《当白鸽不再飞翔》 第1章 深夜的窥探者 午夜零点三十分,仁心医院住院部A座的走廊,安静得只剩下头顶日光灯管里电流的低鸣。 白鸽像一道融于墙壁的影子,贴着冰凉的瓷砖墙面,朝着走廊尽头的药剂科库房无声移动。 她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宽松休闲装,脚下的平底软胶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披肩的长发被她利落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锐利的眼睛。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清冷又刺鼻的气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这种味道对白鸽来说,是危险的信号,也是猎物的气息。 她的目标是药剂科的药品采购清单,那是揭开仁心医院**黑幕的第一把钥匙。 前方拐角处传来了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巡逻的保安。 白鸽的身体瞬间僵住,整个人钉在原地。脚步声不疾不徐,伴随着钥匙碰撞的清脆叮当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每一声都敲击着她的耳膜。 她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她的肋骨。 她迅速扫视四周,右侧是一扇没有挂牌的木门,门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看起来许久未用。 没有时间犹豫。在保安的身影出现在走廊拐角的前一秒,白鸽侧身一闪,右手拧动老旧的球形门锁,伴随着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咔嗒”声,她闪身躲了进去,并轻轻带上了门,只留下一道细微的门缝。 门内是一个杂物间,堆满了废弃的病床架子和医疗设备,尘土和金属锈蚀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顾不上这些,将眼睛凑到门缝处,向外窥探。 保安提着手电筒,不紧不慢地走过,光柱在地板上缓缓扫过,像一只探寻的眼睛。 他似乎没有察觉任何异常,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完全消失。 白鸽没有立刻出去。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肌肉这才一点点放松下来。 肾上腺素带来的刺激感让她的指尖有些发麻。 就在这时,走廊的另一头传来了两个人的脚步声,这次的脚步声一个沉稳有力,一个则显得有些慌乱和急促。 她的神经再次绷紧,目光重新锁定了那道门缝。 两个人影停在了离杂物间不远的地方,恰好在她的视野之内。 其中一人,白鸽只看一眼就认出来了——仁心医院的院长,高明。 他五十多岁的年纪,身材微胖,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即便是在深夜,身上的白大褂也洁白挺括,里面是昂贵的深色西装。 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眼睛,在医院宣传栏的照片上总是带着和蔼可亲的笑意,此刻却像淬了冰。 另一个人是药剂科主任魏坤,他弓着身子,跟在高明身后半步的距离,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魏主任,”高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那几家供应商的资质材料,你处理干净了?” “院长,都……都处理了,保证查不出问题。” 魏坤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高明没有看他,而是抬眼望着走廊尽头那块“药剂科”的牌子,镜片反射着灯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抬起手,用食指的关节轻轻敲了敲墙壁,发出“笃、笃”的轻响。 “保证?”高明重复着这个词,语调里带着一丝嘲弄,“上次那批抗生素,采购价比市场价高出三成,账目是怎么平的,需要我再教你一次吗? 魏坤,你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十年,别到了这个年纪,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妥当。” “不敢,不敢!院长,我……”魏坤的腰弯得更低了,几乎要折成九十度,“只是最近风声紧,有个报社的女记者,一直在医院里转悠,我怕……” “怕?”高明的嘴角向下撇了撇,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充满了轻蔑,“一个不自量力的黄毛丫头而已。 她想查,就让她去查。这个世界有它自己的规则,不是靠一两篇报道就能改变的。 你要做的,是管好你的嘴,管好你的人,管好你的账。 如果再出任何纰漏,”高明终于转过头,直视着魏坤,“你知道后果。” 那一眼,冰冷、狠戾,没有半分温度。魏坤的身体明显地抖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是,是,我明白,院长。” 高明不再理他,整理了一下自己没有一丝褶皱的衣领,迈着沉稳的步伐,转身离去。 魏坤在原地站了好几秒,才用手撑着墙壁,大口地喘着气。 门后的杂物间里,白鸽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寒意并非来自深夜的低温,而是来自高明那几句云淡风轻的话。 她原以为这只是一起单纯的药品采购**案,现在看来,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链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黑暗。 高明那种视人命与规则如无物的傲慢与冷酷,让她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 她知道,她已经踏入了一个极其危险的漩涡。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笔战,而是一场力量悬殊的博弈。 凌晨两点,白鸽回到了《真相周报》那间永远亮着一盏灯的小办公室。 她将钥匙扔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重重地把自己摔进椅子里。 一个年轻的身影立刻从角落的行军床上弹了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跑过来。 是实习记者陈默,一个脸上还带着青涩气的热血青年。 “白鸽姐,你回来了!”陈默的眼睛在看到她时瞬间亮了起来,充满了崇拜与期待,“怎么样? 拿到东西了吗?是不是很惊险?” 白鸽看着他那张干净而充满朝气的脸,仿佛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 她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那彻骨的寒意,似乎还残留在她的骨髓里。 第2章 冰山一角 白鸽没有理会陈默连珠炮似的问题,她只是摆了摆手,手指因为脱力而显得有些僵硬。 办公室里的空气因久未通风而滞闷,混杂着纸张和速溶咖啡的酸味。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体的疲惫让她动作迟缓,径直走向走廊尽头那间唯一亮着台灯的独立办公室。 主编林风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温黄的灯光。 白鸽抬手敲了敲门框,两下,清脆而有节奏。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 林风五十岁出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总是显得有些疲惫但十分锐利的眼睛。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开襟羊毛衫,正俯身在一沓厚厚的校对稿上,手里握着一支红笔。 他抬起头,看到是白鸽,眉毛微微向上挑了一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 白鸽拉开椅子坐下,身体的重量完全交给了椅背。 她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让自己适应了办公室里熟悉的、由旧书和烟草混合而成的气味。 林风放下红笔,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像一头准备聆听的狮子。 “看你这脸色,有收获,但不是好消息。”他陈述道,语气平静。 “我见到高明了,”白鸽的声音有些干涩,“还有药剂科主任魏坤。 就在药剂科库房外面。” 她将深夜里听到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包括高明对魏坤的训斥,以及那句充满轻蔑的“不自量力的黄毛丫头”。 在叙述的过程中,她的语速不快,不带任何个人情绪,就像在宣读一份报告。 林风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和深夜里高明敲击墙壁时相似的“笃、笃”声。 当白鸽说完,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摘下了眼镜,从桌上拿起一块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镜片。 灯光下,他眼角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高明……”林风把这个名字在嘴里咀嚼了一下,然后重新戴上眼镜,“他在我们这个城市经营了二十多年,从一个主治医生爬到院长的位置,市里大大小小的关系网,他比谁都清楚。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药品回扣问题了。”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夹,推到白鸽面前。 文件夹没有标题,上面积着一层薄灰。 “这是五年前的旧档,另一个记者留下的,也是关于仁心医院。 后来他被调去了体育版,什么也没查出来。”林風的語氣沒有任何波瀾,“白鸽,我批准你的选题。 但是,你得换个方式。高明这样的人,不会留下明显的把柄让你抓。 正面冲撞,你会比稿纸还快被揉成一团。” 白鸽打开文件夹,里面是几张零散的资料,记录着几家医药公司的名称,但信息都已过时。 她合上文件夹,抬头看向林风,等待他的下文。 “价格。”林风用食指点了点桌面,“我们从最硬,也最不引人注意的证据入手。 数字不会撒谎。我需要你把仁心医院过去一年所有公开的药品采购公告,和同级别公立医院的采购价,以及市场零售价,全部做成对比表。” 他看了一眼门外探头探脑的陈默,补充道:“让陈默帮你。 年轻人对数据和网络更敏感。记住,现阶段我们不碰任何‘人’,只碰‘钱’。 在有绝对过硬的证据之前,这篇报道只存在于你的电脑硬盘里。” 白鸽点了点头,她知道林风的意思。这是保护,也是策略。 他没有被所谓的“大新闻”冲昏头脑,而是选择了一条最稳妥、最枯燥,却也最致命的路径。 接下来的几天,《真相周报》的办公室里多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白鸽和陈默占据了角落最大的一张会议桌。桌上铺满了打印出来的文件,各种药品名称、规格、供应商信息被不同颜色的记号笔标注得密密麻麻。 陈默展现出了惊人的执行力。他像一只勤劳的蜜蜂,在无数个招标网站和医药信息平台之间穿梭,将海量的数据下载、整理,然后导入电子表格。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嘴里还时不时兴奋地念叨着:“白鸽姐,你看这个‘依诺肝素钠注射液’,仁心医院的采购价比市三院高了百分之二十八!” 白鸽则要沉静得多。她负责核对和分析。每一项数据,她都会要求陈默提供原始链接,再三确认药品的厂家、规格、批号完全一致,排除任何可能导致价格差异的客观因素。 她的工作更像是精密的审计,不允许出现丝毫差错。 “别急,”她会拿着红笔,圈出陈默表格里的一个数据,然后指着电脑屏幕上另一份文件,“你看,这个供应商提供了额外的冷链配送服务,成本会高一些。 把这一项剔除,我们只比较最基础的药品价格。” 在这样枯燥而重复的工作中,那座冰山的一角,终于在他们面前缓缓浮现。 第三天下午,陈默突然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他盯着屏幕,眉头紧锁。 “白鸽姐,你来看这个。” 白鸽凑了过去。屏幕上是一家名为“康源医疗器械有限公司”的企业信息查询页面。 这家公司是仁心医院两种关键靶向药的主要供应商,其报价比市场平均价高出近四成。 “你看它的注册地址,”陈默移动鼠标,指向页面的一行小字,“‘碧水湾小区3栋1单元702室’。 这不是一个商务写字楼,这是个居民区。” 他又切换了几个页面,调出了这家公司的股权结构和年报。 “注册资本一百万,实缴零。参保人数,也是零。 去年一整年,它只中了一个标,就是仁心医院这个。 这……”陈默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这不就是个皮包公司吗?” 白鸽没有说话。她只是盯着屏幕上那个刺眼的“零”,那个位于普通居民楼里的地址。 深夜里,高明那句“你处理干净了?”的话语,此刻在她耳边重新响起。 他处理得并不干净,只是他傲慢地认为,不会有人有耐心从这浩如烟海的公开信息里,把这些沙砾一颗一颗地筛选出来。 她拿起桌上的笔,在一张白纸上,清晰地写下了“康源医疗”四个字,并在下面重重地画了一道横线。 第3章 第一封警告信 那道重重的横线,就像一道刻在白鸽心里的伤疤。 康源医疗。这四个字在白纸上静静躺着,却在她脑海里掀起了看不见的波澜。 一个幽灵般的公司,没有任何实体运营的迹象,却能拿下仁心医院利润最丰厚的靶向药供应合同。 高明和魏坤的身影,连同那个深夜库房外的对话,再次变得清晰。 第二天上午,白鸽换下了一贯的休闲装,穿上一件米色的薄风衣,头发也仔细梳理过,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干练的白领,而非不修边幅的记者。 她没有通过林风,而是以《真相周报》专题记者的名义,直接致电仁心医院院长办公室,申请就“药品集中采购流程优化与社会监督”这一议题,对药剂科主任魏坤进行一次常规采访。 出乎意料,对方的回复很快,也很客气。预约的时间就在下午三点。 仁心医院的药剂科在住院部三楼的尽头。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来往的病人和家属神色匆匆,护士们推着治疗车,车轮压过地砖发出轻微的咕噜声。 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就像魏坤这个人的办公室。 他的办公室不大,但一尘不染。桌面是深色的实木,除了一个笔筒、一台电脑和一部电话,再无他物。 墙上挂着一幅装裱好的书法,写着“慎独”二字。 魏坤约莫四十多岁,身材中等,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穿着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大褂。 他看到白鸽进来,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种标准化的、恰到好处的微笑。 他没有起身,只是抬手示意了一下对面的椅子。 “白记者,你好。请坐。”他的声音平和,语调没有起伏。 白鸽道了谢,拉开椅子坐下。她将录音笔和笔记本放在腿上,但没有立刻打开。 “魏主任,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白鸽也报以职业性的微笑,“我们周报最近在做一个关于本市医疗系统药品采购的系列报道,主要是想向公众介绍一下,像仁心医院这样的标杆,是如何通过科学的招标流程,为患者筛选出质优价廉的药品的。” 她的话说得很漂亮,将“监督”包装成了“宣传”。 魏坤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镜片后的目光落在白鸽脸上,带着一丝审视。 “白记者的选题很有意义。我们医院一直严格遵守国家和市里的相关规定,招标流程全程公开、透明,接受所有合规供应商的投标,并且有独立的专家委员会进行评审。 这一点,请你放心。”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就像一篇早已准备好的公关稿。 白鸽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继续问道:“那真是太好了。 我想具体了解一下,比如对于一些高价的靶向药物,医院在遴选供应商的时候,除了价格因素,还会重点考量哪些资质呢? 比如公司的实缴资本、过往的履约能力、仓储条件等等。” 她没有提“康源医疗”,只是将它的弱点变成了普遍性的问题。 魏坤脸上的笑容不变,但眼神里某种温和的东西正在褪去。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却没有喝。 “白记者,你问的这些,已经涉及到我们招标细则的核心内容了。” 他放下茶杯,声音依旧平静,“我们和每一家中标的供应商都签有保密协议,保护他们的商业信息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 如果将这些细节公之于众,恐怕以后就没有公司愿意跟我们合作了。 这对医院,对患者,都不是好事。”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我们所有的招标结果都会按规定在相关网站上进行公示,你可以去查阅。 至于更深层的东西,很抱歉,属于商业机密,我无可奉告。” 白鸽静静地看着他。他的表情无懈可击,言辞无懈可击,就像一堵光滑的玻璃墙,你明知后面藏着东西,却找不到任何可以着力的缝隙。 这次采访,在二十分钟后以一种客气而疏离的方式结束了。 魏坤甚至亲自将白鸽送到办公室门口,微笑着说:“期待看到白记者的报道。” 直到电梯门合上,隔绝了那股消毒水的味道,白鸽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的后背不知何时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 回到报社,天色已经擦黑。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她自己的电脑屏幕亮着幽幽的光。 她坐下来,脑子里反复回放着与魏坤的对话,每一个词,每一个表情。 对方的警惕和滴水不漏,证实了她的猜测——那片冰山之下,绝非清白。 她习惯性地点开自己的工作邮箱,准备把今天的采访录音整理成文字。 收件箱里,一封未读邮件安静地躺在最上方。 发件人的地址是一串毫无意义的乱码。 邮件没有标题。 白鸽移动鼠标,点了进去。 正文只有一行黑色的宋体字,简单,直接,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冰冷。 “不属于你的世界,不要探究。” 没有落款,没有标点,就像一句神谕,或是一个判决。 白鸽的手指停在鼠标上,一动不动。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车流汇成金色的河,办公室里却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沉重地敲击着胸腔。 他们知道了,他们不仅知道有人在查,甚至精确地知道了是她。 魏坤的脸,高明的脸,在她的脑海里交替闪现。 她关掉邮件,关掉电脑,抓起外套和包,几乎是逃离了那间办公室。 夜风微凉,吹在脸上,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她没有回家,而是拨通了闺蜜苏晴的电话。 半小时后,两人坐在一家常去的日式小酒馆里。 暖黄的灯光照着原木色的桌椅,空气里飘着烤物和清酒的香气。 苏晴是一家外企的市场经理,穿着精致的职业套装,妆容一丝不苟。 她用竹签拨弄着盘子里的烤银杏,眉头却紧紧皱着,看着对面白鸽那张素净却难掩疲惫的脸。 “你又瘦了,”苏晴开口,语气里满是心疼,“黑眼圈都快掉到下巴了。 你那个破选题还没做完?” 白鸽端起面前的梅子酒,喝了一小口,酸甜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能让她紧绷的神经放松分毫。 “快了。”她含糊地应了一声。 “快了?白鸽,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苏晴放下了筷子,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我认识你十年了,从没见你这么魂不守舍过。 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在查什么?上次见面你就神神秘秘的,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白鸽沉默着,用筷子尖戳着碗里的米饭。那封邮件的内容,那些潜在的危险,她无法对苏晴说出口。 她不想把她拉进自己的世界。 她的沉默让苏晴更加不安。苏晴伸出手,覆在白鸽的手背上,她的手温暖而柔软。 “鸽子,听我一句劝,好不好?我们只是普通人,一份工作而已,犯不着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这个世界上的不平事多了去了,你管得过来吗? 就算你写出了一篇惊天动地的报道,又能改变什么呢? 过几天,人们就忘了。为了这个,拿自己的安全去赌,不值得。” 白鸽抬起头,看着苏晴真诚而担忧的眼睛。她知道苏晴说的都是对的,是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会选择的、最理智的活法。 可是,她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那份报价单上高出四成的价格,是那个注册在居民楼里的皮包公司,是高明那句轻蔑的“黄毛丫头”。 “晴晴,”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事,看见了,就没办法假装看不见。” 第4章 哭泣的病人家属 与苏晴分别后,白鸽没有立刻回家。她在午夜的街头走了很久,晚风吹起她的发梢,城市的霓虹在她眼中聚了又散。 苏晴的话是理智的,是温暖的港湾,但那句“看见了,就没办法假装看不见”却是她心底最真实的暗礁。 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魏坤那堵光滑的玻璃墙,那封冰冷的匿名邮件,非但没有让她退缩,反而像淬火一般,让她那点摇摆不定的念头变得坚硬。 正面进攻的路已经被堵死。魏坤的防备密不透风,而那背后的人脉网络,更是深不见底。 白鸽明白,想要凿开一条缝,她不能再以《真相周报》记者的身份出现。 那个身份是一面旗帜,也是一个靶子。 第二天,她脱下了那件米色的风衣,换回了最寻常的T恤和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耐磨的运动鞋。 她将长发松松地扎成一个马尾,脸上未施粉黛,除了那个小小的鸽子发卡,再无任何饰物。 她看起来就像一个为生活奔波的普通市民,一个为亲人担忧的家属。 仁心医院住院部大楼的空气比门诊更加凝重。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饭菜、药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病气。 推着轮椅缓缓移动的老人,捧着缴费单眉头紧锁的中年男人,靠在墙角低声打电话的年轻女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过的疲惫。 白鸽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她只是在一层又一层的楼道里慢慢地走着,像一个幽灵,观察着,倾听着。 她不去护士站,也不去医生办公室,她的目光只落在那些病人和家属身上。 他们在病房门口低声的交谈,在水房里接热水时的叹息,在楼梯间里偷偷抹去的眼泪,这些零碎的片段,拼凑出医院最真实的一面。 在七楼心胸外科的走廊尽头,靠窗的位置放着一排蓝色的塑料座椅。 白鸽找了个空位坐下,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她注意到不远处坐着一位约莫五十多岁的阿姨,她的背微微佝偻着,双手不停地绞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布袋子。 她的视线没有焦点,只是空洞地望着地面,嘴唇翕动,像是在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她脚边放着一个旧保温桶和一个装着脸盆毛巾的网兜,一看就是在这里陪护了很久。 白鸽静静地坐着,没有上前打扰。过了很久,那位阿姨站起身,从布袋里颤巍巍地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单子,走到缴费窗口。 窗口里的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地操作着,报出一个数字。 阿姨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裹得整整齐齐的钱夹,一层层打开,将里面的钞票一张张数出来,有几张零钱掉在了地上,她慌忙弯腰去捡,膝盖差点撞在坚硬的柜台边上。 白鸽走过去,帮她捡起了最后一张一块钱的纸币,递给她。 “谢谢,谢谢你姑娘。”阿姨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 “不客气。”白鸽轻声说。 那位阿姨交完费,拿着打印出来的清单,又走回了座位上。 她戴上一副老花镜,凑得很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那张长长的单子,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她的手指划过一行行陌生的药名和检查项目,最终停在最下方的总额上。 她的肩膀开始微微地颤抖。 白鸽从旁边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瓶温水,拧开盖子,递到她面前。 阿姨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迷茫和无助。 她看了看白鸽,又看了看那瓶水,迟疑地接了过去。 “谢谢……” “您坐,别客气。”白鸽在她旁边坐下,保持着一个礼貌而安全的距离,“看您很累,是家里人在这里住院吗?” 这个简单的问题像一个开关,瞬间打开了那位阿姨的话匣子,也打开了她强撑许久的堤防。 “是我老头子,”她开口,眼圈立刻就红了,“做的心脏搭桥手术,本来都说挺成功的,可不知道怎么就感染了,高烧一直不退,人也昏昏沉沉的。” 她姓刘,别人都叫她刘阿姨。她和老伴都是郊县的农民,靠着几亩地和打零工,好不容易把儿女拉扯大。 为了给老伴治病,家里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 “医生说要用好药,进口的,特效药。”刘阿姨摩挲着那张缴费单,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你看这个,叫什么‘培南’,一天就要上千块。 还有这个,名字都念不顺,一小瓶就八百多。 用了快半个月了,烧还是反反复复。钱花得像流水一样,可人……人不见好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压抑的抽泣。 白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她。 她能感觉到,那些印在“康源医疗”报价单上的冰冷数字,第一次有了灼人的温度。 那高出四成的价格,此刻不再是一个百分比,而是刘阿姨手里被捏得发皱的钞票,是她通红的眼眶,是她夜里无声的眼泪。 “医生还让做各种检查,”刘阿姨擦了擦眼泪,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出口,继续说道,“今天查这个,明天查那个,说要看看感染扩散到哪里了。 什么CT、核磁,还有些我听都没听过的,单子开了一张又一张。 我们也不懂,医生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敢不听啊。 可我就是不明白,这病怎么越治越重,钱越花越多呢?” 她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浸泡过的眼睛看着白鸽,充满了最朴素的困惑和绝望。 “姑娘,你说,是不是我们这种人,命就该这么苦? 是不是没钱,就活该等死?” 白鸽的心被这句问话狠狠地刺了一下。她看着刘阿姨那张布满风霜和愁苦的脸,看着她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变形的手,她无法给出任何安慰的答案。 她知道,刘阿姨的悲剧,可能不是因为命苦,而是因为她丈夫用的那些昂贵的“特效药”,流进了某些人不见底的口袋。 那些看不懂的昂贵检查,或许只是为了填平另外一些贪婪的窟窿。 刘阿姨的眼泪,让仁心医院在高明、魏坤口中那“公开、透明”的形象,彻底碎裂成了一地谎言的玻璃碴。 第5章 食堂里的“消息通” 刘阿姨那句绝望的质问,像一根看不见的针,扎在了白鸽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她在那排蓝色的塑料座椅上又坐了很久,直到走廊里的灯光次第亮起,护士开始催促探视的家属离开。 她知道,从刘阿姨和无数个像她一样的家属身上,已经无法得到更多指向性的线索了,他们是被动的承受者,是这个巨大系统阴影下的受害者,他们的痛苦是真实的,但他们看不见制造痛苦的手。 想要看清那只手,必须潜入系统的内部。 第二天中午,白鸽没有再去住院部的楼层,而是直接拐进了通往地下一层的楼梯。 这里是仁心医院的员工食堂,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饭菜香气,驱散了楼上那股混杂着药水和病痛的沉闷气息。 十二点刚过,正是用餐高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粉色护士服的护士、蓝色工装的护工和保洁人员,端着不锈钢餐盘,汇成一条匆忙的河流。 食堂很大,声音嘈杂,人们低头扒着饭,偶尔和相熟的同事聊上几句,话题无非是某个难缠的病人,或是晚上科室的聚餐。 白鸽穿着同样的T恤和牛仔裤,扎着马尾,那枚小小的鸽子发卡在脑后并不显眼。 她安静地排在队尾,要了一份最普通的套餐:一荤两素,加一碗米饭。 她找了一个靠墙的角落坐下,慢慢地吃着,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周围的每一丝声音。 这里的信息是零碎的、生活化的,却也因此更加真实。 她听到两个年轻护士抱怨新来的护士长要求太严,也听到几个后勤部的工人讨论着谁家的孩子要考大学。 她就像一块海绵,默默吸收着这一切。 一连几天,白鸽都在午饭时间准时出现在员工食堂。 她总是在同一个窗口打饭,要的菜色也变化不大。 她不多话,只是在窗口师傅递给她餐盘时,会礼貌地说一句“谢谢”。 打菜的师傅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微胖,穿着一身白色的厨师服,帽子戴得一丝不苟。 他似乎认识食堂里的大部分人,给这个多加一勺红烧肉,跟那个开句玩笑,显得很是熟络。 他早就注意到了白鸽这个陌生的面孔。 这天,白鸽照旧来打饭。厨师师傅给她打好菜,却没有立刻递给她,而是笑着开口了:“姑娘,看你面生啊,新来的实习生?”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热乎气。 “不是,我家里人在这儿住院,时间长了,就图这儿的饭菜便宜干净。” 白鸽准备好了说辞,回答得自然流畅。 “哦哦,是这样。”师傅点点头,把餐盘递给她,“那可真够辛苦的。 在这陪床啊,吃得好点才有力气。” 白鸽对他笑了笑,说了声谢谢,端着餐盘走向了老位子。 她刚坐下没吃几口,就听到打菜窗口那边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几个厨师和保洁围在洗碗间门口,刚才和她说话的那个老师傅正叉着腰,对着地面一滩浑浊的污水直摇头。 “看看,看看!又堵了!这叫什么事儿!这才刚吃上饭呢!” 他的大嗓门在嘈杂的食堂里格外清晰,“一天到晚就跟这破管子较劲了!” 一个保洁阿姨拿着拖把,一脸无奈:“王师傅,您就别喊了,赶紧叫工程部的人来看看吧,不然一会儿水漫金山了。” “叫?叫了有用吗?”被称作王师傅的厨师撇了撇嘴,声音里全是怨气,“上次来通了不到半个月,这不又堵上了! 我说这新住院大楼修得是漂亮,里面都是些什么豆腐渣! 我们这后厨的下水管道,设计得跟羊肠子似的,拐九道弯,神仙来了也得堵!” 白鸽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她慢慢地咀嚼着嘴里的米饭,目光却落在了那滩油腻的污水上。 等工程部的人过来叮叮当当地处理完,食堂也过了用餐高峰。 王师傅脱了帽子,端着一个大茶缸子,一屁股坐在了离白鸽不远的一张空桌上,呼哧呼哧地喝着水。 白鸽端着吃完的餐盘起身,路过他身边时,轻声说了一句:“师傅,刚才辛苦你们了。” 王师傅抬起头,看到是她,脸上的火气消了些,摆摆手:“嗨,说不上辛苦,就是来气! 这叫什么事嘛。”他像是找到了一个倾听者,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姑娘你是不知道,我们这后厨,自从搬到这新大楼,就没消停过。 这管道三天两头堵,不是洗碗池,就是切菜台下面的地漏。 油污混着菜叶子,那味儿……啧啧。” “新盖的大楼,设施不应该都是最好的吗?”白鸽顺着他的话头,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最好?”王师傅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他左右看了看,见周围没什么人,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好什么好! 当初这楼还在建的时候,我就听那些来吃饭的建筑工人说过,这工程偷工减料的地方多了去了! 明面上的东西做得漂漂亮亮,看不见的地方就瞎糊弄。 就说我们这后厨的管道,他们说本来图纸上设计得挺顺的,后来为了省钱省事,给改了道,多绕了好几个弯,这能不堵吗?” 白告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不动声色地追问:“还有这种事? 承建的公司也太不负责任了。” “负责任?”王师傅喝了口浓茶,咂了咂嘴,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股神秘和不屑,“人家才不怕呢。 我可听说了,那承建公司的老板,是高院长的亲戚! 你想想,自家的生意,肥水能流了外人田?这左手倒右手,中间的油水还能少得了? 最后倒霉的,不就是我们这些干活的,还有楼上那些看病的嘛。” 高院长的亲戚。 这几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白鸽脑中的迷雾。 康源医疗那高出四成的药价,刘阿姨丈夫身上那些昂贵的、效果不佳的“特效药”,以及眼前这三天两头堵塞的、油腻的下水管道……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点,在这一刻,被一条名为“**”的线,清晰地串联了起来。 高明的贪婪,远不止于小小的药剂科。 第6章 被压下的稿件 从食堂回到报社的路上,午后的阳光透过车窗,在白鸽的牛仔裤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王师傅那压低了声音却掷地有声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里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 高院长的亲戚、偷工减料的基建工程、左手倒右手的油水……这些词语将康源医疗和仁心医院那栋崭新的大楼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一回到办公室,她立刻投入了工作。空气中只有键盘敲击的清脆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陈默已经将整理好的靶向药价格对比数据和部分患者的匿名反馈放在了她的桌上。 白鸽将它们与自己从食堂、从刘阿姨那里听来的信息碎片,一一拼接、对照。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跃,思绪却异常冷静。 她没有直接点出高明的名字,也没有提及任何未经证实的“亲戚关系”。 稿件的切入点非常克制,从康源医疗这家“皮包公司”入手,详细罗列了其工商注册信息的疑点,并将其所供应药品的价格与市场平均价做了清晰的图表对比。 文章的后半部分,她引用了数个匿名患者家属的口述,描述了他们在仁心医院使用高价药后,家庭经济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和治疗效果未达预期的困境。 每一个数据都经过反复核对,每一句引述都力求原汁原味。 她将稿件的标题定为《高价“救命药”背后的魅影》。 措辞谨慎,但字里行间,那把指向仁心医院采购体系的利剑已然出鞘。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通读了一遍,删掉了一些带有主观情绪的形容词,让整篇文章像一份冷静而详尽的调查报告。 她将稿件打印出来,交给了林风。 林风的办公室门关着。白鸽在外面等了约莫半个小时。 门开了,林风拿着那几页稿纸,表情看不出喜怒。 他走到白鸽的工位旁,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写得不错,”他开口,声音不高,“事实清晰,逻辑也站得住脚。 准备一下,明天上午发去排版。” 得到肯定的答复,白鸽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然而,第二天上午,稿件并没有如期进入排版流程。 临近中午,报社里开始弥漫着一种不寻常的安静。 几个相熟的编辑在茶水间低声交谈,看到白鸽走近,又立刻散开了,眼神有些闪躲。 白鸽的心沉了下去,她走到自己的座位,看着电脑屏幕上那篇稿件的最终版,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 下午两点,林风办公室的门开了。他站在门口,对白鸽招了招手:“你进来一下。” 办公室里,百叶窗拉下了一半,光线显得有些昏暗。 林风没有坐回自己的老板椅,而是站在窗边,背对着白鸽。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 “稿子……出问题了?”白鸽先开了口。 林风转过身,他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疲惫与无奈的神情。 他拿起桌上的一个玻璃杯,里面泡着浓茶。 “上午,我接了个电话。”他缓缓地说,“从市里的宣传部门打来的。” 白鸽的呼吸一滞。 “对方没说什么重话,只是‘关切’地询问我们,最近是不是在做关于医疗系统的选题。” 林风的嘴角扯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他们提醒我们,要注重报道的‘正面引导’作用,不要捕风捉影,影响医患关系的和谐稳定。” “捕风捉影?”白鸽的声调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一些,“我的每一个数据都是有来源的! 康源医疗的注册信息是公开的,药价对比也是基于市场调查!” “我知道。”林风抬手,示意她冷静,“他们当然也知道。 这只是场面话。” 他走到白鸽面前,将那份打印稿放在桌上,用手指点了点标题。 “高明的人脉,比我们想象的要深。他没有直接找报社,而是动用了上层的关系。 这一招,比任何直接的威胁都有效。”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中央空调的送风口发出细微的声响。 “所以,这篇稿子不能发了?”白鸽的声音有些干涩,她盯着那份稿纸,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她和陈默几天来的心血。 “能发。”林风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 他拿起一支红笔,在稿纸上开始勾画。“但是,需要改。” 他的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康源医疗与仁心医院的直接关联被模糊处理;那张清晰的药价对比图表被要求删除,改为一段笼统的文字描述;患者家属的口述被大段删减,只留下一两句不痛不痒的抱怨。 不过几分钟,一篇锋芒毕露的调查稿,就被阉割成了一篇语焉不详、隔靴搔痒的社会新闻。 文章的核心,那个关于**和利益输送的猜测,被彻底抽空了。 “林总编,”白鸽看着那份被红笔改得面目全非的稿子,双手在身侧悄然握紧,“这和我们自己撤稿有什么区别? 这样发出去,根本不会有任何作用!” “有区别。”林风放下笔,看着她的眼睛,“区别就是,我们还在谈论这件事。 白鸽,有时候,前进不是唯一的姿态。能在一堵墙面前站住,没有被一巴掌拍死,本身就是一种姿态。 今天这篇文章能以这个面目见报,我已经顶住了最大的那部分压力。”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他是在教她新闻场上的生存法则,圆滑,但留着底线。 他保住了选题,保住了她这个记者,代价是文章的锐度。 白鸽没有再争辩。她拿起那份被判了“死缓”的稿件,走出了办公室。 第二天,《真相周报》照常发行。在那一版的角落,一篇名为《高价药现象引关注》的短文占据了豆腐块大小的版面。 白鸽站在报刊亭前,看着那篇文章,文字是她写的,但灵魂已经死了。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要面对的,不只是一个贪婪的院长,而是一张无形的、巨大的网。 这张网有足够的力量,能让真相在抵达公众眼前的前一刻,被悄无声息地过滤、稀释,最终变得无害。 她伸手,轻轻触摸着报纸头条尾角那个小小的卡通鸽子logo。 那是她最爱的发卡,也是她给自己选择的徽章。 第7章 阴影中的尾随者 报刊亭的角落里,昨天的《真相周报》被新的一期压在了下面,只露出一个边角。 白鸽没有再多看一眼,那篇被抽去筋骨的稿子,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里,不至于剧痛,却时时提醒着她那股无形的阻力。 她转身离开,阳光落在她素白的休闲衫上,却驱不散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凉意。 失败感并未在她心中停留太久,那股压制的力量,反而像一块坚硬的燧石,在她胸中撞出了更决绝的火花。 既然药品这条线被死死按住,那就换一条路。 她想起了食堂里王师傅的话,那栋崭新的住院大楼,那些偷工减料的管道,那个是高明院长的亲戚的承建公司老板。 网,总是从最薄弱的地方撕开。 接下来的几天,白鸽的身影不再出现在报社。 陈默几次想问她的去向,都被她用一句“查些背景资料”简单带过。 她换下了常穿的牛仔裤,穿上了一套更便于行动的深色运动服,长发也利落地扎成了马尾。 她的第一个目的地,是市建委的档案查询中心。 大厅里空旷而安静,只有老旧空调发出沉闷的嗡鸣。 接待她的是一个戴着老花镜的办事员,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指了指旁边的一排排金属文件柜。 “公开可查的都在那儿,自己找。” 空气中弥漫着纸张陈腐的味道。白鸽道了声谢,便一头扎进了那浩瀚的卷宗里。 她从仁心医院新大楼的立项审批文件开始,一点点地翻阅。 中标单位、设计单位、监理单位……一个个陌生的公司名称被她记在本子上。 她查找得极其耐心,手指拂过那些蒙尘的纸页,目光一行行地扫过枯燥的条款和数据,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连续三天,她都泡在这里。中午就用一个面包和一瓶水解决。 她将中标承建公司“宏业建筑”的相关资质文件、项目负责人名单、甚至是每一次工程款项的拨付申请,都用手机拍了下来。 随后,她又去了工商局。与建委的冷清不同,这里人声鼎沸。 她排了很久的队,才在自助查询机上,调取了“宏业建筑”以及几家关联材料供应商的工商注册信息。 她将这些公司的股东构成、注册资本、成立日期、法人代表一一记录,再与自己从建委抄录的资料进行交叉比对。 一张初步的关系网,在她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慢慢成形。 宏业建筑的法人代表,姓高。虽然不能确定与高明的亲属关系,但这无疑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她的执着就像在平静的水面下不断挖掘的钻头,虽然无声,却搅动了深处的暗流。 高明的办公桌上,一定也放着一份关于她行踪的报告。 那封警告邮件没有起效,被阉割的稿件也没有让她退缩,这个女记者,正在用一种最原始、最笨拙,也最不知死活的方式,继续敲打着他构建的堡垒。 那是一个周五的傍晚,白鸽结束了一天的奔波,从最后一站工商局出来时,天色已经擦黑。 晚高峰的车流汇成一条条滚动的光河,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 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准备坐地铁回家。 走过两个街口,穿过一条人行天桥时,她无意间向下瞥了一眼。 一辆黑色的轿车,没有开车灯,安静地停在桥下的阴影里。 她没有在意,径直走下天桥,汇入人流。 地铁站就在前方两百米。她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辅路,准备抄个近道。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不紧不慢。她走过一个路灯,灯光在地面拉出长长的影子,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身后不远处,同样有一个被拉长的影子。 她心头一跳,但脚步的频率没有改变。她走到路边一个擦鞋摊旁停下,弯腰,装作整理鞋带。 目光却借着街边店铺橱窗的玻璃反光,看向身后。 那辆黑色的轿车,正以极慢的速度,贴着路边滑行。 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 她的指尖有些发凉。 她站直身子,没有走向地铁站,而是转身朝着反方向,一个老旧居民区的入口走去。 那片区域是这座城市的旧肌理,遍布着蛛网般复杂狭窄的巷道。 她走进巷口,那辆黑色的车停在了巷子外面,没有跟进来。 但她知道,他们还在。或许车上下来了人。 巷子里没有路灯,只有居民楼窗户透出的星星点点的光。 她加快了脚步,高帮运动鞋的鞋底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而急促的声响。 她没有回头,只是凭着记忆,在这迷宫一样的巷道里穿行。 左拐,右拐,再穿过一个只容一人通过的窄道。 她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以及擂鼓一样的心跳。 线上警告的邮件、被修改的稿件,那些都只是纸面上的博弈。 而此刻,阴影中的尾随,是第一次将危险具象化,化作了车轮和脚步,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她对这里很熟,小时候的外婆家就在这附近。 她熟练地绕过一个堆满杂物的拐角,闪身躲进一个单元楼的门洞里。 门洞里一片漆黑,她屏住呼吸,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 几秒钟后,两个男人的身影从巷口快步走了过去,其中一个低声骂了一句什么。 他们的脚步声渐行渐遠,直至消失。 白鸽没有立刻动。她在黑暗中站了足足五分钟,直到全身的肌肉都有些僵硬。 她慢慢地走出来,确认外面再没有任何异常,才沿着另一条小路绕了出去,上了一辆出租车。 回到自己的公寓楼下,她付钱下车,快步走进单元门。 掏钥匙开门的时候,她的手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钥匙插了几次才对准锁孔。 “咔哒”一声,门开了。她闪身进去,迅速反锁。 她没有开灯,整个人靠在冰凉的门板上,身体顺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了,那件深色的运动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第8章 财务黑洞 公寓里的黑暗并未持续太久。白鸽从冰凉的地板上站起身,没有开灯,径直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向外望去。 楼下的街道恢复了平日的宁静,那辆黑色的轿车像是从未出现过。 但后背那片被冷汗浸湿的凉意,却清晰地提醒着她,危险已经从纸面上的文字,变成了如影随形的具体威胁。 单纯的实地调查已经行不通了,那就像在没有地图的雷区里行走,每一步都可能踏空。 第二天,白鸽没有再去任何政府部门,也没有回报社。 她翻出一部许久不用的旧手机,换上了一张新的电话卡。 拨通了一个尘封在通讯录深处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哪位?”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传来。 “钱师傅,是我,白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回忆这个名字。 “哦……是那个写工地安全报道的小记者啊。 怎么,又有什么事?” “想请您帮个忙,看几份图纸和材料清单,帮我估个价。” 白鸽的语气很平静,“就当是请您喝茶。” 钱师傅是白鸽几年前做专题报道时认识的一位退休建筑监理,为人耿直,在行业内浸淫了四十多年,一眼就能看出一份工程报价里的水分。 他们约在一家老城区的茶楼见面。白鸽选了一个靠窗的卡座,能看到楼下的车水马龙。 她将用手机拍下的“宏业建筑”中标文件、部分施工图和主要建材采购单打印了出来,摊在桌上。 钱师傅戴上老花镜,拿起那些A4纸,手指粗糙的指节缓慢地划过上面的条目。 他看得非常慢,时而用笔在纸上圈点,时而眯起眼睛,嘴里发出无声的咂嘴声。 白鸽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给他添着茶水。 近半个小时后,钱师傅才放下手里的文件,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丫头,你查这个干什么?”他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 “一个朋友托我了解一下。” 钱师傅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水烫得他咧了咧嘴。 “这栋楼的中标价是多少?” “总造价,三个亿。”白告轻声说。 钱师傅冷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他用手指点了点那份材料清单:“就按他这上面写的,用二线的牌子冒充一线的,把特种钢筋换成普通螺纹钢,再算上他这狗屁不通的管线设计省下来的工时……我告诉你,这栋楼,连工带料,能花到一个亿,都算是他们有良心。” 一个亿。 白鸽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中标价三个亿,实际成本一个亿。 中间这两个亿的巨大差额,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瞬间在她脑中炸开。 一部分是承建商的利润,一部分是给高明之流的回扣,但医院的账目上,支出的却是实实在在的三个亿。 这个财务上的巨大窟A窿,要怎么填平? 她想起了食堂王师傅抱怨的偷工减料,想起了康源医疗那高出四成的药价。 但仅仅这些,似乎还不足以支撑起如此庞大的贪欲。 “钱师傅,谢谢您。”白鸽将文件收好,从钱包里拿出一叠现金推了过去。 钱师傅看也没看,摆了摆手:“丫头,听我一句劝,这里面的水,比水泥还浑。 别把自己陷进去。” 离开茶楼,白鸽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报社。 这是她一周以来第一次在白天出现在办公室。 陈默看到她,就像看到了救星,立刻迎了上来:“白姐,你可算来了,林总编问了好几次了。” “陈默,帮我个忙。”白鸽没有理会他的问话,直接将他拉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了电脑,“我需要仁心医院近两年,所有重点科室的详细财务报表。 尤其是心外科、肿瘤科和骨科。越详细越好,包括药品支出、耗材使用、检查项目收费等所有明细。” 陈默愣了一下:“白姐,这都是内部资料,我们怎么拿得到?” “你不用管怎么拿,我来想办法。”白鸽的目光落在屏幕上,语气不容置疑,“拿到之后,你要做的,就是把它们全部录入表格,和前几年的数据做交叉对比分析。” 接下来的两天,办公室里,白鸽和陈默的座位成了最晚熄灯的地方。 白鸽动用了一些只有老记者才懂的灰色渠道,弄到了那些她想要的报表数据。 它们不是正式的财务报告,而更像是内部核算用的流水清单,密密麻麻,全是数字和专业术语。 陈默展现出了惊人的学习能力和专注力。他不再是那个只会问“为什么”的实习生。 他默默地按照白鸽的要求,设计表格,录入数据,建立比对模型。 键盘的敲击声和鼠标的点击声,在安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第三天深夜,陈默的椅子发出一声轻响。 “白姐,你来看。”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动。 白鸽凑了过去。显示器上,一张巨大的电子表格被各种颜色的标记填满。 陈默指着其中一行:“这是心外科的数据。你看,从新大楼投入使用这一年半以来,他们的总收入增长了80%,但同期住院病人数量只增加了不到20%。 问题出在这里,”他切换到另一张表,“你看他们的检查项目收费,同一个病人,术前的心脏彩超和CT检查,在两年内重复做了三次。 还有这个‘术后特殊护理’费用,比之前高了整整一倍。” 他的手指继续在屏幕上移动,点开一个又一个科室的数据。 “肿瘤科也是,靶向药的使用剂量和频率,普遍高于临床指导标准。 还有骨科,一个普通的关节置换手术,植入物的报价比市场价高出60%,而且很多不必要的辅助康复器械,都被列入了‘必需品’。” 一个个数字,一项项条目,就像一块块拼图,在白鸽眼前组合成一幅触目惊心的画面。 过度医疗、重复检查、虚报费用……这些冰冷的词汇,此刻化作了屏幕上不断跳动的红色警示标记。 陈默点开了他单独做的一个文件夹,里面只有一个名字:“刘阿姨丈夫。” 他根据刘阿姨之前断断续续的描述,在心外科的收费清单里,找到了一个相匹配的病例。 那张长长的费用清单,就像一条血色的瀑布,从屏幕顶端一直垂到末尾。 许多检查项目后面,都跟着一个括号,里面标注着“加急”、“专家会诊”等字样,而收费也相应翻倍。 白鸽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张清单。 药品采购的黑洞,基建工程的黑洞,现在,是日常诊疗中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隐蔽的黑洞。 她终于明白了,高明是如何填上那两个亿的窟窿的。 他把整座医院变成了一台疯狂的赚钱机器,而燃料,就是刘阿姨这些普通病人的救命钱和他们对医院最后的信任。 这不再是简单的贪腐,这是一个系统性的、从上至下、将无数患者卷入其中的巨大骗局。 药品、基建、过度医疗,三条看似独立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些冷冰冰的数字彻底串联了起来,共同指向了那个坐在院长办公室里的高明。 第9章 红油漆的警告 凌晨四点,城市的脉搏跳动得最为微弱。白鸽关掉电脑,屏幕上那张庞大而复杂的财务分析表格最后的光亮,在她疲惫的瞳孔中熄灭。 她没有叫醒趴在另一张桌子上睡熟的陈默,只是拿起外套,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报社大楼。 街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冷风灌进领口,让她混沌的大脑有了一丝清明。 那串冰冷的数字,像无数只蚂蟥,依旧在她的脑海里盘踞、蠕动,吸食着她最后一点精力。 高明、仁心医院、两个亿的黑洞、刘阿姨丈夫那张血色的收费单……所有线索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而她,正试图用笔尖撕开它。 回到自己住的老式公寓楼下,白鸽抬头看了一眼自己七楼的窗户,那里一片漆黑,就像一个沉默的洞口。 她拖着脚步走上楼梯,水泥台阶回荡着空洞的声响。 掏钥匙的动作有些迟钝,手指因为疲劳而不太灵便。 当钥匙即将插入锁孔的瞬间,她的动作停住了。 一股刺鼻的化学品气味钻入鼻腔。不是楼道里常有的陈旧霉味,而是一种新鲜的、带有侵略性的油漆味。 她蹙了蹙眉,视线从锁孔移到了整个门板上。 她公寓的浅灰色铁门,此刻被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色覆盖。 浓稠的红油漆被人用刷子粗暴地泼洒在门中央,还在往下缓缓流淌,在门脚下积成一小滩黏腻的液体,就像一道尚未凝固的伤口。 油漆旁边,有人用同样的红色,写下了八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多管闲事,血债血偿。 那红色在楼道昏暗的声控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暗沉的、接近干涸血迹的色泽。 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狠戾之气,扑面而来。 白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握着钥匙的手垂了下来,金属钥匙串轻轻碰撞,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楼道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没有感到恐惧,那是一种比恐惧更深沉的冰冷,从脚底顺着脊椎一路蔓延上来,冻结了她的四肢。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在自己的私人空间里,感受到那股来自黑暗的恶意。 它不再是暗中跟随的车辆,不再是匿名的警告邮件,它就在这里,在她的家门口,用最粗暴、最原始的方式宣告着它的存在。 对门邻居的门“咔哒”一声开了一道缝,一只眼睛从门缝里向外窥探,看到白鸽后,又迅速地关上了,门内传来压低声音的交谈。 接着,楼上、楼下,都有了细微的动静,窃窃私语声像虫子在墙壁里爬行。 那些指指点点、充满揣测的目光,就像一根根无形的针,扎在白鸽的后背上。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在这栋楼里不再是一个普通住户。 她被贴上了一个“麻烦”的标签。 白鸽没有理会那些窥探的视线。她弯下腰,将钥匙放在门口干净的地面上,然后转身下楼。 几分钟后,她提着一小桶水和一块抹布走了上来,还从楼道杂物间里找到了一把废弃的铲刀。 她蹲下身,将抹布浸湿,开始用力擦拭门上的油漆。 油漆是新的,黏稠而顽固。湿抹布擦上去,只是将红色抹开,糊得更大一片,根本无法清除。 她又拿起铲刀,试图将凝固一些的漆块刮下来。 金属铲刀和铁门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嘎吱”声,在清晨的楼道里格外响亮。 一下,又一下。她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手腕很快就酸了,但她没有停下。 她想把这片肮脏的红色从她的生活里刮掉,就像她想把那些**的脓疮从社会肌体上剜除一样。 然而,它只是顽固地附着在那里,嘲笑着她的徒劳。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机响了。是苏晴。 “喂,鸽子,你回家了吗?昨晚又通宵了?”苏晴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 “嗯,刚到家。”白鸽的声音有些沙哑,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靠着墙壁坐了下来。 “你怎么了?声音听起来不对劲,是不是感冒了?” 电话那头的苏晴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 “没事,有点累。”白鸽看着眼前那片狼藉的红色,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从心底里涌出来的,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沉默了一下,低声说,“晴晴,我……有点想你。”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钟。 “白鸽!你出什么事了?!”苏晴的声音瞬间变得尖锐,“你别动,我马上过来!” 电话被挂断了。 白ove白鸽没有再动,只是静静地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看着那扇被毁掉的门。 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她被包裹在黑暗里,只有那片红色,固执地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 半小时后,楼梯间响起了急促慌乱的脚步声。 苏晴穿着睡衣,外面胡乱套了件风衣,头发凌乱,脸上满是惊惶。 当她冲上七楼,看到坐在地上、一身狼狈的白鸽,以及那扇触目惊心的门时,她捂住嘴,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天哪……天哪……”她快步冲过去,一把将白鸽紧紧抱在怀里,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着,“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苏晴的眼泪滴落在白鸽的脖颈里,滚烫滚烫的。 她抱着白鸽,就像抱着一件随时会破碎的珍宝,哭得泣不成声:“鸽子,我们不查了,好不好? 求求你了……我们不查了!什么真相,什么正义,都不要了! 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只要你平安……你看看这,这哪里是警告,这是在要你的命啊!” 怀抱的温暖和苏晴带着哭腔的哀求,像一把重锤,敲在了白鸽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她僵硬的身体在苏晴的怀里慢慢放松下来。一直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垮了。 是啊,为了什么呢?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真相”? 为了那些与自己素不相识的人?为此,要让最好的朋友为自己担惊受怕,要让自己活在朝不保夕的威胁之下。 值得吗? 一丝动摇,像藤蔓一样,第一次缠绕住了她的心脏。 她只需要点点头,说一句“好”,就可以立刻摆脱这一切,回到安全、平静的生活里去。 她可以和苏晴去逛街,去看电影,去讨论哪家的火锅最好吃,而不是在这里,面对一扇泼满红油漆的门,和一个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威胁。 她的嘴唇动了动,那个“好”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可她抬起头,看到苏晴哭得通红的眼睛,看到她眼神里那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恐惧和关心。 这恐惧,不是因为她自己,而是完完全全因为白鸽。 一股无名之火,混杂着心疼和愤怒,瞬间从那片动摇的废墟中轰然升起。 他们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将黑手伸向病人的救命钱,可以将人命当成敛财的工具,而揭露真相的人,却要像老鼠一样活在阴影里? 凭什么他们犯了罪,却要让无辜的人来承受恐惧? 他们威胁她,恐吓她,现在,他们让她最在乎的人为她流泪,为她害怕。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篇报道了。这变成了一场战争。 白鸽缓缓地伸出手,轻轻拍着苏晴的后背,就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她的动作很轻,很稳。 “别哭了,晴晴。”她的声音很低,但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没事的,只是油漆而已。” 苏晴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哽咽着说:“这怎么会是‘而已’? 下次呢?下次会是什么?” 白鸽没有回答。她扶着苏晴,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那扇门,目光掠过那八个狰狞的大字。 她眼神里的疲惫和动摇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到极点的冰冷。 那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积蓄着足以摧毁一切的力量。 她用手背,温柔地擦去苏晴脸上的泪水。 “别怕,”她说,“有我在呢。” 第10章 错综复杂的利益网 白鸽扶着苏晴的双臂,那微微的颤抖通过掌心,一直传到她的心里。 她没有再说“别怕”,只是将苏晴送下楼,看着她上了一辆出租车,直到车尾灯消失在清晨的薄雾里。 再回到七楼,那扇血红色的门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中,像一个咧着嘴的、无声的嘲讽。 白鸽没有再拿起水桶和铲刀。她只是站在门口,掏出手机,对着那扇门,以及门上那八个字,平静地拍下了一张照片。 没有开闪光灯,照片在手机屏幕上显得昏暗而压抑。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下楼,没有回家,径直走向了报社。 上午九点,《真相周报》的办公室里人来人往,电话声和键盘敲击声交织在一起。 白鸽推开林风办公室的门时,他正夹着电话,眉头紧锁地和人说着版面的事。 看到白鸽,他朝她点点头,用口型示意她先坐。 白鸽一言不发地拉开椅子坐下。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将文件袋放在桌上,而是把手机拿了出来,解锁,点开那张照片,然后将手机屏幕朝上,轻轻推到了林风面前。 林风很快结束了通话,他放下听筒,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目光随意地落在了手机屏幕上。 他端着茶杯的动作停住了。 杯子里的茶水轻微晃动,一圈圈涟漪散开。他的视线在那片刺目的红色和狰狞的字迹上停留了足足十几秒。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老旧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 他没有问这是哪里,也没有问这是谁干的。他只是慢慢地放下茶杯,抬起头,看向白鸽。 他的眼神里没有惊慌,也没有愤怒,而是一种深沉的、积聚起来的凝重。 他看的不是一个惹了麻烦的下属,而是一个走进了雷区的士兵。 “人没事吧?”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 “没事。”白鸽回答,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说别人的事。 林风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他盯着白鸽的眼睛,似乎想从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找到一丝退缩或是恐惧,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那里只有一片冰封湖面似的冷静。 “你先回去休息。”林风说,这是一个命令,不带商量的余地,“今天什么都不要做,也别回公寓。 去找苏晴,或者我给你安排个酒店。” 白鸽没有反驳,她收回手机,站起身,点了点头。 在她转身拉开门准备离开时,林风又叫住了她。 “白鸽。” 她回头。 “这件事,到此为止。不是说调查,是说你。” 林风一字一句地说,“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接触任何一线的人和事。 后面的事情,我来处理。” 白鸽的嘴唇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轻轻带上了门。 接下来的两天,白鸽被强制休假。林风没有再联系她,办公室的电话打过去,也总是被告知林主编外出或者正在开会。 陈默发来几条焦急的微信,问她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林风把所有关于仁心医院的资料都要了过去,并且不允许他再碰。 白鸽只是简单回复:听主编的安排。 第三天下午,林风的电话打了过来,让她回报社一趟。 还是那间办公室,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百叶窗被拉了下来,只留下一道道狭窄的光线,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清晰可见。 林风没有坐在他的大班椅上,而是和白鸽一同坐在待客的沙发上,中间的茶几上,只放着一个烟灰缸和一张白纸。 林风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上。他很少在办公室里抽烟,尤其是有女同事在场的时候。 烟雾缭绕,模糊了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儒雅的脸。 “我托了几个老关系,拐着弯打听了一下。”他吐出一口烟圈,声音有些沙哑,“情况比我们想的要复杂得多。” 他拿起笔,在白纸上,首先写下了“高明”两个字,然后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药品采购,我们之前查的康源医疗,只是其中一个。 高明手里,至少还攥着另外两家大型医药公司的部分供应渠道,尤其是那些高利润的新型器械和耗材。 他不是直接参与,而是通过一个中间人,这个人,在卫生系统里有点位置。” 说着,他在“高明”的圈旁边,画了一个箭头,指向一个写着“卫生委-孙副处”的字样。 白鸽静静地听着,她的目光落在纸上那个新的名字上。 她查过无数次卫生系统的公开领导名单,这个名字很陌生。 “他不在前台,是个不管具体业务的闲职,但他的哥哥,是国内一家顶尖药企的区域销售总监。” 林风的笔尖在纸上移动,又从“孙副处”那里拉出一条线,连接到一个药企的名字上。 “然后是基建。”林风的笔移动到另一边,“宏业建筑,我们都知道是他亲戚的公司。 但这个亲戚,只是个挂名的法人。宏业建筑真正的话事人,是高明自己。 这三亿的工程款,他用各种名目层层转包,最后落到自己口袋里的,远不止我们估算的两亿。 因为其中一部分,他用来打点上下的关系了,包括当初能让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建筑公司中标的关键人物。” 那支笔,又画出一个箭头,指向了一个模糊的代称:“市建委-审批办”。 白纸上,以“高明”为中心,几条黑色的线条延伸出去,连接着药品、器械、官员、建筑商。 每一个节点,都代表着一笔笔黑色的交易和看不见的利益输送。 “所以,康源医疗的高价药,宏业建筑的豆腐渣工程,还有我们没来得及深入查的、医院内部泛滥的过度医疗和天价检查……这些都不是孤立的。” 林风将笔丢在茶几上,发出“当”的一声轻响。 “它们是一体的。药品和器械供应商需要通过高明进入医院,并维持高昂的定价;高明需要他们的回扣来满足自己的贪欲,并拿出一部分向上输送,巩固自己的位置;基建工程是他敛财最直接粗暴的手段;而院内的过度诊疗,则是将所有成本,变本加厉地转嫁到每一个患者身上,为整个利益链条持续造血。” 林风靠在沙发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不是一个贪婪的院长,白鸽。他是一个编网的人。 他用金钱和利益,编织了一张覆盖了药品、基建、医疗、行政系统的巨大网络。 仁心医院,就是这张网的中心。而他高明,就是坐在网中央,牵动着每一根丝线的蜘蛛。”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白鸽看着那张画着潦草线条的白纸,那不再是一张纸,而像是一头盘踞在城市血脉上的巨大怪兽的解剖图。 高明,这个名字,不再是那个在杂物间外听到的、模糊而傲慢的声音,而是一个具体、庞大、触手遍布的阴影。 之前所有的线索,刘阿姨的眼泪,王师傅的抱怨,财务报表里的数字黑洞,还有她门上那片血红的油漆,在这一刻,都有了清晰而恐怖的指向。 他们要对抗的,根本不是一个或者几个人,而是一个已经成熟运作、盘根错节的利益共同体。 任何试图触碰这张网的人,都将面对整个网络的绞杀。 她的后背感到一阵寒意,那比凌晨四点的冷风,比面对红油漆的瞬间,来得更加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