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惊春上小桃枝》 第1章 第一章 杜潜赶到后/庭时,恰撞上沈构在看廊外。 少年一身略显肥大的青袍浅在萧条弥望的庭中,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被雪啄白的檐牙。 出了今晨那档子事,杜潜乍一见他仍有些心虚,人尚立于阶下,已然不自觉地开始斟酌起用以搭腔的措辞。 然而,好点子没拎出来,鸟雀擦掠檐牙的翙羽声就惊得沈构侧目了。 他一向坦荡的眉眼中雪色未消,似乎也跟着沁上了几分冷冽。 杜潜只好掂了掂怀里的书摞,没话找话:“沈大人这是在瞧什么呢?” 沈构表情在睃过他时很明显地松弛了些许,似乎对他这样快的出现不怎么意外,待他再近了些,方才轻声开口:“没什么,在看太阳几时落山。” 这张刀子嘴居然能忍住不骂他?杜潜心下的愧意略微大了些,但他也知道,沈川临不愿提及的事,旁人再添嘴也是多余。 于是拖音带调道:“我的好哥哥,人同咱一样,才上衙点的卯,你这会儿要它落去哪呢?” 沈构“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替他扶了一把将倾的书摞,弯着眼,淡淡道:“落哪里都行,横竖比你我朝不保夕的要好。” 次年春闱后便是他们这届庶吉士三年考校之时,眼下杜潜最听不得这种话,理所当然就被他戳痛了。 脸上的笑都未消下去,就连连“诶”了一迭声,“沈川临,我不过是在掌院斥你懒的时没有出声罢了,你犯得着这样咒我?” 说罢,他自个儿也顿了顿,似乎觉得这架势站不住跟脚,觍着脸,复又朝沈构凑了一下:“好说歹说我今日也算舍命陪君子了,你要同我臭一日的脸么?” 沈构何时吃过这一套,颦着眉勒了一句好好走路,声音凉凉的,“杜大人寒雪日屈尊纡贵陪同僚受罚,的确值得散馆后安插好些的部院。” 任谁走到庶吉士这一步,都是冲着入步馆阁、跻身清流去的,杜潜亦然。 三年留馆非是撞上了沈构这个祖宗,他亦不至于进退失据——到了时下仍不知数月后的今日,他是步入清流路子,还是叫人打回吏部再待选任。 故而,受了这番不阴不阳的话头,杜潜又好气又好笑,只好暗自将得罪沈构的郑玥明又问候了一遍。 明亮的眸光一颤,仍还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我杜明机今日同你保证,往后还有这般为兄弟两肋插刀的差事,我不上去,便给你当一辈子的孙……” “子”字音犹卡在嗓子眼,那股几乎溺人的异香又毫无征兆地充斥满了他的鼻腔。 他的慷慨陈词于是戛然而止,化作了一个响亮喷嚏: “阿欠!” 两回被这种味道呛到了,杜潜再好的脾气也有莫名,揉着鼻子颦蹙之下,嘟囔了一句:“这又是什么味儿啊?!” 倒是浑未觉察,沈构一直淡淡的神色已然微凝,笔直越过他肩头,将目光扫向廊外—— 果然! 数九寒冬里,一棵桃树峙临堂风,叶裁如璧,满梢桃花近乎压弯了枝桠,垂近游廊侧畔。 拂曙熹微堪堪浸过葳蕤的枝桠,洒在积了一夜的雪上,斑驳陆离。而这疏影横斜间,一位少女衣袂曳过蟠虬,正佝着身,任乌发淌过新雪,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眼锋甫交的那一刹。 飞雪滞停,流云遏行,一方天地间唯余下漫天翩跹的花瓣,纷扬似絮,抟转而下。 杜潜后知后觉地亦跟着他抬了一下眼,望向开天的暖阳和皑皑覆雪的院落,轻声喃喃道:“怪了,冰天冻地的,哪里来的花香。” 仿佛是被他这句话惊扰,那片不合时宜的春色骤然一颤。 桃花齑化,絮雪涔涔,少女与桃树又一次弥散在了满天苍茫间,一如沤珠槿艳,湮息殆尽,只余下空气中点点纡徐的清香。 沈构很少有叫人话头落地的时候,故而三两句得不到回音,杜潜还以为他在闹性子,咽了口气准备继续耍宝。 就听廊下碎雪叫人踩响了。 沈构一副懒得动作的模样,睥了他一眼。 他对旁人狠,对自己也不赖,语调平平地道:“我绝后。” 待二人磨磨蹭蹭踏入堂内时,衙役新添的薪炭还烧得红火。 杜潜迎着融融暖气一摞一摞将书册垒好,懒洋洋搓着手,正打算觅一块儿偷闲的好去处,目光忽在睃巡中无意停了一下。 开了半盏的窗棂外,纷扬的风雪更甚了些。 他有些感慨,“今年究竟什么脾性,再这般无休无止地落下去,正旦那日咱便要吃苦了。” 一年以正旦伊始,朝政亦然。 接椽于除夕与新岁之间的正旦大朝,为冬至、正旦、万寿三大朝会之首,届时百官四夷,上表称颂,以始履端。群臣班列,鼓鸣鞭响,自当隆重万分,可一想到要在纠仪御史的凝目下,正身雪下走完那出奇冗杂的典仪,他此刻都有些瑟缩。 沈构当然也不热衷于此。 他一对剔透的眼睛敛在日光下,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墨锭,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漫不经心道:“佑道不是说要去搅乱礼部的勘合么?做得好,兴许当天大家都在大牢里过了。” 杜潜全然没觉出他情绪的不对,亦跟着笑骂了一句:“也成,赶上圣人心情好,要大赦天下,年后就能出来。” 两人私下里说话向来没个分寸,聊起来甚至能捎带今年阁臣重组的事儿。 杜潜兴致勃勃,全然没注意到沈构接话时已然有些分心了。 他感受着墨锭入手的寒意,面色踟蹰。 ——若非是杜潜也嘟囔过一句“花香”,他几乎要断定,那身榜桃树的少女是自己忧思过甚而生出的幻觉了。 冬日不会有桃树,衙门亦不会有什么少女。 那他能、或者说只有他能看见的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把惯了书笔的手冷白且纤长,在意识到自己因分神而漏了步骤后,灵巧地拿上一侧的蟾蜍水注,倒水、研墨。 只是他的猜想还未能再度展开,杜潜的话题就很突然地变了。 “你当真闻不到花香?适才消了一会儿,此刻又浓了起来……”他嘀咕的声音随提起手边帖子的动作而忽远忽近,似乎还嗅了嗅,“哪位的雅致,竟把这偏房给熏起了香。” 又来了?! 惊诧之中,沈构正欲举目,眼前所见的一幕就叫他骇然掣了回去。 杌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喑促响,少年瞳仁随刹那的窒息瞬时放大。 因为此刻。 一个模样清隽的少女正弯腰鞠在他案前! 窗外的风雪仍在不知休止地灌入,她由桃粉色对襟窄袖长衫拢出的一截癯窄腰段,伶仃持在风里,仿佛转瞬就被要散了。黧黑的双眸却正盈满了笑意,澄明如镜,彻彻底底地映照着沈构的张皇。 正是先前庭中的那个少女! “吓到啦?” 她似乎对眼前此人的动容怀以自得,露出了一对白森森的虎牙。 而与此同时,叫杌子惊动的杜潜也瞧了过来,笔直透过少女身体望着他,关切道:“怎么了?” 少女很自觉让出一个身位,在他彻底与杜潜四目相对后,以脆生生声音恶意地“哦”了一声,介绍道:“他看不见我的。” 她掰着指头,继续介绍:“非只是他。应该说,除你之外,没有人能看得到我。” 青天白日,向阳的位置,规整的案台上却没有投出一点属于她影子,再迟钝,都应该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出乎意料的,她没有在沈构脸上抓到更多情绪。 就如同之前两回一般,那种骤然的变化在他身上停留得很短,他甚至没有将视线分给自己一点儿,在垂目后很自如地朝杜潜摇了摇头,建议道:“味道有些冲,把窗子敞大些吧?” 这是……无视? 这种恰到好处的镇定,反倒给她送来了一点胜负欲。 她举目见杜潜背身去开窗,趁着轴轮拨动的声音,自说自话地拊了一下掌,纵身撑上看沈构的案头。 “在前堂我便不明白。” 那张白净姣好的脸随停顿倏然拉进—— 她竟是凑上前来! 绵绵的吐息随距离的拉近拍上沈构的鼻尖,她盯着对方眸中映出的自己,一字一顿道:“沈川临。你在忌惮什么?” 第2章 第二章 天渐晚,覆压三日的积雪终于压折了庭中那支孤竹。 杜潜被惊动侧目,随后,不动声色地又睇了眼身侧形容清挺的沈构: 这个角度,火光恰好照彻他的眉目,将平日疏冷的瞳仁映出一点儿琥珀色的暖意。 无疑。 沈构是足够漂亮的。 未经过日曝的皮肤呈出一种玉质的暇白,眉骨连至鼻骨的曲线优越玲珑,甚至,眼尾两滴浅痣都点得恰到好处。 仅是拥书而立,都足够叫人感慨上天的偏颇——更惘论他的家世。 虽然杜潜也没有料到,今日郑玥明凭此做文章能叫对方这般消沉。 他摩挲着不知哪儿摸来的琥珀笔搁,在沈构将最后一帖书册推还书架时,轻掐了一下他的肩膀。 没法彻底共情当然没资格过多宽慰,杜潜很自觉地什么也没提,朝门口扬了扬头,信口问:“走不走?” 高挑的身形让沈构瞧人时需要稍稍垂一些眼,搭配着他矜清凌厉的五官,乍一对视,总叫人能咂出些散慢和疏离。 杜潜还好习惯了,懒洋洋听得他答应后,去找了把银子来掐灯花。 屋内的昏黄随银剪的闭合而颓落。 杜潜倏忽又不着边际地想:也不只是外貌与家世,其实,沈构的性格也算得上优越。 与传言冠给他少年天才的名号相反,除却偶尔的刻薄,他整个人完全是克己又寡言的。 ——饶是这种圆滑的中庸落在他身上总叫人觉得微妙,但无法否认,他的的确确将一切奉行得很好。 两人照常,在暮云合璧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不自觉就到了衙门口。 也不知是不是杜潜终于将沈构惹厌了,在第十三回他佯作不经意的斜瞟时,沈构直接在他肩上赏了一巴掌。 他踉踉跄跄自新覆薄雪的石阶上栽下来,笑着呛了一口风,将外氅裹紧了些,还在嚣张:“你小子明天等着。” 沈构何时惧过他,踩着他鞋履蹴出的痕迹扯了下嘴角,不咸不淡地朝阶下吐出一口白气。 犯欠儿归犯欠儿,捱着愈发张扬的风雪,与沈构分道后杜潜哪里敢停,互相推搡着道了别,他便麻利拣着能落足处,埋入夜幕。 也正是这难得的心切,他直接错过了沈构刹那的表情变化。 …… 沈构持灯而立。 少顷的驻足使得他睫羽都沾了些绵绵的白。 他敛眸,借着灯笼寡淡的火光复又瞧了一眼身后。 衙门冬日里总散得早,抟风卷着碎雪扫过黢黑廊道,唯能瞧见零星孑然的鞋印。 但莫名出现的直觉却告诉他,那个自称邪祟的少女绝对没有消失。 涉于雪面的皂靴在方向上微微做出改变,他正要踅足,阒然的巷道间便“沙沙”响了一声。 一只手按在了提杆的另一端,将他的灯盏往下一压。 几息前仍是风雪荡荡的前路竟俶然立了一个莲花宝冠、紫纱褐帔的年轻道人。 他似乎并未料及沈构会突然转身,仓促地清了一下嗓子,勉强摆足架子:“小道观大人眉间聚有邪……” 可惜沈构并不赏脸,在乍见的困惑蹙眉后,很干脆发力挣出了灯盏,冷脸选择了绕路。 虽然有些明白对方见多了这些路数,但道人怎么可能死心? 三两步跟上他,也不管说出去的话起不起作用,将因果、缘分、循环拆开了给他分析。 大概是第三回又讲到了缘分二字,沈构终于驻足了。 周遭的风雪似乎因他的停顿而稍矮了些许,让明灭跳动的烛芯照透了踽踽巷道。 而他身侧,随花香的浓郁,少女足尖轻点,迤着翩跹衣袂,凌空现行。 她倒是忘了下午自己怎么缠着沈构的,很理所当然地睨了眼道士,“好吵。你听着不烦么?” 同时,还以为被给机会的道人也是振奋,“官爷真是慧眼!” 这么些年的漂泊,少女之于道法的尝试不在少数,对这一打眼就能瞧出的江湖骗子有些不屑,只抱臂将沈构的冰块脸上下又打量了一番,满以为凭这厮的脑子,断不能信。 谁想,沈构开口了。 帽沿上披着的薄霜随他偏头的动作簌簌颤了颤,他轻声道:“那先生的意思是?” 虽是一副听取她意见,要打发道人的样子,但这种陡然的情绪变化还是叫她生出了些许困惑。 ……不对。 这小子在打什么算盘? 她心下微妙,举目四顾的动作还在迟疑中酝酿着,那道人掉极其跌份儿的态度又开始喧宾夺主了。 他浑没有半分被冷落后的不自如,舌尖很快捯出了一声“嘿”,大言不惭:“就是喜欢官爷这种爽快人儿!” 有些僵红的手被他略显振奋地搓了搓,他继续扬声:“寿有长短,既生复灭,既灭复生。何以至傍道轮回,无法解脱?” 虽打开始他便一口咬定缠着沈构的是未入轮回、夙愿未结的生魂,但言至此刻他话头更重了些,一对分明的杏眼微含,“小道太太太太太师祖羽化时曾留下过一枚承他道法的符箓。用到妙处,能趋避天下邪祟,以庇其主周全……今日为结善缘,一钱三文,尽可请走。” 依言,一枚皱皱巴巴的黄符被他戏法般自手心搓出,他带着些期许朝沈构的承露囊上瞟去。 沈构显然也未料得他一番铺陈只为这点零头,长眉小幅度纠起,在拒绝和接下之间犹豫了片刻,凭指尖勾出了几枚碎银。 听着对方感天戴地的雀跃,展开符纸。 他不识道法,本质也瞧不什么端倪,以纸腹强行压平了几回纸面。在道人的央求下,象征性地跟着他念了一遭口诀。 那一点无端的微妙随二人起伏的声音被放大了些,待少女意识到时,沈构黎黑的瞳仁已然随最后一个字的掷地,抬到了正好能映出她的位置。 也是这一眼,她瞥见了自己身后,大相国寺前那对沉默的石狮。 …… 她试想过凭借仅存的印象去摸索自己的身份与游荡的原因。 可显然,对于一个彻头彻尾的方外之物而言,这种稀薄的记忆完全是毫无作用的。 在消磨掉最初的新奇后,无法触碰到一切的感觉,让她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甚至,不知是哪一天起,她突然发现——自己连标准的发音都变得困难了。 她有些悻悻,当即就萌生了很多奇怪怪的想法。 但,一个连道法佛龛都觉察不到的鬼,应该怎么死? 她不知道。 一次一次乱七八糟的尝试反而让她陷入了一种无法摆脱的平静。 直至今日,沈构瞧见了她。 纵然对方一直佯作漠视,但久违的存在感,还是让她难以选择离开。 于是此刻,为了让沈构对被她缠上的事实更加认命,她觑着雕花红木上少年被被拉长的影子,颇具耐心地等他贴符念咒后,才选择穿门而入。 讶然被她这张俏生生的脸演得逼真,人还未完全站稳,晕了灯色的桃花眼就借着对方因抵住符纸而未退开的动作,直勾勾地盯向他。 她大言不惭地“咦”了声,故意道:“不对吧,我可是等你念完才进来的。” 孑然物外的处境让她尤其能包容沈构的臭脾气,仅是瞧着对方因为自己而低头,都有些得逞的想要弯眼。 然而,嚣张的气焰尚没做足,闷闷的一声“咚”响就从额顶传来。 沈构没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贴住符箓后,很干脆地扯开薄唇,又将那段诀文又念了一遍。 囿于年龄的所限,他声线极其清爽,带着些表情上无法体现出的波动,一字一顿地随按住她的力度落下。 待她从最初的懵懂中反应过来时,冗长地诀文已然接近尾声了。 于是,只好凭颦蹙眉睫稍稍传递了一下自己的不满。 被火光照彻的符纸呈出一种莫名的透亮,很薄,但就直接接触皮肤而言它有些粗粝,甚至在沈构挪开指头后,还服服帖帖地黏在了她额上。 她嫌弃将其揭掉,正欲说些什么,原本占据全部视野的对方就以一种“果不其然”的表情抿了一下唇。 虽不是冲着她,这种被轻视的感觉还是让她秀致的眉眼更紧了几分。 好哇。 她在脑海中飞速过了一遍今日在沈构身上碰的壁,攥着符纸的手随对方踅足愈来愈紧。 却忽然,表情一变。 几乎是带着些不可置信,她迟疑地、缓缓地低了一下头。 摊开手掌。 与此同时,额心被按压过的力度也姗姗地再度复现于她的知觉。 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节奏变了,下意识要觅沈构。 四折屏风后,少年手按于蹀躞上,正在不徐不疾地解衣。 饶是极其振奋,一直被她纠缠着,还能始终保持的泰然,仍叫她有些难以置信。 她泛着绛红的唇两度开合,凝噎之下甚至有些想发笑。指了指自己,“你不觉得你能瞧见我很奇怪吗?” 以她成日观摩他人的经验而言,沈构对她无疑仍怀者恐惧忌惮的心理。 却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完全把自己的情绪克制住了。 信手将外氅搭上衣桁,沈构淡淡以视线示向氤氲水汽的浴桶。 不言而喻:要她回避。 凭她性子,往常哪里肯这么遂人愿,大概是今日实在性情好,居然被沈构不管不顾直接拆绳结的动作唬住了。 两只手举起来,慢慢吞吞地避回了屏风后。 也是在这泠泠水声里,又一个陌生的情绪出现在她的脑子里。 她欲盖弥彰的以掌心盖了一下眼睛,在后瞟屏风的同时,很自觉地想给对方再多留些位置。 结果,难得的贴心并未招来什么好下场。 她“咚”一下撞到了什么东西。 概随了沈构的孤僻性子,这一屋陈设皆有种一览无余的简单,除却东西相对的两个隔断,厅房连桌椅都匮乏。 她就般立在四顾无阻的氍毹上,捂住几番受创的额头,抬手往前探了一下。 第3章 第三章 因了疲于同人相处,沈构自幼年失恃后,便开始陆陆续续遣散房内侍奉的下人。 可毕竟年纪太小,仅凭印象照猫画虎地完成穿戴,经常让他因发髻衣衫上瑕疵而暗自忐忑,一闲下来就会钻到族学的偏堂里,一遍遍拆解练习。 也不知是他太过认真,还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对这幅身体逐渐顺手,他生活大小事宜中除却日常采买更替物件,屋内基本不留人。 少年一把分明的指骨在挽好乌发后自齿间抽出银簪,利落地就着镜面挽了一个松散的髻。 他不必越过隔断的屏风就明白,对方并未离开,但真正见到少女时,黧黑的眸色仍是沁出了几分讶异。 屋内撤盥洗用具的下人来来往往,故而他的视线不敢未过多停留,驻足于抱膝席坐的少女身前,继续听周宣絮语:“消雪时最是冻人,小的白日里做了主,遣人给公子多添了一床盖絮。” 这种小事,通常哪需要他亲自来传? 沈构知道他势必带了话,擦手绢帕反复在手背上停留了会儿,点头瞧他。 他也果然顺坡下驴,提了句早膳,“虽然公子晨起一向没甚胃口,但老爷嘱咐厨房备下了薏仁莲子粥,公子明日仔细过去进点。” 作为左都御史沈绎沈总宪之子,他不至于连父亲是不是喊自己去吃粥都听不出来,长眉不自觉敛了一下,他乖觉颔首,“有劳管事了。” 不知哪儿养出来的灵敏让本安分席坐的少女稍稍自两膝间抬了些头,望见利落收拾的佣人纷纷皆去了,才轻声道了一句:“你家氛围好怪啊。” 就如同以往一样,她并未指望过沈构能接下她的话,一面活络着胳膊,正欲一跃而起。 视野中,沈构随侍从的离去,往窗牖边贴了一下。 细而密的睫羽影子随下压的眼睑而扫过鼻梁,他情态淡漠,直至纷纷踏雪声彻底消了,才反顾回来。 这也是第一次,他主动地将目光投向了少女。 “同那道士说得一样,你是因为夙愿才跟着我的?” 再机敏的思维都不足以叫她短时间内能跟住对方的转变。 她藕白的指节在袖袂间虚抓了一下,脑袋微偏,有些后知后觉地笑了出来,“你舍得理我了?” 在昼间故意捉弄对方后,她其实给出过一长串的道歉和解释,但彼时瞧着对方毫无波动的抄攥动作,她也不知道沈构听进去了几分,只好酝酿着又简单复述了一遍,然后做结:“……我也不太清楚个中由头,兴许得先找到我是谁?” 这种同人对面沟通的感觉对于她而言实在陌生,说完便有些蹐跼地顿了一下,她选择了透底。 白生生的手递出袖口,将符箓露出来,“横竖他给的东西,我能碰到。” 两人所隔的距离并不算远,沈构眉宇随触目被她攥得面目全非的黄纸颦了一下,很轻巧地一把收回。 少女哪里不晓得他在嫌弃,黑白分明的眸子不自在地撇了撇,将双手敛到身后。 以指腹推开黄纸上的褶皱,沈构仔细又瞧了一番其上朱书,不知想起了什么,犹豫片刻,出言请她移步。 过了多宝隔断,罗汉榻边有两方陈满书册的架子,应是主人家经常取放,箱箧、柜面皆瞧着锃亮。 她晓得沈构尤有些忌惮自己,左瞻右顾之间与他始终隔了些距离。 直至沈构将纸笔备其,方才顺应着对方的抬首凑了上去。 沈构因她的骤然逼近横眉往后挪些许,似是捺了一下情绪,轻声问她:“还能记得什么吗?” 闺中抄大字与女红,对于她来说皆是刍烂了的事,她不报希望地又描述了一番尚有印象的细节,忽然明眸一垂,补充道:“‘云岫’……大概是个音,出现的频率有些高。好像、好像有人喊我,叫、叫‘秀秀’?” 脑海中灵感忽而的偏重在她屡次反顾中是常有之事,她瞧见沈构落笔,复又没有什么表情地看她:“云无心以出岫?” 她也只能保证个大概,有些迟疑地正要颔首,却发觉对方一张白纸已然密密麻麻从名字到家室都推导了许多。 也不知重点关心到哪里去了,她指自己,“我可没说过我的年岁。” 沈构撂笔的动作一顿,用一直很显而易见的神色乜向她,“你想怎么改?” 相处下来,她总要因他这种明明漠然又莫名顺从的表现憋一下表情,圆且漂亮的眸子微挑,转而问:“闺名大抵不好查罢?” 说是这样说,但无疑这是唯一能依赖的突破点。 她在心中暗自习惯了几番云岫这个模棱两可的名字,继续提议:“既然符纸且能任我接触,不若明日你散衙后,咱们再去找一番那个道士?” 然而,沈构的反应有些出她意料。那双与她笔直相对的眼睛倏忽凉凉照向桌面,他顺手点了枚笔架递送给她。 待她从莫名其妙中反应过来掌心的分量时,一对含丹的薄唇已然几度开合,没什么内容地、似是而非地“欸”了几声。 “你不记得了。”沈构并无意外,语气甚至算得上笃定,介绍道:“你下午已经折腾过我的帖子。” 可,可她刚才还…… 冗杂的交流中,沈构似乎感受到了她并无恶意,嘴边那点刻薄自然地在放松状态下泄了出来,轻轻“嗤”了声。 瞧着她想摸向桌面,信手又摸了个杯盏。 在左手沉下桌面的同时,沈构递出的杯盏安安稳稳地磕上了她掌中笔架。 “叮当。” 再要明示,那便是太过愚钝了。 这枚青釉盏,素来是沈构最喜欢,如愿瞧到了对方表情,正打算讨回来。 一种微妙的悚然就爬上了他的脊背。 云岫略显遗憾地瞧着他往榻里挪出的距离,大言不惭:“摸一下怎么了?你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么?” 沈构也有些赧于自己不得不如此情态,强行正了正身,“你是流氓么?” “确认一下而已,我一个姑娘家都没觉得吃亏。”云岫无耻道:“再不济你也不能时时看着我,夜里也总有机会叫我得手罢?” 沈构哪里理她,一张出了名的伶牙利嘴在冷却掉对她逾矩之举的悚然后,扯了扯唇角:“明日不想去刑部调卷宗,你想摸哪里我任你摸。” 这显然是摆出了威胁,可是配着他五官间的青涩,如何也只教人觉得色厉内荏。 云岫一对浑圆的眸子盯着他,忍好一会儿才舍得把乖顺演出来,左一句发誓,右一句保证地吵到他掐了灯,指使自己消失,这才想起来有一事未说。 月照雪色映得屋内不算昏暗。 她原就不近不远地跟着沈构,于是眉梢浅浅的颦蹙很轻松地就叫沈构瞧了去。 “好像走不成了。” 情况有些难以描述,她两只手纠缠着,酝酿了一下,决定也以行动的方式呈现出来。 但她对距离的计算显然不够精确。 再一次,“哐当”撞上了陷她于方圆中的无形之物。 大概也觉得有些丢人,她抢在沈构开口前直接将此定性为展示内容,腆着脸道:“以你为中心,大致这个范围,我出不去了。” 也亏得沈构并未做过游魂,被她三两句也须寤寐哄住了,别扭着,将罗汉榻让与她歇息。 如此一夜,云遮月避,雪住风休。 天尚是昏沉沉的,小庭中已有家丁提着了扫帚在清理积了半宿的新雪。 云岫伏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瞧着探窗的腊梅。 凝结梢间的碎压根冰经不住屋内散出热气,转瞬便销成了水珠子,泫在熹光里,垂垂欲滴。 她凭指腹悄悄接了几回,终于觉得太像在自娱自乐,兴致便也乏了下去,正欲回头去睇沈构,整个人就被不知何时立于榻下的周宣吓了一跳。 她撂在几上的棉衾正被他抱于怀中。 大概是以为沈构嫌厚了,利落掸叠后,朝近身的丫鬟吩咐道:“换张轻些的。” 虽不知沈构何时给自己盖上的,但一夜的相处还是叫她莫名生了些感情,视线有些不甘地睥向二人交接的动作。 什么还没说呢,就被沈构凉凉地警告了一眼。 按照晨起时的约法三章,她在人前只能做个没有存在感的哑巴。 云岫心中默念了一番。 但。 沈构这种万年的臭脸,大半夜起来给人偷偷盖被子,怎么想都教她后悔彼时没有醒来。 …… 檀雾氤氲迂过多宝阁,叫兀然自鸣的西洋钟敲散了。 云岫跟上来时刚敲到第二下,月洞门间尚有人在递传碟子,来往步履踩上层层垫满的氍毹,也不见声,四下里静悄悄的。 她不由慢下步子,擦过匆匆的侍从径自向次间走去。 西次间里,沈绎受过了沈构的问安,正在抬手准他上座。 整个屋内,以沈绎捻起景泰蓝汤匙,终于动了一下。 他舀出第一口并未送到嘴边,先开口了:“明日陛下赐雪宴,以邀群臣进章,择寓警者予赏。你有何打算?” 沈构垂眸取筷子的手稍稍一顿,复又将竹筷落回木枕。 他闻言有些犹疑,试探着要觑父亲意思。 ——天子设宴如何都要经礼部走一遭,何况这宴席就设在明天,怎么会至今都未透出过一丝风声……而且还是由父亲私下告知自己。 他脑子转得飞快,心下居然大致猜到了几分意思,轻声道: “儿子,不曾听闻过此事。” 沈绎果然不在意他的随口揭过,径自将手侧的蜜豆酥饼端到沈构近前要他尝尝,方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皇太后届时亦要亲临,以睹朝士风貌。但你若不愿去,便不去罢。” 普通的朝宴自不会同“皇太后”这尊大佛挂上钩,如此明面上摆出“皇太后”的架子,同时还避开了礼部拟注,其目的已经不言而喻了。所谓雪宴进章不过是托词,还权今上后便一直深居简出的皇太后眼下大张旗鼓地要睹朝士风貌,为的应该是一件。 替近来闹得风风火火的成国公长女江朝雨选婿。 沈构没想父亲能这般轻巧地止住话题,拟好的词句卡在嗓间,转而答:“朝中文辞炳烺者甚多,儿子愚钝,无有赴宴之能。” 沈绎“嗯”了一声,面色全然瞧不出满意与否,只是顾自招来侍从,令她将沈构便未动一筷的蜜豆酥饼倒掉,然后看着沈构道:“明年开春便要考校了,你对留院有几成把握?” 云岫觉察到沈构自餐碟被拿起的那一霎起就有微怔,眼下竟也似是没有反应过来一般,薄唇嚅嗫了一下,没有出言。 沈绎似乎没有指望他接话,继续慢声说:“你有何打算我现今是管不上,亦不想管。我只想你拎清楚,你还要姓沈一日,便莫要想着搬出谁的名号去压谁。我沈绎跌不起这般的份,也落不起这种口实。” 汤匙拨弄着碗底,腾腾热气将沈绎的眉眼掩了个大概。他说得极慢,语调分明也是温和的,透出沉冷却截然背驰。 沈绎眼下这般言之凿凿,显然是听到过什么。 可昨日的情形,分明是那人先激的沈构! 云岫张了张嘴,她明白自己说话对方定是听不到的,便下意识要看沈构。 却见他神色没有一丝动容,“儿子省得。” 那张言辞无阂的嘴巴,竟没有多辩一分,临头受下了这遭笃然的斥责。 她这才明白自己心中横生的怪异来自哪里。 这两人相像到虽眉眼都如出一辙,同处一桌之内,竟怎怎看都觉得生分。好像除却了父子这个桎梏着的名头,他们之间的联系完全不足以再同对方多言一句。 沈构应过话后,一出过分无趣的父子戏码方才算演歇了,直至他撑伞送沈绎上轿,二人除却拜别都不曾再发一言。 一度只能闻见雪絮纷纷扬扬又拍落在伞面的毕剥声。 沈构沉沉望着踽踽远行的软轿,良久都未有吭声。 近前打着灯笼的侍从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弓身弯腰以待,凭一盏橙黄的烛火照亮了零落皂靴边的雪花。 第4章 第四章 虽嘴上说着那符箓无甚用处,散衙后沈构还是朝大相国寺附近踱了一圈。 果真没瞧见人。 但来了不能白来,他没什么犹豫,蔽着人群进了一处茶庄。 云岫足足憋了一日不曾开口,瞧他这别别扭扭的模样,当然忍不住,一双珠子赛的眼眯了眯,开始没话找话:“你昨日是不是故意想引我进相国寺?” 这有什么好遮掩的? “有用么?”沈构挑茶包的手甚至都未歇下,仅因她这句话朝门外挑了一眼街衢,淡淡道。 一迈入槛,他便点明了不要茶博士跟着,但大概是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实在突兀,待他选好品类抬头时,身侧已然候着了一个面色跼蹐的少年人。 不虞浅浅在眉宇间展露片刻,他提足退却一步,方才将手上的东西递交出去,示意对方结账。 与白日里三令五申、横眉冷对的样子截然相反,即是适才叫旁人觉察了端倪,他整个人也是泰然的。 云岫于是意识到,他指定出不许交流的范围其实并不算大。 可毕竟昨夜有一被之恩,她下一句话还是捱到二人入了窄巷,才夸耀道:“就京畿而言,大小道观庙宇,对我并不管用。” 她许久未同人交往,说话时天然有一种莫名的幼稚,配合着有些青涩的腔调,总让沈构有口难言,忍了好一会儿才道:“难道是什么好事么?” ……也的确。但她纤秀的眉眼倒不气馁,反是兴致勃勃地蹴着全然蹴不到的石粒,天马行空道:“不恰能证明我生前未遭过活孽,死后也是好鬼吗?” 沈构不用瞧她都明白,她装乖卖傻纯粹是想磨自己能多同她说两句话。 然而,好不容易生出的一点耐心耽在这些废话上,敷衍了几句他自己也嫌烦了,朝前方扬了扬眉,示意她抬头。 二人竟不知不觉快到了刑部。 翰林院自李唐待诏内廷始,至成祖文皇帝初设内阁,向来未跌出过中枢。然,毕竟是“清水衙门”,纂修草拟事宜到了年关,闲得连掌院都只在点卯时露个面。 但翰林院归翰林院,其他衙门在封印前哪里讨得了清闲? 刑部不知因了何由,连谒舍都攒了些人。 来接他的林致行搓着手,调笑道:“回去可别和督察院状告我们招待不周啊,你也瞧见了,那一窝人,进去给你沏壶茶,我身上都能给盯出俩洞来。” 毕竟父亲领了都察院的衔,三法司之间的龃龉和勾当他哪里不清楚,闻听了这么一耳,便顺势道:“什么事到这个关节上合计?” 今上少年登极至今统域十载,今年的正旦朝会作为下一个十年的作为履端之始,势必隆重非凡,任谁敢放纵端倪? 林致行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都是臬司衙门的人。” 相较于中央三法司需以刑部、督察院、大理寺三方相制以完成审判、监察、复核,提刑按察使司,也就是所谓的臬司,则是地方统领司法的专职衙门。 这时候赴往刑部,岂止是一言难尽。 沈构理解他的欲言难止,自然没有多问,只是在二人拐入内廊时,很不经意地往后觑了一眼。 父辈是故交,两人国子监中又臭味相投了几年,虽比之沈构大上好几岁,林致行同他从不生分。仅提了一句要查案宗,他连夜将上下皆打点好了,竟直让沈构进了架阁库。 他一手挑着灯芯,瞧沈构将上供自己的白毫银色撂上桌子,嘴上也痒了,“你怎么突然想查这个?原不是说,如何也不入台谏?” 难得安静的云岫自书格上穿下来时,正听见这句调笑。 她迟疑着扫了一下沈构不挂颜色的脸,圆钝的眸子耷了一下。 能摸到翰林院作入仕的门槛,家室又能撑得起他作清流的本钱,任谁来看,皆是一派坦途。 沈构居然无意。 沈构倒是习以为常。 先答了句老生常谈:“我腰杆子没哪么直。”又信口道:“我需要查个人,范围兴许有些模糊,纸笔可否一借?” 毕竟是跨了衙门,口头上的礼数他还是要做做的。得到林致行的首肯方才借着砚底未渴的墨,取用,搦笔细描。 第一笔,就落在了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 云岫甚至感觉到林致行也同时屏息。 好在捱笑的不止是她。 林致行似乎勉强才让自己的声线稳住,酝酿了好一会儿,指着未干的墨渍,“人?” 她被这石破天惊的一个字乐得开怀,也扬声附和:“我起码有个形状吧?” 沈构一张冷脸叫二人嘲得有些生动,眉睫不自在地敛了一下,颇有些认命地想把笔撂回去。 “诶。”林致行挽救道:“写意写意。” 本来也没抱着照画像能找到线索的,沈构躲掉他假惺惺的奉承后,强行把话头扭回正题。 在刑部清吏司好歹当差几年,林致行进入状态的速度很快,一支长指点在案台上,忖思少顷,“京兆之内的女眷失事,饶是是按月来算,都层出不穷。更和况时间也不确定……可以勉强自那个名姓入手,不过我得提个醒儿,这种模棱两可的东西,你得做好什么都查不出来的准备。” 他说得认真,手上也未见停歇,利落将事先备好的册本点了几份,递交出来,示意二人分工。 能进架阁库的卷宗,俱皆经手过司务的归整。 沈构入手的第一本,便是以地域——东西南北中作基,再细化到五城各坊失踪人口的始末、详情的某月记录。 仅是一页的信息密集程度,都足矣叫人具像化地理解,在听乍闻他想法时,林致行的那句“大海捞针”。 “优先将年纪身份大致相符的筛出来,总结着对比。眼前这几摞皆是未结案的,我估摸着可能性大些。”林致行继续道:“横竖你一向灵光,其他案子能瞧出疑点的,也可以同我说说。陈案都是这样,头两年查不清楚,往后便只有压箱底的份儿了。能破一个算一个。” 这倒不是他托大沈构。 到了京官这个层次往上的调擢,流动性极大,除却少数能力突出的,基本不看专精于某一术业。而二甲出身得入翰林的身份,天然使沈构的仕途起步点高,略通此路,实属难免。 沈构颔首,但沉入卷宗中,他又是另一番想法。 东南海寇荡乱,瓦剌屡侵九边,自先皇北狩造成的国帑虚空、中朝动荡眼见着已然安定,皇城域内,天子脚下,民生竟仍能蜩螗如此。 纸张的摩擦声于厅堂中徐徐起落,他正细究字句时,一种小幅的拖拽感自腰间传到膝头。 云岫在他侧目的同时双手合十,一对隽秀的眉眼乖觉下垂,轻声肯求道:“给我开一本罢。” 她适才不知何由完全安静了下来,以至于此刻陡然自书中拔出,沈构目见她,仍有些怔愣。 不错,按谈吐,她的能力绝对足够同二人一道剖析卷宗。 短暂的卡顿大概被误会成了质疑。 但她却未曾向每回一样立刻撒娇抵赖,薄唇微微抿紧,以一种虔诚地姿态继续望着他。 沈构掐在书页上的手不自觉屈了一下,忽然收回斜乜的目光。 在云岫有些颓丧地挪回原来位置时,桌面磕响了一声。 一本书册摊在了她案前。 好一会儿,林致行才注意到他略显累赘的动作,好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云岫催他翻页的扯拽幡然顿住。 沈构却是坦然,替她按实页码后,方才悠悠道:“第一天认识我?我自幼起便是一目十行。” 三人的一番忙碌虽没起到什么作用,但摘出的疑点却叫林致远在辞别时欢天喜地地要请他改日吃饭。 云岫瞧着两人一冷一热的配置,忍俊道:“你朋友怎生都是这一卦的?” 涉雪的少年斜睥了她一眼,还没开呢,她已经自顾自学会抢答了:“你也没把我当成朋友吧?” 一叫她能有说话的苗头,那叽叽喳喳肯定是不能停的。沈构侧被迫听着她的高谈阔论,简直难以相信这么跳脱的人,在适才汇总疑点时能那么条理清晰。 好一会儿才主动道:“明日去户部吧?” …… 京中姓云的大户算得上屈指可数,两人查透了名册,也只勉强找到一位。 不仅性别不对,年纪上也天差地别。 云岫除了在沈构的眼中,还真没见过仔细见过自己究竟是何种长相,一对纤眉挑起来,颇有些认真:“难不成我真是老翁?” 沈构有些懒得理她,正欲把书分门送还回去,袖口就叫人扯了一下。 不必侧目都知道她又想折腾些什么,他当然拒绝:“撒开。” “英明神武、芝兰玉树、掷果盈车、风度翩翩的沈大人。” 与她相处多,沈构莫名也总是忍不住搭理这些废话,凉凉道:“我不配。” 袖口的力度因似乎因此顿了顿。 一种绵薄的痒意搔过他了的鼻稍。 随零星落下的桃花一齐,云袖怦然出现,在衣带和乌发的翩跹中极认真地往他眸中瞧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