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刀与权谋场》 第1章 血色穿越 警笛鸣响,像一把利刃,劈开了苏桥雪濒临涣散的意识。 终于——来了吗? 任务完成了?林默——我们的牺牲,值得了。 她艰难的抬头,透过窄小的窗,看见天幕上悬着的一轮猩红的月。 那是六十年来最美的血月,本来和林默约好了,任务结束一起去了王山观赏,如今,终究是错过了。 浑身的伤口仍在渗血,每一次呼吸都扯得撕裂般的痛楚,干裂的嘴角却依旧倔强的勾起一抹浅淡却明亮的笑。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吐出无声的低语。 “我们——赢了!” 力气瞬间抽离,她陷在一片混沌之中,意识如被涨潮的海水包裹,冰凉的触感从四肢蔓延到心口,无力的,咸涩的,将她拖向更深的黑暗,身上的痛消失了。 原来,死——是这样的感觉。 她缓缓合上眼睛,唇边笑意凝注,宛若一朵绽放在黑夜的海棠,任由魂灵飘向未知的远方。 爷爷,奶奶,是你们来接我了吗? “你——终于来了” 远处,骤然亮了起来,不是烛火,也不是电灯,而是一面嵌着珍珠的妆镜,镜光晃得她睁不开眼。 镜中传来女子的声音,软绵中裹着骄纵,细细听来,又藏着几分委曲,苏桥雪缓缓抬眼,撞进一双盛满水汽的眼眸。 她身着绣金喜服,发间钗环绰约,面容似曾相识。 “你是谁?”苏桥雪下意识的伸手,指尖一片冰凉。 少女歪了歪头,鬓边珠花轻颤,语带自嘲,“我——就是你呀!” 苏桥雪浑身僵住,想开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镜中少女垂泪,珠串般的泪珠滚落,“谢枕月,欠你的,我还给你了”,她缓缓抬手,穿过镜面抚上她的脸颊,那双手刺骨冰凉,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小臂上那枚缺瓣梅花胎记,娇艳如花,炽热如火 苏桥雪陡然瞪大双眼,心脏漏跳一拍,她的目光在自己臂间与镜中人臂间来回穿梭,一模一样的胎记。 少女忽然“咯咯咯”的笑了起来,眉眼弯起的弧度有几分释然,更多的却是悲凉,“谢枕月,欠你的,我还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声音渐行渐远,身影逐渐透明,最后彻底融进那片镜光里。 苏桥雪猛地抽搐了一下。 一道浸过冷水的鞭子狠狠的咬在她的肋骨处,暗红色的血珠顺着鞭痕的边缘往外渗,剧痛瞬间炸开,她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 她咬紧牙关,尝到了嘴角的血腥味,额角的血顺着眉骨往下流,滴进眼睛里,涩的她睁不开眼,她微微抬头又看见了那一轮猩红的月。 她将痛呼咽回肚里,她必须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让这些祸害受到法律的制裁,林默才不会白死,那些前赴后继的战友才能瞑目。 “醒了?” 陌生的男声像冰碴砸在地上,没有一丝的温度。 苏桥雪咳嗽两声,肺里像堵着滚烫的沙,她试图动一动,手腕上那冰凉的金属贴在渗血的皮肉上,激的她打了个寒颤。 这不是下午那间小屋?手上捆绑的也不再是麻绳,而是——铁镣? “醒了,便招了吧!免得——再受皮肉之苦。”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字正腔圆,是她从未听过的古板的腔调,和毒窝里那些别扭的普通话截然不同,她心中冷笑,这些人疑心太重,不仅换了地方,连审问的人都换了? 苏桥雪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因剧痛而晃动,昏黄的光忽明忽暗,火苗映在对面的人脸上,是一张国人的脸,却穿着黑色长袍,袖口绣着她不认识的花纹,手里挥舞着皮鞭,鞭子浸满鲜血。 “招——什么?”苏桥雪开口,声音绵软得像不是自己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原来她也有这么虚弱的时候。 她始终想不明白,他们的身份是如何暴露的?林默被扔进了化骨池,他的身体一点点被腐蚀,最后只剩下一副骨架,唯有那双眼睛还睁着,望着她的方向,她知道,那是不甘。 他们——明明计划周全,只待明日交易,猎鹰便会与M**方里应外合,将这些毒贩一网打尽。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还没等她想明白,皮鞭又落了下来,这次抽在她的胸前,力道比之前更重。 可这些对她来说,不过是小儿科,她在毒窝受过比这残酷十倍的刑法,十根手指生生拔去钻心的疼,烙铁烫遍全身,全身没有一块皮肤是好的。 那么多酷刑都熬过来了,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前功尽弃。 黑衣人向前迈了一步,鞭子有节奏的拍打着掌心,一派的胸有成竹,"为何要给王爷下毒?谁派你来的?"。 王爷?下毒? 苏桥雪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脑子乱作一团,她什么时候给王爷下毒?王爷又是谁?难道‘狮头’根本不是贩毒集团的真正头目?他的背后还藏着一个代号“王爷”的人? 还是说——有保护伞?否则他们的身份怎么会暴露? 这个念头犹如惊雷般在她的心中炸开,若‘狮头’背后还有人?那就不能轻举妄动,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是个的圈套。 她强迫自己冷静,她要怎么做?才能挖出代号“王爷”的底细? 还有下毒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卧底的不止她和林默,还有其他的同志? 无数疑问在她脑子里盘旋,可眼下没有时间细想,她得先从这里逃出去,才能查清真相。 苏桥雪强忍周身疼痛,不动声色的用余光扫过四周,这里一共两个人,一个近在眼前,另一个则是双手抱胸坐在不远处,状似无意实则时刻保持警惕。 她轻轻晃动一下身体,铁链发出“哗啦”的轻响,手腕被铁镣束缚,双脚却自由的,这些人还真是没把她放在眼里,苏桥雪在心底冷笑一声。 这正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垂眸掩去眼底的寒光,肩膀微微颤抖,声音虚弱的恰到好处,“我——不能说”。 黑衣人皱了皱眉,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又往前迈了一步,用鞭柄托起苏桥雪的下巴“都这个时候了,还嘴硬?”。 “你放开我——”她被迫仰头,眼中适时泛起水光,“我写给你。” 四目相对,他审视这张脸,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半晌,似乎确定她确实无力反抗,便转过身松开了她手上的铁链。 锁链落地的脆响还未消散—— 就是现在! 苏桥雪猛地抬起膝盖,精准狠厉地撞向对方的□□,这是她唯一反击的机会,这一击凝聚了她全部力量,更是无数次实战演练形成的肌肉记忆,黑衣人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弯下腰去。 趁他后退的间隙,她忍着痛扑向墙角,随手抓起一根木棍。 “找死——”,黑衣人已拔刀出鞘,寒光直刺她心口。 苏桥雪眼神一凛,不退反进侧身避开,刀刃擦着衣襟掠过,在身后的木架上劈出深痕,她不得对方收势,木棍下沉,狠狠砸对方的腕骨。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响起,长刀应声落地。 苏桥雪手止不住颤抖,她浑身的伤口都在叫嚣,却不敢有片刻的停滞,她只能取巧,速战速决,她是医生,她太清楚打在什么地方最疼。 另一个黑衣人见同伴受创,眼中凶光更甚,长刀带风直劈她的肩头,她不闪不避,刀锋瞬间割裂衣衫皮肉,剧痛炸开,她却借着这股痛楚强行凝聚起即将涣散的力量。 手中木棍借着对方劈砍时前冲的势头,由上至下带着全身的重量,狠狠砸向她的额头。 黑衣人动作骤然僵住,鲜血从额角汨汨渗出,他晃了晃,甚至来不及发声,便已重重栽倒在地。 此刻的她像头被逼到绝境的狼,眼里透着狠劲,打的不管不顾,现代的格斗与古代武功的根本差异在此刻尽显无疑,没那么多花招,只专注攻击人体脆弱的关节与要害,力求用最小的代价,达成最有效的杀伤。 她强忍着眩晕,一个迅猛的回身旋踢,木棍随之划出凌厉的弧度,精准的敲在最初的那名黑衣人的颈侧,对方甚至没看清她的动作,身子晃了晃,软软瘫倒。 地牢瞬间死寂,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声,汗水混着血水滑落,每一处伤口都如同被反复撕扯,她强撑着身子,拖着踉跄的步伐,头也不回地冲向门外。 房门被撞开的刹那,凛冽寒风裹着雪粒扑面而来,苏桥雪下意识的抬头,整个人僵在原地。 漫天风雪! 鹅毛般的雪花从铅灰色天幕倾泻而下,密密匝匝的覆盖着青瓦屋顶、庭院石阶。廊下铜灯摇曳,映照出院角老梅枝头那层晶莹的白。 东南亚常年湿热,怎么会下雪? 她凝神再看这庭院,青砖铺地,黛瓦覆檐翘飞角,廊下铜灯悬丝绦,风过灯影摇曳,满院古意,雅致得让人心疑。 苏桥雪怔立在风雪中,任由寒意浸透全身,连呼吸都不自觉的屏住。 她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莹白六棱在掌心停留片刻,冰凉触感顺着纹路漫开,转瞬化作细水,湿润了指尖,这一切真实的让她心头慌乱。 等等! 她的目光定格在自己的手,如遭电击。 这不是她的手! 第2章 镜中债 这双手十指纤纤,骨节玲珑,肤光胜雪,触之若凝酥,处处透着娇柔,罗袖滑落,露出的小臂上隐现淡青筋络,恰如春溪浸玉,温润的惹人怜爱。 与她那双常年浸在消毒水里的手截然不同,她的手干涩粗糙,泛着冷白,指腹与虎口处凝着薄茧,那是无数次握手术刀磨出的硬甲,哪有半分这般柔润? 身上的丝绸衣裳拂过肌肤,柔得似云朵包裹,小臂内侧晕着一抹嫣红,艳而不妖,恰似雪中红梅,在莹白肌肤映衬下愈发的鲜活夺目。 而这枚缺瓣梅花的胎记,与她身上的那个胎记一模一样。 苏桥雪指尖微颤,轻抚臂间的的梅花,茫然与惊惶如潮水涌上心头,这具身体是谁?她又为何会置身于此? 后颈忽然袭来一阵锐风。 苏桥雪来不及回头,本能的向右侧闪避,凌厉的掌风堪堪擦过她的发梢,一缕青丝悄然飘落,落在雪地上,黑白分明。 纤细的脖颈划出一道细细伤口,血珠缓缓渗出,她的后背惊出薄汗,头皮更是阵阵发麻,方才若是慢上半分,断的就不止是这缕青丝了。 她心知绝非此人对手,只能攻其不备,腰身一拧,左手握拳如锤直击对方腰侧要穴,可对方反应更快,向后滑开半步便轻松避开,衣袂翻飞间带起细碎雪尘。 一击落空,她顺势扯下对方腰间的一枚玉佩。 苏桥雪眼底寒光一闪,趁机欺身向前扣住他的手腕,姆指死死抵住尺神经沟,寻常人受此一击,当即手臂酸软无力,可当她发力时,对方竟纹丝不动。 反倒是她自己用力过猛,被惯性带得向前踉跄,眼看就要失衡跌倒,对方却伸手揽住她的腰肢向后一带。 天旋地转间,整个人在空中转了半圈,跌进了一个坚硬的怀抱里。 他——坐在轮椅上? 不待她细想,轮椅借势向后疾滑,苏桥雪眸色一凛,趁人重心未稳屈肘向后,击向他的膻中穴,待他力道微滞,她便借势转身,左手攥紧对方的手腕,一个巧劲将他掀翻。 “砰” 积雪飞溅,碎玉乱琼般扑了她满脸,玄色身影竟真被她从轮椅上拽了下来。 陈妄坠落的瞬间,反手扣住她的手腕,苏桥雪只觉腕骨一阵剧痛,力道瞬间泄了大半,重重的跌进雪地里,陈妄也顺着这股拉扯,直直覆压下来。 玄色衣袍如夜幕笼罩,将她整个人罩在阴影里,汗水血水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寒意顺着衣料缝隙往身体里钻。 她抬眸,直直的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墨瞳,那里似有千军万马奔腾,又似寒潭凝冰,让人不敢直视。 他身形极具宽厚,将她完全禁锢在身下,双手被牢牢按在雪地里,半分动弹不得。 陈妄的冷冽的目光扫过她的右臂,瞳孔骤然收缩,那抹嫣红太刺眼—— 缺瓣的梅花胎记,边缘浅淡晕染,与他记忆里雪夜中的那点暖红,分毫不差。 “谢枕月——”。 他低声呢喃,似在确认,又似自语,眼中的冷厉渐渐褪去,腕间力道也不自觉的松了几分,指尖反复摩挲着那枚胎记,薄薄的老茧擦过她娇嫩的肌肤,带来一阵酥麻的触感,奇异的带着几分迟疑的温柔。 他的呼吸微微乱了。 苏桥雪在风雪中瑟瑟发抖,四肢越来越沉,意识被雪幕包裹,一点点坠入黑暗,彻底失去意识前,她仿佛看见男人紧蹙的眉峰,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慌乱,转瞬即逝。 最后萦绕在耳边的,是那句魔咒般的低语。 “欠你的,我还了——”。 陈妄的指尖悬在那抹嫣红的上方,凝滞片刻,终是轻轻落下。 指腹触到微微凸起的纹路,炙热的让他倏然收手。 他不会认错。 十五年来,这个印记在他的脑海中非但没有褪色,反而愈发清晰,这朵梅花,早已刻进骨血里。 真的——是她? 这个念头像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所有思绪,指尖残留的温热让他想起十五年前那个雪夜,也是这般漫天飞雪,她踮着脚尖用温热的手捂着他额间的伤口,他没看清她面容,只有臂间那朵绽放的梅花,在雪光里摇曳,像团暖红的火。 后来,他找了很多年。 她却如雪地里蒸腾的雾气,风过无痕,甚至寻不到一丝存在的痕迹。 年岁渐长,他甚至开始怀疑,那臂间的梅花,耳畔的低语,不过是梅梢落雪映入眼底的错觉,或是他濒死之际做的一场幻梦。 可此刻,指尖下的触感——温热的,真实的,那微微的突起随着脉搏轻轻搏动,狠狠的撞进他的心口,烫的他心口发紧。 谢枕月底细,他查的一清二楚,生母早逝,被继母秦夫人娇养,渐渐养出了一身骄纵任性的脾性,文墨不通,女工不精,活脱脱的一个不学无术的草包。 可眼前的这个女人,浑身是伤,却防倒了他王府两名侍卫,甚至还能在他的手下过上三招,最后将他从轮椅上拽下来。 王府的侍卫皆是百战老卒,绝非泛泛之辈,天枢检查过看过,那两名侍卫所受之伤,皆在关节,颈侧等要害之地,精准,狠辣,力求一击制敌,这绝非一个养在深闺,只知骄纵的贵女所能为? 若她真的是谢枕月,是如何在谢家和王府的密探之下,隐藏的如此之好?若她不是?她臂上的胎记是巧合?还是她就是他要找的人? 他苦寻十五年而不得的人,怎会如此巧合地,以他侧妃的身份出现在王府? 秦家处心积虑的安插人在他身边,不是应该蛰伏,静待时机吗?又为何会选在新婚之夜下毒杀他? 这一切的疑问拧成了一股冰冷的绳索,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雪花依旧飞扬,却没让他生出半分寒意,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沉甸为一片冷硬的坚定。 无论她究竟是谁?背后又藏着何种目的?既然踏入了靖宁王府,终是跑不掉的,他有的是时间与耐心,把这些谜团一一解开。 当务之急,是厘清她身边之人的底细,那个叫春娘的最为可疑。 看来,是时候会会那个叫春娘的。 “天枢”,他敛起心绪,声音压得极低,听不出一丝波澜 “王爷”,门外立刻传来回应,天枢不知何时已静立在门外,一身浅青劲装,腰间悬着长刀,站姿笔挺如松,垂首敛眸站在门外,安静的静待陈妄接下来的命令。 陈妄广袖一幅,轮椅旋转一圈,只留下一句冷冽的吩咐,“撬开春娘的嘴”。 天枢垂首领命应了声“是”,在陈妄转身的刹那,他微微抬眸,目光极快的掠过主子那异于平日的紧绷背影,指尖无声的按上腰间的短刀,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疑虑,王爷方才,似乎——动怒了。 “找季伤来” 陈妄的声音拉回了天枢的思绪,他连忙收敛心神,跟了出去。 苏桥雪缓缓睁开双眼。 入目的是素白纱顶,浅青流苏,天光闪影落在锦被上,忽明忽暗,风从半开的窗缝里钻进来,拂得流苏轻晃,意识慢慢回笼,她晕过去了。 掌心传来温润的触感,她低头看见自己还紧紧攥着一枚玉佩,是方才打斗中从男人身上扯下来的,质地莹润,即便是她不懂,也看得出是上好的玉,正面镂刻着一朵梅花,花瓣边缘晕着浅淡的胭脂色,像刚摘的红梅拓在玉上,花瓣舒展灵动,唯有右下侧缺了一瓣。 她指尖轻轻拂过缺口,触感温润光滑,似是经年累月的摩挲,磨去了棱角。 目光不自觉的落在臂间那朵梅花上,形状竟然和玉佩分毫不差,仿佛玉佩是照着胎记雕刻而成的。 那个男人——就是他们口中的王爷?他们之间有什么牵扯? 她撑着身子缓缓坐起,环顾四周,房内陈设简单,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香气,这里不是东南亚毒贩的老巢,也不是最初关押她的那间屋子,甚至——她不是原来的她。 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伤口已被仔仔细细包扎妥当,锦被滑落,寒意顺着脊背漫上来,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攥着玉佩的手更紧了些。 冰凉的玉质贴着掌心,她愈发清醒的意识到一个事实,她不仅换了时空,更取代了别人的身份。 她现在是谢枕月?是她给那个王爷下的毒?为什么?仇杀还是受人胁迫? 无数的疑问涌上来,太阳穴突突作痛,仿佛有无数细针扎进脑海。 不,她是苏桥雪,是猎鹰战队最优秀的随队军医,她在执行一个跨国毒贩集团的卧底任务,九死一生才把证据传回国,她明明听到了警笛声,眼看就要完成任务归队了。 对,她要归队。 既然她是死了来到这里的,是不是再死一次,就能回去了。 起心动念,苏桥雪鬼使神差的狠狠的朝着床柱撞去。 “砰”的一声闷响,剧痛瞬间炸开 第3章 旧事过往 “姑娘——您可不能想不开啊!” 苏桥雪尚在怔仲间,一抹淡黄色的身影跌跌撞撞的扑到床前,将她紧紧抱住,哭声瞬间炸开,惊天动地,她低头看去,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眼睛肿的像核桃,满脸涕泪纵横,犹不自觉。 她僵着身子却没推开,这丫头哭声太真切,眼里的担忧也不似作假,想来是谢枕月身边的亲近之人。 “我——”,甫一开口,嗓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她生疏地轻拍小丫鬟的背,尽量放缓语气:“我没事,别哭了。” 谁知小丫鬟哭声非但没停,反而更凶了,眼泪像不要钱似的。 “别哭了!”她沉下声音,语气里添了几分不耐,她本就心烦意乱,实在看不得哭哭滴滴的样子。 小丫鬟被她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一哆嗦,哭声戛然而止,鼻子抽了一下,甚至还吹出一个泡,这才怯生生的抬头望着她。 苏桥雪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躁意,眼下这丫头是她唯一能获取信息的来源,不能太过强硬,她避开那双澄澈的眼睛,微微侧过头,“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抽噎两下,眼中满是疑惑,“姑娘,您怎么了?我是小菊呀!” “小菊?”苏桥雪轻声重复,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这丫头正站在妆镜前帮谢枕月梳妆。 她无奈的叹口气,“受伤后很多事我记不清了,我问,你答”,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别哭” 小菊慌乱点头,用力吸了吸鼻子。 苏桥雪揉了揉刺痛的额角,略显无奈,可还是要了解清楚。“我为什么在这里?” 小菊闻言,眼神闪烁地垂下头,“中秋宫宴后,您就吵闹着要嫁给靖宁王,后来——太后娘娘下了懿旨,把您赐给靖宁王做侧妃。”她声音越说越低,脸几乎要埋进衣领里,“可姑娘——不是喜欢魏郎君的吗?” “魏郎君?”苏桥雪蹙眉,“是谁?” “姑娘怎么连魏郎君都不记得了?”小菊眼眶泛红,又要掉眼泪,却在苏桥雪警告的目光中硬生生的把眼泪憋了回去。 “魏郎君是夫人娘家的姨表兄,平日里常到家里来,与姑娘两情相悦,本是等魏郎君高中便要结亲的,若是没有——”小菊突然噤声,不安地绞着衣带。 苏桥雪心下明了,若是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婚事,谢枕月本该与那位魏郎君结亲了,“那这魏郎君后来如何了?” “赐婚之后,魏郎君就再没来过府上了。”小菊眨了眨眼睛。 这般平静?既不曾闹过,也不曾争取过?苏桥雪微微蹙眉,这不合常理。 “小菊,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苏桥雪虽犹豫,还是问了。 “姑娘自然是极好的人。”小菊说的甚是骄傲,在她的眼中姑娘就是极好的人 苏桥雪叹口气,这丫头滤镜有些厚,怕是问不出谢枕月的真实情况。 “姑娘”,小菊突然压低了声音,“大婚那日,您被关起来了,春娘也被带走了,也不知道春娘如何了?” “春娘——是谁?” 苏桥雪故作茫然的移开视线,避开小菊过分关切的眼神,那种窃取了他人人生害怕被撞破的窘迫,让她浑身不自在。 小菊一边为她系上衣带,一边絮絮道,“春娘原是夫人房里的人,最是得夫人信任,有一次,您和二姑娘因为一个镯子打了起来,夫人罚了二姑娘,又把春娘派到咱们房里来,说是要教您规矩。” 苏桥雪坐在床沿,心中一沉,这信息量还真的大,可比她卧底的日子精彩的多。 “姑娘,秦夫人待您可是比亲女儿还要亲厚,就连灵月小姐都比不上。”小菊叽叽喳喳的又说了很多关于秦夫人和谢枕月之间的事情,眼里的羡慕藏不了,压不住。 “小菊,谢——”,苏桥雪猛然顿住,及时改口,“我和魏郎君一起的时候,有没有闹着要嫁给他?” “自然是有的,只是夫人说姑娘还小,要好好相看,而且魏郎君要科考,待到魏郎君高中再议亲。” 从前百般推脱,到了靖宁王这里,非但不阻拦,反倒主动促成了太后赐婚? 常言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若当真疼爱,怎会放任她这般草率地嫁入王府,甚至孤身进门? 她转身走到窗边,寒风裹着梅香悠悠飘香,抬眼便能看见院角那株梅树,枝头红梅顶着雪粒,晶莹剔透,衬得那抹红愈发的娇艳。 谢枕月,你既然欢欣雀跃的嫁进来,为何又要杀他?你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春娘——看来这个春娘是个关键的人物。 苏桥雪断断续续的从小菊口中,勉强拼凑出这个陌生世界的轮廓。 大宁王朝,一个她从未在史书中读到过的朝代,立国不足百年,宫中新帝尚在垂髻之年,无力亲政,朝堂则由秦太后、内阁大学士崔缙以及靖宁王共同辅政。 然而秦家势大,靖宁王又执仗兵权,双方在朝堂分庭抗礼,最终形成了二强并立的局面。 秦太后出身世家大族秦家,是家中嫡长女,秦家自开国之初便追随太祖皇帝打天下,劳苦功高,因此有了世代为后的殊荣,到如今这位太后,已经秦家出的第三位皇后了。 靖宁王则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曾是北地战无不胜的战神,先帝驾崩后,他得腿落下重伤,无法上阵杀敌,大多时候不得不靠轮椅行动,最后孤身回京,却仅用三年时间就在朝堂站稳脚跟,成为令百官敬仰又惧怕的靖宁王,传闻当年有官员克扣军饷,他直接在朝堂之上挥剑斩之,鲜血溅上龙椅前的青砖,连太后都未敢多言。 即便如此,还是有太多的世家大族,愿意将家中嫡女下嫁,只是他王府从未有过女主人。 而她,谢家的嫡长女谢枕月,竟在众人惊惧又艳羡的目光中,嫁给了靖宁王做侧妃。 谢家在大宁也是累世名门,虽不是她熟悉的那个“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谢家,却同样根基深厚,族中子弟遍布朝堂,家主谢瑶也就是她的父亲,官拜礼部尚书,温文尔雅,在朝野间颇有些清名,她的生母昭华,更是世家之首昭家的嫡女,可惜在她五岁那年香消玉殒。 昭华去世不过半年,父亲续弦娶了秦家二房嫡女,当今太后的堂妹。 据说这位秦夫人性情温善,对她这个继女疼爱有加,从不曾说过半句重话,在外人面前更是处处维护,犯了错,秦夫人也常护在身前,为此,谢枕月更是对继母言听计从。 理清这一切后,苏桥雪在心中又一次对谢枕月有了新的判断,薄情的爹,包藏祸心的后妈,她自己更是个不折不扣的恋爱脑。 她放眼望向窗外。 雪停了,天地间唯余苍茫,日光映在积雪上,折射出刺目的冷光,却照不进半点暖意,犹如她心中冰凉的寒意,无处遁形。 她本可以清清静静的做个医生,她也只想做个医生,可爷爷瞒着她改了志愿,将她送进了军医大,只因为他的那句“保家卫国”,她又送进了军营,她的手早早磨出了老茧,用了四年成了陆军部队里最年轻的随队军医,随着猎鹰辗转于各个维和战场。 为了打掉最大的贩毒集团,队长林默潜入毒窝生死未卜,跟着他的线索,他们抓获了一个接头人,那人是个医生,于是她便成了接替的不二人选。 那一年,她周旋在毒枭身边,见识过最恐怖的酷刑,午夜梦回间,唯一的信念就是将这群恶魔绳之以法。 可最后林默化作一具白骨,她也尝遍了所有闻所未闻的刑罚,她咬紧牙关,只想活着完成任务。 直到听到警笛声的那一刻,那口憋了太久的气终于可以松了,她终于可以告诉林默,他们——赢了,她——终于可以回家了。 她甚至想好了要去胡同口吃老陈家的杂酱面。 可笑的是,再次睁眼,她只是从一个漩涡落进了另一个漩涡。 “呵——”她忽然哧笑一声,声音轻的像雪粒落地,几分自嘲,几分无奈,笑着笑着,竟再也停不下来,笑得前俯后仰,胸腔剧烈起伏,震得伤口阵阵发疼,她笑得撕心裂肺,不管不顾,任由眼泪顺着眼角滑落,砸在锦被上消失不见。 “哈哈——哈哈哈!”她笑的浑身颤抖几乎要从床上跌落,伤口崩裂,鲜血透过纱布渗出,她却感觉不到疼。 笑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撞在墙壁上又弹回来了,化作细碎的回音,重重砸在她单薄的身子上。 直到——精疲力尽,再也发不出一丝的声音。 她没看见小菊那双惊恐又带着疑惑的眼睛,小菊估计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暮色渐沉,如墨汁在宣纸上徐徐晕染,从院角梅枝到廊下铜灯,万物轮廓都渐渐融在夜色里,模糊难辨,屋内早已掌了灯,烛火跳动,暖黄的光洒在苏桥雪的脸上,褪去了白日的锋芒,竟是添了几分柔和。 苏桥雪就静静的坐在那里,双手搭在冰凉的窗沿上,下颌轻抵手背,目光空茫地望向窗外夜色,忙忙碌碌那么多年,这竟是她第一次如此闲适,却偏偏是在如此荒诞的境遇里。 如今的她,穿着不属于自己的华服,身处不属于自己的时代,面对未知的未来,一切如此真切又如此虚幻。 陈妄不会放过她,而借她之手杀掉陈妄的人,同样不会放过她,她——该何去何从? 苏桥雪望着这茫茫白雪,或许,她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她必须要继续留在这里,才有机会找到回去的办法,而要留下来,她就必须让靖宁王知道她的价值。 她不会天真的以为,仅凭她那点现代知识,就能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中立足,若论起权谋算计,她那点见识根本不堪一击,怕是连反击都来不及,就会被碾得渣都不剩。 寒风掠过衣襟,她不自觉地攥紧袖口,在这场阴谋里,她从来都不是掌控者,而是随时会被丢弃的棋子,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苏桥雪”,她无声默念自己的名字,舌尖微微发颤,在原来的世界,她还活着吗?或者已是已逝英烈? 寒风卷着雪粒撞在窗棂上,裹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窜进了她的鼻尖,作为医生,总是对血腥味格外敏感,急切的脚步声,悉悉索索的打破冬夜的静谧。 她抬头望去,对面的厢房门帘被掀的翻飞,丫鬟端着铜盆进进出出,盆里的水溅在雪地上,晕开朵朵暗红。 血腥味越来越浓,有人受伤了? 第4章 本能 救人本能让她来不及细想,待她回神,已站在厢房内,空气骤然凝滞,所有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 床榻上的男子腹部汨汨冒血,素色的被褥被染的猩红,一旁的季伤脸色凝重,手忙脚乱。 苏桥雪快步上前,一把扯开季伤,“你这样压着只会让血流的更快。” 季伤正焦头烂额,无能无力的邪火无处发泄,可撞上苏桥雪清亮的眼睛,到嘴边的呵斥硬生生的咽了回去,一时间竟也忘记反驳。 那双眼睛太亮了,不见半分慌乱,仿佛她天生就该站在这里,如同站在战场上的将军。 苏桥雪就着旁边的针灸包拈起银针,不假思索的刺向脐周四穴,封住腹腔血路,入针时针尾颤动如寒梅缀枝,手腕翻转犹如双碟穿花般刺入血海,捻转针柄阻断下肢血供,最后再取毫针刺向百会,轻捻针柄三圈留针,既能稳住气血,又能防止他在手术中苏醒。 这是老师亲授的“寒梅缀雪”,她曾反复练习千百遍,每一个动作都已融入骨血。 她虽学的是临床,但带教老师却是出身中医世家,她的博士论文更是针灸麻醉方向,止血针法于她并非难事。 苏桥雪手上行云流水,开口更是简洁干脆,“准备烈酒,越多越好,干净的布条,细棉线,针线,剪刀——,越快越好”,她的声音清冷,却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此刻的她是那个在手术台上无往不利的苏桥雪。 当目光落在针灸包最后那一排刀具上时,她眼中骤然迸发出光彩,那里竟然整齐的码着一套基础的手术器械,手术刀,止血钳,持针器,弯针,甚至还有连桑皮线和小号拉钩。 她抬头看向季伤,是个年轻的郎君,三十岁上下,穿着素色长衫,书生模样,他怎会有这些?难道这个时代已经有了缝合之术?只是看他刚才的样子也不像精通此道,能在靖宁王府行医之人,绝非凡俗之辈? 她压下心中疑惑,将烈酒倾倒入铜盆,把所需之物浸泡其中,又仔仔细细的清洗双手,没有手套,感染的风险极大,她只能尽力而为,心中祈祷这人最好不要有什么传染性疾病,她可不想刚活过来又死一回。 季伤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施针的手法,心中骇然,“你是谁?为何会寒梅缀雪?”这是他们梅山的独门绝学,自师祖失踪后便已失传,没成想今日竟然亲见。 苏桥雪恍若未闻,拿起那把薄如蝉翼的手术刀,寒光乍闪,映亮她眼底的笃定,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久违的安心涌上心头,她不自觉的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 无论身处何地,她苏桥雪,都是最优秀的医生。 陈妄眼睛眯起,那个笑自信而耀眼,即便隔着绢帕,也如旭日初升般灼灼生辉。 苏桥雪手握刀柄,沿着伤口向两侧切开少许,随即用浸透烈酒的布条迅速清理腹腔淤血。未等季伤反应,她已伸手探入创口,指尖在温热的脏器间细致探查——战地医疗条件有限时,徒手寻找伤处早已是她的本能。 季伤立在一旁,额角沁汗,这般惊世骇俗的救治方式他闻所未闻,可见她紧绷认真的侧脸,更是不敢出言制止,只能频频望向陈妄,却不知道期待在期待什么。 当指腹感受到温热血流的冲击时,苏桥雪嘴角自然勾起,连着声音都轻快了几分,“找到了。” “拉钩”,她沉声下令,等了片刻见季伤毫无动静,眉峰微蹙,扬声再喊时,不自觉地带上几分怒意,“拉钩” 季伤浑身一震,下意识的接过苏桥雪手上的拉钩,依言撑开创口。 苏桥雪捏起弯针,穿好仅剩的桑皮线,腕关节微沉,指尖发力,贴着腹腔内脏器边缘,刺入破损的脏器,针尖穿透组织带着极轻的“呲拉”声,她的目光始终锁在针线与皮肉的衔接处,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洇湿她覆面的绢帕。 “擦汗——”,她头未抬,语气自然得如同在手术室吩咐护士。 陈妄见四下无人,季伤又手忙脚乱,终是从袖中掏出帕子,身子微微前倾,拭去她额角的汗,帕子微凉,苏桥雪却浑然未觉,全然沉浸在与阎王博弈中。 手上的动作流畅得如同一场熟捻又虔诚的仪式,穿针,入皮,走线,打结,都在她指尖翻飞间,裂开的皮肉被层层对合,狰狞的伤口渐渐化作一道齐整的暗红缝线。 她打好最后一个结,将手中的剪刀和针一并扔进铜盆,金属撞击的脆响,给这场生死急救画上句点。 她长舒一口气,目光再次扫过那些器械时猛然僵住,她急忙捞起那柄手术刀,借着烛火细看,刀柄处赫然刻着一串清晰的数字,1981.梅。 她将那些器械一一看过,每一个上面都刻着这个印记。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1981?这分明是现代的纪年。 “先生”,她猛然抬头,声音急切起来,“这把刀,你从何处得来的?” 季伤尚沉浸在方才那场不寻常的救治中,被她骤然一问,怔了怔才答道,“ 震惊于她的医术,又看她把师祖留下的东西用的如此娴熟,“此乃我梅山师祖所传。可惜师祖当年遭遇战乱,许多绝技就此失传——",他目光落在她手中那柄熟悉又陌生的刀具上,眼中满是震撼与困惑。 苏桥雪握紧刀柄的手微微颤抖,冰凉的触感却压不住心头的惊涛骇浪。 1981,这个数字她太熟悉了,当年恩师梅华生亲手将"寒梅缀雪"传授于她时,那套传承所用的银针上,刻的正是这个年份。如今在这千年之前的时空,竟在另一件医疗器械上再见此号,这真的只是巧合? 一个惊人的念头骤然浮现,莫非老师与这个时代的梅山一脉,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又或者...这与她能够穿越至此的缘由有关? 苏桥雪眸光微动。虽然无法解释时空穿越的奥秘,但她确信,冥冥中一定存在着某个关键的契机,将成为她重返现代的钥匙。 “姑娘为何会‘寒梅缀雪’?”季伤终于问出压在心底的疑问,声音因压着激动而发紧,”此乃我师门失传的独门针法!” 苏桥雪猛然回神,对上季伤灼热的目光,“你说那套止血的针法?”她的语气已然恢复平静,“那也是家师的独门绝学。” “不知姑娘师承何人?” “梅华生——,我的老师,梅老先生。” "梅华生?"季伤怔怔重复这个名字,眉头紧锁,在记忆中仔细搜寻,最终却茫然摇头,"在下从未听闻过这位前辈。" 苏桥雪紧紧盯着他的表情,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变化,却只看到纯粹的困惑。季伤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只是执着地追问着针法的来历。 她暗叹一声,收敛心绪:"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 对她而言,医术本就是济世救人之术。多一人掌握,这世间便能多救回几条性命。 季伤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寒梅缀雪"乃是不传之秘,就连他师父都未曾得授完整口诀,此刻竟被如此轻描淡写地许诺传授。震惊、激动、乃至一丝被冒犯的恼怒在他胸中冲撞,最终化作更深的一揖—— 这一礼,敬她超凡医术,更敬她坦荡胸怀。 苏桥雪不再理会季伤的反应,缓步走到桌边,伸手取拿毛笔,刚握住笔杆,手腕便传来一阵尖锐的疼,方才全神贯注的救人,竟全然忘记自己的手腕还受着伤,她左手托住右腕,勉力在宣纸上写下药方,字迹虽有些飘,却工整清晰。 将药方递到季伤手上,她望向床榻道,“三碗水煎至一碗,一日三次,若他——能熬过今夜,便无大碍了。” 季伤接过药方,扫了一眼,尽是一些化瘀消肿的药物,再就是清热解毒,倒也没有太惊艳之处。 他不免抬头看了苏桥雪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 “我要见春娘”,苏桥雪不再理会季伤的满腹疑云,转身直面陈妄。 陈妄看着苏桥雪,眼神晦暗难明,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传闻中那个无知骄纵的谢枕月? 可如今的她身手不凡,医术精湛。 天权更是探查她的身世时,便被重伤至此,她的身上到底藏着多少秘密?嫁入王府,究竟意欲何为? 苏桥雪见他不语,心下飞快盘算,谢枕月新婚夜下毒,陈妄却安然无恙,反而将谢枕月囚在厢房,把春娘扔进地牢,他定然是发现了什么。 想到这里,她身侧的指尖微微蜷起,望向陈妄的眼神却愈发坚定,语气也更加笃定,“难道王爷不想知道,我为何下毒?” 这话让陈妄心思微动,那个春娘嘴严的很,或许让他们见一面,能知道些什么? 陈妄视线瞥向床榻昏迷的天权,在苏桥雪欲再开口时,忽然转动轮椅离开,行至门口停下,声音低沉,“跟本王来”。 苏桥雪立刻跟上,目光不自觉的落在他的背影,宽肩撑着衣料,腰线收的利落,脊背挺拔如松,即便坐在轮椅上也还是要比她高上些许。 第5章 是阴谋吗? “靖宁王”,她忽然转向陈妄,“有没有兴趣听个故事?” 陈妄虽不知她意欲何为,却配合的应道,“愿闻其详!” “传说枉死之人若是不甘,便会徘徊人间,终日缠绕在害她之人身侧,吸食阳气,直到——那人......” 苏桥雪突然停住,注视着春娘骤然涣散又猛地聚焦的眼神,还有陡然急促的呼吸。 她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看来春娘果然和昭华的死有关系,只是为何她跟在谢枕月身边那么久,直到现在才害怕? 春娘的心跳快的几乎失控,眼角余光却不自觉的瞥向两侧,寒意顺着脊椎一点点的往上蔓延,好似背后真的站着索命恶鬼。 死亡与心魔两种恐惧叠加,春娘的心理防线已然脆弱不堪,此刻只要给她一线生机,便是救命稻草。 “既然我与靖宁王同来,便是达成共识”,苏桥雪语气缓和几分,面上适时露出无奈,“只要你说清原委,我们便可放你回去,毕竟这事是我指使,与你何干?只是他不信我的言辞,非要与你对质,你若是执意不说,我便是想保你也难。” 春娘猛然抬头,眼底骤然迸发希望,“大小姐!您嫁进王府,靖宁王不入洞房,您心下气不过,便——” 苏桥雪冷冷打断她的话,“这些我已经知道了,靖宁王更想知道你是如何把毒下到他的杯子里的?” 陈妄眼底闪过赞赏,细看竟还有丝丝笑意,这丫头倒还有些脑子。 他不禁想起钟鸣寺那日,他不过喝了一盏茶便不省人世,醒来身边躺着衣衫不整的谢枕月,她的哭闹引来了众多夫人,次日太后便下了赐婚的懿旨,原以为他不迎亲便能让她知难而退,却没料到她执意嫁入王府,心下想着若是她安分守己,王府也不介意多养一个闲人,却不成想她竟想杀他。 春娘被苏桥雪问的语塞,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一时间地牢万籁寂静。 陈妄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苏桥雪身上,春娘招不招供,于他而言并不重要,王府的密探迟早能揪出内奸,眼下他更在意的是她鬓角渗出的细汗,微微发颤的指尖,她——怕是已累到极致。 他喉间缓缓滑动,语气多了几分不耐,“走吧!” 广袖一甩,轮椅转动得毫不迟疑。 “崔嬷嬷——”,春娘陡然拔高的声音撕裂了死寂,哭腔里带着濒死的绝望。她怕陈妄反悔,更怕错过这唯一的生机,“是崔嬷嬷!” “嗖——”。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从陈妄袖中疾射而出,短刃精准的嵌入春娘的肩头,力道之狠,几乎贯穿骨肉。 “闭嘴——” 他的声音如同来自寒冰地狱,裹挟着令人窒息的暴戾。 苏桥雪猛地坐直身子,心头剧震。 崔嬷嬷?究竟是什么人,竟能让陈妄失控至此? 陈妄机械的滚动轮圈,手背青筋暴起,玄色衣料下肩膀绷紧,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随时都会断裂或者毁灭。 这个名字像寒冰淬针,狠狠的扎进他的心口,隐在衣袖中的手攥紧,指甲陷进皮肉渗出血丝,他却浑然不觉。 竟然——是她? 她是母妃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啊! 从他记事起,便是崔嬷嬷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四季的衣衫,冬日的炭火,事无巨细,无微不至,从未舍得说一句重话,母妃死后,即便她对他多有怨怼,却仍是深宫里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人。 是她将他抚养长大,他在北地军营十二年,她也在宫里受了十二年磋磨,他将她接回王府,想要弥补这些年的亏欠,可她待他反而愈发殷勤,事事亲为。 他以为——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即便当年他背负“灾星”恶名,她也是唯一维护他的人,如今——到底为何? 陈妄没有回头,轮椅碾过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透着说不出的苍凉,他后背挺得笔直,像一杆在风雪中压弯却不肯折的枪,可眼底的暖意散尽,只剩寒凉。 怪不得王府的探子查了那么久却毫无结果,只因他从未怀疑过她。 雪又下了起来,鹅毛般的雪花落在他的发间,肩头,转瞬便融成细水,濡湿了衣料,他却像没有察觉,只是定定的坐在庭院中央,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弃在雪地里的雕像。 苏桥雪望着他的背影,彷佛被裹上一层厚厚的冰壳,将所有的痛都裹在里面,隔绝外界的一切温度。 她没有追问,只是悄悄的放缓脚步,不远不近的跟在他的身后,不打扰,也不远离。 苏桥雪始终无法放任那道孤绝的背影独自飘零,恍然间,她彷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当年她被最好的朋友背叛,只为一个留校的名额。 那时的她,也如此刻的陈妄一样,站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任由雪花落在她的身上,就那么静静的站着,直到——林默站在她的身边,陪着她直至天亮。 念及此,她缓步上前,轻轻站在他的身侧,与他一起望向漫天飞雪,默默不语。 陈妄的指尖几不可察的动了动,眼角余光瞥见身侧的那抹素色的身影,像雪地里悄然绽放的梅,带着微弱却执着的暖意,他没说话,却悄悄的往她身边挪了半寸,挡住些许迎着的风雪。 “王爷,不好了,崔嬷嬷出事了。”天枢的脚步罕见的透着慌乱。 陈妄闻言周身的冷意瞬间凝固,转动轮椅往外走,旋起一阵疾风,即便她要置他于死地,可他还是控制不住的慌了。 苏桥雪心中一沉,春娘刚供出崔嬷嬷,她便出了事,未免太过巧合,她没多想,快步跟了上去。 崔嬷嬷的宅院距离清风院不远,此刻院门大开,几个仆妇围在廊下急得团团转,见陈妄过来换忙行礼。 苏桥雪跟着进了正屋,一眼便看见崔嬷嬷歪在榻上,面色青紫,嘴唇泛着乌色,胸口不见起伏,房梁上悬的白绫还在晃动。 季伤见到陈妄立刻上前,声音难掩凝重,“王爷,怕是——来不及了” 陈妄靠近床榻,周身的寒气让身边的人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苏桥雪自穿越以来的委屈和压抑瞬间化作一股怒意,冷哼一声,背后之人怕是不知道她最擅长的就是和阎王抢人,她快步上前推开众人,“让开”。 她跪在榻边,迅速的检查颈动脉,又掀开眼皮查看瞳孔,心中有了判断。 苏桥雪扯开崔嬷嬷领口的衣衫,又从丫鬟手中扯过绢帕,裹住手指清理口腔内的分泌物后,再将绢帕的干净一侧覆在她的唇上,双手交叠按在崔嬷嬷的胸口,臂肘伸直,借助全身重量垂直下压。 “一、二、三——”,她口中数着节拍,掌心能清晰的感受到胸骨的回弹。 按压三十次后,她捏着崔嬷嬷的鼻子,托起下巴,俯身将唇贴上绢帕缓缓吹气,屋内响起细微的抽气声,这惊世骇俗的举动让众人目瞪口呆。 身侧的光线暗了几分,她才余光瞥见陈妄抬手扯下门帘,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姑娘,这——?”季伤忍不住出声,却被陈妄一个冷眼制止。 陈妄眼中神色又沉了几分。 苏桥雪无暇他顾,额角的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衣襟,手臂酸麻的失去知觉,她在和阎王抢时间,屋内静的可怕,只有她粗重的呼吸,与按压胸口的闷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榻上的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胸口终于有了起伏,面色也渐渐褪去青紫,恢复了一丝血色。 苏桥雪松了口气,瘫坐在床沿,双手不住颤抖,她抬眼看向陈妄,他紧绷的下颌终于缓和,可眼神里探究却更深,仿佛要将她彻底看穿。 “先让她躺平,头偏向一侧”,苏桥雪扶着塌沿缓缓起身,声音因疲惫略显沙哑,“喂些温水,暂时别进食” 陈妄退后两步,只是静静的注视着苏桥雪,良久,才用一种近乎听不见的声音道,“谢谢!”带着几分复杂的意味。 “不客气”,苏桥雪弱弱的笑了笑,心中不免腹诽,冷面阎罗竟然也会说谢谢,看来性子也还没那么糟。 三个字彷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跌进了一个略带寒气却异常安稳的怀抱,清浅的冷香萦绕鼻尖。 “谢谢!”她虚弱的回了一句,踉跄着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苏桥雪仔细打量着床上那个人,形如枯槁的脸看不出年龄,鬓边发丝染霜,颧骨高耸,整个人像株被严霜打蔫的枯草,不见半分生气。 “终于——还是来了”,崔嬷嬷哑声开口,每个字都像从喉间挤出来似的,她依旧维持着原先的姿势,目光空洞地望着帐顶。 陈妄往苏桥雪身侧靠了靠,周身的寒气彷佛更深了,他低垂着眼眸,看不清眼底的情绪,可那迫人的威压,让她下意识的向后面挪了挪,只是空间有限,已到极限, 她瞥见季伤悄悄的退出屋子,不由得暗忖是不是效仿一下,只是崔嬷嬷的事情与她息息相关,心中暗道,算了,再忍忍。 不知何时,屋内只剩下三人,沉郁的气氛如浓雾笼罩,窗棂被风吹的哒哒作响,每一声都敲在心上,平添沉重。 第6章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王爷,不好了,崔嬷嬷出事了。”天枢的脚步罕见的透着慌乱。 陈妄闻言周身的冷意瞬间凝固,转动轮椅往外走,旋起一阵疾风,即便她要置他于死地,可他还是控制不住的慌了。 苏桥雪心中一沉,春娘刚供出崔嬷嬷,她便出了事,未免太过巧合,她没多想,快步跟了上去。 崔嬷嬷的宅院距离清风院不远,此刻院门大开,几个仆妇围在廊下急得团团转,见陈妄过来慌忙行礼。 苏桥雪跟着进了正屋,一眼便看见崔嬷嬷歪在榻上,面色青紫,嘴唇泛着乌色,胸口不见起伏,房梁上悬的白绫还在晃动。 季伤见到陈妄立刻上前,声音难掩凝重,“王爷,怕是——来不及了” 陈妄靠近床榻,周身的寒气让身边的人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苏桥雪自穿越以来的委屈和压抑瞬间化作一股怒意,冷哼一声,背后之人怕是不知道她最擅长的就是和阎王抢人,她快步上前推开众人,“让开”。 她跪在榻边,迅速的检查颈动脉,又掀开眼皮查看瞳孔,心中有了判断。 苏桥雪扯开崔嬷嬷领口的衣衫,又从丫鬟手中扯过绢帕,裹住手指清理口腔内的分泌物后,再将绢帕的干净一侧覆在她的唇上,双手交叠按在崔嬷嬷的胸口,臂肘伸直,借助全身重量垂直下压。 “一、二、三——”,她口中数着节拍,掌心能清晰的感受到胸骨的回弹。 按压三十次后,她捏着崔嬷嬷的鼻子,托起下巴,俯身将唇贴上绢帕缓缓吹气,屋内响起细微的抽气声,这惊世骇俗的举动让众人目瞪口呆。 身侧的光线暗了几分,她才余光瞥见陈妄抬手扯下门帘,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姑娘,这——?”季伤忍不住出声,却被陈妄一个冷眼制止。 陈妄眼中神色又沉了几分。 苏桥雪无暇他顾,额角的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衣襟,手臂酸麻的失去知觉,她在和阎王抢时间,屋内静的可怕,只有她粗重的呼吸,与按压胸口的闷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榻上的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胸口终于有了起伏,面色也渐渐褪去青紫,恢复了一丝血色。 苏桥雪松了口气,瘫坐在床沿,双手不住颤抖,她抬眼看向陈妄,他紧绷的下颌终于缓和,可眼神里探究却更深,仿佛要将她彻底看穿。 “先让她躺平,头偏向一侧”,苏桥雪扶着塌沿缓缓起身,声音因疲惫略显沙哑,“喂些温水,暂时别进食” 陈妄退后两步,只是静静的注视着苏桥雪,良久,才用一种近乎听不见的声音道,“谢谢!”带着几分复杂的意味。 “不客气”,苏桥雪弱弱的笑了笑,心中不免腹诽,冷面阎罗竟然也会说谢谢,看来性子也还没那么糟。 说完三个字彷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跌进了一个略带寒气却异常安稳的怀抱,清浅的冷香萦绕鼻尖。 “谢谢!”她虚弱的回了一句,踉跄着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苏桥雪仔细打量着床上那个人,形如枯槁的脸看不出年龄,鬓边发丝染霜,颧骨高耸,整个人像株被严霜打蔫的枯草,不见半分生气。 “终于——还是来了”,崔嬷嬷哑声开口,每个字都像从喉间挤出来,她依旧维持着原先的姿势,目光空洞地望着帐顶。 陈妄往苏桥雪身侧靠了靠,周身的寒气彷佛更深了,他低垂着眼眸,看不清眼底的情绪,可那迫人的威压,让她下意识的向后面挪了挪,只是空间有限,已到极限, 她瞥见季伤悄悄的退出屋子,不由得暗忖是不是效仿一下,只是崔嬷嬷的事情与她息息相关,心中暗道,算了,再忍忍。 不知何时,屋内只剩下三人,沉郁的气氛如浓雾笼罩,窗棂被风吹的哒哒作响,每一声都敲在心上,平添沉重。 “崔嬷嬷?”苏桥雪终究受不住静默,率先开了口。 崔嬷嬷缓缓侧头,只是淡淡的扫了她一眼,“你是谁?” 苏桥雪微微一愣,崔嬷嬷不认识她?她——变化很大吗? “谢枕月”,她报出名字,紧盯着崔嬷嬷的反应。 崔嬷嬷终于慢悠悠的支起身,仔细调整靠枕,这才抬眼看她,“你倒是——有些不同了”,语气平静,既无惊讶,亦无探究,仿佛她无足轻重。 然而当视线转向陈妄时,那双枯井般的眼中竟迸发出难以辨明的情绪,似恨似悔,她依旧倚在榻上,枯瘦的手交叠在青布被面,声音却是破釜沉舟的决绝,“钟鸣寺的药是我下的,这位——”,她的目光在苏桥雪身上转了一圈“谢小姐,也是我送到你床上的。” 陈妄依旧沉默,连指尖都没动一下,彷佛在等待什么。 苏桥雪起身往前半步,直视崔嬷嬷,“那——新婚夜的毒?” 她缓缓抬眼,讥讽之色一闪而过,待目光落在苏桥雪身上时,已淬成毫不掩饰的轻蔑,“毒,不是你给的吗?如今怎么倒问起老奴来了?” 苏桥雪正要开口,却被陈妄周身骤浓的戾气所慑,他原本沉静的眼眸此刻深如寒潭。 他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床榻,步履缓慢却似踏在人心尖。 “你的腿——”苏桥雪略显诧异,他可以走? 陈妄却恍若未闻,只是一味的盯着崔嬷嬷,“为什么?”声音像是从冰封的裂隙中挤出,没有怒吼,只有冷彻骨髓的绝望。 崔嬷嬷侧过脸,头垂的更低了,花白的长发落在脸颊两侧,像两道灰黑色的布帘,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屋内再一次陷入沉默。 “为什么?”陈妄执着的追问,每问一声,便朝着床畔靠近一分,直到挨着床边。 崔嬷嬷别过脸,花白散发如两道灰帘掩去神情,屋内再度陷入死寂。 “为什么?”陈妄执拗的追问,每问一句便逼近一步,直至榻前。 苏桥雪明白,他在意的并非杀机,而是一个答案,就像当年的她只想知道,朋友为什么要背叛? 崔嬷嬷猛地抬头,原本浑浊的双眼赤红如血,狰狞的血丝几乎要迸裂而出,枯瘦的手指攥住被面,所有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为什么?因为你该死,你早就该死了” 狠毒的话语配上沙哑的声音,宛若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我当初就应该在你出生时将你掐死,若不是你,凌妃怎么会死?”,她的声音陡然尖利,几近癫狂,“都是你,克死了你的父皇,害死生死,就连我也因你受尽磋磨”。 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似在喃喃自语,“还有我的女儿——” “你为什么不去死?”崔嬷嬷声嘶力竭的咆哮,毁天灭地的恨意在屋内撞来撞去,震得人耳膜发疼。 “你为什么不去死?” 这句话犹如淬毒的冰针,扎的他体无完肤,寒意顺着血液流遍四肢百骸,冷沉的眸色瞬间冰封,一丝的情绪都看不见,只剩下这一句话在他脑海里疯狂回响,一遍遍撞击着他的理智。 母妃临终前,也是这般嘶喊着同样的话。 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的攥紧,指甲深陷掌心却浑然不觉,胸口像是被人剖开塞进了一块滚烫的烙铁,又被瞬间冻住,连呼吸都异常艰难。 就在这时,寒光乍现。 崔嬷嬷从被中抽出一把匕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陈妄心口刺去。 “小心”,苏桥雪眼神骤缩,来不及多想便跨步上前,死死的扣住了崔嬷嬷的手腕,终究是慢了一步,匕首偏了半寸,深深扎进他的手臂。 “噗呲” 温热的血溅在苏桥雪的脸颊,顺着眼角缓缓滑落,黏腻又腥涩,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 手腕微微一拧,匕首“当啷”落地,在青砖上滚了几圈,落在陈妄脚边。 她侧身挡在陈妄身前,目光冷厉如刀,“你疯了!” 崔嬷嬷恍若未闻,瘫坐在床上望着满地的血,突然疯笑起来,笑声嘶哑凄厉,笑着笑着,泪水又涌了出来。 陈妄站在苏桥雪身后,任由手臂上的血渗出,一滴,两滴,滴落在地上,绽开了一朵朵暗红的花,他只是定定的看着身前的这个女子,她个子小小,甚至还不到他的肩膀,可此刻脊背挺得笔直,为他挡住了危险。 苏桥雪看着他血流不止的伤口,鲜血不断的从伤口渗出,她伸手扯过帷帐上带子,在伤处上方紧紧扎住,声音难掩急切,“伤口太深,必须尽快处理” 陈妄依旧沉默,方才那一瞬间,他其实能躲开的,可看着崔嬷嬷眼中噬骨的恨,突然生出了几分麻木的纵容。 直到苏桥雪毫不犹豫的挡在他的身前。 他的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涩。 陈妄那双冰封的眼眸,只是一味的看着苏桥雪脸上的急切。 她——在关心他吗? 崔嬷嬷涣散的目光最后定格在苏桥雪的身上,声音嘶哑如裂帛,“你以为你能活着吗?”每个字都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寒意,“你处心积虑要嫁的这个人,是天生的灾星,所有亲近他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你跟着他,早晚也会落得与我一般。” 她忽然低笑起来,带着几分怜悯,“真是个傻的,秦家利用你,你竟真的不要命的凑上来,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你。” 最后的那句话,她说的轻描淡写,苏桥雪的性命,在她眼里不过是路边的野草,不值一提。 第7章 交错的旧伤 崔嬷嬷眼中的疯狂渐渐褪去,眼底的恨一点点熄灭,最后只剩一片死寂的空茫,像燃尽的灰烬,风一吹烟消云散。 眼帘缓缓阖上,唇角却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带着解脱般的释然,仿佛是终于放下了纠缠半生的执念,又像是嘲讽这荒唐的一生。 她的头无力的歪向一侧,唇边仍凝着那抹诡异的弧度。 “崔嬷嬷?”苏桥雪心头一紧,伸手探向她的鼻息,指尖一片冰凉,早已没了呼吸。 她仔细的检查崔嬷嬷的身体,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她走了。” 陈妄倏然回神,眼底只剩下冷硬的决绝,他微微侧过身,喊了一声“天枢” 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屋内外的寂静,天枢应声掀帘而入,目光扫过满地的血渍与床上的尸体,脸上没有半分波澜,只是躬身垂首,静待命令。 “彻查到底,天黑之前,本王要一个结果。” “是”,天枢毫不迟疑的领命,目光飞快掠过陈妄染血的衣袖,在苏桥雪紧绷的侧脸上稍作停留,终是未发一语,躬身退去。细碎的脚步声渐次消失在风雪声中。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苏桥雪看着陈妄手臂上不断渗出的血,眉头皱的更紧了,“你的伤——” 陈妄这才低头看了眼手臂,玄色已被暗红浸透,他却恍若未觉。 “你为什么不去死?” 崔嬷嬷的诅咒犹在耳畔,与母妃声嘶力竭的面容渐渐重叠,他不自觉的悄悄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与苏桥雪的距离。 苏桥雪的脸猛的沉了下来,心底莫名涌起的一股愠怒,她最讨厌不听话的病人,明明伤口还渗着血,偏要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上前两步,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腕,语气不容置疑,“跟我走” 陈妄指尖一颤,心下竟生出几分陌生的急促,可目光扫过她脸颊上未干的暗红血渍,瞬间卸去了挣扎的力气,腕间传来微微的凉意,像雪后初融的溪水,带着几分执拗的暖意,让他心底莫名起了一丝贪恋。 他终究没有反抗,任由她拉着他穿过长廊,忽略腿上传来的阵阵不适,金光倾洒,落在两人绰约的身影上。 苏桥雪回头吩咐丫鬟,“去拿季先生的针灸包,再拿些烈酒和干净的布条。” 进了清风院的卧房,将他按在椅子上,好似怕他逃脱一般。 不多时,丫鬟便捧着针灸包进来,见房内沉静,也不敢多留,只屈膝行礼,慌乱的退了出去。 她搬张椅子挨着他坐下,见他依旧僵着脊背,也不多言,径直取出剪刀,小心地剪开他染血的衣袖。 布料层层绽开,露出手臂的刹那,她呼吸骤然一滞,旧疤叠着新伤,刀痕凌厉,鞭痕交错,甚至还有不规则的烫伤,整只手臂寻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肤,像一副被反复撕扯过的残破画卷,触目惊心。 苏桥雪微微侧脸,避开那些刺眼的疤痕,她在医院见多了伤兵,断臂残肢她也司空见惯,可此刻望着这些伤口,心口却莫名揪紧,泛着细密的疼。 她刻意避开那些疤痕,专注清理新添的伤口,忍不住轻声问道,“这些——疼吗?” 陈妄垂眸,只能看见她低垂的头顶,却清晰地感受到那份小心翼翼的怜惜。 喉间涩动,眼底似有湿意,他眨了眨眼,故作冷漠的回道,“不疼!” 苏桥雪没有再追问,只是手上的动作愈发轻揉了,她仔细清理伤口,穿针引线,专注的给他缝合起了伤口,她刻意没用针灸麻醉,或许此刻的他,需要这份疼痛。 针尖刺破皮肉时,他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彷佛那些针扎进的不是他的身体。 屋内安安静静,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一深一浅,起起落落。 忽然,头顶传来低沉微颤的嗓音,带着压抑的涩意,“你——不怕吗?” 苏桥雪抬眸瞥了他一眼,他垂着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看不出情绪,但她就是知道他在问什么? 她手上的动作没有片刻的停滞,语气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怕你——克死我?” 她“呵呵呵”的笑了起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哪有人能左右别人的命数不成?你又不是执掌生死簿的阎王爷。” 她缝完最后一针,把针线扔进托盘,“你啊!太高看自己了,我可以是病死的,摔死的,甚至吃饭噎死的”,她调皮的挑了一下眉,“但绝对不会是被你克死的。” “不然,两军交战,把你直接往敌营一扔,大宁岂不能不战而胜,”她说的如此云淡风轻,坦坦荡荡,却像一把温软的刀,悄悄剖开他心头积压多年的阴霾。 陈妄将眼底的情绪藏的严严实实,沉默就像窗外的积雪,一点点漫上来,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几分滞涩: “我出生的那天,雪也是这般大,没过了景溪宫的台阶,那晚的月——红的诡异,映得满宫的雪都是红的。” 苏桥雪默然整理着桌上的针灸包,静静的听。 “我落地的那一刻,父皇驾崩。” 短短一句话,却似耗尽了他全部力气,“我出生便是金瞳,太史监的人说我灾星转世,要处死我。” “是母妃和崔嬷嬷拼死护我,我才得以活命。” 他的声音里终是染上颤意,“可母妃也因此被禁足景溪宫,久而久之便神智不清,清醒的时候她会抱我,可大多的时候,她认不出我。” “我是崔嬷嬷带大的,宫里的人惯会拜高踩低,常常克扣用度,她总是将份例尽数留给我”,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腿上的痛更明显了,可他就是想站着,不想让她看见他坐轮椅的样子。 “六岁生辰那天,月又红了半边,母妃难得清醒,亲手给我做了酥皮饼。” 他眼底的暗色凝聚,深的骇人,“我还未来得及吃,母妃突然对我嘶吼——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将匕首刺进了胸前,流了满地的血,黏糊糊的,能照出人影。” “自那以后,崔嬷嬷就变了。” 他轻笑一声,像碎玻璃划过冰面,“呲”的刺耳却毫无波澜,“有一次,她领份例回来很生气,我害怕极了,躲着不敢回去。” 陈妄的指尖攥得更紧,指甲嵌进掌心都浑然不觉,“那天特别冷,我险些就冻死在雪地里” “后来,有个女孩救了我。” 他忽然转过身,目光灼灼的凝视着苏桥雪,眼底翻涌着近乎执拗的期待,期待她能记起什么,可回应他的,只有一片陌生的澄澈。 他将失望藏进眼底最暗处,声音覆上寒霜。 “后来我去了北地,那里的雪比宫里还大,也更冷,可我反而觉得痛快了,那里没人打我,没有尊卑贵贱,只有刀光剑影,和活下去。” 窗外风雪呼啸,他的声音却极轻,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苏桥雪缓缓上前,与他并肩站在窗前,目光所及白芒一片。 她懂得那种感受,那种藏在无数个暗夜里咀嚼过的绝望。 “我明白” 比起他,她只是更幸运一些。 她的父亲嗜赌成性,输光了家产,每次醉醺醺的回来,皮带,衣架就会毫不留情的落下,每一次都要疼上好几天,母亲自己也常常被打的遍体鳞伤,却执拗的护着她。 直到那天,母亲忍无可忍终于向父亲举起了菜刀,满地的鲜血,红的刺目惊心,她只是冷漠的看着,连母亲从窗口纵身跃下时,都没有掉一滴泪,她只庆幸,她终于解脱了。 亲戚们骂她是“扫把星”,都躲着她,她开始流浪,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也不记得走了多久,最后晕倒了一个水塘边,被爷爷捡回家。 他们供她读书,教她做人的道理,还给她取了新的名字。 苏桥雪泛去眼底的涩,自从爷爷奶奶过世后,她又是一个人了。 可她明白,有些刺扎进心里就算表面结了痂,内里依旧稀碎,一碰,便是钻心的疼。 他们都是被旧伤裹着的人,只是陈妄用冷硬当盔甲,而她何其有幸,被爷爷奶奶捂出了温度,拔去了心里的刺,虽留下了疤痕,偶尔会微微作痛,却再也不会成为她一生的枷锁。 她想说些什么,可却不擅长安慰人。 只是这片刻的迟疑,仿佛印证了陈妄心中那点卑微的期待终究是奢望。 他甚至不敢看她,只能用更冷的语气掩饰脆弱,“本王就是这样的人,看在你救了天权的份上,你走吧!” 苏桥雪轻轻将手覆在他微颤的手背上,侧头漾开一个淡淡的微笑。 “从医学的角度看,所谓金瞳,不过就是刚出生的婴儿体内——”,她斟酌着该如何开口,“一种浊物过多,我们称之为——黄疽,轻微的黄疽只需要多晒太阳,让阳光分解浊物,假以时日自会消退,甚至都不用吃药。” 陈妄身子一震,玄色衣袍下的脊背绷得笔直,喉结剧烈滚动,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缓缓转头凝视着她的侧脸,她唇角勾着清浅的笑,像雪后初霁,悄然绽放红梅,带着疏朗的暖意,一点点融化了他心底积压的寒冰。 “你——”,他的声音干涩,“我身边亲近之人都——” 他甚至不敢说出那个“死”字,仿佛一旦说出口,那荒诞的诅咒就会成真。 她迎着他复杂的目光,继续说道,“至于血月,我曾在书中见过记载,不过是月光被挡住了,有红光透出来,每隔几年便会出现一次,就像火雨垂落,或者天狗吃月亮,都是天地间的自然现象。” “自然——现象?” 第8章 难道和血月有关 “自然——现象?” 陈妄低低重复着这四个字,眼尾轻轻颤了颤,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手背,那里还残留着她掌心的微凉,像一片薄雪落在肌肤上,迟迟没有消散。 他眼底忽然泛起细碎的光芒,像暗夜里被乌云遮住的星子,终于悄悄露出光芒,“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说我不是‘灾星’” 苏桥雪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你的母妃当年以命相护,怎能说她不爱你?”她微微一顿,声音轻的犹如鹅毛划过,“只是,她的圣命早已千疮百孔,最终选择了解脱,那是她的选择,不是你的错。” 这番话既是说给陈妄听的,也是说给自己的,她在心中默默低语,“妈,你只是选择了解脱,我又怎敢怪你抛下我?”她纠缠了二十多年的心结,仿佛在这一刻忽然释然。 “不是你的错”,这五个字,像一柄淬了暖意的剑,精准无比地刺入他心口最坚硬的冰层。陈妄猝然抬头,近乎失态地望向她。 她说——不是他的错。 这轻飘飘的一句,竟让他固守了三十多年的世界,震耳欲聋地裂开一道缝? 他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看着她,第一次……生出了一丝微弱的,想要相信的念头。 等等——血月? 这个念头猛然在苏桥雪脑海中掠过,她眼底瞬间亮起异彩,她转身抓住陈妄的手腕,连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难掩的兴奋。 “王爷,上次出现血月是什么时候?” 陈妄正出神,闻言侧头看她,虽不解其意,却还是如实答道,“我们新婚的那日。”不知为何?说到“新婚”二字,他刻意加重了语调,心中泛起一丝隐秘的雀跃,他们——是夫妻。 新婚那日?苏桥雪心口一紧,不就是她在阴暗的地牢里醒来的日子吗? 难道——她来这里,和血月有关? 这个猜想让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若是血月引发某种未知的空间异象,才让她的灵魂穿越到了谢枕月的身上,那下一个血月之日,是不是就能成为她回去的契机? 苏桥雪眼底的茫然渐渐被期待取代,全身的血液都为之沸腾。 “从你出生,一共有过几次血月?” “三次” “三次?要那么久啊?”苏桥雪呐呐自语, 她记得血月约三年一次,或许时代不同会有所差异,但总归有了希望。 苏桥雪望着院中残雪,长长舒出一口气,接下来的日子总是要过的,既然避无可避,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用寒凉的手拍拍脸颊,似在驱散心中的郁郁,她是苏桥雪,她在最简陋的环境中也能稳拿手术刀,她曾是军中的全能标兵,她闯过毒窝,熬过酷刑,如今又怎轻言认输? 理清思绪后,她忽然问道,“崔嬷嬷的女儿出了什么事?” 陈妄明显一怔,随即眉峰轻蹙,“崔嬷嬷没有女儿” “可她明明说——”,苏桥雪侧身看向他,语气笃定,“我听的很清楚,那不是口误。” 陈妄心头一沉,指尖在袖边来回摩挲,“不可能,崔嬷嬷是母妃的贴身丫鬟,随母妃入宫,从未婚配。” “未婚不代表未育”,苏桥雪打断她,“更何况那么多年,你又怎知她曾经经历过什么?” 陈妄的喉间轻轻滚动,眼底情绪翻涌,苏桥雪的话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始终忽略的空白。 他从未探究过崔嬷嬷的过往,北地归来,朝局如沸,他疲于应对,匆匆把她接回王府后,便没怎么过问,也从未想过她在宫里的十二年,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念头闪过陈妄的脑海,崔嬷嬷手中那方绣帕,帕面上绣着认不出的图案,针脚也是歪歪扭扭,和她素日精湛的女工相去甚远,她却视如珍宝。 除非——那是出自极其重要的人之手。 “是我疏忽了……” 陈妄喃喃自语,眼底的冷静如同冰面骤然碎裂,他猛地转身,整个人仿佛失了重心般的趔趄,踉跄着往外走。 苏桥雪望着他仓促远去的背影,还是喊了一句,“你的腿——?” 陈妄刚踏出房门,天枢鬼魅般的跟了上去,苏桥雪不由的探出头想要看看,这人到底藏在什么地方? 去往皇宫的路上,蹄脚生风,扬尘飞驰,一红一黑两匹骏马,前驰后逐,他身上的玄色长衫也随风飞舞,猎猎作响,宫门守卫见来人是靖宁王,纷纷跪地行礼,更是不敢阻拦,陈妄勒马不歇,一路畅通无阻,直抵玄门。 陈妄收紧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他甩鞭弃马,脚步略显踉跄,却执拗的不肯停下。 站在景溪宫朱红宫门前,陈妄猛然刹住了脚步,望着他居住了十余年的宫殿,反倒踌躇起来,地上的积雪无人轻扫,将殿内的痕迹埋得严严实实,昏黄的阳光斜斜的照在雪面上,却没有一丝的暖意。 陈妄抬脚而入,积雪已没过了脚踝,冰凉的触感顺着脚踝往上爬,腿上的旧伤隐隐作痛,他却浑然不顾,往前走便是母妃当年常住的寝殿,雕花窗棂早已蒙尘,他矗立良久,终究还是调转方向,去了崔嬷嬷曾住的偏房。 屋内灰积寸厚,却井然有序,物品依然摆放在原来的位置,就连那个针笸箩也依旧没有动过,这是他常待的地方,母妃神志不清的时候,崔嬷嬷就会把他藏在她的屋子里,这里每一个物件他都熟悉的很。 陈妄指尖轻拂桌沿灰尘,脑海里闪过季伤的话,崔嬷嬷是自尽,第一次悬梁却被苏桥雪意外救下后又服毒,分明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一个抱定必死之人,她临死之前的那些话,是在绝境中提醒他,或者向他求救,他只沉浸在被嫌弃的情绪里——忽略了。 “找 ——” 陈妄沉着声,一字落地,便俯身在屋内翻找起来。拂过积尘的桌椅,掠过整齐叠放的旧衣,连梳妆台的抽屉都一一拉开,却始终没找到半点线索。灰尘呛得他喉咙发紧,可他毫不在意,只一遍遍地扫过屋内的每一个角落——以崔嬷嬷的性情,若是留下什么线索,定是会藏在她最熟悉的地方。 直到目光落在墙角那个樟木箱上,陈妄的动作骤然顿住。 那是他四岁那年,崔嬷嬷亲手为他做的。彼时母妃还在,景溪宫满是暖意,崔嬷嬷用晒干的樟木片拼了这只小箱,他当时把弹弓、木雕、还有母妃缝的小老虎玩偶都塞在里面,宝贝得不行。 他记得,母妃去世那年,崔嬷嬷把它摔了,碎得七零八落,他当时还哭着捡了好久。后来这箱子便没了踪影,他以为早就被丢弃,却是被崔嬷嬷收了起来,碎痕处被细心地黏合,缠着淡褐色的麻绳。 陈妄缓步走过去,触到箱盖的瞬间,指尖控制不住地发颤。 他吹去盒面上的灰尘,缓缓打开,翻动着里面那些小物件,心中掠过一丝异样,只是在最底层却有一样不熟悉的东西,一个碧青色的香囊,他缓缓拿起,指尖摩挲着上面的图案,低语道,“这个图案,怎么那么熟悉?可——在哪里见过呢?” 屋外阴风卷尘,簌簌不绝,却忽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 “谁?” 天枢反应极快,手按腰间短刃便冲了出去,不过片刻,便揪着个小太监回来,随手一扔便将人扔在陈妄脚边,小太监裤脚沾着泥雪,被天枢攥着胳膊,整个人抖得像风中残叶,头埋得低低的,抬头看人的勇气都没有。 “你是谁?为何在此窥探?”天枢的声音沉稳有力,却依旧没有起伏,他们才刚到景溪宫,便有人找上门来。 小太监被这一声呵斥吓得一哆嗦,膝盖一软便跪在地上,他哆嗦着回话,声音细若蚊蚋, “参,参见靖宁王——奴才,奴才是永巷的杂役——贾严” 话音刚落,贾严猛地挣开天枢的手,“咚”的一声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下去,“靖宁王!求您救救溪儿!求您救救她!” 额头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下,两下,三下,很快便渗出鲜血,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晕开了印记。 陈妄眉头紧蹙,溪儿?是谁? 他沉默着,只是看着贾严,眼底闪过淡淡的杀意,“你如何知道今日本王会来?” 贾严磕头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眉心的血顺着鼻梁淌到鼻间,沾着尘土,混着泪水,狼狈不堪,“奴才原是葛贵人宫里伺候的,葛贵人仙逝后便被送到永巷,是崔嬷嬷救下奴才,才保住奴才的命” 陈妄指尖来回摩挲,望着贾严的脸,似在甄别他说的是真是假,葛贵人?圣上的生母?被太后刺死的那位? 贾严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的几乎断气,“奴才与崔嬷嬷相依为命,可突然有一天来了个黑衣人,之后崔嬷嬷把奴才叫到身边嘱托,若是有一天她没有回来,就让奴才每日都来景溪宫等候,若是看到王爷,便把溪儿的消息告知您” “溪儿如今被关在永巷的晦奴坊”,说到这里,贾严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下,“奴才也曾托人到晦奴坊照看溪儿,可奴才没有能力,无法把溪儿救出晦奴坊,只能依着崔嬷嬷的话,每日都来景溪宫外候着,这一等便是半年,今日总算见到王爷,您发发慈悲,救救溪儿吧!” 陈妄心头一沉,崔嬷嬷这是早就知道会有今天,提前做了安排?还是秦太后的安排,只为引他入永巷,永巷那个地方,谁死在哪里都不会有人追究。 但,他别无选择,陈妄缓缓站起身冷声道,“带路” 第9章 晦奴坊 永巷隐在皇宫西侧的阴影里,不见半分灯火,寒风呼啸过长长的甬道,发出呜咽声,像蛰伏的恶鬼呲着獠牙,只待有人自投罗网。 陈妄将身形隐在斑驳的宫墙下,天枢紧随其后,目光如鹰隽般扫过四周,按照贾严的描述,穿过三道院子,最深处便是晦奴坊,人就被关在那里。 两人足尖点地,身形跃动,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只是陈妄的脚还是有些滞涩。 刚踏入永巷,阴风骤起! 数十支淬冷箭矢破空而来,寒光如星,直逼心口,分明是精心布置的死局。 “王爷小心!” 天枢旋身抢在陈妄身前,腰间长刀铮然出鞘,银光连闪,箭雨被尽数斩落。断箭噼啪坠地,溅起一地碎雪。 “嗖!嗖!嗖!” 第二轮箭雨已至,自屋顶、墙角倾泻而下,密织如网,封尽退路。 陈妄眼底寒芒乍现,不退反进!玄色斗篷应声飞旋,如黑云蔽空,瞬间卷落数支冷箭。他反手抽剑,足尖猛踏枯树借力腾空,身形如鹰隼掠起,剑光似流星贯月,直刺屋顶—— 那名刺客的箭尚在弦上,喉头已被剑尖洞穿。 血雾喷溅,人已倒地。 “铿!锵!” 天枢在地面挥刀护阵,陈妄凌空疾刺,二人一上一下,剑影刀光交织成网。不过瞬息,最后一名刺客应声跪地,陈妄染血的剑尖已抵其咽喉。 “说,主使何人?” 刺客咧嘴,齿间黑血涌出,气绝身亡。 “是死士。”天枢长刀甩出,正中另一名欲逃刺客的后心。 陈妄俯身拾起一枚箭矢——这种短小却劲力十足的箭,他从未见过,将箭收入怀中。 他身上的玄色衣袖已被鲜血浸透,每道褶皱里都渗出凛冽杀意。 “王爷,必须立刻离开。”天枢声音低沉,目光落在他微颤的右腿上。 陈妄未语,只将箭簇收入怀中,转身迈步时,留下半道染血的足迹。 “先找人” 他一把推开晦奴坊的门,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两人对视一眼,无需言语便已明了——天枢侧身护在陈妄左前,短刃反握,目光如电扫过空荡的屋内。 除了斑驳的血迹,空无一人。 就在陈妄转身欲退的刹那,一声极轻的嘤咛,细若游丝,却精准地拽住了他的脚步。 声音来自脚下。 天枢已俯身蹲下,指尖叩击地板,传来空洞的回响。短刃寒光一闪,“嗤”地划开腐朽的木板—— 随着木板被猛地掀开,尘埃飞扬中,一双澄亮如葡萄的眼睛蓦然抬起,湿漉漉地直直望来,不偏不倚撞进了陈妄深不见底的眼底。 苏桥雪斜倚在床头,指尖抚过书页上晦涩难辨的篆体字,她读了二十二年的书,从数理化到医学专著,就算是古诗词她也背了几百首,此刻却像个初识字的蒙童,正蹙眉间,门外传来沉重而滞涩的脚步声。 她连忙起身,素色的披风刚裹住肩头,房门便被推开了。 陈妄立在门口,玄色衣袍浸着深色血渍,脸上凝着干涸的血痕。最令人心惊的是他怀中——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正紧紧趴在他胸前,小脸埋在他颈间,只露出一双过分澄澈的眼睛。 浓重的血腥味,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你又受伤了?” “没有”。他的声音略显疲惫 确认他无碍后,苏桥雪的目光落回孩子身上,那孩子大概六七岁,像只受惊的幼兽,整个人贴在陈妄身上,小胳膊死死环住他的脖颈。 苏桥雪看着陈妄僵硬的模样,又看着那孩子紧绷的小脸,上前一步,放柔的声音,“来姐姐这里来好不好?” 孩子毫无反应,反而往陈妄怀里缩的更深。 一时间,空气陷入了僵持,“咕——”,一声轻响从孩子腹部传来。 苏桥雪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取过桌上一块桂花糕,声音放的更软,“饿了吧?姐姐这儿有吃的” 孩子的目光终于从陈妄的脸上移开,落在糕点上,悄悄咽了咽口水,可仍不肯松手。 她心中叹了一口气,将糕点送到孩子嘴边,“吃吧!” 许是饿极了,他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小口,又怯生生的缩了回去。 苏桥雪不动声色的靠近,指尖轻触孩子冻得发红的耳垂,“你看,哥哥身上都是血,让他去换件干净衣裳好不好?”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握住孩子冰凉的小手,同时对陈妄使了个眼色。 陈妄会意,缓缓的放松手臂, 苏桥雪顺势将孩子往自己怀里带,动作轻揉得像在捧出一件易碎的珍宝,许是她怀里的暖意让人安心,孩子只是微微挣扎,便顺从地靠了过来,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却始终紧盯着陈妄。 陈妄刚转身要走,孩子立即剧烈挣扎起来,他只得退回原处。 苏桥雪叹了口气:“来人。”候在门外的侍女应声而入。 “备水给王爷沐浴更衣,再让厨房煮两碗粥,配几个小菜。”她说着,目光扫过陈妄苍白的脸,“快一些。” 陈妄见她全部心神都系在孩子身上,心头莫名一空,只得转身绕过屏风。 水声刚歇,里衣还未系好,便听见外间传来苏桥雪一声压抑的低咒: “靠——!”苏桥雪很久没有爆粗口了,此刻却是忍不住。 他疾步转出,只见苏桥雪半跪在地,指尖悬在孩子的胳膊上方微微发颤——那截细嫩的小臂上,青紫淤痕层层叠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有些已经发暗,有些还透着血丝。 这样的伤痕,他再熟悉不过。 苏桥雪抬起头,眼底翻涌着痛惜与怒火,刚要开口,视线却撞上他未着寸缕的上身。结实的胸膛上疤痕纵横,新旧交错,与她方才所见如出一辙。 她耳根蓦地烧红,慌忙垂首:“衣、衣服穿好。” 陈妄这才回神,喉结微动,转身扯过里衣草草披上。待他再回头时,苏桥雪已经褪下孩子那件破旧的青袄,用自己的素色披风将人仔细裹好,轻轻揽在膝头。 她一手护着孩子的后背,掌心极缓地上下抚动,每一个动作都柔软得像在触碰初绽的花苞。 烛光映在她低垂的侧脸上,镀上一层他从未见过的光晕——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 苏桥雪状似无意的问了句“谁家孩子?” 心中却忍不住嘀咕,该不会是他的私生子吧?难道她除了给人做妾,还要当现成的后妈? 陈妄的目光却始终胶在苏桥雪的身上。 此刻的她,褪去了白日的锋芒与戒备,眉眼温软,烛火如水墨般晕染在她的侧脸,漾开一层朦胧的光,透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安宁的柔美。他看得有些出神,竟一时忘了应答。 直到苏桥雪转过头,目光与他相撞,他才仓促的移开视线,耳根微热,语气不自觉的拘谨起来:“崔嬷嬷的。” “崔嬷嬷?” 苏桥雪蓦地睁大双眼,又倏地回头看向那孩子——不过六七岁的模样,崔嬷嬷怎会有这般年幼的孩子? “本王已经让人去查了”,陈妄仿佛看穿她的疑惑,低声补了一句。 苏桥雪唇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注意力重新落回孩子身上。 她命小菊端来温热的水,将软布蘸湿后,一点点拭去孩子身上的尘土与血污,每一次触碰都极尽小心,生怕稍一用力就弄疼了她。 待换上干净的衣衫,孩子的容貌才清晰显露,一双杏眼若浸在水中的星辰,黑白分明,只是因惊惧蒙着一层雾气,小脸苍白,下巴尖尖,更显得那双眼睛大的惊人,却也脆弱的令人心疼。 “她叫溪儿——” 陈妄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苏桥雪闻声抬眼,他立在原地,月白色的里衣勾勒出他挺拔轮廓,她心中不由的啧啧两声,这人当真生得极高,至少一八五以上,光是这般身形便已胜却无数,其实五官也极为俊朗,若非那道疤痕,怕是早被京城贵女们争相追逐,这么看来,谢枕月倒也不是全无眼光—— 这个念头刚闪过,她突然眯起眼睛。 他竟是站着的? “你的腿——”,她脱口而出。 陈妄眉峰几不可察的一蹙,方才强撑着伤腿行动,此刻剧痛翻涌,再难支撑,他没应声,只沉默着转身,缓缓落座于身旁的檀木椅上,动作间难免有些许滞涩。 苏桥雪见他避而不答,无所谓的耸耸肩,他不愿说,她自然也不会多问。 房间一时陷入静谧,苏桥雪低头轻拍怀中的孩子,陈妄则静坐一则,指尖摩挲着从崔嬷嬷处拿回来的那枚荷包。 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墙,各守一方天地,互不侵扰,偏偏这份沉默里,又渗几分难以言喻的安宁。 青莲轻手轻脚布好饭菜,退出时匆匆回望一眼,抚着心口松了口气,拽着正要进门的小菊快步离开。 陈妄执起木筷,咽下一口温热的粥,暖意自喉间漫开,融化了些许寒意。 苏桥雪缓步走近坐在他的对面,一边小心喂着孩子,目光却落在他手边的荷包上 “狼毒花?”她轻声辨出上头的纹样。 陈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你——认得?” “自然——”,苏桥雪说的咬牙切齿,大学期间她随着导师到西北医援,她差点把它误以为是奶奶种的绣球,就把它摘了回去,结果手肿了整整两个礼拜。 “狼毒花,形美却全株有毒,可入药,但需极为谨慎”,她语气平静,“耐旱,耐贫瘠,一般长在草原或者戈壁” “草原、戈壁——”,陈妄默默低语,“难道是北燕?” 第10章 别怕,我在 苏桥雪其实并不懂得如何哄孩子,只能凭着记忆里奶奶的模样,轻轻拍着溪儿的背,哼起那首遥远又熟悉,在心中哼唱过无数遍的童谣。 “风儿静,月儿明,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声……” 清灵的曲调如云絮般柔软,在烛光中缓缓流淌。陈妄抬眸望去,见她侧卧在榻,青丝如瀑散落,一手托着腮,跳跃的烛火在她脸颊投下柔和的光影,美得不似尘世中人。 这曲调他从未听过,却莫名觉得安心 他眸色渐深。天枢查到的谢枕月,与眼前这个女子,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与他交手时的果决狠厉,救治伤者时的沉稳笃定,说出“不是你的错”时的通透淡然,还有此刻呵护溪儿的小心温柔——这些截然不同的面貌,层层交织,拼凑成一个他完全陌生的灵魂。 可她也才十六岁,却好似历尽千帆般。 陈妄的心口泛起一丝陌生的悸动,如同被雪水浸润的种子悄然破土,带来细微而执拗的酥麻。他试图将这不合时宜的情绪压下去,却无济于事。 他慌乱别开眼,假意看向窗外积雪,耳边却始终萦绕着那清灵的调子,挥之不去。 陈妄合上双眼,一个念头在黑暗中变得无比清晰——他想将她留在身边。 恰在此时,歌声戛然而止。 陈妄倏然转头,只见苏桥雪已急急的起身,扬着声音喊着,“小菊,拿些烈酒和布条,再备一盆冷水。” 他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床上溪儿双颊通红,眉头紧蹙,呼吸急促夹杂着细碎呜咽,睫毛上沾着晶莹的泪珠。 苏桥雪的手贴上溪儿的额头,指尖传来的灼热让她心头一沉,这温度快到四十度了,再烧下去脑子也要烧坏了。 她接过小菊递来的布条,浸湿拧干敷在溪儿的额头、脖颈和腋下。又取了沾了烈酒的布条,一遍遍擦拭溪儿的手心与脚心,动作轻柔却不失细致。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逝。直到掌下肌肤的灼热终于褪去,转为温凉的汗意,苏桥雪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惊惧交加,又兼体虚血弱,才会突发高热。”她拭去额角的细汗,声音略显疲惫,“往后怕是要仔细调养些时日了。” 陈妄静坐一旁,并未应声。徒留她的话语在空气中轻轻飘散,如同自言自语。 苏桥雪垂下眼帘,不再多言。 望着床上小脸依旧苍白的溪儿,她在昏迷中不住的颤抖,唇间溢出断断续续的呓语,仿佛被困在醒不来的梦魇里。 苏桥雪心头微动——这般模样,像极了曾经那个无人庇护的自己,不自觉就想多护着些,或许,是对往日遗憾的一种弥补。 她俯身靠近,在溪儿耳边轻声低语 “别怕,我在” "别怕,我在。" 这短短四字如惊雷贯耳,陈妄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收缩。 是她。 真的是她。 十五年前那个雪夜,当他蜷缩在宫墙角落奄奄一息时,她也是如此在他耳边落下同样的话语,轻柔的吐息驱散了彻骨寒意。 此刻,这熟悉的语调与记忆深处的声音轰然重合!字字句句的起伏,安抚中透着的温柔,都与十五年前别无二致。 而臂间那枚缺瓣梅花,更如同最后的印证,将眼前苏桥雪清晰的身影,与记忆中那个朦胧的女孩,完美地、不容置疑地叠合在了一起。 他凝视着她专注的侧脸,心头翻涌着惊涛骇浪。十五年的寻觅,无数次的失望,原来命运早已将她送回他身边。 幸好—— 历经波折,穿越迷雾,她终于还是站在了他的眼前。 苏桥雪全然不知陈妄心中的惊涛骇浪。待溪儿体温渐稳,又服下汤药后,她便倚在床边,轻拍着孩子再次沉入梦乡。连日紧绷的心神骤然松弛,困意如潮水漫上,不过片刻,她的呼吸也变得均匀绵长,与溪儿的交织在一起。烛影摇红,一室静谧,只余窗外风雪声。 半梦半醒间,压抑的呻吟声如绵绵细针扎进苏桥雪的耳朵,她猛地坐直身子,屋内烛火将尽,残光昏黄,勉强勾勒出陈妄蜷缩在软榻上的身影。 她轻手轻脚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青砖上,寒意刺的她一个激灵。 走近软榻,借着微光定睛一看,陈妄身体僵直,额角冷汗涔涔,已浸透里衣领口,湿透发黏在脸颊两侧,眼角那道疤不住抽动,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线,下唇已被咬的血肉模糊,一只手死死按在右膝,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肩头不受控制的发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滞涩。 苏桥雪心下一沉,伸手欲掀开他的裤管,指尖刚碰到布料,便被陈妄猛地攥住手腕。 “疼”她忍不住闷哼, 他骤然睁眼,眼底赤红,戾气如困兽般汹涌,仿佛要将一切撕碎,待看清是她,那狠厉才勉强敛去三分,手上力道稍稍松了些。 苏桥雪默默的翻了个白眼,抬手重重拍开他的钳制,“我是医生——” 不顾他浑身僵硬的模样,她俯身径直掀开裤管。纵使见惯伤病,此刻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那条腿肿胀的骇人,皮肤呈暗红色,皮下血管狰狞突起,隔着衣料都能感受滚烫,显然是反复炎症后的结果。 “这么严重?”她转身取来季伤的针灸包,轻捻银针在腿上刺入几个穴位。 陈妄闷哼一声,剧痛如野火燎原般瞬间蔓延,眼底更是翻涌着惊涛骇浪,不甘,难堪与绝望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吞噬。 他倔强的侧过头,将整张脸埋进阴影里,任由冷汗浸透衣领,后背泛起寒凉,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伸手拽过一旁的锦被,想要盖住那双丑陋残破的腿,不想在她面前展露半分狼狈。 “无妨”,他声音沙哑,刻意说的轻描淡写。 苏桥雪叹了口气,不容置疑地拍开他遮掩的手,一把掀开被子,“都这样了,还是无妨吗?” 她指尖轻捻银针,动作稳得像山间清泉,声音却沉静如水,“你这伤多久了?” “三年——” 苏桥雪拭去额头上的细汗,目光始终专注在他的腿上,“当年骨折后没接好,愈合后骨质增生反复刺激周围的组织神经,眼下虽能勉强行走,但若再这般耗下去,会越来越严重”, 她稍作停顿,抬眼看向他紧绷的侧脸,“以后尽量坐轮椅,避免过度负重,否则反复发炎,你这腿——就真的保不住了。” 话音未落,陈妄猛地攥住她的手腕,眼底迸发出灼人的希冀:“你可以——?” 苏桥雪用力抽回手,揉着发疼的手腕,没好气的道,“若是条件允许,或许可以尝试,但是现在条件不允许” 陈妄缓缓垂眸,掩去眼底的痛意,声音低哑却执拗,“最坏——结果是什么?” “创口过大,会导致伤口感染”,她的声音沉了下去,“你会没命。” 陈妄垂首凝视那条肿胀的腿,暗红的皮肤下泛着诡异的光,像一条潜伏的毒蛇,一寸寸啃噬着他,他抬手按住胸口,绝望与灼痛交织,竟分不清哪个更刺骨。 他不能死,瑜儿才五岁,尚不能亲政,秦太后步步紧逼,朝堂暗流涌动,北燕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南下,侵犯大宁,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没有死的资格。 可他真的太累了,半生的冷遇、误解,北地的刀光剑影,京都的尔虞我诈——他早已精疲力尽,不盼拨云见日,只待瑜儿执掌大权,他便能卸下一切,静候终局。 只是——目光仍不由自主的看向苏桥雪。 为何——又心生妄念呢? 喉间涌上腥甜,他硬生生咽了回去,缓缓靠回引枕,顷刻间仿佛又披上了那层冰甲,比以往更厚,更冷,将一切翻涌的情绪彻底封存。 “不碍事”,他的声音如淬雪凝霜,没有一丝的波澜。 苏桥雪看着他眼底的光芒一点点熄灭,最后沉淀成一片死寂的灰烬,心中竟也泛起细密的抽痛,挥之不去。 “我——想试试” 这句话毫无预兆的从唇边溢出,连她自己都怔住了,她比谁都清楚,在这缺医少药的时代,没有精密的仪器,她的那些技术,不过是镜花水月,她不该给人虚无的希望,那只会换来更彻骨的绝望。 更何况是陈妄这般骄傲的人,让他怀抱希望又再次落空,怕是比死亡更残忍。 可她就是忍不住。 她想要治好他,想要看他站起来,堂堂正正的立在天地间。 陈妄没有回应,只是默默侧过脸去。 他——还可以怀抱希望吗? 晨曦透过窗棂,将浅金色的光斑洒在苏桥雪脸上。她睫毛轻颤,无意识地哼出一声软糯的鼻音,像雪落在梅花瓣上那般轻。昨夜辗转反侧,思量陈妄腿伤的治疗可能,又担心溪儿的身体,直至天光将明才沉沉睡去,却依然在惯常的时辰醒来——她这该死的生物钟。 她慵懒地伸展四肢,素白寝衣滑落肩头,露出一截莹润小臂。那枚梅花胎记在晨光中泛着浅淡绯色,宛若真有一瓣红梅落在雪肤之上。 “闹钟还没响......再睡会”,她闭着眼嘟囔,声音黏糊糊的,带着浓重的鼻音,一阵凉风拂过裸露的手臂,她轻颤着把被子拉过头顶,像只怕冷的小猫般蜷缩起来,把自己裹成个严实的茧。 被褥间熟悉的暖香裹着阳光的气息,她不禁满足的深吸一口气,唇角无意识的扬起,眼看又要沉入梦乡。 软榻边的陈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本不欲打扰,可那双总是冷寂的眸中,抑制不住的漾开几分细碎的笑意,指尖微动,唇角也跟着扯出一抹清浅的弧度。 笑意落在脸上,他才猛然愣住,有多久没笑过了? 不知是被她那副懒懒模样取悦,还是心底那点说不清的念头作祟,他忽然见不得她这般惬意,忍不住要惊扰这片宁静。 第11章 侧妃而已 “醒了?” 冷沉的男声如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激起阵阵涟漪。 她“腾”的坐起身,锦被从肩头滑落,睡眼惺忪地茫然四顾,好一会才循声望去。 陈妄端坐在软榻,墨色眼眸静静凝视着她,不似昨日的冷厉,反倒藏着她看不懂的温和。 “你——” 刚醒的嗓音裹着未散的沙哑,无端染上几分慵懒,“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本王的卧房”,陈妄的声音落下来,尾音似乎轻轻扬了扬。 苏桥雪眨了眨眼,几乎以为是错觉——那惯常冷冽的语调里,竟藏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抱歉”,她下意识的道歉,撑着身子便想起身,窗外的风卷进来,掠过她的肩头,她这才惊觉自己只穿着单薄的寝衣,慌乱的扯过锦被裹住身子,脑子也瞬间清醒,“溪儿呢?” 陈妄眸色微沉,指尖摩挲着袖边,“有人照料” 苏桥雪瞥见不远处挂着的衣裙,正要取来,却对着那层层叠叠的襦裙蹙起眉头——这般繁复的穿着,她实在束手无策。 "小菊。"她试探着唤道。 空寂的室内无人应答。她耳根微热,攥着被角往床里缩了缩,连脚尖都悄悄藏进锦被中,流露出几分无措。 她全然没察觉,陈妄唇角始终勾着那抹浅弧,目光掠过她泛红的耳尖。 他眼底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如雪后初阳照在梅枝间,温暖却又小心翼翼。 轮椅轻轻滑动,向前半尺又倏然后退,他垂眸掩去翻涌的心绪,生怕再近些许,就要藏不住胸中悸动。 待退回原处,他才稳住心中的涌动,扬声唤道,“来人。” 门帘应声掀起,一个身着粉色衣裙的丫鬟端着铜盆走了进来,姿态端正地向陈妄屈膝行礼,声音脆生生的,“见过王爷” “伺候侧妃更衣——”,陈妄望向床榻,语气自然得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是”,丫鬟利落地安置好铜盆,从屏风后取出一整套衣裙。苏桥雪望着那些繁复的襦裙、外衫,只觉头疼——这古人的着装规矩,怕是还要费些时日才能适应。 苏桥雪指尖轻触铜镜,冰凉顺着纹理漫开,镜中映出一张陌生的容颜,饱满的鹅蛋脸莹白似玉,双眉如新月弯弯,浅褐色的眼眸宛若浸在清泉中的琥珀,澄澈见底。不点而朱的唇天然含笑,梨涡浅现,整个人恰似瓷瓶中精心供养的海棠,娇柔明媚,一颦一笑皆透着被万千宠爱浸润出的矜贵。 陌生的脸让她有些出神,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保留着她熟悉的特质——几分疏离,几分清醒,即便被困在这具娇软身躯里,也从未湮灭。 指腹轻按镜中倒影的眼眸,她低声自语:"我是苏桥雪,只是苏桥雪。" "侧妃,梳妆已毕。" 丫鬟后退半步,垂首敛目,微微屈膝低声说道。 苏桥雪蓦然回神,惊见镜中自己乌发已被盘成高耸云髻,珠翠累累,几乎要将纤细的脖颈压弯。她忍不住腹诽:这脖子当真承受得住? “额——姑娘”,她斟酌着开口,“能不能——简单一点?” 丫鬟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余光瞥向静坐一旁的陈妄。早闻谢家姑娘不学无术,果真如此。这朝云髻已是择了最素雅的珍珠钗环,还要如何简省? “青莲,侧妃的话,没听见吗?” 陈妄声音骤冷,惊得丫鬟慌忙屈膝:"奴婢知错,王爷恕罪。" “往后,清风院的事,皆由侧妃定夺”,声调不高,却字字清晰,分明是说给全院仆从听的。 "侧妃"二字如芒在背。苏桥雪暗叹:她这个生在红旗下的军医,尚未尝过恋爱的滋味,倒要先体验为人妾室的滋味了。 她抬手,将发间钗环一一取下——鎏金蝶钗、翡翠步摇...整整八支珠翠被轻轻搁在妆台上,不看丫鬟惶恐的神色,也不理会陈妄的目光。 既入此间,她不愿为难他人,却也绝非任人拿捏之辈。 陈妄凝视着她不卑不亢的举止,眼底寒意渐消,挥手屏退侍女。 顷刻间,十余位青衣仆妇捧着朱漆食盒鱼贯而入。水晶盏盛着精巧点心,琉璃盘装着珍馐美馔,连佐餐小碟都雕成莲瓣形状,满桌琳琅让人目不暇接。 苏桥雪悄悄咽了咽口水。这便是王府的早膳?她在现代不是外卖就是食堂,虽会下厨却总抽不出时间。相较之下,从前那些只能算果腹,眼前这才叫用膳。 她执起玉箸,目光在满桌佳肴间逡巡,最终不得不承认——这些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菜肴,她竟一样都认不出来。 醒来至今,她还未曾好好吃过一顿饭,腹中早已是空空如也,可面对眼前这桌过分精致的早餐,却提不起半点食欲,刚睡醒的早晨,她最想的不过是一碗温热的粥,配上两个皮薄馅足的肉包子,简单又熨帖。 “自己不动手,就不要挑三拣四”,她心中默念着奶奶的至理名言,接过丫鬟盛来的汤碗,她轻抿了两口,厚重的油脂味在舌尖散开,让她不自觉蹙眉,悄悄放下汤碗,转而捻起一块梅花状的点心,咬上小口,甜腻的糖霜裹着馅料,齁得嗓子发粘,她却仍秉持着不浪费的原则,将整块点心勉强咽下。 “不合胃口?”陈妄没有错过她一闪而逝的蹙眉,低声询问。 苏桥雪抬头,扯出一抹浅笑,“没有,只是——不太饿” 陈妄未再深究,只当她和寻常贵女一般,为了保持身材吃的不多,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帕子从容的拭了拭嘴角,那是久居上位才有的仪态,“明日回门,你早做准备” “回门?” 苏桥雪微怔,随即想起古人婚俗中三日回门的规矩,可转念一想,脱口而出,“侧妃而已,也要回门吗? “侧妃——而已?” 陈妄的声音骤然冷了几分,他侧头凝视着她,她是在嫌弃靖宁王府的侧妃之位?还是嫌弃与他的这桩婚事?不是她不顾一切要嫁入王府的吗? 陈妄眉头紧锁,“青莲以后就留在侧妃身边伺候”,说着他刻意加重了侧妃二字。 眼见苏桥雪并无任何反应,便扬起声音,蕴含怒意的喊了一声,“天枢” 天枢闪身而入,推着轮椅离开了房间。 苏桥雪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无奈的耸了耸肩,心下暗忖,“还真是喜怒无常——” 浑然未觉自己正是那牵动他情绪的根源。 陈妄端坐在书案后,如同一座凝固的雕像,唯有那叩击桌案的指尖,泄露了他强行压制的焦躁。 “咚——咚——咚——” 规律的轻响,冷硬单调,几乎盖过了季伤苦口婆心的劝解。 “王爷,您若再这般不顾惜自己,这腿——就算是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了。” 季伤按压他膝头的穴位,或轻或重地揉捻,试图划开那僵死的经脉,然后手下触感如铁,一如他规劝的话语,尽数被无声的弹回。 陈妄恍若未闻,脑海中反复回响的,是另一道清冷又执拗的声音—— “我想试试” 那双清亮眸子里的不容置疑,灼目刺眼,他知道不该抱着希望,可他——抑住不住的想要相信。 他猛然收拢五指,叩击声戛然而止,书房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季伤,本王的腿——究竟还能不能治?” 季伤迎着他的视线,嘴唇翕动,最终,仍是化作一道无声的摇头,与一声沉痛的叹息。 “王爷——”,天枢低沉的声音自门外响起,打破了一室沉寂。 “进” 天枢应声而入,目光掠过一旁的季伤,垂首沉声禀告,“王妃清点了所有嫁妆,询问青莲,能换多少银钱。” 陈妄指尖微微一顿,她缺钱? 天枢喉结滚动,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地低下头。 “说” “王爷,清风院……谢姑娘她毕竟曾对您不利,您让她住进来,是否……”天枢的话虽断续,担忧之意却表露无遗。 陈妄抬眸,眼底掠过一丝冷冽的锋芒,“你说,要是背后之人知道谢枕月住进了清风院,会怎么想?” 季伤望着陈妄已经明显消肿的腿,“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女孩子,那身医术——” 天枢面上掠过一丝迟疑,“谢姑娘不通医术,我们的情报——应当无误。” 陈妄的目光掠过旁边那个碧青色的荷包,狼毒花的纹样在烛火下泛着幽光,叩击声再次响起。 天枢垂首立在下方,声音低沉,“崔嬷嬷见过香儿后便自尽了,但香儿已经死在房中,是中毒身亡。” “香儿父母皆是王府的家生子,早已亡故,她原在内院负责衣物浣洗,后调到崔嬷嬷处做洒扫,因做事勤勉,颇得崔嬷嬷喜爱,每月都会遣她出府采买一次,她每次出去都会去悦溪楼,时间不定,有长有短,至于见的什么人——尚未查到” 天枢接着道,“属下在她房内搜出此物”,他将一根银簪呈上,“簪头中空,残留着药粉,经季先生确认过,正是崔嬷嬷所中之毒。” 天枢微顿,“也与那日——您杯中的毒,如出一辙。” 陈妄的目光却始终凝在那朵狼毒花上,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什么人才会将一朵有毒的花绣在荷包上?” “有毒的花?”天枢微怔 “狼毒花,生于北燕”,陈妄指尖轻抚过那妖异的纹样,“崔嬷嬷怎么会有北燕之物?” “属下立刻去查”,天权抱拳领命,转身欲走。 “还有事?”陈妄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宇间的犹豫。 天枢压低了声音,“昭清寒进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