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魂井》 1、霜儿 叶霜死了,她的魂魄被关在井底很多年。 一想到自己悲催的一生,叶霜就变得很烦躁,天天在这黑暗的方寸之地咆哮,痛骂。 她骂父亲叶济康心狠手辣,骂婆婆杨氏阴险狡诈,骂夫君王希禹软弱无能,还四处拍打、撞击。 当然都无济于事。 渐渐地,叶霜的心态崩了,趴在黑暗的深处呜呜呜地哭。 突然有一天,日复一日哭泣不止的叶霜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叹息: “哎哟喂,天天哭,天天哭,听得老子都想日决人了……” 叶霜一惊,掉转头来四处张望,看见距离自己不到一尺的地上有一点暗暗的幽光。 “这里是锁魂井,断六道、绝轮回的锁魂井,我劝你还是消停点吧!你闹不累,我都听累了。”那点光继续这样说。 叶霜趴近一看,幽光没有形态,就是那小小的一点。 “你是谁?”叶霜惊讶地问,“在这里多久了?” “你可以叫我獾。”那点幽光说。 “獾?”叶霜惊讶,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会发光还会说话的獾。 “是他们在挖这口井的时候,一锄头把我的头挖掉了,所以我跟你一样也只能留在这里了。”幽光有些无奈地说。 它朝黑黝黝的地面方向点了点,继续道,“我的骨头还在这下面的,每天都会到你这里来透透气。” “……”叶霜无语,自己的邻居居然是一只獾,她不知道应该哭还是应该笑。 叶霜从来都没有跟野兽、畜生聊天的习惯,既然都不是同类,她便掉转头去望着黑暗里不知道什么地方发呆,继续为自己伤春悲秋。 正要再哭的时候,幽光发声了:“这么漂亮的女人,却被戾气包裹,生生把自己作贱成一个厉鬼的样子,真是可惜……” “……”叶霜一噎,刚刚滚到嘴边的哭声,被这句话又给逼得生生退了回去。 “你说什么?厉鬼?我看你才是厉鬼!你敢再说一遍?”叶霜横眉怒目。 那幽光笑了。 是的,虽然只是一点光,叶霜竟然感觉得出来它是在笑。 一个连人都不是的东西竟然敢嘲笑我?叶霜又怒又委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 “你以为我不想优雅吗?你以为我喜欢天天发疯吗?想当初我也是念过四书五经,会弹琴、精女红的大家闺秀,谁不想轻言细语,端庄优雅地过生活?可又是谁把我逼成这个样子的呢……” 叶霜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替自己不值,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听完叶霜这句话,见叶霜又一副崩溃的样子,那幽光也有些不忍,原本还想嘲笑她的话再也说不口。 幽光便叹了一口气劝她,“可那些都过去了,现在的你只是一只鬼,又被困在这里,你什么也做不了。” 听完这句话,原本还咿咿呀呀哭的叶霜突然就沉默了。 心情瞬间荡到谷底,她怎么忘记了自己也不是人,哪里还有脸去嘲笑一只獾? 幽光听不见叶霜的回答便有些担心,接连又追问了她好几句,“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叶霜依旧没有回答,直到这幽光开始变得不耐烦,掉头要走的时候,叶霜突然开口了: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什么?” “我说你怎么就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因为你告诉我你是一只獾,我们都知道獾长什么样子,可你现在并不像獾。” “噢!原来这样啊!”那幽光总算明白过来,它点了点头——叶霜感觉出来它正在对自己点头。 “你知道什么是道吗?”幽光问。 “知道。”叶霜答,“所以你想告诉我你这是在修仙吗?” “你要说是修仙也可以。你看我原本没有形,现在已经开始变亮。其实这都只是开始,再过不久我会再有形的。”幽光不无骄傲地说: “我是不是很漂亮?” “……”叶霜无言。 幽光只有一点,虽尚无形,可亮晶晶的不比自己黑乎乎的好看?叶霜想起獾刚才说过她一副厉鬼样,如果叶霜看得见自己,兴许还能看到一副让叶霜自己都害怕的恐怖嘴脸! 这样想着,叶霜禁不住更加丧气了。 “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獾。”叶霜真诚地对那幽光表达赞美。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自己的身上可以这样披上一层圣光。 幽光笑了,它告诉叶霜,“世人会骗人,会害人。可道法不会,佛家只渡有缘人,而道法济所有向道之生灵。” 叶霜默了默,有点明白獾的意思,又似乎没明白。 “那么等你得道,你便要离开这里了吗?”叶霜继续问。 幽光笑得更欢了:“鬼女你又忘了,这里是锁魂井,断六道、绝轮回的锁魂井,我们哪里都去不了。” 叶霜不解,既然不管怎样都不能离开这里,那么求道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求道并不是为了离开这里,更不为升仙,只为自我。” “什么是自我?”叶霜问。 幽光晃了晃头:“心安。” …… 因为是灵识,就算被锁在井底叶霜也能知道,在自己死后不久夫家人王家便搬离了江宁回到京城,可不知道为什么,没过几年又重新败落了。 叶霜也知道,就在自己死后不久,哥哥叶惟昭一步登天,做了殿前指挥司指挥使,后来又因其救过皇帝一条命,直接拜了侯,带动整个叶家都飞黄腾达了! 借着叶惟昭的东风,父亲叶济康终于挤进了翰林院,达成了他这么多年的夙愿。 虽然拜完侯的叶惟昭回过头来就跟叶济康割裂了,过河就拆桥不说,甚至还给他自己改了个姓。 所以叶氏父子和王家人都在叶霜死后发达了,不管最终结果怎么样,他们该享受的也都已经享受过了,就剩叶霜一人变成厉鬼被困在这井底。 除了叶霜一个人,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可以称得上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原本叶霜是不甘心的,可现在,已经不会了。 叶霜叹一口气,享受就享受吧,随他们去! 她觉得那只獾有句话说得很对,叶霜首先是叶霜自己,其次才是别人的女儿、妻子和儿媳。 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其实是不对的。 女为己容,是每个女孩需要谨记在心的准则,因为别人的过错把自己活成地底下腐臭的厉鬼,更是大错特错! 亡羊补牢尚未晚,所以从今天开始,叶霜就要为她自己而活,哪怕在这断六道、绝轮回的锁魂井里,叶霜也要为自己活成一道光! 从此以后,叶霜不再有抱怨,更不再仇恨,脱去戾气包裹的她竟也跟那只獾一样,慢慢变得柔润、光彩起来…… 直到有一天,叶霜伸手摸着井顶那朵雕工精美的莲花,就像摸一件艺术品。她告诉獾,曾经有一名大诗人,写莲花写得最好,还因为他莲花写得好,自封为芙蓉居士。 不等叶霜背出那首耳熟能详的诗,耳边便传来一阵巨响,指端正摸着的那块莲花竟突然囫囵个儿地掉了下来,落进阴暗潮湿的井底。 不等叶霜回过神,一道刺眼的强光自头顶直射进来。 叶霜一惊,下意识大喊獾的名字。 可符箓已破,神识瞬间飞升。 眼前一条红色的缎带闪过,刹那间,叶霜已失去了知觉…… …… 叶霜在院子里的木樨花开的时候回到了徐府,府里的老管家亲自出府来迎。 十三驾挂着徐府铭牌的朱漆的华盖大马车一字排开,老管家带着人走到当中的一驾跟前站着。 锦缎的车门帘自内打开,婢女青茉从里面探出头来,急匆匆对管家说了一句: “徐伯,快给夫人抬把软轿来,夫人坐车坐太久头痛病犯了。” 管家老徐听了立马招呼几名小厮回房去抬轿。 老徐担心得慌,等不及小厮们抬凳,扎起袍子自己爬上马车的轿厢,朝里头小心翼翼的打探。 “三娘,三娘……头还很难受么?” 徐三娘此时正缩在马车轿厢的最里头,听见自家管家来了,一只手死命撑着太阳穴,恹恹地回他一句:“是的,痛了这一路,连府医开的贴也不管用了。” 管家听了了然,三娘这头痛症是胎里带的,劳累了,或心情不好的时候都容易犯。府里常备有头痛药,可一年四季都这么吃,什么药都只会越来越不管用。 “三娘放心,老奴已经打听到了,江宁城新来的那个薛神医治头痛是一把好手,我这就叫人去找薛神医给三娘抓药!”说完这句话,老管家便把头探出马车,安排人出府去抓药,处理完这一切,老管家回身,转过头来就看见了端坐一旁的叶霜。 因为在车上小憩了一会儿才刚醒来,叶霜脱了外面的褙子,只穿一件素色的纱裙,侧身靠在车窗棂的边上,正低眉垂首坐着。 一头云鬓松挽,那楚腰蛴领,柳眉稍挑,凤眼微醺的样子竟给叶霜增加了几分与实际年龄不相称的韵味…… 老管家看得心底忍不住一个哆嗦,心说几天不见,走的时候还是小孩的霜姑娘怎么转眼就长大了? 哆嗦完了老管家的心底又涌起更多的疼惜与怜悯,满是褶子的脸上便扬起比以往更加慈祥的笑: “大——呃……二姑娘……”连长袖最善舞的徐老管家的嘴都打了个磕巴,因为叶霜是徐三娘生的第一个孩子,原本一直都是叶霜当老大的,只是现在突然才变的老二,老管家还有点没改过习惯来。 “二姑娘啊!凤凰滩好玩么?”老管家弯着腰,哄孩子似的看着叶霜,一张老脸笑成了一朵花。 叶霜懒懒地不想动,侧过脸看着老徐点了点头,“老徐有心了,这个时节去凤凰滩正好遇上涨潮,那叫一个壮观,真是绝无仅有!我玩得很开心,只是娘累了,回来的路上贴了好几张膏药都不见好。” 管家听了便点点头,安慰叶霜道,“小子们抬轿去了,很快就到,二姑娘陪着你娘稍坐,轿子马上就来!” 叶霜点点头,拍拍身旁的锦垫对管家说:“老徐坐。” 老管家听了惶恐,急忙推辞说他不累,一边寻了最靠车门的一处角,盘着腿坐下。 “爹爹回来了么?”叶霜问老徐。 老管家急忙摇头,“三姑爷还没回呢!听传信的小厮说,三姑爷领着大公子日行两百里,已经到密州了,再不济,四五天内也就到了。” 叶霜颔首,转头看自己的娘,只见徐三娘紧闭着双眼,似乎没有听见叶霜与管家的对话,可是她原本苍白的嘴抿得更紧了,隐隐开始发青…… 叶霜心底一沉,心说母亲其实还是介意的,并没有像她嘴上说的那样“无所谓”、“想得开”。 叶霜的父亲叶济康与母亲徐三娘成亲十四年,徐三娘因出身家庭原因有些大小姐脾气,好在叶济康宽厚,对三娘多有忍让,平日里有再多的矛盾,也都被叶济康一一化解。这十四年过下来,夫妻两个也算做到了齐眉举案,相敬如宾,叶霜的成长环境,不可谓不幸福。 可就在前不久,叶济康突然说起他在外头还有个儿子,并要让这儿子认祖归宗,把他叶家的血脉给带回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儿子,徐三娘坚决反对他进门。可叶济康却不一样了,毕竟是留着自己血液的亲儿子,这一次向来宽厚的叶济康也不好说话了,无论是谁去劝,他都直咕隆咚丢出一句话—— 那是我叶济康的亲儿子,如今刚死了娘,我不要他,难道要他去死吗? 最终还是徐府的老祖宗,叶霜的外婆,徐三娘的亲娘站出来拍了板:三姑爷的儿子,咱徐家必须认!就算你三娘再不高兴,人家父子血亲,纲常不能违! 老祖宗一锤定音,徐三娘的嘴终是被堵住了。就这样,叶济康于月前去往涿州迎接他分离了十四年的大儿子,徐三娘则带着叶霜去凤凰滩看潮去。 徐三娘口口声声说叶大人是一家之主,想做什么都可以,她管不着,也不稀得去管,一副看穿世情,洒脱干脆的铁面样子。 可再是钢铁般坚硬的内心也受不住了吧! 更何况徐三娘其实并不坚硬…… 原本叶霜还想跟管家多问点父亲的事,只是眼看着母亲这样难受,当着她的面叶霜实在不好再提父亲的名字,只好把满腹的担忧重新吞回肚子里,再不敢做声。《 》 2、长子 关于叶霜从大小姐突然变二小姐这件事,叶霜并不感觉突兀。相反,她甚至还掰着手指头在算,这一天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因为叶惟昭是肯定要进徐府的。 在叶霜被不知名力量从井底下放出来之前,叶惟昭的存在感,就如此强烈!他深深地影响了叶霜,也影响了整个徐府。 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叶惟昭,父亲叶济康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摆脱徐家的阴影,更不可能挤进翰林院。属于典型的老子靠儿子翻身! 因为叶济康是入赘进徐府的。 叶霜的母亲徐三娘单名一个岚字,是江宁有名的大户人家徐家的三小姐。因其排行老三,所以徐家人都爱称呼徐岚为三娘。 徐家的太老爷曾经在京城太仆寺供职,后来告老还乡回了江宁。后代子孙里虽然也有读书的子弟,但一直都没有人再考上进士,所以自太老爷以后,徐家竟再无人能够重登仕途。 到目前为止,徐家子孙多从商。虽然没人能够做官,名头上没气势,但大家一起做生意,偌大一个徐家也能过得花团锦绣的。 按说这样的大户人家小姐,应该是找同样大户人家的公子才对,可徐三娘却偏偏嫁给了叶济康。 叶济康出身寒门,祖上十几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子子孙孙都努力种田。谁敢想,到了叶济康这一代,竟咣一声出个进士。虽然只是同进士出身的榜末,但叶济康已经创造出了叶家家谱上的最高峰。 因家世比不过别人,而那一年朝廷又正好满员了,朝廷里空余的职位不够分。所以叶济康虽然考上了进士,却并没有获得一官半职。 叶济康揣着自己名帖在京城东奔西走了半年,依旧无所获,无奈之下叶济康只好背起行囊独自还乡。重新扛起锄头下田种地,似乎即将成为叶济康的宿命。 考进士考了个寂寞,这是叶济康怎么都没有想到的。了无生气的叶济康就这样被命运给狠狠摆了一道,最低落的时候他曾经想到过跳河。 好在叶济康遇上了徐岚,这位徐家三娘与叶济康一见钟情。两人卿卿我我的时候,徐三娘听说了叶济康的悲惨遭遇,她表示,徐家有京城人脉,如果叶济康肯入赘,那么叶济康的功名,徐家人可以帮他解决。 就这样,叶济康当了徐家的上门女婿。挤进了江宁的州府衙门里头当上了通判,掌管农田水利,和司法监督等事宜。 成亲后不久,徐三娘与叶济康的大女儿出生,便是叶霜。 这样一来,叶济康的人生几乎已经定型。他注定了要远离自己的家乡故土,必须呆在岳家所在的江宁,在州府里任职,不当通判也可以是其他。 因为是入赘的,连官职都是徐家给找的,叶济康没有自己的府衙,他的妻子女儿连带他自己,都只能住在徐府的东厢院里。 好在徐家老祖宗挺知书达理,赘婿再是农民家的孩子,也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三娘生的孩子依旧随了叶姓,家族里的人见到叶济康也都会客客气气地叫一声通判大人。 在叶霜刚回来的时候,她也曾经想过,是不是这一次自己可以更加坚定地站在母亲这一边,趁叶惟昭尚且年幼的时候就把他扼杀在徐府之外?以保得徐府一辈子的平静。 当然这样的平静,换一种说法就是庸碌,寂寂无名,父亲一辈子都只能住在徐府,叶姓不能开府,更不能入京。 要说叶霜会为叶济康满腹才华得不到施展而感到惋惜,那倒不一定。经过了锁魂井“淬炼”的叶霜,她更希望的,只是家庭合睦。 叶济康升官不升官,男人威严能不能得到充分施展,其实在叶霜看来,统统都是排在“家庭合睦”之后的。如果叶济康过于不讲情面,自命不凡吃拿卡要徐家的还要骑在母亲头上屙屎,那是绝对不可以的。当然,如果叶济康过得太窝囊,不利于父母关系的持续,这种情况叶霜也必须要杜绝! 而父母双方博弈当中的力量平衡,叶霜认为,现在的自己必须要发挥更加主动的作用。并且她也有信心,自己是肯定能发挥好这方面作用的。 只要父母二人能够百年恩爱,叶霜认为,自己曾经经历过的那场变故就一定不会发生,祖母和母亲不会先后病逝,父亲不会与徐家交恶,更不会变成叶霜不认识的那个样子。 古人有云,家和万事兴,诚不我欺! 叶霜很快就想到了,如果这次自己用更加强硬的态度站在母亲这边以后,可能导致的后果—— 叶惟昭习武的,打小身体就好,是光喝凉水都能跑两座山那种。长到现在,说大不大又说小不小的年纪,一时半会也饿不死他。待他进入军中,十数年后救了皇帝功成名就再回江宁……那徐府的下场可能会更加难以想象。 圣人有句话说得好,凡事宜疏不宜堵。尤其对于那些洪水猛兽,你越堵,后果只会越严重。 思来想去,叶霜觉得还是不改变此事为好。君子谋时而动,顺势而为,方能一步天象!叶惟昭有能耐,今后必成大器,如果大家都能对他好一点,日后必为徐府作用,岂不两全其美? 就这样,叶霜并没有找徐岚问有关叶济康庶长子的问题,更不会像徐府里其他人那般去找叶济康,一味只要父亲让步。她静静地呆在自己的闺房,等待那个人的到来。 徐三娘主动来找了叶霜。 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晚霞遍天的傍晚,徐三娘推开了叶霜的闺房门,问她:“要是这个家里给你多添一个哥哥,霜儿接受吗?” 叶霜正在窗边看书,听见母亲这样问,她便放下了手里的书。 “母亲是说哥哥吗?”叶霜的眼里并没有徐岚设想的那种惊讶的神色,她只是很平静地看着母亲,就像看着刚才还在手里的那本书。 “好呀!没问题的。”叶霜淡淡地说。 徐三娘脸上隐隐露出惊讶的神色,她没有想到向来都帮自己的女儿,今天为什么突然就这样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但叶霜还是个孩子,母亲不能因为孩子不懂事就随便打骂孩子,于是徐三娘把自己脸上的表情收了收,故作平静道: “可他是从青楼里走出来的野孩子啊!这样的人当你的哥哥,霜儿不会觉得丢脸吗?” 叶霜听了有些想笑。 母亲虽然年入而立了,却依然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当男人想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女人靠撒泼,或贬低对方的人格,甚至还试图怂恿自己的孩子一起加入批(斗)大会,真的只会适得其反。 但叶霜不会这样说自己的母亲。 她微微一笑,告诉徐三娘:母亲且放轻松,正因为哥哥是从青楼里走出来的野孩子,而母亲却毫不嫌弃地收留了他,父亲一定会对母亲和徐家感恩戴德一辈子的。 叶霜还说了一句:有时候以退为进,不失为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再说了,哥哥只是哥哥,又不是姨娘,也就添双筷子的事儿,父亲身边依旧只有母亲一个女人,您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徐三娘无语,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莫名感觉叶霜才是娘…… 不过女儿足够成熟,这当娘的自然更应该感到高兴。徐三娘定了定自己的神,长吁一口气,从春凳上站了起来。 “好吧!霜儿说的,也不无道理,我……我这就回去想一想。”徐三娘这样对叶霜说。 徐三娘摸了摸叶霜的脸就要走,却被叶霜出声叫住了。 “娘!哥哥……比霜儿大几岁?” 叶惟昭的年龄,叶霜居然从来都没有问过。 在叶霜心里,叶惟昭一直都带给她像父亲那样深沉的感觉,一看就不是叶霜这样的小孩子。所以哥哥就一直都是哥哥,叶霜知道叶惟昭是在桃花探头的时候出生的,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问他一下他的具体年龄。 听见叶霜问话,徐三娘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告诉叶霜: “他跟你同年,不过比你长三个月。” “……”叶霜震惊,都忘记了呼吸…… 她终于理解了母亲为什么会如此抗拒叶惟昭,父亲当年……当年这事,的确干得有些不地道啊! 和叶霜一样,徐三娘对叶济康十四年前的事依旧耿耿于怀,当她说完这句话后,脸上分明出现了悲哀的神色。 叶霜看得心疼,她走上前,把徐三娘抱进怀里温柔地拍了拍。 “没事了娘……你还有我呢。”叶霜说。 …… 叶霜今年十四,正值豆蔻一般美好的年华。 叶惟昭也十四,也是一个男孩最生机蓬勃的年纪。 叶济康总算赶在中秋节的前一天,回到了徐府。叶霜放心了,之前她还担心父亲赶不上中秋团圆的。 叶霜叫自己的婢女红荞去母亲院子里打听一下新哥哥在不在?红荞打听了,回来告诉叶霜说三老爷在夫人院里的,但大公子不在。老祖宗特意给大公子安排了一处距离夫人最远的院子住。 不能不说,老祖宗就是老祖宗,什么事都能考虑得无比周全。叶霜放下心来,叫红荞提上食盒跟自己一起去见叶济康。 今天一大早,叶霜就爬起来忙活了,她亲手做了几盒果子,因着今天过节,做晚辈的就得给长辈们做几样好吃的。 叶霜来到依岚院,青茉大老远看见了,急忙迎上来。青茉告诉叶霜,说三夫人去陪老祖宗了。 “今天过节,老祖宗喜欢吃的红豆味月饼刚出炉,三夫人过去陪老祖宗先尝尝。如果二小姐想找夫人,可以进屋坐着等,也可以直接去老祖宗那里玩。”青茉笑眯眯地说。 “我找爹爹。”叶霜说,“晚些时候我会去跟老祖宗请安,现在倒是不急。” 青茉听了便引着叶霜往上房走,又替叶霜打帘子。青茉看见了叶霜叫红荞提的那对儿食盒,忍不住开口夸赞:“二小姐好孝心!专门给通判大人送吃食!” 叶霜抿着嘴儿笑,径直走进了屋,正好看见叶济康正一脸严肃地坐在桌前,手上提一支笔,正准备写什么。 叶霜朝着叶济康脆生生喊一声,“爹爹!” 叶济康抬头,看见是自己的女儿来了,急忙放下手里的笔,仔细整理好衣帽后才迎上前来给叶霜打个千,还请叶霜坐。 叶霜有点子无语,只能再给父亲道个福。 其实在锁魂井事件以前,叶济康就一直都这样的。或许是因为读书读得太死板了,叶济康哪怕在家里也谨遵圣人训到刻板的程度。 圣人说过“女大要避父”,所以叶济康在叶霜面前绝对不会衣衫不整。哪怕是盛夏,叶济康原本只穿薄衫乘凉,听见叶霜来了也得给自己加件马甲遮挡。更别提袒胸露怀,或光膀子露胳膊腿了。 叶济康像对客人那般客客气气地请叶霜坐,亲手给叶霜倒茶。 叶霜急忙起身拦下叶济康,自己倒茶。 叶济康问叶霜,有没有收到他让管家送来的蜜饯?因为密州盛产蜜饯,叶济康经过密州的时候想起叶霜爱吃甜食,就专门给叶霜买了两盒蜜饯,刚回家就差人送去叶霜院子里了。 叶霜说自己已经吃进嘴里了,爹爹买的蜜饯很好,她很喜欢。说着叶霜又叫红荞把食盒拿过来,并告诉叶济康说这是她今天一早专门给父亲和母亲做的果子,请父亲不要嫌弃。 叶济康惊喜交加,站起身双手接过食盒,父女两个又是一阵“礼尚往来”…… 叶济康弯腰接过食盒的时候,叶霜看见他脸上风霜的痕迹。 叶济康车马劳顿了一个多月奔赴涿州接叶惟昭,想来这一路上也吃尽了苦头。 “爹爹真是辛苦了,好在终于接回了哥哥,咱一家人也算是圆满了。”叶霜柔声对叶济康如是说。 听见叶霜这句话,叶济康有点惊。 叶霜是这府里唯二的那个,肯把叶济康接回叶惟昭这件事说成圆满的人。头一个用过“圆满”这个词的还是徐府的老祖宗。 叶济康看着眼前叶霜的脸,很是感动,眼眶都湿润了。 叶霜看在眼里,心下一阵唏嘘…… 如果那眼锁魂井不是叶济康亲手替叶霜打造的,叶霜真的会以为那段可怕的回忆是自己发疯,脑子里产生了癔症。 在叶霜的记忆里,叶济康博学儒雅,永远文质彬彬。他对母亲宽厚容忍,对叶霜宠爱有加又恪守礼节。在母亲与父亲的婚姻里,父亲一直都没有纳过妾,也不会跟别的大人们那样流连教坊司,风流烟花的场所。 当然,除了那场变故引发的父亲和徐家交恶,及之后的锁魂井事件外,叶济康可以称得上是当之无愧的真圣人,好丈夫和好父亲。 只可惜哥哥叶惟昭只比叶霜长三个月,这或许正是母亲对父亲与哥哥一直耿耿于怀的主要原因。但错既已经铸成,父亲和母亲都在一起十多年了,再多的仇怨宜疏不宜堵,只要在剩下的日子里父亲都能如今日这般对待母亲和叶霜,那么这个家的安宁,叶霜且努力一试……《 》 3、中秋 叶霜问叶济康在写什么? 她凑过去看叶济康摆桌上的那一张纸,上面写了一排标题:致岳母大人书。 叶霜扶额,问叶济康,爹爹既然有话要对老祖宗说,直接去说就好,写什么书啊文的,跟上朝奏皇帝折子一样…… 叶济康摇摇头,说霜儿不懂,想得简单。你大哥现在人倒是回来了,可老祖宗却不肯按庶子的标准给你大哥派月银。我也不是馋那几两银子的月钱,你大哥生来就节俭,使不了几个银。但这样从月银的分配上就对你大哥另眼相待,往后必定会步步砍,处处逼,说的是收留他也承认他庶长子的身份,却不肯给他庶子孙应有的待遇,还要不要给你大哥活路了? 叶霜无语。 “因为老太太那里总是有很多人,我又要上衙,也没时间去跟老太太天天讲,便只好写这封信,以期老太太看了这封信,能有所思考,重新考虑对你大哥的抚养问题。”叶济康这样说。 叶济康是赘婿,虽然有个通判的官职,但俸禄都是要交给徐三娘的。徐三娘收了叶济康的俸禄会分一半出去上交给徐老太给家族统一开支,剩下的一半,则由徐三娘收着,供他们三房支配使用。 所以在叶济康而言,除了背一个好听的“通判”一职,实际上叶济康的兜里可以说是不名一文。 好在叶济康的官大,在州府衙门里吃穿用度都由衙门包了,他回家就只管吃现成喝现成的,似乎也没什么不方便。 只是现在叶惟昭回来了,徐三娘那里肯定是最不好说话的,如果府里再不给叶惟昭月银,叶济康是真的没办法了。 叶霜问,府里准备给哥哥的月银有多少? “每月三两银。”叶济康说。 “……”叶霜沉默。 她能理解自己的祖母就算力排众议支持了叶济康,但老太太也肯定会心疼她自己的女儿的。叶济康是农民家的孩子,仗着学识好认识了徐三娘,结果又在妻子孕前出这种事,徐老太太能做到今天这个程度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只不过三两银的月钱也的确太少了点,叶霜自己是十两的月钱,其他房的庶兄弟姐妹都六两,就连叶霜房里的丫头红荞的月银都有三两! 那么看来祖母这是把叶惟昭当下人看了,怨不得叶济康要写信。 “爹爹别写了,往后哥哥的月银你先扣着,我这边得了月银就先给爹爹三两,爹爹拿这钱替哥哥凑齐六两再发下去吧!”叶霜说。 叶济康听了大惊,忙说这怎么使得? 叶霜便拦住他说,没什么使得使不得的,反正她也用不完这么多,不如给哥哥,也省得父亲再去找人理论。 叶济康摇摇头,说道理不是这样讲的,“要知道,为父每月上交的俸禄就高达五百两,这边我儿只要六两银,就怎么……” “别说了爹爹!”叶霜扬声打断了叶济康的话。 “我知道爹爹的意思不是只这缺了的三两银,爹爹只想替哥哥争个公道。”叶霜顿了顿,继续说道: “可是爹爹您知道吗?女人治家跟爹爹您做官它不一样,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叶济康听了更加难以赞同,“先圣有言,治家如治国,家规家训不可少。上行则下效,往后这家里的人都这样,大家一起不讲规矩,想怎么乱来怎么来,这家还能叫家吗? 现如今老祖宗做错了,做子孙的不仅不给提出来,反而说这样的无序其实就是常理,岂不荒谬?” 叶济康昂首挺胸,口中振振有词。 叶霜无奈。 叶济康就这样迂腐的一个人,还拿国家的律法来对标老祖宗治家。原本祖母是卖了他一个大人情,结果说到最后,反倒是祖母做错了。 怪不得连叶惟昭最后都要跟叶济康决裂,给自己改个姓,再不跟着叶济康姓叶了。如此冥顽不化的爹,哪怕是亲生儿子都受不了他…… 当然叶霜肯定不会这样说自己的爹,她想了一想,便对叶济康说了一句: “爹爹,祖母已经帮过咱一个大忙了,您就那么想为了这三两银,再让她老人家为难吗? …… 终于,叶济康让步了。 而这次让步并不是因为他终于接受了叶霜的观点,而是叶霜直接从兜里掏出身上的几两银塞叶济康怀里,并告诉他:如果父亲不想要,可以把这些银子都扔掉。 叶济康没辙了,不想跟叶霜为几两银子起冲突,只能勉强收下。 末了叶济康还告诉叶霜,今后霜儿的月钱不够用,就来找他,他会想办法找钱给叶霜用的。 叶霜听了胡乱应承两句就赶快让这个话题过去,叶济康能搞到钱,就不会出现今天这个状况了。几两银子都被逼得写状纸,莫非还能指望父亲去找母亲硬讨?还是说他去衙门里收受贿赂? 叶霜又陪着父亲坐了一会儿,叶济康挺博学,在叶霜看来这天底下就没有父亲不知道的东西,叶济康跟叶霜说了一会道学,问叶霜为什么突然对道学感兴趣了? 叶霜笑了笑回答说,因为她发现道学里有些思想挺有趣,她也就粗浅地了解了解。 转头看看更漏,叶霜提醒叶济康应该去前堂了,今天是中秋,府里安排了家宴,全家族的人都要去前堂一起过中秋节。 叶济康叫叶霜先走,他想去叶惟昭的院子看看大儿子的情况。 “昭儿刚来徐府,很多东西都不习惯,我先过去看看他,晚点带他一起去前堂拜见老太太。“叶济康说。 听叶济康说要去看叶惟昭,叶霜点点头,起身向父亲告辞。 叶济康问叶霜见过哥哥没有? 叶霜再度点头,说见过了。 叶济康放心了,毕竟都是一家人,早点见面也好早点熟悉。 可转头一想,叶济康实在回忆不起自己曾经什么时候给叶霜介绍过叶惟昭。 他停下脚来转身叫住了正要走出院门口的叶霜,“可是昨天晚上为父和昭儿到家的时候,我不记得见过你呢?” “见过了。”叶霜很肯定地回答。 ? 叶济康有点子疑惑,感觉自己的记忆空了一块? 但是看见叶霜那无比肯定的眼神,叶济康也不准备再追究了。他朝叶霜挥了挥手,示意她快走。 “那就好!你且去,帮为父给老太太带句话,晚点我带昭儿再去给老太太请安。” “知道了,爹爹。”叶霜颔首,远远地对叶济康道福。 …… 叶霜和红荞拎着剩下的一只食盒朝外走,半路上碰见老管家,叶霜得知祖母还在后院的,便掉转头往后院走。 走到后院荷塘外的花厅旁,远远看见祖母与一大群妯娌姐妹们在一处吃茶赏花,叶霜带着红荞走了过去。 “哟!老太太快看看是谁来了?”二房徐之行的媳妇大老远就拽着徐老太太的胳膊往外看。 待得叶霜走近,徐老太太的脸上早已经绽开了花。 “霜儿见过祖母……” 不等叶霜行完礼,徐老太太早已经把叶霜一把拽起,搂进了怀里:“我的乖孙可算来了,你娘都已经吃下三块饼了,也没说给我孙女留点……” 说着往叶霜嘴边送过来一枚月饼。 “霜儿喜欢桂花馅的,祖母专门藏起来不让那些嘴馋的吃了。”徐老太太笑眯眯地说。 老太太话音未落,在场便响起了叽叽喳喳的抗议声。 之行媳妇扯起她招牌式的大嗓门抱怨老太太偏心,大家吃她老人家两个饼都要被说,还要全部留给三房的二小姐吃,老太太可是想让全部人都嫉妒到死? 听得二房媳妇这样开自己和孙女的玩笑,徐老太便出手了,拿一根指头狠狠戳了戳之行媳妇的额头。 “刚才还说过立娟能干,结果就这点能耐?为几块饼就跟个十四岁的孩子争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霜儿的外甥呢!” 徐老太年龄虽大了,但这思路向来清晰,说话做事手起刀落,向来利索又尺度分明。 一番话毕,个中恩宠好恶皆面面俱到——老太太对叶霜的偏心可谓是明目张胆。 引导得在座众人又争先恐后地把叶霜给软硬交杂着吹捧了一番,听得叶霜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急忙为自己开脱,说都是因为自己不够好,笨手又笨脚,总惹得祖母担心。 这么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上演了这样一番热闹的争宠与反争宠的大戏,叶霜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情绪,鼻子有点发酸。 已经不知道多少次,面对祖母这般庇护,叶霜心里就会忍不住难过。 是过去的叶霜太不知好歹,直到死后被锁那井底,才明白过来这十多年里,自己曾经肆无忌惮挥霍了多少祖母的疼爱与期望。 她双手接过祖母递过来的月饼,把鼻子里的酸涩给狠狠了咽回去。 因为身体被祖母给抱住了,叶霜只能靠在祖母身边虚虚弯了弯腰,表明行了个礼。 “霜儿谢祖母……” 徐老太太看见外孙女来,正开心呢,觉察不出叶霜情绪里的异样。她牵起叶霜的手问叶霜为什么不早点来?早点来还能吃到热乎的。 叶霜摇了摇头,将嘴里的那口月饼给咽下了肚,回答徐老太太,因为自己去看了父亲,所以耽搁了。 说着叶霜朝红荞招了招手,叫红荞把食盒里的糕点送上来,伺候祖母和在座的舅母、姨姨和姐妹们都尝尝,也给叶霜提点意见。 见叶霜如此懂事,徐老太愈发高兴起来。她大声招呼在场伺候的丫鬟婆子们给大家发糕点,还可劲地炫耀这些都是她孙女亲手做的。 看着徐老太明显兴奋的脸,之行媳妇直夸叶霜懂事。 “看把老太太都乐成什么样了,就跟三妹出去凤凰滩一趟,咱们家霜儿突然就长大了,跟变了个人似的! 三妹你来跟大家伙说说,就这么出去看一回潮,你给我的外甥女施了什么法术?快快交代清楚,我好把我屋里那个混小子也送出去施一施,省得他三天两头的来气我!”之行媳妇拽住徐三娘的手,望着徐老太身边的叶霜,如是道。《 》 4、家宴 家宴是在前堂二进门最大的那处院子里举行的,偌大的院里早就被布置得花红柳绿,一派喜气祥和的模样。 红彤彤的大灯笼高高挂起,房梁和屋檐下挂满彩绸,四周门廊底下摆着鲜花,花香四溢,连空气中都充满了节日的香甜气息。院子里有个戏台,台上伶人在咿咿呀呀唱着戏,台下家宴进行正酣。 徐老太太叫来老管家,低声询问他有没有派人去请三姑爷和大公子过来吃饭? 老管家垂手站在徐老太太身边,告诉老太太,他派去的小厮都两拨了。因为大公子院里那只水车有点问题,今天派人过去修了,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大公子便亲自上阵去修,临到饭点了才修好。三姑爷嫌大公子身上脏,又叫他沐浴清洁,这才耽搁了时间…… 徐老太有点不悦,院里水车不能用,这是管家当初没有准备好,但过着节,老太太也不想因为这样的事情批评人,只问管家,“那么现在三姑爷和大公子过来了么?” 老管家赶忙点头,哈着腰回答徐老太太:“过来了,过来了!小六回报的是,三姑爷和大公子正在过来的路上,很快就到!” 听见说人正在过来的路上,徐老太太不再说话,挥挥手指让管家自去。转头看见徐三娘正坐在下手,一边吃菜一边兴致勃勃地看台上唱戏,老太太的脸阴了,想说什么,又生生忍住了…… 叶霜从旁看见,起身走到祖母身边,说她这就出去接父亲和大哥。 徐老太太伸手拦住了叶霜。 “乖孙不必管,知你是个孝顺的,没事!你爹和你哥已经过来了,你且快去吃饭。今天过节,府里做了花灯,晚些时候你可以和小姐妹们一起提着花灯上街去玩。” 徐老太太仰头正看着叶霜,眼角的皱纹全展开了…… 叶霜看着自己的祖母,点了点头,低声答了个是,她嘱咐祖母多吃菜,便也退了下去。 不多时,叶济康领着叶惟昭走进了院子。 叶济康依旧穿着见叶霜时候的那件袍子,叶霜眼尖,看见叶济康袍角两块污黑。叶济康向来讲究仪表,今天这水车的事情看来的确不好办,叶济康都亲自下场了,还没搞得过来换衣裳。 事隔“不知道多少年后”,叶霜再一次见到了叶惟昭。 除了稍微单薄一点,记忆里那个颀长健硕的身影变化其实并不太大。或许因为习武的缘故,十四岁的叶惟昭体格明显超过了同龄孩子,除了脸上尚带一点稚气,疏离又警惕的眼神与周身自带的冷漠气场几乎与叶霜记忆里的他一无二致。 叶霜有些恍神,她转过头,只把精神聚焦在自己面前的食物上。 今天的叶惟昭穿一身玄色窄袖袍,钩金暗纹,一如记忆中最后那一眼里的犀利与刁横。 叶霜的心跳得有点快,她大大地吸了一大口气,告诉自己不要慌。 眼前的叶惟昭只有十四岁,属于未成年人。 虽然他的个头不像个小孩,但叶霜相信十四岁叶惟昭现在在自己面前,就是一个小孩,这样的想法果然给了叶霜不少勇气,心情也随即平复了不少。 她目不斜视夹起一块鸡肉塞进嘴里,细细咀嚼。 透过眼角的余光,叶霜看见叶济康领着叶惟昭走到老祖宗跟前。 叶惟昭挑起衣摆,双膝跪地给徐家老太太磕头。 老太太微微地笑,称赞叶惟昭好孩子,还招呼叶济康和叶惟昭赶快坐下来吃饭。 男人们都陪着老太太在同一桌吃饭,媳妇和女儿辈的在一桌,孙子女又在另一桌。 叶霜远远看了看自己的娘,凡是有叶惟昭在的地方,徐三娘一定都不会有好脸色看。 果不其然,叶霜看见自己娘的脸沉得已经快要拧出水来了。 娘是叶霜的好娘,但的确不是叶惟昭的好继母。 叶霜记得母亲与叶惟昭矛盾最尖锐的时候,母亲曾经亲手执杖当众棒打叶惟昭。 叶霜想,或许因为这些矛盾,才会导致叶惟昭心里一直都有恨吧? 对这样肯定会从龙直上的人物,叶霜希望,从今以后,这样的矛盾再也不要出现了。 叶惟昭在男人那一桌下手的一个角落里坐下了,正好背对着叶霜。 叶霜看看母亲,又再看看叶惟昭。 叶惟昭的肩很宽,腰背笔直,侧脸的棱角分明又利落。若非他脾气不好,天生与徐家人不对付,不然这样脑子灵活、身体棒,样貌又俊朗的男孩应该是很多家庭喜欢的那种类型。 就在叶霜肆无忌惮望着叶惟昭的背影正天马行空地想的时候,突然,她接收到两道犀利又灼热的目光。 叶霜回神,看见母亲徐三娘正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 叶霜被吓得一个激灵,手一抖,打翻了面前的酒杯,紫红色的酒液翻倒在叶霜簇新的织锦百裥裙上。 紧挨着叶霜的表妹徐菁菁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那声音响彻云霄,吓得台上的戏子、乐师们都定住了,众人皆循着声音看了过来—— 包括那个原本正背对着叶霜的玄色身影。 叶霜迅速转身,低头整理自己的裙摆,一旁的红荞眼明手快拿了一块干净棉帕替叶霜蘸尽裙上的酒渍。 “菁儿一惊一乍做什么?不过几滴酒,你叫这么大声,影响大人们喝酒了。”叶霜低声啐正呆立在一旁的二房表妹徐菁菁。 酒杯碎成了片儿,因为担心地上的瓷片割破叶霜新做的绣鞋,红荞想也不想就伸手去捡。叶霜阻拦不及,红荞的指尖被碎裂的瓷片割破,鲜血瞬间流了出来…… 见红荞受伤,叶霜一把扯下自己胸口的绣帕,缠紧红荞流血的指尖。雪白的绣帕立刻就被鲜血染红,但因为绣帕压迫住了伤口,破口处倒是被成功止血。 “哎呀呀!流血了!流血了!”站在一旁的徐菁菁抱紧脸蛋,又忍不住大声喊了起来。 "……"叶霜真是彻底无语了。 她抬起头来正要呵斥徐菁菁不要尖叫,却听得身后传来徐老太太焦急的呼唤,“之行、济康你们两个快去看看,霜儿是不是伤到哪里了?” 紧接着,叶霜听见父亲叶济康叫住了二舅徐之行,只安排叶惟昭过来看。 或许上一世那个人造就的阴影过于强大,有关十四岁的未成年暗示早已经被抛至脑后,叶霜的心不受控制地再度狂跳。 身后果然响起清浅的脚步声。 叶霜慌得现在就想逃! 这里全家族的眼睛都盯着的,叶霜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情急之下,她站起身,目不斜视,敏捷地绕过身后那个玄青色的人影,不管不顾地朝祖母的方向冲过去…… “祖母且放心!我没有受伤,是红荞的手指头被地上的碎瓷片割破了,孙儿已经替她止好了血,已无大碍,过两天就好了。只是我的裙子脏了,现在就得回去换。祖母和舅舅们且先用饭,晚点等霜儿收拾好,再过来陪祖母过节。” 叶霜梗着脖子一口气说完这一长串话,便直勾勾地盯着徐老太太的脸看。 徐老太太有点惊,但听说叶霜没有受伤,倒是长舒了一口气。 “这个……霜儿没受伤就好,裙子脏了倒是小事。乖孙且去换吧!”说着老太太挥了挥手,让叶霜回去换裙子。 见祖母首肯,叶霜如释重负,转身就要走,却被徐老太太再度叫住: “穿利索点!听你舅他们说,今晚的灯市是历年来最大的,足足有十条街的花灯呢!换双软底的鞋,不然磨破了脚,回来非要哭不可……” “哎——!知道啦!”不等徐老太太说完,叶霜便迫不及待地回答了。答完就拉起路边的红荞,飞也似地逃出了院子…… 那速度之快,看得座上的徐老太太一愣一愣的。 “这……”老太太指着叶霜离去的方向,想说什么,又作罢。 “来吧来吧!老祖宗继续吃饭!”徐家老二徐之行站了起来,“大家都回来坐好,没事了没事了!喝酒喝酒!” 叶霜回去换裙子,众人见事情已了,又各自归位。 小厮们提着笤帚和簸箕,到叶霜坐过的位置上收拾好一地的碎瓷片后,家宴继续进行。 院子里重新热闹起来,台上的伶人继续咿咿呀呀地唱,酒桌上的人该吃吃,该笑笑。 叶惟昭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听叶济康跟他讲: 大伯徐之桥房里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姐姐徐珮已经嫁人了,还剩个哥哥徐修齐尚未娶妻。徐修齐今年十九了,穿胭脂色衣裳,挨着你大伯坐那个便是。 二伯徐之行房里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哥哥叫徐修远,妹妹叫徐菁菁,徐修远今年刚束发,是坐靠偏厅那桌,蓝色袍子,带幞头那个,徐菁菁今年也十四,就是刚才坐霜儿身边尖叫那个…… 听见叶霜的名字,叶惟昭颔首。 嘴角飞速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却不发一语。 …… 叶霜拉着红荞跑了好远才终于放缓了脚步。 红荞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叶霜终于停下来才忍不住开口问叶霜,二小姐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距离那灯红酒绿的二进院子越远,叶霜这心里才好不容易缓和了下来。听见红荞问话,叶霜摇了摇头,神思有点惘然。 “没事……”叶霜松开红荞的手,头也不回地说。 经过一处荷塘的时候,叶霜突然就停了下来。 红荞不解,循着叶霜的视线看过去,那里是通往二老爷院子去的一片池塘。池塘里种了很多莲藕,夏天的时候池塘里的荷叶长得茂盛,碧绿碧绿的一大片,夹杂着粉红粉红的荷花,好看得紧。 只现在正值秋天,荷叶都凋敝了,只剩一片枯黄的杆,在池子里杵着。 回叶霜的院子不需要经过那里,红荞提醒二小姐走这边。叶霜嘴里应了一声“欸”,脚却忍不住朝那荷塘走去。 红荞喊了两声喊不住,便也只能跟上去,反正现在的时间还早,二小姐既然想四处走走看看,便走走看看吧! 红荞自然不明白叶霜为什么突然就要来看这片荷塘,原因肯定不会是叶霜吃得有点撑,想四处走动消化消化。 只是因为看见这处荷塘,叶霜突然就想起了一个人—— 她“未来”的夫君王希禹。 王家也是一个被诅咒的家族,原本王家也算是江宁的大户人家,家族里有在京城里做官的,也有做生意的。 王家人的官做得大,还有姑娘在天子身旁做贵妃。不仅如此,王家人做生意也是一把好手。江宁地区的瓷器制造业几乎被王家垄断,甚至包括当地进贡给皇帝的瓷器,那时官窑的瓷器都比不上王家私窑里的货。 民间曾经流传过一句话,“樊窑康窑,比不过王家一口土窑,银山金山,都敌不过王家人手下一枚青砖”。此处的樊窑和康窑都是官窑,意思就是王家私窑名气之大,烧制出来的瓷器之好,哪怕他们只烧一块砖,都比银山金山还要值钱。 所以那个时候从京城里派出来的采买官,甚至还更愿意去与王家人接触,他们生产出来的瓷器品质比官窑里出的,还要高得多。 这样牛气冲天的家族,想来日子应该过得很舒坦才对。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王家人也有苦恼,那就是,王家的男丁很多或轻或重都会患上一种家族性的毛病——肺喘。 这毛病可轻可重,轻的时候至多不过影响生活,大不了不去干重活,走路走慢点,日子也能过。可若是严重起来,那是直接要老命的。严重起来的肺喘病,就会直接吸不上来空气,大活男人就这样生生窒息而亡。 叶霜的夫君王希禹算比较严重的,王希禹的母亲,也就是叶霜日后的婆婆便找了术士来给儿子看。 术士告诉叶霜的婆婆,说王希禹的肺喘病还是有解的。问怎么解?术士便答:往后务必要娶一个全阳女,也就是天干是纯阳的,地支也是纯阳的,与这种命格的女人成亲就能解了。 而叶霜正是那个全阳女。 叶霜是庚辰出生的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因为“火”太旺,徐老太太还给叶霜找来一支凤凰木雕的镯子戴了许多年。 因为凤凰木是性水的,可以跟叶霜的火中和一下,免得叶霜这种全阳命格的人长大后性情古怪,难以与人相处。 “过去”的叶霜可不就难以与人相处…… 靠山能把山逼倒,靠水能把水烧干。 或许还是徐老太太找来的凤凰木手镯水性不好,纯阳的叶霜烧垮了徐家又烧焦了王家。还把叶霜自己给烧进了井底,只剩那对儿“成不起家”的叶氏父子命最长。 一想起这些,叶霜便心神微动。 她转头朝红荞以眼神示意,两个人一起朝那荷塘深处走去……《 》 5、惟昭 从前叶霜与王家是通过媒人介绍认识的。 至于这媒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找过来,原因自然不必多说。 当时叶霜刚满十八岁,前后也相看过好几户人家的公子,但都未能成事,大致的原因差不多都一样——对方都说叶霜过于活泼,自家公子多木讷,怕吃不消…… 徐三娘明白别人口中的“活泼”究竟是什么意思,可叶济康是州府通判,通判的女儿有的是资格“活泼”!旁人哪有资格置喙?连活泼都没资格的男人自然没能耐娶她的女儿! 既然连徐三娘都抱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更何况叶霜自己了。 就这样,叶霜的亲事很快就拖到了十八岁,一直到这王家出现。 毕竟是王家人找的媒人,媒人的手段还是很高明的。媒人首先找到的是徐老太太,说有户人家的嫡公子托她过来说媒。 看来这媒人还是很懂得起世故人情的,知道徐家的三娘不靠谱,凡事还是得老太太出马,所以直接就去冲顶。 话说这徐三娘不急,徐老太太可是很着急的。一听说对方是大户人家的嫡公子,立马就感兴趣了。 再听见说是江宁王家,可把这徐老太太给乐坏了,不过老太太却不会当着媒婆的面表现出来。 徐老太太摆出一副思忖再三的样子对媒婆说,人家倒是好人家,就是坊间传闻,说这王家公子多羸疾,就不知道您说的这位公子…… 媒婆一听这老太太居然对当今婚嫁市场这么了解,连这个都知道?立马打起精神来,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主。 媒婆立马拍着胸脯对徐老太太保证:老祖宗必须要对我放心!我敢来说这门亲事,肯定是有信心的。我们是官媒,可是讲信誉的!至于这王家公子的情况究竟是怎样,要不我给你们先安排一次见面,您老人家亲眼看了再说? 就这样,年过六旬的徐老太太生生冒着腊月里的寒风,拖家带口地上山去“礼佛”了。 透过寺院的门缝徐老太太看见了去菩萨跟前还愿的王希禹,出乎徐老太的预料,王希禹看起来虽瘦却并不羸弱,除了肤色稍微有点偏白,这小子还长得盘靓条顺的,斯斯文文像个读书人。 毕竟是肺喘,不发病的时候人都是正常的,发病的时候也只是呼吸有问题,跟吃饭消化和胃口都没有关系,所以哪怕是有肺喘的王家人,也并不都是摇摇欲坠,连路都走不稳的麻秆身材。 可老太太不懂啊!毕竟在那个岁数的女人们看来,身体有病的人一定都是长着同一张皮包骨的脸,干枯的控制不住颤抖的双手和弱不禁风的身体。 话说这徐老太太看见王希禹挺拔又精神的样子,煞是喜欢,当场就在寺庙的门背后跟徐三娘拍板了——就是他,不选了! 当时徐三娘还觉得这王公子什么都好,就是肤色白了点,她不喜欢。 被徐老太太一个爆栗给砸脑袋上。 “你当是庄稼户选下地的女婿吗?人越黑,插的秧就越多?还是济康黑,他女婿就得比他更黑?” 徐三娘被自己的老娘怼得没有脾气。 其实徐老太太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今年叶霜已经十八了,相看过那么多人家,就算自己再爱,觉得没毛病,也还是要认识到自家女儿在别人眼中的形象。 难得有这么大一户人家的嫡子看上了叶霜,只要对方人靠谱,真的可以算门当户对了。 就这样,叶霜的亲事很快就定了下来。 在刚听到徐三娘跟自己介绍王希禹的情况时,叶霜的心里是抗拒的,她一直都不喜欢文弱的书生。 毕竟叶霜自己就是个泼辣的,她喜欢体格健壮的男人。可以像抱娃娃一样,用他健壮的胳膊将叶霜高高托起;可以带叶霜驰骋于边疆,体验原始又狂野的蓬勃生命力;还能温柔地牵起叶霜的小手,行走在天地间,感受江湖侠士的快意恩仇。 如果是武能上马平天下,文能安邦定乾坤的那种大英雄,自然最好! 当然,这些种种幻想搁每一个小女孩身上都是适用的。英雄情节,谁会没有呢? 但女孩从来都是善变的,叶霜也不例外。她很快就忘记了什么大英雄,大侠士。 在爆竹声中一岁除的美好一天里,就在通往二伯院子的这方荷塘边,叶霜与前来徐府拜年的王希禹迎头碰上了。 当时的叶霜正跟府里的两个小表弟互甩鞭炮,那鞭炮虽小,但声儿挺响,小表弟居然往人身上甩,吓人极了! 当时王希禹就在这路上走,一粒鞭炮炸响在他脚边,把王希禹吓得一哆嗦,脚步乱了,一个跟头摔进了路边的一个坑里。 叶霜见炸到了人,也会害怕,毕竟这个不幸的家伙面生。这几天来府里的客人又多,要是炸到哪位大人物了,叶济康是肯定要关叶霜禁闭的! 叶霜飞快跑到路边朝那坑里看—— 这坑其实是路基和池塘堤坝之间的一处缺口,是故意留在那里的,方便在池塘里水过满的时候,打开位于这坑底的阀门,就能通过路基底下那根水渠,把水排到其他地方去。 坑有点深,一人多高,又有点窄,刚好站得下一个人。毕竟预留这坑的目的就是为了方便人下去修葺或开关阀门用,肯定不会讲究个宽大又舒适。 如今这坑里头装了个文静的书生,穿一身玉色的书生袍,儒冠上的翅招扑闪扑闪的,手上还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正瑟瑟发抖。 “这位公子!您没事吧?”叶霜探出头来朝那书生大喊。 坑底的书生抬头,叶霜看见了一张被泥土蹭花的脸。 叶霜瞬间就心疼了。 这该死的易碎感…… …… 今天,叶霜再度来到这个坑边。 她佝着腰朝坑底瞧——里头当然不会有一个文静书生。 “二小姐看什么呢?”红荞走过来,也跟着叶霜一起朝坑里头看。 坑底除了光秃秃的石头和顽强的野草什么都看不见。 红荞更加疑惑了,转头看身边的二小姐,只见叶霜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眼啥都没有的坑发呆,脸上还挂着红荞看不懂的表情。 “二小姐?”红荞不理解,发声呼唤叶霜。 叶霜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盯着眼前那个坑看。 红荞瘆得慌,提高了嗓门再喊一遍,“二小姐?” 这一回,叶霜抬起了头。 她望着红荞,嘴角突然扬起狡黠的笑。 “你等等,我想下去玩玩。” …… 不等红荞想明白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叶霜就已经跟个壁虎一样,踩着坑壁上的石头,蹭蹭蹭下去了。 红荞有点焦虑,搞不明白这样的石头坑究竟有什么好玩的?她趴在坑边朝底下喊:“二小姐,当心你的衣裳!夫人新做的,弄坏了夫人会不高兴的!” 叶霜安慰红荞说,“没事!反正也泼上酒了,回去就要换掉的。” “……”红荞无语,不知道二小姐说的这句话跟她喊的不要蹭破新衣裳有什么联系。 叶霜回答完了便站在坑底发呆,她开始睹景思人,回味自己过去深埋在井底的味道,也揣摩当初王希禹摔进这坑里的滋味…… 思考了一会,叶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人生就是一道道盘根错节的岔路,其实怎么选都会有迷路的可能。但是不管怎么说,爱人之前须先爱己。 先贤有云:“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男子沉溺在爱情里,还可以随时脱身。女子沉溺在爱情里,就无法摆脱了!男人不一定是叶霜的唯一选择,失去了保护自己的能力,那才是万劫不复。 叶霜抬起头,扒着坑壁上的石头往上爬。 刚把头伸出坑去,叶霜便看见由远及近走过来一个人…… 叶霜头顶吹风脚底生凉。 觉得自己像只愚蠢的地鼠。 她无比后悔刚才作出的下坑这个选择,其实连叶霜自己也不知道,在刚才那一个瞬间,她为什么就非要做出这种让人不解的举动。 叶惟昭被突然就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人头给吸引住了,他的视线落在了叶霜的脸上,然后叶惟昭的脸上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在干什么?”叶惟昭出声询问。 他的声音清亮中带一丝喑哑,那是每一个少年变声期里特有的味道。 叶霜语塞。 她没有说话,依旧保持很镇定的样子,面无表情地从那个坑里往上爬。 最后一步就快要出坑的时候,叶霜甚至还单腿一个用力,用特别轻松愉悦的姿态昂首挺胸从坑里走了出来—— 就像她经常这样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 刚开始的时候,叶霜看见叶惟昭就很紧张,应该说,叶霜一听到叶惟昭这个名字就会不由自主地紧张。 但是现在当两个人真正正面交锋了,她反而镇定了下来。 或许就像人们说的那样,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叶霜反倒没有了心理负担。 “你在这里干什么?”叶惟昭提高了声音再度朝叶霜问话。 叶霜不答,保持静默继续朝前走。 不是她想故作高深,也不是叶霜想给叶惟昭立个下马威,原本她也想与叶惟昭和平共处的。 只是现在的叶霜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叶惟昭的这个问题,再加上就算是心里已经开始放弃,但叶霜依然不能真正做到坦然,她还是想尽快结束这样尴尬又可怕的局面的。 所以逃离,是叶霜现在唯一能做出的选择。 听不到回答,叶惟昭忍不住出手扒拉了她一下。 叶霜回头,看了叶惟昭一眼。 叶惟昭一愣,旋即意识了什么,他立刻松开手,低头朝叶霜作了个揖,说了一句:“在下李惟昭,见过二小姐。”《 》 6、纠葛 这回换叶霜愣住了,她知道李这个姓是叶惟昭在拜候之后给新改的姓。 因为那个时候叶惟昭跟叶济康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闹崩了,叶惟昭一气之下要与叶家脱离关系。据叶霜在当灵识时候的印象,当时这件事的影响特别大,连皇帝都知道了,毕竟在那个年代,能有勇气与自家祖先脱离血亲关系的人,实在是屈指可数。 所以当叶霜陡然听闻李惟昭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惊呆了。 她目瞪口呆地瞪着眼前的这个男孩(男人)?不知道眼前的这个李惟昭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也带着过去的记忆而来…… 叶霜不可遏制地又开始恐慌,好在她只恐慌了一瞬,便强迫自己重新镇定了下来。 她挺直了腰杆,故作轻松,用半开玩笑的方式来了一句,“第一次知道,原来在我们徐府,还有姓李的哥哥。” “我母亲姓李。”叶惟昭低着头,平静无波地对叶霜解释。 “……”高悬的心咚一声落下,叶霜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在今天以前,叶惟昭他一直都姓李的。 在确定对方真的不记得过去的那些事情后,叶霜放下心来。既然叶惟昭还只是个孩子,那么她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于是叶霜非常用力地扬起一个热情的笑,朝叶惟昭叫了一声:“哥哥!这种话,你跟我在私底下说了倒也无妨,只是现在你已经回到爹爹身边了,可千万别再这样说了!” “……”听见叶霜喊哥哥,叶惟昭抬起了头,他望着叶霜,眼底有微芒闪烁: “二小姐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哥哥姓叶!跟我一样,你也姓叶!哥哥说的这些话,要是被爹爹听到,他一定会伤心的。” 叶惟昭直起身,“随便,我叫什么都可以,无所谓。” 或许叶惟昭他天生就自带强大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当他用那种嘲讽的语气说话的时候,真的会让叶霜产生恍惚的感觉…… 在不知道第几次提醒过自己,叶惟昭还是个未成年人后,叶霜试图用很轻松的口吻与叶惟昭套近乎: “哥哥可以叫我二妹,只有外人才称呼我的排行,你是我亲哥,自然得跟他们有所区别。” 听见这句话的叶惟昭竟然没有一点高兴的表示,按理说叶霜对他主动示好,当哥哥的怎么也应该有所表示才对。 可叶惟昭上下打量了叶霜一番后,并没有说话。 他的嘴角挂一抹淡淡的笑,那是叶霜看不懂的意思。 “哥哥觉得怎样?”叶霜抬起头再度向叶惟昭确认,考虑到对方只是个外表比较高个的男孩,叶霜脸上的笑容略显夸张,就像她对其他孩子说话时一样。 叶惟昭的冷淡出乎叶霜的预料,他对叶霜的提议不感兴趣,只是很敷衍地回答了叶霜一句好,便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见叶惟昭不想沟通,叶霜也不再逼他,她笑眯眯地对叶惟昭道一声别,扭过身去,脚步轻盈地离开了…… …… 离开叶惟昭的叶霜如释重负,她脚下生风离开那片池塘,在独自一人冲出通往后院的那扇门后,叶霜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婢女不见了。 因为担心倒转回去又碰上叶惟昭,叶霜决定就这样一个人回去,不管红荞了! 叶霜一个人朝后院走,她一边走一边想,红荞可能会跑哪里去? 想起自己刚从那个坑里爬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了叶惟昭,叶霜猜,红荞或许被叶惟昭给支走了。 这个猜想只是在心里刚冒了个头,叶霜的心跳突然就开始变得不正常起来,她非常迅速地否决了这个可能,并告诉自己不要乱猜。 现在的叶惟昭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叶霜这样对自己说。 至于红荞为什么会不告而别,叶霜决定不再考虑这个问题。 不管怎么说,叶霜能够成功化解今天的尴尬局面,都是值得庆幸的事。所以今天的叶霜,还是挺幸运的! 待她一路小跑回到自己的院子,叶霜发现红荞竟然早回来了! “你为什么不叫我一声就走了?”叶霜一脸惊讶地质问红荞。 红荞叶也惊讶,看着叶霜回答道:“大公子不是要送你吗?是他叫我回来的,大公子说他是来传夫人话的,说夫人叫你去菁姑娘房里换一条裙就好,不需要跑这么远……” “……”叶霜扶额。 叶惟昭并没有告诉她可以直接去徐菁菁房里换裙子,莫非是因为被自己打了个茬,所以叶惟昭把这事给忘了? 就在叶霜认为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叶惟昭忘记了传话这回事的时候,她突然想起红荞的一句话,说叫叶惟昭传话,是徐三娘的意思—— 叶霜错愕,这怎么可能? 母亲连叶惟昭的面都看不得,怎么还可能托他给叶霜传话? 叶霜一时惊一时乍,看得一旁的红荞满头雾水。忍不住出声询问:“二姑娘……我……做错什么了么?” 叶霜回过神来,对着红荞摇摇头说,“没事……你没做错什么,我现在就去换裙子……”说完便绕过红荞往自己的闺房里头走。 叶霜不是叶惟昭肚子里的虫,她不可能猜到叶惟昭究竟是怎么想的。不过有一点叶霜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叶惟昭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叶惟昭了。 叶霜,还有改过的机会。 …… 在许多大户人家家里,庶子女和嫡子女之间的矛盾几乎根深蒂固。 曾经,叶霜与叶惟昭之间也不例外。 叶惟昭十多年都过着没有父亲的生活,几乎快到成年,还是因为亲娘死了,才重新回到叶济康的身边。 在这种情况下长大的孩子,心里对父亲与自己的“新亲人”,肯定是不会有啥好感情的。 在上一世叶霜与叶惟昭之间,针尖对麦芒的对立关系从叶惟昭刚进徐府的那第一个中秋节,便开始了。 同今世一样,上一世的叶惟昭也是在十四岁那年中秋节前进的徐府。刚进徐家就遇上一个大节,出于礼貌,叶惟昭都必须要参加。 就在中秋这天晚上的家宴后,大家陪着老祖宗坐在花厅里赏月吃月饼。 上一世,叶霜吃过家宴,便跟母亲徐三娘坐在一起陪老祖宗吃茶赏月、打牌九。 期间,徐老太太望着新进府的叶惟昭,觉得看样貌还是一个好孩子,为表现出家主的大度,老太太叫身边的婢女去给叶公子换一杯好茶。 “前几天之行送给我的大黄盖,泡一杯来给叶公子尝尝!”徐老太太这样吩咐下人。 听见徐老太太人要给叶惟昭换茶,叶霜便站了起来,主动请缨要去给叶惟昭泡茶。 徐老太太一听,自然高兴啊!叶霜能这样对待新进府的叶惟昭,是叶济康的福分,更是他们三房的福分!老太太拦住徐府的婢女,当下便允了叶霜,专门把这个泡茶的机会让给了她。 “黄盖”的包装为御用“玉食”,是当时专门进贡给皇帝用的御茶。二老爷徐之行也只偶然得了两罐,便都给了徐老太太。今天徐老太太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专门叫人给叶惟昭换这种御茶,可见老太太对三房的一番心意。 叶霜主动提出要去帮叶惟昭换茶,除了一心希望三房和睦的老祖宗和叶济康会相信外,整个徐府,怕是没人敢相信叶霜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所以当叶霜走出花厅的时候,大房的小公子,叶霜口中的齐表哥,徐修齐便望着叶霜离开的背影,露出心有灵犀的笑。 家家户户都有一个顽皮的孩子,大房的徐修齐便是徐府的那个“魔王”。 当然,叶霜也能算一个,只不过因为叶霜是女孩,权且可以跟徐修齐双魔合璧,组成一对儿雌雄双煞。 所以徐府里最混的“混子”,便数大房的徐修齐和三房的叶霜这对“金童玉女”了。 混子最是能懂混子的想法,一见到叶霜出去泡茶,徐修齐就乐了。叶霜就是叶霜,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 抱着看戏的想法,徐修齐生生忍住自己想去看斗鸡的欲望,一直等着叶霜开坛唱大戏。 不多时,叶霜回来了。 她端着茶俏生生地立在门外,凝脂为肤翡翠裙,黛眉远山朱点唇。满院高烧的烛火给叶霜身上披上一层辉煌的金光,远远看着跟壁画上的仙女一样高雅又纯洁—— 一定不会干坏事! 流苏慢摆,莲步轻移,叶霜端着新泡的大黄盖向座上的叶惟昭款款走来。 她弯腰,双手向叶惟昭奉茶,动人的眉眼婉转风流,顾盼生辉。 就连向来冷酷的叶惟昭都看得有点呆了…… 他也用双手接过叶霜送过来的茶,还难能可贵地对她说了一声“谢谢”。 叶霜莞尔,颔首退下。 叶惟昭对接下来自己即将面对的危险毫无所感,他揭开杯盖,喝了一口茶。 茶水香甜。 他暗暗看向上首的叶霜,见她脸颊飞红,腮若芙蓉,正侧身靠在徐三娘的肩上,小女儿的娇态尽显。 叶惟昭垂首,一口接一口地喝茶,直到把这一杯茶都喝干见了底。 叶霜放心了。 徐修齐也舒心了。 只剩叶惟昭一个人对自己接下来即将面对的事情一无所知。 很快,叶惟昭的身体便开始出现异样—— 不过就这样坐着看台上唱戏,肚子里竟咕噜咕噜开始翻腾,某种尴尬的欲望突然呈奔涌之势席卷而来。 状况来得如此之陡,叶惟昭明白过来自己这是着道了,他捂住肚子告诉叶济康,自己去趟恭房。叶济康点点头,叫叶惟昭快去快回。 经过叶霜身边的时候,他匆匆忙扫一眼她的脸,正好对上叶霜投射过来的视线。 小妮子似乎看穿了叶惟昭的尴尬,面上的笑意愈发粲然。 叶惟昭盯着叶霜,盯着这张看上去如此人畜无害的脸,狠狠把她印在心底,便抱着肚子匆匆朝花厅背后的恭房奔去……《 》 7、魂绕 叶惟昭抱紧哗啦啦一直翻滚的肚子冲到恭房,非常不幸地看见那恭房的大门上挂着一把锁…… 他知道,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还有一间恭房,于是叶惟昭马不停蹄地朝下一个目标冲刺。 或许,今天老天就是想跟他开玩笑,待叶惟昭憋得老脸通红地赶到了下一个目标,迎接他的,依然是一把冰冷的大锁…… 莫非整个徐府的人都是貔恘,完全不需要用恭房的?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但不管怎么说,眼下就真的只有叶惟昭一个人需要用恭房。 此时的叶惟昭已经来不及去找人算账了,他现在、立刻、马上就要憋不住了! 无奈之下,叶惟昭只得往下一个目标继续进发。 人有三急,急急都非人力所能控制。 他想找个人问问,这么大一处府邸里,哪里还有可以用的恭房? 可转了半天连个扫地的下人都没有看到。 慌不择路间,叶惟昭闯进了一片黑漆嘛乌的花园,迎头撞上了一个五官端正的年轻男人。 男人头带方巾,穿一身胭脂色团领窄袖袍,鼻直口方,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看着就是一个老实人! 叶惟昭高兴坏了,赶紧跑上前去,问对方,这里哪里有恭房? 年轻人嘴角含笑,指了指院中那片葳蕤的植被说:这里是花园,周边都没有恭房的,要不你就在前面那片草丛里解决一下吧! 叶惟昭无语,觉得有点不合适。 但年轻男人却很热情,告诉他没事的,反正这里都是些花草,平日里也需要施肥。他劝叶惟昭完全不必不好意思,还主动请缨帮叶惟昭看着,要是有人来,他就喊一声。 年轻男人脸上的笑容真诚,给叶惟昭的安排也周全又体贴,叶惟昭觉得他有点眼熟,应该属于就在今晚前不久,叶济康给介绍过名字的某一个人。但叶惟昭想不起了,而且现在也不是他可以认真去想名字的时候。 终于,叶惟昭放弃了自己的立场,毕竟他就算想对自己严要求也不能够了。叶惟昭采纳了男子的建议,走进了黑暗中的那片草丛…… …… 徐家老祖宗活了这一辈子,都没有遇到过这么让人一言难尽的事件。 试问天下有谁的魏紫是被一泡屎给熏死的? 当徐老太太杵着拐,来到臭气熏天的苗圃前,看见满园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稚嫩花叶时,心疼得连连跺脚。 叶惟昭从没在人家院子里干过这种事,事后不好意思,还“好心地”从其他地方刨了两堆土来把现场给掩埋了一下,但此处灯光不好,看不清楚状况,正好把那倒霉的魏紫跟土堆紧紧地压在了一起…… 四大牡丹名品之贵重,天下皆知。老太太喜欢牡丹,二老爷徐之行好不容易凑齐了四大里头的三大:几株赵粉,几株姚黄。 魏紫最难搞,徐之行辗转各种渠道搞到一株魏紫的苗,千珍万爱地把这些苗都培在土里,蔫了一年没一株开花。今年眼看着有了好转,最贵重的那一株却在今晚“惨死”在一包秽物里。 徐老太太心疼得跳脚,但老太太也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女子,有涵养,她没有责问叶惟昭为什么要在花圃里面排泄,只对着一旁的叶济康轻声说了一句:教孩子知礼守节,是你做父亲的责任。 在这个阖家团圆的夜晚,叶济康的老脸已经丢尽,看着眼前这乱糟糟的一滩,叶济康气得半死。 面对老祖宗那不轻不重的一句建议,叶济康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这件事徐老太太不追究,他叶济康也必须要追究! 俯首帖耳送走老祖宗后,叶济康站直起身,伸手一把扯下叶惟昭腰间的革带,隔空打出一个响鞭。 整件事从头到尾,叶惟昭都没有为自己辩解过一句话。 见叶济康做出如此动作,叶惟昭依旧不说话,反倒安安静静地当着叶济康的面跪下…… 而此时,在场的众人尚未完全撤下。看见叶济康当场就要行家法,叶霜也忍不住一个哆嗦,走到徐修齐的身边,轻轻叫他一声,“齐表哥……” 徐修齐不动声色安慰叶霜:怕什么,这难道不是你想看到的吗? 叶霜暗叹一口气,原本她想责备徐修齐不应该把叶惟昭带进祖母的花圃里去,她也只是想轻轻捉弄一下叶惟昭的,并不需要把他往死里整,可又想到徐修齐也是为了帮自己出气才出此计策的,便把满腹的牢骚又重新咽了回去。 于是,就在叶惟昭进入徐府的一个中秋节,叶济康当着整个徐府的面,把叶惟昭给狠狠地揍了一顿。 而徐府上下,竟无一人出手阻拦。 毕竟平白无故溺死了老祖宗的牡丹,此罪实属难恕! 叶济康抽断了叶惟昭的革带后,又扯下自己腰上的革带继续抽。 叶惟昭绷不住,噗一声吐出一口血。 但叶济康依旧没有停手的意思。 有徐家人看不下去,转身离开了院子。 叶霜第一次见叶济康打人,应该说,这是十四年来叶济康第一次当着叶霜的面发怒。结果一怒,居然就怒成了这个样子。 眼见叶霜站在当地,手脚抖得跟筛糠似的,徐修齐拉起叶霜想把她带走,又被叶霜给挣脱了出来。 她想劝父亲不要打叶惟昭,但又怕自己出头了让叶济□□疑,因为今晚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因为叶霜才发生的。 思来想去,叶霜终于还是选择了退缩,她任由徐修齐把自己拖出了那间可怕的院子。 黑暗中,四周静谧无声。 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呼痛或求饶,凸显那一声接一声革带抽打人身体的声音,尤为刺耳,萦绕在徐府的上空,经久不息…… …… 经过中秋夜的秽物事件后,叶惟昭与徐家人的梁子就算是结下了。 当然这样的梁子,在以徐老太太为首的徐家人眼里,是不存在的,因为他们并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错误。 秽物是叶惟昭留下的,损失也的确是徐府遭受的。所以叶惟昭就算被叶济康打,也算是他咎由自取。 但深埋在这一事件背后的纠葛,徐修齐和叶霜却是清楚的。 就算没有人提起,叶霜也明白,从今往后,当自己再度面对叶惟昭的时候,当如何自处。 从今以后,叶霜与叶惟昭,便如同公鸡碰蜈蚣——这一辈子都无法和解了。 不过叶霜并不会因为自己无法再与叶惟昭和解而感到惋惜或后悔,叶惟昭本就是她与徐三娘的仇敌,不值得叶霜为他而后悔! 如果真的能与叶惟昭撕破脸,大家坦诚相见,叶霜或许还会因此而感到高兴呢。 就这样,当着叶济康的面,叶霜与叶惟昭还能勉强相处一下,一旦叶济康不在现场,叶霜和叶惟昭两个人便都不用再装了—— 能躲多远是多远!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叶霜十六岁这一年,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彻底扭转了萦绕叶霜与叶惟昭之间的,那种剑拔弩张的关系…… 叶惟昭曾一直在江宁兵马司辖下的兵营里历练,在叶霜十六岁这一年,叶惟昭在地方兵营里初露锋芒,因为偶然的机会被抽调参加了一次军事行动,表现亮眼。负责那次行动的指挥官,大名鼎鼎的程烈程将军相中了武艺高强、智勇双全的叶惟昭。 程烈向皇帝请旨,调叶惟昭进京,入禁军任中郎将,皇帝允了。 在叶惟昭离开江宁进京的前一个浴佛节,难得回一次徐家的叶惟昭回来了。 叶惟昭回徐府不是为了过节而回来的,只是因为他要进京了,这才回府来道别的。 两年不见,叶惟昭长得更壮了。原本还有些稚嫩纤细的手腕长得跟叶霜院子里的那棵木樨树一样粗,健硕的腰肢更是龙精虎猛,光看他在那边坐着,都能感受得到那具身体里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压迫感。 十六岁的叶霜比起十四岁的时候还是有些变化的,毕竟是女孩子,猛然看见这样帅气又魁梧的男人坐面前还是会有点不好意思,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仇人”。 因为当时叶济康坐上首的,叶霜进门过后只好低着头给叶惟昭道个万福,叫他一声哥。 叶惟昭侧着脸对叶霜点点头,不说话,也不称呼她妹妹。 毕竟叶惟昭对谁都这样,能点点头就差不多了。 两个人礼毕,叶济康问叶霜,你怎么还不去准备?老祖宗已经派人来催了。 明天是四月初八,佛祖释迦牟尼的生日。佛寺会在明天开坛诵经,并用名香浸水,灌洗佛像。作为普罗的信众,人们都会在浴佛节这一天赶去寺庙礼佛,接受佛祖教化。徐家人多,为避免错过佛寺的佛会,每年徐老太太都会预定好寺院的禅房,安排族人们提前一天上山。 听见父亲问话,叶霜点点头,说自己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出发。 叶济康听了眉毛就开始打结,拿手指着叶霜一脸嫌弃地问:“什么?你就穿这个出门?” 叶霜今天穿了一件男人的窄袖袍,玉色的面,绣福禄万字纹,领口袖口加墨绿色滚边,腰间蹀躞带,挂满了七事。而且她也没插头花,只像男人那样带个幞头。 叶霜不以为然,彼时女子也追求飒爽,穿男装的女子不少,再说今天叶霜想骑马,不想坐车,穿女装不方便,这样打扮正好。 可叶济康这样的老夫子怎么看得惯叶霜这样穿?他站起身来,准备使用父亲的威严强迫叶霜再回去换衣裳。 就在这个时候,徐三娘进来了。 见徐三娘进来,叶惟昭起身朝徐三娘鞠躬唤了一声“姨”。 从进府的第一天,叶惟昭就不肯叫徐三娘做娘。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向来讲究规矩的叶济康竟也没强迫叶惟昭,于是“姨”这个称呼便一直保留了下来。 三娘打扮了一早上终于拾掇规整了,这才走将出来。同惯常一样,她不搭理叶惟昭,只一眼看见叶济康拉得跟马一样的长脸,便怼他一句,“一大早就摆臭脸给谁看啊?” 叶济康不悦,指着叶霜叫徐三娘看,“看看你教的好女儿!” 徐三娘转头看着叶霜,为叶霜的帅气惊艳!忍不住一拍手,大叫一声,“我的儿啊!” 三娘笑逐颜开来到叶霜身边,张开双臂把叶霜一把搂进怀里。 “我儿实在太美了!既有女子的柔美也有男子的英姿!” 被母亲这样夸赞,叶霜开心极了!忍不住把胸脯挺得高高的,昂起头一脸挑衅地看向自己的父亲,像只骄傲的小公鸡。 果然还是母亲才懂欣赏女孩的美! 叶济康无言以对,还男子的英姿呢?也不知这种话说出来究竟是在讽刺男子还是讽刺女子。 叶济康的胡子都气得开始颤抖,他三两步走到叶霜身边,一把把自己的妻子拽开,用恨铁不成钢的口气指着叶霜: “你自己说她像男人吗?”叶济康质问徐三娘。 徐三娘笑,知道叶济康什么意思。 但女子穿男装不就为了那股子飒爽劲吗?就因为胸前多了那二两肉,还非得用带子给绑起来? “没事!”徐三娘摆摆手,又把叶济康给推开,“霜儿不喜束缚,束胸呼吸不畅。上次去知府家玩,她就束了胸,结果天热出了汗,竟给闷晕了过去!今儿个你可别再跟我提这档子事……” “不肯束就别穿这襕袍啊!你看她这样敞着,穿着宽松的襕衫,再骑着马撒欢地跑……成何体统!”叶济康的眉毛拧成了一团,一想到叶霜这样的装束在这样的场景里疯跑,叶济康就觉得家门不幸。 “行了行了!你个老古董就一边歇着吧!今天咱全家人都要一起出去,还非要咱霜儿束胸,你们这些男人都是吃干饭的吗?”徐三娘大喝,一招定乾坤。 “……” 叶济康总算沉默了,被徐三娘给怼得哑口无言。 他是男人,没道理女儿的穿着打扮当娘的不管,反倒他这个当爹的出来指手画脚。 这也不合规矩啊! “嗨——!罢了罢了!”叶济康狠狠一跺脚,“你们爱怎样,便怎么样吧!”说罢便长叹一口气,拂袖离去…… 束胸的事就这样过去了,自始至终,一旁的叶惟昭都不曾发过一语。 直到徐三娘领着叶霜走出门,叶惟昭也低头,保持落后一丈远的距离跟着走出去。 叶霜侧过脸,不动声色飞快地扫一眼身后的叶惟昭。 她发现叶惟昭似乎也变了些,变得不再像过去那般冲动,似乎是—— 长大了。《 》 8、缘来 叶霜穿男装就是为了骑马,所以一上路,叶霜就撒欢似的向前冲。 叶济康指挥儿子叶惟昭跟着叶霜去好照顾,叶惟昭低头犹豫了片刻,便答应了。 叶霜瞟一眼叶惟昭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懒懒一笑,便扬起手中的马鞭,甩出一道耀眼的弧线,如离弦的箭,飞奔了出去…… 马儿跑得风快,从老祖宗的车窗前一闪而过。 徐老太太见着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问徐三娘,刚才飞过去那小个子的后生瞧着怎么有点像我家霜儿? 徐三娘点点头说:老祖宗您眼睛可真亮,那后生的确就是霜儿。 老太太无语,问三娘,霜儿已经是大姑娘了,你这当娘的心可真大!就任由你自己的女儿在外面这么乱跑? 徐三娘无所谓道:没事的娘!霜儿许久没出门,让她开心开心也是应当的,小孩子嘛,就应该多跑跑才长得好。再说叶大人已经安排好了,咱家有个厉害的护卫在,安全得很! 老太太眉头紧蹙,觉得这事哪哪都不对,想叱责徐三娘,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头。 憋了好久的气,徐老太太好不容易才逼迫自己把满腹的谆谆教导化作一声长叹,给叹了下去—— 还能怎样呢?摊上这么一个长不大的女儿,老太太也只能认了。有叶惟昭跟着,那孩子瞧着就靠谱,理当是安全的。 就这样,徐家偌大的车马队伍便起步,声势浩大地向位于江宁城郊西山深处的宁古寺进发。 叶霜与叶惟昭向来没有交流,哪怕是两年后再次相处,两个人关系也不会因为时间长而有所缓和。 所以从一开始叶霜就抱着对叶惟昭不理不睬的态度来行事的,她骑着马儿一路狂奔,婢女红荞的骑术比不上叶霜,但没有办法,只能勉力跟随。 叶惟昭也不想看叶霜的臭脸,但碍于父命难违,便不远不近地一直跟在叶霜身后。 叶霜加速他也加速,叶霜骑着马慢慢走,他便也放慢速度,两个人一直都保持着十数丈远的距离。 直到叶霜来到一处凉亭,这里是进山的路口,凉亭旁边摆了一间茶水摊,摊主在这里贩卖茶水,夏天卖凉茶,冬天就卖热汤和面食,供进山的路人食用。 跑了这一路,叶霜也跑累了,便下马来到茶水摊前买了两杯热茶,与红荞两个人一起坐着喝茶。 两个人刚坐下只喝了几口茶,叶霜便注意到坐在凉亭里面的一群男人,正嬉皮笑脸地朝自己这边看,一边看还一边拿手指指点点。 亭子里坐的大概有十余个人,三四个穿绫罗的应该是谁家的公子,其余的都是随从。 叶霜放下手里的茶杯,站起身来示意红荞跟自己走。 红荞也瞧见了凉亭里的那一群男人,明白过来自家姑娘的的意思,自然举双手赞成。 两个人一起朝凉亭外头走的时候,迎头正好遇上叶惟昭也到了。 叶惟昭挡了叶霜的路,叶霜二话不说推开刚刚端起一碗茶的叶惟昭,头也不回地继续朝路边拴着马的地方走。 叶惟昭赶了这一路,连口水都没有喝成,刚刚端起碗,还差点被叶霜泼一身水。 原本就严肃的脸上寒霜顿起,叶惟昭想开口说什么,又忍住了。 他没有再去追叶霜,而是选了路边的一块石头,坐下来继续喝自己的水。 就在此时,凉亭里的那几名男人走了出来,一名身穿宝蓝色直裰的男人伸手拦住了刚骑上马的叶霜。 “敢问姑娘贵姓,小可姓张,单名一个望,想跟姑娘做个朋友。” 话音未落,那男人身后同行的其他人便哈哈笑了起来,当中有人高喊:“姑娘,他骗你的,那厮姓偷,叫偷窥!偷公子你为什么骗姑娘,这样叫人怎么敢放心跟你做朋友?” 叶霜气得脸通红,她不说话,调头看向路边正在喝水的叶惟昭。 叶惟昭埋着头咕咚咕咚喝水,听见叶霜与人闹纠纷也不抬头。 那个自称张望的人看见了叶惟昭,以为路边这个喝水的人是跟叶霜一路的,脸上开始变得有些迟疑,原本他们也只是想随便逗一逗独行的美女,没想搞那么复杂。 眼看这喝水的人兀自喝水也没个反应,张望便扬声朝叶惟昭喊话:“这位兄台可认识这位姑娘,不才想劳烦兄台代为引见!” 叶霜一直看着叶惟昭喝水,就想等叶惟昭出手。谁知道这人或许心里有气,一直不吭声,直到被对方点名问话了,竟虎声虎气地回了一句: “我不认识她!” 叶惟昭的话音刚落,凉亭里出来的那群混子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叶霜无语,心说叶惟昭这厮果然坏得可以!既然不认识自己,跟自己跑这一路怕是吃撑了? 穿宝蓝色衣裳的男人更是毫无忌惮地走上前,伸出手来试图抓叶霜骑下马儿的马嚼子。 叶霜暴怒,一方面为调戏自己的这几个混子怒,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叶惟昭的冷漠而生气。她高高举起手中的马鞭,朝拦住她马头的人身上狠狠抽了一鞭。 那人吃痛松开了手,叶霜夹紧马腹,低呼一声“笃!”便策马离去…… …… 纨绔们都爱玩,但并不一定想惹麻烦,如今那个自称张望的人平白无故吃了一马鞭,自然不肯轻易放过。眼看叶霜骑马离开,那群男人也纷纷骑马跟随叶霜而去。 叶惟昭本不想管,他认为叶霜必须为她自己的飞扬跋扈与目中无人付出代价,可是眼看那么多男人跟着叶霜走,他也忍不住骑上马,尾随众人而去。 在一处池塘边,叶惟昭看见了被混子们围住的叶霜。 红荞早就不知道被甩到了哪里去,叶霜就像完全没有战斗力的羔羊被控制在很小的范围内,男人们嬉笑着朝叶霜靠近。 叶霜终于害怕了,她四下里张望着,想找到那一根救命的稻草。 直到她看见了停在距离自己数十丈远之外的叶惟昭。 叶惟昭骑在马上也不靠近,只冷眼旁观叶霜深陷命运的泥潭,等待着被人拆吃入腹。 叶霜崩溃了,相比较被这群混子困住侮辱,现在的她更加不能接受的竟然只是叶惟昭的旁观。 气急之下,叶霜翻身跳下了身后的池塘。 叶霜原本并不想自杀的,此时的她想的只是如果自己死了,那么叶惟昭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毕竟他是被父亲派出来保护自己的。 抱着这样必须要连累死叶惟昭的想法,叶霜去寻了死。 果不其然,叶霜下水后便听见身旁响起扑通扑通的声音——有人也下水了。 用眼角的余光,叶霜看见了一抹宝蓝色的衣袂。 叶霜傻眼了,她没想到那个叫张望的家伙竟然会不顾一切来“救”自己,小混混调戏妇女难道不都是为了占便宜吗,哪里还有舍身取义的? 如果叶霜“不幸”被张望救起,按照当时世俗的说法便是,女子被男人碰了身子,叶霜便只能嫁给这个张望了。 眼看着张望就到自己的面前,叶霜吓坏了,忘记了被淹死的恐惧,反倒不顾一切地往水底下沉。 可这张望也挺执着,他就像是真的爱上了叶霜,舍生忘死地要来抓住叶霜,把她救起。 天旋地转中,叶霜被一双强有力的胳膊给搂住了,晕厥之前,那一抹刺眼的宝蓝色依旧契而不舍地在叶霜眼前闪动。 叶霜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她完了。 ……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你越讨厌什么,越不想靠近的时候,却偏偏要活成自己讨厌的那个样子。 叶惟昭也同样。 当叶霜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胸口跟塞了石头一样的痛,叶霜几乎不能呼吸。直到一股强烈的呕意袭来,叶霜侧身,稀里哗啦吐出一地的水,混杂着绿色、黑色的水草…… 叶霜扶额,这些腐败水草臭气熏天,竟然在肚子里装了这么久真叫人遍体生寒!她挪了挪身子,距离自己吐出来的那一滩臭水远一些。 吐出来这么多臭水,肚子就像卸下了压制已久的重负,终于舒服了些,叶霜长长呼出一口气,感觉自己获得了新生。 身边哔哔啵啵地响,叶霜扭头,看见一堆篝火烧得正旺。 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自己溺水前的画面,叶霜一个激灵坐直起身。 她看见自己正躺在一片石滩上,身上依旧穿着落水时候的湿衣裳,身下整整齐齐铺着干草,肚子上搭一件男人的外袍,很明显自己这是被人救了,还被很好地照顾了起来。 叶霜细细摸那件男人的袍子,缂丝的襕袍,枣褐色的底,绣着描金的宝相花,云肩通袖金膝襕——这是叶惟昭的衣裳。 明白过来那个张望已经“出局”,叶霜禁不住轻轻舒了一口气—— 真大难不死啊! 虽然不知道具体经过是怎样的,但叶霜总归没有白寻死。 心底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叶霜既悔恨又感激涕零,在鬼门关前走过这么一遭,现在的叶霜只想拉住叶惟昭的手,对他说一声谢谢! 叶霜站起身,四下里寻找叶惟昭的影子,可不等她站起身,便忍不住一阵剧烈的哆嗦,再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此时正值春夏之交,山里昼夜温差极大。叶霜落了水,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再这么湿漉漉地醒来,不冷才怪了。 叶霜裹紧叶惟昭的衣裳,站起身来找了一圈,没看见叶惟昭的影子。 火堆旁的石滩上歪着一只皮水壶,不用猜也知道是叶惟昭的,叶霜捡起水壶漱过口,还顺手洗了把脸,才又把地上的干草也捞怀里抱着,蹲下来紧紧缩成了一团。 湿衣裳贴身上只会越来越冷,叶霜想把湿衣裳脱了,只穿叶惟昭的干衣裳,又怕对方介意。 虽然嘴巴上叫他哥哥,但实际上两个人完全都没有一起生活过,说纯属陌生人也不为过。 好不容易等到叶惟昭再度出现,叶霜发现他手上提了几条鱼,原来是去找吃食去了。 见叶霜迎上来,叶惟昭脸上也无甚表情。 他只穿一层中衣,面无表情地提着鱼来到火堆边坐下,面无表情地抽两条树枝飞快地串好两根鱼串,再面无表情地把鱼串放火上烤。 叶霜裹着叶惟昭的衣裳抱着干草,坐火堆的另一边看叶惟昭烤鱼。 她想问祖母他们哪去了,他们两个为啥不去找祖母,为什么会留在这里烤鱼,眼看着天黑了,难道还要在这石滩上过夜吗? 想问的太多,叶霜一时不知道应该从哪里问起。 叶惟昭似乎看穿了叶霜的心思,简明扼要地告诉叶霜:他们迷路了。 叶惟昭没来过这片山,叶霜又死重,马都被叶霜给累到摔悬崖底去了。叶惟昭背着叶霜走了一下午才看到这片石滩,实在走累了,便在这里歇脚。 叶霜无语。 她当然明白马不是被自己累死的,而是这片山……实在是太高了。 马走不了这么陡的山路,让马驮着叶霜走这样的山路没把叶霜摔死,已经是叶惟昭开恩了。 叶霜环顾四周,估摸着叶惟昭是走进了宁古寺背后的西山麓,那里是老山区,没人家户,也不会有人来走。 “你为什么不叫醒我?”叶霜问,“我识路的,你叫醒我,我就能给你带路了。” “叫醒你?”叶惟昭冷笑,“你不是沉水了吗?我怎么叫得醒你?” 叶霜默然。 她明白自己是呛水了,但叶惟昭为避嫌,不肯帮叶霜把肚子里的水给逼出来,连嘴里的水草都没人帮她掏。只要人没死,叶惟昭就这样任由叶霜晕着,他自己胡乱走路。 当然,叶霜不会因此责备叶惟昭,他能出手救自己,叶霜已经感恩了。 叶霜安慰叶惟昭说不要紧,她来过宁古寺很多次了,对周边的地形都很熟悉,虽然没来过这里,但大致知道方向,待明天天一亮,她可以给哥哥指路出山。 叶惟昭听了不说话,依旧木着脸烤鱼。 夜风吹过,叶霜身上的湿衣服直接变成了冰,叶霜冷得上下牙直打架。 她问叶惟昭冷不冷,叶惟昭看叶霜一眼,说:“我说我冷,你会把袍子还给我吗?” “……”叶霜无语。 她站起身,恳求叶惟昭把外袍让给她穿,她必须要去把湿衣裳脱了,不然今晚过去铁定会生病。 叶惟昭没有说话,挥挥手让她快去。 叶霜千恩万谢,转身就朝不远处的一块石头走去。 叶惟昭预判出来叶霜的路线,出声制止她。 “走远点!那么小一块石头!挡得了你这么大一个人吗?” 叶霜无奈。 更远的地方的确还有更大的石头,但那里已经黑了,她有点怕。 “你去那边。”叶惟昭指着黑暗里的那块大石头说。 “……”叶霜犹豫。 但叶惟昭似乎看不见叶霜眼底的畏惧,坚持要叶霜一定去最远处的那块大石头后面换衣服。 叶霜没有办法,只能听从。离开之前,她不忘回头提醒叶惟昭:“我就在远处那块大石头后面换衣服,哥哥别离开哟!”《 》 9、可人 叶惟昭正在烤鱼,肯定不会离开的。 但叶霜害怕啊! 这里到处都黑乎乎的,叶霜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石头的背后。石头果然很大,把火堆的光都挡得严严实实的,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就算把什么东西直接贴眼皮子底下都看不见。 “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小鬼恶灵统统退散……”叶霜快哭了,嘴里一边念叨着一边开始解衣裳。 她先把身上裹的叶惟昭的袍子脱下来,铺在身旁的大石头上。袍子很长,叶霜把袍脚卷起来扎腰上才穿稳当,脱的时候自然也得举老高才把衣裳给稳稳挂上那石头。 刚解完里层的湿衣裳,身后吹过来一阵冷风,似乎有什么冰冰凉的东西扫过叶霜的大腿。 叶霜倏地一哆嗦,转过身。 自然什么也没看见。 后背隐隐有冷汗冒出,叶霜伸手去捡自己最开始铺石头上的那件叶惟昭的外袍——触手尽是冰凉的石头。 叶霜一惊,跟个鼹鼠似的趴那石头上一寸一寸地找。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件唯一的干衣裳不见了,石头上尽是叶霜刚脱下来的湿衣裳! “南无阿弥陀佛,怎么回事?南无阿弥陀佛,怎么回事!”叶霜哆嗦着,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在那石头上嗅。 “怎么回事?南无阿弥陀佛……” “啊——!救命啊!”叶霜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吓得远处的叶惟昭手一抖,差点把鱼给扔进火里。 叶惟昭循声看了过来,无声又利落地放下手里的鱼,拔出腰上的刀。 他拿着火把提着刀悄声走到大石头的旁边…… 火把杳然熄灭,黑暗中,传来男人愤怒的低吼:“你蹲在这里干什么!” 是叶惟昭把那火把给扔进了远处的石头堆里,转身要走又因为没注意到那块巨石上凸起来的棱,一脚撞上去痛得他龇牙咧嘴。 “呜呜呜呜……”黑暗里,传来叶霜悲怆的哭泣。 “鬼……有鬼……” …… 叶霜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和叶惟昭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 在叶惟昭的帮助下,叶霜最终摸着黑找到滑落地上的干衣裳,并成功穿上了它。 因为袍角太长,叶霜走路不稳差点绊倒。 叶惟昭也没什么怜香惜玉的打算,只举着一根垂死挣扎的火折子,隔得老远示意叶霜可以把衣角打个结。 叶霜照办了,正好把脚踝给包得密密实实。她点点头对叶惟昭表示感谢,要是没有他的帮助,叶霜就算没有被淹死今天晚上也得被吓死。 或许是叶霜那狼狈的样子触动了叶惟昭,又或者叶霜真诚的道谢打动了他,临走的时候叶惟昭替叶霜收了留在石头上的湿衣服,并提醒她小心脚下。 火折子的光不够明,叶霜怕摔跤,但看起来叶惟昭丝毫没有扶她一把的意思。 就在叶惟昭擦肩而过的时候,叶霜鼓起勇气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好在叶惟昭并没有拒绝。 历经波折,叶霜终于成功回到石头滩,叶惟昭在火堆旁支起来一个衣架,把叶霜换下来的湿衣裳统统挂了上去。 两个人一边围着火堆吃烤鱼,一边商量明天的安排。 叶惟昭要叶霜对徐家人说是她迷上了采山里的菌菇,所以走迷了路。 叶霜自然应下,她知道这是叶惟昭怕叶济康怪罪。两个人失踪了一整夜,指不定现在的徐家已经怎么闹翻了天。 叶霜告诉叶惟昭不用怕,“我会把哥哥撇干净的,祖母最相信我的话,我说什么她都会听。”叶霜望着叶惟昭的背影笑眯眯地说。 叶惟昭正在火堆边跪着往地上铺干草,听见叶霜这样说,便转过头来看着她: “我知道,这世上就数你最会骗人。” 叶惟昭的嘴角挂一抹笑,却丝毫不达眼底。 叶霜一噎,知道叶惟昭意有所指。 她正色,站起身来走到叶惟昭的身边规规矩矩地给他行了个大礼:“霜儿在此给哥哥道歉,请哥哥原谅……” 听得此言,叶惟昭的脸色总算放柔和了些。他指了指地上铺好的草,告诉叶霜今晚她只能在这里将就一晚了。 “火把够烧一夜,既可以驱寒还能吓走野兽,留在这石滩上过夜,好过其他地方。”叶惟昭说。 叶霜点点头,依言躺下。 临睡之前,叶霜抬头看着火堆旁的叶惟昭,叫他也早点休息。 叶惟昭就在那火堆旁坐着,示意叶霜自睡,不用管他。 火光闪烁,照在叶惟昭的脸上,映出他浓密的眉。他低头,长长的睫毛便在他的柔和的脸颊上投下一片跳跃的阴影。 就这么一瞬,叶霜发现了叶惟昭与叶济康一样,藏在眉宇之间的那一抹忧郁。 “哥哥跟爹爹一样,都是浓眉大眼的那种好看。”她在心底里这样想。 可叶霜却不一样了,没有浓眉,也没有大眼。叶霜天生一对儿柳叶细眉,微挑的丹凤眼,叶霜最憎恶的二舅房里那个妾就曾嘴碎地说过,叶霜长了一双狐媚子眼,专门勾男人用的,这以后啊,多半不是一个省油灯!一点都没遗传到三姑爷的那种正气脸。 一个伺候人的妾,居然有脸这样踏谑一个小女孩,叶霜觉得这样的人很没有道德。 好在叶霜不往心里去,毕竟爹爹都从来不在乎叶霜的长相正气不正气。 叶霜心下愉悦,咧开嘴自顾自笑得开心。她转过身去,面朝黑夜闭上了眼睛…… …… 经过这山间一夜,第二天早上醒来的两个人再也没有了过去那种麦芒对稻尖、砍刀遇斧头的状态。 趁着叶霜就着溪水清洗梳妆的时间,叶惟昭甚至去山上给叶霜扛回来一条桃树枝,一整条枝桠上都是桃子。 叶霜乐了,说吃这么多桃,今天我们都要变猴了。 叶惟昭摘下枝桠上的桃,拿去溪边给叶霜洗了洗才送过来。 叶霜很开心地接过叶惟昭帮她洗过的桃吃起来,第一次觉得有个哥哥还是挺好…… 正是在这样的心态下,叶霜终于正式地把叶惟昭当作了自己的哥哥。 在回去的路上,叶霜的脚被路上的石子硌破了,染红了绣鞋。 叶霜吃痛,一屁股坐到山涧边的一块大石头上,龇牙咧嘴地把绣鞋给脱了,露出白嫩嫩的脚趾头。 叶惟昭被唬了一跳,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 侧过身去,想走,又不能走…… 叶霜看见了,吃吃地笑,咚一声把脚塞进冰凉的溪水里,口里发出一声解脱的长啸。 叶惟昭无言地看那溪水里瞬间拉起长长的红血丝,他走过去,弯腰捞起水里的那只玉脚,左左右右地找。 “痛得很!”叶霜说,把一只脚翘得老高,自己欣赏自己的脚在叶惟昭的大手里显得有多么的秀丽可爱…… “今天我怕是不能再走路了。”叶霜嘴角含笑,眼底魅色横飞。 叶惟昭正找出来藏叶霜脚趾缝里的那几道伤口,看不见叶霜脸上的笑。 他低头撕下一条自己缂丝外袍里面的衬里,把叶霜脚上的伤口给仔细包了起来。 “我已经帮你包起来了,现在你还能走吗?”叶惟昭重新把叶霜的脚放回地上,抬起眼来这样问她。 “不能走了,包起来也是痛的。”叶霜盯着面前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斩钉截铁地说。 被这样好看的哥哥背是叶霜应得的福分,上天既然给叶霜送来这么好的哥哥,她自然不能够客气。 叶惟昭果然有些犹豫,不过他也只犹豫了那么一瞬,便在叶霜的面前蹲下了身。 “来吧!我背你走。”叶惟昭这样说。 …… 叶惟昭和叶霜被徐老太太带人找到的时候,叶霜正趴在叶惟昭的背上替他擦额角的汗。 两个人一开始并没有看见拄着拐,站在坡顶上的老祖宗。 还是徐老太太出声唤叶霜的名字,两个人一起循声望去,才看见正处他们头顶上方的老祖宗。 叶惟昭停下了脚步。 叶霜哧溜溜从叶惟昭的背上溜下来,口里叫唤着“祖母”!便飞奔着朝坡顶的徐老太太跑去,连痛脚都突然康复了…… 老太太并没有搂紧失而复得的叶霜心肝肉儿地叫,反倒是叶霜双手吊在老祖宗的脖颈上,口口声声痛陈自己因为好玩,看中了长满山坡的野菌菇,然后怎样迷了路,最后还是多亏了哥哥叶惟昭,历经千辛万苦把叶霜又给带了回来。 老祖宗望着眼前自己最爱的外孙女,眼底流露怜爱却复杂的光。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招招手,叫来两名仆妇,叫她们把霜姑娘给带回房间去休息。 叶霜有点担心地看着自己的祖母,她特意对祖母强调,这次迷路,都是她叶霜的错,祖母千万不要怪错了人。 徐老太太这才笑眯了眼,摸摸叶霜的小脸蛋,扬起嘴角叫霜儿莫担心,既然乖孙好好的,她不会因为昨天的事责备或处罚任何人的。 得了徐老太太的保证,叶霜转身看了身后的叶惟昭一眼,远远抛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这才依依不舍地跟着两名仆妇走了。 叶惟昭一个人站在老祖宗的面前,低着头,身上流光溢彩的缂丝襕袍早已经变得乌七八糟。 徐老太太屏退左右,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不说话,只上上下下打量眼前的叶惟昭。 空气突然变得有些凝滞,徐老太太不说话,叶惟昭便也不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老太太叫叶惟昭过来。 叶惟昭看一眼老太太,低着头走过去。 “霜儿说的都是真的吗?”老太太抬起头来这样问叶惟昭。 叶惟昭颔首,“是的,都是真的。” 徐老太太点点头,说了一句“那好,我就放心了”。可老太太的脸上纹丝不动,丝毫看不出有放心的样子。 但叶惟昭才不管这些,既然老太太说她放心了,他便当她说的都是真话。 叶惟昭拱手朝徐老太太行了一个礼,表明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就要离开,被老太太伸手拦住了。 “叶惟昭……”老祖宗开口叫了他的全名。 叶惟昭转身看老太太的脸。 “你准备什么时候进京?”突然,徐老太太这样问他。 叶惟昭低眉,“我回来收拾东西,两天后便走。” 一听叶惟昭两天后便走,老太太似乎满意了,眉眼这才舒展开来,朝叶惟昭点了点头: “那好,你且去收拾,老身先祝你一路顺风。” 叶惟昭没有再说话,垂首再给徐老太太行了个拱手礼后,转身离去……《 》 10、劫起 叶霜不知道第一个找到她和叶惟昭的祖母究竟是怎么与徐三娘和叶济康讲这件事的,最终徐三娘并没有追问叶霜有关她失踪的事,叶济康也没再提。 这件事就像泥牛入了海,亦或者整个徐府的人都认为叶霜的这次失踪无足轻重? 不管怎么说,叶霜与叶惟昭的神秘失踪案就在老祖宗这里了结了,没有人想去追究这件事,更没有人敢来过问。 叶霜对此很开心,哥哥叶惟昭不必再为了要不要承担看护不力承担责任而担忧,这总归是一件好事情。 两天后,叶惟昭便走了,他进京去当他的中郎将去了。 叶惟昭是凌晨寅时之前就出的门,临走的时候没有人去送他,又或者只有叶济康去送了他,叶霜不知道。 因为大家都对叶霜说叶惟昭那天下午才会出发,所以叶霜便错过了。 虽然事后人人都说只是误传误信搞错了大公子出发的时间,但叶霜一直都对此事耿耿于怀,她给叶惟昭求了一个平安符,却没机会给他。 直到有一天,叶霜听厨房里的两个烧火婆子嚼舌根,说叶惟昭是被老祖宗撵出徐府的,原本军营里是给叶惟昭安排了车马的,车马出发的时间就是那同一天的下午…… 叶霜初听得这个消息的时候很震惊,她想不出来祖母非要这么做的原因。叶惟昭算起来也是祖母的孙,祖母没必要对她自己的孙做这些事情。 所以叶霜认为这种不负责任的指责都是谣言,很多没文化的下人就是这样的,天天不念书不学文化,闲着没事就喜欢无中生有,无事生非。 于是叶霜很快便把这样的不快给抛去了脑后,她天天去叶济康的书房打听叶惟昭的消息,问他在京城过得好不好,什么时候回来? 当然叶霜问自己的父亲这些问题的时候都是背着徐三娘的,叶霜知道徐三娘对叶惟昭的反感,说好了母女俩携手一起恨叶惟昭的,可是叶霜没啥定力,这么快就“反水”了…… 而另一边,徐老太太则开始督促徐三娘给叶霜相看夫家。因为叶霜已经大了,到说亲的年龄了。 刚开始的时候,徐三娘也的确积极相看了几家,但都因种种原因没有成。徐三娘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开始抨击对方人家的男孩没出息,连自由的快乐都给不了,配不上叶霜。 徐老太太看在眼里,无奈在心里。她知道自己的女儿不中用,可徐老太太自己已经老了,身体的各部分器官都变得不灵便,很多事情她力不从心…… 走投无路的时候,徐老太太把目光投向了自己尚未娶妻的孙子——徐修远。 徐修齐那会已经与人定亲了,而徐修远则是因为之前曾经遇到过一点点小麻烦,所以耽搁了。 老太太思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就拿二房少爷徐修远开刀的时候,江宁瓷王家的媒人找上门来了。 这无异于蚊子打蜘蛛——自投罗网。 …… 当中一年的春节,叶惟昭回来过徐府一次,那一次叶霜走出徐府去迎接他了。 当叶惟昭看见叶霜穿着大红色缎面的白毛鹤氅俏生生地立在雪地里等他的时候,自他眼底飞快划过一丝不一样的情绪。 他出声叫叶霜的名字,叶霜飞奔上来,从怀里摸出来一只热气腾腾的春饼送到叶惟昭的面前,说这是她今天天不见亮就爬起来替他准备的,刚出笼,还非要叶惟昭现在就尝尝。 叶惟昭笑了,本来他是不饿的,但看着眼前叶霜期待的样子,他便张嘴三两口把这只饼给吃了下去。 叶霜很开心,拉着叶惟昭的手一起往徐府大门里走。她告诉叶惟昭,自己新得了一只八哥,名字叫欢哥,会叫爹爹和娘,最近还新学会了叫霜姑娘。 叶霜问叶惟昭会在家里呆多久,她已经开始教欢哥学叫惟昭,要是哥哥在家里呆的时间足够长,说不定能等到欢哥学会叫他的名字。 叶霜很兴奋,叽叽喳喳一直不停地说,就像生怕时间不够用,来不及向叶惟昭倾诉这些说不完的信息了。 叶惟昭摸了摸叶霜的后脑勺,宠溺地笑着叫她慢慢说。 “是谁送你的八哥?”出于职业的习惯,叶惟昭很自然地找出了叶霜提供的这条信息里他认为的关键破口。 “是王呆鹅送我的。”叶霜说。 “王呆鹅是谁?”叶惟昭走着路,一边把叶霜颈间的大氅给提了提,封死了正在漏风的那道缝隙。 “王家的小公子王希禹,江宁王家,做瓷器的那个!” “……” 叶惟昭停下了脚,转身看叶霜的脸,眼底闪烁晦暗不明的光。 “王家小公子为什么要送你八哥?”叶惟昭问。 “因为!”叶霜张嘴想说,又顿了顿,旋即脸上露出羞涩的笑: “因为他家派人来说亲了……” 叶惟昭挑眉。 “我已经十八岁了,祖母说我已经算老姑娘了,好不容易有一个合适的,就得要抓紧。”叶霜很认真地对叶惟昭解释。 “……”叶惟昭扶额。 什么叫做好不容易有个合适的?急嫁也不是这么个急法。 “他们不应该这样对你!”叶惟昭皱紧眉头对叶霜说,“你可以拒绝的,如果你不想,你完全可以拒绝他们,如果你不好意思说,我可以帮你……” “不是的!”出乎叶惟昭的预料,叶霜打断了他的话。 “我只是……” 捏着袖口的小手直接扭成了麻花…… 叶惟昭明白了,笑容底下有什么东西正慢慢裂开。 “你喜欢他?”叶惟昭死死盯着叶霜的眼睛。 “……” “好!我知道了。”叶惟昭点点头,微笑着说。 …… 就在这一年大年三十的晚上,府里吃团年饭。 唯独缺了三姑爷叶济康和大公子叶惟昭。 席间有人问起这俩人,都被管家以各种理由给搪塞过去了。 叶霜感受到了异样,抬眼看自己的母亲和祖母。两位女性长辈都一副无所谓、不知道、不在乎的姿态吃年饭。 叶霜沉默了,低头兀自扒饭。 后来听徐府的下人们讲,叶惟昭的院子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大公子非要卷铺盖走人,可三姑爷拦住不让。 叶霜听得云里雾里,她不明白叶惟昭有什么好走的?叶济康是叶惟昭的爹,而这徐府自然而然就是叶惟昭的家。 于是瞅了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叶霜拒绝了姐妹们的邀约,丢开自己的婢女偷偷溜进了叶惟昭的院子。 叶惟昭的院子在距离三房最远的西南角,叶霜走了好远的路程,连新鞋子都打湿了。 当叶霜鬼鬼祟祟敲开叶惟昭的房门时,叶惟昭给狠狠吓了一跳。 他把叶霜拉进了屋,问叶霜这么晚跑这么远做什么? 叶霜放下早已被寒露濡湿的斗篷,仰起头恳求叶惟昭不要走。 “我听下人们说了,说你要离开爹,离开这个家。娘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不能对她抱期望,至于爹爹,我不知道他哪里做错了,但是哥哥你别丢下我好不好?霜儿舍不得离开你……”叶霜含泪望着叶惟昭,目光如水。 叶惟昭听了有点失神,他望着叶霜没有说话,眼底风云变化似乎有很多话表达不出来。 过了很久他才叹一口气,走到灯下细细摸他那把乌黑乌黑的大刀。 “你知道我最痛恨的是什么吗?”突然,叶惟昭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叶霜不解,问叶惟昭到底在痛恨什么? “男人必须要靠自己,连女人都知道,三军之帅可夺,而匹夫之志不可夺!更何况七尺男儿乎?”叶惟昭说: “我痛恨天底下所有的伪君子、真小人!” 说着他把手里的刀狠狠抽出,露出一截寒光烁烁的刀锋,似乎就想用他手里的这把雁翅大刀斩尽天下所有小人与懦夫。 叶霜被那刀吓得一激灵。 她似乎听明白了叶惟昭想说什么,又似乎没明白。 但叶霜知道,如果叶惟昭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被旁人听去了,他或许再也做不成他的中郎将。 叶霜一个饿虎扑食扑上前,把叶惟昭手里的刀给重新推了回去。 “哥哥可别再说了!”她伸出手,捂紧叶惟昭的嘴巴,一脸惊恐地制止他: “别人怂,是别人的事,跟咱不相干!霜儿知道哥哥不怂,哥哥是大英雄,就够了!我只要哥哥不离开我!” “……” 叶惟昭有些难过,眼底的悲伤连叶霜都看了出来。 她有些惊讶连叶惟昭这样的男子汉也会有伤心的时候,正要开口问他,却见那悲伤“倏”一声又收了回去。 “霜儿啊……”叶惟昭微笑着伸出手,摸摸叶霜的额顶: “你一定要好好的吖……” …… 翌年,叶霜成功嫁进了江宁瓷王王家。 叶惟昭没有回徐府,出嫁那天是二房的表哥徐修远背叶霜出的门。 叶霜趴徐修远背上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却是叶惟昭。 很久很久以前,叶惟昭背过她一次。 叶惟昭的背宽宽的,厚实有质感,像青草地那么宽,带一点青草的味道……《 》 11、消香 跟徐家这种只会做生意的土财主不同,王家不是一般的大户,而是非常有影响力的门阀氏族。 这一点,叶霜在嫁进王家的第一天就感受到了。 洞房花烛夜的时候,王希禹用颤抖的手挑开了叶霜的盖头。 两位璧人可算等到了花好月圆的时候。 因为头天晚上母亲教导太多,临到实战的时候叶霜就变得很紧张。 王希禹也算是叶霜亲自挑选的心头好,但他的脸、手、胳膊和腿都是叶霜不熟悉的,陌生男人的气味也让叶霜没来由地感到恐惧。 当王希禹把叶霜压在身下的时候,叶霜甚至控制不住地就想到了叶惟昭。 在花团锦簇的婚床上,叶霜开始回味当叶惟昭靠近自己的时候,那种放松又愉悦的感受。 是当下所不能比的…… 但是很快叶霜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并及时中止了这样不合时宜的念头。 因为紧张,叶霜一直在发抖。 王希禹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就在王希禹好不容易把叶霜安慰到放轻松了一点的时候,帐外适时候地响起婆婆杨氏催命般的呼唤: “禹儿——该走了!” ! …… 叶霜来了王家才知道,原来除了丹殿上的皇帝,有些凡人的命也贵到,干所有事情的节奏都得精准到刻与度。 王希禹就是这样命贵的人。 婆婆杨氏告诉叶霜,说王家乃世家,严格遵守先人们“修身”、“养性”的规范生活,哪怕是龙精虎猛的小伙子都讲究个“节制”。 所以为了保证儿子王希禹在洞房的时候也得遵循“七损”和“八益”,禁“费”,得“知时”。婆婆杨氏便拿着更漏在喜帐外候着,见时辰到了就提醒王希禹撤。 当叶霜第一次发现婆婆就站在喜帐外盯梢的时候,她被吓坏了,一把推开王希禹,把自己埋进被褥的深处急得哇哇直叫。 杨氏懒得去搭理少见多怪的新娘子,只提醒自己的儿子,现在该吃肺喘药了,吃完药后还要去廊下“顺气”,然后再回他自己的房间睡觉。 王希禹不悦,回答自己的母亲说请再给他一刻钟。 杨氏严厉地拒绝了王希禹的请求,并告诉他新妇乃全阳女,火过甚。王希禹虽缺火,但肺阴虚,不可炙太久,也需要适时的水养,所以现在时辰到了,新郎官就该挪地方了。如果再拖,势必会影响到后续的吃药和顺气,现在的时候已不早,等稍后再睡下,就太晚了。 王希禹无奈,只能离开叶霜,一脸颓丧地走出了喜帐。 叶霜把自己藏在被子里一直哆嗦,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叶霜才从帐子里钻出来。 她披上外袍走到门外,见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转身抬头再看新房的门楣。 上头挂了一块匾,写着三个字:濯渊塘 …… 王家需要一个全阳女,于是便娶了叶霜。 王希禹需要火但不能太火,所以王家便拿“水”把“火大”的叶霜给困起来,这样叶霜既可以用自己的“火气”滋养王希禹,也不至于烧太猛,把王希禹给烧坏掉。 叶霜天天就待在这个发大水的新房里等王希禹准点来“临幸”,再在精准的时刻被婆婆杨氏接走。 这种没有皇命却胜似皇族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叶霜想,婆婆杨氏或许是个炼丹的,叶霜是她炼的阳丹,想必在这王家还有一个阴丹? 果不其然,叶霜很快就找到了藏在王家后院深处的那个“阴丹”——另一个金木俱全的大表姐凌兰。 第一眼看到大表姐凌兰的时候,叶霜心碎了,不敢想自己嫁过来只几天,丈夫就开始收新人了? 杨氏安慰叶霜,说王家是大户人家,懂规矩的。妾再大,怎么大得过正妻?人家大表姐也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现在来给禹儿做妾,当你叶霜的奴才,进门的时间也比叶霜晚,说来还是你叶霜赚到了! 叶霜无言以对,除了感谢婆婆“皇恩浩荡”,她还能够说什么呢? 当天晚上轮到叶霜“侍寝”,叶霜便把王希禹给锁在了门外,不许他进门。 王希禹知道叶霜为什么生气,他也理解自己的妻子,伏低做小在门外唱了一晚上的戏,恳求叶霜原谅。 叶霜气性大,堵气几天后,王希禹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乔装成送瓜果的小厮混进了叶霜的房间。 王希禹告诉叶霜自己在努力准备考取朝廷的督窑官资格,这是一种脱离于朝廷科举制度之外的另一种选拔体制。 因为制瓷这一行有一套非常严格的行业标准,所以朝廷里的督窑官,都是按独立的考察标准选拔(出来的。 王希禹说,待他考上了朝廷的督窑官,他就带叶霜一人上京城去开府,这样王希禹就可以安安心心陪叶霜过日子了。 王希禹的想法是好的,他的承诺也让叶霜看到了希望。但王希禹是男人,不能守在家里,要出门做活的,而婆婆杨氏和大表姐凌兰却是天天陪着叶霜居内室的人。 在夫君王希禹不在的时候,叶霜便不得不独自面对婆婆杨氏变态的道法折磨,与大表姐凌兰的魔幻骚扰。 魑魅魍魉太多,她承受不了,费尽心思想脱离王家回自己的家。 终于,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初春,叶霜找了一个理由,成功获得了一次回家探亲的机会。 而这次正好,叶惟昭也回了。 …… 当叶霜再度看见桃花树下那个满身风霜的叶惟昭时,叶霜忍不住向他倾诉自己在王家遭遇的委屈。 此时的叶惟昭已经升任京畿三卫之一很有名的神机营任提督,承担着内卫京师,外备征战的重任。不说像辅宰那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放眼整个京师,叶惟昭一定是承担拱卫皇权的绝对力量,属于皇帝心腹当中的心腹。 叶惟昭默默地听叶霜哭诉,不发一语。 半晌才问了一句:霜儿想让昭做什么? 叶霜一愣,旋即回答:要不帮我揍婆婆一顿,老太婆身体太好,每天都要我跟她一起练功,说要压制我的火气,哥哥替我悄悄揍她一顿,害她卧床不起,这样我就不用每天陪着她练功了。 叶惟昭哑然。 他说霜儿已经为人妻了,怎么说话做事还是像个孩子? 叶霜流泪,撩开裙摆给叶惟昭看婆婆在自己身上留下的鞭痕。她告诉叶惟昭,因为害怕母亲和祖母担心,都不敢告诉她们实话,而自己身上的这些伤,也都只给叶惟昭看过。 看见叶霜腿上的条条鞭痕,叶惟昭才惊觉那王家是真的龙潭虎穴。 他沉吟片刻,让叶霜放心,先安心在徐家养伤,他保证让那王家几个月都抽不出空来接叶霜回去。 果不其然,三天后,王家传来消息,说王家大老爷突然中邪了,见人就打,把夫人杨氏都打伤了。道士来看过王家府邸,说王家大老爷这是被妖佞缠上了,需要闭府抓鬼,等把鬼抓干净了才能重开府门。 就这样,叶霜留在徐家舒舒服服地待了两个月。 叶惟昭是来江宁公干,临时回的徐府,临走前,他给叶霜留下一根箭簇。 叶惟昭告诉叶霜,今后有事,可以拿着箭簇去杨花路上的崔家铁铺找里面的东家崔老六。跟崔老六讲需要办什么,崔老六就肯定能帮叶霜办得妥妥贴贴的。 叶霜收下这根箭簇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目送叶惟昭离开…… 叶惟昭走了,叶霜虽然人留在徐府,心却重回过去那种担惊受怕的状态。王家大老爷只是中邪,不是死了,叶霜躲得了一时不能躲一世。 毕竟是王家的媳妇,两个月后,叶霜养好了伤,王家的鬼抓完了,叶霜也必须要回王家了。 回到王家的叶霜重新过起了那种稳一天惊一天的日子,直到一个声势浩大的端午节,王家举办祭祖活动,大表姐凌兰因为争风吃醋,使计狠狠坑了叶霜一把。 凌兰是婆婆杨氏的娘家人,叶霜再是心眼多也很难招架得住对方的群狼攻势。叶霜落败了,被婆婆杨氏当众掌嘴二十个,并处罚她跪祠堂一晚。 叶霜身心都受尽折磨,半夜便逃了出来,冒着大雨奔到了杨花路上的崔家铁铺,叩开大门找到东家崔老六,拿出箭簇,哭着喊着非要崔老六带她见叶惟昭。 见到箭簇的崔老六犯了难,他是朝廷的暗卫,除了干点杀人放火下黑手的脏活,哄女人见哥哥,他办不到啊! 崔老六向叶霜表达了自己的难处,声称自己可以帮叶霜杀人,但是要见提督大人,他办不到。 被崔老六拒绝,叶霜悲痛难忍,当下就崩溃了,她拼命摇头,说自己不要杀人,只要叶惟昭。 崔老六快给叶霜跪下了,各种路子想尽,好说歹说各种赌咒发誓后,才送走了这个磨人的姑奶奶。 三天后的深夜,一更鼓鸣刚过,一名“刺客”潜入王家大院带走了叶霜。 在宁水河畔芦花荡里的一艘小船上,叶霜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叶惟昭。 …… 叶霜曾经设想过,如果没有芦花荡里的那场私会,她会不会与夫君王希禹白头偕老? 哪怕叶霜的确为自己的行为后悔过,但她从来都不认为自己可以忍受这样的王家一辈子。 叶霜不敢把自己的未来赌在王希禹身上。 首先,王希禹能不能考上朝廷的督窑官还两说,其次,就算王希禹考上了督窑官,以大表姐凌兰那样的爆脾气,能容忍王希禹只带叶霜一个人上京吗? 原本叶霜也只是想把叶惟昭控制得更牢一些,好让自己在绝望的时候能有一根稻草可以抓。 谁知道一步错,竟步步错。 院子里,那一树木樨花正在秋风里努力绽放丰姿,丝毫看不出这棵树底下曾经埋葬过的魂魄。 微风吹过,叶霜似乎听到风中传来徐三娘遥远的哭泣:霜儿啊——!我可怜的霜儿——!是娘害了你,为娘害了我儿替娘背负这滔天的罪孽! 那哭声凄厉,如钢刀划破人的神魂,声声入心…… 叶霜起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红荞看见了赶忙走上前往叶霜肩上披一件披风: “二姑娘莫贪凉,中秋时节温差大,晚上看灯,还是带一件披风的好!” 叶霜回神,给红荞一个微笑,点头表示了谢意,她转身朝院门外走去,随风撂下一句话:“红荞走快些,回来换裙子耽搁了不少时间,老祖宗该等急了。”《 》 12、新识 见得叶霜回,徐老太太笑眯眯地告诉叶霜,说今晚有两拨活动,一拨是陪祖母吃茶打牌九,另一拨是跟修远他们上街看花灯,叶霜的爹娘和新哥哥都选的留府里,问叶霜准备跟哪一拨? 叶霜抿着嘴儿笑,轻轻告诉祖母,她想选花灯…… 走上街,叶霜才发现,今年中秋,果然跟二舅徐之行说的那样,是这几年来声势最宏大的花灯节了。 时下中秋节的灯市向来都比不过元宵灯市,以往差不多只有五六条街上会挂花灯,而且基本都只集中在摊贩聚集的几条街的周边。其主要目的都是刺激人们去消费,叫大家都去买花灯,所以挂花灯的也仅限于商家和买了花灯的人家。 而今年则不一样了,最近这几年都是丰年,全国上下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老百姓们手头上有了余钱,不光在摊贩聚集的地方开灯市,江宁州府老爷们也想讨个彩头,便斥资千两银,在江宁城中穿城而过的宁水江两侧,也都挂满了花灯。 江面上有不少游人三两成群放“河灯”,那浩荡江水滔滔不绝,水面上灯火璀璨如天上银河降落凡间的辉煌景色,是叶霜被“幽禁”这么多年以来,看到的最富有冲击力的美妙画卷! “真不愧是人间仙境啊……”叶霜站在宁水江畔,忍不住发出这样一声喟叹。 “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看着眼前的美景,叶霜忍不住吟诗一首。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叶霜会像今天这样因为生命的雄壮之美,而感动到想哭。 而徐菁菁则没有那么多好感动的,花灯年年看,只不过今年特别多而已。现在的徐菁菁就想赶快去江面上放河灯,便扯着嗓子喊她哥徐修远: “哥!快去叫船,叫船!我们去放河灯!” 这天晚上,一起看花灯的除了二房徐修远兄妹和叶霜,还有大房的小公子徐修齐。徐修齐见叶霜不打牌,就想叫叶霜跟自己一起去看斗鸡的,可叶霜不肯,徐修齐觉得扫兴,便也跟着来看花灯了。 除了徐家的这几个兄弟姐妹,还有徐修远的一个远房亲戚,名叫尹禾的也在场。 尹禾与徐修远同在徐家私塾念书,是徐家二老爷徐之行岳家那边的远房侄儿,老家在云州庆阳山区里的一个小县城上。因着徐之行娶了尹禾的大姨,搭着徐之行的这条关系,为了让尹禾有朝一日也能出人头地,尹禾的家人便把尹禾从遥远的云州送来江宁念书。 毕竟徐老太爷曾经也是有名的京官,哪怕子孙们的学习能力有点欠缺,但徐家私塾里请的先生还不错,怎么说也能排得上江宁地区前列了。 因为尹禾不是徐家人,来读徐家的私塾,一年还得交几百两银的高价束脩,再加上在江宁的吃穿用度,开支还不小。 尹禾倒也争气,跟在徐修远的屁股后头学习倒是勤勤恳恳。 今晚出来看花灯,叶霜很快便注意到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尹禾。 尹禾比徐修远大两岁,去年刚通过解试,来年便准备参加春闱,争取能考中个进士,也能为他们尹家光耀门面。 叶霜觉得尹禾这个人不错,不光读书认真,做人做事都很认真。 大家一起出门玩,看花灯的看花灯,聊天的聊天。只有尹禾,他可以一边陪着徐修远和徐修齐说话,一边照顾同行的女眷。 徐菁菁年纪小,依然小孩子脾气,走在路上看到什么都要要。 见花灯好看她就吵着要买,徐修远和徐修齐都是少爷,大大咧咧的,两个哥哥都只管自己开心,徐菁菁看兔子灯的时候,他们便要看烈马灯。徐菁菁要看捏糖人的时候,两个哥哥非要去看耍剑。 只有尹禾,他总是可以在纷繁吵闹的环境里敏锐地捕捉到徐菁菁的声音,他用尽全力一边安顿好徐家的两个少爷,一边还要尽量满足徐菁菁的购物要求。 只走了一条街,徐菁菁身后两个婢女的手上便都塞满了花灯和糖人。而这些花灯和糖人,都是尹禾给她买的。 当然,叶霜手上也有几支花灯。 其实叶霜并不是不喜欢这些绢做的漂亮灯饰,她很喜欢。 只是在井底的那段时间里,叶霜已经习惯了低欲望,除非是生活的必须品,她不需要收集更多的东西来浪费。可尹禾不这样认为,两个姑娘,他若只给一位买二不给另一位买,那样是不礼貌的,因为尹禾给徐菁菁买了,所以就一定要再买两个塞叶霜手里。 尹禾不光照顾徐菁菁,也在努力照顾叶霜,甚至比叶霜的婢子红荞还更有眼力界,这也是今晚尹禾打动叶霜心门的最强有力一击。 有好几次,红荞因为看花灯,把叶霜跟丢了。每每这种时候,尹禾就会代替红荞走到叶霜的身边,提醒叶霜稍微走快一点,或慢一点,避免与同伴们走失。 尹禾还会体贴地询问叶霜是不是走累了,如果霜姑娘想歇会,我可以陪你到路边那处凉水摊稍坐会,喝杯茶,等其他人赶上来再一起走…… 叶霜为尹禾如此面面俱到的统筹管理能力感到惊讶,哪怕是在人流如织的灯市里,他也不忘保持高度的警惕,严密组织队伍前进。 可是在叶霜的记忆里,在今天之前,她对尹禾是完全没有任何印象的。 走了这一路,叶霜也算看出来了一点名堂。 她记得上一世徐菁菁在叶霜出嫁王家后也嫁人了,因为王家管得严,叶霜很难回家一趟,自那以后竟再也没有见过徐菁菁。只听徐三娘提过一嘴,说男方是京官,在官场里还算顺风顺水,徐菁菁嫁过去给对方做妾。 当时徐三娘对徐菁菁给人做妾的事还很鄙夷,嘲笑二房的尹氏自欺欺人,不提做妾,只提女婿的官大。如果说女儿嫁得不错,但为何从那以后徐菁菁竟再也没有回过娘家? 当然叶霜那个时候已经自顾不暇了,对娘家姐妹就更是不顾上了。 经过在井底那段时间的历练,叶霜看明白了很多东西。 她不再追求荣华与富贵,身份和地位,那些都是虚名。现在的叶霜她只看重实际的,比如男人的为人方式与处事习惯。毕竟生活都是柴米油盐,她只想要细水能长流。 瞅了个空,叶霜招招手,把尹禾叫到了自己身边。 “尹公子,你喜欢这个吗?”叶霜指了指面前的小摊。 尹禾低头,看见是卖砚台的,他随手拿起一方砚台仔细地看。 “这是端砚么!看着好像还不错……”尹禾说。 “这位公子有眼光!”尹禾的话引来了老板的注意,老板伸手指着尹禾手中的那方砚,说道: “公子手中那块是端砚,您看这石质坚实、润滑、细腻……”说着又用手指轻轻搓了搓砚心,“这砚研墨不滞,发墨快,研出的墨汁细滑,不损毫,字迹持久。您细看这砚心,湛蓝墨绿,水气久久不干,正宗端砚无疑!” 尹禾听着话,嘴角含笑,频频点头,他问老板作价几何,准备买下来送给叶霜当礼物。 叶霜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把砚钱付了出去。 “尹公子千万别客气!”叶霜说,“今晚我与菁妹让尹公子破费甚多,这方砚,就权当霜儿给公子的回礼了……” …… 徐修远找来了一艘游船,众人登船夜游宁水河。 闲谈中,叶霜了解到尹禾读书并未过多依靠家中,而是靠自己在外卖些字画和帮人誊写古籍赚取学费,并维持自己的开支。这让叶霜在心底里忍不住对尹禾更是再看高了一层。 叶霜想进一步对尹禾多作了解,可是大家聚在一起游江,叶霜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只能偷偷向徐菁菁打听尹禾的情况。毕竟是他们二房的亲戚,徐菁菁肯定多少也能知道一些的。 正好,今天晚上的徐菁菁似乎也有求于叶霜,她一上船就紧紧拉住叶霜的手,寻了一处偏僻的地方坐下。 搞得叶霜都有些诧异,因为她并不记得,徐菁菁竟然跟自己能有这么好的关系? 不过很快,这个谜底就揭晓了。 徐菁菁问叶霜:“霜姐姐,你那个大哥,他为什么不跟咱们一起出来玩呢?你看今天晚上的江宁城多好看啊!” 叶霜暗笑,这种问题还需要问么?叶惟昭无非就是讨厌徐家,是徐家的女人抢走了他爹十四年,他怎么可能会跟你们一群姓徐的人一起玩? 不过叶霜当然不会这样讲,她只微微一笑,回答道:“因为才刚到江宁几天,初来乍到的我哥有点不习惯,等过段时间他适应了,自然就好了。” 徐菁菁听了点点头,觉得叶霜说得有道理,她从怀里摸出来一块绣帕递到叶霜的面前。 “霜姐姐可以帮我把这个送给你哥吗?”徐菁菁望着叶霜,扑闪的大眼睛里蕴含着女孩子们都明白的光…… 叶霜惊呆了。 见叶霜不动作,徐菁菁又羞又急,忍不住朝叶霜压低了嗓音吼一句:“你干不干嘛?不愿意你说一声啊!” 叶霜一愣,旋即回神,眼看着徐菁菁举着绣帕的手就要退缩,她立马伸手一把夺过那块绣帕,塞进自己的荷包里,嘴里念叨着,“拿来吧您嘞!这这件事,包在你霜姐姐身上。” 徐菁菁粲然,望着叶霜,羞得小脸儿通红。 不过叶霜也告诉了徐菁菁,叶惟昭这个人认死理儿,假如是他不愿意的事,不管谁去说,都没有用! 所以叶霜要徐菁菁稍安勿躁,徐菁菁与叶惟昭的事,容缓不容急。待她前去叶惟昭那里打探好了,时机一到,她会立刻给徐菁菁与叶惟昭牵线搭桥的。 徐菁菁自然感激不尽,她告诉叶霜,如果能让她与叶惟昭成事,徐菁菁一定把叶霜当作恩人来看待! 叶霜哑然,她不想当谁的恩人,如果徐菁菁能够把叶惟昭给收服了,叶霜倒是很愿意把徐菁菁当恩人的。 沟通完叶惟昭的事,叶霜又开始问徐菁菁关于尹禾的情况。徐菁菁当然看明白了叶霜的企图,对叶霜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姐妹俩紧紧地攥在一起,倒是过了一个异常“充实”的中秋节。《 》 13、尺度 美好的时光总是很短暂的,游玩到深夜,游船靠岸,大家便也分头回家了。 尹禾住在徐府前堂西北角一处小院子里,在回他自己房间以前,他先后陪着徐修齐回了大房,再陪徐修远和徐菁菁回了二房。 一直到了最后,叶霜邀请尹禾也送送自己回三房。 尹禾当时是迟疑了一瞬的。 与大房的徐修齐、二房的徐修远和徐菁菁不同,尹禾与叶霜并不熟。 应该说,叶霜是整个徐府最亮眼的人物,凡来徐府的,谁不知道叶霜?虽然不是徐家的嫡孙,却是老祖宗放心尖上的人物,这在很多大户人家都是很少见的。 因为特别,所以卓然。 叶霜不光卓然,容貌更是顶级,魅惑众生,当得起她身上骄人的光环。 尹禾也一直都是把叶霜当星星般远望着,除了对叶霜身上能汇聚到的爱表示一下羡慕,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靠近叶霜,或者试图与叶霜达成什么除欣赏和被欣赏者之外的其他任何关系。 今晚叶霜不仅送了尹禾砚台,甚至还主动要求尹禾送她回家。而叶霜在对尹禾提出这样的请求之前,她已经两次拒绝了徐修齐提出来的要送叶霜回房的建议。 月亮底下的叶霜绰约多情,眉黛青颦,星转双眸,比起白日里的她,褪去了几分青涩,却多几分魅惑的颜色。像只在夜里出没的花妖,美艳又清纯,妖冶却无辜,足以叫天下男人都心甘情愿地匍匐在她的石榴裙下…… 尹禾望着月光下的叶霜只犹豫了一瞬,便压制下内心深处的躁动,对叶霜提出来的这个建议表示了顺从。 叶霜示意自己的婢女后退一些,她与尹公子有话要说。红荞听了,便真的把自己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尹禾从旁看着,心底里为叶霜这样爱恨分明,手段也分明的洒脱性格所折服。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叶霜只有十四岁,单看叶霜这种干脆利落的行事风格,他会以为对方已经是二十多岁的成熟女人。 月夜下,尹禾陪着叶霜,亦步亦趋地朝三房的院子走。 叶霜问尹禾准备参加明年春闱考试的情况,尹禾便跟她讲头几年科考时候闹出过的有趣的人和事。逗得叶霜在月光底下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 今晚是中秋,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一男一女沐月光而行,一个温柔风趣,一个巧笑倩兮。 什么都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尹禾送叶霜走到三房的院门外,便要告辞。 叶霜问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尹公子? 尹禾说下月初白露那一天,学堂会搞个诗会,届时府里的公子小姐们都会参加,就看到时候叶姑娘您有没有时间了…… 叶霜一听原来还有这样的好事?肯定有时间啊!便立马答应了下来。 尹禾把自己在徐家的住处告诉了叶霜,说如果叶霜有事,可以差婢女去前堂西北院子里给他带信。 叶霜点点头说记下了尹公子的话,回头她做了好吃的,也给尹公子送去。 两个人你来我往又说了好一会的话,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叶霜继续回自己的闺房,尹禾则大步流星朝徐府的西北院走去…… …… 尹禾的心情很好,他脚步轻快地穿过一道道门廊、回院,走过一间垂花门,只要穿过眼前这道小巷,尹禾就走出后院进入前院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横空而出一个男人的身影,就站在小巷的正中央,拦住了尹禾的去路。 尹禾有点惊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定眼前出现的并不是幻觉。 只见巷中那人身姿挺拔,如玉山上行。月光如水,男人的剑眉与星目清晰可辨,那是一张相当陌生的脸。男人怀抱一把雁翅大刀如天神般站在路中间,尹禾甚至能看清楚那把大刀刀柄上的盘龙纹。 尹禾被大刀给吓了一哆嗦,他以为对方是刺客,就要大喊一声“抓刺客”。 刺客准确预判了尹禾的心理,抢先尹禾一步开了口:“我是李惟昭。” 尹禾本来快要瘫了,听见李惟昭这个名字又回来了点力气。 他知道这个李惟昭其实就是三房新回来的那个大公子,刚回徐府就曾经引起过府里人的大讨论。本来姓叶,非要跟别人说自己姓李的那位,保不齐是脑子里面有点病。 尹禾哆嗦着,好不容易撑着墙壁又重新站稳了。 “叶……公子……”尹禾抖抖袖子,弯腰给叶惟昭鞠了个躬。他不知道应该叫对方李公子还是叶公子,这些都是叶惟昭人为给他人制造出来的难题,但叶济康姓叶,所以尹禾就坚持称呼对方为叶公子了。 好在叶惟昭并不勉强,他只管坚持自己的坚持,不强求别人,还没到蛮横不讲理的地步。 只见叶惟昭抱着刀,踱步走到尹禾的面前,伸出来一只手,对尹禾说了一句:“交出来。” 尹禾不解,一脸茫然地看着叶惟昭。 “霜姑娘送给你的,交出来。”叶惟昭再说一遍。 尹禾明白过来,赶紧把怀里那方端砚给摸出来,双手奉到叶惟昭的面前: “叶兄弟,在这儿呐!您看……” 尹禾举着砚台的手疯狂颤抖,他为叶惟昭的千里眼感到难以置信,今天一整晚,他都没有发现有人跟踪,可为什么叶惟昭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如此的了如指掌?更让人感觉恐怖的是,叶惟昭对自己妹妹行踪的掌握方式竟然是靠跟踪的? 叶惟昭不说话,伸手接过那方砚台放进自己衣兜里揣好,又从怀里摸出一袋银子放到尹禾的手上,再问他一句,“够吗?” 尹禾被叶惟昭这一顿操作给搞得彻底晕菜了,他看不明白叶惟昭的意思,不知道应该怎样应对,膝盖一软,径直跪了下去。尹禾不敢要叶惟昭的钱,两只手托着那袋银子举得高高的,吓得冷汗直流。 叶惟昭看穿了尹禾,自鼻腔里挤出一声冷笑。 “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叶惟昭出言安慰尹禾,为避免对方误解,说完这句话就把手里的刀给挂自己身后去了。 “我问你几句话,还希望尹公子不吝赐教。”叶惟昭幽幽说。 “叶兄弟请讲!小的洗耳恭听!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尹禾趴在地上,大声回答。 叶惟昭蹲下身,抬起尹禾的头,扯了扯嘴角,冷笑着问他:“今晚游灯会,你为什么要送霜姑娘花灯?” 听见这句问话,尹禾隐隐猜到了一点什么,忍不住替自己辩解:“叶兄弟误解小的了,今晚两位女眷,小的若只给一个买,不理不顾另一个,岂不更加不礼貌?” 叶惟昭出人意料地并没有生气,他点点头,对尹禾的回答表示了认可: “那霜姑娘又为何要赠你端砚。” 尹禾大呼冤枉,“叶兄弟啊……别人想做什么,小的怎么能知道?霜姑娘她说今晚多得小的照顾,所以赠我端砚,以表谢意。” 听完这话,叶惟昭依旧点头,“于是在回程路上也是因为霜小姐主动恳求尹公子相送,而尹公子推脱不得,不得已只好相送到院门,以示礼貌。” 叶惟昭望着尹禾咧嘴一笑,“尹公子说我讲得对么?” “……”尹禾木然。 他不敢说是,可事实好像就是叶惟昭说的这样,尹禾没必要替叶霜隐瞒,所以尹禾又只好浅浅地点了一下头…… 不等尹禾那头点完,叶惟昭的脸瞬间就黑了,他站直起身,一脸寒霜地负手立着。就在尹禾以为叶惟昭又该要把他的刀拿出来吓人的时候,叶惟昭开口了: “你走吧,懦夫!拿上你的银子快滚,别再出现在爷面前让爷犯恶心。” 尹禾滚是可以,但他不敢要叶惟昭的钱,于是他把那袋银子小心谨慎地搁叶惟昭的脚边,就准备离开,却听见叶惟昭爆发出一阵大笑。 尹禾被那笑声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见叶惟昭正盯着自己,自那眼底射出来的寒光吓得尹禾差点就当场失禁。 “老话说男女授受不亲,尹公子收得霜姑娘的礼,却偏收不得我的钱,是因为瞧不起我吗?” 叶惟昭低头望着尹禾笑,可那笑容比叶惟昭背上那把盘龙大刀还更具有杀伤力。尹禾彻底乱了,他只是不能收叶惟昭的钱,怎么敢瞧不起叶惟昭的人? “想请尹公子告诉我,男男授受有问题吗?”叶惟昭逼问。 尹禾苦不堪言,第一次见不收钱还不行的主,他真的没法了。 “呃……呃……没有问题……”从来没有人说过男人与男人不能私相授受,尹禾自然也没办法张口胡说,“只不过……” “那尹公子又为何独不敢收我的钱呢?”叶惟昭根本不允尹禾顾左而言它,只逼着他回答这一个问题。 终于,尹禾再也撑不下去了,他涕泗横流地对着叶惟昭磕头道歉: “叶公子,是我错了,小的知道错了!小的不应该接受霜姑娘的相请,不应该肖想本就不应该属于我的东西!我不应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 14、表哥 叶霜对今晚后来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的记忆仅停留在与尹禾道别之前。 叶霜哼着小曲儿回到自己闺房,她对今晚的收获很满意,坐到梳妆台前卸妆的时候嘴里依旧在咿咿呀呀地哼着。 红荞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心说小姐开窍了,虽说对象有点不合适,但姑娘们有了心上人,大家都爱开开玩笑的不是? 于是红荞走上前,一边帮叶霜解头花,一边悄声说:“就知道二姑娘喜欢儒雅型的读书人,尹家公子虽然博学强记、出口成章,跟通判大人是同一款的,但听说他老家在云州庆阳山区里的一个小县城,总觉得还是差了一点什么。” 叶霜瞄一眼镜子里的红荞,抿着嘴儿笑。 “红荞你错了,你家姑娘我对念不念书其实没什么要求,如果为人踏实肯干还不怕吃苦,就算是个种地的庄稼汉,我叶霜也愿意嫁。” 红荞听了有点懵,她第一次听说有富家小姐愿意嫁庄稼汉的。徐府里最受老祖宗宠爱的二小姐,怎么可能下嫁一个庄稼汉呢? 想想都不可能! 红荞决定不与自家姑娘讨论庄稼汉的事,反正这种事情就算叶霜想嫁,都一定嫁不成的。因为徐家根本就不可能同意——包括那个尹公子,也一样。 那么叶霜愿意怎么想,便由她想去吧! 这样想着,红荞便放轻松了许多。她跳过这个不切实际的话题,转而问叶霜,睡觉前还要不要拿玫瑰花汁敷脸,今天有点晚了,就怕敷了得折腾到一更天去…… 叶霜答,敷脸就免了吧,用清水洗了大家都好睡觉。 红荞点点头,手脚麻利地招呼院子里的婢女们都张罗起来。很快伺候叶霜洗漱好了躺下,红荞替叶霜关窗吹灯,就要离开的时候,叶霜突然叫住了她: “红荞记得寅时叫我,昨天管家拿来的荞麦面叫厨房先帮我醒好,明天我要亲手做栗子糕。” “……” 第二天天不见亮,叶霜就起了,她挽起袖子亲自下厨揉面、打糖、做糕。在厨房里忙活了一早上,热气腾腾的栗子糕出笼了。 白花花的糕饼晶莹剔透,其上还做了塑形,是一朵黄澄澄的金丝菊,栩栩如生,热气腾腾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姑娘什么时候学会的这手艺,连奴婢都从来没有注意过。”红荞很惊异地发出这样的感叹。 叶霜抿着嘴儿笑,也不回答。只把热气腾腾的栗子糕放食盒里装了,一把塞进红荞的手里。 “去!把这个给西园的尹公子送去。”叶霜说。 红荞有些呆,她以为叶霜做这个是跟上次一样,给通判大人做的,没想到结果居然并不是这样的。 “愣着干什么?快去啊!”叶霜不耐烦地推一把发呆的红荞: “快把这个给尹公子送去,要是他让你捎点什么书啊信的,就紧着给我带回来!”叶霜粉腮含笑,眼底有华光流转—— 那是爱情的味道。 …… 叶霜的设想是美好的,但现实却是残酷的。 当红荞提着原封不动的食盒再度回到叶霜面前的时候,叶霜一度怀疑红荞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帮自己把东西送给情郎。 红荞苦着脸对叶霜表示,尹公子压根儿就不肯见她,她刚到门房就被人给直接撵出来了,说后院的人需要老爷的手牌才能进去。 叶霜无奈地摇头,认为一定是红荞哪句话没有跟人说对,导致了对方误解,但她并没有对自己的婢女横加苛责。 叶霜知道红荞并不支持自己与尹禾,所以不想帮忙是可以理解的。她毫不在意地告诉红荞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转身便把红荞提回来的食盒藏进自己的小柜里。 叶霜知道尹禾白天要去徐家的学堂读书,傍晚才会回来,早上没送出去的东西,白天也送不到他手上,便准备吃过晚饭亲自去送。 傍晚吃过晚饭,叶霜把下人们都给赶出了院子,只留自己一个人在夕阳底下坐着打络子。 眼见四周都安静了下来,叶霜站起身,整整衣裳提起早上没有送出去的那只食盒出发了。 刚走出后花园的垂花门,叶霜就看见前方水榭里头围了仆妇丫鬟一大群,其中一个人站在高台上远远地跟自己打招呼。 “霜表妹!”徐修齐朝叶霜大声喊,“你一个人走哪里去?” 叶霜提着食盒走近了,看见是徐修齐在这水榭里摆了一桌果子,由这一圈的丫鬟婆子伺候着,一边吃东西一边看书。 叶霜提着食盒冲徐修齐说笑:“齐表哥,你这是在念书还是享福呢?” 徐修齐唰一声扔掉手里那本可怜的书,三两步跳到叶霜面前,对她发起了邀请: “过来,你陪我一起念,给我讲讲什么叫政贵有恒。” 徐修齐念书费劲,人尽皆知。从前小的时候,叶霜也进徐府的学堂。徐修齐跟不上夫子的课,便去女孩那边的课堂听女诫,因为这事,徐修齐的娘兰氏揍了他不知道多少次。 从前的叶霜皮虽然皮,但念书还是坐得住的,她不光念完了《女诫》、《内训》,四书五经包括诗词歌赋她也多有涉猎。 叶霜清楚徐修齐的德行,加之她与徐修齐的关系向来亲近,所以徐修齐的“陪读”一职,常常由叶霜来兼任。 现如今徐修齐再度向叶霜发起陪读邀请,叶霜却犹豫了一下。 经历过一世的叶霜,对男人的理解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样子,如今的叶霜其实并没有兴趣再与这个天性顽劣的表哥厮混浪费青春。她对自己的目标有非常清晰的认识,并不想花时间在其他无关的人身上。 叶霜想了想,扬起嘴角对徐修齐道歉:“齐表哥,霜儿有事,现在怕是没时间陪表哥念书了。” 徐修齐低头,看见叶霜手里的食盒,知道她是去给人送吃食。 “你是去找三姑爷吗?没事,我叫人送去就行,你就不用再跑了。”徐修齐这样对叶霜建议。 叶霜摇摇头,说不是,这东西还是她亲自送比较好。 徐修齐不解,追问叶霜究竟是要送给谁,还非得自己亲自送不可? 叶霜不答,只一门心思要走。 徐修齐不悦,伸出手来抢叶霜手里的食盒,非要打开来看盒子里装了什么。 原本只是两兄妹的随意打闹,闹到如今,竟然都带上了情绪。 徐修齐倔强,叶霜也不是好说话的,两个人都生起气来,一番争抢后,食盒被徐修齐打翻了,里头的栗子糕掉出来,散落一地。 叶霜怒不可遏,冲将过去,一巴掌拍上徐修齐的脸。 伴随响亮的一声耳光,徐修齐愣住了。 在场的众人也都愣住了,大家都呆呆地看着斗鸡似的两个人,忘记了劝阻。 那一巴掌出去,其实叶霜自己也懵了。虽然她是打人的人,但这一巴掌就像打在她自己脸上一样,心里火辣辣的痛…… 最后还是徐修齐先反应过来,他拿手指着叶霜,又指着地上的栗子糕,颤声质问叶霜,准备把这些糕点往前院送,为什么不送给他。 叶霜扶额。 其实她已经后悔了,如果徐修齐现在赌气离开,叶霜肯定会努力追上去道歉。可徐修齐非但不走,反而发起这样的质问,叶霜一气未平又生一气,只觉得眼前这个人简直幼稚得可笑。 为什么过去的自己会喜欢跟这么愚蠢又无用的表哥一起玩? “我辛辛苦苦做的糕点为什么要送给你?”叶霜气到深处,头脑一热,脱口而出,“我宁愿把这些东西喂大门外的狗,也好过送给你这样没用处的纨绔子弟浪费!” “……”徐修齐说不出话来,他被叶霜的话给刺激到了,只飞起一脚把地上那只食盒给踢得老远。食盒噼里啪啦乱翻着滚进了路边的草丛,散落成几大块瘫在草丛里。 徐修齐转身想走,走两步又倒转了回来。 这人气归气,但该说的话还是必须要先说完。 徐修齐一把拽紧叶霜的胳膊,把她拖自己的鼻尖底下,死死盯着她的脸: “你这是勾搭上野男人了吧?前院都是府里的叔伯在用,外加借住的亲友和小厮。你一大家闺秀,现在却偷偷摸摸提着吃食去前院,这般不守女德,当心我告诉三姑爷把你关起来禁足!” …… 叶霜预料不到,莫名其妙地自己会跟徐修齐起这样的争执。 向来连书都读不明白几个字的徐修齐,竟能因为叶霜在那个时候提了食盒去前院,便开动起原本与他徐修齐无关的缜密大脑,分析得如此头头是道,这是叶霜没有想到的。 在叶霜的记忆里,徐修齐除了酷爱跟叶霜一起捣蛋,并没有做过任何针对叶霜的过激行为。因为他们两个向来都是一伙的,干坏事的雌雄双煞。 在徐修齐的怂恿和推波助澜下,叶霜干过多少有违大家闺秀身份的事,叶霜已经数不清楚了。 然而让叶霜记忆尤为深刻的,是老祖宗去世后,叶济康与徐府割席,已经走入绝地的叶霜回到徐家,油尽灯枯,看不到希望,没有明天,还被父亲叶济康给关进了柴房。 老祖宗的去世后,头七都还没有过,徐家就分了。叶济康代表徐三娘分得了东厢院,三房的院落之间被筑起了高墙。在其他人都对一团糟的三房避之不及的时候,徐修齐只身一人来到东厢,与叶济康发生了争执。 听柴院里砍柴的老茂说,徐修齐是提着砍刀过来的,他特别蛮横地诅咒谩骂叶济康,还出刀伤了几个小厮。最后叶济康出动了州衙的士兵,才把徐修齐给赶走。 叶霜不清楚今天徐修齐突然发作的具体原因,但很清楚徐修齐就爱胡闹生事,而徐修齐的每一次发作,其实都不一定有什么原因的。可偏偏就是徐修齐上一世的那最后一次胡闹,让绝境中的叶霜感受到了久违的温度…… 叶霜被扰得头痛,她从来没有想过徐修齐也会给自己带来烦恼,她自窗边的春榻上起身,婢女红荞心领神会,走上前替叶霜除掉身上的小衫。 “姑娘歇了吧?”红荞问,“亥时都过了。” 叶霜点点头,转身朝床头走去,“歇了,你去通知厨房替我发面,明日我还要早起,记得寅时叫我。”《 》 15、择路 叶霜提着一盒新鲜的栗子糕出现在大房的大门外,大房夫人兰氏颇有些惊讶。 她把叶霜迎进了门,问她是不是受三姑爷的托过来找大老爷徐之桥的? 叶霜摇摇头,把手中食盒放下,她告诉兰氏,说父亲不打算找大舅,自己来是给大舅母和大舅送栗子糕的。因为前阵子栗子上市,府里供应的栗子有点多,叶霜便囤了一些起来,留到现在栗子过季了,就把屯的那些栗子做成栗子糕,送给各房的长辈和兄弟姐妹们都尝尝。 说完叶霜还专门指着当中一只小盒子对兰氏说:这一盒是给齐表哥的,还请大舅母帮忙转送。 自打叶霜进门,兰氏脸上的震惊都一直没有收起来过,就连与叶霜说话,也一直颇有些不自然。 兰氏震惊,其实也算情有可原。 因为种种缘故,大房的与三房的关系一直都有点紧张。首先徐三娘自己就有点任性,仗着是家中老幺,受老祖宗宠爱,一直都不把两个哥哥放在眼里。其次再加上叶霜,一个比一个跋扈,除了给兰氏添堵,还带动大房的徐修齐更加顽劣,不好管教。 所以除了一些必不可少的交际,平日里兰氏与徐三娘和叶霜的交流,算得上是这府里最少的,两家人也甚少来往。 可就在今天,叶霜却突然向大房示好,打得兰氏一个措手不及。 突然遇到此事的兰氏首先想到的是叶霜是不是又在设计坑人了,冷眼旁观了一会,发现似乎并没有坑的动向,这才放心了一点。可兰氏很快就又泛嘀咕了,叶霜为什么要送栗子糕来啊?老话说得好,“无事不登三宝殿”,“无功不受禄”,“黄鼠狼给鸡拜年”…… 不等兰氏想出个所以然,叶霜起身了,她拂拂衣袖给兰氏行了个礼就要告辞,说自己还给祖母和二舅都准备了栗子糕,因着路近,先来了大舅家,接下来还有两处要送,得赶紧些了。 兰氏扬起嘴角把叶霜送到了门外,大声招呼提食盒的婢女们都跟上,霜姑娘有孝心,下人们也赶快都行动起来。 目送叶霜离开,兰氏回到房里坐下,招手唤来自己的奶娘,问奶娘最近三房发生了什么事,激得叶霜都变成她不认识的样子了。 奶娘撇撇嘴,说还能有啥事,左不过就是回来了一个姓叶的长子,叶霜的地位受到威胁,所以四处讨好想稳固自己的地位罢了。 兰氏听了没有说话。 奶娘出身乡间,不懂大户人家的弯弯绕绕,那叶惟昭再是儿子,可这里是徐府不是叶府,怎么说都不可能影响到叶霜的地位。 但叶霜的改变却实实实在在的,众人都看在眼里。 兰氏招呼奶娘把叶霜送的食盒提过来,打开来果然看见一只只晶莹剔透的栗子糕码放得整齐。 兰氏拿起一粒栗子糕放入口中。 栗子糕入口即化,松软细腻不粘牙,余留浓郁栗香味萦绕唇齿。 兰氏想起叶霜说这些栗子糕都是今天早上刚出笼的糕点,看来新鲜的东西的确好吃很多。 “唔——!”兰氏忍不住频频点头,随手递一只给身边的奶娘,“好像还不错……” …… 叶霜去前院给叶济康送栗子糕的时候,正好遇到叶惟昭也在。 叶济康跟叶惟昭讲他在江宁城的人脉和交际,极力劝说叶惟昭也留在州衙,留在他叶济康的身边做事。 “有道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为父正好在州衙门里头吃得开,昭儿留在为父身边,除了可以帮爹分担差使,还能给你自己更好的发展空间,好过在兵营里头孤身打拼,天天水里爬泥里滚的。”叶济康这样劝说叶惟昭。 叶霜进门,叶济康便停了与叶惟昭说话,转头招呼叶霜坐下。 见叶惟昭坐在一旁,因为没有心理准备,叶霜有点不得劲。但是没办法,没想到今天他会在,现在人都来了,也不可能又重新走出去。 叶霜象征性地对叶惟昭鞠了一躬,便给叶济康送上她亲手做的栗子糕,叶济康笑了,直夸叶霜懂事,还问叶霜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因为这段时间公事繁忙,大公子又刚刚回家,各种琐事处理不完,冷落了叶霜,心里正愧疚呢。 叶霜摇摇头,安慰叶济康不用愧疚,她好得很,父亲忙,就少挂记家里,如果家里有什么新情况,叶霜也会主动来找爹爹谈的。 叶霜与叶济康说话的时候,叶惟昭不发一言一直坐在旁边听。 叶济康对今天叶霜能这般懂事感到高兴,便转头提点叶惟昭,你看霜儿都能体恤他这个做父亲的,反倒是你这个长子,却万事都在让他担心。 叶济康说这句话的意思原本是想督促叶惟昭也向叶霜学习,主动跟自己服软,听从他的安排。 可叶惟昭却丝毫不买账,只一脸淡然地回答叶济康:“人各有志,儿子就喜欢军营,父亲您就别再强求了吧!” 听见这样的回答,叶济康的脸沉了下来。他不能理解叶惟昭为什么就非要跟自己拧着干,明明有便宜的捷径不走,偏要流血流汗走一条没人走过的路? 叶霜从旁看着,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上一世的叶惟昭也这样,绝不从文,最后一意孤行进了军营。 叶霜理解叶济康的心思,因为叶济康在江宁已经做到了通判,要是叶惟昭跟着叶济康干,考得上功名当然更好,就算最终考不起功名,进不了京做不了大官,也不至于混太差。 但是进行伍就不敢这样保证了,叶济康不在军营,他不能保证叶惟昭走这条路肯定可以成功。 当然叶霜现在知道叶惟昭进行伍的后果,他是肯定走得通的,不仅走得通,还有了大成就。但叶济康不清楚这些,当爹的自然希望儿子稳扎稳打的行事。 因为叶霜知道叶惟昭的成就,所以为保险起见,今生的她肯定不想再让叶惟昭进行伍。对叶霜来说,叶惟昭算是一个“危险分子”,“危险分子”还是困守笼子里比较好。 于是叶霜想了想,选择跟叶济康站在同一战线,对叶惟昭展开游说。 “哥哥,爹是为了你好,你留在州衙,不光是你帮衬爹爹,爹爹也能帮助你,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何乐而不为?”叶霜这样对叶惟昭说。 叶霜这话说得挺好,任谁听了都挑不出毛病。谁知道叶霜不开口还好,听得她这样说,叶惟昭竟不耐烦地一挥手,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笑: “你多虑了,有些事情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深闺女子应该少说话,也少做事,就对了。” “……”叶霜无语,她清楚叶惟昭的脾气,但今生再见他,却也没想到能坏到这个程度。 叶霜无奈苦笑,正想找话缓和一下气氛,叶济康却怒了,他早就因为叶惟昭的油盐不进生气了,却碍于脸面不好骂人,正好叶霜出声劝说叶惟昭被拒,叶济康便揪住叶惟昭态度恶劣这一点来狠批。 “你怎么跟你妹妹说话的?”叶济康横眉看着叶惟昭,“有你这么对妹妹的吗?霜儿好意劝你,你不听便罢了,却这样对她,霜儿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吗?” 叶济康发怒,叶惟昭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他没有就这个问题多辩解什么,就站直起身,朝叶霜深深一揖,跟她道歉: “二姑娘别往心里去,因为今天这个事,我与父亲已经商议过太多次,也太久了,忍不住有些脾气。刚才是我心急了,惟昭绝不敢对二姑娘有半分冒犯。” 和叶霜记忆里一样,叶惟昭一直都没有称呼叶霜为妹妹过。就像他从来都只叫徐三娘为姨一样,叶惟昭或许从来都没有把叶霜当作过他的家人,才会导致后来那个难以收拾的局面。 其实到现在,叶霜也不会刻意去纠正他这一点,每个人的成长环境不同,她觉得有些事情还是需要交给时间去解决,一意孤行要别人认同某些东西,也的确强人所难了一点。 见叶惟昭对自己道歉,叶霜急忙起身,告诉他自己没关系的,但见叶惟昭又转向叶济康再深深一揖: “其实昭儿有句话一直想对父亲讲,又怕您生气。” 叶济康与叶惟昭团聚的时间也不长,至多也不过两三个月。跟叶惟昭不愿意姓叶一样,叶济康也还不大适应自己身边突然出现一个这么大的儿子,这也是为什么父子俩因为叶惟昭发展路子的选择问题出现争执,而叶济康也不敢怎么强迫叶惟昭的原因。 听见叶惟昭有话要说,叶济康板着脸,没好气的丢过去一句:“你说。” 叶惟昭颔首,直起身来,拱手朝天虚虚一拜:“先人有云:侍人不如自侍,人之为己者不如之为人者也。父亲您已经亲自为我演示过什么叫恃人者不久,就不要再让儿子重蹈您的覆辙了吧……” 叶霜惊呆了,她为叶惟昭的话所震撼,如此赤(裸)裸地嘲笑自己的父亲吃人软饭没有前途的儿子,她还是第一次见。 叶霜下意识看向一旁的叶济康,只见叶济康听完这番话后脸唰一声就全白了,站起身来想斥责叶惟昭,拿手指着他,嘴唇又只顾着颤抖,想说什么,却也说不出……《 》 16、劝诫 叶霜一个人走在通往后院的路上。 毫无意外的,今天这场与叶惟昭的谈话进行得很不顺利,可以算得上是无功而返。 争吵发展到后来,叶济康被彻底带偏了,父子俩开始争论什么叫做人生目标。叶济康说他的人生目标就是做官,光宗耀祖。叶惟昭便笑着说,是一辈子都只能在一个地方踏步的那种官吗? 叶霜听不下去了,叶惟昭的嘴太毒,就像他跟叶济康有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可叶济康分明就是他的父亲,考虑到他未成年又无人照顾才力排众议接回了家。叶济康是爱叶惟昭才劝他留下,可不是为了给自己添堵的。 害怕什么的早已被丢到了九霄云外,叶霜站出来厉声呵斥叶惟昭目无尊长,你若是觉得爹爹的官做得不够好不够大,那么你可以自己去努力,爹爹生出了你和我,就已经是最大的成就了! 叶霜很生气,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语气很严厉,人也挺得笔直,胸脯一上一下剧烈地起伏—— 她不光是在维护父亲的尊严,更多的,叶霜只想凭自己的一己之力让家庭合睦,能走得比上一世更远。为了这个家,她甚至愿意让渡自己的一部分利益,换一个长久。 叶霜的这次出马,果然镇住了逆反的叶惟昭,他止住了自己的咄咄逼人,很努力地控制情绪。 “好……你说的……都对!我认!”叶惟昭一个字一个字地吐,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逼迫他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许拦着我!”叶惟昭看向叶济康,目光炯炯,神情坚定: “我的目标是这天下,而非一城一家。” 叶济康被气得半死,他说不过叶惟昭,人生目标也没叶惟昭远大,只能低头认输。可怜老父亲不光没得到原计划的左膀右臂,反倒多出来个冤家。 叶霜失败情有可原,可叶济康竟败得如此难看,纯属自取其辱了。 走在路上,叶霜的心里都一直翻江倒海的。 上一世的叶惟昭进京后,还曾经把叶济康也弄进过翰林院,所以两父子的关系其实并没有叶霜以为的那么糟糕。 但今天叶霜看过了这两父子的对话,她感觉现在的情况分明变得更复杂了。 叶惟昭是一个有主见的人,他对叶济康从来都是有看法的,但今世的他明显偏激了更多。 如此叛逆的少年,应该是没人能治得了他了。叶济康作为父亲的责任缺失太久,现在已经弥补不回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眷顾,叛逆的叶惟昭故意要选择与父亲不同的路,却意外成就了他。 左思右想了很久,叶霜停下脚,只身一人站在路边等。 很快,叶惟昭便出现在叶霜的身后。 见叶霜站在路边等,叶惟昭一点不惊讶,因为叶霜刚才的态度早就告诉了他,她还有话没有说完。 叶惟昭走上前,对叶霜行了一个礼,问道:“二姑娘可是在等我?” 叶霜仰头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暗地里告诉自己不用紧张,他还是个孩子。 一旦暗示自己对方是个孩子,叶霜总是能够勇气大增。她点点头,拿出成年女性对待孩子时候的那种温柔又慈祥的神态点了点头: “是的,我有话要对你讲,不知哥哥是否有时间?” 叶惟昭颔首,“二姑娘请讲。” “霜儿知道哥哥受过太多的苦,快成年了才终于见到自己的父亲。”叶霜语重心长道: “是我们徐家对不起你,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徐家欠哥哥的,自会慢慢偿还。可是哥哥你知道吗?无论命运给了哥哥再多的不公,哥哥都不应该拿别人的过错来惩罚你自己啊!” 叶霜这番话说得很有水平,立意也很高。 她说这话的意思是,叶惟昭就算再恨叶济康,也不应该拿他自己的前途来跟家人故意唱反调。 言下之意也是在告诉叶惟昭,进军营注定要失败,只有跟着叶济康在江宁当官,才是他唯一的出路。 叶霜这一番话毕,空气便陷入了凝滞。 叶惟昭低头默了默,再抬眼扫过叶霜的脸。 叶霜心里有些惴惴,不知道面前这半大小子是要像刚才在叶济康面前那样发怒,还是鄙夷地嘲笑叶霜多管闲事。 她希望叶惟昭能听从她的建议,以后就一定可以跟他爹一样,成为徐府里的又一个“乖宝宝”。 不过叶霜当然不会把这样的话给说出来,她清楚成年后叶惟昭的样子,却摸不透只有十四岁的他。 好在叶惟昭并没有发怒,更没有嘲笑叶霜。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的神情云山雾罩。 “我很好奇,你竟然是这样的……”没头没脑地,叶惟昭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把叶霜也搞得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说什么?”叶霜不解。 “我是怎样的?”她苦笑,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十四岁孩子的节奏。 “你不是应该恨我吗?我一个外来的,却抢了你的爹。”叶惟昭垂首看着叶霜,眼底的墨色如幽潭一般深邃。 对方不按自己的节奏走,叶霜心里有点咯噔。 好在她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叶霜明白对方这是在试图刺激自己,可自己已经不是十四岁的小姑娘了,会为了爹,与“入侵分子”战斗。她告诉叶惟昭,自己是把他当亲哥哥看待的,所以叶霜希望叶惟昭也把他们当家人看待,从好的方面认真对待她和父亲说过的话。 叶霜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非常和蔼,毕竟是一家人,对方又是个孩子,小孩总是喜欢善良又和蔼的大姨的,所以对这个年龄的男孩千万不能用强,他们大多都只吃软不吃硬。 叶霜猜得没错,这个年龄的叶惟昭果然只喜欢吃软。 听完叶霜的话,他笑了,脸上那个灿烂,十四岁的孩子气息展露无遗。 叶惟昭笑得开怀,一时半会都止不住。 叶霜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难道这就是大姨和大侄子的代沟? 可是那笑声不停,激得叶霜有点慌,感觉大姨装不下去了,旋即又开始烦躁。 叶霜转过身去,不想再看见他的脸。 好不容易,笑声终于停止了,身后传来叶惟昭的声音:“霜儿,有些事,你不懂。听我的,你什么都不要管,也不要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叶霜一愣,一颗心瞬间狂跳不止。 她不明白叶惟昭说这句话的意思,因为它们听起来…… “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叶霜倏地转身,横眉怒目直视进叶惟昭的眼睛:“还有,你刚才叫我什么?” 叶惟昭挑眉,低头做出认真回忆的样子思考了一下,双手虚虚一拱回答道:“二姑娘啊……怎么?” “好!”见叶惟昭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异样,叶霜点点头,狂跳的心这才好过了点。她准备放弃对刚才那个称呼的讨伐,有些东西其实是不能够搞太清楚的,不清不楚的对大家才好,所以叶霜宁愿当自己只是听错了。 “我不明白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挺直了腰板望向叶惟昭。 那种叶霜曾经无比熟悉的笑容再度出现—— 风光霁月底下暗藏杀机。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我与我爹的事,你不用管。”叶惟昭说。 …… 跟叶惟昭这么一回交锋,叶霜非但没占到任何便宜,反倒把她自己搞得疑神疑鬼起来。 她觉得经过自己那一番试探,叶惟昭看上去并不像十四岁孩子那般幼稚,他根本不听自己的劝,叶霜的游说算是彻底失败了! 但是很快叶霜又安慰自己,犹记得前一世,叶惟昭刚进徐府,也带给叶霜这样的感觉,感觉叶惟昭十四岁的身体里住的是一个成年男子:有主见,有定力,杀伐果决,事情一旦决定,他便展现出过人的抗打击能力,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所以今天就算叶霜换了策略,他也依旧是过去的那个叶惟昭吧? 虽然游说没有成功,但是叶霜并不气馁。毕竟从一开始叶霜就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做的。如果能够劝说叶惟昭从文最好,如果不能,也没什么损失。 叶霜就这样在心底默默地安慰自己,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感觉是正确的。像叶惟昭这样没了爹的孩子,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娘,如果他不能比普通人更快地成长起来,也没办法顺利活到十四岁吧! 叶霜没有说动叶惟昭,倒是找到了一堆理由安慰自己。就这样,叶霜准备把叶惟昭要进军营的事放一边,专注自己的生活—— 其实叶惟昭虽危险,但只要叶霜保持好与他的距离,总的说来还是安全的。 相较叶惟昭本尊,对叶霜来说更加紧要的,还是她得在王家到来之前,尽快落实好适合自己的人选。这样万一到了非要嫁人不可的时候,自己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所以尹禾这边,叶霜准备用其他的方式去继续联系。 因为这几天都连续在做栗子糕,可把叶霜给累坏了,她准备先休息两天再做打算。再加上做太多糕点,栗子都用完了,缺了原材料,就算叶霜想再做也做不成了。 其实男女之间只要有感情便好,至于送什么,反倒没那么讲究。 栗子糕本是叶霜给尹禾准备的,但是被徐修齐那么一打岔,就给搅黄了。 第一次做得少,纯属浪费,第二次便多做了些,又分给了府里的各房。 而叶霜之所以要再做一次栗子糕送给各房,也只是因为徐修齐。 因为徐修齐在叶霜困境的时候为她提了刀,虽然并没有帮到叶霜一分半点,但只要他这样做过了,叶霜就会永远记得徐修齐的好! 叶霜想对徐修齐说对不起,只送徐修齐一个人不大好,所以才多做了些,给各房都送。 晚上红荞给叶霜洗脚的时候,叶霜屏退左右,悄声问红荞是不是认识徐修齐房里那个叫锄墨的小厮? 红荞不解,问叶霜找大房的小厮干什么? 叶霜便让红荞这几天去找锄墨打听打听,他家公子吃栗子糕没? 红荞笑叶霜心思也太敏感了些,送东西给别人,还要打听别人吃了没有,话说要是别人正好不喜欢吃栗子,或者身体不适,这几天正好不能吃糕点,难道姑娘还准备给别人记上一笔? 红荞劝叶霜,既然果子是二姑娘对府里各房的心意,其实只要把东西送出去了,对方也接收了,那么姑娘的心意就已经到了。对方领了二姑娘的情,至于最后他们吃不吃,姑娘其实大可不必放在心上的。 红荞不懂叶霜的心,自然不明白叶霜是怎么想的。 叶霜不想与红荞多解释,叫她别多问,若是徐修齐吃了栗子糕,便赶紧回来告诉她,她自有安排,若是没吃,都给扔了,也务必要回来告诉她。 红荞当下便领了命,说自己明天就去给二姑娘问清楚。 叶霜点点头,这才放心地躺下。 红荞吹灭床帐外的烛火,掩窗关门,四周陷入寂静。 叶霜睡不着,依旧睁大了眼睛盯着头顶黑暗中的挂檐看。 “齐表哥千万要吃啊!”叶霜双手合十,对着黑暗祈祷:“齐表哥原谅我吧!霜儿专门寻回来,就是为报恩的……”《 》 17、窥心 晚上,徐修齐到兰氏的房间来请安。 兰氏已经快睡下了,正坐在梳妆台前让奶娘帮自己摘头花。 “听管家说你又跟王灿他们去凤仙楼看戏了?”兰氏瞟一眼歪坐墙角的儿子,这样问他。 “是的。”徐修齐没有抬头,只盯着桌上一只茶瓶拿手指甲抠上面的结。 “听管家说,你们天天都去?” “是的。” “这是第几天了?五天有了吧?” “有了,差不多。” 兰氏一直盯着镜子里徐修齐的动作,难忍怒火大声呵斥叫他立刻住手: “好好的汝窑天青生生被你给啃个痂,完了还天天来我这里抠,你看那个痂被你越抠越大!看来我非得要扣你月银来弥补我的损失不可了。” 听见兰氏要扣自己银子,徐修齐这才住了手,站起来嬉皮笑脸地凑到兰氏身边,恳求她原谅。 徐修齐拽住了兰氏的手,左一下右一下地摇,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兰氏看他可怜,再狠啐他两句,也就不提月银的事了。 兰氏把话题再度扯回了王灿头上,她问徐修齐你天天跟那王灿凑一起,都在凤仙楼里干什么呀? 徐修齐笑:“娘你不是都知道吗?我们看戏呢!” 兰氏收了笑,凤仙楼的老板从前开窑子的,得罪了人才半路改行开戏院,傻子才会相信这样的店真的只是戏院吧?兰氏狠狠瞪着那徐修齐,严辞警告他:“徐修齐你还没成家,别跟人学坏的!以后都没有媒婆敢上门来给你说亲!” 见兰氏生气,徐修齐这才坐直了起来,指天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做任何有悖祖宗家训的事。 “我们去了的确只看戏,而且每次我都是第一个走的,娘你是知道每天我都什么时候回家的!”徐修齐急得大声提醒自己的母亲。 徐家现在虽然只做商贾,可过去也是有人当过天子门生的。作为江宁最显贵的那一类世家,他们对子弟的行止都是有很严格要求的,决不允许世家子弟跟市井小民一样,天天流连青楼,不务正业。对那些真正的纨绔,不光这些世家们自己不能接受,就连正儿八经的官媒也是看不起的,不会给纨绔公子保好媒。 所以徐修齐只是不会念书,生性好玩,并非吃喝嫖赌十恶不赦的恶人。在母亲兰氏的眼里,徐修齐绝不是纨绔,充其量只能算作“童心未泯”那一类。 见徐修齐这反应,兰氏倒是放心了些。 她相信儿子的第一反应,是绝对可以代表最真实的情况的。她伸手拍拍徐修齐的肩,让他放轻松一点。 “没有就好,总之你得给我记住了,咱们徐家的子弟,可以念不好书,但绝不可以做不好人!”兰氏说。 徐修齐应下,说自己虽不如姐姐那样聪明,有时候或许会脑子不清醒,您和爹看着觉得混,但关键时候他还是明白原则的。 兰氏颔首,对徐修齐也选择无条件地信任。但话虽如此,兰氏依然会很仔细地打听儿子这群朋友的家世与背景,尤其那个王灿。因为王灿是江宁瓷王家的亲戚,并不是嫡出的子弟,又不爱读书,天天游手好闲,徐修齐与这样的人混在一起总归还是让人担心。 兰氏操心得多,里里外外,犄角旮旯什么都问,直到徐修齐哈欠连连,脸上露出明显不耐烦的表情,兰氏心如明镜…… 她招招手,叫婢女拿点糕饼过来,泡两杯上好的大黄盖,他们母子俩要促膝长谈! 徐修齐扶额,求亲娘放过,大不了从明天开始他就跟王灿割席,娘您放我回去睡觉好不好? 兰氏摇摇手指头,热情洋溢地给徐修齐推荐起桌上的糕点来。 “这是老祖宗送过来的蜜果子,甜甜的,要不要吃一颗?”兰氏指着一碟蜜枣问。 “不要,太甜了。”徐修齐摇头。 “不要太甜的?”兰氏又拿起一块晶莹剔透的糕送到徐修齐的面前,“那么就吃这个吧!只有一点点甜,更多的是栗子香,回味悠长。” 徐修齐问这栗子糕是亲娘你自己做的吗? 兰氏摇摇头说,“不是,是三房那姐儿做的。” 徐修齐惊讶,问叶霜为什么要给亲娘您送这个? 兰氏白他一眼,“你问我,我问谁?” 徐修齐喜悦,双手接过那栗子糕细细地摩挲——既滑,且弹。可见水粉比例考究,火候适当。再看那糕,呈半透明状,隐隐透出栗子深沉的褐色沉淀物,放置鼻尖还能闻到幽幽的栗子香…… “狗吃东西才用闻的!”兰氏忍不住了,为徐修齐丑陋的举止感到恶心:“这是一只栗子糕,不是一只栗子精,你要吃便吃,跟村头老鳏夫遇上村尾小寡妇似的又摸又闻,你恶不恶心啊!” “……”徐修齐无语,心说亲娘果然是亲娘,哪有咒自己儿子是老鳏夫的? 摸呀闻的再也不敢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把栗子糕放进嘴里。 看得一旁的兰氏啧啧啧直叹气:“第一次见有人吃糕还怕把糕咬疼的。” 徐修齐扶额:“我的亲娘欸!今天儿子究竟是哪里得罪了您老人家,您这样踏谑我!” 兰氏笑,“小子你太蠢了!三房那样的女子岂是你能动的?” “……”徐修齐痴愣了。 他看着自己的娘,一脸的警惕,连瞌睡都跑光了。 “亲娘欸……你说什么?”徐修齐磕磕巴巴地问。 兰氏乜斜着看自己的儿子,轻蔑一笑,心说这小兔崽子就是单纯,把什么都写在脸上,更不可以去给叶济康这样的老狐狸当女婿! “你娘今天就把话给你放这里了!臭小子你喜欢谁都可以,就是不准喜欢叶霜!”兰氏点着徐修齐的鼻尖,一字一顿地说。 …… 隔天叶霜问红荞,有没有打听到她想知道的东西? 红荞点点头说,打听到了,锄墨说徐大公子这几天在家就没吃过一块栗子糕,他家公子房里也没有见到一块栗子糕出现过。 叶霜听了之后沉默了。 红荞看出来叶霜的难过,安慰叶霜说指不定是大夫人忘记把栗子糕转交给徐大公子了,又或者因为徐大公子见大夫人喜欢这糕点,便主动让给大夫人一个人吃了。 红荞在心里替叶霜感到不值,不过一块栗子糕,不光累得姑娘接连忙活两天,结果还搞得人不高兴,这又是何必呢? 叶霜一直都没有说话,挥挥手让红荞先下去休息,她想一个人安静地躺一会。 红荞放心不下,便在走的时候把门给留了一半。她告诉叶霜自己就在院子里做绣活,姑娘只要稍微一喊她就能听到。 红荞对叶霜的体贴叶霜感受到了,她抬起头来看这个陪了自己“两世”的婢女,心头莫名涌起一阵酸楚。 上一世的红荞也像今天这样站在凋敝的柴房门口看叶霜,也这样对叶霜说她就在院子里,少奶奶稍微喊一声她就能听见。 那时候叶霜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因为是意外小产,后续又没有接受过正确的护理,叶霜持续崩漏了半年,根本下不来床,只能天天带着月事带,身下铺着厚厚的草垫子,窝在暗不透风的床上。 叶霜那天其实是不舒服的,原本只隐隐作痛的肚子又狠狠作妖了一整晚,让叶霜本就不多的命很快就续不上了。 可是叶霜不准备把这件事告诉红荞,红荞跟了叶霜嫁到王家后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现在的她只有二十五,却已经老得跟五十的妇人一样,腰都佝偻起来了。 只要叶霜还能忍得住,她都不想再折磨这个陪了自己一辈子的可怜婢女。 “好的……红荞,你去忙你的……”叶霜用尽全身力气,微笑着对红荞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死死盯着红荞那张过早就衰老的脸,要把红荞的样子给烙进自己的脑子里,深刻进叶霜的灵魂。 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过了今天,叶霜或许再也没有力气这样坐着与红荞说话,再看红荞的脸了。 “去吧……有事我会叫你……”叶霜用最后一点力气举起干枯的手朝红荞很大弧度地挥了挥,就像她今天还有特别好的精神一样。 红荞放心了,她朝叶霜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叶霜狠狠吸了吸鼻子,收回了思绪。 眼前的红荞还很年轻,只有十五岁,脸蛋红扑扑的,带着婴儿肥。 叶霜突然叫住站在门口的红荞,半开玩笑地对她说:“红荞,我要早点给你找个好夫家。” 红荞一愣,今年她才刚满十五,离嫁人还早,不知道叶霜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可把红荞给闹了一个大红脸。 “嗨哟喂!姑娘可千万嘴下留情!”红荞狠拍一把大腿,抬手捂上了自己的眼: “红荞若是做错了什么,姑娘罚我便好!如今突然说出这般伤感情的话,你叫我心里怎么好过……” 叶霜扶额,哭笑不得: “帮你找男人还成了伤感情的活计,照你这么说,天底下那些保媒拉纤的媒人倒都成了恶人了?” “是恶人,是恶人,就是恶人!专门制造骨肉离别,姐妹离心,主仆分离的大恶人!”红荞大声叫嚷着,跟个猴似的站在那门口手舞足蹈,上蹿下跳。 叶霜被逗乐了,捂住嘴巴,笑弯了腰。 红荞臊得不行,脸直接变成了猪肝色,她叉着腰,佯怒道:“不理你了!”说罢转身便走。 虽说腮边的红晕还未散尽,但红荞的嘴角早已忍不住上扬—— 二姑娘终于笑了,说明红荞长本事了。可以给姑娘逗趣,嘴贫也不会遭罚。 善哉善哉!《 》 18、启户 自从中秋一别,尹禾便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叶霜,更对叶霜安排过去的婢女采取回避的态度,这让叶霜隐隐感到不安,又苦于无法联络,没办法当面问个清楚。 再加上刚刚得罪了徐修齐,虽说徐修齐与叶霜的关系向来要好,一两次矛盾本应该无伤大雅。但叶霜重生了,经历过前世跌宕人生她,再也无法安稳享受徐修齐对自己的包容。叶霜真心想给徐修齐道歉,可徐修齐看起来并不想接受,这让叶霜怎能不挫败? 尹禾那边有异,半路杀出个徐修齐又打乱了叶霜的阵脚。摩拳擦掌就要“大展鸿图”的叶霜一开局就不利,原本应该有预言者光环的她屡屡受挫,事件的走向似乎与一开始的预设相差有点大? 叶霜认真检视了自己很久,思来想去认为,人的性格和脾气都是不变的,有变的只有叶霜这个人。所以无论尹禾,还是徐修齐,只因为过去叶霜对他们的了解不多,也不认真,导致现在自己有点应付不过来,也当属正常。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只要自己能更加努力地揣摩和适应,叶霜相信,她一定可以把事态重新拉回自己的控制中来的! 叶霜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便以更加审慎的态度规划自己接下来的安排。中间徐菁菁来东院找过叶霜一次,她给叶霜带来了香瓜子和糖果子,还问叶霜,她拜托的事进展怎样了? 叶霜这才想起徐菁菁这边还有很重要的事没有完成,虽然叶惟昭是叶霜的哥哥,但今生的叶霜也是才见到叶惟昭不久,并不敢像其他妹妹那样肆无忌惮地跟哥哥说这种事情。 面对徐菁菁的询问,叶霜想了想,便回答她:“我哥尚未束发,没有定亲,也没有相好的。” 虽然在上一世,叶霜与叶惟昭之间的对立关系持续过很长一段时间,但有关叶惟昭十四岁时候的事,她还是有点把握的。 徐菁菁听言大喜,追问叶霜,那块绣帕你送出去了吗? 叶霜看着徐菁菁的脸,摇了摇头说,“没有。” 徐菁菁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失望浮上她的眉间。 叶霜赶忙出言安慰:“菁儿莫慌,我并非故意不帮妹妹办事,只是有些事,我需要提前确定。” 徐菁菁听言脸上又露出期望的神色,她问叶霜要确定什么,现在确定好了吗? 对前一个问题叶霜不想回答,这是她与叶惟昭之间的事情,不需要告诉徐菁菁。叶霜语焉不详道:确定什么你不用管,你只管事情能不能办,就够了。 听叶霜这么说,徐菁菁自然应得欢实,事情只要能办,她根本不需要管背后的弯弯绕绕!徐菁菁追问叶霜,那么霜姐姐你要确定的事情确定好了吗? 叶霜点点头答,“是的,我确定好了。” 说完,叶霜拉起徐菁菁的手,一脸笃定地对她说:“送绣帕什么的,早就落伍了!既然我叶霜都出手了,怎么可能只为一块帕子?接下来我将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把菁妹妹送到我哥的身边。” …… 叶霜不肯告诉徐菁菁的事情并不是叶惟昭有没有心上人,又或者叶惟昭现在想不想要女人还是其他。 叶霜根本没打算,也不想去了解叶惟昭到底是怎么想的。她需要确定的东西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叶惟昭是否还记得“过去的事”。 因为如果叶惟昭跟自己一样,还记得那些“过去”的事,那么叶霜要做的根本就不应该是给他介绍自己的妹妹,而是逃离,逃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根据叶霜与叶惟昭的两次交锋,叶霜认为和其他人一样,叶惟昭并没有拥有上一世的多余记忆。 而叶霜做出这个判断的最重要一个原因便是:除了两次算得上是“偶遇”的机会,叶惟昭从未主动在叶霜面前出现过。 依两个人过去的那种关系,叶霜不认为一个男人可以在今天这种状况下冷漠如斯。 在两个人的两次偶遇里,虽然叶惟昭的表现也给人怪怪的感觉,但叶霜知道这人本就生得怪。在叶霜看来,如果是“过去”的那个叶惟昭再回徐府,他反而不会是现在这种“怪怪”的形象。 所以到目前为止,叶霜笃定叶惟昭是“不认识”自己的。或许她的心里也曾经有过一点点失落,但现在更多的,叶霜感觉到的是舒心自在,和对未来的信心满满。 与叶惟昭的那两次接触,叶霜其实都没能讨到好,但是她依然收获了令人振奋的发现—— 那就是,叶惟昭虽然脾气不好,性格一如既往的孤傲,但因为叶霜对他采取与前一世截然不同的态度,今世的叶惟昭反应出来,对叶霜也抱有与前世不同的和缓态度,这倒是叶霜喜闻乐见的。 哪怕对叶霜的建议嗤之以鼻,现在的叶惟昭也不会像前一世那样,表现出明显抗拒或对立的样子,这是叶霜很高兴看到的。 说明叶霜的努力争取,是卓有成效的!这意味着叶霜的和缓路子走得通,双赢的局面指日可待! 叶霜告诉徐菁菁,叶惟昭是习武的,每天都会在距离他院子不远的那片竹林里练拳。如果没有意外,叶惟昭每天练拳的时间是晚饭过后到戌时之间。 叶惟昭练完拳,就要回他自己的房间,途中会经过二房后院的那方荷塘。距离不长,也就百余步的样子,可也正是在这百余步的一小段距离里,你霜姐姐我就可以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空穴来风、无中生有出一段佳话! 听得叶霜这一番煽动力极强的言论,徐菁菁瞬间就被点燃了! 她兴奋起来,为叶霜的机智所折服,声称叶霜是她遇见过的,最最聪明的女子,堪称女中诸葛! 叶霜比徐菁菁要大几个月,被妹妹这样真情实感地吹捧,叶霜都有些汗颜。毕竟她这种聪明都没用在正道上,还当不起女中诸葛的名号。 叶霜拍拍徐菁菁的肩,让她悠着点。两个人接下来便头碰头开始商量,怎样策划这一段感天动地的偶遇。 叶霜的计划是分层次的,首先,如果叶惟昭识趣,很快接了招自然轻松。但如果对方不接招,那么就必须要留一个后手的。 所以叶霜一步到位,前手不够,后手就必须要猛。她要徐菁菁装作无意间与路过的叶惟昭发生冲撞,然后娇小玲珑的徐菁菁就被孔武有力的叶惟昭给一不小心撞池塘里去了。 徐菁菁听了吓坏了,连连提醒叶霜她不会凫水,要是因为这次冲撞,心上人没捞着,把自己给淹死了怎么办? 叶霜听了一脸鄙夷,连连摆手: “不,不,不!菁儿你想多了,叶惟昭他会凫水,还是一把好手!” 徐菁菁还是有点不放心,“你……确定?” “我确定!”叶霜相当肯定地说。 “不是……我的姐啊……你肯定你哥他一定会跳下池塘来救我?” 徐菁菁可不敢有这个把握,就算叶惟昭会凫水又怎样?她就怕到时候自己奋不顾身跳下水了,叶惟昭不肯来救怎么办?虽然叶惟昭长很好看,正好就是徐菁菁喜欢的那一型,可徐菁菁并不想为了一个男人搭上自己的命。 “我肯定,他会救你,这个没有问题!”叶霜一字一顿地说,眼底的神色之坚定,让徐菁菁的信心都大增起来。 现在刚入秋,戌时天也刚擦黑,属于看得见人又看不大清楚的时候。叶惟昭在这昏暗的光线底下走路,不小心撞到了人,只要不属于他特别想杀的那种人,以叶霜对他的了解,绝不会有袖手旁观的可能。 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上一世自己曾经沉水的时候,自身后出现的那只有力的臂膀和宽厚的胸膛…… 叶霜突然有些心跳。 直到徐菁菁出声把叶霜给叫了回来: “霜姐姐听见我说话了么?霜姐姐!” 叶霜回神,看见自己的双手都被徐菁菁给捏住了。 “姐啊……菁儿可是把命都交到你手上了……”临别之际,徐菁菁紧紧拉着叶霜的手,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 叶霜把胸脯拍得震天响,才让徐菁菁最终接受了叶霜提出的那个方案。 跟叶霜不同,徐菁菁是一个真正的十四岁少女,怎么可能接受得了这样作死去套牢一个男人的方案? 可叶霜不一样,她已经死过一回了。作为一个女人,她深谙“做人要忍,办事要稳,下手要狠”这句话的意义。 既然决定动手,下手就一定要学会狠一点,不能顾前瞻后。下手要狠,不光是机会来时的决断执行力,更有办这件事的时候,你想要达到的程度。 叶惟昭对徐家没有好感,怎么可能像正常男人那样,非常自然地就接受来自徐家姑娘的示爱?要知道从前叶霜与叶惟昭的对立,可是一直持续了好多年的。 徐菁菁喜欢叶惟昭,自然不会是缺哥,想跟他来一段仅限于喝茶聊天的感情,叶霜出手撮合两个人,肯定就必须要撮合到成亲的程度。大张旗鼓干一场,最后却只是亦兄亦友,似是而非,那不是叶霜能办的事。 叶惟昭这个人,爱得坚决,恨也恨得坚定,在现在这种状态下,一旦被他拒绝过第一次,往后再想让他给第二次机会,几乎没有可能。 所以根据上一世叶霜对叶惟昭的了解,对付像叶惟昭这样的男人,除了要以情动人,以爱感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便是机缘。 很多时候,机缘可以促成人完成很多事情。在形势逼人强的时候,人们往往会不得不放弃自己原本的坚持,给原本排斥的人和事,一次注目的机会,也给自己原本不喜欢的人开一道窗。 叶霜要的便是这一次的开窗,只要叶惟昭肯开,她就能把人给塞进去!《 》 19、分歧 叶霜不知道上一世叶惟昭也曾经与徐菁菁有过一段纠葛,但是她知道,这事肯定没成,因为最后登顶的那个是叶霜。 在叶霜的记忆里叶惟昭一直都很自律,他主动屏蔽与徐家有关的所有人,忍受得了孤独,承受得起冷落,勤勉习武,独自一人在军营里打拼。 叶霜见过叶惟昭一身肃杀在月下习武,刀锋过处,枝落花残;见过他身披铠甲,手握斧钺站在军阵的最前方,眼底眉间全是令人胆寒的坚定。 叶惟昭终身奋斗似乎永远不知疲累,他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喜欢的。同理,叶惟昭没什么畏惧之心,他不畏鬼神,更宁愿相信他自己手里的那把大刀。因为从小缺爹,他连祖宗都不认,所以叶惟昭这个人——他没有软肋。 哪怕经历过与叶霜在一起于芦花荡里的那一夜后,叶惟昭依旧没有任何惧怕或后悔的意思。他甚至还告诉叶霜不用担心,回家待着哪里都不要去,等他返京处理完几件事后,他会把今天这件事给彻底摆平…… 所以,像叶惟昭这样的男人,他日若登仙,也一定是魔而非佛。 从来没想到徐菁菁也曾经落进这尊魔的泥潭过,叶霜同情徐菁菁,对她或许遭受过的苦难感同身受。 女子爱人,本就比男子苦一些,成功获得回应尚且可能受伤,若是再遇上无悲无喜无敬无惧的魔,那就是历劫。 从中秋那件事叶霜就看出来了,徐菁菁是一个很有行动力的姑娘,前世的她也一定为了得到叶惟昭做出过很多努力。 但叶惟昭的心一直都是冷的,徐菁菁失败得应该很难看。 叶霜相信,这一次她应该能比徐菁菁做得更好,自己不可能与叶惟昭有什么好结果,成全徐菁菁,或许能收获意料之外的成功。 叶霜的信心是满满的,姿态是积极的,但情绪却并不一定能配合。 送走徐菁菁后,叶霜竟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做什么都有些乏味,她一脸疲态地遣走众人,倒上春榻就开始睡觉。 这一觉从日头高照一直睡到太阳落山,直到红荞走进门叫醒叶霜,提醒她该吃晚饭了: “依岚院那边来了人,说白露快到了,通判大人得了一批上好的龙眼,今天中午送回府来,给各个院儿里都分了些。三夫人熬了归脾汤,叫姑娘去喝,今天青茉姐姐过来好几趟,姑娘都没有醒。” 叶霜听了点点头,叫红荞赶紧打水帮自己洗漱。 红荞得了命,手脚麻利地张罗起来,很快就给叶霜重新梳了头,还换了一套新头面。 “夫人就爱看姑娘穿得喜庆,早上的东珠钗有点儿素,还是这红色的绢花中看些。”红荞看着面前容光焕发的叶霜,满意的连连点头。 叶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开心地笑,红荞服侍叶霜向来用心,这一点叶霜早已经用一生去验证过了。 她朝红荞招招手,示意红荞跟自己赶紧走。 “时候有点晚了,知道通判大人放衙了吗?若是让爹爹久等,那就成我的错了。”叶霜问红荞。 红荞摇摇头,说下午突然来了一个击鼓申冤的,通判大人临时加审案子,早派人给府里带了信,说今天他要晚回来一些。 叶霜点点头,急促的脚步这才放缓了点。 三房有自己的小厨房,原本叶霜是不需要每顿都去上房里用的,有人专门给送房间里来。但是自打中秋节过后,徐三娘的心情一直都不佳,所以叶霜现在不光早晚要去依岚院请安,就连一天三顿饭都要专门跑过去陪自己的母亲吃。 主仆两个来得依岚院,徐三娘早已经候着了,见叶霜进屋便问了她一句,今天来这么晚,可是你睡觉一直睡到了现在? 叶霜笑着脱下肩上的披风递给迎上来的婆子,一边跟徐三娘解释,说因为今天跟菁妹妹玩得有点疯,真的累了,所以下午睡得有点沉,耽搁了过来吃晚饭。 “既然人都累了,还跑什么跑?叫人过来给你送一份过去,有这么难吗?”徐三娘虎着脸,骂叶霜闲不住,偏就这么爱跑。 叶霜吃吃笑着,任由母亲对自己横加指责。她不介意母亲这样说自己,在叶霜看来,这样的“骂”不是骂,是爱。 母女俩坐好,不等叶霜开口,徐三娘便招呼婆子摆饭。 叶霜见状急忙拉住了徐三娘,问她怎么不等父亲回来再摆饭? 徐三娘笑了笑,摆摆手说了一句,“今天你爹有事,回来得晚,咱们不用等他了。” 叶霜再问,那么娘给爹爹留饭了吗? 这个问题挺难,徐三娘回答不上,她转头便问正忙着擦桌子摆凳子的婆子:你们给通判大人留饭了吗? 叶霜目瞪口呆地看那婆子扔下凳子蹭蹭蹭跑去厨房里问,完了又蹭蹭蹭跑回来回徐三娘的话,说:今天下午的饭菜都是夫人您新收的那个厨子做的,所以她不懂要给通判大人留饭,刚刚老奴已经过去传了夫人的话,厨房便给大人留饭了。 叶霜无语。 看一眼自己的母亲,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徐三娘若无其事地招呼丫鬟婆子们继续摆饭,往来不断的菜品被一个一个摆上了桌,很快就摆满了一桌子。 叶霜扫一眼那桌子,看见今天的晚饭很丰盛,烤鹌鹑、煨牛肉、爆炒羊肚、烧?菇、蟠龙菜、笋鸡脯、带冻姜醋鱼,当中还有一罐汤,便是今天下午才熬的归脾汤。 叶霜坐下来给自己和徐三娘盛了两碗汤,又被徐三娘给端到了一边。 “吃完饭再喝,早就给你说过饭前喝汤不好,你看你喝了汤就只吃一口饭,瘦得跟麻杆似的,风一吹就跑,往后会被夫家嫌弃的,人家就喜欢大屁股大胸脯的女人才好生养。” 叶霜沉默,控制不住地打一个寒颤。妇人们都这样,句句不离生养,在母亲的眼里,似乎生儿育女就是她们来这世上一趟的所有意义。 可是叶霜怎么都没有办法忘记自己小产后,腹中那生冷入髓的撕裂感。长达半年之久的带下恶露,让叶霜自己都对自己这具身体产生了厌恶。 她想,或许自己肚子里的肉已经腐了,因为没人帮叶霜请大夫,叶霜自己也没钱请,那些残留在肚子里的东西便化成一滩馊臭的肉泥,装在叶霜的肚子里,时不时漏一点出来,臭晕所有的人。 “娘,咱们现在不说这个……”叶霜低着头,低声对徐三娘抗议。 徐三娘正好给叶霜盛了满满一碗饭,又给她夹了一堆高高溢出碗边缘的各种肉,递到叶霜面前。 肉香飘进叶霜鼻子里瞬间变一股腐肉腥臭味,她忍不住胃里一阵翻涌,便把这只装满肉的碗给推到了一边。 “娘,今天我吃素,不吃肉。”叶霜依旧低声说。 徐三娘不解,定睛看自己的女儿,发现她一直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似乎情绪有些低落。 徐三娘了然,知道叶霜不高兴了。但她不打算对叶霜道歉,作为一个母亲,让女儿先吃饭后喝汤,是为了让她有个好身体,这并没有什么错。 “不可以!你必须吃肉!”徐三娘不容分说,又把碗给重新推回了叶霜面前。 “娘不过让你多吃点饭,你便跟人赌气。霜儿你已经十四了,明年就及笄,已经可以嫁人了。你已经是大人了,不可以还像小时候那样耍小孩脾气!”徐三娘面慈声厉地教导叶霜。 这一回,叶霜没有再拒绝,她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才端起碗来挑里面的饭粒吃。 “知道了,娘!我知道错了。”叶霜这样对徐三娘说。 见叶霜示弱,徐三娘的心里便舒坦了,她点点头,招呼叶霜多吃菜。 突然,叶霜想起一件事,放下碗筷走到红荞的身边,附耳交代了几句。 红荞应下,转身就要离开的时候,一直端坐吃饭的徐三娘却突然发声叫住了她。 “霜儿,你又与你那婢子在我这里窸窸窣窣密谋什么?吃个饭都一直来来回回地在折腾。” 叶霜不好意思地笑,回答母亲说今天晚上的菜好,她只是想让红荞给叶惟昭送点菜过去。 徐三娘不高兴了,放下手里的箸叫叶霜停下来,说厨房每天都往西南院子送餐点的,这个不用你担心。 叶霜摇摇头,她知道徐三娘的意思,厨房送,不过就是每顿送些普通的饭食过去填饱肚子,保证不把叶惟昭饿死罢了。今晚上房的菜挺好,还熬了归脾汤,怎么都应该给叶惟昭送点过去吧! 徐三娘不满,她认为自己已经收留了叶惟昭,便不再有义务承担更多的责任,至于加菜什么的,完全没有必要。 叶霜不以为然,坚持强调母亲既然都接受了叶惟昭为什么就不能对他好一点呢?俗话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您送人一个恩情是送,顺便再搭一点便好上加好,这事对母亲、对叶惟昭、对爹爹对咱们这个家,都有益无害。再说这些菜都现成的,你吃不完也要倒掉,不过多一个人分,母亲您为什么就偏不肯呢? 徐三娘听得生气,自己让叶惟昭进门就已经是底线了,现在居然还要添菜送吃食,这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不过几口吃的,对桌上这母女两个其实都不算得什么值钱的东西。一个觉得不值钱的东西也这么抠搜,有失主母身份,而另一个则觉得自己是主母都已经被欺负成这样了,现在还要在各种细枝末节的地方对她步步紧逼? 母女俩的观点相去甚远,根本说不到一处去。徐三娘越说越气,眼看局势就要朝失控的方向发展,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嘈杂人声响——叶济康回来了。《 》 20、平衡 叶济康一进门便解开身上的官帽官服,婆子们接走后,帮叶济康换上了舒适的直裰。 叶霜站直起身,立在餐桌旁等叶济康入座。 徐三娘不高兴,头都不抬,一个人坐在一大桌子菜前生闷气。 叶济康走过来,丫鬟们早把替叶济康单留的菜给摆上了桌,叶霜立马双手给叶济康奉上一大碗饭。 叶济康开心地接过碗,笑眯眯地对叶霜说一句,“霜儿快些坐下吃饭!” 叶霜依言落座,便听得叶济康出声询问,刚才自己回来的时候,你们两个在争什么? 徐三娘垂眼吃饭不说话,叶霜见状便代为回答说,自己与母亲在争论应不应该把这些菜分一份给西南院的哥哥送去。 若这事搁从前,叶霜一定会糊弄叶济康说,她与母亲没争什么,只是在说笑。可如今的叶霜换了芯,她就偏要把这鸡毛蒜皮的事说出来,让叶济康定夺。 叶霜毫无保留地把她的观点向父亲和盘托出,她告诉叶济康,今天厨房多做了几个菜,因为白露将至还熬了归脾汤,应该给大哥添几样菜和汤过去。 叶霜说完自己的想法便闭了嘴,她没有再接着说徐三娘的意见,这个其实说不说都已经不重要了,叶济康回家自己都能看见了。 叶霜这一番话毕,原本一直低头吃饭的徐三娘愣住了。她没有说什么,心里却相当难过。 在叶惟昭这个事情上,自己的亲生女儿叶霜,居然自始至终都没有站在徐三娘的角度考虑过,也从来没有站在徐府的角度考虑过,如今更是把矛盾公然摊开来摆在了桌面上,叫叶济康定夺——叫三娘怎能不寒心? 叶霜看见了母亲脸上的难过,她没有过去安慰自己的母亲,只咬咬牙,把手里的碗和箸放在了桌上,静等叶济康下定论。 就像叶霜从一开始就打算的那样,为了这个家庭的“长治久安”,叶霜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袖手旁观。 上一世这个家的破裂,叶霜承认,是自己做了错事,需要承担很大的责任。但在叶霜犯错以前,父母二人之间的积怨绝非一日之寒。父亲冷漠,与他在这个家得不到关爱不无关系,天长日久夫妻情分将尽,再遇上叶霜给出的那最后一痛击,大家维持最后一点脸面的必要也没有了。叶济康才终于与徐家反目成仇,气死老祖宗,徐家偌大的家业一夜之间轰然倾覆。 有时候徐三娘过于任性,处理事情有失偏颇,这是不利于整个家庭稳定的。叶霜能私下弥补便私下弥补,如若不能,这样的隐患还不如把它暴露出来,及时解决,总好过隐瞒起来,留在多年后爆雷。 所以今天叶霜的这个表现,可以说是很大程度上尊重,甚至加码了叶济康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威和地位。只要叶济康此时说一句“是的,我儿子也需要吃这些同样的菜”,那么今天桌上的这些菜,就非得要给叶惟昭送过去不可。 毕竟同为叶济康的子女,没道理只许叶霜吃肉,叶惟昭咽糠。 叶霜静静地看着叶济康,眼睛里都是信任和期待,在这个问题上叶霜与叶济康坚定地站在一边,给他助力,绝非出自任何感情上的偏袒或维护,唯一出发点,只是为了这个家。 按说有叶霜撑腰,此时的叶济康只要接过叶霜送过来的这把梯子,他就可以为自己的儿子多争得几口菜。 可出乎叶霜预料的是,叶济康在看了一眼徐三娘那张寒冰似的脸后,最终选择了放弃。他伸出手来笑着拍拍徐三娘的肩,反过来还安慰自己的妻子: “好了好了!霜儿也是体恤哥哥,你就别跟她一孩子置气了!不送就不送,也不是多大个事,何必搞得这样红脖子瞪眼睛的……” 完了又转过头来劝叶霜:“霜儿别管那混小子,那厮又不听人话,天天跟我做对,饿死了最好!霜儿就别想这个了,咱自个儿好好吃饭……”说着便把他自己那份带冻姜醋鱼往叶霜面前推了推: “来,霜儿吃鱼!” “……”叶霜无语。 她相当意外,叶济康竟在最后一刻选择了让步。 叶济康不是会为了三文月钱给老祖宗写状纸吗?现在又怎么宁愿让叶惟昭少吃少喝? 这顿晚饭吃得叶霜无比心酸。 徐三娘最终获得了“胜利”,在叶济康的安慰下,三娘跟叶济康打情骂俏了几句后,心情明显好转。 她似乎真的以为叶惟昭是在叶济康这儿“失宠”了,所以今天叶济康才不会替叶惟昭求菜吃,徐三娘用调侃的语气问叶济康,“你儿子还是不肯听你劝么?” 叶济康点点头说是的,所以他要一个人去宁州的军营里当一名营兵。 听见叶惟昭是去当营兵,甚至连个小旗都不是,徐三娘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还当有个千户官的位置等着他呢,没想到竟是一个抗旗小兵!” 饭桌上的气氛有点微妙,可徐三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对叶济康的沉默视若无睹。 徐三娘拿手指头点了点叶济康的肩,对他说,“你那个儿子啊……心气比你还高!” 叶济康端着碗,对徐三娘连说三声是。 “没办法,我叶济康没什么本事,只懂三分家舍五分田,可比不得他性情高洁。”叶济康的脸上带着笑,一旁的叶霜冷眼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不懂母亲究竟是怎么看上父亲的,是看上了父亲的平庸?抑或者爱慕他的懦弱? 叶霜不知道。 但她知道,叶济康其实并不是那样的…… 叶霜心事重重,胡乱吃完碗里的东西,便结束了。 叶济康也吃得少,他回来得比叶霜晚,却比叶霜更早放下了碗。 “霜儿陪你娘慢慢吃,我出去转转,消消食。”叶济康说。 叶济康起身朝房门外走去,精神有点不好,不过四十的他,走出院门外的时候,步履竟有些蹒跚…… …… 浓浓的挫败感笼罩住了叶霜,她沉默地陪母亲用完最后一碗汤,便起身告辞。 徐三娘静静地看叶霜离开,在叶霜就要迈出房门的最后一刻,徐三娘说话了。 “霜儿,我才是你的娘。” 叶霜扶额。 这句话虽然说得没头没脑的,但叶霜听懂了,母亲这是在怪叶霜没有站在她那一边,只顾着帮叶济康和叶惟昭说话。 “你当然是我的娘。”叶霜转身看着徐三娘,“可他们也是娘的夫君,霜儿的哥哥。” 徐三娘站在原地,听完女儿这句话后,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你的意思是,我逼迫你爹说出那些话的吗?”徐三娘这样问叶霜。 表面上徐三娘是在问,可她灼人的目光和紧绷的嘴角,分明就在对叶霜狂泻她心底的愤怒与不满。 叶霜无奈,只能摇头: “没有……” 徐三娘颔首,紧追一句,“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个叶惟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偷偷差人送了多少东西过去。” “……”叶霜语迟。 她的确偷偷送过果子、茶叶什么的给叶惟昭,但她都是以徐三娘的名义叫管家派人送过去的,人情也都算徐三娘的头上,叶霜自己根本就没露过面。 叶霜望着母亲,没有替自己多解释什么,只告诉她:娘,你们都是我的亲人,你们每一个人我都喜欢。 “好的霜儿,我信你……”徐三娘点点头,“其实你压根不必做这些,因为没有必要。” 她伸出手,拿一根指头远远指着叶霜,警告她,“我讨厌叶惟昭,你也离他远点!” …… 上一世,叶霜从一开始就视叶惟昭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样的敌视态度很对徐三娘的胃口,她把叶霜看作是自己同一阵线上的战友,共同对抗叶惟昭的“入侵”。 叶霜一有机会就给叶惟昭挖坑,徐三娘则负责庇护。让叶惟昭吃亏上当,让叶济康有苦说不出。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两年多,直到徐老太太开始督促徐三娘给叶霜张罗说亲了,徐三娘针对叶惟昭的“盯梢”才稍微放松些。也正是在这个时期,叶霜与叶惟昭的关系逐日缓和。 一直到叶霜怀孕,徐三娘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居然在自己眼皮底下,跟她最最痛恨的“仇人”好上了。 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午夜,叶霜身披蓑衣头戴斗篷摸黑回到了徐府。 徐三娘惊讶叶霜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回家,她拉起叶霜的手,触手冰凉,像数九寒天里的冰凌。不等徐三娘详询缘由,叶霜便颤抖着,乌青着嘴唇告诉徐三娘,她怀孕了。 徐三娘一愣,笑着回答说,怀孕是好事呀,你就为了这个半夜回家? 叶霜却突然崩溃了,双手抱着脸,泣不成声。 徐三娘不解,拼命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徐三娘忍不住了,正要发火,就从叶霜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中听到叶惟昭的名字…… 天空像被人从里撕裂了一道口子,自那口子里滚出一道炸雷在叶霜的头顶炸响。 红荞撑起一把伞,举在头顶,出声催促叶霜快走: “二姑娘!二姑娘!下雨了,我们快走吧!” 叶霜回神,眼看大雨就在身边合围,她点点头,拉住红荞举伞的手向前走。 “你觉得今天我替大公子争取饭食做得有错吗?”叶霜问红荞。 “……”红荞语迟。 “没事,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这里快到二房了,也没有依岚院的人,保证没人能听去。“叶霜鼓励她。 红荞听言点点头,左右前后都看了看,才低声回答叶霜:“奴婢觉得姑娘做得没有错,有错的是三夫人。” 叶霜笑了,停下脚步看向红荞,“真的吗?今天我真的有在怀疑我是不是办错事了。” “嗯!没错的!”红荞很用力地摇了摇头: “不管大公子是不是夫人亲生的,只要他姓叶,夫人就应该用家人的标准来对待他。虽然通判大人对夫人没有要求,那也是大人体恤夫人,而夫人该做的若是因大人的体恤就不做了,这对大人和夫人之间的感情,都会造成很难弥补的损害。” 说话间,红荞朝叶霜举起一根大拇指:“今天姑娘出头,做了夫人应该做而没有做的事,奴婢认为姑娘是这个……” 叶霜听完便笑了,她拍拍红荞的手,轻轻啐她一口:“小蹄子很会拍马屁嘛……” “我说的是真的!”红荞急了,脸都涨红起来,“奴婢相信,刚才这些的话,就算今天老祖宗在现场,她也会这样说的!因为今天姑娘你站出来了,大人心里一定会记得你的好,对夫人的怨言,也会因为姑娘的所作所为而减轻的!” 听见红荞提到祖母,叶霜也忍不住有些触动。 “是的!你这句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叶霜点了点头,“我相信祖母也是这样想的,她一直都希望我们三房和睦,希望爹娘和美,希望我与哥哥平安……”《 》 21、周旋 叶霜回到闺房,调整好心态,开始为接下来的任务做好安排。 听闻叶惟昭要进江州军营,而徐菁菁的事还没办,叶霜知道自己得抓紧了。 叶惟昭进军营也就这一时半会儿的事,等他进了军营,就很难再回徐府了。所以,眼下看来,把徐菁菁“介绍”给叶惟昭,是最最紧要的事情了,叶霜准备首先着手办这一件。 叶霜躺在床上思考了一整晚,才终于设计好此次行动的安排计划。 叶霜精心安排了徐菁菁在“偶遇”叶惟昭时的站位,徐菁菁应该站在哪一个最恰当的位置,龙行虎步的叶惟昭最容易把人给撞进池子里。 叶霜还考虑了徐菁菁在被叶惟昭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应该假装在做什么动作?包括行动中徐菁菁要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叶霜都做了周密的安排。 总而言之一句话——此次行动,叶惟昭他必须,手到擒来! 第二天,叶霜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兴致勃勃地跑去二房的院子里找徐菁菁。 叶霜首先就询问徐菁菁是不是已经决定好了?因为一旦她们的计划开始实施,事情就没有扭转的机会了。 叶霜那严肃的样子吓到了徐菁菁,她很用力地点点头告诉叶霜说,她当然决定好了,徐菁菁的真命天子就是叶惟昭。 叶霜为徐菁菁眼中的坚定激得心里一哆嗦,她当然不会劝说对方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之类,叶惟昭能成为徐家其他人的夫君,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叶霜把自己的安排告诉了徐菁菁,并告诉她,叶惟昭还没有走,今天傍晚就可以动手! 徐菁菁听了很兴奋,但同时徐菁菁也告诉叶霜说,昨天晚上她来葵水了,没办法在这个时候跳池子。 叶霜一听傻眼了,千算万算偏偏就没有算到这一遭啊! 看来月老的活也不是那么好干的,天时、地利、人和一个都不能缺。 徐菁菁问叶霜可不可以让叶惟昭晚几天走? 叶霜扶额。 第一次见骗子还要求被骗人员晚点离开,方便骗子行骗的。 这骗子也是个讲究人啊…… 其实搁上辈子,要叶霜拦住叶惟昭不要他走还有可能办到,但是现在她就不能保证了。 但徐菁菁出的状况是难以克服的,没办法,叶霜只好答应徐菁菁,她现在就去找叶惟昭问问,问他具体什么时间走。 徐菁菁开心极了,给了叶霜一个狠狠的拥抱,再乖乖坐在大门外的小木凳上说自己就在这里等她回来。 叶霜无奈地笑,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朝外走,其实心里的苦水已经倒一地了。 把徐菁菁推出去,就是为了缓解叶霜对叶惟昭的畏惧感的,可现在却因为徐菁菁,逼得叶霜不得不冲上阵去与叶惟昭面对面周旋,这其实是叶霜最不想做的。 只因为徐菁菁来葵水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叶霜心神不宁地来到一处院门外。 院子有些旧了,门楣上挂着一块牌子,写着两个字:镜院。 大门的门脸上留下了藤草爬过的痕迹。镜院子虽旧,草木倒是长得茂盛,此时院门是虚掩着的,青砖黛瓦,一大束馥郁的月桂自门墙顶探出头来,倒是个清雅幽静的好去处。 叶霜前后左右瞅了瞅,跟上一世一样,镜院的一草一木都还是叶霜记忆里的那般模样。 物是却人非,现在叶霜的心境也跟上一世大不相同了。她定了定神,把红荞留在院门外,自己排开丛生的蔓草,踏过狭窄的□□,向小院深处走去。 迎面走过来一名小厮,远远看见叶霜便打了一个千,嘴里喊道“二姑娘好”。 叶霜问那小厮叫什么名字?小厮说他叫顺喜,是大公子的陪学。 “顺喜”这个名字叶霜是知道的,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顺喜过去是伺候叶济康出行车马的。叶霜记得很清楚,叶济康曾经有一个套马特别厉害的小厮,名字里就有一个“顺”字。 叶霜定睛看那顺喜,只见他穿着徐府统一样式的小厮服,黛青色短褐,头戴绒毡帽,脚下黑色小皮靴。 看来无论叶惟昭怎么叛逆,父亲对他还是很照顾的,直接把自己的下人送给了叶惟昭。 叶霜问顺喜叶惟昭在吗? 顺喜说在的,大公子现在正在书房里看书。 叶霜点点头,叶惟昭习武,却并非只会下力气的蛮子,相反,他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 其实有句古话说挺好,有道是“兵者,诡道也”。想要成为真正的大将,有勇无谋的傻子,是绝对不行的。 而叶惟昭能在日后取得那个骄人的地位,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他的渊博的文化学识。 “知道了。”叶霜扭头就走,给顺喜留下大大的不解…… “二小姐!您是来找大公子的吗?您知道他的书房在哪里吗?”顺喜朝着叶霜的背影大喊。 叶霜一愣,停下脚来,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第一天来见叶惟昭。 “那么,请你告诉我,大公子的书房在哪里?”叶霜有些尴尬地看向顺喜,果然迎接到了顺喜愉悦中带着邀功的表情: “沿着廊道朝里走,在下一个垂花门朝右拐,穿过西侧小院那棵桂花树有个小花园,走过那个小花园就是大公子的书房了,要不让小的给二小姐带路吧?” “不用……”好不容易等顺喜指完路,叶霜扯扯嘴角,甩甩手里的绣帕,扭身便朝后院而去…… …… 叶霜并不是第一次来叶惟昭的住处,她不需要人带路,熟门熟路地走到书房,推开门走了进去。 窗边的案桌旁,叶惟昭抬起了头。 他的面前果然摆着一本书,叶霜扫过那扉页,上面写着“道德经”。 叶霜用很轻松的语气对叶惟昭打招呼,“哥哥看书呢?” 叶惟昭看着叶霜,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叶霜依旧从他眼底的迟疑看出来叶惟昭的警惕。 “不用紧张!我只是过来找哥哥聊聊天。”叶霜嘴里叫的是哥哥,眉梢却不由自主地往上扬,像对孩子那样笑眼弯弯地看着叶惟昭,出言安慰他。 毕竟叶霜面对的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叶惟昭被逗笑了,只那笑容自他的嘴角稍纵即逝。 “没有,我不紧张。”他轻轻地说。 叶霜走到叶惟昭的跟前坐下来。 “这么认真?”她装作很随意地翻了翻那本道德经的扉页,“我听爹爹说你就要进宁州军营了?” “是的。”叶惟昭点点头,看进叶霜的眼里尽是审度。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很随意地,叶霜就直奔了主题。 毕竟对方还是个只有十四岁的孩子,绕圈子什么的就没必要了。 叶惟昭没有说话。 半晌才反问一句,“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突然想起了就问问呗,你什么时候走?”叶霜呵呵笑着,随便给他找了个理由。跟孩子说话,理由什么的并不需要多严谨。 “你是想让我早一点走,还是晚一点走?”出人意料地,叶惟昭竟这样反问叶霜。 “……” 叶霜无语。这才将自己的眼皮从那本道德经上头抬起来。 某种不大好的预感自心底隐隐升起…… 叶霜看进叶惟昭的眼睛,他的眼底很纯净,保留着这个年纪少年的澄澈,看上去并不像个成年人。 心里只那么纠结了一瞬,叶霜便觉得自己轻敌了。 她暗暗正了正腰背,清了清嗓子才正色回答叶惟昭: “我只是关心哥哥,所以才专程过来问你离开的时间,并没有什么意思想让你早走或晚走。” 叶惟昭颔首,嘴角扬起那种叶霜曾经最熟悉的弧度。 “因为二姑娘对我有恩,惟昭决定……” 他眨了眨眼睛,“过两天——” 叶霜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叶惟昭的嘴,那仨字从叶惟昭嘴里一出来,叶霜心里便一凉,忍不住就想叹气。 还不等那口气叹出来,叶惟昭又继续说道,“我还有事,下个月再走。” …… 叶惟昭感谢这段时间叶霜对他的照顾,还站起来给叶霜行了个礼。 叶霜有些失措,她问叶惟昭自己何恩之有? 叶惟昭看见了叶霜眼底的警惕,回答叶霜说自打来到镜院,管家时不时送点好吃好用的,把他照顾得很好。 叶霜矢口否认这些都是自己做的,她告诉叶惟昭,管家的是母亲徐三娘,自己跟叶惟昭一样,都被母亲给照顾得挺好。 叶惟昭听罢便不再争论什么了,他只轻轻说一句“好的,不管怎么说,昭总是心存感激的”,便垂眼坐着。 叶霜原本有些慌张,半路来的“哥哥”总归不像血亲的家人,被对方以为自己是在照顾他,只怕今后又会生出什么祸端。 好在叶惟昭似乎被叶霜的说辞给“说动了”,他很快就对叶霜的话表示了附和,让叶霜的心又重新放了下来,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叶惟昭低眉坐着的时候,周身锋芒尽敛。 这是今世的叶霜第一次见叶惟昭温顺的样子,与印象里他成熟稳重的样子一样又不一样。 现在的叶惟昭年轻许多,在不犯倔,柔顺听话的时候,更凸显他眉宇间青涩感十足。 莫名其妙地,叶霜就突然想到那个小产的孩子。 上一世叶霜在听下人们的墙角时听见婆子说了,流出来的是个五个月大的男婴,都已经成型了。如果能活下来,或许就是现在叶惟昭这个样子…… 这样无厘头的想法刚一冒出个头就把叶霜给吓坏了,她像被烫了一样蹭一下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叶霜为自己突然有这样的想法感到无地自容,她向叶惟昭告辞,说自己该回去了。 叶惟昭也不留她,起身将叶霜送到了门口。 因为被刚才那个诡异的念头搞到心慌,叶霜过门槛的时候忘记了抬脚,差点摔个狗啃屎,被叶惟昭眼明手快一把从半路上给提了起来。 头顶传来男子压抑于喉间的吃吃笑声,叶霜心神不宁到都忘记了生气。她站直起身,伸手推开身边的叶惟昭,整整衣裳,站在门边一本正经地对他行了一个礼,说道: “哥哥请回吧!” 叶惟昭有些惊讶地看着她,拿手指着叶霜的腿。 “你,能走吗?”叶惟昭问。 “我没事的,我的腿很好,没有什么地方受伤。”叶霜神情淡然,腰背挺得比丹殿上的禁军还要笔直,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叶惟昭无语,只能点点头,朝她挥了挥手,“你走吧。” 叶霜不动,再度颔首,“哥哥先回。” 她不想让自己被笼罩在叶惟昭的注视下,哪怕是背影也不行。这会带给人不好的心理暗示,而这些暗示正好都是叶霜需要严格杜绝的。 叶惟昭无奈,甩甩袖子转身回到了案桌旁,拿起面前那本书,兀自低头看起书来。 叶霜这才放心了,轻轻关上书房门后,转身离去。 叶霜的脚下轻快,走出院门时,还长长呼了一口气,全然不知身后的一扇偏窗被人轻轻推开一道缝。 黑漆漆的窗缝后,射出两道灼热的目光,追随她离去的步伐,隽永绵长……《 》 22-30 第22章 交心 叶惟昭下个月才走,这让叶霜兴奋不已。她兴冲冲地奔去二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徐菁菁。 徐菁菁也很高兴,这样她就能够有充分的时间去算计叶惟昭了。 叶霜与徐菁菁初步商量了一下,决定在白露过后的第二天晚上执行这项计划。因为白露这天必须要给叶霜留出来,叶霜始终记得白露这一天,徐家学堂要搞个诗会,届时府里的公子小姐们都会参加,尹禾也要去。 有关尹禾的“异状”,叶霜也告诉了徐菁菁。她不明白原本好好的尹禾,为什么突然就不与自己联系了? 叶霜问徐菁菁知道尹公子这是什么意思吗?徐菁菁也意外,像叶霜说的这种情况确实很少见,她也想不明白这究竟是因为什么。 “或许因为他念书忙?尹表哥要参加明年三月的春闱考试,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尹家为了他可谓是把家当都押上了,所以尹表哥的压力也很大吧!”徐菁菁这样替尹禾找了个借口。 叶霜听了浅浅一笑,她知道徐菁菁这样说只是因为尹禾是她的表哥,实际上尹禾的真实想法,她们两个人都猜不出。 事已至此,光猜也没有用,反正距离诗会也没几天时间了,叶霜决定那天去诗会找到尹禾,当面问个清楚。 徐菁菁拉住叶霜的手,叫她不用担心,自己会尽力帮助她的。 就这样,两个女孩便结成了同盟,各自都发誓要帮助对方达成愿望,全然不顾对方心念念的那个愿望,是不是适当。 …… 白露这天很快到了,叶霜早早就起床梳妆打扮。 她选了一领鹅黄云雁纹对襟长衫,搭配水青色八宝如意提花纱马面裙。顶发高梳,只在脑后插一根镶宝凤蝶鎏金簪。 这身装束看上去飘逸典雅,又如出水芙蓉般清雅出尘。叶霜很满意,她认为尹禾应该不喜欢打扮得大富大贵,花团锦簇的女子,文人不都好一个雅吗?今天自己这一身,瞧着就挺雅! 一切收拾妥帖,叶霜带着红荞出了门。 她先去依岚院给父母请安,叶霜到的时候徐三娘才刚起床,而叶济康已经吃完早饭了,正站在官衣架旁边让婢女给自己穿官衣,戴官帽。 叶霜给父母请过安,问叶济康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要去衙门? 叶济康点点头回答说是的,过两□□廷里派的人就要到了,这几天他都是这么早就去上衙。不光他叶济康,州衙里所有的人都这样,务必要为迎接新任指挥使做好准备。 江宁兵马司的都指挥使换人了,因为被人指控贪墨,原来那个都指挥使的家都被抄了,换新的都指挥使来江宁统领军务。 叶霜听了若有所思,虽然不曾参与过父亲的朝事,但叶霜似乎是知道这个都指挥使的。上一世江宁曾经出过一桩很大的事,全靠这个新来的都指挥使给解决了,当时在朝中影响颇大。 叶霜问叶济康,新上任的都指挥使可是姓程? 叶济康笑着点了点头,问叶霜怎么知道的?新的都指挥使确实姓程,是开国大将军程志昌的嫡孙,武艺高强,战功卓著,人称青面天将军的程烈。 听见青面天将军这个名号,叶霜可算是彻底知道了。 上一世叶惟昭也有个绰号,叫青面小将军,之所以被人这样叫,叶惟昭的发迹之路不可谓不清楚了。 新来的这个程烈,就是那个即将提携叶惟昭一路飞升的伯乐。 不能不说叶惟昭的运气就是好,虽然亲娘的地位卑贱,但搭上了一个入赘豪门的爹。刚入行伍,又遇上一个识人的上司,真是一点时间都不耽误啊! 叶霜问叶济康,既然程指挥使过两天才到,爹爹怎么今天那么早就要去? 叶济康笑了,说:人程将军过来就是来挑刺儿的,你爹就一干活的,给大人的文书要不要再检查检查?大人住家的房舍要不要再去打扫打扫? 叶霜听言这才反应过来,话说那先头的那个指挥使因为贪墨被抓,整个屯营里的人、财、物都是爹爹清点的。现在新的都指挥使马上到了,叶济康自然应该忙起来。 叶济康穿戴整齐,就出了门,叶霜留下来陪徐三娘吃早饭。 徐三娘看见今天的叶霜画了全妆,便问她可是要出门? 叶霜看着徐三娘点点头,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娘,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三天前我跟您说过,今天我要去看徐家学堂举办的诗会,你还亲口答应了我的……” 徐三娘一拍额头说,“诶哟!娘给搞忘了!” 叶霜摇摇头,表示没有办法,娘亲的命就是好,能找到爹爹这样的,当真是自己一点心都不用操。 叶霜用开玩笑的口气对徐三娘说,今后我也要像娘一样,招一个上门女婿,省心还听话。 徐三娘一听,立马反对,说霜儿得找个门当户对的,上门女婿有什么好? 徐三娘的表情很严肃,似乎真的很怕叶霜找个穷小子当上门女婿。叶霜见了就故意想逗她,便说娘这样讲就不厚道了,看看爹对你就挺好,我不求找个多好的,跟爹爹差不多就行了。 叶霜此话一出,徐三娘立刻如临大敌,她放下手里的碗,很严肃地询问叶霜:“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实话告诉我,是哪家破落户的子弟?” “……”叶霜扶额。 原本也就随便开个玩笑,没想到母亲竟如此大的反应。如果徐三娘的情绪不那么激动,叶霜或许还会把自己心仪尹禾的事情和盘托出,待尹禾高中后让母亲出面找人说媒。可没想到的是,徐三娘竟如此反应,叶霜就算胆再肥也不敢说了。 叶霜想不明白她自己就找个农民子弟的母亲,为什么如此反对叶霜找平民的儿子? “我还没有心上人。”叶霜摇摇头。 徐三娘大舒一口气,放下的碗又重新端了起来。 “母亲这反应,就算有也不敢有了。”叶霜又接着说。 “……”徐三娘无语。 她放下碗和箸,正色看向叶霜。 “霜儿,告诉娘,是谁?” 叶霜笑着摇摇头,“娘,女儿不想骗你,您就别问了。其实女儿和他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对方从未对我表白过,所以充其量也只能算女儿对他的仰慕罢了。 按娘的标准,他确实是破落户的子弟。但他踏实,为人忠厚,也是一个非常努力的人,霜儿相信他一定会成功的,待他功成名就的那一天,我再告诉娘吧!” 叶霜这一番话说得诚恳,徐三娘看在眼里。她相信叶霜的确没有与外男发生过什么,但叶霜目前看上的,也的确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子弟,而对方,甚至还不愿意纡尊降贵! 徐三娘毕竟是大户人家的闺女,作为过来人,她并没有叱责叶霜眼光低,选男人没水平。 徐三娘深知什么叫做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当女儿看上一个资质平庸的男人时,当母亲的最应该做的是跟女儿交心,而非责骂。 徐三娘长叹一口气,招招手叫婢女送来水杯,漱过了口,她摒退左右,拉起叶霜的手一起坐到了窗边的春榻上。 “乖女长大了……”徐三娘伸手捋一捋叶霜耳边的碎发,“娘生了个这么漂亮的闺女,肯定希望她能找一个十全十美的夫君。” 叶霜抿嘴儿一笑,“娘说笑了,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 徐三娘点头,“娘当然知道,穷人家的孩子也有好的。就像你爹,正经八百农民家的儿子,你能说他不好吗?不!不能!能如此包容我这么多年,所以我一直都很感激他。” 叶霜听在耳朵里,心里暗自打鼓。 她很意外母亲会这样说,夫妻之间若非爱情,怎谈得上包容,而夫妻之间正因为有爱情,又何须感谢? “可是霜儿你知道吗?如果说嫁人是一场看不清前路的挑战,但招赘则是一场注定了结果的恶旅。” 惊讶已经不足以概括叶霜的情绪,徐三娘看见了叶霜眼底的情绪,她也有情绪,便站起身来走到案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 “咱们家条件尚可,不说显赫一时,也算钟鸣鼎食,所以霜儿你是有条件去选择世家子弟的。”徐三娘看向叶霜: “可霜儿不选,你说世家子弟多纨绔,不如招赘老实的平民。” 叶霜也看着自己的母亲,没有说话。 “千万不要相信毫无优势的男人就一定是老实人。”徐三娘说。 “老实的普通男人之所以老实,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能力,他们无法给你这样的富家小姐一个安全的港湾。地位不对等的结合必定带来偏见,你的夫君不仅无法保护你,还不懂你的心,是你给了他超越普罗大众的能力,可他却认为这些其实都是他应得的,与你没有关系。而在旁人眼里他还是个好人,仗势欺人的那个是你。” 叶霜无语,掩饰自己眼底的震惊。 “你们的人生经历,生活习惯无一处一致,就算争吵都不能在同一个点上。他不懂你的委屈,只总觉得是他给了你天底下最优质的爱,而你太矫情,他太苦。” 徐三娘有些激动,眼底的闪光是叶霜从来没有见过的。或许徐三娘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她放下手中的茶杯,转身看向窗外,留给叶霜一个清冷又疏离的背影。 “具体到你娘和你爹身上,霜儿你看,为娘说过必须要感谢你爹的话不是?那也只是因为你娘为世俗的眼光所迫罢了。 说一句看起来或许残酷的话,你爹拥有他现在的一切,不都是因为徐家吗?再说一句看起来或许无情的话,你爹不过做了他该做的,却要我去感谢他……” 第23章 查探 叶霜不知道徐三娘和叶济康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但今天母亲说的那一番话,却实实在在地把叶霜震撼到了。 她的内心遭遇严重的打击,叶霜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试图努力维持这个家完满的决定是否是正确的。 叶霜无法安慰徐三娘,毕竟婚姻这双鞋是穿在徐三娘脚上,而非叶霜。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叶霜没有立场去要求自己的母亲,必须要把她自己放到更低的位置上去,以满足叶济康这个原本平庸的男人,作为一家之主的优越感。 叶霜只能拿更惨的事例来让徐三娘的心,能好受一点。 叶霜告诉徐三娘,她能理解娘孤独的感觉,但爹爹为了爱娘,也有在努力,不管他最终做得怎样,但他总归是做了。娘亲可以看看知州大人家那位嫡妻,知州大人跟妻妹好上了,生生把原配夫人给气死,两厢一对比,母亲是不是能好受点? 听完叶霜的话,徐三娘笑了,她告诉叶霜说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要埋怨,若非今天与叶霜说招赘的事,霜儿何时听过我说这些? 叶霜点点头,母亲的确没有与她说过这些,除了今天。 徐三娘说,埋怨并不是她说刚才那一番话的目的,只是被霜儿你误解了。 叶霜呆呆地看着徐三娘没有说话。 徐三娘拉起叶霜的手,语重心长地告诉她:还是那句话,若非已经没了选择,霜儿还是找个门当户对,能够爱你、照顾你的世家公子吧。 …… 叶霜第一次发现,原来母亲也有不为人知的那一面。 有太多的情绪,母亲从来不曾表达,有太多的苦,母亲也从来都没有提起过。 通过今天这一次交心,叶霜发现,母亲绝非过去自己以为的那般没心没肺,相反,母亲活得挺通透。 从上一世的结果来看,母亲说招赘是一场注定了结果的恶旅,似乎真是一点错都没有。 叶霜曾经认为,所有的一切悲剧都是因为自己的不可一世、不知敬畏才造成的,今生自己如果谨言慎行,循规蹈矩,那些可怕的过去就再也不会发生。但是听母亲话里的意思,发生那样的结局,似乎早已命中注定? 两个人之间天然的巨大鸿沟,注定了夫妻二人最终无法白头到老。 叶霜甚至在想,很多时候母亲的大大咧咧或许是故意的。母亲从来都是自信的,她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所以徐三娘有权利选择她喜欢的态度生活。 这让叶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上一世的母亲,也曾经说过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有些话,是那么的惊天动地,连叶霜都觉得不可思议…… 在得知叶霜怀了叶惟昭的孩子后,徐三娘懵了,把她最爱的青花萱草杯打碎了都不知道。 徐三娘把叶霜藏进了后院锁闭已久的绣楼,经历了好几个漫长的不眠之夜后,徐三娘独自一人来到了绣楼—— 她问叶霜,叶惟昭的态度是怎样的? 叶霜惊恐万分,回答徐三娘说叶惟昭不知道这件事。因为他五个月前就回京城去了,临走前曾经叫叶霜等着,等他回京处理好几件事再回来。 徐三娘了然,她咬牙切齿地劝叶霜生下孩子,因为事已至此,已经瞒不住了,哪怕她心里再憎恨叶惟昭,也必须要接受那个不堪的事实。 “霜儿你自己改个姓吧!随便姓什么都好,叫叶惟昭带你离开江宁,远走高飞。”徐三娘这样对叶霜说: “至于家里你就不用管了,娘会帮你处理好一切。” 初听此言的叶霜被吓坏了,因为自己的任性妄为,叶霜已经很后悔了,没想到徐三娘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全然不顾叶惟昭也姓叶,似乎比叶霜还要更疯! 叶霜告诉徐三娘,叶惟昭说他过两个月就回来,可现在已经五个月了,叶霜已经活活多等了三个月,肚子都已经瞒不住了他还没有回来。指望叶惟昭回来善后,怕是指望不上了…… 听见这话徐三娘脸上划过一丝绝望的光,她似乎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开始试图说服叶霜,叶惟昭或许因为其他事被耽误了,很快就会回来接叶霜。 叶霜凄测测地苦笑,一直摇头,她跪下来恳求徐三娘原谅,说知道自己被人宠坏了,现在她已经认识到了这个问题,自己会努力弥补所有的过错,娘亲千万不能不要她了! 叶霜铁口直断叶惟昭不会再回来了,并发誓今后一定与叶惟昭断绝关系。 一直很坚强徐三娘哭了,难言心中块垒,她挽救不了自己的女儿叶霜,叶霜也挽救不了绝望的徐三娘。 就这样,走投无路的叶霜只能把自己藏在徐府的绣楼里,战战兢兢度日,一直到王家人找上门来,搜上了绣楼…… …… 发生在早间的这一幕插曲,搅得叶霜心里一直都惴惴的。因为神思恍然,叶霜走路的时候没注意到脚下,不小心摔了一跤。 红荞赶忙把叶霜扶起,担忧地问她,二姑娘摔到哪里没有?要不今天的诗会咱就不参加了吧? 叶霜果断就否决了红荞的提议,她告诉红荞,今天哪怕天上下刀子,她都一定要去诗会。 红荞无语,默不作声把叶霜扶到路边,蹲下身把裙摆和膝盖上的土都清理了,再抬起头来询问叶霜,姑娘您看现在好了吗? 叶霜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裙,她觉得很好,起身便走。红荞又一把拉住了叶霜,把她重新摁回石头上坐着,仔细帮叶霜整理松开的发髻。 半晌,红荞才重新整理好了,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继续朝府门外走。 刚走到二门口的照壁前,正好碰到也要出门的徐修齐。 叶霜一直都没有找到机会修补跟徐修齐的关系,今天运气好,居然半路碰到了。 徐修齐牵着马,走在叶霜的正前方,还不知道自己身后有人。 叶霜高声呼喊徐修齐的名字,徐修齐停下脚,转身看见叶霜正提着裙摆朝自己跑来。 徐修齐很开心,笑眼弯弯地迎上去。 他全然忘记了两个人的上一次见面是怎样不欢而散的,徐修齐像往常那样拉起叶霜的手,一脸欣赏地赞叹今天的霜表妹真的好好看! 叶霜任由自己的手被徐修齐拉着,也忍不住在心底暗自腹诽:她朝徐修齐示好是为了道歉,而徐修齐也这么开心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能不说与徐修齐这样的人相处,确实比与其他人相处更容易得多。搁别人那里一定要掰扯个你死我活的事,在徐修齐这里,不过就相逢一笑泯恩仇! 叶霜甚至开始怀疑,当初还花那么多时间给徐修齐做栗子糕,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徐修齐的赞美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也发自内心。这样的真诚感染了叶霜,萦绕心头的阴郁一扫而空,她也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 徐修齐问叶霜最近在干什么,怎么不去找他玩了? 叶霜语迟。 徐修齐是一个单纯的人,上一世的叶霜也过得单纯(愚蠢),两个一样简单的人天天腻在一起,干那些毫无意义的废事,可不就越来越简单了吗? 但是徐修齐已经十九岁了,一直这样单纯下去,怕是不好。 叶霜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徐修齐的问题,反倒是问了他一句:“齐表哥是要去参加学堂的诗会吗?” 听了叶霜的话,徐修齐一愣:“是么,是今天的诗会么?” “我不去诗会,王灿新得了一只鹰,熬了这一个月据说成了,叫我今天去看。霜表妹想看吗?我可以带你一起去。”徐修齐回答叶霜,并趁机向叶霜发起热情的邀约。 叶霜笑着摇摇头,说她不去看鹰,就是打算去参加诗会的。 徐修齐听了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叶霜就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他。过去两个人曾经经常一起玩的游戏,她不再感兴趣,现在甚至连聚一聚,都很不容易了! 就像今天,好不容易两个人见一次面,徐修齐邀请她一起去看鹰,她也拒绝。 叶霜变了,徐修齐留不住她。 因为叶霜的拒绝,徐修齐很生气。他定定地看进叶霜的眼睛,并不打算挽留她。 “你走吧!你去看你的,我看我的。”徐修齐气鼓鼓地说。 叶霜听言也不犹豫,立刻就转身,“那么我就走了哟?” “你走吧!”徐修齐牵着马,给叶霜让出一条路。 叶霜真的朝前走了两步,再一次转过头来,“真的走了哟?” 徐修齐气得脸都黑了,转过身去,不想再看她。 叶霜忍不住拿绣帕捂嘴吃吃笑了起来。 她蹭蹭两步跳到徐修齐的身边,张开双臂自后抱紧了他的肩。 “齐表哥莫生气,好不容易见一次面,今天你就陪我一起去参加诗会吧!” …… 徐修齐真的跟在叶霜的身后,一起向徐家学堂进发。 徐府的学堂离徐家宅院两条街的距离,不算太远,叶霜准备跟红荞一起走路过去。 徐修齐是要出远门所以牵了马,叶霜让他叫人把马牵回去。徐修齐不肯,说既然牵都牵出来了,那么就带着吧!马儿天天呆棚子里也闷,不如带它出去溜跶溜跶。 叶霜无语。 第一次听说马儿也需要溜的,要是叶霜是那匹马,她一定要对徐修齐说一声:谢谢你啊…… 徐修齐要叶霜骑自己的马,他牵着马儿走。叶霜推辞不过,被徐修齐半推半抱地送上了马背。 就这样,叶霜一个人骑马,徐修齐牵马,红荞在一旁跟着,三个人一起朝学堂方向走。 徐修齐牵着马走在前头,阳光在他肩头洒落一片辉煌。 今天的徐修齐一改以往去学堂就颓废的状态,他心情很好,一边走嘴里一边哼着小曲。 “风吹碧空千万里,大雁正南飞。不觉到了七十几,眼昏花、腿慢而迟。余年何处寄,去哪儿安度百年期?” 叶霜听见了,知道这首曲叫琴鸾。是一首夫妻唱和的曲子,唱的是一对儿老夫妻,开开心心游山历水,找舒心的地方落脚安度晚年的事。 耳朵听着琴鸾,眼睛看着距离自己仅一步之遥的徐修齐,叶霜突然有些触动。她好像感觉到了一点什么,那是从前被她一直都忽略了的东西。 “齐表哥!”叶霜开口叫他: “上次我自己动手做了栗子糕,给各院都送了一点,你收到了吗?你尝了没有,觉得怎样?” 第24章 诗会 徐修齐告诉叶霜说自己在母亲房间吃了,真没想到霜表妹还有这等好手艺,他真的惊讶极了! 叶霜听了心里可算舒服了,看来是徐修齐身边那个小厮不行,信息有误,害得叶霜平白无故担心了这么久。 “可是我就吃到了那一个,再多一个都没有了……”徐修齐牵着马,不无惋惜地这样说。 “……” 叶霜无语,听见这句话她便知道是舅母兰氏并没有把她为徐修齐准备的那份给徐修齐。 兰氏已经好几十岁了,肯定不会因为嘴馋还要跟自己的儿子抢食吃。 兰氏不帮叶霜转交东西,自然是有原因的。 看徐修齐现在这个样子,叶霜差不多能猜到一点点。 叶霜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去给兰氏做儿媳,但几乎从来没有与三房起过冲突的兰氏,竟然如此讨厌叶霜,倒是叶霜没有想到的。 不过很快叶霜便也想通了。 一管可窥豹,通过兰氏对叶霜做的那几块栗子糕的态度,可见过去叶霜这个人,顽劣到了何种地步。 连养儿子的人家都受不了叶霜这样的姑娘! 叶霜忍不住想笑。 她知道徐修齐的大姐嫁得不错,嫁的是京中工部一名员外郎。 可见兰氏对自己的子女要求还是甚高的,决不允许他们与像叶霜这样的废物搭上什么关系。 可徐修齐念书就是一个渣,看起来是要辜负兰氏的期望了。 叶霜想起徐修齐本来是要去看什么鹰的,连今天召开诗会都忘记了,她随口问一句齐表哥参加明年的春闱吗? 徐修齐听了便笑了,他反问叶霜你看我像能参加科考的吗? 叶霜无言以对。 “哈哈哈!”叶霜忍不住捂嘴,坐在马背上笑得前仰后合。 “兰舅妈不打你么?你这样子天天浪费时间。”叶霜啐一口皮厚的徐修齐。 徐修齐丝毫不往心里去,他摇摇头告诉叶霜说,兰氏从来都没有指望过他能读书。 “我娘说过,只要我不给徐家捅娄子就行,等我满了二十,她就叫我爹带着我去西域跑商。”徐修齐这样说。 叶霜听了惊呆了。 当娘的主动不要儿子念书,要求低到只要不捅娄子,身体健康能跑商,就够了。叶霜活了这两辈子,这样的娘,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可兰氏明明把她的女儿又嫁进了官宦人家,看起来并不像不喜欢仕途的人。 回过头来仔细想一想,叶霜发现自打徐修齐小时候开始,兰氏似乎就对徐修齐的学业没有任何要求,还真是一个奇怪的娘呢…… 叶霜想不明白这里头的关窍,只能不想了。反正她也从来没有考虑过徐修齐,叶霜的的目标只是尹禾。 叶霜没有再多问,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徐家学堂的大门口。 诗会已经开始了,大门外负责迎接的小厮都已经撤了,徐修齐叫管事的打开了门,问清楚举办诗会的具体位置后,又带着叶霜和红荞朝学堂深处走。 刚走到举办诗会的院子外,就有仆人迎了上来,看清楚是大房的小公子和三房的二姑娘后,婆子们便领着他们去往宾客的位置。 诗会是在学堂的花园里举行的,沿着池子摆了两排长溜溜的桌子,学堂里的男学生们站一边,前来凑热闹的看客们站一边。 今天来参加诗会的人还不少,除了徐家学堂里的学生,更多的,还是与徐家并无任何关系的外姓人家的女眷。多的是各种年龄段的大姑子小媳妇,尤其瞩目的,便是簇拥了一大帮子随从的大家闺秀,几乎囊括了江宁城里一多半的门阀世家。 其实这也好理解,徐家学堂作为江宁城最有名的学堂之一,当中出才子的机会远远高于其他地方。徐家学堂举办的诗会不光作为文人墨客们交际往来畅抒胸臆的地方,更能作为各大家族们挑选未来女婿的好场所! 平日里徐家学堂都不对外开放的,好难得有这么一个公开斗诗的机会,就算选不出女婿,也能瞧瞧热闹的。 所以今天徐家学堂里可谓是人满为患,不过一个白露斗诗,生生给哄抬得跟过年一样热闹。 叶霜毫无疑问当属妥妥的宾客,婆子们便排除万难安排叶霜去了拥挤的宾客区。 而徐修齐则是学堂的学生,最应该去的地方是对面,可是当婆子请他去学生那边参与诗会斗诗的时候,徐修齐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紧紧跟在叶霜的身后,坚持说他今天的职责就是照顾好霜表妹,哪儿都不去! 叶霜听言笑了,她当然知道徐修齐为什么这么不愿意来参加诗会。想让徐修齐这样的人作诗,还不如杀了他。 叶霜挥挥手,让婆子不要再劝了,徐修齐爱呆哪里就让他呆哪里吧! 徐修齐挤在叶霜的身边,兴致勃勃地看对面作诗的一些学生出丑。台中央有夫子出题目,当有人作不出诗来,或作的诗文不对题的时候,徐修齐便跟着旁边的人乐得哈哈大笑起来。 叶霜没兴趣看徐修齐兴奋的点,她来诗会也不是为了看作诗的,而是另有所图。 好在叶霜到场没多久,徐菁菁也看见她了。 徐菁菁远远地朝叶霜挥了挥手,奋力排开人群朝叶霜身边挤了过来。 待徐菁菁走得近了,叶霜看见她的手上挎了一只包袱。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叶霜好奇地问徐菁菁。 徐菁菁抿嘴儿一笑,扯着叶霜的袖子把她拉到了人群的背后,凑到叶霜耳边压低了声音告诉她:“是书,渔樵四才子的诗集,还是最新整理的,尹禾他一定会喜欢!” 徐菁菁告诉叶霜,尹禾向来崇拜这渔樵四才子,昨天她特意去书市上买来最新的合编版。 “今天你要见尹禾,空手肯定不好,送这个,他不好推辞,还能顺便测一测他究竟什么意思。”说话间,徐菁菁把那包袱往叶霜怀里一送,拍拍她的肩说:“我相信霜姐姐一定能成功!” …… 在徐菁菁的帮助下,叶霜总算再一次见到了自己相中的那个有潜力的老实人,尹禾。 而此时的尹禾穿一身生员衫,正垂首低眉对叶霜深深鞠躬,他告诉叶霜自己当不起霜姑娘的厚爱,这套诗集他受不起,还请霜姑娘收回。 叶霜惊讶,面前的尹禾耷拉着脑袋,垂着眼,连叶霜的眼睛都不敢看,全然没了中秋那晚的风流倜傥与意气风发。 叶霜问尹禾究竟是什么意思? 尹禾摇摇头说,没什么意思,男女授受不亲,他不能收叶霜的东西。 尹禾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态度之恭谨疏离,就像从头至尾他们都一直是真的陌生人一样。 叶霜扶额,搞不懂尹禾为什么突然就这样了,难道那天晚上两个人曾经说过的话,统统都是叶霜一个人的幻觉? 叶霜急了,一把抓过尹禾的手,把那套渔樵四才子的诗集塞进他的怀里。 “赶紧地,你就拿着吧!磨磨唧唧,你还是不是男人啊!”叶霜不耐烦地催促尹禾。 谁知道被叶霜抓住手的尹禾,就像被蛇咬了一样倏一声跳得老远。他近乎神经质的对着叶霜鞠躬,就快要跪到地上,还迭声恳求叶霜放过他,他再也不敢了…… 叶霜惊呆了。 她想尹禾或许是被谁威胁了? 是那天晚上一同看花灯的徐修齐?还是看不起寒门子弟的徐三娘? 叶霜猜不出来,但这个问题现在看来都已经不是最重要的,更让叶霜寒心的还是那些从尹禾嘴里说出来的话。 尹禾一边对着叶霜鞠躬,嘴里一直也没有停过。从癞□□不能吃天鹅肉开始,一直说到那天晚上都是叶霜主动搭讪的他,完全不存在尹禾行为不端,心生不轨或见色起意之类的说法。 尹禾还告诉叶霜,他是愿意把叶霜当朋友看待的,还请霜姑娘看在那天晚上他也是被动的份上,对自己网开一面…… 叶霜呆呆地看着尹禾在自己面前狼狈地行礼,听着他那些所谓道歉的话,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诚然,叶霜承认尹禾说出来的每句话都对。那天晚上从一开始尹禾就是无意的,他中意的原本就是徐菁菁那一类,尹禾对叶霜的一言一行均发自君子最坦荡的内心。都是因为叶霜,生出了不正当的企图,这才让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得不正常。 有错都是叶霜的错,叶霜的确不应该对尹禾心生不满,或怀恨在心。 原来这就是叶霜看上的男人,踏实、忠厚有担当…… 连这种事情都不敢承认自己的欲望,一出事就忙着分割好责任,单这一回,就已经让叶霜足够失望了。 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朝尹禾挥了挥手说:我明白了,你走吧! 尹禾大喜,连声询问叶霜不会再怪罪他了吧?他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穷书生,不敢因此而得罪了家主。 叶霜扭过头,把尹禾不要的那套诗集夹在自己的胳膊底下,只觉得那厚厚的一叠书也开始变得灼人。 刚才她还嫉妒过徐菁菁,能如此了解尹禾的喜好,知道他最爱的诗人,可见两个人平时没少交流。 叶霜承认自己经常过于骄傲,现在看来叶霜的问题何止骄傲,还很愚蠢,连眼睛都出现了问题。 “尹公子放心,我绝对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叶霜回头,柔声安慰尹禾:“你且放心在徐家住下,一切都跟从前一样,没有改变。” 第25章 见微 诗会什么的,叶霜再也没心思看了。入眼都是人,满耳都嘈杂,叶霜本来就心乱了,再继续待在这般吵闹的环境里,只会觉得更加烦躁! 连徐菁菁也劝不住,叶霜就想走了。 因为叶霜示爱尹禾失败,徐菁菁也很难过,就像是她自己失败了一样,徐菁菁一直紧紧地握住叶霜的一只手,努力向叶霜释放自己的善意。 反倒是叶霜笑着安慰徐菁菁,说她没事的,天涯何处无芳草,她叶霜拿得起放得下,不会单恋一根草的。 听见叶霜说想走,徐修齐求之不得。他清楚地看见了叶霜情绪的低落,叶霜说是来看诗会,结果来了就丢下他一个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老长时间,再回来就变了一个人。 徐修齐热情洋溢地邀请叶霜跟自己一起出去玩:“我家庄子里新进了两匹汗血宝马,霜表妹一定没有见过,今天我带你去看。完了我请你喝庄子里的高粱酒,我爹新找的那管事可不一般,他家祖上曾经做过御酒坊的主事,手艺了得,经由他家酿出来的酒,可稀罕了!” 眼前的徐修齐神采飞扬,眼中奇光熠熠。同任何时候一样,只要一说起玩耍,徐修齐总是最兴奋的那一个。 叶霜有些无奈,原本她是不想去玩的,叶霜重生后的第一个计划就失败了,她很伤心,完全没有心情去看什么汗血宝马。但徐修齐很热情,像火辣辣的太阳周到地熨贴着叶霜身上的每一寸皮肤,让叶霜完全不忍拒绝。 差不多是为了照顾徐修齐的情绪,终于,叶霜点头了,她告别了徐菁菁,跟着徐修齐一起离开徐家书院,策马朝江宁城外而去…… 不能不说,真正开朗的人总是能带动他身边的人也变得开朗。徐修齐天生具有超强的感染力,轻而易举地就能让叶霜摆脱失利的困扰,将她眉间的阴郁轻松抹去。 一路上徐修齐都在不停地逗叶霜开心,他看见了叶霜眉间的郁色也不多问,一会唱两支奇趣的山歌,还能一人分饰两角,唱完女人再唱男人,一会又给叶霜看他怎么用一块麦芽糖整蛊蚂蚁。 叶霜坐在路边喝水歇脚,红荞则在一旁帮两个人剥桔子。徐修齐拿来一块麦芽糖,就在叶霜以为徐修齐要吃掉这块糖的时候,徐修齐却捡了一根棍子把这块麦芽糖给串了起来。 “这块糖,我不吃,就是玩!”徐修齐的嘴里絮叨着,便弯腰把这块麦芽糖放在路边一个小土坡上。 叶霜不解,见那徐修齐蹲在路边看,她也凑过去看。麦芽糖香甜,就这样被扔在地上,不多时便吸引来一只小蚂蚁。只见那蚂蚁用触角触了触地上的麦芽糖,就飞快地转身朝来路爬去。 “得了!”徐修齐高兴起来,把这块麦芽糖从地上又给捡了起来,“等它尝到甜头了回去报信,引来小伙伴,我又把这糖拿走,让它的伙伴们以为它在撒谎。” “……” 徐修齐兴致勃勃地蹲在地上等着看蚂蚁出丑,叶霜无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徐修齐已经快二十了,但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不经世事的独特气质,实在很难让人控制住不笑。 叶霜笑得前仰后合,徐修齐看叶霜高兴他便更来劲了,两个人嘻嘻哈哈在路边“休息”到太阳都照到了正当中,叶霜提醒徐修齐该吃午饭了可他们还没有走到庄子。 徐修齐回过神来,这才带着叶霜继续朝庄子进发。 快到未时叶霜终于来到了徐家大房在江宁城外的庄子,庄子很大,有好几百亩地,都种着高粱。 徐修齐告诉叶霜说,因为这庄子正处宁水河拐弯的地方,是过去河水冲积出来的一片地,土质肥沃,是典型的黑土。管事会酿酒,认为这里种高粱最合适,于是便把这几百亩地都种上了高粱。高粱可以卖,还能酿酒,无论自己喝或卖都是很好的选择。 彼时人们刚学会使用蒸馏技术酿酒,就发现了高粱这种作物用来蒸馏酿酒简直绝佳。所以烧酒作为时下最新型的一种酒,很快就在全国流行开来。一时间,高粱这种沉寂了千年的农作物也迎来了它发展史上的高光时刻。 宁水河横亘江宁城,冲刷出大片广袤的平原,土地肥沃,就种了不少高粱。徐修齐家的庄子,也是江宁地带种高粱的庄户之一。 高粱地就种在农庄的入口处,在穿过高粱地进入庄子大门的路上,叶霜看了一眼地里的高粱——看见那些高粱长得丰茂非常且穗大。 “齐表哥,你家的高粱长势喜人啊!”叶霜这样说。 徐修齐走在前面,很随意地点点头,回答叶霜说,“是的,这几年的收成都不错,毕竟是丰年嘛。” 叶霜表示附和,这几年江宁都风调雨顺,百姓们的日子的确好过多了。她赞美大舅家因为这些高粱,应该赚了不少钱。 徐修齐听了便笑,说丰年也不一定能多赚多少钱的,因为高粱太多,便贱了,还不如卖茶叶。因为徐之桥名下的另一个庄子便是种茶叶的,比这个种高粱的庄子收益好得多得多。 他拿手轻轻点了点面前那一大片的高粱地告诉叶霜说,这里的这些高粱说不定明年便都换成茶叶了。 叶霜听着没有说话,她一边走一边看那些过于茂盛的高粱穗,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正常。因为上一世叶霜在王家做儿媳妇,曾经替王希禹管理过一个高粱庄子,对高粱这种东西还算比较熟悉。 她随手折断了一颗高粱的根茎查看,果然在根茎的破口处看见了细小的蚜虫。 “齐表哥,你看这些高粱长虫了。”叶霜叫住了徐修齐。 徐修齐也看见了,他告诉叶霜说不要紧的,之前管事也发现了,配了点啥杀虫的粉撒在了地里,但收效甚微。好在虫害并不严重,今年高粱长这么好,没多久就要收,就算有点轻微的虫害,依然会丰收的。再说这庄子明年就要改种茶叶了,有虫就有虫吧! 叶霜听了摇摇头,她不赞成徐修齐的说法。看着眼前高粱地里翻滚的红浪,叶霜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 徐修齐并不喜欢种高粱,他不想跟叶霜讨论这个话题,只拉起叶霜的手,催她赶快跟自己进庄去吃饭。 叶霜无奈,只能依言随着徐修齐离开…… …… 庄子里的管事是一个有着古铜色面庞的中年男人,为徐修齐和叶霜准备了丰盛的午餐。八珍鸡脯、酒糟鸭、烧松针鱼……样样俱全,当然,还少不了他祖传拿手的烧酒。 叶霜喝了一口徐修齐引以为豪的烧酒,入口酱香纯正,甘绵醇厚,果然很不错! 叶霜喝一口酒便放下了酒杯,抿着嘴回味口中甘甜。她问徐修齐,今年是第几年丰年了? 徐修齐不懂叶霜为什么问这个,回答她,从前年开始就风调雨顺的,到现在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 叶霜点了点头,她劝徐修齐赶紧去大量收购高粱,如果地里的高粱能收也尽快收了,再晚只怕来不及了。 徐修齐不解,问叶霜,现在高粱市场不景气,大家都在把库存的高粱倾囊出售,生怕高粱烂在手里,处理不了了,你怎么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叶霜摇摇头,反问徐修齐,刚才我给你看过的蚜虫你还记得吧? 徐修齐点点头说,记得啊。 “那就对了,齐表哥信我的,因为这些蚜虫,今年必将是荒年,我们应该早做准备!”叶霜斩钉截铁地说。 …… 叶霜给徐修齐的建议,徐修齐虽然感觉有点荒唐,但因为是叶霜要求他做的,徐修齐最后也依言做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话是叶霜说的。 徐修齐没有掌管家里的营商,他手上能动用的钱和物其实并不多。为了能按照叶霜说的那样能买到足够多的高粱,徐修齐甚至开动脑筋到徐之桥跟前去骗了几百两银,再东拼西凑集齐差不多八百两银,用极低的价格买来千担高粱,囤积在江宁城外的农庄里。 农庄的管事看见徐修齐运回来这么多高粱都惊呆了,毕竟庄子里栽种的高粱就已经够多了,他们又不是酒庄,实在消化不了这么多高粱。 管事小心翼翼地询问徐修齐,小少爷买这么多高粱回来做什么?可是大老爷的意思? 徐修齐摇摇头告诉管事:他买这些高粱是准备囤到灾荒时候高价出手的,这些都是霜姑娘的意思。 管事听了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今年没涝又没旱,就算有点虫害,但地里的高粱马上就收了,好好的丰年,怎么到徐修齐嘴里就变灾年了? 关键这还是三房霜小姐的意思,可这个农庄不是大老爷徐之桥的吗? 管事心疼不已,当下就劝说徐修齐是不是再稍微斟酌斟酌,毕竟这么大笔钱,白白这么浪费掉,实在太可惜了! 可徐修齐怎么可能去听管事的话?他坚持要留下这批高粱,甚至告诉管事,就算最后亏,他徐修齐也认了,只要霜表妹开心就好。 面对如此荒唐的理由,管事无奈了,只能让步,他告诉徐修齐,如果到年底了这些高粱还没有卖出去,他会尽量把庄子里的酒窖扩容,把这些多余的高粱,统统做成酒。 徐修齐听了只是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见自家公子这般不靠谱,再优秀的管事也只能望天喊娘。管事不再劝了,暗叹一口气,转身离开。 要说这徐修齐大手笔拿全部家当买这么多高粱,他真的没有犹豫过吗?毕竟是千担高粱,八百两银呢! 他当然犹豫过。 只是叶霜那么笃定,徐修齐对叶霜的能力是充分信任的。虽然徐家人对叶霜的“混”与“横”看见得更多,但徐修齐就是知道,叶霜是顶聪明的。 第26章 知着 叶霜重生,眼光自然不同于世人。就在前一世,叶惟昭至徐府,入军营后不久,江宁便迎来了一个百年难遇的灾年。一种罕见的虫害肆虐宁水河流域,整个宁水河流域粮食欠收,尤其水稻与高粱,出现了严重的空穗现象。 上一世的叶霜过得恣意,虽然经历过那段让人记忆深刻的灾年,但粮食欠收的起始因果她其实并不曾真正了解过。 今天叶霜突然叫徐修齐囤积高粱,很大程度上也只是源于叶霜愈发敏锐的预判力。 受过苦难洗礼的叶霜她可以在黑暗的地下感受一只小兽那微不足道又柔软的内心,也可以在看不见光明的世界里重新审视自己的苦难,宽恕他人的罪恶。叶霜的心早已经变得宽厚,又纤细,温柔,却强大。 现如今在丰茂膨大的作物根茎上突然发现了蚜虫,再加上上一世灾年的印证,足以让敏感的叶霜对这一反常的现象引起重视。 好在徐修齐对叶霜是无原则的信任,叶霜看出来自己的建议是积极有效的,便也放心了,两个人一起在庄子里看宝马,喝烧酒,痛痛快快玩了一整天。 至于徐修齐听信了叶霜的建议后,怎么骗取大老爷徐之桥的钱财大量进购高粱,先按下不表。 单说那叶霜,在大房的庄子里玩耍一天后回到徐府,刚进大门,就遇上大夫人兰氏带着人匆匆往外走。 叶霜急忙叫大舅母,给兰氏行礼。 兰氏看见了,也给叶霜点点头,因为她着急着走,连脚都来不及停下,一边走一边跟叶霜拉家常: “二姑娘回家啦?养姑娘就是好,就算出门,也知道自个儿回家,可不像养儿子!你齐表哥又不知道去哪里疯浪,小厮也不带一个,如今你大舅回家要问他话,也得我去寻他。” 听见兰氏是要找徐修齐,叶霜赶忙告诉兰氏齐表哥也回家了,因为去城外的庄子里带了一匹好马回来,他担心小厮伤了马,现在自己牵马去马厩安置了。 听闻徐修齐是跟叶霜一起回的家,兰氏面上的神色微变。 不过只一刹那,兰氏又恢复了原来笑盈盈的样子。她停下脚步走到叶霜身边,脸上带着笑,不动声色暗自打量叶霜的全身,眼底的警惕连叶霜都看出来了。 “今天二姑娘是跟齐儿一起出去的吗?”兰氏摆一副慈祥的样子这样问叶霜。 叶霜点点头,如实回答兰氏说自己早间出门偶然碰到了表哥徐修齐,所以两个人便一起出去玩了一天。 听说叶霜与徐修齐呆了一整天,兰氏脸上的笑几乎就要挂不住了,要不是因为现在徐修齐不在,叶霜想,兰氏应该马上就要抄起一根棍子当场用家法处置徐修齐。 就算再讨厌一个人,也不至于到这个程度,更何况大家还都是一家人。叶霜忍不住有些生气,她挺了挺胸膛,直视进兰氏的眼睛: “大舅母且放心,霜儿平日里虽然多顽劣,但也知道为人的分寸。更何况霜儿尚年幼,对齐表哥只有兄妹情,决计不会做出勾引齐表哥,或其他有损徐家颜面的事的!” …… 通常来说,晚辈与长辈说话都应该考虑长辈的颜面,但现在的叶霜偏不这样做。 一来叶霜现在的心思早已不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说话做事自然不会再像少女那般幼稚,二来哪怕就当两家是仇人,叶霜已经先后对兰氏示好过两次,兰氏却依然拿狗眼看低叶霜,叫人怎能一忍再忍? 被叶霜这样鼓对鼓锣对锣的怼到脸上,兰氏呆住了——外甥女如此精准地道出了她的心思,让兰氏一下子都反应不过来,找不到话来回应。 把兰氏怼得哑口无言的叶霜不想再墨迹,她颔首低眉与兰氏道个别,便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了…… 叶霜大步流星地往自家院子的方向走,刚走进院门,正好碰上从二房过来的一个婆子,叶霜见着觉得眼熟,却叫不出名字。 婆子见到叶霜回来,脸上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她屈膝给叶霜行礼,自我介绍说她姓陈。陈婆子给叶霜带话说菁姑娘不放心,特意叫她过来看看。 叶霜心下了然,知道徐菁菁这是托人过来提醒她明天的事。明天叶霜就得带着徐菁菁把叶惟昭给骗到手,而今天叶霜又正好栽了个大筋斗,徐菁菁这是怕叶霜情绪不好,影响明天的发挥了。 叶霜确实情绪不好,不仅不好,还双重不好,那是极度不悦!本来已经很不幸在尹禾那里碰了钉子,跟徐修齐出去散个心,好不容易才好点,回来就对上兰氏那张臭脸,让叶霜现在的心情,憋闷、委屈,跟吃屎一般难受。 原本叶霜是要过去二房那边给徐菁菁一个定心丸的,但是现在她不想走了。叶霜让陈婆子替自己给徐菁菁带话,说自己今天有些累,就不过去找菁姑娘了,等明天,叶霜会提前过去找菁姑娘的。 婆子依言离开后,叶霜独自一人来到春榻上躺下。她想眯一会,却又睡不着,就算脑袋里不准备想事情,但心里被气堵得沉甸甸的,怎么也不可能轻松得起来。 叶霜睁开眼,试图厘清在过去那一辈子里,兰氏对叶霜的偏见究竟是怎样形成的。 前世叶霜没有留意到这一点,今生她看到了。 虽然并没有嫁入大房的打算,叶霜却直觉,兰氏对自己本能抗拒的背后,一定有什么非常重大的原因。叶霜很想知道那个原因是什么,但是她猜不出来,也没有人肯告诉她。 …… 第二天,叶霜收拾好心情,瞅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撇下红荞独自一人出发去找徐菁菁。 出门之前,她自门背后取下自己早已备好纸鸢,背在身后。想了想,又再多拿了一件披风。红荞看见了,问叶霜为什么现在还要玩纸鸢? 叶霜白红荞一眼:“我就喜欢。”说罢转身离去…… 来到二房,早有婆子候在门口,迎祖宗一般把叶霜给延请进了徐菁菁的闺房。 今天的徐菁菁明显有些紧张,叶霜刚进门就看见徐菁菁梳了一个特别复杂的发式,头上插满了金灿灿的钗子、步摇和珠翠…… 叶霜无语,自己上手把那堆复杂的东西都给拆了。 “简单点!”叶霜说,“反正你都是要跳池子的,这么多昂贵的东西丢了,多可惜啊!” 徐菁菁有些无奈,她回答叶霜自己只是想打扮得漂亮一点,可以吸引到叶惟昭的目光。 叶霜笑了,告诉徐菁菁,没有谁会带那么多珠钗去外面奔跑,就算是天仙,落水了都得变落汤鸡,还顾得上什么好看不好看?咱们最好从实际出发,头发用发带绑好,穿最轻便的裙子,这就够了。 在叶霜的张罗下,徐菁菁又重新换了一身衣裙,重梳了头。 当徐菁菁坐在妆台前一脸怯怯地问叶霜,自己好看不好看的时候,窗外夕阳的光洒在徐菁菁的脸上,映得她面颊也如三月桃李般红艳。 叶霜看得有点呆,在徐菁菁的脸上,她似乎看见了过去的自己,心里一阵莫名的酸楚……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叶霜赶紧收了神,丢掉脑中的杂念,最后替徐菁菁收了收腰间的环佩,扬起嘴角告诉她: 菁儿很漂亮,哥哥一定会喜欢你的…… …… 酉时刚过,叶霜便带着徐菁菁来到叶惟昭必经之路上的荷塘边。 为保证叶惟昭出现的时候周边只有徐菁菁一个人,叶霜只陪着徐菁菁在路边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她先去后山小树林里看看叶惟昭有没有在练武,免得徐菁菁空等。 叶霜一个人提着裙摆飞快穿行在墙垣花间,很快便来到位于徐府南面山坡下的一处松林前。 她四下里瞅了瞅,选定了一处僻静的小路,便走了进去…… 叶霜走着路,也数着步数,在感觉差不多到地方的时候,便停了下来。叶霜是来刺探“军情”的,肯定不能让叶惟昭发现。 叶霜侧耳听了听,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听见有人练武的声音。叶霜二话不说提起裙角继续朝里走,走到一处废弃的山石小景的背后,她终于听到了刀锋呼啸的声音。 叶霜停了下来。 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向正前方那块假山石靠近,透过石头间的缝隙,她看见在昏暗的暮色下,叶惟昭□□着上半身,背对叶霜所在的方向,正在树林里挽花刀。 雁翅刀带动劲风,发出令人胆寒的呼啸。 叶惟昭是习武的天才,少年时代的他耍起刀来,就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不过现在的叶霜并没有心思去欣赏此时叶惟昭的刀法,对比上一世是否有所不同,当然她也比较不出什么东西来。 叶霜只确定叶惟昭这个人在就够了,只要叶惟昭在这树林里习武,那么过不久就一定能走入叶霜的圈套里,就万事大吉啦! 叶霜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她提着裙摆,踮着脚,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树枝、干草,以免它们发出不适当的声音。 好在叶霜很灵巧,在撤退的过程中她果然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就在叶霜最后一步踏上松林外的小路时,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 叶霜长吁一口气,差点控制不住就要仰天长啸一声。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悦,她忍不住转了一个圈,像孩子那样蹦跳着,飞快地朝来路跑去—— 全然不知在身后那片黑黝黝的松林里,叶惟昭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收刀入鞘。他转过身,朝向松林外隐藏的路口。瘦削的脸颊挂满汗水,叶惟昭的眼底微闪,像夜幕深处的狼,发出幽暗的光…… 第27章 生罅 月落清晖,枝影扶疏。 叶惟昭提着刀,穿一身利落的短打走在回房的路上。 大老远的,他就看见在前方不远处的荷塘边有一个纤细的人影,正佝着腰,朝那池塘的方向上下求索,不知道究竟在干什么。 待叶惟昭走得近些,这才看清楚了,是一个女子,或许是有什么东西掉池塘边的荆棘藤上,正屈膝弯腰伸长了胳膊的去够。 叶惟昭只用眼睛虚虚扫了那女子的背影一眼,就目不斜视地径直朝前走去…… 此时藏路边草丛里的叶霜傻眼了。 叶惟昭怎么能冷漠如此?眼看着有人需要帮助,他也能无动于衷? 可是就算有那么一些人,路见不平,就是不拔刀相助,咱们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叶霜没有办法,几乎没有过多的思考,她便飞快地做好了决定—— 叶霜不吭声,唰一下从那草丛里站起身,噌噌噌如离弦的箭朝叶惟昭的身上扑过去…… 路边突然窜出来一个人,转移了叶惟昭的注意力,不等他看明白,叶霜就已经把她自己重重地砸到了叶惟昭的身上。 叶惟昭下意识地扶住叶霜的腰,因为冲击的惯性,他的脚下踉跄,不受控制地朝池塘边退了两步。 可就是这区区的两步,在这狭窄的通道上产生了意料之外的连锁效应——此时正站在池塘边捡风筝的徐菁菁刚好转身,迎头碰上了倒退过来的叶惟昭。 一阵凄厉的呼号声传来,伴随哗啦啦一阵水响,徐菁菁落水了…… 所以事情依旧如原计划那般进行下去了,叶霜心下暗喜,连滚带爬扑到池塘边,“惊恐”地大喊:“哥哥你把菁姑娘撞水里啦!快点来救她!” 再一次出乎叶霜的预料,叶惟昭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不会凫水。”他平静无波地吐出来这几个字。 叶霜惊呆了。 “要救也只能你去救。”叶惟昭接着说,“我是男人,她是女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你来救比较合适,我可以从旁协助你。” “什么?”叶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第一感觉就是叶惟昭说谎了,但叶霜又没办法拿出证据来证明。 “你不会凫水?”她又急又怒,这人怎么可以这样?叶惟昭明明可以下水去救人的! 不可能!这件事不可能就让叶惟昭如此轻描淡写地糊弄过去,今天他叶惟昭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 “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你把她撞下去的!你若不去救人,我就叫官府把你抓起来!哪怕你是通判的儿子也必须要杀人偿命!”叶霜看着叶惟昭咬牙切齿地威胁他,不惜给他扣上一顶杀人凶手的帽子。 叶霜这一番话毕,再是脾气好的人也忍不住了,叶惟昭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池塘里,徐菁菁还在挣扎,岸上的叶霜对徐菁菁的呼号充耳不闻,只魔怔了一般逼迫叶惟昭承担责任。 叶惟昭不想以最险恶的用心去猜测对方,他没有再跟叶霜争论究竟应该谁下水去救人,只死死盯着叶霜的脸,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便提刀砍下路边一整根竹子,扛在肩上,伏身朝徐菁菁落水的岸边而去…… 叶惟昭让徐菁菁抱住那竹端,他再把徐菁菁从水里给拖起来。 徐菁菁狼狈不堪地从水里爬上了岸,叶霜冲上去,把自己的披风脱下来给徐菁菁披上,抱紧湿漉漉的徐菁菁问她是否还好。 徐菁菁惊魂未定,她双手抱胸,哆嗦着看向叶霜,眼神里都是绝望——今天的计划,失败了? 叶霜摇摇头,这事还没完,她并不觉得自己已经失败了。 叶霜请求叶惟昭过来帮他,把徐菁菁给送到不远处的那间暖阁里去换衣裳。 叶惟昭听了一愣,转头看向叶霜,眼神里是叶霜看不明白的疏离与冷漠。 “她只是落水了,而不是腿折了,你可以扶着菁姑娘把她送去暖阁,我去二房找人过来给她换衣裳,再接回去。”叶惟昭说。 他的声音冷冷的,像寒冬里的冰,不带一丝温度。 叶霜听出来叶惟昭声音里的寒意,知道他生气了。 叶霜很快察觉到,或许叶惟昭已经识破了她和徐菁菁的圈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今天的确可以收工了…… 失望远远大于愧疚或其它,叶霜默了默,决定及时止损。 她朝叶惟昭点点头对他道谢:“今天多亏哥哥了,要不是因为哥哥及时出手,菁表妹今天就遭大祸了。那么就有劳哥哥去霜儿院子找一下红荞,叫她带一身衣裳过来,菁表妹换好后,我送她回去。” 叶霜没有叫叶惟昭去二房找人来善后,因为今天这件事,原本就是她与徐菁菁引起的,若是叫二舅母知道了,徐菁菁不仅落不到好,反而还可能遭责罚。不如叶霜自己一人把这件事给彻底解决好,拿自己的衣裳给徐菁菁换了,再囫囵个儿的送回去。 叶惟昭听言似乎松了一口气,他点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稍等”,便转身离去…… …… 叶霜陪着徐菁菁,默默地朝距离荷塘不远的暖阁走。两个人的心情都糟透了,一个是因为爱而不得,另一个则是因为推不出去。 徐菁菁问叶霜,今后她是不是没机会了? 叶霜一愣,心里虽然是这样认为的,但是她选择了闭嘴。 徐菁菁看明白了叶霜沉默背后的含义,忍不住潸然泪下。 叶霜安慰徐菁菁说,叶惟昭他就是这样的人,待人接物冷漠到不近人情。不光是对徐菁菁,就算对别人,他也是这样的。 徐菁菁摇头,情绪很是崩溃,她哭着对叶霜说,叶惟昭不帮她捡纸鸢便罢了,可自己被他撞落水,他也依旧无动于衷,徐菁菁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所以你哥他分明就是讨厌我——!”徐菁菁哭着朝叶霜大喊。 “……”叶霜无语。 看徐菁菁这样,她心里也很难受。 哪怕是普通人路过,见人落水也会帮一把的,叶惟昭能这样做,只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对徐家的恨,同上一世一样,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无论叶霜做什么都无法扭转那个事实——叶惟昭注定了会是一个白眼狼。 因为叶惟昭对徐菁菁落水后的态度,叶霜心里也开始对他生了怨。倒不是因为叶霜与徐菁菁的关系有多好,而是通过今晚这件事,叶霜猛然发现了叶惟昭本性深处的残忍与无情。 叶霜甚至开始怀疑,上一世自己怀孕的事暴露,灾祸如潮水般汹涌而至,而叶惟昭迟迟不归,指不定都是他故意的。 所以今晚这一通操作,反倒让事情的走向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叶霜开始认真审视自己原有的策略——拉拢叶惟昭,指望他今后为徐家服务,是否值得? …… 叶霜把徐菁菁送回二房后,已经过了亥时。 折腾了一天却惨淡收场,叶霜心身俱疲,突然想起前几天母亲曾给过自己一瓶乳香油,据说是从西域过来的,在沐浴的时候滴在澡盆里,可以缓解疲劳,还能美容护肤。 于是叶霜让红荞给自己备水,滴上乳香油,她要试一试这个传说中的西域仙油,好好泡个澡。 红荞应下,不多时便准备好了热水,香胰子、皂角和棉帕。红荞还往水里放了几朵干玫瑰,配上乳香油甜甜的味道,整个净房里像被蒸过的花房一般,暖香融融。 叶霜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光闻到这种香甜的气味,心头的烦闷瞬间就消散了不少,她点点头,示意红荞可以出去了,她自己洗就好。 红荞了然,对叶霜说自己就在门外的耳房里,二姑娘若有事大声唤她便是。叶霜应下,红荞最后确认了一遍水温和洗漱物件后转身离开。 净房门传来卡嗒一声响,红荞把门闭紧了,屋内便只剩叶霜一人。 褪去身上的衣衫后,叶霜迈进澡盆开始沐浴。当她的身子被温润的,香喷喷的水包围起来,玫瑰花瓣轻抚她的肌肤,那种惬意和舒适的感觉很快就把叶霜心间的愁云驱散了。 乳香油的功效果然非同凡响,具有让人“成仙”的能力。香气横溢的水轻轻摇撼着叶霜的身体,就像托着她飞到了高高的云端。经过乳香油浸润过的肌肤,细腻得像柔软的绸缎。叶霜抚摸自己过分柔软的腰和腿,心都快酥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皮肤摸起来可以这样细滑,西域仙油果然名符其实,叶霜非常喜欢! 闲则易生困,叶霜轻轻闭上了眼睛…… 待她再睁开眼时,四周静悄悄的。窗边的烛火闪烁,烛泪阑珊,红荞新添的蜡烛已在不知不觉间缩短了一半。 叶霜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澡盆里的水已经有些凉了,身上阵阵寒意袭来。她看见澡盆的旁边还放着一桶热水,伸手过去摸了摸,发现水还是热的。 叶霜起身,把这一整桶热水都加进了澡盆,这才觉得好点。她抖了抖身子,把自己往澡盆里更深地埋了埋,扬声呼唤红荞的名字:“红荞!拿我的杭绸里衣来!” 净房外静悄悄的,一丝声音都没有。 叶霜便用更大的声音再叫了一遍红荞的名字,直到她听见门外传来很轻微的窸窣的脚步声。 叶霜停止了呼叫,她静静地坐在水里等红荞送衣裳进来—— 直到一个低沉的男声自耳畔响起:“是这个吗?” 作者有话说: 明天我应该上夹子了,但是晋江系统似乎bug了,我一直没上vip新文自然榜,我可能上不了夹子,今天就先说明一下,明天晚上12点要是没上成夹子我就更一章,要是上了,我就不更,等下夹子再更。 第28章 破窗 叶霜大惊,猛然回头。果然看见叶惟昭正站在身后,手里拿着叶霜需要的杭绸里衣…… “你怎么进来了?”叶霜横眉,凤目圆瞪,大声呵斥叶惟昭。 她没有高声尖叫,也没有双手抱胸呼喊红荞的名字求救。 叶霜不是豆蔻的少女,她曾经怀过眼前这个男人的孩子,除非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绪,她很难在见到叶惟昭第一眼的时候尖叫救命。 而此时,叶霜正好没有准备,她用手指着门外,怒气腾腾地说道: “你给我出去!” 叶惟昭没有作声,嘴角划过一抹叶霜曾经无比熟悉的笑容,那是调侃的,戏谑的意思。 “我若出去,就没人给你拿衣裳了。”叶惟昭说: “她们都被我药翻了,得睡上一阵才能醒来。你确定还要让我出去,你一个人呆在这水里吗?” “……”叶霜无语。 只能眼睁睁看着叶惟昭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他弯腰,把手上的杭绸里衣放在澡盆旁搭棉布的凳子上,“唰”一声抽出腰上的雁翅刀搭上叶霜的澡盆…… 叶惟昭蹲下,朝叶霜的脸直逼过来,在距离叶霜鼻尖不到三寸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给你一次机会杀了我,就一次。”叶惟昭说。 …… 叶霜倒吸一口气。 她呆呆看着眼前的叶惟昭,难发一语。 叶霜终于知道自己一直都错了,大错特错。 叶惟昭还是原来的那个叶惟昭,他不是第一次来徐府,不是第一次见叶霜,更不是一个幼稚的未成年人。 所以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地善于伪装,躲在人的背后,像狼一般危险! “我想你应该是不想再见到我的,所以我给你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他用眼神指了指叶霜胸前的那把刀,刀口正朝外,刀柄就在叶霜的手边。 “如果你依旧坚持你自己的想法,那么现在就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时刻。”叶惟昭说,“杀了我,而不是妄想把我安排成一个书呆子或一个盐贩子的上门女婿。” “……”叶霜无言以对。 当然,她也没能耐拿起叶惟昭送到她面前的那把刀。 “你……是……怎么,发现的?”憋了半天,叶霜才好不容易吐出来这几个字。 这个提问没头没脑的,叶惟昭倒也听懂了,他问叶霜为什么要在太阳都落山的时候安排徐菁菁在池塘边放纸鸢? “这不是傻子吗?你见过谁会在半夜放风筝?”叶惟昭说: “你若是安排她玉佩掉了或香囊丢了,兴许我还真就被你们给蒙蔽了。” “霜儿还真下得了狠手啊!不惜拿你表妹的命来威胁我必须要与她捆绑在一起,可你就那么笃定我一定会凫水?”叶惟昭叹一口气,“莫非你是认为我天生就会做这些?” “……”叶霜怔然,除了苦笑,她什么表情也不会。 叶霜知道自己失策了,她忘记了叶惟昭曾经当过十年朝廷的鹰犬,三曹对案,执凶吊讼是他最擅长的。 叶霜笑了,问叶惟昭,“因为我拙劣的计划,所以你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吗?” 她狠狠盯着叶惟昭的脸,眼睛里都是痛苦又愤怒的光芒。 叶惟昭看见了叶霜眼里的愤怒与痛苦,他默了默,回答叶霜,自己只是有些失望霜儿明明什么都知道,还依旧这样对他。 “就是因为记得,所以才会恨!”叶霜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叶惟昭很认真地看叶霜脸上的表情,听见这句话,他点了点头,对叶霜说:“所以我主动上门,给你这个解恨的机会。” 叶霜听言气笑了,就算生气,她也不会被愤怒冲昏头脑,“我怎么可能在我自己的房间里杀人?人证物证俱在,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叶惟昭叹一口气,站起身,收刀入鞘。 他的目光低垂,划过叶霜的脸、颈、肩,裸露在外的锁骨…… 叶霜的身体在水下轻轻颤抖,因为亢奋,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激张,都起了应激…… “你放心,我明天就走,只要看见你活得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叶惟昭说。 “你先起吧,水凉了。”叶惟昭说罢便转过了身…… …… 叶霜穿好衣裳走出净房的时候,看见叶惟昭正站在灯下看叶霜绣篓里的一块绣帕。 “我可以带走吗?”叶惟昭转头问叶霜,“霜儿的绣工越来越好了,这翠鸟绣得跟真的一样……” “……”叶霜一听,一口老痰卡在喉间,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个是八哥,不是翠鸟。”叶霜淡淡地说。她走到床头,兀自整理云鬓,准备休息。 其实叶霜说的也不是真话,她是想绣鸳鸯来着,只可惜绣瘦了点,变成了小鸟…… 此言一出,叶惟昭果然愣住了。 “是你的欢哥吗?”他问。 “是的。”叶霜冷漠地点头,并不看他。 半天了,果然再听不到叶惟昭回应,叶霜已经放下了高挽的发髻准备躺下。 “我走了,你保重。”叶惟昭长叹一口气,再也不想说什么。 他没有带走那块没有完工的绣帕,只是握刀的手上青筋暴出。叶惟昭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了脚,他转头看向叶霜,对她说: “千万不要因为我而任性,我说了走,就一定不会再回来。” 叶霜大笑,告诉叶惟昭,哥哥不要操闲心,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才是对的。 叶霜很清楚说什么可以最深刻地刺激到叶惟昭,果然,那一声哥哥一出,叶惟昭的脸色直接就变黑了。 “你为什么总是宁愿相信别人,也不肯相信我的话呢?”叶惟昭眉头紧蹙,眼睛里甚至有了愤怒的火焰: “不要被奸人骗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叶惟昭说罢再不停留,他没有多看叶霜一眼,便走出房门,大步离去…… 房间里再度恢复了平静,叶霜长吁一口气。 她软绵绵地倒在床上,甚至连大开的房门都没力气去关。心脏已经因为持续激昂的情绪抓紧到隐隐作痛,叶霜拿手轻轻揉着胸口,只觉得过了今晚,自己的小命已经丢了一大半。 躺了好一会儿,叶霜才终于从床榻上爬了起来。她首先走到门边,把门阖上,用门闩别上,再使劲推了好多次,这才放下心来。 别好了门,叶霜回到灯下,拿起叶惟昭看过的那块绣帕,细细摩挲。 鼻尖还残存淡淡的青草气息悠悠萦绕,那是叶霜曾经熟悉的,叶惟昭的味道。 胸口突然被某种伤痛的情绪狠狠击中,叶霜惊讶地发现,那似乎是心碎的感觉—— 叶惟昭离开时候的眼神,她依旧记得深刻。同上一世一样,叶惟昭离开的时候也说了同样的话。 叶惟昭说他不是叶霜的哥哥,叶霜也不姓叶。如果叶霜真的是叶济康亲生的,那么叶济康反倒没办法再入赘徐府了。 可笑! 叶霜不姓叶姓什么,为什么叶济康就不能入赘徐府了,亲爹都不能入赘,莫非还只招赘野爹?这般可笑的说辞,她怎么会信? …… 第二天叶霜去依岚院吃早饭的时候,装作不经意般问叶济康,大哥什么时候去军营? 叶济康回答叶霜,说叶惟昭已经走了,今天早上天不见亮就走了。 “这小子的脾气真是糟糕透了!要不是管事的跑来跟我说大公子走了,我都还不知道!”叶济康一边喝薏米粥一边忍不住叹气: “前几日说过要晚点走,今天早上又一声招呼都不给人打,就拍屁股走人了!明明是给做人儿子的,却张扬跋扈得跟老子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就跟谁欠他一般!哎……” 叶霜听言,脸上不动声色,却暗地里长吁了一口气。 叶惟昭走了就好,没有他这个煞星在,叶霜的家便还是那个温馨和谐的家。母亲依旧是那个温柔又不失豁达的母亲,父亲则一如既往的宽仁大度、温文儒雅知进退。 因为叶惟昭走了,今天早上的徐三娘对叶济康都热情了不少。她亲自给叶济康盛了粥,还给张罗着给叶济康多剥了两个蛋。 叶霜看在眼里,忍不住暗自摇头。 母亲总是这样,把什么东西都写在脸上。叶惟昭再是大逆不忠,也是叶济康的儿子,你当着叶济康的面这样表达喜悦之情,哪怕给他剥再多的蛋,也是于事无补啊…… 但叶霜也知道,徐三娘就算知道这一层也不怕,徐三娘是老祖宗最宠爱的女儿,她就是要想怎么笑,就怎么笑。 叶惟昭义无返顾地进了军营,叶霜的生活又重新恢复了平静。每天早上,她都去依岚院请安,陪父母吃早饭,完了便窝在闺房里绣绣花,看看书。她把自己绣了一半的像翠鸟的那只鸳鸯给剪了,这是叶霜的耻辱,她明明跟红荞学了好几个月,没想到依然还是这个结果。 每天下午叶霜会去二房跟徐菁菁说会子话,或玩点游戏。从前她都是去大房找徐修齐玩的,但是自从上次对兰氏公开表达不满后,叶霜便不去了,只去二房,找徐菁菁。 有时候徐修齐听见消息,会腆着脸过来凑热闹。徐菁菁比较挑,偶尔会撵徐修齐走,有时候则不管。叶霜其实都不在意,反正她不会主动开罪徐修齐,至于徐菁菁怎么想,叶霜也随她。 这样平静安逸的生活持续了很久,一直到了年底,喧嚣的一年终于落下帷幕,官爷们上京述职的上京,争取明年能有一个好奔头;农人们交租卖粮,准备用手头剩下的钱买明年的种子;商贾们盘点清帐,准备来年再多囤一点货,多开一间店。人们都陆陆续续回归家庭,准备过年,谁都没有注意到,危机却在无声息中悄然潜入每个人的生活。 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一场动荡,即将来临。 作者有话说: 明天晚上12点,我看如果没上夹子就更~ 第29章 疑窦 且说那徐修齐,自己出资加骗他爹的钱,及借钱财凑齐八百两银,当中还包括了叶霜一百两的私房钱。徐修齐把这些钱全部买了高粱,囤在自家位于江宁城外的庄子里。 除了叶霜,徐修齐没有告诉任何人。但这是一笔非常巨大的开支,怎么可能瞒得住人? 很快兰氏就知道了。 兰氏得到的消息是这样的:说徐修齐听信了三房二姑娘的建议,斥巨资囤积了一千担高粱,而这些高粱,就存放在二房位于江宁城外的那个高粱庄子里。 兰氏听了怎能不怒?当场就拍桌子了。 一来是在眼看丰收的季节囤积如此之多的高粱,实属脑子不好使,浪费钱财;二来这个意见偏偏是三房叶霜提出来的,关键大傻子徐修齐还听进去了,并付诸了行动。 当兰氏得知这一大笔钱,当中还有一多半是徐修齐通过欺骗手段,从徐之桥身上榨取获得的,这个大房的当家主母彻底不能忍了。 兰氏当时就找来徐修齐,就地“修理”了一顿。 徐修齐马上就到加冠的年纪,在其他好多人家都是当父亲的人了。兰氏已经很久没有打过徐修齐,可这一次,她实在忍不住了。 兰氏持家法,狠狠抽打徐修齐,徐修齐痛得哇哇乱叫,到最后竟从那家法凳上挣脱了出来,满院子乱跑。 这件事轰动了整个徐家,很快就传到老祖宗的耳朵里。 老祖宗一听,自己的孙子被兰氏给打得满院子乱跑,这还了得?立马带了人赶去大房。 刚走进院子就看见那幅鸡飞狗跳的场景,老祖宗气得浑身颤抖。 老祖宗把手里的太师杖狠狠一杵,厉声喝止了兰氏。几个家丁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阻止了狂怒的兰氏…… 挨打是躲过去了,可就连老祖宗也觉得徐修齐的这笔投资是有问题的。但老祖宗是肯定不会惩罚叶霜的,她连徐修齐都要保,又怎么可能允许兰氏把战火烧到叶霜的身上? 总之这件事,纯粹就是靠老祖宗的铁腕,强制按下去的。她不允许兰氏打人,哪怕是提,都不许再提这件事。 老祖宗告诉兰氏说,做生意总会有第一次,失败乃成功之母,每一个生意人的第一笔买卖,大多都是失败的。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那还了得? 兰氏不服气,心说这是成功失败的问题吗?问题的关键就是叶霜啊!老祖宗强词夺理,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但这件事已经被老祖宗叫了终止,谁都不许再提,那几百担高粱就当是给徐修齐练手,失败便失败吧! 徐修齐因为听信叶霜的建议买高粱却被兰氏打的事,叶霜也知道了。 她一点都不意外,毕竟上一次兰氏听闻徐修齐跟叶霜一起回家的,都那么难以忍受,徐修齐被揍,纯属早晚的事。 令叶霜意外的是,到了晚上,被亲娘暴揍一顿的徐修齐反倒给叶霜送来了一盒庆丰楼的糖炒栗子。 送栗子的小厮说,这是今年出的第一批板栗,庆丰楼炒的糖炒栗子最好吃,所以送过来给霜姑娘尝尝鲜。 叶霜收到这盒徐修齐送的板栗后,沉默不语,她明白徐修齐为什么要送栗子给自己。 栗子温热,还保留着刚出炉时的温度。 叶霜忍不住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 不能不说徐修齐混是混,但有的时候心思也是很细腻的,只可惜上一世的叶霜过得混沌,看不明白罢了。 若是搁以前,只要是齐表哥送的东西,叶霜都来者不拒,但现在她不会了。 叶霜招招手,叫那小厮过来。 “回去告诉齐表哥,他的心意我收下了,只这些栗子……你且带回去罢。” …… 丰年灾年自有其定律,并不是靠大多数人的嘴来达成的。老祖宗的诤言犹在耳畔回响,江宁地区的粮食市场就已经在无声息间迎来了惊天大逆转。 宁州富庶,古来闻名。江宁城乃宁州州府,地处宁水流域,土地肥沃,农产品多为水稻和高粱。连年的风调雨顺给整个宁州带来了持续的丰年,今年也一样。 丰年粮多,按照惯例,人们都会尽快也尽量多地把自己手中的粮食给出出去,换成银钱,避免粮食都烂在手里。 宁州的高粱都大多种两季,分三月高粱和六月高粱。三月高粱在七月熟,六月高粱则十月熟,而问题就恰恰出在六月播种的这批高粱上。 大约八九月的时候,在整个宁州地区,突然出现了一种很诡异的虫害,就是叶霜在徐修齐家庄子里看见的那种白色蚜虫。这种蚜虫过去多出现在棉花上,今年却突然在高粱地里蔓延开了。 人们把给棉花施的药用在了高粱上,或许因为高粱跟棉花相差过大,在棉花上有用的除虫药用在高粱上却收效甚微。 八九月的高粱已经结穗了,早一点的都马上收了。人们普遍认为就算在这个时候出现虫害都应该是无伤大雅的,毕竟高粱已经长了这么几个月,该抽的穗都已经抽了,大不了熬几天,就可以提前收割了。 可真正到了十月收割的时候,人们很快就发现了问题——这批高粱穗大,色红,可打开来看,在每一粒饱满的穗里,大多数竟然是空的! 后悔已经来不及,整个宁州地区的六月高粱几乎全军覆没! 包括水稻,其实水稻也出现了类似的问题,但是水稻收割的时间比高粱早一点,虫害的影响也稍微小一些。 高粱欠收,刚开始各大粮商还能从其他地方左右腾挪一点过来,维持宁州地区的农牧业和制酒业的需求。直到后来冬天来了,传统青黄不接的时段开始,粮食欠收所导致的后果开始初现,并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效应—— 粮食欠收,自然会导致粮价上涨,尤其高粱,在入冬以后,高粱的价格就高达过去月份的五六倍,甚至更多! 而粮价的飞速上涨,则导致不少大商贾和大地主们开始囤货。他们囤货,并不是为了卖,而是为了囤积居奇,等粮价涨到更高的时候,他们再卖就能赚更多的钱。 大商贾和大地主们囤积的行为反过来导致市面上的粮食更加少了,农民们自己没有粮食,也买不起粮食,灾年的利爪,终于初现狰狞。 徐修齐囤积的这一千担高粱,很快就展现出了它们的价值,整个宁州地区的高粱,以所有人都不能想像的速度,迅速升值。并且,那升值并没有结束的意思,依旧在涨价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叶济康是江宁州府里的通判,负责辅佐知州大人管理州事务的。到年底了,知州大人进京述职(维护关系)去了,叶济康不能去述职(应该说叶济康从来没有进京去述过职,不光叶济康本人有这个自觉,包括江宁州府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通判大人是不需要进京述职的),只能留在江宁州府干活。 随着粮食的形势越来越严重,叶济康变得越来越忙,每天回家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晚。 这一天,叶霜正在跟徐菁菁、徐修远兄妹一起玩叶子牌。这种牌需要人多才有趣,徐菁菁提议让叶霜去找徐修齐过来一起玩。 叶霜当场就拒绝了徐菁菁,她说自己与齐表哥的关系虽好,但她绝对不会迈进大房院子半步的。 徐菁菁听了立马明白了叶霜的意思,她问叶霜:大伯娘还没有跟你道歉吗? 叶霜笑着回答说,怎么可能道歉?是我主动插手干预他们大房的事务,大舅母没有手撕了我,就已经是开恩了。 徐菁菁笑而不语,只低头洗桌上的牌。她自认为已经看明白了兰氏究竟在担心什么,不就是担心叶霜进他们大房嘛!折腾这么大动静,只能说那女人的眼皮子也就只这么浅了。 徐菁菁叫叶霜不用生气,不叫就不叫,就他们仨打叶子牌又不是不可以。于是三个人继续打牌,再也不提大房的事。 只不过话虽这样说,三个人玩牌总归还是趣味不足,徐修远率先抛弃了叶霜和徐菁菁两姐妹,他说自己跟人约了去徐家书房清谈,现在时候快到了,这就得走。 就剩叶霜和徐菁菁两个人,牌局再也维持不下去,于是姐妹俩决定去后花园里转一转。 刚走进后花园,叶霜就看见一个小厮,跟个耗子似的“嗖——”一声从面前穿过。 叶霜出声叫住了这小厮:“那个谁?赶快停下!这里是后院,你窜来窜去的成何体统?” 小厮被人骂,赶紧停了下来。 转过身,叶霜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正是父亲叶济康身边的一个叫千粟的小厮。 叶霜板起脸,厉声斥责千粟:大白天的,你不在衙门伺候通判大人,跑回后院来干什么? 千粟一看是叶霜,立马跪在地上给叶霜磕头,说他知道晚了,这就是准备去衙门伺候老爷的。 叶霜四下里看了一圈,始终想不明白千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位置,她追问千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千粟被吓坏了,跪在地上顾左而言他,叶霜看出来千粟的异样,更是铁了心地非要现在就查出个结果不可! 千粟走不了,被叶霜铆足了劲儿地逼问,终于绷不住了,他告诉叶霜说自己刚从大房过来,准备回前院去。 叶霜冷笑,说,我还不知道你已经去大房干活了,请问这是啥时候的事呀? 千粟快哭了,哪敢再隐瞒,只能一五一十地告诉叶霜说,自己跟大房姑奶奶身边的丫鬟景荷好上了,自己这是去大房,给姑奶奶尽孝去了。 叶霜听言哑然。 “合着你们已经过了明路了?”叶霜一脸讥讽地盯着千粟。 千粟跪在地上低着头,没有说话。 心中的怒意再难遏制,叶霜很敏锐地想到,今天的千粟,只怕不只是过去尽孝那么简单。 “说吧!今天你又去大房通报什么密事了?”叶霜冷眼看着千粟,冷冷地说。 …… 千粟究竟干了什么,很快就查清楚了。 不光是千粟自己给叶霜坦白了一部分,很快,从老祖宗房里传来的消息,也印证了千粟的自述—— 因为最近整个宁州的粮价都在一路走高,目前代行主管江宁州府的通判大人叶济康准备下令官府粮仓,开仓放粮。 为保证此次官府放粮的效果,叶济康还准备给江宁城的几个知名大户下文,恳请各大门阀世家支持州府衙门的政策,大家主动低价抛售或免费发放赈灾粮,平抑宁州粮价。 而徐家,作为出台此项政策的叶济康的岳家,自然首当其冲。 第30章 铁腕 叶济康准备给江宁城的几个知名大户下文,请求各大门阀世家支持州府衙门,主动低价抛售或免费发放赈灾粮,平抑宁州粮价。 这样的操作本身是无可厚非的,不光江宁,其他州县在遇到灾荒年代的时候也都会这样做。可问题偏偏出就出在了徐修齐在几个月前往庄子里囤的那一千担高粱上头了。 因为连年丰收,就算是大户人家也很少有囤这么多高粱的。高粱的用处很大,很重要一条它可以用来酿酒。因为高粱欠收,作为中原最大的高粱产地之一的宁州地区出现的此次虫害,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全国的高粱供给,这直接导致了全国的酒价,也跟着一起直线上升。 除了用来酿酒,高粱还是时下人们的重要口粮之一。北方人多把高粱碾成米,用来煮饭或熬粥,而南方人则大多把它磨成面粉用来做面条,馒头,糕。 所以徐修齐在高粱最低价的时候抄收的这一千担高粱,搁到现在,堪称“富甲一方”。 今日叶济康为救市,号召富人们都跟上,放其他人家,这样的号召也就仅仅只是号召,富人们可跟可不跟,既可以多跟,也可以少跟。可这个号召落到徐家头上就不一样了,作为政策的推动者的岳家,这次救市,他们徐家,就算不想跟,也得都跟! 一千担最低价收购的高粱啊!包括大房那个高粱庄子里原本的产能,光徐家一户,可以出手的高粱就逼近了一千五百担! 这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字,更是一笔非常宝贵的财富。 虽然千粟还没有真正与兰氏身边的丫鬟景荷成亲,但他俨然已经当自己是兰氏那边的女婿了,今天刚一得知,叶济康可能要让徐家出血的这个消息,便溜回来给兰氏跑消息。 初听完千粟本人的供述,此时叶霜心里那个膈应啊!这种事情虽然很难说明白到底有哪里不对头,但是整个事情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它就透着一股恶心啊! 叶霜愤怒不已,当场就把千粟给拿了,叫人关进三房的柴房里,等晚上叶济康回来发落。 处理了千粟,叶霜再也没有心情逛院子了,她告别了徐菁菁,回自己的房去歇着。才刚躺下没有多久,红荞进来了。她告诉叶霜说老祖宗那里快打起来了,夫人也在,大姑奶奶扯住夫人的袖子不让走,非要夫人跟她保证,不会动他们大房的一草一木。 …… 叶霜紧赶慢赶来到老祖宗院儿里,大老远便听见兰氏雄浑的声音划破天际。 “今天在场的!你们谁敢拦我!就他娘的都不是人!赈灾赈灾,别人赈的都是良心!为什么到我家就非得要连根都拔了!” 叶霜刚好走到门口,听见这话心里一咯登,正要冲进去,便听得啪一声拍桌子响,徐老太太的声音响起来: “大郎家的,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骂娘?你家老娘还在这儿坐着的呢!” 叶霜走进屋,看见徐老太太正在堂下站着,杵一根拐,全身凛然正气,神情雍容华贵,不怒自威。 “还有,什么叫轮到你家就连跟都拔了?”老太太拄着拐,缓步来到兰氏的跟前: “你们大房出的粮是粮,合着其他房出的粮就都不是粮了?” 兰氏愤懑,憋红了脸,她望着徐老太太,眼睛里都是愤怒的火焰。 “老祖宗!你自己去看看他们出的都是多少,再来跟儿媳说这句话吧!”兰氏嘶哑着嗓子,声音里都是哭腔: “他们都只出二百三百的,就我们大房……生生一千担!一千担啊,老祖宗!不是一百担,也不是二百担!就连那皇帝赈灾,也不过二三千担……如今这一半……就都压我们大房一家头上了……您说这公平吗?” 老太太听了默然,脸色阴沉。她叹了一口气,说:“知道大郎媳妇委屈,但二房三房他们不本来就没有高粱嘛,三娘有间稻田庄子,出了五百担稻谷,只留了点口粮,全都拿出来了,没有高粱,便准备去大街上施粥。就连二郎媳妇出的那三百担高粱,还是她几天前花高价从市面上买回来的……” “老祖宗啊——!”兰氏突然崩溃,拽紧老太太的袖子,扑通一声就给徐老太太跪下了: “您也说了大房委屈,可就算再委屈也得要我们出这千担高粱,您自己觉得合适吗?” 话音未落,老祖宗便勃然大怒:“放肆!” 她一把甩开兰氏的手,怒目圆瞪:“大郎媳妇!给你脸,你还要蹬鼻子上脸了?老身说你委屈谁都听得出来不过是句场面话,就你这般不依不饶地还拿这句话来堵我老太婆的嘴,你说你还有良心吗?” “先说你这一千担高粱是怎么来的,与你家庄子有什么关系吗,不过都是齐儿买的。齐儿为什么要花八百两银买这千担高粱?不用老身讲你也应该知道吧?齐儿才挨的那顿板子印儿都还没消呐! 没有霜儿的见微知着,齐儿他可能动这笔银子去买高粱吗?好!就算你大郎媳妇说买高粱的八百两银子都是你家出的,那么我们现在就来细细掰扯掰扯这些银都是怎么来的。 这里面有齐儿自己自己的一百两,之桥出的四百两,那么你家统共出了五百两。剩下三百两,包含了霜儿的一百两,远儿一百两,最后的一百两,是齐儿给朋友借的。如果大郎媳妇觉得让你家出那五百两就已经是极限了……”徐老太太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那么齐儿跟朋友借的这一百两,就由我老太婆出了!” 说完,徐老太太目光一转,看向门边的叶霜:“霜儿你告诉祖母,你借给齐儿的一百两还准备问他要吗?如果你要,祖母现在就替齐儿还给你。” 叶霜一惊,赶忙对老祖宗摆手:“祖母何出此言!难得我叶霜也能有朝廷用得上的地方,区区一百两银,霜儿决计不会再向齐表哥讨要。” 徐老太太点点头,转身问徐之行家的,徐之行媳妇尹立娟也急忙回答,区区一百两银当然不要了,徐家为朝廷分忧是应当的。 至此,有关一千担高粱的资金来源就这样分割完毕了。 老祖宗一番话毕,全场都沉默了。 其实在旁人看来,兰氏手里这一千担高粱价值虽高,但这笔横财本就来得意外。非要说功劳,叶霜的功劳都比徐修齐的大,而徐修齐甚至因为那次使银子还被兰氏揍得满院子跑。所以如今国家有急,把这笔横财全部贡献出来也并非不合适。 更何况以往灾年的时候徐家都会捐钱捐物,总不能因为这次得多捐一点,就撒泼不干了。更何况这次如果不计算货物增值,只算资金投入,徐家捐出来的,并不比以前多多少。 道理虽然是那个道理,可兰氏却并不这么想,不管这笔横财究竟是怎样来的,毕竟是揣进她自己兜里的银子,突然要叫她拿出来,总归是不愿意的。 就在兰氏依旧赖在地上咿咿呀呀还准备继续磨的时候,大老爷徐之桥进来了。 徐之桥原本在店里的,是听见小厮通报,说因为通判大人要让夫人把那一千担高粱交出来,夫人不愿意,现在正在老太太院里大闹,这才着急忙慌地赶回来。 徐之桥刚过五十,知命之年,原本出身显贵的他,做人做事也踏实,却因为没有入仕途,天天操持商号,两鬓的发都全白了。 刚进老太太院子,徐之桥就看见兰氏跪在地上撒泼,可把大老爷徐之桥气得个七窍生烟。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房,进来就劈头盖脸地对兰氏一顿痛骂: “我说你这女人咋就这么眼皮子浅呢?前阵不是才嫌弃过齐儿买那些高粱是浪费银钱吗?怎么现在又稀罕上了?” 自家夫君出面,兰氏自然不敢说话,只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徐之桥,眼睛里都是幽怨的神色。 徐之桥弯腰对徐老太太道歉,说因为自己持家不力,竟致发妻日渐蛮横骄纵,今日还来骚扰母亲,是他的错,他现在就把兰氏带回家好好教育,还请母亲原谅。 徐老太太也乏了,没精神多说。她招招手让管家抬个轿子来。 “大郎媳妇也累了,管家派个轿子送送她。”徐老太太这样说。 不多时,轿子来了,停在堂下廊门外的院子里。婆子们扶起一直瘫坐地上的兰氏,扶着她往院里的轿子走。临出门的时候,兰氏突然回过头来对徐老太太说了一句: “母亲!您不止一个女儿,之桥也是您的儿子。今日扰了母亲清净,是媳妇不孝,可是母亲您也睁眼看一看我们之桥吧!为了这个家,他都付出了些什么?” 话音未落,徐之桥又炸了,他打断了兰氏的话,迭声数落兰氏不知好歹,废话连篇,只知道扰母亲清净。 兰氏很快就被管家连推带请的送进了轿子,被人给抬了出去。 可兰氏在离开前对老祖宗说的话,却引起了叶霜的注意。 因为她分明看见祖母在听到兰氏说的那句话后,身体微微一颤,霎时,已有有浓浓哀色溢出,在祖母的眉宇间重重深锁……《 》 30-40 第31章 奇谋 兰氏走了,厅堂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徐之桥扶徐老太太坐下,亲手倒了一杯茶,送到老太太跟前,问母亲今日的午休可曾受到干扰? 老祖宗眉间的郁色很重,完全没有因为今天的事情被圆满解决而感到高兴。她回答徐之桥说自己很好,吃得多,睡得也很好。徐之桥听言连连点头,这才放下心来。 徐老太太挥挥手让厅堂里的众人都退下,折腾了这一下午,想必大家都累了,不如都回房去休息休息,一会就该吃晚饭了。 叶霜不想走,她很想问问祖母,大舅母离开时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众人都走了,她没办法不走。 就在叶霜被人流裹挟着,一起朝堂外走时,叶霜听见,自身后传来祖母的声音: “之桥你留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 众人离开,徐老太太摒退左右,叫徐之桥关上门。 徐之桥关好门走到老祖宗身边,问母亲有什么话要对孩儿说? 老太太半天不说话,只抬眼看自己的大儿子,脸上的神情复杂。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老太太才终于开口问徐之桥:“之桥,你实话告诉我,你恨娘吗?那么多不走运,总是落到你一个人的头上,哪怕是今天,你夫人不过想多得几个银子,为娘也不给她机会。” 徐之桥一凛,脸上的神情也开始变得凝重起来。 “母亲果然还是往心里去了……”徐之桥说: “且不说此次捐赠,本就是我们应该做的,再说那笔意外之财,本也不是我们大房应该得的,要得,应该是三房得。母亲啊!不知母亲有没有听过这句话——人永远赚不到认知以外的钱,除非靠运气,但是靠运气获得的财富,也会因为因为种种原因而消失。所以有关此次通判大人拟出的官文,孩儿丝毫没有意外的感觉,也谈不上失望或感觉到有什么不幸。 如果说,因为贱内说的那句话,导致母亲有了那样的想法,就更不应该了!儿子已经不止一次告诉过您,我很早就不介意了。当初母亲不是说过吗?人无卑贱只在乎心境,一个真正有才干的人,无论他做什么,都一定能做出一番事业的。 从商,虽然在别人口中被视作卑贱,但我们不自轻,内心无尘,天地自宽。一个真正有能耐的人,在如此宽广的天地中,又怎么可能找不到自我呢? 所以母亲啊!这么多年,儿子早已经走出来了,反倒是母亲您,因为贱内的一句话,您又陷回去了……” 徐之桥的语速很慢,口气很温和,他一脸悲悯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就像徐老太太才是那个需要被开解的人。 此番言毕,徐老太太的情绪果然有了波动,她站起身,走到窗边,不愿让大儿子看见自己眼中的泪: “之桥啊……话虽这样讲,但为娘心里,总归还是有根刺的……” …… 徐之桥,太仆寺卿徐勉长子,曾经的京城四大怪才之一。善诗赋,政论尤精绝,十岁的时候更是写出了轰动朝野的《法论》。 可是如此优秀的天才少年,却为何自甘偏居江宁,做了一名商人呢?事情还得从永安年间一场改变了帝国命运的变故说起—— 永安三十年,长庚伴月,荧惑守心,凶兆预示凶年。就在这一年秋天,七十二岁的康皇帝驾崩,皇子赵昀发动政变,太子赵珩被当场砍杀于殿下。赵珩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借住太子府的两个外甥、一个义女,包括丈人、丈母娘、太子妃,嫔、良娣无一幸免,统统被赵昀派出来的暗卫给砍杀于家中,或逃亡的路上。 赵昀把赵珩的家眷都杀了后依旧不死心,因为曾经有段时间,京中传言,太子赵珩又新得一子,膝下共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现如今赵昀只杀了两儿一女,还有一个死活没有找到。 于是乎,一场轰轰烈烈的“寻子”行动,便在京畿十二卫里暗暗地铺开了…… 就在同一年,太仆寺卿徐勉向新帝赵昀递交奏本,肯请致仕还乡。理由是,徐勉病痛缠身,长期不能正常上衙,再继续待在太仆寺,怕是要耽误陛下办事,所以特向陛下请辞,回老家江宁治病养身。 新帝大度,说没关系,徐卿勤勉,朕舍不得你,你可以想上衙便上衙,想不去便不去。可徐勉觉得有关系,坚持上奏致仕。新帝挽留不得,最终只能放徐勉还乡。赵昀还赐了徐勉一处大宅,正是今天徐家在江宁城的那所宅子,外加良田数百亩。 就这样,徐家老少便舍弃了京中生活,回到了老家江宁。而在当时,徐勉的确是身染重疾,在回江宁的路上又不幸感染风寒,病上加病,刚走到江宁界外,便驾鹤西去。 徐勉不放心,临死那天夜里,吊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把全家子弟都叫到床前,一一嘱咐,当中就提到了一条新加进去的徐氏家规: 徐家子弟,三代之内不可入仕。 逾年,徐家三娘徐岚招赘农民的儿子叶济康,随后,叶霜出世。 …… 叶霜回到自己的闺房后依旧闷闷不乐,红荞问叶霜,二姑娘可是还在因为千粟的事情生气?姑娘您看所有人,包括老祖宗都觉得大姑奶奶做得不对,对这种自私自利的人,全部人都“同仇敌忾地”对她,姑娘应该很解气才对。 红荞还悄悄告诉叶霜,说她刚才去老祖宗院儿里,听见下人们都在悄悄议论,说大姑奶奶准备偷偷把他们庄子里那一千多担高粱卖了,坚决不能被通判大人给拿出去捐了。现在可好,事情闹这么大,大老爷和老祖宗都知道了了,大姑奶奶再也不能为了那几个钱耍小手段了!哈哈哈哈哈! 红荞一个人说得眉飞色舞,说到最后还很解气地放声大笑起来。可叶霜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她也不看红荞,只呆呆地望着窗外不发一语。 红荞很快发现了叶霜的异样,她心下一凛,暗道不妙,瞬间收了笑,一脸忐忑地看着叶霜。 突然,红荞发现叶霜的裙摆脱丝了,不知道是被什么勾破了,划出一道长长的丝,布料都开始打皱。叶霜的绣鞋上也沾满了泥巴,淅淅沥沥地还落了一地的土…… 红荞出声叫叶霜站在原地不要动!她叫人拿来苕帚和擦地的布,先把地面上的泥土都清理了,又给叶霜换了一双鞋,再换一条裙。 把这些活都干妥帖了,红荞才抱着叶霜脱丝的裙,提着满是土的绣鞋站起了身,她抬了抬手里的裙子和鞋,笑着说: “姑娘是去做猴了吗?现在可真变泥猴了……” 这句话倒是把叶霜逗乐了,拿绣帕捂着嘴儿,半躺在那春榻上,懒懒地看着红荞笑。 红荞让叶霜先休息一会儿,今天姑娘刚躺下就被叫起来了,没有睡成午觉,要不趁现在抓紧时间睡一会儿,晚点开饭了,她再过来叫叶霜。 叶霜点点头,果然把一旁的小毯搭在了身上。红荞放心了,转身要走,春榻上的叶霜却突然开口了: “你们都只是觉得解气么?可是我这眼睛里瞧见的……为何那么凄凄惨惨……” 红荞一愣,转过头来问叶霜瞧见了什么? 今天下午自打从老祖宗那边回来,叶霜就一直怪怪的。神思似乎都不一条在线上,呈各自游离的状态,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 红荞想,二姑娘或许是被不讲道理的大姑奶奶给气到了,那一千担高粱原本就是二姑娘的功劳,现在却变成了大姑奶奶对付徐家的箭,这让人怎能不难受。 叶霜摇摇头,脸上的表情难言又苦涩。 “我也不知道……”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叶霜两眼放空,口中喃喃,她把头缩进小毯,阻绝了红荞的视线,也把叶霜自己,阻绝于世人的诽言…… …… 上一世,徐家的下场可悲。 因为叶霜的孕事引发与叶惟昭的私情曝光,父亲叶济康出人意料地站在了王家那一边,与徐三娘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徐三娘病倒了,向来疼爱徐三娘的两个舅舅,除了大舅徐之桥还给徐三娘请过一次医生,其他人都跟避瘟神一般躲得老远。 来自王家的怒火和流言蜚语像幽冥海里的巨浪一样汹涌澎湃、杀气腾腾。虽然没有人明说,但是正常的人都知道,这样的怒火背后究竟隐藏着多少可以让人、让整个徐府死无葬身之地的危险。 最后还是年逾古稀的祖母站了出来,她要保护自己的孙女叶霜。徐三娘她已经管不了了,但叶霜还有救。 最最疼爱叶霜的祖母是被叶济康给活活气死的,在那个狂风怒吼的夜晚,年逾古稀的祖母张开她枯老的臂膀把叶霜护在身后—— 和徐三娘一样,她要叶霜生下孩子,但是与徐三娘不同,祖母压根就没有想过要指望叶惟昭做什么,她第一时间要求叶霜,不准再与叶济康、叶惟昭父子有任何联系,并把叶霜藏进了她自己卧房背后的暖阁。 当天夜里,王家来人了,祖母用她并不强壮的胸膛替叶霜抵挡住了来自王家的第一轮攻击。 叶济康害怕徐老太太,便躲在后头只派他手下的皂隶出马。 祖母已经老了,当叶济康派来的州府皂隶们,持刀扛枪站在老祖宗房门外放肆谩骂的时候,祖母第一次晕了过去。 就倒在叶霜的面前。 叶霜被吓坏了,哭喊着叫管家出府去找大夫。彼时叶济康派了兵,形势比人强,徐之桥和徐之行早已不见了踪影。祖母身边除了怀孕的叶霜,就剩下一大群无头苍蝇一样的下人。要不是叶霜提醒管家,可以派人从大房背后那块荒地翻墙出去找大夫,号称见过大风大浪的管家还只会痴呆地不停重复:“通判大人派兵围了宅子,我们出不去了,出不去了……” 自始至终叶霜的两个舅舅都没有站出来,在祖母的前面支起一张盾。与叶霜想像里的大不一样,大房和二房倒是先后都派过不同的人过来劝说祖母—— 他们要祖母放弃叶霜。 那个时候的叶霜,俨然成为了整个徐府的累赘。 二舅徐之行甚至喊出了“我们徐府不能再一次被同一个人拖入泥潭”。 叶霜在屏风后面听见了这句话,她似乎听明白了,又好像没有。叶霜很清楚二舅口中的“拖入泥潭”是什么意思,但是她不明白二舅为什么要说“再”。 所以那天夜里,古稀的祖母是一个人在战斗。 当祖母第二次晕倒在那群皂隶们面前的时候,她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所以自始至终,叶霜都认为是自己害了徐三娘,害了祖母,也害了徐家。如果没有自己与叶惟昭的那些事,徐家至少还能维持现在这种看起来还算和谐的关系,持续到祖母安享晚年百年之后…… 叶霜在井底度过了自己这一生中最最漫长的忏悔时光,可是在今天,当她真正听见祖母对大舅徐之桥说的那些话后,叶霜开始怀疑了。 祖母与大舅的对话断断续续,根据兰氏离开时对祖母说过的那句话,叶霜也开始断断续续地猜:徐家从天子门生直接退出了京贵圈层,或许真的是有某种难以人为改变的原因。 她不确定,徐家走到今天,是不是也有母亲的责任? 叶霜甚至开始怀疑,怀疑自己曾经坚持过的那种坚持,是不是真的错了? 第32章 暗流 小厮千粟被叶济康给发卖去了人市。 虽然叶济康号召江宁大户们支援的官文,并没有受到来自徐家人的任何阻挠,但是千粟这样的行为,已经基本上属于是“投敌叛主”了,叶济康自然不可能再留他。 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而江宁城大街上的衣衫破烂的农人也越来越多。因为粮价疯涨,农人们手里没粮,又买不起粮,只能等着官府发放救济粮才能过年了。 又因为官府的粮仓并不可能设在每一个村落,也只有像江宁这样的城市和较大的县城,才设有粮仓,所以很多人是走了好几十里路才赶到有粮仓的江宁城的。 叶济康计划分三次发粮,一次的发放量为三千担。 三千担的量,在整个宁州地区不算太多,但是如果没有意外,也是能起到一点平抑粮价的作用的。 叶济康要实现的目标只是平抑粮价,并不是要让官府养活整个州的人。所以在叶济康的计划里,“没有意外”的意思便是: 整个宁州地区的囤粮大户们都不会与他叶济康做对,大家都非常配合官府的调控措施,让宁州的粮价能顺利降下来一些,那样就说明叶济康的调控措施生效了。叶济康再顺势推出第二批、第三批放粮,这样宁州的粮价就被成功降下来了。 第一次放粮是在腊月二十六,叶济康的想法是穷人们拿了粮就可以回家过年了,而市场上的粮食多了,粮价自然也能回调一点点。到时候看粮食市场的反应,还可以在年后开展第二次和第三次放粮。 童谣唱得好: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蒸枣花,二十九、去打酒,大年三十儿捏饺儿。 腊月二十六这天,叶霜去了街上。大街上人流如织,只不过人们基本都不是去割肉的,而是去抢粮的。 叶霜穿了一件男人的夹袄,头戴帕头,领着同样着男装的红荞去州府粮仓看叶济康带人放粮。 距离粮仓还有一条街,叶霜就看见了如海的人群。他们大多衣衫破旧,有的人甚至在寒冬腊月里还穿着草鞋。 人群里有官府的士兵维持秩序,如果有人敢插队,或故意拥挤,就会有全副武装的士兵冲上前,把寻衅滋事者给带下去。 整整一条街都是挤挤挨挨的人群,接踵摩肩,缓慢地向前移动。叶霜知道,叶济康一定就在这队伍的最前方,州府粮仓的大门前放粮。 红荞看了看眼前这阵仗,有点怵,怯生生地问叶霜:二姑娘还要往前走吗? 叶霜摇摇头说不了,她们就站这里看就好。 听说不用再往前,红荞松了一口气。虽然她想不明白不明白天寒地冻的,叶霜来这秽气冲天的地方究竟想看点什么,但是只要不去面前这些乞丐堆里打挤,叫她站哪里都可以。 寒风呼啸,临近年关的风就像风神手里的昆仑刀,挥一层便冷一层,一直要把人的面皮给挥下来,挥出个大雪漫天冰峥嵘。红荞缩着脖子,揣着手,站在叶霜的身旁,两眼放空。 可叶霜看得却很认真,她仔细看前面的人领粮,有的人是提着袋子来领救济粮的,有些是背背篓来的。有人拖家带口,还有人是单枪匹马的…… 渐渐地,叶霜脸上的神情开始变得凝重。 叶霜寻了路边一名维持秩序的兵丁问,官府发粮需不需要查阅路引,翻看户籍,或将领粮人员的姓名、住址登记在册? 被叶霜询问的兵丁不认识叶霜,只觉得这人真奇怪,拒绝回答,还凶神恶煞地朝叶霜吼了一句:“你要领粮就排队!不领粮就滚开!再啰嗦,当心小爷我揍你!” 叶霜无语,一旁的红荞听见了,气不过,就要与那兵丁理论,被叶霜拉住了手。 “算了,我们走吧!”叶霜这样说。 叶霜与红荞相伴回府,一路无话。晚上吃饭的时候,叶济康回来了,叶霜把自己白天去州府粮仓看放粮的时候问兵丁的那个问题,又对叶济康再问了一遍。 叶济康点头说,霜儿考虑得周全,他是安排了文书做好记录的。如果有人领过一次再来领,发粮的官员就不再发了。 叶霜再问,其他放粮点也这样做的吗? 叶济康回答是的。 “霜儿可是发现我们发粮的现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见叶霜如此打破沙锅问到底,叶济康也感觉出来了点什么。 “是的!爹爹。”叶霜笑着点点头,“我今天去州府粮仓,看见有身体强壮,面色红润,却衣衫褴褛的农人,先后领了不下两次救济粮。” …… 叶霜的发现很快就得到了证实,叶济康后来发现,有不少大户人家,一边表面上跟随官府的号召也释出低价粮,或免费赠粮。但另一边,他们却让自家的小厮婆子们装扮成农人的样子,拿着成百上千张的路引,混在真正需要粮的农人堆中抢粮。 关键这些人家中都有权有势,他们搞到的那成百上千张的路引也都是真的,是直接盗用了府衙里的户籍信息后,通过其他手段开出的这些路引。当他们使用别人的户籍信息获得过一次救济粮后,被盗用户籍的真正农人,反而无法再申请救济粮了。 很明显,这是一场官府里部分官员与世家、奸商勾结演出的一场闹剧!有粮的富人手里的粮越来越多,没粮的穷人依旧没粮,如此下去,叶济康想要平抑粮价的愿望,怎么可能实现! 叶济康发现这个漏洞后,迅速展开了调查,一方面在发粮现场,增加了一道询问的环节,由管理户籍的官员亲自询问前来领取救济粮的农人,有关家中人口的情况,与官府登记在册的信息做核实,以保证每一个领走官粮的农户都是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但时间紧迫,任务重,这种在现场开展资格核对的行为大大拖延了官府原定的发粮进程,一直到大年三十,叶济康都还带着人在街上发粮。 另一方面,叶济康开始调查州府及各县衙内部有谁参与了此次路引资料泄密事件。但排查内奸这种事,本就不是一两天能够完成的,不等叶济康彻底找出官僚队伍里的这些个蛀虫,州府的派粮任务早就结束了。 几乎可以预料到的,叶济康第一次派粮的效果,肯定是不好的。 …… 但不管日子怎么难过,年总是要过的。 对徐府这样的大户人家来说,不管是怎样的灾年,他们的吃穿,总归是无虞的。 大年三十这天,叶惟昭也没有从军营里回来。 叶霜知道他为什么不回来,可是叶霜并没有愧疚或后悔的意思。既然叶惟昭就是过去的那个叶惟昭,那么他就是危险的,叶霜必须也离他远远的。 当然,徐府里也没有人留意叶惟昭回来还是没回来这件事,除了徐菁菁。 虽然没有明说,徐菁菁从下午开始就一直魂不守舍的,直到叶霜进门。 叶霜甫一进门就感觉到两束滚烫的目光把自己灼得生疼,定睛一看,徐菁菁正远远地望着自己,目光中仿佛有千言万语…… 叶霜扶额。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徐菁菁解释,虽然叶霜并没有干什么坏事,但叶惟昭不回家过年这件事,又似乎与叶霜脱不开干系? 好不容易做好了心理建设,叶霜不动声色凑到徐菁菁耳边,对她说:那个人他不回来了。 徐菁菁的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他还在怨我吗?”徐菁菁问。 叶霜一口噎住。 徐菁菁实属想多了……叶惟昭不回来,纯粹是因为叶霜不准备再屈从于他,但叶霜不能那么说。 “不是的,哥哥刚去军营,总是不好随便回家的……”叶霜这样说。 这样的解释听起来似乎也挺合逻辑,徐菁菁总算松了一口气。 “那么好!我就在家安心等他回来罢。”徐菁菁说得恳切,目光中满是坚定…… 该吃年夜饭的时候,叶济康还没有回来,因为这第一次派粮就搞砸了,拖到三十都还没有派完三千担。 老祖宗询问清楚缘由后,叫众人都等等,还招呼管家给大家上点茶水瓜果,先垫垫肚子。 叶霜从旁看着,打心里为祖母宽厚与雅量感到佩服。放眼整个徐府,唯一一个希望三房和睦,母亲与父亲恩爱白首的人只有祖母一个了。 大舅徐之桥和二舅徐之行依旧兄友弟恭,与母亲徐三娘之间也是兄妹情深。除了给老祖宗准备礼物,两个舅舅都给小辈们准备了礼物,还给徐三娘也准备了同样的,因为他们说无论什么时候,在他们两个哥哥的眼里,三娘都是孩子。 听着这些话,老祖宗欣慰地笑了,她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三娘是她最小的女儿,老祖宗耗费了最多的精力,给予了三娘最多的关注,也投注了最多的担忧。两个哥哥能一辈子都拿三娘当孩子看,可不正是一位母亲最愿意看到的? 徐三娘也是一个嘴能抹蜜的,她来到老祖宗的身边,说她也有一件礼物送给母亲。 就在大家都翘首以盼的时候,三娘竟坐到老祖宗身边,撅起嘴巴往老祖宗脸上亲了一口。 众人皆惊! 不知道应该赞美徐三娘孝顺,还是应该叱责徐三娘目无尊长? 好在徐老太太已经习惯了,并不惊讶,只伸出手来“啪”一声排上徐三娘的手背,啐她一口:“都好几十的人了,你的女儿都快嫁人了,怎么还这么没大没小的?” 徐三娘粲然,一声声娘亲喊得老太太的魂儿都快飞去了天上。只见徐三娘站起身,朗声笑道,“娘亲以为这就完了?”说罢举起双手狠拍了三声巴掌。 只见自厅堂外走进来四名扛着红木箱子的家丁,从家丁们的身形脚步可以看出,那箱子很沉,里面装的,肯定不会是小玩意。 家丁们放下木箱后,便静立一旁,徐三娘一声令下,其中一名家丁弯腰,打开了箱子—— 入目一盏火红的红珊瑚树盆景,以錾金、掐丝珐琅、画珐琅等工艺造三层垒桃式花盆。陶盆前后以掐丝工艺描刻两只金色的蝙蝠,展开双翼,托举掐丝珐琅团“福”字。盆中插着一株鲜艳润泽、高约半米的红色珊瑚树为景,正应了那句诗—— “绛树无花叶,非石亦非琼”。 厅堂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啧啧惊叹声,这般豪气手笔,宫里面的太上皇也不过如此了! 老祖宗哈哈大笑,对三娘的这份心意极其受用,她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徐三娘送来的红珊瑚树,迭声念叨“臭丫头,总是这般一惊一乍,让人不得安心……” 徐三娘的年礼把大厅里的气氛推至了高潮,众人无不赞美老祖宗好福气。 唯有叶霜却似乎游离于这喜悦之外,她忘记了跟随众人一起,赞美自己的母亲孝顺,歌颂祖母子孙绕膝、福运昌隆,却只坐在一旁,沉沉地看着眼前这一派歌舞升平、其乐融融,兀自神思惘然…… 第33章 不期 三十守夜,吃喝玩乐、放焰火、打叶子牌,脱胎重生的叶霜感觉自己两辈子都没有玩得这么尽兴过。 初一这天,叶霜睡了个懒觉,日上三竿才从床上晃晃悠悠爬起来,坐到了妆台前。 窗外旭日东升,在空中投下一道又一道炫目的颜色。院子里银装素裹,亭台楼阁全都铺上了一层白色,原来昨晚在不经意间,已经下过了一场雪。 新年的爆竹响过,留下满地残红。婢女们也换上了大红的新装,在院子里扫雪除冰。 红荞给叶霜送来了洗漱用的水,这些水都是昨晚就备好的,今天初一,按规矩是不可以打水的。 红荞告诉叶霜,大公子一大早就回来了,去依岚院请了安,带了点和记的果子,现在又去老祖宗院儿里了。 叶霜听了有点惊讶,一个是惊讶叶惟昭竟然回来了。 这个人的举动果然非正常人所不能揣测的,看来三十那天他是有事不能回,三十回不来初一也得回。叶惟昭似乎忘记了前不久他与叶霜之间发生过的事,那次冲突,他明明说过不会再回来的。 另一个惊讶的地方,是叶霜记得叶惟昭并不怎么会对徐府的人行这些人情往来。但一想到上一世的叶惟昭能官至殿前指挥司指挥使,想必也是一个精于世故的人,这样想来便也不意外了。 叶霜没有对叶惟昭回家的事发表什么评论,她按部就班洗漱完,穿上过年的新衣服新鞋子,带上年前徐三娘给叶霜做的新头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要出门去给家中长辈们拜年。 红荞问叶霜要不要先吃点馒头糕什么的,垫吧垫吧肚子? 叶霜摇头说不用了,母亲那里有吃的,每年拜年都每家吃,没个顿头,还撑得不行。 红荞听了也不强求,任由叶霜自己决定,她问叶霜需要人伺候吗?叶霜也拒绝了,新年本就事多,红荞她们没一个能轻松,拜年的事她自己就能完成,不需要丫头们伺候。 就这样,叶霜一个人提了东西,便出门了…… …… 刚刚走出院子的大门,叶霜就看见自远处走过来两个人。 叶霜脚下一滞,想倒回去,又觉得自己没做错事,气势上不能先自贬了,于是便提着包袱站在路边等对方先走。 叶惟昭一边走一边与尹禾说话。 他今天并不是专门找尹禾的,只是去给老祖宗拜年,正好尹禾也在,两个人拜完年又都要离开后院去前院,叶霜院子前门的这条路正好是他们的必经之路罢了…… 男人跟女人不一样,只要事情已经干脆结束了,他们心里也不一定会有多大的仇。 尹禾在诗会上拒绝了叶霜后,曾经主动找上叶惟昭的门,告诉他这个消息。 “叶兄弟,我尹禾可是说话算话的,你家那个妹妹今天又来找我了,还送我书,可是我看都没有看就给拒绝了。”尹禾这样对叶惟昭说。 叶惟昭点点头,对尹禾的做法表示赞同。 “所以你今天来找我说这事,是为了告诉我,霜姑娘她水性杨花,不守女德吗?”叶惟昭笑着问尹禾。 “……”尹禾傻眼了。 千算万算,尹禾万万没有算到这件事还能这么走?他还指望今天这个消息能够让自己在叶惟昭面前挽回一点颜面呢! “啊!不是!”尹禾慌了,第二次发现自己遇上叶惟昭后,似乎嘴就会变笨。 “我不是这个意思!”尹禾拚命摆手。 尹禾之所以来主动向叶惟昭示好,还不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尹禾发现叶惟昭,有可能是他在徐家能找到的唯一可能给他助力的人。 几个月前,新任的兵马司都指挥使程烈初到江宁,与众人想像中的领兵大将上任不同,先锋官清场开路,随后车马辚辚碾过,旌麾招展…… 程烈则完全不同,他轻车出行,只带了几名随从和家眷便来上任了。 众人皆知这新任的都指挥使程烈,乃开国大将军程志昌的嫡孙,素有青面天将军的称号。忠烈人家的子弟果然与脑满肠肥的官宦不同,克己复礼、慎独而行。老百姓们对这样的清官、好官总是有很高的期待的,所以有事没事的都跑去看。 有些人等在城里看,而有些人则跑得远,直接跑去了城外,尹禾便是其中的一员。 尹禾跑去了城外,发现抱跟自己一样想法的人还不少。尹禾不喜跟人打挤,只能跑得更远,直到他来到江宁城外一处叫做野马荡的地方。 野马荡是一个小镇,人口不多,就是一普普通通的小镇,没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东西。要说野马荡最有名的是什么,倒不如说野马荡的孟员外最有名。 孟员外是江宁的养蚕大户,孟家的桑林之大,“傍水之地,无一旷土,一望郁然”,有道是“一天走不出孟家的一个场”,所以野马荡又被人称做孟家荡。 且说这尹禾正好走到野马荡市集上的一处茶馆前,他正好走累了,便走进这茶馆歇脚。尹禾想点一壶茶,可是捏捏自己兜里的几个碎银子又舍不得。便掏出兜里的水壶喝一口,准备就干坐在这茶馆里等程烈路过。 而正是尹禾这一瞬间作出的这个决定,就让他看见了一出相当精彩的大戏—— 当时尹禾正坐着苦等,五个男人径直走到他隔壁的桌前坐下,五人皆是二三十岁左右的样子,都穿着靛蓝色的短褐,腰间皆佩直刀,头上戴着帽檐宽大的钹笠帽。 这样的装束就是典型的江湖人士打扮,也没什么稀奇,要说稀奇的,就是他们的口音有点奇怪,听起来不大像中原人。尹禾猜,他们或许来自关外,要么就是从南洋或者东洋那边过来的。 尹禾又盯着那几人的背影瞅了瞅,感觉他们身量都不大,偏瘦小。但露在外面的手腕、手掌倒是遒劲有力的样子,瘦小却有力,是老江湖没错了。 除了口音怪,个子精瘦,尹禾也没觉得那几个人有什么不对劲,直到他身边的座位上悄无声息坐下来另一个人——尹禾定睛一看,惊讶地发现来人正是叶惟昭。 叶惟昭一改在徐府里时广袖长衫的打扮,一身褐色短打,头发全都高高束起,眉宇间仅有的稚气褪去,一股尹禾从未体验过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尹禾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叶惟昭,感觉熟悉又陌生,有点不知所措——自己面前坐的似乎并不是前来投靠徐府的叶惟昭,而是某一个高坐朝堂,手握生杀大权的权臣…… 叶惟昭似乎并没有看见尹禾,他的目光游离,时不时就飘向距离尹禾不远的那几名江湖人士身上。 尹禾发现对方的注意力并不在自己身上,以为叶惟昭没有发现他,脑袋一缩,就想走,可转头四下里一看,茶馆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坐满了人!看来叶惟昭是实在找不到坐的地方了,才跑到了尹禾的这桌来。 无奈之下,尹禾只能不顾自己腿脚酸痛拍屁股走人了,可是不等他站起身来离开,身边的叶惟昭敲了敲桌子发声了: “点一壶茶啊。” 叶惟昭的声音很低,不像是在叫茶馆里的跑堂,尹禾一愣,明白过来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 “你来茶馆不喝茶干坐着,这不遭人嫌吗?”叶惟昭继续说道。 尹禾回神,看见对面叶惟昭的双眼炯炯有神,正跟鹰似的叨在自己身上。 他畏惧叶惟昭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又舍不得身上的银子。虽然有点心疼,但尹禾依旧举起了手,示意小二过来倒茶。 叶惟昭看见了尹禾脸上的难色,又接着添了一句,“下个月,我还你。” “……”尹禾哑然,看向叶惟昭的眼神也开始变得一言难尽。 实在很难想像气势过人的权臣也会有手头不宽裕的时候……不过尹禾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眼神,一脸诚恳地告诉叶惟昭没关系的,一点茶钱还要还,那是不把我尹禾当朋友了! 叶惟昭听了没有说话,嘴角划过一抹似是而非的笑。 叶惟昭现在没俸禄,全靠徐府里得来的六两银混日子。尹禾不知道,当然,就算他知道了也不敢歧视叶惟昭。 尹禾叫小二泡好了茶,便见那叶惟昭只沉着脸坐着,不喝茶也不说话,就像在等什么。 叶惟昭不说话,尹禾也不敢说,不光不敢说话,连大气都不敢出。 就在尹禾暗地里盘算着着,这场令人尴尬的对峙究竟什么时候可以结束的时候,街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间或夹杂着人的欢呼声和呐喊声,“程大人”“天将军”…… 这一声“天将军”的呼声响起,隔壁桌那群江湖人士突然发作,唰一声抽出腰间的唐直刀—— 与此同时叶惟昭也应声而起,扑向不远处的那几名江湖人士…… 叶惟昭的出现,成功阻止了一场针对程烈的暗杀活动。 不出尹禾的预料,叶惟昭的功夫果然很好,那刀舞得……浑圆,水泼不进,见影不见人,看得尹禾直呼过瘾。 尹禾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言语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情绪,他一边仓皇随着人群躲避,一边又忍不住自己心底里汹涌的激动。 叶惟昭只有一个人,而对方,足足有五个。 叶惟昭的刀法,远远超过了尹禾的认知极限。就算尹禾不懂武功,也能看得出来有多少常人难以理解的险境,都被叶惟昭用难以想像的招数给一一化解了。 当最后天将军程烈走进茶馆,发现叶惟昭已经凭借他一己之力把这五名刺客通通制服,用麻绳跟捆粽子似的捆一串的时候,程烈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程烈说这几个人已经跟了他们一路了,因为带的人不多,程烈还要保护妻儿,一路上出现过不少的险情,自保都困难,一直不能把这几个人怎样。没想到走到江宁来,竟被一名少年侠客把这几个祸害给拿下了! 程烈对叶惟昭行礼,问少侠姓谁名谁,家住何方?叶惟昭都一一回答了。当得知叶惟昭是当今江宁通判大人的儿子时,程烈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茶馆里响起人们经久不息的叫好声。 尹禾难捺激动,走上前询问大公子有没有伤到哪里?当着程烈的面,叶惟昭难能可贵地没有撵尹禾走,反倒和颜悦色地回答他,谢谢关心,自己很好。 听见对方称呼叶惟昭大公子,又这样一副谄媚小意的样子,程烈以为眼前这个小书生是叶惟昭的随从,便掏出自己的手牌,直接递给了叶惟昭的“随从”。程烈邀请叶惟昭去他在江宁城的都指挥使府邸玩,还说自己现在回去还得稍作整饬,并约好三天后,于都指挥使府邸宴请叶惟昭。 “随从”非常自然地就拿走了程烈的手牌揣进怀里,叶惟昭没有办法当人面跟尹禾抢那块牌。于是乎,尹禾的第一次“揩油”,就这样不期而至…… 第34章 君至 尹禾告诉叶惟昭,过完年,他就要进京赶考了,如果一切顺利,到荷风送香,夏日初长的时候,他就能回来了。 叶惟昭听了没有说话,他根本不在乎尹禾什么时候赶考,什么时候回来这种事。只是尹禾如此积极主动地围着他鞍前马后的跑,把顺喜的活都抢了,连叶惟昭都觉得尹禾这个人有点特别,除了尹禾,能被自己威胁过,还能坚持不懈讨好下去的人,他至今没有遇到过。 对尹禾这种主动贴上来讨打的行为,叶惟昭看得分明:他知道尹禾看上的并不是叶惟昭这个人会打架,而是他上一次打架行为背后的那些东西—— 毕竟,跟着叶惟昭进了一次都指挥使府邸的尹禾,也抓住了那一次机会与时任翰林院编修的,程烈的侄子交换过了名帖…… 叶惟昭对尹禾的企图一目了然,不过,他当然不会因为这个而排斥尹禾,或者觉得尹禾这个人势利,为了利益不要尊严。相反,叶惟昭对尹禾这样的行为表示理解,穷人家的孩子想要出头,很多都这样,就像他叶惟昭,不也要依靠一条梯子才能往上爬吗? 不同的是,就看这样的穷孩子找的是条什么样的梯子爬了。 叶惟昭甩甩袖子不接尹禾的话,只管自己大步朝前走。 尹禾得不到叶惟昭的回应也不觉得尴尬,反倒非常热心地询问叶惟昭要是考武举,大概会在什么时候? 叶惟昭忍不住笑了,他终于正面回答尹禾说,他不需要考武举。 尹禾惊讶,暗叹叶惟昭这家伙就连徇私舞弊,买官鬻爵这种事都能说得如此坦荡? 正在尹禾暗自腹诽之时,又听得叶惟昭继续说道,因为武官的晋升并不止武举这一条路,就像边疆屯营里的兵,大多没有机会去京城参加武举考试,而他们却是可以晋升最快的。所以相比文职,武官的选拔,路子便广了不少。 听见叶惟昭谈晋升,尹禾便来了精神,这个话题他熟啊!正要清清喉咙大谈特谈的时候,却见叶惟昭的目光突然就粘向了前方某处,再也不说话了。 待尹禾循着叶惟昭的视线看过去—— 他又醍醐灌顶了。 尹禾跟在叶惟昭的身后,保持一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一直走到了叶霜的跟前。 “尹禾,见过霜姑娘!祝霜姑娘岁岁如意,福禄长久!”在叶惟昭走到叶霜身边站定的时候,尹禾适时地朝叶霜行了一个大大的礼,为了表达他对叶霜的敬意,尹禾的身子都快佝地上去了,跟拜嫂子一般毕恭毕敬。 尹禾说完祝辞便直起了身,拿眼角偷瞄身旁的叶惟昭,等着看他的反应自己再做下一步。 尹禾对叶霜恭敬又不失分寸的表现果然让叶惟昭很满意,他没有对尹禾摆脸色,这让尹禾也放心不少,至少在尹禾的心里,且不说挨揍不挨揍的问题,现在的叶惟昭肯定比女人重要许多。 反倒是叶霜见到尹禾有些不自在。 其实现在的叶霜,心里的震惊远远大于尴尬。叶惟昭与尹禾这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怎么看上去很熟的样子? 叶霜有些想不明白,总觉得这件事情的背后,或许隐隐有一条线,是自己不曾注意到的。 但是她又没有证据。 就在叶霜低头不语,而叶惟昭也神思迷离的时候,尹禾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某种不一样的味道,他出声打破叶惟昭与叶霜之间的那种僵持气氛。 “那个……大公子……”尹禾满脸堆笑地看着叶惟昭。 “嗯?”叶惟昭恍然回神。 “那个……小弟去前面等您,大公子与霜姑娘说完话,就过来吧!”尹禾拿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一颗歪脖子柳树,脸上的笑容热烈又友好,就像他与叶惟昭叶霜两兄妹都是很好的朋友一样。 尹禾出言这么一搅和,叶惟昭果然借坡下驴,点了点头,很自然地叫尹禾去前面等他,他跟二姑娘说两句话便来。 叶霜果然也没有拒绝,其实她是被尹禾那一声“小弟”给惊到了。尹禾比叶惟昭长了好几岁,居然自愿来给叶惟昭当小弟? 真的是看过人贱的,却没看过这么贱的。 叶霜心里难以遏制地涌起浓浓的失望,原本还以为自己终于眼睛亮了一次,没想到竟然选了一个自甘低贱的贱人。 叶霜心情不好,把头转到了一边。 叶惟昭看见了叶霜脸上的不耐烦,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过年好……从前,都送你东西的。今年……没有准备,所以只能对你说一声过年好了,希望你不要介怀……”叶惟昭说。 叶霜听了,莫名的,就有些哀伤。 “过去”叶惟昭的确会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就送她点什么珠啊翠的当礼物。但是叶惟昭不识货,他送的珠翠钗子什么的,品相都不大好,叶惟昭认不出来,甚至还有把玛瑙烧红冒充红翡卖给叶惟昭的,叶惟昭都照收不误,只要他自己觉得好看就行…… 但叶霜却从来不会嫌叶惟昭送的不好,反倒都很宝贝似的珍藏起来。 她知道叶惟昭的母亲出身不好,叶惟昭从小跟着母亲四处讨生活,艰难长大。不像叶霜这样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人,什么好东西都见过。 鼻子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叶霜狠狠地吸了两口,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别!别送了,你那几个碎银子,能买到什么好东西?还不如留着给你自己买点吃的,省得我还要拒绝一次!” 叶惟昭听了也不生气,竟顺畅地回答了一声“好”。 叶霜说话说得难听,似乎这样把叶惟昭气走了,她就能舒服。可狠话都说了,叶惟昭依旧没有走,而叶霜自己也好像没有出到气,心里竟愈发的烦乱了。 她提起包袱就要走,被叶惟昭伸手给拦了一下。叶霜跟被烫了似的甩开他的手,穷凶极恶地对叶惟昭吼了一句:“放开我!” 叶惟昭一愣,有些刺痛地举了举手。 “你说了不再回来的!你说话不算数!”叶霜怒目而视,眼睛里因为愤怒被烧得通红:“你鬼鬼祟祟地跑回来,可是有什么阴谋?” 叶惟昭有些无奈。 他叹了一口气,对叶霜说:“我吃你们徐家的,住你们徐家的,总不能连声谢谢都不说吧!再说我回来也只是去跟徐老太太拜年,也没其他的打算。” 叶霜狠狠地摇头,“我不信,现在我就去找祖母。” 叶惟昭与叶霜关注的点,不大一样,听见叶霜这句孩子气的话,他反倒笑了。叶惟昭扬起嘴角,看着叶霜,眼睛里面亮闪闪的,“你去问吧,看我又带了什么阴谋回来!” 叶霜不想看他笑,最后一次送给叶惟昭一个警告的凝视,便提着包袱,小跑而去…… …… 叶霜来到上房,老祖宗正坐在窗下喝血燕,见叶霜来了急忙招呼下人给叶霜也端一碗来。 叶霜早有预计,所以没有吃早饭,眼下老太太果然就开始投喂了,可是正好。 叶霜给老祖宗带的是两盒六年根的山参,这参是叶霜托百草堂的掌柜,专门寻长白山里的老猎户进山挖来的。 百草堂的掌柜给了几盒给叶霜掌眼,告诉她,参不是越老越好。参过了六年,就像咱们人老了,病虫害会变多,反倒是六年根的,正是参的壮年,参里的各种效用正当巅峰,入药或滋补都属正当时。 叶霜仔细看那几盒参,果然看见六年根的最为饱满膨大,年岁低一些的,就跟孩子似的羸弱一点,再老一些的,又开始变得萎缩干枯。于是叶霜便为祖母挑选了那六年根的。 叶霜一边喝血燕,一边跟祖母聊天。她问徐老太太,今天祖母应该很忙,很多后辈都要过来给您拜年。 徐老太太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说,“是的,所以我这样的老太婆就坐这里守株待兔就好了。” 听见祖母把他们这些儿孙都比作兔子,叶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突然,徐老太太想起了什么,对叶霜说:“对了,刚才你哥来了。” “啊?”叶霜抬头。 “叶惟昭。”以为叶霜不知道,徐老太太给叶霜点了名。 “他也过来给我拜年,还送了两盒和记的果子。”徐老太太说。 叶霜笑,“和记的果子油大,祖母你少吃点。” 祖母摇了摇头,对叶霜说:“你们来给我拜年,是应该的,只是叶惟昭能来,倒是我没有想到的。至于他送什么,其实不重要,只要是今天他来了,倒是让我有些触动……” 叶霜听言,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有点意外。 上一世的祖母对叶惟昭怎样,叶霜可是看得清楚。因为叶惟昭脾气不好,对谁都一副拒人十万八千里似的脸,府里的人也不喜欢他,哪怕是开口让叶惟昭进门的祖母,对叶惟昭也永远保持着那种不咸不淡,不远不近的距离。 “霜儿啊!”徐老太太叫叶霜的名字。 “孙儿听着的,祖母。” “因为叶惟昭出身勾栏,所以你们都看不起他,是么?”徐老太太说。 叶霜一愣,暗道,谁敢看不起他,这不都因为害怕吗?你若因怜悯,给魔开一道门,日后魔便登堂入室吸了你的魂,夺了你的舍,怎么办?我不犯魔,该给什么给什么,钱财无所谓,只是别给心。但是魔也别来犯我,各自安好,便是人魔相处,最为恰当之道。 但是叶霜不敢这么说,只告诉祖母,叶惟昭总归不是母亲生的,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再多的,祖母就别指望了。 这样的话,搁从前,那是老祖宗自己说的,可是今天,却从叶霜的嘴里说出来,就连叶霜自己都觉得怪怪的。 听见叶霜这样说,徐老太太叹了一口气。 “霜儿说的其实也没错……”老太太点了点头,“但是像我这样的老太婆看见知节懂礼,孝顺长辈的孩子总是会忍不住去喜欢的。” 叶霜哑然。 所以呢? 就凭借那两盒果子,祖母这是准备要正式喜欢叶惟昭了吗?如果真是那样,只能说叶惟昭这厮绝了,四两拨千斤的套路可是玩得溜溜的。 “所以今天叶惟昭来给我拜年,我便想起了这孩子的娘,我这心啊!便真的有些难过了。” 徐老太太叹一口气,脸上的神情,竟真的透出几分哀伤…… 第35章 不堪 徐老太太告诉叶霜,叶惟昭的母亲叫李歆,认识叶济康的时候只是宁水河边戏楼里的一名歌女。所以李歆进的连教坊司都不是,是真正的贫家女,被私妓场的老鸨们养大的。 叶惟昭从来没有对叶霜提起过他的家里人,眼看今天老太太似乎有所感,突然说起这段往事,叶霜心里其实是有点好奇的,但是她没有表现出来,只低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剥面前果盘里的香瓜子吃。 徐老太太说,叶济康在入赘徐家之前,一直都是与那李歆在一起的,所以当徐三娘回家提起她相中了叶济康的时候,老祖宗当时是拒绝的。 叶霜听了并不感觉意外,不天天在一起,能有叶惟昭吗?只是两个人既然已经私定终身,都有了儿子,男方还要入赘其他人家,实在是有点膈应人了。 徐老太太摇摇头解释说:原本叶济康也是不知道那李歆怀了孕的,叶济康和李歆分开得早,在徐三娘认识叶济康之前,他们就分开了。 “但总归是有个前任在,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遗留问题没有处理好。”叶霜说。 其实说一句心里话,直到如今,叶霜都不能理解母亲当初为什么会看上父亲。 富家小姐配落魄书生,这样的问题在徐家老祖宗面前似乎并不是一个事,其实老祖宗的这个反应本身就值得人去深思了。 徐老太太似乎真的不考虑解释这个问题,她只认同叶霜提出来的,有前任的男人入赘徐家是不妥的,可是老太太的这一项坚持,在见到李歆后,很快就被瓦解了。 徐老太太告诉叶霜,因为担心叶济康假徐府女婿之名,暗地里赡养那个女人,徐老太太曾经亲自上门去见过李歆。 当时的李歆还没有去涿州,她住在宁州一个很偏远的小镇上,当徐老太太辗转找到自家女婿的前心上人时,李歆生病了,正躺在床上养病。 “现在看来,李歆那个时候是刚生产。”徐老太太幽幽地说,因为房间的门窗都被关了起来,李歆一个人躺在床上,头上包着厚厚的棉布,脸色也不好看。只是因为当时她的身边并没有婴儿,再加上那个季节还有倒春寒,窗外的风呼呼刮得刺骨,老祖宗便也没有在意,只当她染了风寒,自己一个人远远地坐到了门边。 李歆不认识徐家的老祖宗,自然有些惊讶,不明白眼前这个衣着华贵的妇人究竟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找自己。 当徐老太太对李歆介绍过自己姓谁名谁,再提起叶济康的名字时,原以为李歆会痛哭流涕痛陈她遭遇到的委屈,或勃然大怒咒骂叶济康并开始撵客,没想到的是李歆竟然笑了。 “李歆首先恭喜我们徐家找到了心仪的女婿,她说她没有背着人说人坏话的习惯,有事,肯定都当面解决,背后说人坏话绝非君子所为。所以如果夫人想从她这里探听到叶济康什么不好的说辞,非常抱歉,她会让我失望了。”老祖宗叹一口气,目光注视着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脸上的表情凝重: “真正让我下定决心依三娘的请求,接纳叶济康的原因,只因为李歆说过的那一句话:她说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没想过要依靠谁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三军之帅可夺,而匹夫之志不可夺,既然每个人的追求都不一样,还请两厢放过,各自安好。 她非常有礼貌地请我自己倒茶喝,并对我表示歉意说她身体不好,需要先睡一会,如果我离开,还希望今后不要再见,给她一个平静生活的机会。” 老祖宗说完这些便定定地盯着叶霜看,眼底有光熠熠闪烁:“李歆是一个性情刚烈的女人,她说了与叶通判两厢放过,各自安好,便真的十多年没有丝毫联系,一直到她死……” 徐老太太深吸一口气,苍老的声音中透着无奈也有看透人心后的淡然:“要不是因为叶惟昭尚未成年,需要人照顾,我想,叶济康应该还不能知道他曾经有一个儿子。我尊重、并敬佩这样的女人。甚至于因为这一段交情,当叶通判说起他还有一个与李歆生的儿子,想要认祖归宗时,我也非常爽快地表示了接纳。” 叶霜听完了有些感慨,准确来说应该是有些失控。 因为叶惟昭也曾经说过那样的话,他鄙视叶济康入赘徐府,嘲笑他自己的亲爹依靠女人获得了一个一辈子都没有升迁机会的通判职位,并称呼叶济康为伪君子,真小人…… 三军之帅可夺,而匹夫之志不可夺,所以叶济康虽然成功入赘徐府,但他失去了人们对他的尊重,包括他自己的儿子,叶济康甚至不如一个身份卑贱的青楼女子活得有气节。 心里沸沸扬扬地不知道翻涌着什么情绪,叶霜丢下手里的香瓜子,猛喝了两口茶。 或许因为今天当着叶霜的面刺破了叶济康身上最后一层尊严,老祖宗告诉叶霜,她对叶济康并没有任何看轻的意思。 相反,当徐老太太与李歆见过一次后,便非常开心自己遇见的是这样的对手,徐老太太觉得自己很幸运,徐三娘也幸运。有关李歆的事就这么有惊无险地翻页了,而李歆在“病床”上对徐老太太说的那一番话,也终于坚定了老太太招赘叶济康的决心。 因为贫穷本身就是一道很难克服的先天障碍,每个人都有权利根据他自身的实际情况,选择一条适合自己的发展道路。 “再说我们徐家也需要叶通判。”老祖宗说,“我非常感谢通判大人能陪着三娘携手走过了这么多年。” 老太太跟叶霜讲,她第一次见到叶济康的情景。 彼时叶济康住在江宁城西一处非常破烂的土房子里,老祖宗说那个地方都是像叶济康这样的穷苦人住的地方,巷道逼仄,到处污水横流,让人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待我走进那低矮的土墙院子,便看见一个穿粗布衣裳,满身补丁的书生,端衣正帽的坐在那墙根儿底下藉着隔壁的灯光在看书。 当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土墙草屋里黑漆漆的,灶膛里也没一丝烟火气。我问你爹吃饭没有?他说没有,因为家中就他一个人,所以他一天只吃早上那一顿。” “……”叶霜沉默,无话可说。 所以这就是一个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故事。哪怕两个人都有了儿子,因为没钱也能一拍两散。 “所以李歆为什么离开爹爹?”叶霜说,“莫非就只因为钱?可是听祖母说那意思,离开爹爹后,那个李歆似乎也并没有生活得多好。” 老祖宗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夫妻之间相处,除了钱财,还有其他更多的原因,李歆她不背人讲对方的坏话,叶通判也不会讲。离开的时候我给了你爹十两银,叫他自己去买身衣裳,买点吃的。 你爹虽然穿得破旧,可那衫子还是整整洁洁的,补丁都打得规整,头脸梳洗得很仔细,指甲缝里也干干净净的,石头桌子,石头灶全都擦得亮堂堂的。土墙院子里没一根杂草,连地上的青石板都被他擦亮了,确确实实是个精细的人儿。 你爹说他考上了进士也没有被朝廷看上,因为只得了个榜末,如果他是前三甲,自然就不会有这些烦恼。所以从根本上来说,还是因为自己还不够优秀。他准备再苦读一年,争取明年去京城里的书院找个校书的活,总有一天他的才华一定能被朝廷看上。” 叶霜听言唏嘘不已,或许这就是天下读书人的悲哀。 听完父亲的这段往事,叶霜心里竟堵得慌,那种绝望又无力感觉过于强烈,让叶霜恍惚间似乎又体验到了井底的滋味。在那段的错误的爱情故事里,故事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没有错,可是每一个人又活得悲哀且凄凉。 今天叶霜原本是过来拜年的,却阴差阳错地提起了叶济康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引得徐老太太感慨,叶霜悲伤。 徐老太太很快就回过神来,打住了这个悲伤的话题。为了让叶霜重新高兴起来,老太太叫仆妇送过来一只盒子,叶霜接过那盒子,打开来看,里头是一对儿雕工精美的金蝉。 “怎么样,好看么?”徐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叶霜,“霜儿喜欢就送给你。” 叶霜谢过祖母,笑眯眯地收下这对儿金蝉。来祖母这里拜年就是好,送出去的没多少,连吃带拿反倒是叶霜自己满载而归。 吃饱喝足了,叶霜就要走,因为还有好多处地方需要叶霜一一去拜年。 徐老太太也不留叶霜,把她送到了门外。又拉住叶霜的手问她,三娘有没有苛待过叶惟昭?那孩子蛮可怜的,亲娘死了,一个爹也不中用。 叶霜笑着回答自己的祖母:祖母啊!您觉得当着孙女的面打听其他孩子,我真的不会吃醋吗?再说了,娘亲也不是喜欢苛责人的人,您老人家就这么不敢相信您自己的女儿么? 徐老太太听言一愣,旋即也笑着啐了叶霜一口,“小孩子家家的,还知道戏耍你祖母,当心我不给你留好吃的了。” 叶霜嬉笑着,又与祖母说了几句玩笑话,她叫老太太放心,叶惟昭好得很,再加上现在他去了军营,几乎不在家里住,娘亲根本没有机会去苛责他。 “孙女第一次知道,原来祖母只需要两盒果子就能收买,我失策了,亏了亏了!”叶霜佯作失望,连连叹气。 老祖宗被叶霜逗得乐得不行,眼角的褶子都舒展开来,脸颊也透出了红润。她伸出手指来往叶霜额头轻轻一推:“贫嘴!” 第36章 初绽 叶惟昭凭借两盒果子就叩开了徐家老祖宗的心门,这是叶霜没有想到的。 不过叶霜也清楚,因为过去祖母与李歆的唯一一次接触,让祖母的心里,先入为主地对叶惟昭有了好感,如今叶惟昭再稍微主动一点,拿下老祖宗,的确没有多高的难度。 虽然叶霜已经给叶惟昭安上了危险分子的标签,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叶惟昭在很多地方都很像李歆,勇敢、磊落,敢做敢当。 只可惜叶惟昭已经当了叶霜的哥哥,再是多么勇敢、磊落,敢做敢当,都与她叶霜无关。 叶惟昭只在徐家待了一天就又回了军营,除了给老祖宗拜年,他的确什么地方都没有去,就连叶济康也是晚上回家后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回来了。就像叶惟昭自己说的那样,这次他回府,果真就只是为了给老祖宗拜年。 见叶惟昭果然没有安其他“坏”心思,叶霜也重新松了一口气。 过年不过就是吃吃喝喝,东家吃了吃西家。今年是叶霜“回来”后的第一个春节,脱胎换骨的叶霜难能可贵地又找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感觉”,趁此机会狠狠地放松了一把。每天不是和府里的兄弟姐妹一起吃香喝辣,玩斗鸡耍牌九,就是领着自己的丫鬟仆妇上街去买花扯布看社戏。 因为今年灾年,叶济康算是最遭罪的一个,除了回家吃饭的时候可以多吃几样肉,剩下的时间叶济康一直都在干活。不是去州府衙门里头核对各市县的救济粮发放数量,就是下到田间地头了解今天又饿死了几个人。 叶济康主导的第一次救济粮发放的效果不好,宁州的粮价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倒比年前又涨高了一大截。所以叶济康的第二次救济粮发放,比计划更早的,又被提上了日程。 元宵还没有过完,叶济康就打开州府粮仓,第二次向市场投放了三千担粮。 这次叶济康吸取了第一次放粮的经验教训,在领取人员的身份核对上,采取了更加严厉的措施,当场就揪出来数百人的冒领大军。 叶济康把这几百人带回衙门里头大刑伺候,很快就查出来这些人的身份——都是自宁州地区知名的几个大户及部分大农庄出来的家丁和佣人。 知道了这些冒领人员的身份,叶济康也不为难他们,立马就放他们回去,同时,还叫这些人都带一份叶济康亲笔手书的一封信回去给他们的家主——告全体富户书。 在这封信里,叶济康痛陈了历史上数次官商勾结,哄抬物价、囤积居奇,扰乱市场后导致的大灾年事件,阐明这样群体性的谋私利,围剿农民、平民生存空间的行为所导致的严重后果,必将是纲常崩坏,社会混乱。底层人民揭竿而起,最后导致士大夫们也都别活了,什么大商贾、大员外,你们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财富,也会通通被起义的农民给洗劫一空。 在信里,叶济康言辞诚恳,希望用这一封信来说服不受官府控制的富户们消停点,就算你们不出力,也请别添乱。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收到这封信的贵族们果然就消停了一点,没有再派出家丁、下人们出来跟平民抢粮。 可是对这一群既得利益者来说,责任什么的,都太虚幻了,江山不是他们的,民生也不归他们管,只有实打实的钱财才是自己的。 不等叶济康为这第二次放粮工作的顺利开展而开心,很快,这些富户们就出手把叶济康给重新按回了地狱—— 江宁城的四大富户,纠集了宁州地区超过十余户大地主,大商号,打出了“保民生、高价收粮”的口号,以超出市场近一倍的高价开始大肆收刮市面上不多的粮。 你若是以为平民百姓自己都吃不饱,肯定没有人卖粮?那么就大错特错了。 当干一件事的利益足够高,总会有人铤而走险。 很快,宁州地区匪乱猖獗,从前流窜于民间暗巷的流匪,混迹于市井赌场的无业游民兴奋了,他们偷、抢、打人、杀人,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地搞粮。 好不容易搞到一点口粮的农民和平民百姓都遭殃了,江宁城里几无宁日,打人的,杀人的,欺负孤儿寡母,老弱病残的…… 官府忙不过来,每天都疲于奔命,依旧无法让社会重归宁静,也遏制不住日渐飞涨的粮价。 叶济康焦头烂额,每天都挣扎在崩溃的边缘。待那个刚刚去京城里“维护”过一圈的知州回来,自己怕是有好果子吃了。 直到这一天,叶霜叩开了叶济康的书房…… …… “爹爹已经连续操劳一个多月了,不曾好好睡觉,就连一顿饭都没办法坐稳来吃。春分时节湿气重,乍寒乍暖的,听说爹爹近日肠胃不适、精神不济,女儿给爹爹熬了祛湿汤,您尝尝吧!” 叶霜怀里抱一只大大的汤罐,站在堂下,笑眯眯地望着叶济康。 叶济康放下手中的笔,迎上前来,双手接过叶霜怀里的那只汤罐,连声道谢,说霜儿真孝顺,阳春三月不去跟小伙伴玩,居然还惦记着给为父熬汤。 叶霜抿嘴儿笑,没有问母亲有没有给叶济康送春卷,想来肯定也是没送的。她转身接过身后红荞手中的食盒,揭开盖子,拿出里面的一碟春卷放在叶济康面前的汤碗边。 “春卷是娘做的,爹爹尝尝。”叶霜说。 叶济康连声道谢,感谢自己的夫人拨冗为自己做春卷。 叶霜听见了,也只是笑,不说话。 叶济康吃一口春卷,低头喝一口汤。 “春分一碗汤,不用大夫帮。”叶霜笑眯眯地说,“玉米春笋祛湿汤里放了新鲜的春笋,搭配玉米,煨猪骨煨了三个时辰,祛湿润燥又开胃,爹爹要多喝,包您肠不结,气不嗳!” 叶济康点点头,说霜儿有心了,喝着霜儿送过来的汤,吃着夫人亲手做的春卷,我这心里真是暖洋洋的。 叶霜站在叶济康身边伺候,低头看见码在案桌一边的笔墨纸砚,当中是一封叶济康准备写给临县庐江县知县的信,叶霜看见了开头,便问叶济康为什么要给庐江县去信? 叶济康揉揉自己被烤焦的头,叹一口气回答叶霜,还不是因为最近宁州的粮价失控,你爹爹我已经快撑不住了。隔壁庐江县的太守跟为父交好,为父想让他们庐江县给我们支援些粮,接下来第三批放粮的时候多放点,看能不能有点效果。 叶霜沉默,她知道叶济康的救济粮政策失效了,至于什么原因,是个人都知道。人性里的恶,在这种时候已经被放大到了极致,局势发展到现在,已经不是一个文人能够用斯文人的手段去解决的了。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江宁也发生过这一场疯狂的闹剧,只不过当时持续的时间还要更长,宁州知府已经从京城回来了,当所有文治手段都已经用尽,便只能来武的了。 当时是都指挥使程烈出手,带兵抄了江宁城里四大世家的粮仓,抓走几十名炒粮的大商人、大地主后,宁州的粮价才终于回归正常。 因为宁州知府那一次的英明决策,都指挥使的力挽狂澜,于危难之中挽救了宁州百姓,挽救了江宁,为朝廷立下大功。皇帝因此还奖励了宁州知府和都指挥使程烈,宁州知府连升三级,直接上京去做了京官,而都指挥使程烈,因为他刚刚去江宁,而且之前朝廷派他去江宁也是有任务的,此次他又立功,皇帝便先记着,留待下次一同计算。 而叶济康则没有那么幸运了,人们早就忘记了这次天灾的起因,在朝廷看来,包括当地老百姓都认为,此次粮价飙升的罪魁祸首就是叶济康本尊。 因为叶济康的“失误”,他在江宁的声望一落千丈。尽管这事就算不落在叶济康的头上,宁州知府亲自来也无法处理,但谁让这担子是叶济康头一个挑起来的呢?不论是否为人力所能控制,反正谁挑的头,谁负责。 叶霜轻言细语地告诉叶济康,您再放第三次粮也会是同样的结果。 “爹爹您已经试过两次了,这不是放粮数量多少的问题,这后头是宁州整个商界与门阀世家联合勾结起来抢劫老百姓,岂是你官府用区区几千担粮所能对冲的?”叶霜说。 叶济康听了沉默了。 他承认叶霜说得很对,但如果官府不做点什么,总不能干看着粮价自己随便涨吧? “那霜儿的意思是,为父就只能坐以待毙了?”叶济康无奈地说,他实在太焦虑,眼尾都垂了下去,让他看上去又老了不下十岁。 “不,爹爹。”叶霜摇头,凑到叶济康的身边对他说,“爹爹为何不将计就计,来一个请君入瓮……” …… 叶霜给叶济康提议,用州府粮仓里剩下的所有粮食,以超过市场价的更高价格投入市场。既然大商贾和世家们把粮价提高了一倍,那么爹爹您就把粮价抬高至两倍。 叶济康听了大惊,问叶霜这是要让他们江宁知府的恶名留上青史吗? 叶霜笑,说当然不是,哄抬粮价不是爹爹的目的,平抑粮价才是。所以爹爹在哄抬粮价的同时请放开宁州对外地粮商的各类限制,给他们和本地商人同样的待遇,最好能给他们税收优待,让更多的外地粮商都加入进来,不出十天,粮价准降! 第37章 劫灾 叶济康听了叶霜的话,觉得叶霜说得很有道理,虽然这种想抑价先涨价的策略他并没有见人用过,但此种方法倒是兵书上“先予后取,以退为进”的兵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不光适用于打仗,打奸商豪绅应该也不赖。这样想着,叶济康便决定一试。 彼时帝国的商业发展正繁荣,门阀世家也开始与豪商结合,为了让自己的财源能滚滚来,他们借助血缘和地缘,结成团伙经商。同一血缘、地缘的人从事同一类行当,他们的地域性很强,并且往往垄断某地此类商业。再加上有门阀世家们的加入,这股势力开始往除商业以外的其他圈子渗透。他们培植特别会考试的族人,慢慢地这些群体开始把持了科举,只要有科举制度存在,他们就能很快渗透进仕圈进而掌握朝廷中枢。 老话讲得好,一人得道全家升天。这样的组织往往以师生同僚的关系寄以维系,辅之以血缘。为了让自己的来头听起来好听一些,在宁州这样的组织自称为“崇宁党”,囊括了宁州衙门内外不同阶层的士大夫和豪绅、富商。但老百姓不搞这些虚的,直接给他们起了个通俗易懂的名字——叫“乡党”。 因为崇宁党这样的乡党存在,当外地人,包括外地商人来当地竞争时,乡党会借助他们于血缘、地缘形成的人际关系织一张“共御外敌”的网,党同伐异、排挤同行、牟取垄断。由此才造成了在江宁城,在整个宁州地区,出现直接架空官府命令的情况。 于是在接下来的不到两天的时间里,叶济康接连出了十几道告示,主要就是为了控制崇宁党这股盘踞在宁州地区的乡党势力的。叶济康命人把这十几道告示张贴于江宁城门各处,并分送其辖下各县衙—— 令,取消原定针对外来商户的各类过境限制,凡愿意到包括江宁城在内的宁州各地,从事粮食经营的外地商户,均享受两年税收优惠。州府衙门会给外籍商户派发一张核准令,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借口,对持有该核准令的商户行排挤、阻挠,或其他妨碍商品正常流通的事。 很快,这个消息就传遍了宁州各地,再飞速传至周边州县,乃至全国,几乎所有排得上号的粮商都知道了江宁府颁发的这道命令。 几乎是以燎原之势,周边各地的粮商带着粮蜂拥而至,宁州的粮价实在太有诱惑力,没有人不想分一杯羹。 就这样,几乎是以时辰来计算,宁州的粮价稳不住了,开始了一段疯狂震荡的过程。时间就是金钱,如潮水般的粮食涌入宁州各地,涌入江宁城。 自叶济康发布放开宁州粮食市场的命令后,不出十日,江宁城的粮价,应声而落。 …… 因为叶霜的介入,叶济康总算摆脱了这次来势凶猛的危机,可把叶济康给乐坏了,天天上门找叶霜吃茶聊天拉近感情,还把他在衙门里头得的大件小物的,哪怕是一包茶饼都不放过,统统都送叶霜房里来,以表达他的感谢之意。 看得徐三娘都一愣一愣地,问叶济康最近是不是收受贿赂了,要收自己一个人跑远点收,千万不要连累了徐家。 叶霜无奈,只能又把这些东西统统还给了徐三娘,沥沥拉拉竟也积累了一大箱。不过都是些吃食,糕饼居多,想来是衙门里日常备的,给上衙的官吏们用的,甚至还有老人家才用得上的鼻烟壶,只因为那鼻烟壶的嘴上嵌了一圈玉,所以叶济康便送给叶霜玩。 徐三娘看了面前这一大堆不知所谓的谢礼忍不住笑了,说你爹这辈子没见过什么好东西,眼皮子就这样浅,你别怪他。说完转身便拿出一根嵌着猫儿眼的发簪送给叶霜,叫她拿来配前两天才做好的那条水绿色的裙子。 叶霜大惊,急忙摆手拒绝,她告诉徐三娘,自己给父亲出主意并不是想得到什么,只是正好看见了这件事,宁州的老百姓正在受苦,而自己正好有想法,便顺嘴那么一说。 徐三娘听了有些感慨,说叶济康迂腐,读书读得苦却不曾有什么建树,还不如霜儿有眼见,有天生的过人气象。说完又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般感慨,好在我的霜儿是女子,不然,指不定被多少人争抢,得引起怎样的风浪呢…… 叶霜听了没有说话,只拿手捻着绣帕,静坐一隅,独自沉思…… 且说那叶济康,阴差阳错竟立下如此大功,有人问起,通判大人妙手,为何不早日用这杀招,也省得百姓受这么多苦?叶济康则支吾一阵,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对方说:我也是听人提了一嘴,便想出了这步妙棋。 听锣听声,听话听音。听者有心,自然听得出这句话背后的真相是什么,便追问提了那关键一嘴的人是谁?叶济康答,乃在下的小女,徐家三房的二姑娘。 于是乎,在江宁城很快就传开了,叶通判之女叶霜,天资聪颖,智计百出,一招请君入瓮,剿杀宁州一干门阀。 不光叶济康名声大振,叶霜也威名在外了。 难题是解决好了,但俗话说得好“人怕出名猪怕壮”,叶济康出名,虽然不能升官,好赖还能提振一下他在州府衙门里头的地位,但叶霜出名,就不一定是好事了。 就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早晨,叶霜出门买香粉,在距离徐府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十几名黑衣人突然出现,打伤护卫,杀死车夫,将叶霜一人用麻袋套了,连人带车,一起掳走…… …… 叶济康才刚走进衙门,一杯茶都没有喝完,屁股还没有坐热,就被徐府的管家叫人给传回来了。 听闻叶霜被人掳走,叶济康也很吃惊,他自认为自己在衙门里头都循规蹈矩的,再说他也不升官,挡不了谁的路,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费那么大劲,专门掳他叶济康的女儿。 很快,叶济康心底的那个疑惑就被解开了。 叶济康回到徐府几个时辰后,管家便亲自送进来了一封信。管家说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送过来的,先问了一句这里是叶通判的府邸徐府吗? 管家觉得这句问提得有点问题,但对方只是一个孩子,便也懒得与这孩子解释,就回答了一句是的。 然后小孩就从怀里掏出这封信递给了管家。管家接过信只扫了一眼就觉得干系重大,立马拉住那孩子问,是谁给的他这封信? 孩子不回答,拚命挣扎,挣脱老管家的手,一溜烟就跑了。 叶济康接过信,打开来看,脸色就沉了下来。他把信递给了徐三娘,三娘只看了一眼,就哭天喊地地抹起了眼泪。 老祖宗等得心焦,这信都传了两轮了,也没有人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心下烦躁,老太太便起身,走到徐三娘身边,伸手夺过那封信自己看。 也是只看了一眼,徐老太太就崩不住了,脑袋里嗡一声响,差点就当场撅过去。 这封信正是那绑匪写给徐家的,信上啥多的没有讲,只说了一句:想要叶霜,于三日后,正午午时,带万两银去江宁城外,西山宁古寺后头的老松坡去交换,过时不候。 在信的末尾绑匪还专门留了一句话:勿耍花招,耍了也没用。 叶济康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挡的并不是别人的官路,而是财路。 叶霜的那一招反向调控大法,让试图囤积居奇的宁州粮商损失惨重。宁州地区粮价暴跌,让不少参与投机的地痞混子家破人亡。对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自然不肯善罢甘休,总是要找个人来出气的,他们搞不倒州府衙门里的通判大人,人叶济康又不需要升官,除了吃点州府衙门里准备的饼,也没机会收受贿赂,徇私舞弊。 那没关系,搞不到当爹的,可以搞叶霜呗! 叶济康不名一文,自然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哪怕是对徐府这样实力雄厚的家族来说,这个数字也已经相当惊人了。 徐老太太沉吟片刻,叫管家拿来了账簿,她叫管家立马核对一下徐家各处商号的帐下能够凑出几千两?剩下不够的,就只能安排人立马着手去借了。 老祖宗吩咐完,管家脸上便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他小声提醒徐老太太,说那几个茶叶和盐井的商号,平日里都是两位老爷在操持,看是不是跟大老爷、二老爷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话没有说完,老太太便生气了,一巴掌拍上一旁的茶几,厉声呵斥老管家: “放肆!我还没死呢?你就在这儿先给我把家给分了?” 老管家被吓得不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见老管家跪在地上抖得厉害,老太太也心软了,心说现在正是需要全家团结的时候,管家也是好心,就不再为难他了。这样想着,徐老太太又叹一口气,抬了抬手指让管家起来: “罢了,你去把两位老爷找来吧,我亲自给他们说。” 管家应下,起身正要走出门的时候,又被老太太给叫住了。 “记住,先不用跟大奶奶和二奶奶讲,就叫两位老爷过来便是。”徐老太太特意提点老管家,现在还不是让女人过来添乱的时候。 管家心领神会,回答老太太说两位老爷都由他亲自去通知,一定不会走漏风声。说完,便离开了。 年过花甲的老太太一个人在这里上上下下打点操持了大半晌,叶霜的父亲和母亲反倒坐在一旁,一个发呆,一个哭。 就像老祖宗已经习惯了徐三娘遇事只会哭一样,她也默认了叶济康在叶霜被人绑走后,可以持续发呆。 但是眼看着正当身强力壮的女儿和女婿这般靠不住,老太太就算不生气,也很难不忧心。她沉着脸,死死盯着叶济康的脸看,问他:叶通判是一家之主,今天二姑娘遇到这种事,通判大人认为应该怎么做? 叶济康沉默,脸上的表情无辜又无奈。 徐老太太看得生气,忍不住击掌而立:“霜儿是因为你才被恶人盯上的!” “哪怕是养条狗,养了这十四年也能有感情了……”老太太以手抚额,紧绷的神经再也不能坚持,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徐老太太说这话的时候,那痛彻心扉的失望和对叶霜的担心混杂在一起,让一旁的徐三娘见了,更是哭得难以自持。 这回换叶济康不好过了,他扑通一声给老祖宗跪下,迭声向老太太说对不起。 “小婿准备调动州府里最精干的捕快,立刻着手搜查劫匪,哪怕掘地三尺,也必须要在这三日之内揪出那个罪魁祸首!”叶济康的豪言壮语掷地有声。 “……”徐老太太难过,接连摆手,“罢了罢了!你倒是一毛不拔了,我霜儿呢?假如被歹人察觉了风声,先你一步杀人灭口,我霜儿的命,谁来赔啊!” 叶济康铁青着脸,告诉徐老太太:一万两不是一笔小数目,老祖宗千万不要以为坏人拿了一笔就老实了,今天你对敌人让出的每一步,日后都会变成一道紧锁在我们喉间的铁链。对方明显是盯上徐家了,老祖宗你若给了对方第一次,那么第二次、第三次还会远吗? “我不要听你说这些大道理!”老祖宗终于怒了,她再也无法忍受面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假老夫子,“我当然知道一万两银不是一笔小数目,你当我们徐家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吗?可今天这一切都是因为谁而导致的呢?” “早知道当初我就阻止霜儿来帮你!就叫你搞坏了江宁,搞砸了宁州,就让你在知州面前交不了差,在皇帝面前抬不起头,治你的罪!”徐老太太颤抖着,拿手指着叶济康的鼻子: “我不管他第一次还是第二次,我就要我的霜儿活,若是谁给我搞砸了,我老太婆就跟谁拚命!” 第38章 门路 针对绑匪的勒索信,怎么处置?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一万两银不是一个小数目,哪怕大老爷徐之桥、二老爷徐之行的心里有再多舍不得,也不敢在老祖宗面前说一个不字。 叶霜是他们的外甥女,徐家的二小姐,怎么着都不能任由她被歹人绑走,扔掉不要了吧…… 两位老爷一合计,合计出来徐家的家产里目前能凑出六千两,剩下的四千两,兄弟俩只能出去借,如果还是凑不够,大不了就去借高利贷。 大老爷徐之桥说因为现在的时间还早了点,再过一阵明前茶上市,徐家的茶庄不出意外,会有至少超过五千两银的收益,有这一项保底,咱们哥俩就放开手脚去干吧! 兄弟俩的话也给徐老太太吃下一颗定心丸,事情就这么定下来,当务之急,就是要保住叶霜的命,所以一万两的赎金是必须要凑齐的。 当然,徐老太太也深知“除恶务尽”、“与虎谋皮,无异于饮鸩止渴”的道理。赎金要凑,但私底下的布局,还是要做的。 徐三娘表示她愿意带着钱去宁古寺后头的老松坡,与歹人周旋。徐三娘的话还没有说完,叶济康就立马表示他负责安排州府的捕快于暗处保护徐三娘,待绑匪露头,就立马实施抓捕。 徐老太太听了没什么表情,倒是说出了让叶济康联合都指挥使大人来办这个抓捕的活。 “济康,不是岳母不信任你,只是大家都知道你们衙门里的那些捕快,平日里抓几个小毛贼,处理几个街溜子还成,真遇上事了,还非得要他们屯营里的兵才行了。”徐老太太说。 并且徐老太太强烈反对叶济康在叶霜平安回家之前就开始搜查取证,万一一个不小心打草惊蛇了,叶霜的生命安全就得不到保障了。 所以就算要抓人,必须、也只能在叶霜成功脱困后才能进行。 当然,这些都只是徐家老祖宗自己的计划安排,她想让都指挥使挑头来办这件事,人都指挥使也不是叶济康的下级,不受叶济康管制,想让人家出手帮忙,徐家的态度就必须要拿出来。 于是乎,徐老太太拿出了从前老太爷留下来的传家宝——七星龙虎精钢剑。 这把剑是道学天师张天师曾经用过的斩妖剑,因为曾经的太皇太后信道,当时还有不少的豪门贵胄多方打听这把剑,想用高价把剑搞到手,送进宫去讨太皇太后的欢心。 徐家老太爷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这把剑,好在徐家人自己主动远离了朝堂,不然这把剑也保留不到现在了。 徐老太太要叶济康向都指挥使程烈转交徐家的名帖,她要亲自出面,把这把七星龙虎精钢剑献给程烈。 叶济康接过这把剑,细细观看。只见这龙虎剑的鞘面为鲨鱼皮制作,饰七条四爪龙纹铜格,第二节铜格为纯金,鞘尾为龙纹铜套,剑鞘首双面虎头,三个鞘格各一条龙,鞘尾铜套双面龙,共七条龙,剑身一面嵌铜七星加福禄寿三星,另一面嵌铜六星加火焰珠,分别代表北斗和南斗,南斗注生,北斗注死。装饰奢华,精钢猛火淬炼,的确非凡物。 叶济康明白徐家老祖宗这是豁出去了,无论付出多少,也务必要保叶霜平安,他不敢再说什么,当下便跟老祖宗唱个喏,立马动身去都指挥使官邸。 …… 待得众人皆退,徐三娘还留在老祖宗房里没有走。或许是绷太久,徐老太太突然就没了刚才在人前的那种气势,母女两个人都不说话,各自忧心忡忡地坐着。 半晌,徐三娘才抬起头,朝着徐老太太怯怯地唤了一声娘: “娘……是女儿不好……又让徐家……” 话没有说完,徐老太太便抬手止住了徐三娘的话。 “这又是哪里话?要怪也得怪他叶济康,保护不了你们娘儿俩!”老太太瞪着徐三娘的脸,冷冷地说。 “你相公宁愿让你一个妇道人家上山与歹人周旋,他自己躲在几个笨蛋捕快的背后指点江山。三娘啊三娘,不是我老太婆对人苛刻,我自问自己也算掏心掏肺地对他了,这人为何还能冷血如斯……” “……”听了母亲的话,徐三娘脸上露出悲哀的表情,她的眼眶唰一声红了,情绪有些失控: “娘!我知道错了!从十五年前开始我就没有做对过一件事!就连招个赘……” 不等徐三娘说完,徐老太太竟然怒了,她竖起眉毛呵斥一口“没用的东西”!狠狠打断了了徐三娘的话。吓得三娘一个哆嗦,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娘: “娘……女儿深知十五年前我给徐家带来了什么,并一直为此深深自责。从那以后,女儿行事不无谨小慎微,唯恐行差踏错一步,又给徐府带来灾祸。女儿只是懊悔,今天又让徐家破费……我担心……我担心哥哥嫂嫂……” 听完三娘的话,徐老太太的眼睛红了,望向三娘目光里的厉色瞬间收敛。她不准备再逼自己的女儿,只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似乎这样,就能吐出胸中块垒。徐老太太摸了摸三娘的手以示安慰: “没事的,三娘,你不用自责。有娘在,你哥哥嫂嫂不会说什么。为娘担心的,倒是等我百年后,你与通判大人……” 徐三娘沉默,眼底的伤痛狠狠刺痛了徐老太太的心,老太太说不下去了,只能再摸摸三娘的手: “没事的,夫妻相处,总是要多看对方的好处,少计较对方的坏处。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看在女婿全心全意陪你这么多年的份上,你也对他好点,不要再让为娘担心……” …… 野马荡,孟家庄。 孟家庄位于野马岭的南麓,庄子坐北朝南,背有靠山,前有秀水,河流蜿蜒向东滋养着孟家庄的千里桑林。 野马荡少灌木,多桑林。又因此地阳光充足,少阴雨,景致与城市里颇有些不同。此时江宁正值倒春寒,而孟家庄内的冬雪都已经化了,溪水潺潺,远处可见山花点点,仿似已经迎来了春天。 戌时已过,高大巍峨的庄门内依旧灯火通明,红烛婆娑。侍婢们来往匆匆,挑灯的,端盘的,人来人往,忙碌不休。 越过十数进的院子,便入了孟家庄的后院,与前院的气势恢弘不同,这后院的屋舍更是于恢弘之外多了几分精妙与巧思,亭台水榭,错落有致,层台叠嶂,直上重宵。 梅香阁,正处山庄的中轴线上,坐拥方圆数亩的腊梅林,自入冬起,腊梅便逐次开放,整幢楼阁有如深陷腊梅的海洋,芳香四溢。 此时的梅香阁内正在举行一场非常重要的宴请,二十八面油光水滑的大门洞开,大殿四周守备森严。大红灯笼高高挂,把偌大的三层重檐庑殿大楼映照得红彤彤的。 叶惟昭端坐高台的正上方,对面坐的便是此次宴会的主人,孟家庄的庄主孟长缨。 台下有貌美的歌女抱琴浅吟低唱,婀娜的舞娘跳出了曼妙的舞姿。 叶惟昭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台下的舞娘跳舞,与孟长缨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酒。今天是叶惟昭第一次见孟长缨,也是叶惟昭第一次在孟家庄与孟长缨喝酒。 还是孟长缨主动邀请叶惟昭来喝的。 孟长缨养蚕的,自然也贩丝绸。孟长缨名下光蚕农就有数百户,超过了一千人。 孟长缨雇佣这些蚕农不光养蚕,也织锦。作为宁州最大的丝绸商,孟家的丝绸不仅送中原各地市场上卖,还远销重洋,包括南诏与东瀛。 今天孟长缨找叶惟昭,也是想让叶惟昭帮他一个忙,这关系到孟家的绸缎,还能不能顺利远销海外,他的孟家庄,还能不能继续辉煌。 众所周知,程烈来江宁任都指挥使,是带了任务来的。 彼时中原帝国造船业发达,因而海外贸易也兴盛,给中原的商人们带来无限商机的同时,也帝国带来了不少隐患。有些隐患已经不止局限于商业,而是在包括国土安全在内的更多领域,对当朝皇帝的皇权江山,开始造成影响。而程烈此番来江宁,要做的正是“维商”。 皇帝让程烈来“维商”,做的便是要消除这些不讨皇帝喜的隐患,当中涉及不规范的海外贸易行为,包括囤积居奇或操控涉及民生的物资与产业,买卖不应该买卖的东西。 另一方面,也不能堵了老百姓们的出路。毕竟宁州临海,有不少船商渔民是靠海生活的,维护好宁州的海路,不仅是为皇帝,也是为了宁州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 近两年宁州地带的海匪有些势起,不仅骚扰近海渔民,也开始对宁州的社会秩序带来不好的影响。当中就不乏许多番邦人士——尤其扶桑人。 针对这些四处横行捣乱的扶桑人,程烈出台了一项“禁海”令。这条禁海令并不是要封锁宁州海域,禁止一切海上贸易,而是要求所有进出宁州港口的船只,都必须要有他们都指挥使司颁发的一道出海或入海执票。类似于百姓们离开宁州去外地,或外地的百姓来宁州,都必需要持有所属衙门的路引。只不过路引是用在陆地上的,程烈的执票则是用在海上的。 而且程烈的出入海执票还是很难申请的,需要出海的商人或想要入海的番邦,都需向程烈提起申请,详述自己出海或入海的时间,出海或入海要做什么,以及完成这项任务所需要的时间。时间一到,执票即失效,若执票人再于当地滞留,一律视作海匪予以抓捕。 孟长缨是做生意的,与南诏、东瀛都有非常广泛的联系,生意关系也是人际关系的一种嘛,哪有事情一办完,就立马拍屁股走人老死不再往来的? 所以孟长缨觉得程烈的这项禁海政策,给孟家的产业带来了诸多限制,有一次就因为他家的一条船晚了一天回来,就被程烈的人当海匪给扣了下来,让他又花了快一千两银去四处找人疏通关系。 孟长缨一直想找到程烈身边的某个点,可以撬开缠在自己脖颈间的这道桎梏。 而年纪轻轻的叶惟昭,就正好是孟长缨找出来的那个点。 第39章 为引 叶惟昭与孟长缨不熟,第一次见面也不知道应该聊些什么,更何况还是来孟长缨的家里聊。 叶惟昭是来当客人的,并不需要因为这种事情而尴尬,他不知道聊什么,孟长缨知道啊! 作为程烈身边势头最猛的新晋大红人,叶惟昭虽然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总旗,手下的兵也就百十来个,但他能办的事,可就不只限于一个小小的总旗了。叶惟昭的能耐,好多千户官都不一定能有。 叶惟昭是唯一一个能天天进程烈的营帐,与程烈说上话的人,要知道程烈手下的军官,从守备到副总兵再到总兵和他身边的大小参将,各类军官人数就超过了百人,并不是每一个都想见程烈就见到的。 而叶惟昭这个总旗却不一样了,程烈给了他一个指挥使知事的名头,中军内随意行走。 其实就连指挥使知事这个军职也是程烈即兴设的,是专属于程烈的独创。说白了,叶惟昭就跟衙门里头的师爷一样,现在他就是程烈的师爷,天天往程烈的耳朵里头吹风。 军队里师爷的活多由参将来干,但叶惟昭没有品级,不能给军职,程烈便即兴给他安一个名头,总之能让程烈想见就见,或叶惟昭想见程烈就见罢了。 叶惟昭这非一般的待遇,曾经让众人猜测,这位小小的总旗是不是程烈遗落在民间的儿子,不然为什么单单就他被程烈另眼相待?甚至有人还指了出来,是庶子无疑,你看总旗和指挥使的眉眼长得就挺像,鼻子像,嘴巴也像…… 当然猜测总归只是猜测,没人能找得出确凿证据。 此时的孟长缨正在跟叶惟昭聊扶桑国的一种火器,说他们把我们的火绳枪改进了一下,精度和远度都提高了不少,叫鸟铳。 叶惟昭点点头说他听说过一点,因为扶桑人把我们的火绳枪研究透了,才能找出火绳枪的缺陷加以修正,扬长避短。所以我们这样的大国也需要眼睛向外看,向下看,也需要了解番邦们的想法并掌握他们军队里的动向,不然我们就落后了。叶惟昭还说,只可惜他没见过扶桑鸟铳的实物,希望有机会能够搞一支来研究研究。 孟长缨听了大喜,急忙接话说他们孟家经常有船要出海,如果知事大人想要鸟铳,改天出海的时候就给大人您搞一支回来。 叶惟昭听了只是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孟长缨就等着叶惟昭表态呢!表了态他才好提他们孟家需要大量不设时限的海上执票。 谁知道叶惟昭不表态,这话都说到嘴巴边上了也能不吐出来?实在不像一个未经多少世事的人能干得出来的。 但叶惟昭就这样做了,他任由对话就这样戛然而止,叶惟昭自己不觉得奇怪,可把孟长缨给急坏了。 人孟长缨毕竟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脸皮自然也比一般人厚一点,你叶惟昭不给梯子,他也能自己硬搭。眼看着叶惟昭不接话,孟长缨便自己接了。 他问叶惟昭可不可以帮忙,帮他去给都指挥使面前通融通融。 “李大人,您看见我孟家庄的桑林和织机了吧?桑林看不到边,织机家家有,我家庄子每天至少能出五百匹绸布,二百匹织锦。如此多的绸布织锦都得往出运,船不够是不行的……” 叶惟昭在军队里都自称为李惟昭的,除了极个别算是对叶济康的私事有点了解的人,都不知道原来这位姓李的知事大人,还有一个姓叶的爹。 叶惟昭嘴角带笑端着酒杯,笑意却不达眼底。 眼看叶惟昭持续保持沉默,孟长缨咬咬牙继续往下说:“李大人啊……因为最近新出的禁海令,我们孟家前前后后已经损失了不下好几千两……” “孟员外……”叶惟昭端起酒杯,打断了孟长缨的话: “禁海令,是程将军提出,但由陛下签核并经过内阁之手拟旨颁发的,是国策,我们最好就不要妄议国事了。” 叶惟昭轻描淡写地一个“妄议国事”可是把孟长缨给激了个哆嗦,孟长缨急忙起身,举起酒杯凑到叶惟昭的面前,点头哈腰地对他解释:自己并没有妄议国事的意思,他们孟家都是遵纪守法的老实人,从来都是朝廷叫往西,孟家人绝不敢往东! “前阵子州府的叶通判治理粮价,号召我们这些富户捐粮,单我们孟家就凑出来一千斗精米,一粒不留地全交上去了!”为证明自己对朝廷的忠诚,孟长缨甚至还对叶惟昭举了一个例。 叶惟昭笑了,一千斗米,其实也就一百担粮,对孟家这样的大户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妙就妙在,孟长缨居然选了个斗来彰表他的仁义,也是很难让人不捧腹的。 叶惟昭好容易收住了嘴边的笑,他不再提一千斗米的事,只朝孟长缨点点头,拿手上的酒杯跟孟长缨的酒杯轻轻磕了一下,这件事就算翻篇了。 “知道孟员外仗义,惟昭替朝廷谢谢您了。”叶惟昭轻轻一笑,一个仰头,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见叶惟昭不再纠缠,孟长缨也微微松了一口气,他摸了摸叶惟昭身边的酒壶,提出要让他的小女儿过来给李大人添酒。 叶惟昭也不回头,垂首低眉放下手里的酒杯,没有置可否。 孟长缨明了,立马招呼一旁的侍女去叫小小姐。侍女领了命,提着灯笼扭身奔出了厅堂…… …… 孟小晚是在宁水河畔游河的时候看见叶惟昭的,当时叶惟昭也在游河,只不过是在另一艘船上。 当时都指挥使程烈跟几个参将在画舫上谈军务,叶惟昭作陪。程烈初来江宁,皇帝的差事要办,江宁的山水也要看,于是便选了这个好法子来两厢兼顾。 孟小晚老远就看见那个身穿靛蓝色圆领袍的男人了,正闲适地靠坐在画舫的围栏上,与人谈笑风生。 水波潋滟,纤枝摇曳,花影也温柔。孟小晚远望着那个身影,心中早已思绪翩跹…… 有道是白玉谁家郎,回车泛碧涛。遇君东陌上,惊动看花人。 两个人的惊鸿一瞥是在船家一次失误的撑杆后。 两家的船在一处狭窄的隘口处相遇了,双方的船家都在尽力不要撞上对方。在一片慌乱的惊呼声中,两只船以一寸之距擦身而过。 画舫的围栏上有倒钩,错身而过的时候春风淘气,扬起了孟小晚手中的绣帕,卷上了对方的倒钩。 孟小晚惊呼“不好”!旋即伸手去取。 奈何船速不等人,绣帕早随风儿追随另一艘画舫而去,眼看又要飘入水中—— 孟小晚再要惊呼一声“不好”,却见一道人影闪过,一只大手捞起这块绣帕,男人张扬的剑眉与星目在温柔的阳光下如瑰玉般夺目…… …… 耳畔的丝竹声似乎变成了扰神的杂响,舞娘的舞姿也再不能吸引他的目光,叶惟昭百无聊赖般坐着等。 他抬头凝视头顶那根硕大无比数人方能合抱的抬梁上,有怎样的雕龙画凤,默数大殿内有几根皆汉白玉为基台的盘龙金柱…… 孟长缨从旁瞧见了,也忍不住偷偷暗笑,他顺势就跟叶惟昭介绍自己的这个女儿平日里有多乖巧,他孟长缨也很疼爱孟小晚,因为小晚喜欢腊梅,所以才建了这处院子给女儿看花用,还起名叫梅香阁。 孟长缨说完了话也听不见回应,摇曳的烛火映照出满殿的辉煌,洒在叶惟昭的身上,给他的脸上、身上洒下一层淡淡的金色。叶惟昭似乎走了神,只望着门外黑暗中的不知道什么地方,抿着唇,神思游离。 孟长缨无奈地笑,只能放弃了与叶惟昭说话,转身催问身后的侍婢们:小小姐到哪了? 孟小晚终于出现在大殿门口的时候,就连孟长缨都感觉到了殿内的空气似乎有了一瞬的凝滞。 孟小晚个子娇娇小小的,她梳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头面却很素,仅在发髻底部压一溜嵌珍珠边的扁簪,反倒给人十足的少女感。圆圆的脸蛋,搭配她如画的眉目,亮晶晶的眼底清澈得像一汪潭水,让人忍不住就想呵护她。 今晚的孟小晚很认真地打扮过,她身穿一件很修身的湖蓝色比甲,内搭银青色中衣,修身的比甲束出盈盈一握的腰肢,让本就玲珑的她更显娇俏可人。下身白色提花百迭裙,腰系宝蓝色如意丝绦。整个人清纯得就像暗夜里偷摸下凡的仙子,连一旁的舞姬都忍不住朝她多看了两眼。 孟小晚莲步轻移,流苏慢摆,迳直向上座的叶惟昭走去。 她来到叶惟昭的身边,朱唇轻启,如婉转玉莺般叫他知事大人。 叶惟昭微笑着对她颔首,目光细细扫过她精致的面颊,与白皙的脖颈…… “小晚,替知事大人添酒……”孟小晚低头,脸颊上红晕铺开,就连耳朵,也染上了那红色。 “谢谢孟小姐。”似乎害怕吓到对方,叶惟昭也低声道谢,伸出手,把酒壶轻轻推到了孟小晚的面前。 孟小晚屈膝,红着脸儿用木质的酒勺舀温热的酒液往酒壶里倒。 叶惟昭目不转睛地盯着孟小晚看,看孟小晚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似乎真的被她迷住了,灼热的目光不放过孟小晚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 孟小晚被这样的目光灼失了态,头愈来愈低,因为惶恐,孟小晚的袖子竟不小心缠上了一旁的花瓶,直接把一段腊梅花枝给扯断了。 本来就心神不宁的孟小晚见自己犯了错,更加手足无措地扔掉裹满袖子的腊梅花残瓣,并迭声对孟长缨和叶惟昭道歉。 叶惟昭看着手忙脚乱的孟小晚,温柔地劝她不用急,慢慢来。 孟长缨叫来侍女,帮小小姐重新收拾好,孟小晚指示侍女把房间里的花瓶都收走,腊梅花枝太大,会干扰客人喝酒。 自始至终,叶惟昭都一直静静地看孟小晚做完这一切,嘴角挂一抹不清不楚的笑意。 好不容易给叶惟昭添满了酒,孟小晚起身,如蚊蚋般低声对叶惟昭告辞。 叶惟昭没有听见,依旧直愣愣地看着孟小晚不作声。 直到一旁的孟长缨发出爽朗的笑声拉回了叶惟昭的神志,叶惟昭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在主人家面前失态了,赶快收拾好了自己的视线。 “晚晚,不陪爹爹喝一杯?”孟长缨一脸慈祥地望着孟小晚,哄她留下也喝一杯。 孟小晚低着头,佯怒道:“爹爹才出海了几个月,旧疾未好又添新疾,我劝您也少喝点!” 一旁的叶惟昭听见了,接过话头问道,“怎么,孟员外可是生病了?” 这句话是在关心孟长缨的身体,可他眼睛看的,依旧还是孟小晚。 孟小晚微微一笑,回答叶惟昭说是的,父亲在南洋与东瀛都有生意,有些事务经常需要他亲自跑过去。海上生活不便,父亲便落下了一身病,再加上现在禁海令一出,父亲出海就更是拼了命的赶,最近两次出去再回来,身体竟然更差了…… 说完,孟小晚的脸上露出了哀伤的表情,这下连眼圈,都红了。 叶惟昭听了忍不住也连连叹息,说因为禁海令要求很严,拖一天都不行,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所以真是苦了孟员外了。 “没关系,回头在下便与都指挥使大人说说,叫他给你们开几张不设限的执票便好,也省得孟员外每次出去都担心,拿自己的身体去消耗。”叶惟昭这样安慰孟小晚。 孟小晚听言,感动不已,当下便与叶惟昭下跪,口里说着感谢叶惟昭的话。 叶惟昭也很高兴,迭声说孟员外对朝廷忠诚,对朋友仗义,区区几张执票,这是他叶惟昭应该做的。 一番话毕,孟长缨更是激动,为表感谢,他拉着孟小晚与叶惟昭喝了一杯酒,孟小晚这一回没有拒绝,照做了。 是夜,宾主尽欢。 叶惟昭走的时候,他已经有些喝醉了,脚下踉跄。孟长缨留叶惟昭在孟家庄住下,叶惟昭摆摆手拒绝了,说军队里是有军规的,若他敢在外留宿,回头就得吃军法。 孟长缨一听,立马道歉说是我孟某人愚钝,怎敢给大人招祸! 叶惟昭摆摆手,哈哈笑着东倒西歪地朝外走。孟长缨紧走一步追上,扶着叶惟昭陪他一起朝外走。 孟长缨说改天还请叶惟昭过来庄子喝酒,到时候争取让小晚陪大人多喝几杯。 “小晚年纪小,不懂事,今天让知事大人见笑了。”孟长缨说。 叶惟昭则豪迈地摆手说,“哪里哪里!令爱聪颖,孟员外有福了。” 孟长缨听得开心,脸上的笑愈发舒展。 就在两个人刚走出院门口的时候,突然,从侧旁的小路上冲过来一个人,一个个子小小的男人。 那男人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要找孟长缨,因为跑得急,来不及躲闪脚步踉跄的叶惟昭,两个人正好撞了个满怀。 小个子男人腰上是有佩刀的,被人突然一撞,下意识就用两只手去捂。却听得孟长缨一声怒斥: “小柴童,你找死啊!撞坏了贵客,你就给我拿命去抵!” 第40章 瞒天 小个子男人被孟长缨这么一喊,立马回过神来。他朝叶惟昭跪下,口中不停的道歉。 叶惟昭站直起身,摆摆手表示没关系,他正了正自己的衣冠,继续朝前走。 马车停在前院的门外,叶惟昭走在路上的时候很随意地问孟长缨:孟员外府上的家丁有架势,在家也带刀的。 听得此言,孟长缨脸上露出不自然的表情,他努力对叶惟昭解释,说因为他生意的缘故,走的地方越多,则意味着看不惯孟家的人也越多。所以他对家中护卫的要求都比较严格,要随时都能投入战斗。 叶惟昭听了点点头,称赞孟长缨的观念是对的。 “扶桑贼人顶坏,最爱躲暗处害人,孟员外有这种警惕就好,庄子防备森严点,没坏处。”叶惟昭说。 孟长缨也点头,接着叶惟昭的话又骂了扶桑贼寇一遍,两个人就已经走到了庄子的大门口。 叶惟昭登上马车,孟长缨与他告别,顺手又从身旁一个小厮手上拖了一大盒不知道什么东西放进叶惟昭的马车上。叶惟昭看见了随口问一句“你又塞什么塞”? 孟长缨看着马车里的叶惟昭一脸讨好地笑,“一丁点零嘴儿,带回去给兄弟们下酒吃的。” 叶惟昭听了只是笑,倒也没有再拒绝。 孟长缨跟叶惟昭约好两天后两个人再一起喝酒,叶惟昭掀开车窗帘让孟长缨放心,回去他就跟都指挥使说执票的事,完了就给孟员外送过来。 孟长缨很高兴,两个人又接着你来我往客套了好一阵,叶惟昭才终于放下窗帘,孟家的马车夫甩出一个大大的响鞭,马车开动,踏着月色,载着叶惟昭朝军营的方向奔去…… …… 叶惟昭回到军营,在灯下打开孟长缨送的那盒子,发现那“一丁点零嘴儿”原来是满满一大盒的冬虫夏草。 他忍不住笑了,谁要是敢拿这玩意下烧酒,叶惟昭敬佩他是个人才! 值夜的小兵送来了洗漱的水,叶惟昭一边洗脸一边问那小兵,今晚都指挥使大人有找过他吗? 小兵点头,说一个时辰前指挥使大人倒是来营房里看过,见你还没回,就说让知事大人回来后好好休息,有事明日再说。 叶惟昭了然,点点头便加快手上的动作,好早点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叶惟昭就起了。他来到都指挥使府衙的时候,程烈还在吃早饭。 听说叶惟昭求见,程烈立马相请,他问叶惟昭用过早饭没有?没有吃的话就坐下一起吃。 叶惟昭扫一眼程烈面前的小桌,上面就摆着三大样,一碗粥,一碟小菜,一簸箕馒头,都指挥使大人就这样拿着馒头就菜吃。 “惟昭来一个?我家厨子是我从玉门带回来的,最会蒸馒头,本将吃了他二十多年的馒头,天天吃都不腻。”程烈指着那一簸箕的馒头说。 叶惟昭笑着摆摆手说,谢大人相邀,来的时候我才吃了六个肉馍,饱得很。 程烈了然,也不再劝,只叫叶惟昭先坐,又让下人给叶惟昭泡茶。 待叶惟昭坐下,程烈开门见山问他怎么样?事情可还顺利? 叶惟昭点点头,说虽然不多,但是也有一点收获,至少确定了一点他以前的猜测。 “孟家庄有扶桑人。”叶惟昭说。 程烈颔首,说孟家庄有扶桑人也不奇怪吧,毕竟孟长缨的生意在东瀛规模最大。 叶惟昭摇摇头说,不是的,“他们带刀,功夫不错,属下初步判断就是追杀将军您的那同一伙人。” 程烈惊讶,自己仇家多不奇怪,奇怪的是那孟长缨有什么理由来杀自己? “你凭什么断定对方就是扶桑人,并跟追杀我的刺客是同一伙的?”程烈追问,毕竟那孟家不光是江宁的大户,在整个帝国都是叫得上名的,除恶务尽是必须的,但差人办差失误,冤枉了人也不应该。 叶惟昭对程烈一拱手,解释道: “离开的时候有个男人来给孟长缨禀告事情,我瞅着那人的步伐身型有些奇怪,便往他腰刀的位置撞了上去,那人下意识地双手握刀,呈蜻蜓八相,不是扶桑人又是哪国人?” 程烈听了没有说话。 众所周知,扶桑武士使刀常双手握刀,立于右肩处,右肘端起,远观如巨大的蜻蜓倒立肩部,中原人觉得那模样像蜻蜓,便给扶桑武士的这一握刀招式起了个名儿,叫蜻蜓八相。 程烈站起身,低头围着饭桌转了一圈: “惟昭的意思是,那些扶桑人是通过孟长缨,开展他们在江宁的活动?” 叶惟昭颔首,“是的。” 程烈抚掌大笑,“有意思!如果他们真的都是同一伙的,那么许多事情便说得通了! 扶桑人通过孟家的商行,不光可以更加隐蔽地与我们做交易,也能很方便地炒我们的粮,我们朝廷还只当是我们自己的官员不听话,或匪民太多。 炒粮可以赚钱,除了炒粮他们还能炒其他东西,能买的不能买的,他们也都能参与了。以后茶叶可以炒炒,私盐可以贩贩,什么火铳、□□、火炮也都能玩玩了……” 程烈长叹一口气,“这招瞒天过海,借尸还魂耍得不错,看来本将的禁海令是打到他们的痛处了,这么费尽心思,千方百计地想要除掉我。” 叶惟昭点头,说将军的禁海令可谓是一剑封了扶桑人的喉,所以昨晚孟长缨给我摊牌了,他要都指挥使颁发的,不设限的海上执票。 程烈听完忍不住笑了,说执票都能不设限,那咱们的禁海令又禁个啥? 叶惟昭也笑,说,那可不是,但这不就是扶桑人最希望看到的吗? 程烈挑眉,乜斜着眼看向叶惟昭,“你答应他了么?” 叶惟昭起身,向程烈跪下: “回将军的话,属下答应了。” 程烈哈哈大笑,走上前,弯腰扶起叶惟昭。 “惟昭毋需如此!本将相信你的判断,也期待你能顺利拿到我们需要的东西……” 程烈扬声,招呼管家给自己拿笔墨纸砚和官印来。 “惟昭且坐,执票,稍后便来。” …… 叶惟昭问程烈,孟长缨是不是有一个女儿叫孟小晚? 程烈听了,嘴角立马扬起奇异的笑。 他问叶惟昭为什么打听这个女人? 叶惟昭知道程烈在想什么,但是他不确定的事情也不敢随便下结论,便回答程烈说,昨晚宴会上,孟小晚也出现了,孟长缨说是他女儿,但叶惟昭心有疑惑,所以想来将军这里确认一下。 程烈点点头,回答叶惟昭说他也不知道,但是他可以找人问。 程烈招手再叫管家,让管家派人快马去请孙副将和他的胞兄孙主簿过来府上议事。 在等孙家兄弟的过程中,叶惟昭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他弯腰从椅子背后提出来自己今天专程带过来的东西——正是昨天孟长缨送的那一大盒冬虫夏草,放到程烈的脚边。 “将军,这个是孟长缨昨天送给下官的。”叶惟昭说。 程烈一愣,弯腰打开这盒子,发现是虫草,还根根肥大饱满的,他忍不住发出一阵啧啧赞叹声:“好家伙!都是好货啊!” 说话间程烈捡起一根肥大的虫草,随便吹了吹上头的浮灰,便放进嘴里大口嚼起来。 “不错!是好东西!”程烈频频点头。“你带回去,叫卫兵给你磨成粉,每天你自己吃几勺。”他这样对叶惟昭说。 叶惟昭怎敢私吞他人赠的贿物,自然极力推拒。 程烈见状笑了,告诉叶惟昭,这些都是吃的,不便保存不说,放军中也不合适,总不能给兄弟们每人发一根?这事他已经知道了,现在他以都指挥使的名义把这些虫草赏给叶惟昭,总可以了吧?如果叶惟昭觉得自己吃了怕是要上火,可以送给你那徐家的老祖宗嘛,老人家进这些大补的山货,最是合适…… 话说到这里,倒是让程烈想起他自己也有事找叶惟昭说。 “对了!本将昨晚也找过你,只不过那会你还没回,我便寻思着,今日再跟你说。”程烈说。 叶惟昭拱手,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看着程烈。 “徐家有个小姐被歹人掳走,正是你认的那个新妹妹,叶霜。”程烈说。 叶惟昭愕然,事情来得太突然,他还有点没回过神。 “事情是这样的……”程烈耐心与叶惟昭解释,“昨日,你父亲拿着徐家老太太的名帖过来寻本将,说有事想来拜访,本将允了。 紧接着徐老太太便来了,她告诉我,就在昨天早上,你妹妹叶霜出门买香粉,在距离徐府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突然出现十几名黑衣人,打伤护卫,打死车夫,将你妹妹一人用麻袋套了,连人带车,一起掳走。” 叶惟昭一直没有说话,脸上也无甚表情。程烈便紧盯着叶惟昭的眼睛看,“徐老太太不放心你爹手下的那些捕快,想让本将帮她找出那幕后之人。” “本将原本是不打算影响你办差的,但本将又寻思,那妹妹也是你新认的妹妹,瞒着你也不对,只好今天就告诉你。 绑匪要徐家支付一万两银作赎金,徐家愿意支付这笔赎金,但光天化日之下能公然掳走通判之女,这件案子本身,也值得我们去关注……” 程烈是过来人,他深知像叶惟昭这样流落他乡十多年的庶子,对生父及生父的家庭可能会抱有什么样的感情。因为从叶惟昭的脸上看不到程烈想要的情绪表露,程烈想,自己还是过高估计了叶惟昭的度量,于是他很快就重新组织了自己的语言。 “惟昭你手头还有差事,今天本将只是告诉你这个消息而已,你继续忙你的,我另择人去处理此事,也好对徐老太太有个交代……” “属下愿往!”不等程烈说完,叶惟昭便脱口而出。 他起身,朝程烈双手抱拳,单膝跪地道:“恳请将军把寻叶霜的差事交给我,属下愿往,解救叶霜姑娘……”《 》 40-50 第41章 过海 叶惟昭带人来到那条名叫观音巷的小巷子,巷子里还留着人马打斗过的痕迹,看得出来徐府的人伤得很惨,沿路都残留着斑斑血迹和衣料残片。 叶惟昭从路边的石头缝里捡了几块明显是被刀削下来的革片,揣进了怀里。 接着他又来到位于巷头一家客栈走访,叶惟昭掏出自己的腰牌给店家看,问店家最近几日可有行迹异常的人来住店?店家都一一回答了。 就这样,叶惟昭从巷头走到巷尾,前前后后查看、走访了半天后,便离开了。 回到营房的叶惟昭,独自一人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一丛野草发呆。 他摸出怀里自己从小巷里翻出来的那几块革片翻来覆去地看,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到了置于案桌一角的那封信上—— 这是孟小晚刚派人送过来的信,因为叶惟昭不在,卫兵便把这封信放在了叶惟昭书桌上。 信是用信笺封好的,封口处还上了火漆。 叶惟昭放下手里的革片,拿起了孟小晚给自己的那封信。 信笺的正面写着娟秀的簪花小楷:“孟小晚致李知事亲启”。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晚在蕴含满满父爱的梅香阁里见识过的恢宏梅林,和孟小晚不小心缠倒梅枝后的慌乱又嫌弃的脸。 几不可闻地,叶惟昭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笑,他挑开火漆,展开这封信笺,读起了信来…… …… 当天下午,叶惟昭就离开了军营,他叫人给程烈带话,说他去了野马荡,把新开的那几份无期限海上执票给孟长缨带过去。 程烈听传令兵给自己转述叶惟昭的话,他拿手捻了捻下颌角的胡须,觉得自己还是不能过高估计了一个少年人的心性。 程烈站起身,叫婢仆给自己更衣,他要出门。叫人再去给自己的副将孙允传令,备好马匹,下午程烈要亲自查案。 副将孙允是江宁本地人,孙允的胞兄孙钰目前还是州府衙门里头负责管理户籍的主簿。早间叶惟昭来跟程烈确认,孟长缨是不是有一个女儿叫孟小晚的时候,程烈也曾叫过孙允孙钰两兄弟过来府上作解答。 孙钰说孟长缨的确有一个女儿叫孟小晚,是最受孟长缨宠爱的侍妾所生,虽然是庶出,可那孟小晚的美貌却是出了名的,当年孟小晚小的时候跟随孟长缨上街看花灯,因为生得实在太可爱,还引得路人送花送糖果。 孙钰肯定了孟小晚的存在后,叶惟昭便没有再追问什么了,可现在过了好几个时辰,程烈又把孙允叫到身边,程烈问孙允亲眼见过孟小晚没有? 孙允笑,“将军说什么呢?末将怎么可能见得了人孟家的小姐?” 程烈点点头,觉得孙允说得没错,孟家小姐要是是个人都能看,那才奇怪了。 “好吧!你随我去观音巷看看,完了咱们再去城防所看看最近一段时间的城防记录,看能不能找出来点什么。”程烈说。 孙允听了有点惊讶,他听说了徐家姑娘被掳的事,可都指挥使不是已经安排叶惟昭去现场查了吗?怎么他自己又要亲自再去看一遍? 正在疑惑间,程烈看出来孙允脸上的迷茫,笑着问他,“当你最不喜欢的人,已经一只脚踏到了悬崖边,你会把对方救起来还是推下去?” 孙允语迟,旋即明白了过来。 “将军这是不相信知事了吗?您大可以不必把这件事交给他。” 程烈摇摇头说,“也不算不相信吧!料敌从严,料事从宽。毕竟叶通判刚为咱们江宁立下了大功,他女儿就出了这种事,真要有什么意外,不仅不好对徐家做交代,本将心里也会有愧疚的。我亲自去看看,总归是多一个人,多一层保障吧!” 说完,程烈把手中缰绳一抖,夹紧马腹,策马前行…… …… 再度来到孟家庄的时候,晚霞已经铺满了大半边天空。 叶惟昭来到孟家庄的大门,叩响了门环。 很快就有家丁来开了门,当发现是叶惟昭来了,家丁立马开门相请。 在往里走的时候,叶惟昭发现今天孟府里的下人们似乎都很忙,来来去去地碰到好多下人手上都大包小包地提着,在搬东西。远远看见叶惟昭走过来,便都停下脚步,提着东西低着头,侧身站在路边给叶惟昭让路。 因为没有提前给孟家庄递过访贴,家丁把叶惟昭安顿在一处花厅内坐着,就离开去通禀孟长缨了。 叶惟昭一个人坐在花厅里喝茶,一边四下里打量。 抬眼望了望天,叶惟昭知道这里是西厢的院子,院子有些偏,透过围墙上的花窗看出去,但见大屋高檐,长窗深锁,桑柏错落,佳木葱笼。不过行商坐贾之人的一处庄子,竟让人顿生深门重院,王侯世家之感。 叶惟昭走到那围墙边,透过花窗想看得更远时,他听见自窗外传来熟悉的人语声—— “忠一君真的要这么做吗?”那声音正是孟小晚。 叶惟昭一愣,想走,脚又迈不动。他很想知道孟小晚嘴里说的那个忠一君究竟是谁。 “是的,小小姐,忠一君都已经安排好了,他叫您不要管了,只要小小姐把您自己的事管好就行了。”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响起,是叶惟昭没有听过的声音。 只要小小姐把您自己的事管好就行了?叶惟昭瞬间来了兴致,看来整个孟府的人都很忙嘛,每个人都有专属于每个人的活儿。 叶惟昭屏息,贴着墙根儿听得更带劲了。 “我不同意!”孟小晚听起来有些生气,“在这种时候他还要动这些见不得光的手脚,怕是要坏事!” “小小姐多虑了,在忠一君看来这些并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手脚,他说兵行险招,但可以一石二鸟,这样的险,我们值得冒。”男人继续这样回答。 “哧——!”孟小晚冷笑:“还兵行险招?这样的鬼话也只有傻子才会信了,摸着你们的良心问问自己吧!他难道不是看那女人长得好看,就想占为己有?” 孟小晚的情绪激动起来,连声音都提高了一度,如惊雷一般在人的耳畔炸响,激得叶惟昭一个哆嗦—— 因为他突然发现孟小晚前进的方向,正是自己站立的这个院子。 离开已经来不及了,叶惟昭索性一个箭步朝身前那面月洞门冲去…… 不出意外地,在月洞门口,叶惟昭“差一点”就撞上了走进门来的孟小晚。 叶惟昭哎呀一声急忙后退两步,弯腰给孟小晚打了一个千,嘴上则非常“惊讶”地叫她一声“孟小姐好”。 孟小晚被吓得不清,脸上的表情从愤懑到吃惊,再到茫然,最后变成喜悦,跟戏园子里变戏法似的——就在这一瞬间完成了。 待看清楚这个差点就撞到自己的人是叶惟昭后,孟小晚的脸噌一下就红了,她朝叶惟昭盈盈一拜,称呼叶惟昭“李大人”。 “李大人您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人通禀,也没人伺候您?”孟小晚问叶惟昭。 叶惟昭笑着对孟小晚解释说,他也是临时决定过来的,到了一会儿了,门房正是去通禀孟老爷了。可孟小姐你知道我是个急性子,一时不见回,我便寻思着出去找找看…… 孟小晚了然,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她邀请叶惟昭跟她一起进花厅喝茶。叶惟昭没有推辞,转身对孟小晚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 孟小晚使了个眼色,叫那名跟在她身后的男子留在院门外,她自己一个人与叶惟昭一起走进了花厅。 叶惟昭用眼角的余光瞧见了孟小晚的那个眼神,也瞧见了走在孟小晚身后的那个男人,同他上一次见到的带刀侍卫一样,这个男人也是瘦瘦小小的,腰间挎了一把直刀。 男人留在了门外,叶惟昭不在乎,大踏步地走进了花厅。 叶惟昭刚坐下,孟小晚便率先开了口,问叶惟昭有没有收到自己写给他的那封信。 叶惟昭一听,便笑了,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那是心情很好的意思。 “收到了。”叶惟昭点点头。 “昭……感激不尽。”叶惟昭说。 孟小晚脸上的表情有些忐忑,她站起身来望着一步之遥的叶惟昭,目光中饱含了期待。 “李大人的意思是……” 叶惟昭顿了顿,想了一下,便直接从怀里摸出一方玉佩,双手捧了,弯腰送到孟小晚的面前。 “还请小姐收下……”叶惟昭说。 孟小晚低头,看见叶惟昭送过来的是一块和田玉,色泽雪白,油脂光泽,端的是一朵并蒂莲,在叶惟昭的手心盛开,散发出令人迷醉的光芒。 孟小晚喜悦,接过那朵并蒂莲捂在心口,脸颊上的那两朵红云,便染红了耳根…… …… 孟小晚并没有来得及与叶惟昭多说几句话,孟长缨就来到了花厅。 孟长缨大老远就打着哈哈,朝叶惟昭打拱作揖。他很高兴今天又见到了叶惟昭,孟长缨说他刚刚已经吩咐下去了,叫厨房赶紧再多做几个菜,今晚他要与叶惟昭喝到一醉方休! 这一回叶惟昭倒是拒绝了,他说昨晚自己喝多了,今早起不来,还被将军骂了,今天晚上可不敢再造次了!今天自己过来其实就是为了一件事——那就是给孟庄主送执票!都指挥使大人已经签了,签的正是无限制海上执票…… 话还没有说完,孟长缨就激动起来,没想到不过昨天第一次提起的话题,仅仅一晚上的时间,知事大人就都给他办妥了! 孟长缨彻底拜倒在叶惟昭超高的办事能力和办事效率之下,他三两步冲将过来,抓紧叶惟昭的手,恩公恩公地叫唤,那热情似火,就差马上把叶惟昭给抬进龛里供起来。 孟长缨有些无措般搓搓手,小心翼翼问叶惟昭有没有因为替自己办这件事,受什么委屈? 叶惟昭爽朗地笑,回答孟长缨:“孟员外多虑了,我能受什么委屈?不过几句话的事,毕竟我与都指挥使大人的关系……” 他顿了顿,眼角流转意味深长的一瞥:“孟员外你也知道,我与他的关系,平日里就维护起的。” 孟长缨自然明了,立马叫人把东西抬上来! 不多时,两名护卫抱着两只木箱走了进来,打开来,两只木箱里头满当当装了几十只金元宝,外加一叠银票。 “不成敬意,总不能让知事大人为我孟某人倒贴。”孟长缨的脸上笑开了花。 叶惟昭没表态,只微笑。不说拒绝,也没说收。 孟长缨了然,着那两个护卫把两只箱子直接搬知事大人的马车上去! 护卫答:知事大人骑马来的。 孟长缨皱眉,怒呵那护卫脑子笨,不懂变通:“你个蠢货!没马车,你套一辆车不就有马车了吗?” 这天晚上,叶惟昭没有留下来吃饭就告辞了。没有再让孟长缨提醒,孟小晚就主动站出来送叶惟昭,两个人一直走到了庄子的最外一层大门。 叶惟昭问孟小晚,“我若想来见你,应该走哪条道比较合适?” 孟小晚笑道:李大人来了这么多回,你不都走大门进的吗?咱孟家庄又不可能有谁拦你。 “不,我说的是不方便的时候。”叶惟昭说。 “……”孟小晚无语,抬头看进叶惟昭的眼睛。 “不方便?” “是的……”叶惟昭笑,眼底闪烁狡黠的光。玩味,俏皮,带三分诱惑:“不方便……” “……”孟小晚倒吸一口气,直接臊了个大红脸。 “你坏!”孟小晚举起小拳头,轻轻朝他抡了一锤,一对儿小拳头软绵绵地落在叶惟昭的胸口又落了下去…… 叶惟昭哈哈大笑起来,依旧没脸没皮地催她,要孟小晚给指一条路。 孟小晚熬不住,拉过他的胳膊,趴在叶惟昭的耳边轻轻告诉了他后山还有一条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孟小晚的绣楼。 叶惟昭点点头,说自己记住了。 临行前,叶惟昭骑在马上,回望道旁的孟小晚,轻轻对她说: “等我。” 第42章 孙儿 中间,叶惟昭回了一趟徐府。 他没有回自己的院子,也没有想过去依岚院见自己的爹和后娘,而是直接去了上房见徐老太太。 见到叶惟昭回来,徐老太太并没有很意外。解救叶霜,是她去求的程烈,叶惟昭在程烈手底下当兵,被叶惟昭知道实属正常。 老太太伸手,招呼叶惟昭坐,关切地问他在军营里过得可还好?有没有不习惯的地方? 叶惟昭点点头说谢老祖宗关心,自己一切都好,程将军也很关照他。 老祖宗点点头,眼底浓重的墨青色提示出来,这位老人家已经许久不曾好好合过眼了。 叶惟昭看在眼里,安慰徐老太太不用担心。一般来说绑匪在收到赎金之前就杀掉人质的情况很少,可以说是没有的。毕竟对方明确了要钱,在达到目的之前,对方是不会自毁掉前程的,毕竟如果对方想要的是霜姑娘这个人,就不会给徐家那封信了。 老太太点点头,说二老爷徐之行也是这样跟她说的,但她觉得徐之行只是一个卖茶叶的,说什么都不管用。既然今天惟昭也这样说,那么她就真的放心多了。 叶惟昭笑得灿然,以掩饰住他内心的惶恐。 这样的话哄哄老人家开心就行了,他如果还这么认为,那就真的是败军之相了。 看过现场也听过了那么多,昨夜的叶惟昭与程烈,就此案的走向第一次有了方向性的争执。 叶惟昭认为,目前应该紧盯的是孟家庄,潜伏在孟家庄里的扶桑人,就是今日叶霜被掳,乃至江宁乱象的万恶之源。 而程烈却并不这么认为,程烈在现场发现了徽帮的痕迹,他认为绑走叶霜,要挟徐家的人,正是那个以抱团行商,结党排外闯天下闻名的徽帮组织! 年前宁州粮价飙升,叶济康强制放开宁州粮食市场,压制宁州的崇宁党,给外地商人各类优待,让外地的粮商以更加优于本地粮商的地位,抢占宁州的粮食市场,牟取利润。这当中,就数徽帮商人的势头最猛。 势头猛,说明他们的利润高,利润高,则代表着徽帮商人们将投入更多的成本。直到后来,曾经肆意抬高粮价的“宁州黑手”再也扛不住,宁州粮价猛跌,徽帮的大富豪们前期有多兴奋,后期就有多失望。 那时不少人把全部身家砸进了宁州,后来才发现,前期的“盛世癫狂”原来都是一场镜花水月,结果到最后终究一无所获,很多人受不住这打击,甚至还有家破人亡,自寻短见的。 徽帮本就势力强大,这次等于被叶济康直接给骗了进来,当了一回朝廷的工具,跟盘踞在宁州的黑手们打了一场不见硝烟的仗。最后还是徽帮钱多、炮弹足,打赢了,朝廷得了利,粮价重归低位。而徽帮啥也没捞着!就捞着了一个梦? 程烈承认,盘踞宁州的黑手里面有扶桑人的影子,可并不只扶桑人一家,如果非要算,那么崇宁党也得给拉进来!扶桑人坏,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坏事都是他们干的。粮价之战扶桑人败了,他们最恨的,应该是打败了他们的徽帮人才对。 反观徽帮,空忙一阵啥都没有捞着,掳走叶霜,勒索徐家,有动机,有证据。件件确实,桩桩有据—— 最直接的证据便是,叶惟昭和程烈都从观音巷里发现了犀牛革残片,这是徽帮商人最明显的一个特征。 徽帮人有钱,不差钱!中原的皮革,毛皮市场,几乎都被徽帮人占领了。当时民间都有一个说法,“锦帽貂裘闯关中”,说的就是这帮徽州出来的人,穿着貂衣带着锦帽,缠一身的金银闯荡江湖,到处划地盘做生意。 发展到现在,甚至连打击报复、排斥异己、俘虏女人都不舍得脱下这身昂贵的皮。 程烈的推理,有理、有据,非常合乎正常人的理解。 其实叶惟昭刚发现散落在观音巷里的那些犀牛革残片的时候,他也是程烈这样想的。更何况徽帮的人也曾经在叶霜失踪前,在观音巷首的那家客栈里盘踞了整三天。 直到叶惟昭看过了残留在小巷墙壁上的那些刀痕,以及死亡的马夫身上的伤痕——那不是一个正常单手使刀的武者所能砍得出来的刀痕。 对叶惟昭和程烈这种刀口舔血的人来说,从伤口、刀痕判断凶器的类型,凶手的力道、姿势等讯息,其实都不是难事。难判断的是,并不是所有的中原武者都不会用双手使刀。 就像叶惟昭,你敢说你杀掉的每一个人都是用单手砍死的吗? 所以,单手使刀还是双手使刀,根本不是这个问题的关键。 针对程烈的质疑,叶惟昭找不到周全的应对,所以在推理上,叶惟昭就先输一城。 程烈是都指挥使,带兵的,他需要对军队,对朝廷负责任,不是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的江湖游侠。既然根据现有的线索,做出了那样的推理,那么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就应该按照那个“最为正确”的推理来进行。 叶惟昭觉得程烈做错了,但是他也仅限于“觉得”,叶惟昭的直觉不具有任何约束意义,他不可以靠直觉去左右都指挥使做出来的决定,更不可以用直觉去指挥军队。 叶惟昭甚至直觉明天徐家去老松坡支付赎金的时候,对方并不会把叶霜交出来—— 激化朝廷与徽帮之间的矛盾,让朝廷把人多势众,钱还多的徽帮看作“反贼”,最好出兵进行剿灭,这也是扶桑人最希望看到的局面。 如果扶桑人打着这样的目的行事,那么以钱换命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叶霜就是被扶桑人推上祭台的那个牲,她的处境,将伴随她失踪时间每一刻每一度的延长,变得越来越危险。 叶惟昭已经两日没有合眼了,他的身体都感觉不到疲惫。叶惟昭知道这是不正常的,再急,也得要保证自己在决战的那个时候有力气。可是叶霜这件事来得太陡,时间太紧,要厘清的头绪太多,叶惟昭没有时间去休息,也休息不下来。 根据孟小晚指的那条路,当天半夜,叶惟昭就换了一身夜行衣去走了一遍。 让人非常失望的是,叶惟昭并没有找到叶霜。虽然令人丧气,但这也并不是意料之外的事,如果重要的俘虏能轻而易举就被人给找出来,那扶桑人,也混不到今天这一步了。 叶惟昭问老祖宗,一万两赎金都准备好了吗?老太太点点头说:准备好了,是大老爷和二老爷昨天去找了子钱家,借了三千两银凑齐的。因为对方跟徐家熟,息钱按三分利算。 叶惟昭听了点点头,把自己从孟家庄提回来的两只箱子和那一大盒冬虫夏草,摆到了老祖宗的面前: “虫草是惟昭孝敬老祖宗您的,还有这两箱是一千两黄金,加三千两银票,老祖宗且收下。借的子钱先还了,就用这里的钱,再添上徐家的几千两银,明天去赎人吧!” 老祖宗惊讶,叶惟昭只是一个小兵,她不懂叶惟昭究竟从哪里搞来这么多银钱,还有那么大一箱的虫草,莫非是去干了什么坏事? 叶惟昭看出来老祖宗心中所想,笑着安慰她说,虫草是朋友送的,他年纪轻轻本就火重,也吃不上。至于这些钱,他都在程将军跟前过了明路,是程将军允许他这么做的。只不过因为差使的关系,这笔钱究竟怎么来的,恕惟昭不能与老祖宗多讲。 老太太点点头,知道朝廷里有些事情是不能多问的,知道这笔钱总归是程烈允了的,徐老太太这才放心了点。但人已经活到了这个岁数,怎么会不知道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老太太柔和了语气问叶惟昭:昭儿,今天你收了这笔银两,那都指挥使往后,会不会对你有什么限制? 叶惟昭听了忍俊不禁,他知道徐老太太在担心什么,便告诉她:“老祖宗,您多虑了,我们干行伍的,不搞卖身契那一套,只要能立军功,什么都好说!” 听见这样的回答,徐老太太才终于把心放进了肚子里。摸着叶惟昭送过来的这两箱子金锭,她胸中各种情绪翻涌。 叶惟昭最后跟老祖宗交代了一下明天带银两去与对方交换叶霜时,应注意的事项。叶惟昭问,明天是谁去宁古寺后山交钱呢? 徐老太太回答是三娘。 叶惟昭听了没有说话。 听见这个回答,其实他一点都不意外。 “好,知道了,还烦请老祖宗把昭刚才说的话,转告我姨,叫她千万不要害怕。明日都指挥使司会安排最精锐的营兵埋伏在宁古寺,待对方一冒头,就能控制对方,一定可以保证霜姑娘的安全。”叶惟昭说。 叶惟昭不愿意见徐三娘,老祖宗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敬。相反,她对叶惟昭颇为理解,甚至从一开始她就对叶惟昭表示过同情。 临走的时候,老祖宗叫住了叶惟昭。 “孩子!”老祖宗远远望着叶惟昭,招了招手: “你是徐家的恩人,老身代三娘谢谢你……” 叶惟昭停下脚,远远地看着徐老太太。 听见老祖宗对他道谢,叶惟昭轻轻一笑,摇摇头对老太太说了一句:“老祖宗可千万别这样想,惟昭也是徐府的拖累,还指望老祖宗不要嫌弃我呢。” 老太太怎么会当叶惟昭是拖累?她听不懂叶惟昭的话,也看不懂叶惟昭眼底的光,她始终在为叶惟昭今天的付出而感激涕淋: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你怎会是拖累,你也是我的孙哩!谁家能有你这样的孙,那可是祖上积来的福气!” 叶惟昭哑然。 他想摇头,孙什么的,他才不稀罕,又觉得罢了,只弯腰对老太太深深行了个礼: “老祖宗大可放心,为救霜姑娘,昭,定是尽全力的。您且好好歇息,明日,静候佳音……”说罢,便转身离去。 第43章 大辅 叶霜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是在马车里,脑袋被人蒙住了,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双手被反剪着捆在身后。 叶霜当然明白徐府的护卫还是没能把自己给护出去——她被人俘虏了! 叶霜不知道究竟是谁俘虏了自己,对方为什么要来劫持她? 这些前情起因已经不重要了,现在不用猜也能知道,叶霜接下来没好日子过了。不管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反正叶霜接下来即将面对的,会有以下几种局面: 最好的结果就是,被动等待别人救援成功;要不然就是死亡;再有就是□□、奴役、身体折磨、反反覆覆死去又活来,生不如死…… 叶霜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如果说还有什么比被困在井底还要更可怕,那应该就是生不如死了吧…… 叶霜甚至做好了对方若是要□□或摧残自己,她就与对方死磕的打算,哪怕是用嘴咬,也得要给对方咬下一块肉来,大不了一死了之。比起死亡,叶霜更怕的其实是生不如死。 她不想成为某一个魔鬼的玩物,更不想成为再一次被埋入黑暗地底的蝼蚁。 终于,叶霜见到了那个“魔鬼”。 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叶霜头顶的布袋终于被人揭开了,一个神情阴冷的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 男人中等个子,身型偏瘦,但腰背挺直,胳膊有力,一看就是瘦而精悍的那类人。男人头戴钹笠帽,穿着样式很普通的棉布衣,外搭一件褐色半袖。这样的打扮完全看不出他的身份,只这男人腰间挂的东西,引起了叶霜的注意。 男人腰间挂着一只以螺钿和银丝做装饰的小盒子,跟时下人们腰上都挂玉佩一样,用一根红色的绳子悬在腰间,只不过他是把玉佩换成了这样的盒子。 这叫印笼,在十多年前叶霜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偶尔看得见有人带,那时的官老爷们拿这玩意儿来装随身携带的印章。但普通人哪有那么多印章好天天带?有很多印章的官老爷也还是更喜欢能够人带来福气的玉,所以慢慢地,官老爷也不带了。 今天再度看见穿短褐的人带十多年前才能看见的印笼,真的让叶霜忍不住就心生怪异之感。 看那盒子白里泛沉,不带通透感,应该是用类似象牙一类的东西做的。但螺钿和银丝勾勒出的花鸟模样,工艺精湛,明显不是几两银子能够买到的东西。 男人的一只手,正按在悬在他腰间的刀柄上。刀跟叶惟昭爱用的宽刃、曲身的大刀也不一样,那就是一把普通的唐直刀,看不出有什么特点。 “叶霜?”男人发话了,一边说话一边朝叶霜走了过来。男人的口齿清晰,但是带一点点口音,听上去有点像吐蕃那边牧民们说话的样子。 他走过来,伸手捏住叶霜的下巴,毫不怜香惜玉地把叶霜的脸给抬了起来,好让叶霜的脸暴露在阳光底下,让他看得更清楚。 叶霜目射寒光,狠狠瞪着他。 男人的目光扫视叶霜的脸,一寸一寸地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一个毛孔,男人眼底的冰冷没有变,但嘴角却扬了起来。 “很好,很好,哈哈哈哈哈哈!”男人的心情似乎不错,仰天大笑起来。 “你是我的了,你可以叫我小林大辅。”男人放开叶霜的下巴,弯腰这样对叶霜说。 小林大辅是什么东西? 叶霜听不明白,她两辈子都没接触过这种称呼,她能听得清男人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却听不懂这些字连起来的,每句话的意思。 叶霜不说话,手脚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男人没有听见回应,便拿手抚摸叶霜细滑的脸颊,掰开她的嘴检查她的牙齿,就像农市上买卖牲口的贩子。男人第二次重复自己的话,“叫我小林大辅”。 什么又小又大的……叶霜脑子里一团浆糊,她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只感觉到正在自己脸上的那只手,像蛇一样逡巡,带来让人恶心又心悸的触感—— 叶霜抖得更厉害了。 牙齿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是男人敢对她再做点什么,叶霜就要用牙齿最后这一件武器咬下魔鬼的耳朵! 男人发现了叶霜正筛得过份,他笑出了声,连眼底的寒光都消融了些。 他收回自己的手,站起身来对身后的人说了几句话。那几句话叶霜是一个字都没有听懂——那完全就是另外一种语言。 “你老实待在这里,我会好好对你。”男人又转身对叶霜说话,用的是叶霜听得懂的语言,“你若想跑想耍花招……”他顿了顿: “我会杀了你。” …… 叶霜就这样被留在了狭小又黑暗的屋子里。 就像那个男人说的那样,只要叶霜老实待着,不跑不耍花招,劫匪们就不会为难叶霜。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对方果然没有□□、奴役、或身体折磨过叶霜。除了把叶霜关在这里,劫匪们似乎真的没什么其他的打算。 但是叶霜知道,这样的宁静只是暂时的。 此时劫匪不杀她,或许只是时候不到,总有一天,那个面相阴冷的男人就一定会对叶霜举起屠刀的。 叶霜试图全面了解自己的处境,尽量多地观察这里的环境和人。她发现自己所处的屋子的墙,都是石头砌的,当中一面墙上开了一扇很小的窗。 叶霜趴那窗户边看过,这间石头房子是沉在很深的地底下的,所以从窗户看出去是看不见景色的,只有一面距离人眼很近的夯土坑壁,这扇窗户的作用也仅限于通气。 叶霜有些绝望了,这分明就是一间地牢,父亲就算派出他手下最优秀的捕快,也不可能猜到叶霜是被人关在了地底下吧! 看来叶霜真就跟“坑”,有不解之缘,上辈子她死了被人困井底下,这辈子活着就被关地底下了…… 地牢不止叶霜住的这一间,叶霜粗粗看了一下,十来间还是有的,就数叶霜这一间最干净,地面用青石板铺过,与泥土地面的牢房相比不会太潮,屋角还有一块供叶霜睡觉的木板。 有了这样的对比,叶霜那颗惶恐不安的心才稍微放下去了那么一点。 看来自己暂时,短时间内很可能是性命无忧的。对方明显有对叶霜释放出来一点点善意,为了让她被关得舒服一点,还专门选了有石头地板的房间,备了睡觉的木板。如果劫匪从一开始就打算取叶霜的命,完全不必这么麻烦。 不远处是专门为看守们开辟的休息区,看守们可以在这里喝茶,有时候轮值的几个看守还会组局打牌九。 一个关人犯的地方,有十多间排列整齐的牢室,还有看守的休息室,可见该地牢所处的位置,根本就不是临时找的,而是这群歹人长期居住的地方,有成规模的建筑群。 看守叶霜的是某户人家的家丁,叶霜之所以笃定对方只是普通大户人家的家丁,是因为这些人身上穿的不是兵服,也没有甲胄。 他们的纪律很松散,完全没有军营里正常士兵应该有的意识,经常会出现只有一个家丁来给叶霜送饭,就任由牢房门那么大开着的情况。 虽然叶霜知道现在就算牢房门开着她也没办法跑出去,但这样的操作习惯本身就是极度错误的,不能因为被看管的对象是女人,就放任规则不去执行。 叶霜知道,这样的情况在军队和官府的牢房里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 所以她笃定,自己所处的环境是在某大户人家的私牢里。 叶霜回忆不起来上辈子的叶济康究竟得罪过哪些人,因为过去的叶霜从来没有干预过叶济康的事,但这辈子不一样了,叶霜主动站了出来,她在改变叶济康的命运的同时,也在无形之中改变了她自己。 叶霜知道这地牢里面有两拨人,一拨是大户人家的家丁,而另一拨,则是跟自己第一天看见的那个小林大辅一伙的异族团伙,他们都讲某种不知名的语言。 在大家都不开口的情况下,叶霜判断分辨这两拨人的方法很简单——那就是看刀。 异族团伙们喜欢使直刀,所以他们的佩刀便都是唐直刀。而大户人家家丁们使的,则贴近生活一些,和叶惟昭一样,他们都使曲身宽刃,刀尖带弧度的弯刀。 带直刀的异族团伙不负责看守叶霜,但有时候也会来给叶霜送饭。这些异族人比较粗鲁,他们对叶霜很凶,通常会两个人一组来送饭。仗着叶霜听不懂他们说话,这些人还会朝叶霜嘻嘻笑,嘴里说一些叶霜听不懂的话,根据他们脸上的表情,叶霜知道一定不会有好话。 劫匪劫人,既然不打算杀人,那么一定是有所求的,不报怨不报仇的莫名逮个人来关起,纯属多事。就像老话里说的那样,死也得要做一个明白鬼,可是出乎叶霜的预料,这群异族人把叶霜劫来了,不杀,也没说他们有什么诉求。 叶霜生活在地底下,终日不见天日,她分不清时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关了多久。如此长时间的对未来命运的担忧,对叶霜的心理造成了很大的压力,不管什么时候她都无法入睡,连休息都在害怕。 终于,叶霜鼓起勇气,主动尝试与劫匪沟通问题。 虽然小林大辅身上穿的和其他人一样,都是粗衣麻布,但领袖的气质是阻挡不了的。不光有小林大辅腰上那一挂与众不同的精致印笼佐证,小林大辅眼底的那种笃定与说一不二,无一不在告诉叶霜——这个男人就是话事的! 所以当小林大辅第二次出现在地牢里的时候,叶霜站了起来,抓住这个机会主动询问小林大辅,他想从自己身上获得什么? “我家开商号,如果小林大辅先生需要银钱,你告诉我需要多少,我这就给家里去一封信,我家人一定能如数给您送过来。我保证,他们一定不会报官。”叶霜这样对男人说。 她不确定这个小林大辅是不是男人的名字,虽然小林大辅先生听起来有点怪,但这已经是叶霜能想到的唯一称呼了。 出乎叶霜的预料,这位小林大辅先生听了叶霜的建议,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喜悦的样子,似乎对金钱并不感兴趣。 “叶霜,你不需要考虑任何事情,我不要你写信,更不需要你家的银钱。”小林大辅说,“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等!” 他扬起嘴角给叶霜送过去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还有,我的名字叫小林忠一,大辅,只是我的官职。” 第44章 孬音 叶霜的记忆里没有小林忠一这个名字,过去的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导致现在遇到如此严重的问题。 小林忠一让叶霜等,但叶霜觉得小林忠一其实也在等。 叶霜不知道小林忠一究竟在等什么,想破脑袋也想不清楚这里头的因果关系。直到有一天,一个女人来到地牢,站在叶霜的面前,直接把叶霜心底的最后一点侥幸,给提前掐断了。 女人个子小小的,要不是看她高盘于头顶的发,叶霜还以为她只是一个孩子。 女人长一张漂亮的娃娃脸,五官也足够精致,如果不是因为女人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过于凶悍,叶霜还会暗赞对方一声“美女”。 小个子女人走到叶霜的牢门前站着,死死盯着牢房里的叶霜看了好一阵,便问她身旁的的一名嬷嬷:“她就是忠一说的那个人吗?” 嬷嬷点点头说,“是的”。 听见女人是说汉话的,典型的江宁话,还一点外乡口音都没有,叶霜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她坐直起了腰,随时准备站起来。 谁知道随之而来的谈话,便瞬间把叶霜那不合实际的期望给浇灭了下去。 小个子女人盯着叶霜,又问那嬷嬷:“你觉得她好看吗?” 嬷嬷明显有些无奈,耷拉着眼皮回答道:“她怎么可能比得过小小姐您……” 听了这句话,这位被称作小小姐的女孩点点头,但心情并没有因为这句话变得美好,她甚至有些抱怨地说:“所以男人都是瞎眼睛,他们眼里的美,跟女人眼里的美,它不一样!” “……”嬷嬷或许被这样的话给缠得疲了,只翻了一个白眼,连吭都懒得再吭一声。 叶霜也懒得吭了,她把头低下,朝都不想朝向女人那一方。原来说汉话的,也并不意味着就是自己人,更有可能是数典忘祖、背信弃义的叛国之徒。 “忠一说今天就能见分晓是吗?”小小姐问嬷嬷。 听见“见分晓”这几个字,叶霜又瞬间来了精神。她直觉此事一定与她叶霜的命运有关,便竖起耳朵听。 “是的,小小姐,小林大辅是这样说的。” “那么忠一有说过他在什么情况下,就要把这女人送回去吗?” “没有,大辅从来没有说过要把她送回去,也没有动过这样的打算。” “一石二鸟,一石几鸟都没有关系,只是忠一会对这个女人生出那样的想法真的好让人失望。” “其实小小姐也不用失望,对比其他人家,小林家的男人已经很自律了。” “所以现在已经沦落到必须要与比自己更差的人做比较,然后才能安慰自己了吗?” “小小姐何出此言……” “忠一非要这样做么?” “是的小小姐,听管家说那边已经准备好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派人过来把她接走。” “所以见分晓也与这女人无关啊!毕竟无论今天见了什么分晓,这女人都回不去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拦着我杀掉她呢?没有用的人杀了就杀了,你们究竟在顾虑什么?” “……” 叶霜抱着腿,缩在牢室里的一个角落,觉得眼前这女人不仅卑贱,还很可恨。那张初时觉得精致的脸,此时看来却是如此丑陋不堪!什么叫做没用的人杀了就杀了?无非不过是担心她自认为紧要的男人的恩宠罢了。奈何叶霜现在就是一个俘虏,也没办法跳起来揍那女人一顿。 还有,小小姐口口声声说的,忠一非要做的那个想法,究竟是什么啊?怎么听起来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 “小小姐啊……”嬷嬷的语气颇有些无奈,想必此时的她也觉得小小姐有些无理取闹。 话刚说了一半,突然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走进了地牢,来到小小姐身边跪了下来:“启禀小小姐,李大人来了,他说他是来找小小姐您的。” 话音刚落,小小姐立马就跳了起来: “李大人?他说来找我的?” “是的。”小厮点点头,“是小七他们在后山先发现的李大人,当时李大人一个人在坡上走,小七看见了便上前去见礼,问有什么可以帮助他的,李大人说他来找小小姐。” “后山?李大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后山?”问这话的是那位嬷嬷,却很快就被小小姐出手给制止了。 叶霜惊讶地发现小小姐的脸上竟然泛起了一层红晕,似乎那个李大人出现在后山是一件非常羞人的事情。 嬷嬷也看见了那片红晕,她很识时务地闭上了嘴,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叶霜冷眼旁观这场“大戏”,只觉小小姐和小林忠一倒是很登对的一对儿贱人,王八找个鳖亲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带我去见李大人!”小小姐这样对那小厮说。她瞬间就把小林忠一和叶霜抛去了脑后,现在轮到那个李大人的场子了。 叶霜在心底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小小姐忙着要去与李大人幽会,意味着叶霜不必再担心小小姐会不会在现场就摸出一把刀来把叶霜杀掉,李大人真是天赐的男人…… …… 小小姐走了,丢下叶霜一个人在牢室里辗转反侧的等。 她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这样静等灾祸来临的感觉很不好过,叶霜宁愿小林忠一现在就出现,给她一个痛快。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果然有人来了。 是拿直刀的异族士兵,与过去他们来时的阵仗不同,这次跟着异族士兵一起来的,还有几个嬷嬷。 异族士兵与这几名嬷嬷,用叶霜听不懂的语言叽里咕噜说了一阵后,牢室门打开,叶霜被带了出去。 叶霜的眼睛被嬷嬷用黑布给蒙了起来,她们带着叶霜东拐西拐走了一段路,随后还坐了车,也不知道折腾了多久,叶霜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处澡堂子。 不等叶霜搞清楚状况,她已经被这群嬷嬷扒光了衣裳,塞进池子里,洗洗刷刷了个混白又光滑。 她们把叶霜的头发和身子都洗干净了,还给叶霜穿上了宽袖窄身的衣裳,这是叶霜不曾见过的款式,松弛漏风的领口和后背多余的一块靠枕都让她无所适从。 敏感的叶霜似乎猜到了点什么,她推开那群毛手毛脚的嬷嬷,不要她们给自己梳妆。似乎这样就可以阻止小林忠一的计划得逞。 很显然叶霜的缚鸡之力根本无法阻止事态的继续发展,她很快就被这一群身强力壮的嬷嬷给拾掇妥帖了。 叶霜被人施好粉敷好面,穿上扶桑人的衣服,梳了一种特别夸张的花苞头,头上也插了花。嬷嬷们重新把叶霜的双手反剪着绑好,拿布蒙好眼睛,叶霜再度“上路”了…… 再一次睁开眼睛后,叶霜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间陌生的房间内。 房间被木板隔出了几个开间,她不明白这几个开间都是拿来干什么的,因为它们看上去基本上都一样,空荡荡的没有指代意义非常强的书桌、床,或是饭桌、八宝柜。有的都是一个个小小的几、箱笼、靠垫、蒲团…… 虽然没有很多熟悉的家具,但房间依然布置得非常整洁温馨。房间的地上铺着柔软的垫子,窗边挂的帘子上绣着类似梅花纹样的五瓣花。叶霜看见了堆放在帘子下的被褥,心说果然还是自己猜的那样。 叶霜想跑,那是肯定的。可是当嬷嬷们拿来绳子,把叶霜的两只脚也绑起来的时候,叶霜知道,自己最后的那一点念想也破灭了…… 叶霜就这样躺在光溜溜的垫子上,仰望天边孤零零的几朵浮云,心里盘算着今天晚上自己的几种死法。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小林忠一来看过叶霜一趟。他终于换上了他们民族本来应该穿的衣裳,同样是那种奇奇怪怪叶霜没有见过的袍子,同叶霜身上的袍子一样,都是用料考究的绫。 因为长时间的捆绑,叶霜的双手双脚都麻了,她恳求小林忠一帮他松一松绑。 “既然你已经回来了,可以把我松开吗?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我怎么可能逃跑?”叶霜说。 小林忠一笑了,告诉叶霜,在他们同房之前,都不可以松绑,这是规矩。 叶霜无语,她不知道扶桑居然还有这种规矩,听起来更像是小林忠一在骗人。 “你是很急了么?”小林忠一笑嘻嘻征求叶霜的意见,他还装模作样看了看天:“现在还有点早,太阳都挂在天上。” 叶霜并不觉得这个玩笑好笑,她咽下一口口水告诫自己不要纠结也不用生气。手脚麻就麻吧,大不了晚些时候多缓一缓。 叶霜恳求小林忠一帮她松绑的时候语气和态度都是很好的,她不是极端的大汉族主义者,更何况叶霜已经看淡生死了,根本不会有恨,只想在走之前让自己的手脚舒服一点而已,没想到却碰了一鼻子的灰。 小林忠一或许是扶桑国很有地位的男人,不然不会被派过来干这些鬼鬼祟祟的差使。叶霜盯着对方头上那根造型奇特的发髻,在心底这样默默地想。 扶桑人不远万里来到江宁,肯定不会是为了抢一个叶霜的。于是叶霜反剪着双手,躺在地上问他:“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吗?” “不可以。”小林忠一几乎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她。 “……”叶霜沉默,只好把头重新又转向窗外。 “算了,做一个糊涂鬼也是没有关系的。”她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 耳畔响起男人压抑在喉间的笑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自叶霜的身后传来,小林忠一给他自己换了一件衣服,对叶霜说: “我先出去一下,晚点回来陪你。” …… 不知道小林忠一说的一会是多久,叶霜一直躺到太阳落山,他也没有回来。 叶霜自然并不期待与小林忠一的夜晚,只是既然要死,她也希望尽快,不然总这么拖着,一直完不成事,还耽误叶霜上路。 房间里没有火烛,叶霜不知道是下人们忘记了给她放火烛,还是扶桑人晚上都不用火烛的。反正屋子里很快就看不见了,除了昏暗夜空里的那轮明月还算有点光亮,其他地方都是黑洞洞的一团团。 此时正值三月,还有倒春寒,白天阳光和煦,晚上吹起来的风依然是很冷的。 叶霜穿得薄,领口又大,冷风从窗外呼呼灌进来,吹得她涕泗横流,狼狈不堪。 手脚都被绑住了,折腾好久,叶霜才终于够上窗边那块布帘,把自己的脸重新清理干净了。 突然,如有福至心灵,叶霜发现已经很久没有人出现过了,四周安静得可怕,不光没有火烛,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内心突然就兴奋起来!她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让小林忠一没办法再安稳地呆在屋子里。 叶霜蠕动自己的身躯,伸长脖子凑到窗边,望向那黑暗夜空的尽头,努力想找到点什么——譬如冲天的火光,或者金鼓鸣夹杂呐喊声什么的。 可是黑夜静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周围的人不见了。 她有些失望地收回了目光,觉得自己应该趁这个时间做点什么。 叶霜尝试过各种努力,扭动身躯试图磨断手脚上的绳子;弯腰屈膝,用嘴去够脚上的绳子;蠕动身躯,试图“走”出这间屋子…… 当各种努力都宣告失败后,叶霜最终回到了那一堆被褥的旁边。 她用嘴叼开一床褥子,钻了进去—— 她累坏了,不如趁这个时间休息一下,积蓄点体力,等下一次薄发。 在被俘后的这段时间里,叶霜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今天终于挨上了被褥和枕头,眼皮一搭,竟沉沉睡去。 正在混沌与虚幻之间挣扎的时候,耳畔似乎传来卡嗒一声瓦片响。 叶霜如惊鹿般猛地睁开了眼。 下雨了? 不对!那声音绝对不是下雨。 有人进来了? 来人没有声音,听不见脚步声也再没有瓦片响。 但屋顶上有瓦碎了,那声音绝对没有错! 小林忠一回来不会是这个样子。 叶霜猛地从地(床)上坐了起来,眼睛死死盯着头顶那黑洞洞的深处—— 直到一抹来自刀尖的寒光,自那黑暗中探出了头…… 第45章 佳音 叶霜目瞪口呆地看着叶惟昭的那双犀利的眼睛自黑暗里显现了出来。 他的脸上蒙了一块黑布,但那双眼睛叶霜实在太熟悉了,只看里面亮闪闪的光,她就把叶惟昭给认了出来。 仇怨、憎恨什么的再也不存在,在这种时候还能看见叶惟昭的脸,就像观音菩萨于人困境之时显灵一般让人感恩戴德。 叶霜用这两辈子最最赤诚的感情叫他“哥哥”,然后眼眶就红了。 叶惟昭穿着夜行衣,发髻也用黑色的带子高高束紧。他攀紧房梁,几个甩臂来到叶霜的身边,伸手想扯她起来,却发现叶霜的手和脚都被捆住了。 他收起手里的缚木索,抽刀刚想割开捆绑叶霜的绳子,门外便传来零落的脚步声。 “我被人盯上了。”叶惟昭压低声音急促地说,“给我找个可以躲的地方。” 叶霜哑然。 这里她也是刚刚才来的,除了小得可怜的几只箱笼和一个袖珍型茶几,这屋子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地方可以躲。”叶霜说,“要不你再回房顶上去找找。” 叶惟昭没有说话,站直起身。 他快速浏览了房间一圈,发现叶霜说的是实话。 除了上天,他已经被逼上绝路了。 来不及再多想,叶惟昭相中了叶霜身上那一堆松软的被褥。他一个健步冲到叶霜的身边,钻了进去。 暄腾腾的锦被层层叠叠,叶霜眼到心至,她蹬起腿索性把那布帘子底下的几床被褥都蹬了个乱七八糟。 叶惟昭藏在蓬松的被子里,就挤在叶霜的腿边。 刚刚布置好现场,门“彭”一声被人撞开了。 房间里火光大亮,小林忠一带着人,举着火把冲进了房间。 刚走到门口,小林忠一举起了手,他示意自己的部下后退,自己则脱了鞋,一个人走进了房间。 叶霜坐在狗窝似的地(床)上,看小林忠一 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叶霜,你怎么这样了?”小林忠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叶霜,和她身边那一堆小山似的被褥。他的嘴角带笑,无论是他说话的语气还是动作和脸上的神态,无一不充满了试探的意味。 心跳得很快,叶霜回望小林忠一的眼睛,强作镇定地回答,“我冷。” 小林忠一看一眼叶霜身后大开的窗户,和漫天乱舞的布帘,没有说话。他伸长了手越过叶霜的头顶,试图把窗户关好。 趁着这空档,借助室内明亮的火光,叶霜看见了雪白被褥上的几滴血…… 脑袋里嗡一声就炸了。 叶霜没有来月信,自然知道这几滴血是从哪里来的。 好在那几滴血留的位置挺巧,就在叶霜的脚边,她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脚,正好把那血渍给压住。 小林忠一关好窗,便蹲下身看叶霜的脸。 “可是你看上去并不像冷的样子。”小林忠一盯着叶霜额角渗出的那一层细密汗珠说。 “不,我冷。”叶霜偷偷散了散手心里的汗,坚定地看进小林忠一的眼睛,“只是因为你刚才冲进来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被你吓坏了。” “是么?”小林忠一勾了勾唇,“对不起。” 他阴冷的目光审度叶霜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当然也不放过叶霜身上的每一寸衣袍与被褥…… 叶霜忘记了害怕,她“镇定”地看进小林忠一的眼睛,不动摇分毫。 小林忠一伸手,往叶霜身上堆积最高的那一处被褥摸去…… “这是我的腿。”叶霜说。 大长腿已经开始变得僵硬,底下就藏着叶惟昭。 小林忠一不语,往更远处再摸去。 “还是我的腿,你按痛我了”叶霜不满地抗议。 “你是属蜘蛛的吗?腿这么长?”小林忠一有些不赖烦地在堆积成山的被褥里逡巡。 “没办法,爹娘给的。”叶霜幽幽地说。 除了叶霜比旁人怕冷一些,盖的被子太多,小林忠一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他没有再在叶霜的被子上纠结,叶霜说冷就冷吧!小林忠一站起身,只着洁白的袜,开始扫视四周光洁的墙面与自己脚下这片整洁的地板。 叶霜知道小林忠一在找什么。 除了脚底被盖住的那几滴血,叶霜相信,小林忠一 一定找不出他期待的东西。 叶霜甚至肆无忌惮地盯着小林忠一的眼睛看,她相信这个狡诈的扶桑人,一定比不过比他更加狡诈的叶惟昭! 叶惟昭也不是吃素的,人家是从房梁上吊下来的,鞋都没有沾过地。 鞋没有沾过地…… 没有沾过地? 还是……沾过地么? 叶霜想起叶惟昭曾试图用刀替自己解开手上的绳索。 后背上的汗毛噌一声就竖起来了,叶霜转头,果然看见就在自己的背后,不出两尺远的地方,赫然半只泥脚板印!还有半只就在一旁的被褥上,好死不死的,还正好指向叶惟昭躲藏的入口…… 叶霜大呼不好,自己的双手被绑住了,扯被子遮也办不到了!情急之下,她一个死鱼躺,直挺挺地就朝那块泥脚板印躺过去—— 堪堪压住那泥脚印,包括印着另外半只脚印的一角被褥。 小林忠一被叶霜的动静吸引,转过头来看。 正好看见叶霜正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躺在地上,双手反剪在身后,胸脯被顶得高高的。 “你在干什么?”小林忠一问。 叶霜苦不堪言,绷直了身体,还得装作很轻松。 “没事!我……有点乏了,想躺一躺……” 捆绑,已经失去了它原有的作用,于此情此景,更是带给人不一样的视觉感受…… 小林忠一被叶霜的样子逗笑了,他的眼底不自觉地流露出不一样的光芒,注意力早已被成功带偏,现在的小林忠一已经忘记了自己正在找的是什么。 他来到叶霜的身边,跪下身,伸手往叶霜扯得大开的领口摸去,那里露出来一大片雪白的肌肤,触手温润又细滑。 叶霜被吓了一跳,想躲开,又想起自己的使命,根本不能躲!只好缩了缩脖子,任由那只手如蛇一般在她胸前游走,所过之处激起一串鸡皮疙瘩。 那只手肆无忌惮地朝着柔软的最高之地进发,叶霜汗毛悚立,身体开始逐渐僵硬…… 千钧一发之际,门外传来一阵嘈杂。 小林忠一停止了自己探索前进的手。 他抬起头,朝向门外厉声呵斥:“什么事?” “是野猪!”门外传来卫兵的声音,“回禀大辅,刚刚闯进来一只野猪,我们把它打死了。” 小林忠一点点头,决定放过野猪的问题,也不再浪费时间在次要的问题上,眼下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做。 他放开叶霜,从地上站了起来。 “如果看见刺客来,你就喊。我现在去安排士兵,为你贴身警卫,等我捉到刺客,再过来陪你。”小林忠一这样对叶霜说。 叶霜僵硬着躺在地上,虽然心跳稍微放缓了些,但梗在喉咙口的那股气依旧还没有落下去。 “嗯……”叶霜发不出声音,只能像猫一样挤出一声轻哼哼。 小林忠一点点头,似乎为了逗弄一下叶霜,他把才刚摸过叶霜身体的手放在鼻端狠狠一嗅。 心头涌起一阵恶寒,叶霜忍不住一个哆嗦。 “你好香……”小林忠一的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 “……”叶霜被恶心坏了,又害怕又恶寒,快要憋晕过去。 她哆嗦着闭上眼,避免再看见那双让人害怕的眼睛。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才走,再不走她就要坚持不下去了。 “我先走了,现在还不能给你松绑,只能委屈你再忍忍,我很快就回来。”终于,小林忠一开始了告别语。 叶霜求之不得,口中说着“大辅先生慢走”,眼睛却闭得紧紧的。 看着小脸儿涨得通红,还如枪一般躺得笔直的叶霜,小林忠一满意了,甩甩衣袖,总算转身离开…… …… 叶霜一直保持那种僵直的姿势,直到叶惟昭用刀割开了她手脚上的绳索,搂着她的腰,在耳边轻轻唤叶霜的名字。 叶霜忍不住哭了,眼泪噗嗤噗嗤地往下掉。 尽管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但是如果可以活,她还是不想如此屈辱地死去。 叶惟昭知道叶霜为什么哭泣,心疼地安慰她,压低了声音急促地对她道歉,说自己能力不够,没能保护好她,千错万错都是他叶惟昭一个人的错。 若是放平时,叶霜肯定不会咽下这口气,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不是耍小孩子脾气,逞小姐威风的时候。 不知道叶惟昭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也不知道他都经历了些什么,但是叶霜很清楚地记得叶惟昭受伤了。 飞快地抹掉了脸上的眼泪,叶霜问叶惟昭伤到了哪里? 叶惟昭不回答,只扯着她的胳膊,叫她快些起,趁现在门口的兵还没有到位,他们两个得赶快点走了。 或许叶惟昭真的被伤到了要害,在翻窗的时候,他甚至被窗户给卡住了,最后还是叶霜出手,使劲把他给硬拽了下来。 叶惟昭似乎对这一片很熟,他带着叶霜绕过尚未合拢的护卫,躲过了追击他的小林忠一,避开巡逻的士兵,熟门熟路地穿过花园,越过一片桦树林,甚至翻出来藏在草丛里的一艘船,摆渡过了一片湖,来到了一处关隘前。 说这里是关隘其实并不贴切,这里不用抗击外敌,也没有驻军,其实就是一处建在隘口的院子,客观上阻碍了叶惟昭和叶霜的去路,真的就像他们需要攻克的关隘一样。 叶霜目瞪口呆地看叶惟昭做完了这一切,再目瞪口呆地仰望眼前的这座宅院。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路的?我们需要穿过这个院子吗?这里叫什么地方?是谁家的院子?”叶霜问。 叶惟昭深吸一口气,紧了紧自己手中的刀,回答叶霜:“这里叫孟家庄,这是孟家庄最西北位置的一处隘口,穿过这里,我们就安全了。” 第46章 绝处 叶惟昭伤了左肩,是被小林忠一的人放冷箭射伤的。 叶霜靠着叶惟昭走的时候撞上一大块濡湿,痛得他当场瘫软在地。叶霜才发现,叶惟昭的左边肩膀连带胸口全被血染湿了。 叶惟昭用一块布胡乱包了一下左肩,就这样任由伤口流血,一直捱到了下半夜。好在箭头上没有淬毒,不然叶惟昭怕是就要这样直接葬在野马荡了。 看叶惟昭脸上的表情,叶霜就猜到以他现在的身体条件,孟家庄建在西北角的这一处隘口,怕是很难啃得下来了。 叶霜劝叶惟昭不要硬闯,要不他们绕路走? 叶惟昭摇摇头,说穿过这个隘口,外面就有他的兵了,他告诉叶霜: “扶桑人把污水泼到了徽帮的头上,大家都被误导了。你们徐家今天准备了一万两银去西山赎你,可扶桑人根本就没打算过要银两,更不打算放过你,徐家自然赎不到人,徐家和程将军都扑了个空,这样徽帮的过错就更实,更严重了。 程将军也被误导了,现在带着人去缉拿徽帮,我只带了十几个兄弟过来盯扶桑人的稍。因为原本打算的只是盯梢,不准备采取什么行动,所以人手也不够。还是我自己发现今日野马荡的南坡有异动,便过来查看,没想到竟然就找到了你。” 叶霜惊呆了,她惊讶于小林忠一的阴险与歹毒。如此借程烈之手消灭徽帮,他小林忠一只用掳走叶霜一人,便可以坐山观虎斗。徽帮与程烈之间必有一死伤,最终还是他们扶桑人坐收了渔翁之利! 而另一个让叶霜惊讶的,还是执着的叶惟昭。叶惟昭说他已经连续三天在野马荡搜寻了,他搞到了一条进入野马荡的隐蔽小路,可以在孟长缨的眼皮子底下随意出入野马荡,而不被人发现。 有了这个便利,叶惟昭每天晚上都要过来找找。可以这样说,虽然前三日叶惟昭并没有找到关押叶霜的地方,但叶惟昭已经偷偷摸摸地一个人,把整个野马荡的地势给摸了个烂熟于胸! 叶霜忍不住暗叹,多亏了叶惟昭对扶桑人的执着。如果大家都被小林忠一带偏了,叶霜就真的属于是被众人“抛弃”的那个,再也回不去了,只能给小林忠一当妾。 叶惟昭从绑腿里抽出一把匕首递给叶霜,要她收好。叶霜不解,问他准备干什么?自己不会武功,拿了你的武器,完了你用什么? 叶惟昭用一根绷带把自己的左肩再紧了紧,不等那绷带的结打好,整条绷带就再度被血浸了个透,直接变成深红色,与叶惟昭身上的黑色衣服混为了一体,看得叶霜心惊肉跳。 “你若能自保,不也是替我分担一些负担吗?”叶惟昭说。 叶霜摇头,她当然知道自己有手有脚的,能做点什么,就是帮他分担压力。但叶霜就是害怕听到这句话,她知道,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叶惟昭不会说出这种让叶霜自己保护自己的话。 叶霜忐忑不安地捏着那把冰冷的匕首,感觉就像捏住了叶惟昭的命。 “你还行吗?”叶霜担忧地问,“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躲起来,等你的部下们打进来救。” 叶惟昭马上就否定了叶霜的建议,他告诉叶霜,野马荡很小,没你想像的那么多地方好藏身。就连逃跑都必须讲究个速战速决,你若跑慢了,被扶桑人抓了去,你觉得还能有活路吗? “……”叶霜无语,望着叶惟昭胸前那条红得发黑的绷带,感觉心都都落进了冰窖。 “没事的,我一定能把你送出去,霜儿放心。”叶惟昭说。 叶霜难过,她不懂应该怎么劝说叶惟昭,那个隘口一定有很多拿刀的坏人,而叶惟昭只有一个,再加上他已经流了一夜的血了,都不知道还能站着行走多远。 叶惟昭不再与叶霜多耽搁,便提起刀叫叶霜跟上。 叶霜走在他身后,看见他提刀的手微微有些发沉,刀鞘都拖在地上,这让叶霜禁不住更担心了…… …… 这也是叶霜两辈子里的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叶惟昭能够用多快的刀来杀人。 叶惟昭通过侧后门进入的院子,他用匕首自背后偷袭了几个门哨后,迎来了第一批拦截他的家丁。 叶惟昭的刀既快,且狠。 叶惟昭的刀很快,叶霜早有耳闻,但她从来都不知道叶惟昭下手,竟能如此的凶残,完全不像他外表那么谦谦多礼的样子。 叶惟昭杀人,用刀,也用手。 他毫不吝惜用自己的手指戳瞎对手的眼睛,用自己的刀,劈开对方的头颅,让人的脑浆爆溅四方。 叶惟昭酷爱使阴招,捏碎对方的下(体,用刀挖穿对方的胸膛,剜下内里的心肝肚肺。 叶惟昭身上有伤,不敢恋战,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问题。孟家庄的这些家丁们怎么可能是叶惟昭的对手? 一时间,错落的院子里头血肉横飞,断胳膊断腿儿随处可见,满地拖拉着不知道是谁的肠子,叶霜抱着头,躲在台阶的后头,还不小心踩到了一块人的脏器。 叶惟昭那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恐怖气势明显震慑到了对方,就算侥幸没有惨遭叶惟昭的毒手,活着的人也不敢靠近了。 孟家庄的家丁也没有上过战场,他们不知道原来就算不用上战场杀敌人,也会死得这般惨烈? 拦不住叶惟昭,剩下的家丁们跟鸭子似的挤挤挨挨在一起,倒是给叶惟昭和叶霜让出来了一条路。 就在这个时候,迎面自牌楼外跑进来一大队人马,皆身穿皮甲胄,手握盾牌,持直刀——是孟小晚带着人赶来了。 叶惟昭看见孟小晚到,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光亮自他眼底飞速划过…… 出乎叶霜的预料,此时出现在她眼前的这位小小姐穿着和自己一样的窄袍子,头上梳着硕大的花苞头,鬓边一丛繁复的绢花。 叶霜记得小小姐的汉话说得很好,一点都听不出来异族口音,怎么突然就变成扶桑人了? 只见那小小姐上来就盯着叶惟昭的脸看,眼底的缠绵悱恻、缱绻柔肠,就连叶霜都感觉出来了。 “李大人……”孟小晚说。!!! 叶霜惊讶。 合着天赐的李大人原来就是叶惟昭?叶霜可算明白过来叶惟昭为什么会对野马荡的地形地貌烂熟于胸了。看来兵书里头光讲美人计是不够的,还得要加一个美男计才合用。 “小晚对大人一腔赤诚!没想到大人却把小晚的真心当蒲草,利用小晚对你的感情,偷潜入野马荡,坏大辅好事!”孟小晚望着叶惟昭,痛心疾首,就像是叶惟昭先背叛了她,她才是受害者。 叶惟昭没有说话,只用他没有受伤的右手举起刀,脚下则轻轻盘了盘。 “你,先走……”叶惟昭侧过头,低声对叶霜这样讲。 叶霜听见了,立刻拒绝,“不!我不要!你若有什么事,我就算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叶惟昭一愣,哭笑不得。 其实叶惟昭心里是很想借此机会自我感动一番的,但是他清楚,叶霜说这话的意思肯定不是普遍意义上这句话应包含的意思,叶霜只是担心叶惟昭的伤,才坚持要留在他身边。叶霜自认为有她这个“累赘”在,叶惟昭便不敢死了。 叶惟昭摇摇头,“你留下来,也只徒增我负担……” “负心汉!”对面的孟小晚忍不住了,一声怒喝打断了叶惟昭的话: “你们两个,就不要再当众卿卿我我了!老娘成全你们,到地下去做一对儿苦命鸳鸯吧!”说话间,只见孟小晚把手一招,她身后那一群扶桑兵,便如同嗜血的狼,朝叶惟昭猛扑了过来…… 扶桑兵不是孟家的家丁,与刚才的那一拨对手相比,其战斗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叶惟昭身上有伤,体力消耗巨大,没过多久,疲态便渐显了。扶桑人明显知道叶惟昭哪里受了伤,眼见叶惟昭出刀的速度放缓,扶桑人便蜂拥而上只攻击叶惟昭的左路。 因左路纠缠太多,叶惟昭肩上的伤摩擦加剧,绷带已经不顶用了,鲜血啪嗒啪嗒地顺着衣摆流,溅落一地…… 眼看一个扶桑兵举刀砍向叶惟昭的左肩,叶惟昭闪身避过,右手横刀格挡。可左路再扑过来一人,左右夹击之势已成,叶惟昭已无法回撤,只能一招扫堂腿踢中对方下盘,再挥动受伤的左臂钳住对方的脖颈,将来人掀翻在地。 只是叶惟昭的左肩有伤,左臂无力,将来人钳制在地后他并不能控制住对方的动作。已近得叶惟昭身的那名扶桑兵挥起一拳往叶惟昭的伤口处狠狠打去,看得叶霜声嘶力竭一阵惊呼—— 叶惟昭的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踉跄两步,右手的大刀险些脱手。 眼看更多的扶桑兵就要扑将上来,将叶惟昭困住,叶霜的脑袋嗡一声就热了,她顾不得多想,嘶吼一声,挥起叶惟昭给她的那把匕首,就冲了上去…… 叶惟昭被吓出来一身冷汗,他顾不得身上的痛,拽起大刀舞出来个银龙翻大海。他把叶霜护在身后,用肩把她狠狠一撞: “滚远点!”叶惟昭怒喝,他狠狠瞪着自作主张的叶霜,眼底的红血丝根根暴出,“不要逼我帮你滚!” 这一撞,叶霜被直接撞到了路边一棵槐花树下躺着,她被叶惟昭的样子吓坏了,举着匕首,不知所措。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叶惟昭已经是穷途末路,只有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时,却见他突然将手臂一扬,自袖间抛出两支金镖朝着孟小晚的方向飞去…… 孟小晚没有躲,反倒是她身旁的一名护卫眼疾手快,一个花刀,将两支镖齐齐打落地下。 不等众人喘口气,耳畔一阵风啸声过,混乱中,只见那叶惟昭突然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甩出来一根缚木索,钢爪勾住房梁,叶惟昭接力一跃而起,越过众人的头顶,朝着孟小晚的方向直扑而来。 孟小晚生得娇俏,穿一身窄小的袍子,走起路来一副羞羞答答的样子。可是就在叶惟昭飞身扑过来的时候,孟小晚突然从身后抽出来一根铁棍,用力一甩,甩出来一尺见长的钢刺。 孟小晚一个霸王横枪格挡住叶惟昭迎面而来的刀锋,两个人钢头对铁头地缠斗起来。 孟小晚功夫过人,这是叶霜没有想到的,最开始她以为这位小小姐应该是中原某户大户人家的小姐,后来发现不是中原小姐,是扶桑人,再到现在,又变成了会武功的侠女。 叶霜趴在那老槐树根下,看傻了眼。 叶惟昭受了伤,全凭意念在硬撑,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要尽快拿下孟小晚。 胳膊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叶惟昭都必须要孟小晚死! 刀光裹挟着血光,叶惟昭把孟小晚困在自己的局里不得脱身。因为怕误伤到孟小晚,旁边的扶桑兵只能将叶惟昭团团围住,也不敢贸然举刀加入。 几个来回后,孟小晚便有些吃力。她趁一个空当,瞄准自己身后几名拿盾牌的护卫,飞身扑过去,试图退出打斗圈,被叶惟昭给一把拉了回来。 两个人继续战。 待下一个空当的时候,孟小晚第二次逃,又被叶惟昭给一把拉回来。 孟小晚逃,叶惟昭拉。 再逃,再拉。 就这样几次逃脱不成,孟小晚心态不稳了,脚下开始变得浮躁。 叶惟昭一记缠头,将孟小晚困于身前,他伸出鲜血淋漓的胳膊,锁住孟小晚的咽喉,把她摁在了自己的胸前。 “叫他们后退!”叶惟昭冷冷地说,他把血红的雁翅刀重重地卡在孟小晚的喉间,“否则,我便杀了你!” 第47章 逢生 在孟小晚的喝令下,扶桑兵们都放下武器,任由叶惟昭离开。 叶惟昭挟持着孟小晚,带着叶霜一直退到了孟家庄的地界外。至少在叶霜目之所及,她并没有看见有一个扶桑兵跟上来。 叶惟昭打斗了一整晚,也流了一整夜的血,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他把刀架在孟小晚的脖子上,刀尖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你究竟是谁?”叶惟昭憋足了一口气,质问孟小晚。 孟小晚哭了,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小鹿般的大眼睛里渗出来。 “李大人……”孟小晚的声音如此悲切,听得叶霜都忍不住哀伤起来。 “就算你对我无意,但小晚对你,从来都是动了真心的……” “我问,你到底是谁!”叶惟昭不理,只拿刀进一步紧逼孟小晚的脖颈。 “李大人……” 叶惟昭不说话,拿刀的手更加了一层力道,刀锋割破孟小晚颈间的皮肤,殷红的血顺着刀尖留到了她锦缎的袍子上。 “……”孟小晚无言,腮边的泪愈发滂沱。 “最后一遍,你是谁?”叶惟昭面色铁青,连眼底的红血丝都开始变成了青色。 “大人……”孟小晚哽咽着抬起了手,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她轻轻抚上身后叶惟昭的脸—— “我是你的小晚啊……” 话音未落,叶惟昭便手起刀落,伴随一阵细碎的,就像指甲划过纸面的声音传来,叶霜震惊地发现,仰头正靠在叶惟昭胸前的小小姐的脖颈上,皮肤翻了起来,露出内里白生生的肉。 不过一瞬,有血浆乍起,如爆裂的水袋,滋滋作响着冲天而起,小小姐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像一滩没有生气的肉。 脑袋里面“嗡嗡嗡”作响,有温热的东西溅到了叶霜的脸上,叶霜被吓得不轻,抱紧脑袋疯狂跳脚。 也不知道跳了多久,叶霜才终于停了下来,她放下自己的双手,看见叶惟昭也倒在地上,除了胸脯在剧烈起伏,似乎是脱力了。 “哥哥!”叶霜走过去,跪在地上轻轻唤他。 “哥哥你没事吧?”叶霜问。 叶惟昭的脸色白得吓人,他的双眼紧闭,似乎神魂也所剩无几了。 叶霜紧张,害怕叶惟昭就这样死了,使劲拍打他的脸,凑到他耳边大声唤他的名字。 直到叶惟昭总算动了动,他抬起手,很费力地推了推叶霜,“你太吵了……安静……” 见叶惟昭有了反应,叶霜兴奋,催他赶快起来,他们还要赶路。 叶惟昭摇摇头,说他走不动了,并指示叶霜从他腰间的箭囊里摸两根响箭出来放。 “我的兵看见响箭,自会过来寻我们。”叶惟昭告诉叶霜。 叶霜依言,从叶惟昭腰间的箭囊里找出两支响箭,射上天空。 叶霜放过了箭,依旧不放心。她来到叶惟昭身边坐下,问那些扶桑人会不会再追上来? 叶惟昭睁不开眼,很艰难地告诉叶霜,如果扶桑人再来,叶霜就一个人先跑,他断后。 叶霜不信,告诉叶惟昭不要自视过高。 “你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拦得住追兵?”叶霜说。 叶惟昭躺在地上点点头,叹一口气回答道:“好歹我还有这么大一堆肉……他们就算用刀砍,也得要砍上一阵子,够你找地方藏身了。” “……”叶霜无语,看向叶惟昭的眼里已噙满了泪。 “你,不要这样说……”叶霜心里难过,连声音都哽咽了。 叶惟昭听出来叶霜声音里的异常,好不容易睁开一只眼瞥了她一眼,“我还以为……我若死了,你会高兴的……” 叶霜沉默。 虽然实际上是叶霜先死了,但如今一想到叶惟昭会先死,她也很意外地发现自己并不会有半分快乐的意思…… “不要说晦气的话,你会好起来的。”眼看着几乎变成了个血人的叶惟昭,叶霜泪眼汪汪地给他打气。 “她是谁?”叶霜指着不远处小小姐的尸体问。 为了不让叶惟昭睡过去,一定要清醒地等到救兵,叶霜尽量与他多说话。 叶惟昭闭着眼睛轻轻摇头,“不知道。” 叶霜不信,看样子那小小姐与叶惟昭就挺熟的。 “她说她叫小晚。”叶霜提醒叶惟昭。 听出来叶霜语气里的那一抹生硬,叶惟昭努力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 “她不是孟小晚。”叶惟昭语带嘲讽,孟小晚是爱梅之人,可不像眼前这个,单纯一嗜血的女疯子。 “她是扶桑人,你且去看……她胳膊上的东西。” 叶霜不解,鼓足勇气朝小小姐的尸体看过去—— 只见小小姐躺在血泊中,纤细的玉臂已染上片片猩红,胳膊上一只铜制的臂环赫然在目。臂环的个头比正常首饰要粗大许多,上头篆刻叶霜看不懂的花纹与图腾,当中一只孔眼正对叶霜,一枚银针已经突出来半截头,或许因为淬过毒,散发出荧荧的蓝光…… …… 叶惟昭和叶霜最终被程烈的人给救了下来。 叶惟昭一个人进入了野马荡后,守在外面的兵也发现了异常。他们发现了不少打扮诡异,行迹也诡异的人,而叶惟昭又久久不回,便只好派了一个人把这个消息带回去禀告了程烈。 守在野马荡外面的兵力很少,很快叶惟昭带的兵就与试图逃跑的孟家庄的私兵们遭遇了。这些为数不多的士兵与孟家私兵展开了殊死的搏斗,好在程烈的援兵很快就到了,战局最终以程烈大获全胜而告终。 程烈把叶惟昭和叶霜救下来的时候,叶惟昭已经晕过去了,叶霜则满脸血污地守在叶惟昭的身边寸步不离。 “我杀死了一条蛇,那蛇一直朝他的身上爬过去,我没有办法叫醒他,也带不走他,只能把蛇杀了……”叶霜似乎被吓坏了,有些神经质,一见到身穿甲胄带金盔的程烈,便絮絮叨叨地跟对方讲述那一个可怖场景。 “那蛇得有碗口那么粗,我真是好努力才让自己没有被它吓晕过去,我告诉自己不能让它靠近哥哥,便用刀把它砍成了两节……” 程烈顺着叶霜的视线看过去,只见离叶惟昭不远的地方躺着一条菜花蛇,被人拦腰砍成了两截,菜花蛇细细小小的,约么二指粗细,二尺来长…… “……”程烈语迟,依旧对叶霜竖起了大拇指:“你很勇敢,是一个勇敢的好姑娘!” 程烈招呼士兵找车来,好把知事大人和叶姑娘给送回去。军队出行极少带马车,只有马,为了节省时间,士兵们给叶霜牵过来了一匹马。 叶霜身上穿的是扶桑人的衣袍,那裙摆很小,根本不可能骑得上马,叶霜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抬腿。 程烈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把怒火发泄到士兵们的身上,骂他们只知道偷懒,自己明明要的是车,却给送匹马来。 明明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却被人套上异族人的衣裙。程烈没有说什么,在场的士兵们也都不会说什么,但至于人家心里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叶霜心里不痛快,蛮夷的衣裙也带给她耻辱。士兵们牵着马在一旁等着她上马,自己却因为衣裙的问题上不去,叶霜怒了,走到一旁拿起一名士兵的刀就准备往自己衣裙的下摆上开一刀,却被远处的程烈扬声制止。 “叶姑娘且慢!”程烈策马来到叶霜的面前,“本将已经叫人去套马车了,姑娘请稍等。” 叶霜蓬头垢面地站在路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程烈,神思有点惘然。 程烈看出来叶霜的不堪,只可惜自己事先不知道情况,没准备婆子也没带衣裳,让叶姑娘不得不独自面对这么多尴尬的情况。 程烈叫身边的人都退下,他把叶霜带到一块干净的大青石上坐下,告诉叶霜,自己已经派人去通知叶通判了,通判大人也在赶过来的路上。 程烈还安慰叶霜,军营里有军营里的规矩,不允许窥探他人私事,以讹传讹是会被军法处置的。程烈要叶霜放心,今天发生在野马荡的事,一定不会给叶霜的生活带来影响,他要叶霜放宽心,凡事都不要往心里去。 听完这一席话,叶霜为程烈的周到细致感动,她站起身来对程烈深深鞠了一躬,说多亏了哥哥和程将军及时搭救,不然她或许已经东渡扶桑了。 说起叶惟昭,程烈脸上便露出愧疚的神色来,他说这个谢自己受之有愧,要谢,就谢谢叶惟昭吧! “你哥自听说你被人掳走,便没日没夜地为你奔波操劳。我承认,是我程烈以小人之心度了他君子之腹,对知事大人的建议先入为主,首先就抱了怀疑的态度,导致整件事的安排有误,不然今日他也不至于受如此重的伤。”程烈的表情凝重,言语间颇有惋惜之意。 叶霜听明白了程烈的言外之意。 其实人有像程烈那样的想法很正常,从前的叶霜,包括徐家的所有人,哪一个不也是这样看待和对待叶惟昭的。 叶霜摇摇头,表示恩人自谦乃圣贤所为,但受恩的人若不知恩,那就是不知礼义了。今天若是没有程将军出手相助,她与哥哥两个,都回不去了,程将军对叶家和徐家的恩情,叶霜没齿难忘! 不多时,两驾马车被送到了程烈的跟前,叶惟昭一驾,叶霜一驾。 叶霜不肯走,扒着车门问程烈,叶惟昭会不会死? “哥哥受了很严重的刀伤,可能需要擅治外伤的大夫来替他治,我知道东郊巷口的张大夫是江宁最会医治刀剑外伤大夫,如若有必要,我可以请张大夫来给哥哥看伤。” 程烈听见了便笑着安慰叶霜,他叫叶霜放心,虽然张大夫是江宁城最好的大夫,但他程烈的军医也是跟随他闯荡多年的老名医了。叶惟昭的伤在肩上,看着吓人,倒不致命,晕倒也应该是失血过多所致,只要能控制住他伤口的情况不恶化,按理都是可以痊愈的。 “叶姑娘放心,我程某,保证能还你个活蹦乱跳的哥哥。”程烈说。 叶霜颔首,再度对程烈致谢,方才安心上了马车。 第48章 窥密 在回程的半路上,叶济康赶到了。 大老远地,叶济康就下马对程烈高声道谢。程烈策马迎了上去,他叫队伍不要停,继续往城内方向赶,一边带叶济康去见叶霜和叶惟昭。 叶济康走到叶惟昭的马车前就走不动了,他焦灼地扒着车门帘朝里看,当得知叶惟昭依旧昏迷还没有醒的时候,那父子连心的痛,就连程烈都不忍多看。 为了安抚叶济康这颗老父亲的心,程烈让叶济康进马车陪着叶惟昭一起回城。程烈提醒叶济康,叶霜就在后一架马车上,通判大人要不要去看看您的女儿? 叶济康一直拉着叶惟昭的手,眼睛就跟长在叶惟昭身上了一样,根本挪不开,自然听不见程烈都说了些什么。 程烈有些无奈,只好闭嘴,自己一个人默默退下。跟着队伍走了一阵,还是觉得不妥,程烈又策马赶到叶霜的马车旁,压低了声音问车内的叶霜,说叶通判到了,姑娘要不要出来见一见你爹? 程烈的这个建议马上就被叶霜给否定了,因为穿着扶桑人的衣服,叶霜压根儿就不想见人,哪怕是叶济康来了也不能例外。 程烈无奈,既然这父女两个都互相不想见对方,他一个外人,就别操那些闲心了吧! 就这样,踏着凌晨的朝霞,程烈带着兵开进了江宁的城门。程烈问自己的副将孙允,叶惟昭是叶通判婚前外室生的庶子吧? 孙允点点头说,是的。 程烈又问,那叶霜便是叶通判正妻生的吧? 孙允再点头说,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不知道对不对。”程烈捻一捻下巴上的几根胡须,若有所思。 孙允好奇,心说就叶济康的那丁点儿破事,也能惹得堂堂大将军思成这样,难不成还能引出啥惊天大阴谋,还是后宫大戏? 程烈却并不认为这事有什么荒唐,他是很认真地在跟孙允分析他所看到的一切,就像分析过往他们处理过的每一桩案件一样,程烈用非常正式的态度扒拉过孙允的肩,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你看那叶霜……像不像捡来的……” 孙允以手抚额,觉得荒唐又好笑。说将军您说笑呐?叶霜若是捡来的,那徐家还肯出一万两银去赎人? 程烈狠狠一拍手:“问题就出在这里了!你看徐家人当她是宝,单叶通判就当她是草,你说奇怪不奇怪?” “……”孙允哑然,心说将军一大男人,怎么也爱管人家家里谁受宠谁不受宠的?再说叶通判宠爱知事也没多大错吧,谁叫人知事大人是儿子呢! “就算将军您说的是真的,那又有什么意义呢?莫非将军还准备从徐家抓一个人犯出来认罪伏法不成?” 程烈笑,说他当然没必要去问徐家人,叶霜究竟是谁的孩子,他只是觉得这件事有点意思,就像宫里的换子大戏。 “你看每年过节宫里搭台唱戏,老太后最爱看的就是狸猫换太子,还有就是三宫争嫡,这样的戏码,本将也爱看。”程烈笑嘻嘻地说。 …… 叶霜回到徐府,徐老太太已经领着一众人等在大门外候着了。见马车一到,老太太便第一个迎了上去。 马车门帘一开,叶霜走到车门口就忍不住扑进老太太怀里再也不肯起了。 徐老太太抱紧叶霜,心肝肉儿地唤,眼里包满了泪花。徐三娘站在一旁,手攥着罗帕,眼泪也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至于那姓叶的两父子,大家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忘记了了他们,没有人问叶惟昭去哪儿了,又或者叶济康怎么不陪着叶霜回府之类的问题。毕竟现在在徐家人的眼里,只有叶霜才算得上是他们的“自己人”…… 直到管家走上前,招呼老祖宗回屋坐,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大家簇拥着老祖宗和叶霜一起走回徐府大门。 回到厅堂,大家各自坐下,徐老太太首先就注意到了叶霜身上的怪异袍子。叶霜被人掳走这么几日,回来就改了装束,怎能不让人多想? 但老太太自然不会在人前提及这一点,她只轻描淡写说一句“二姑娘回家了就好了”,就让婆子带叶霜回房梳洗。 老太太让叶霜洗漱完毕后就在房间休息,这两天都好好将养,不必再来给自己请安,“离家了这么多日,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肉又都掉光了”,老太太嘴里说得最多的便是这一句。 眼瞧着屋里黑鸦鸦一大片人,老太太挥挥手,叫众人都退下。只是在大奶奶兰氏和二奶奶尹氏离开的时候,老太太又专门说了一句:“辛苦二位奶奶了”。 老太太这是在专门给两房的主母灌迷魂汤,虽然这次出力的都是大老爷和二老爷,凑钱的凑钱,借贷的借贷,但两房人家为叶霜做出过的努力,这些功劳最好都得算在两房的主母头上为宜。 自打叶霜一回府,徐修齐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哪怕说不上话,能远远地看着也是好的。 见徐修齐这副样子,兰氏的脸就没有抬起来过,一直都耷拉个老长。旁人都喜气洋洋,要么就是看客的心态旁观,唯有兰氏,眼里只看得见她这个儿子,明里暗里狠狠收拾了徐修齐好几回,可怎么都撵不走这个铁了心的强驴子。 藉着老祖宗的一声令下,兰氏终于可以正大光明连推带搡地把徐修齐给带走了。 老祖宗瞧见了一直都在生气的兰氏,本就愁云密布的心变得更沉了,她转过头去不想再看—— 这糟心的一大家子人儿啊……没一个能让她省心。 满屋子的人转眼间就走了个稀稀落落,老太太还不满意,把自己的丫鬟仆人也都赶走,只留了徐三娘一个人在身边。另外,还有一个徐菁菁也没走。 徐菁菁会按摩,徐老太太有个头痛脑热的都会叫这个孙女过来给自己按按,常常都能缓解不少。最近因为叶霜的事,老太太又失眠了,休息不好,难免头疼浑身乏力,所以最近几天,都是徐菁菁在给徐老太太按摩头、身上的穴位。 今天也不例外,在叶霜回府之前,徐菁菁才刚刚开始。 待屋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老太太回头看了看正在帮自己锤肩的徐菁菁。 徐菁菁笑了,故作撒娇状跟老太太撒气: “老祖宗总这样,需要孙儿的时候一口一个乖孙,不需要的时候就巴不得人家赶快走远点……” 听了这话,老太太忍不住笑了:“瞧这孩子说得,好像我是一个顶坏顶坏的祖母。” 徐菁菁撇撇嘴,“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老太太无奈地笑,拿手点点徐菁菁的鼻子,又爱又恨地说,“哎呀呀!我真是说不过你们!”说罢便转过身去,也不再撵人。 看见老祖宗不再撵自己,徐菁菁暗喜,手下的活干得愈发卖力。 但听得老祖宗问了徐三娘一句:“霜儿有十五了吧?” 徐三娘点点头,说,“是的,立夏过后就应该给她行及笄礼了,只最近状况频出,女儿还没来得及给她张罗这事。” 老祖宗点点头,说了一声“好”,但老祖宗说这话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提醒徐三娘叶霜及笄了,她想说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及笄礼按规矩办就是了,更重要的是,你应该给她张罗个婆家了。”老祖宗说。 今天叶霜才刚回家,徐老太太就跟徐三娘说这事,粗看起来叶霜找婆家这事哪里比得上其他事,而老太太现在提及此事其实是有另一层原因在的: 叶霜回家时候,她身上那件扶桑人的袍子深深刺痛了老祖宗的眼睛,担忧就在那一瞬间代替了她初见孙女时的喜悦。 喜悦被涤荡一空,现在的老祖宗反而很担心,她担心叶霜在扶桑人那里发生了什么,也担心叶霜被掳这件事被人恶意传了出去,影响叶霜的声誉,最最让人担心的便是,这会影响叶霜找婆家。 “霜儿不小了,你这个当娘的不能再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赶快行动起来!给霜儿相看个好人家,最好来年春天就可以嫁出去。”反正徐老太太就是这样想的,趁着传言没有发酵,赶快把叶霜嫁出去,就不会再有那样的担忧了。 徐三娘有些无语,老祖宗急成这样,是把她和叶霜当什么了? 老祖宗的担忧,徐三娘能理解。但三娘与老太太的思想不一样,她认为以徐家的体量,就算叶霜被掳这件事传出去了,也没有人敢因为这事瞧不起叶霜! 徐三娘就是有这样的自信! 但可惜的是徐老太太没有。 徐菁菁安心为徐老太太按着背,她还小,体会不到大人们言语背后的忧思。徐菁菁只是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尹禾,并暗暗为尹禾感到惋惜。 徐老太太问,“通判大人呢?”到现在人都走光了,老太太才总算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女婿。 徐三娘回答说:“听管家通传的是,通判大人在军营的,程将军安排了大夫在帮叶惟昭治伤。” 听见叶惟昭的名字,徐菁菁兴奋地竖起了耳朵。 当得知叶惟昭正在军营里治伤,老太太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虽说叶通判办事不怎么样,但叶惟昭还是很尽力了……” 说话间老太太又顿了顿,“何止尽力,那是凭一己之力扭转了局面,三娘你还是要看见他的好。” 三娘听了没说话,半晌才憋出来一句,“看得见看不见又何妨?他人好不好与我无关。” 老祖宗被堵得一噎,念及有小辈在,不好说什么,老太太终是叹了一口气,絮叨了一句: “三娘啊!有时候你总是过于自负,看不见问题的根本,夫妻是夫妻,真正可靠的夫妻关系,又怎能为外力所能左右的?恨与偏见不能解决问题,反倒可能对原本稳固的夫妻关系,带来损害。” 第49章 迂回 三娘离开后,屋子里就还剩徐菁菁了,徐菁菁问老祖宗,叶惟昭伤得重吗? 老祖宗摇摇头说,现在还不知道确切消息,管家已经安排人跟去军营了,只听说他流了很多血,一直昏迷不醒,现在叶通判也没回来。 徐菁菁听了,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她始终记得自己落水那次,要不是叶霜逼他,叶惟昭是不准备出手的。可这次叶霜被掳,他便救了。 徐菁菁问老祖宗,为什么小姑姑不喜欢叶惟昭? 听见这话,徐老太太有些不悦。若是搁旁人,她一定直接甩脸子了,可对方是徐菁菁,老太太想了想,便对徐菁菁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小姑姑是三房的长辈,你当侄女的,不可以多嘴。 徐菁菁神色微变,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急忙对老祖宗道歉,说自己也是急了,才出言不逊,从感情上讲,她肯定是站姑姑这一边的。 徐老太太沉着脸,浅浅地点了点头,她问徐菁菁累了没有? 徐菁菁听见这话忍不住一凛,哪敢说累,这句话接下来不就应该赶她走了么?便急忙回答说不累,老祖宗最近辛苦了,做孙女的就应该多尽点孝。 徐菁菁干活干得卖力,老太太很是受用。老人家很敏感,感受得到自己这个孙女如此谨言小意地讨好自己,便不好再斥责,只能任由徐菁菁赖在自己身边不走。 不多时,管家急匆匆地跑过来了,他告诉徐老太太,说军营里传来消息,大公子刚刚醒,血已经止住了,程将军身边那个顶有名的老大夫开好了方子,叶通判已经安排人去熬药了。 听见说叶惟昭醒了,老祖宗点点头,便也放下心来。此时一直正忙活的徐菁菁又发声了,她问老祖宗,三姑爷要把叶惟昭带回家养病吗? “如果大公子回家养病,看在他这次为我们徐家付出那么多的份上,我们都应该好好待他。”徐菁菁一边捶背一边这样说。 听到这里,徐老太太才终于听出来了一点什么。她止住了忙碌了一早上的徐菁菁,转过身来看她的眼睛。 “我说菁儿啊!忙活了这大半天,你累不累哇?”老太太笑吟吟地问。 徐菁菁摇摇头,非常真诚地看着自己的祖母,“不累,祖母好了,孙女才会好。” 老太太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我说你呀你呀……”她一边摇头一边拿手指头点着徐菁菁: “跟你祖母也玩这一套,说吧!想让祖母帮你做什么?”说完,老太太索性掉个头来坐,正对着徐菁菁的脸: “需要你祖母去跟你娘谈谈叶惟昭么?” …… 虽然没有明说,徐菁菁对叶惟昭的心思,几乎人尽皆知。 最近二房主母尹立娟也在帮徐菁菁相看公子,虽然徐菁菁的年纪比叶霜还小,但并不是天底下的母亲都徐三娘那样的,人尹立娟就挺急的。 徐菁菁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自己的母亲尹氏,三房新回的那个大公子是怎样的一个人? 提起叶惟昭,尹氏总会一脸严肃地打断徐菁菁的话,叫徐菁菁小孩子家家的,不要去打听大人的事。他们三房的情况复杂得很!一般人都不要去管!当心落不得一个好,还惹得一身腥! 徐菁菁发现尹立娟并不看好叶惟昭的时候,并没有死心。既然母亲这边走不通,那么就走另一边吧!大不了丢一点小姑娘自己的脸面,直接问问老祖宗,看看老祖宗这边的情况究竟怎么样? 徐菁菁是一个行动力非常强的女孩,心里想到了什么,她就一定会付诸行动。但再是怎么敢想敢干,她也只有十四岁,被老祖宗这样一眼看穿了心思,徐菁菁也是臊得直想找个地缝钻。 好在老祖宗心疼孙女,也不会一直给徐菁菁难堪。老太太只随意打趣了几句,就让徐菁菁回去。 徐菁菁有些犹豫,她不懂老祖宗的意思,只一脸期待地看着祖母。 徐老太太看在眼里,噗嗤一声笑。 “知道了,知道了!你祖母知道了,回去吧!回去!”老太太对着徐菁菁挥了挥手。 “那么祖母……” 眼看徐菁菁如此执着,徐老太太很有些无奈。 “你急什么急?哪有十四岁的姑娘像你这样的。好在是你自己的祖母不会笑话你,若是被旁的人看见了成何体统?”徐老太太愠怒,板起脸来呵斥徐菁菁。 徐菁菁被吓得一激灵,赶紧对祖母道谢,行礼道别后逃也似的离开了…… …… 叶霜经此一劫,几个月都不敢出门。 中间徐修齐来看过叶霜一次,还给叶霜带了礼物,是漂亮又温润的和田红玉,宝葫芦一只。徐修齐说红玉是红色儿,拿红色儿的宝葫芦给叶霜驱驱霉运。 因为徐修齐这一次送礼是有由头的,叶霜历劫所以徐修齐才送礼安慰。而且徐修齐还是跟着二房的徐修远和徐菁菁一起送的,叶霜收了徐修远和徐菁菁的就不能不收徐修齐的,于是只能三个都收。 表兄妹四个坐一起喝茶的时候,徐修远告诉叶霜,兰氏给徐修齐相看了一家姑娘,是南甸宣抚司章同知家的大姑娘章沁。 叶霜听见章沁这名字便明了了,上一世,徐修远终究还是娶了那章沁。 而徐修远娶章沁的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他被人引诱误看到了一个姑娘洗澡,而那个姑娘正好就是章沁。 叶霜不清楚这件事里头的弯弯绕绕,但叶霜是记得的,当初徐修远并不喜欢章沁,他嫌对方长得不够好看。 虽然徐家是商贾,章家是仕途中人,可是细论起来,徐修齐娶章沁并没有高攀。此话为何要这样讲?原因还是在那个宣抚司这个衙门本身的地位上头。 宣抚司乃外派衙门,是兵部外设在北、南、西三处边疆夷族地区的下属衙门。至于那个南甸,更是蛮族当中的蛮族,据说要不是朝廷派人去教他们穿衣裳,当地人都是穿草遮羞的。 所以章沁的爹就算是考中了个京职,最后依旧落到了一个连流放人员都不会去的地方。 从前朝廷都招徕当地的土著首领进驻宣抚司,相当于朝廷给他们俸禄,土著首领就帮朝廷管理当地。 但后来皇帝觉得这种模式不仅花钱,效果还不尽如人意,干脆把这些个土著首领都撤了,全部换成自己人! 于是那些被分入宣抚司的京官们就倒霉了,被分去了这种地方,不死也得残一半!虽说朝廷每四年会有一次考察,表现得好的可以擢升回京或另调。但机会总是有限的,宣抚司里的每个人都想走,你自己不争取,就会被别人踩头上走,一辈子陷死在那蛮荒之地的大有人在。 想通了这一点,叶霜现在也算是看明白了。 其实章沁和徐修齐这情况,谁也别嫌弃谁,章家需要徐家大房的钱财和徐老爷子过往的门路,兰氏也需要章家这个“京官”的身份与地位。 所以,折腾这老半天,兰氏还是希望自己的孙子们都能入仕途,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的嘛!不然也不会把她自己的女儿远嫁京城,自己的儿子就算娶个蛮荒之地的外派官员之女,也非要搭上京官的线不可。 那么说好的徐修齐不需要考虑做官,只要身体好能跑商就够了,又是什么意思呢? 待叶霜在今世真正留意到这一点,她才发现,原本普普通通,生活过得安宁祥和的徐家,其实并不像它表面看起来的那么普通。 这让叶霜不能不又想起自己曾经偷听到过的,老祖宗与大舅舅徐之桥之间那些奇奇怪怪的谈话。 所以徐家究竟是在躲避什么?叶霜直觉这些,就都是线索! 叶霜抿着茶问徐修齐:齐表哥见到那个章小姐了么? 徐修齐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胡乱点点头说前几日被母亲强押着去街上看到了一眼。徐修齐瘪嘴,用非常夸张的表情啧啧了两声,便不想再谈此人了。 引得徐修远和徐菁菁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在嘲笑一个外派官员家小姐的外貌,觉得是不是那蛮荒地界的风,把官家小姐吹成这个样子的。 叶霜没有参与其中,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隐藏在这些事件背后那么多的重重迷雾,才是更值得叶霜关注的。 从前叶霜对章沁没有太多的感觉,只觉得那是一个精明的姑娘,一对儿小眼睛随时都在滴溜溜地转,就像随时都在盘算自己有没有吃亏。 叶霜不喜欢过于精明的女人,倒不是因为担心与这样的女人交往自己会吃亏,而是——章沁似乎也很不喜欢叶霜。 从前叶霜不知道,现在倒是终于明白了过来,为什么章沁会那么不喜欢自己。所以叶霜并不是真的天生与精明的女人合不来,而只是因为与章沁有了某种预料之外的过节罢了。 这样精明的女人对家族中其他人来说或许是灾难,就像徐家最后分家的时候,章沁利刀快手,仅凭她一己之力就把徐家最赚钱的制盐产业给全吃了,给徐修齐挣得了一份不薄的家产。叶霜想,哪怕徐修齐再是看不惯章沁,其实心里面对她,还是会感激的吧。 犹记得上一世叶霜落难,徐修齐挺身而出,提着剑翻墙越户过来三房找叶济康理论。章沁虽然没有现身,但是听下人们说当晚再回去的徐修齐却很惨,十天半个月都进不了家门,只能睡书房。 章沁痛斥徐修齐,说徐修齐丢了他们大房的脸,好好一个男人,非要活得如此下贱,既然你如此自甘下贱,那么贱人是不配进屋的…… 从前叶霜觉得章沁是毒妇,心如蛇蝎。可是现在,她不觉得了。 第50章 感谢 军营里条件有限,叶济康把叶惟昭带回了徐府养伤。 叶霜也去镜院看过叶惟昭,她去的时候发现镜院新添了不少侍女和小厮,当中还不乏有不少眼熟的。叶霜便问他们,都是谁派过来的? 当听说是老祖宗亲自安排的时候,叶霜心里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叶霜这回承了叶惟昭一个大大的情,自然巴不得叶惟昭好,但老祖宗亲自出面给叶惟昭安排仆人,这倒是叶霜没有想到的。 叶霜问打头的那个高个子侍女,“大公子在干什么?” 高个子侍女是老祖宗房里的,叶霜记得清楚,这侍女专门伺候老祖宗起居,叫湘兰。 湘兰答,“在睡觉,还没醒。二小姐可以改个时间再过来看大公子,等大公子醒了,二小姐也好与大公子说说话。” 可叶霜并不这么认为,经过那一劫,虽然与叶惟昭的关系有所改观,但叶霜依旧觉得需要与叶惟昭保持距离为宜。哥哥就是哥哥,不管怎么说,叶霜并不想给自己找半分没必要的麻烦。 就这样,叶霜决定趁叶惟昭没醒的时候去看他一眼。 叶霜来到最里那间院子,看见上房的门窗阖得严严实实。 叶霜还是有些不习惯与叶惟昭独处,她深吸一口气,用有些颤抖的手推开了门。屋内静悄悄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蕙草香,那是叶惟昭香囊里常带的味道。 绕过门口的丝绢大插屏,叶霜绕进了内室。 西北角的窗户开了一条缝,有新鲜空气从那窗缝里透进来。房间里静谧非常,光线因米白的窗户纸过滤后,也变得柔和无比。 东头的花架旁摆着一张黄杨木雕花拔步床,锦绣的帐幔低垂,把帐内的人和帐外的叶霜严实地隔开。 叶霜走上前,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 坐在了床头的小凳上。 她没有揭开床幔,如果不再看见叶惟昭的脸,叶霜的世界还会如往常那般静谧又安好。 说叶霜对叶惟昭没一丁点感情,那是不可能的。 呆在王家的时候,叶霜脑子里想得最多的居然还是叶惟昭。可以这样说,在过去那段荒唐的婚姻里,叶惟昭就是叶霜暗夜里的灯塔,救命的稻草。叶霜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押在了叶惟昭的身上,包括叶霜的命。 所以叶惟昭这个人,是真的当得起叶霜的这份信任吗? 后来的事实证明,很显然他当不起。 叶霜已经不想再追究过去的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想法抛弃了叶霜长达几乎一年的时间,直到叶霜死去,他都没有再回来看过一眼。 那地狱般的一年,叶霜不想再回味,更不想听叶惟昭解释他无法回来的理由。只要不是傻子,想找一百种理由都是很容易的,叶霜早过了需要这些东西来麻醉自己的阶段。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只是今天叶惟昭拼尽全力救了叶霜,叶霜看见了,所以她感谢他。 就在叶霜坐在幔帐外,静静地在心底里感谢叶惟昭的时候,床幔里传出了动静。 隔着那幔子,叶惟昭叹了一口气,“你都是这样看病人的吗?” 叶霜被吓了一跳,站起身来手足无措地盯着那幔帐不说话。 “要是病人死这里头了,你应该也是不知道的……”幔帐唰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叶惟昭竟从床上直接坐了起来。 “哧——!”叶霜冷笑,“你怎么可能死在这里头,你看这不还盛气凌人地骂人吗?” 叶惟昭一愣,旋即也笑了,他摆了摆手,盘腿在那床中央坐好: “好了好了,你说的都对!是我不好,打扰了你冥思。” 叶霜默了默,收好自己的情绪。眼前的叶惟昭脸色依旧过白,明显血气还没有恢复。他的眼底挂着一圈青色,看来哪怕从早到晚都躺在床上,叶惟昭依旧没有休息好。 叶霜问他:“你,好些了么?我带了点你喜欢的蜜酥鸭子,刚刚交给伺候你的丫鬟了。” 叶惟昭点点头,说他很好,不过肩上挨了一箭,没什么好担心的。 叶霜看见叶惟昭的里衣只穿了一半,受伤的那半边衣襟没有穿,只把侧腰上的系带系上了,半边胸膛和肩膀都露在外面。 叶惟昭的伤在左肩,说是肩膀其实也不准确,准确来说那伤口的位置是处在心脏的位置往上三四寸,靠近锁骨的地方。所以这并不是普通的肩伤,若是再低一些,那就直接没命了。 而此时叶惟昭的肩上正包着厚厚的布带,锁骨底下还有一层淡淡的红色从那白色的布带里层透出来。 见叶霜盯着自己的胸,叶惟昭便跟她解释道,因为肩膀受伤,整条胳膊不能动,胸口也不能用力,为方便换药,所以衣裳都只能不穿了,二小姐见谅。 那垮着衣裳,露半边胸,随时准备好换药的样子实在有些可怜,叶霜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的茶水桌旁。 “你要喝水吗?”叶霜问。 “可以!我正好渴了。”叶惟昭说。 叶霜拿起桌上的茶壶,先倒一点在水杯里,她摇摇杯中的茶水闻了闻,发现是加了红枣和石斛的茶。看来有老祖宗出马,这些个下人们办事,明显就跟顺喜之流不一样了,周到了许多! 叶霜试了试水温,才帮叶惟昭盛好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 “要我喂你吗?”叶霜问。 “……”叶惟昭讪笑,“不敢……” 说完他抬起自己没有受伤的右手,接过叶霜递过来的茶,咕咚咕咚几大口就喝了下去。 叶惟昭喝完了水,把水杯递还给叶霜的时候,他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叶霜的手,叶霜下意识一哆嗦,叶惟昭竟也脱口而出一声“对不住”。 “……”叶霜无语,端着空杯子回到茶水桌旁,胡乱拿手梳理鬓边的发,平复胸中已乱了的心跳—— 虽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远离,但真正要做到,似乎还是有点难…… 两个人第一次在这样的状态下平静相对,叶霜有些不适应,正想转身与他告辞,却看见湘兰端着药箱走了进来。 “大公子,该换药了,换了药您还要喝药。”湘兰说。 眼见着叶霜站在一旁,那婢子便端着药箱与叶霜鞠了一躬,叫她“二姑娘”,然后立着等吩咐。 叶霜摆了摆手,叫湘兰不用管她,该做什么做什么,她马上就要走的。 听闻叶霜马上要走,叶惟昭一愣,想说什么,看叶霜这般决绝的样子,又止住了。 叶惟昭朝湘兰点了点头说,“湘兰你来吧!”说完他便坐到了床尾等着,不再试图挽留叶霜,也没有看她。 待湘兰把床上的被褥都堆在了床尾,叶惟昭才轻轻靠上刚才堆起的那一堆被褥,好让自己的左胸位置暴露在婢女顺手的地方。 湘兰把手中的药箱放下,开始替叶惟昭拆绑带。 叶霜已经走到了门口,又了停下来。她忘记了自己原本是打算离开的,只站在原地呆呆地看。 只见那湘兰手脚麻利地一圈一圈拆绑带,应该是经常干这活,已经很熟练了。 直到拆到最后一层,湘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拿出药箱子里的一瓶酒,往叶惟昭的伤口上轻轻洒了一点酒,便凑近了细细地看…… “大公子疼吗?”湘兰几乎趴在那伤口上,轻轻剥黏贴在叶惟昭伤口上的那一层布。 “不痛的,没关系,你随便解。”叶惟昭笑着对她说。 湘兰摇摇头,对叶惟昭的说法表示否定:“那可不行,上次我就是拔猛了些,流好多血,最后包上了都还在渗……” 叶霜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搬了只凳子坐在湘兰的跟前。 “你这是在包伤口还是绣花呢?”叶霜很严肃地打断了湘兰的话: “……”湘兰一惊,不知道叶霜为什么要问自己这句话。 “我……只是怕把大公子又搞疼了……”湘兰停下手里的活,试图与叶霜解释。 叶霜不说话,挥挥手指头示意湘兰站远点。只见她拿起药箱里的酒壶,往叶惟昭胸前狠浇了一大片…… “不需要凑那么近,多浇一点,就这么等着,一会就能解下来了。”叶霜一字一句地教湘兰。 见叶霜如此表情,湘兰明显有些怵,她呆呆地站在一旁,手脚都有些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放。 “知道了……二小姐……”湘兰狠狠地点头。 叶霜不想看这张脸,她只是在教婢女做事,并没有为难谁,湘兰犯不着摆出如此受惊吓的脸色给人看。 叶霜沉着脸等,等叶惟昭伤口处的白布都被浸透了,变成暗沉沉的颜色,叶霜再重复刚才的动作又浇了一遍,最后伸手,轻轻试了试……那绑带就被完整地揭了下来,还不带一丁点皮肉。 “看见了么?”叶霜乜斜着眼问那湘兰。 “看见了!”湘兰把头点成了鸡啄米。 “须得着凑那么近么?”叶霜再问。 “不须得!”湘兰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叶霜面无表情,转过头又问那叶惟昭,“你疼吗?”! 叶惟昭一愣,没想到自己也要被问。 “不敢……”他嘟囔着。 “什么?”叶霜没有听清,提问的声音直接拔高了两度。 “不痛!”叶惟昭中气十足地响亮回答。 “……”叶霜无语,狠狠瞪了他一眼,便站了起来。 “记住了!你是婢子,替贵人上药的时候不可以靠太近。宁可多上点酒,也必须要保证自己的行止端正,痛不痛事小,行止不端,那是冒犯。”叶霜看着湘兰冷冷地说。 …… 最后,在叶惟昭的真诚恳求下,叶霜给湘兰示范了“正确”的上药方法。 湘兰被吓得不轻,诚惶诚恐地观摩完叶霜上药后,便情绪崩溃地退下了。 叶惟昭叫叶霜不要生气,今后他不会再让湘兰给自己上药了。 “最开始是顺喜给我上,湘兰是才来的,是你祖母安排她给我上药,说她手轻,她才来干这个的。”叶惟昭这样对叶霜解释。 叶霜不想再谈这个,只板着脸,冷冷地回他一句:“你房里的事,我管不着,也不稀得管!” 叶惟昭忍不住了,望着叶霜的眼底流露出闪烁的光,他扬起嘴角吃吃地笑:“别介!你不管我,我怎么办?” 叶霜听不得这话,扭头就走,被叶惟昭一把拉住了手。 “霜儿!”叶惟昭低声呼唤她的名字: “我跟你说对不起……” “不要!”叶霜急了,狠狠甩开叶惟昭的手,胡乱飞舞的手猛地砸上了他的左胸,疼得他一声闷哼,差点栽床底下去…… “我说了你不要碰我!”叶霜丝毫不为叶惟昭身体的伤所动,她的情绪有些失控,只通红了双眼冷冷地看着床头的叶惟昭。 “哥哥要记住,你只是我的哥哥,也只能是我的哥哥!霜儿今天是来感谢你的,现在我感谢完了,这就离开。我不想给哥哥带来任何困扰,也希望哥哥,不要给霜儿带来困扰……”《 》 50-60 第51章 困扰 天底下最为悲哀的,莫过于有情人终成兄妹。 曾经不止一次,叶霜在深夜里祷告上苍,要是叶惟昭不是她哥哥就好了。 所以叶惟昭告诉叶霜,他们并不是兄妹,也不可能是兄妹,但叶惟昭的说辞听起来就像在骗人,实在太过于离谱了! 可是今天当叶霜再一次想起叶惟昭说过的那句话的时候,她开始仔细揣度,内里包含了几重意思? 从今世叶霜所看到的和听到的,叶霜也发现了,在徐府这个表面普通的豪门家族背后,或许隐藏着某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这个秘密是整个徐府的软肋,所有人都在害怕这个秘密曝露,并做出了一致的选择,要将这个秘密埋葬于时间的谷底。 所以现在叶霜也开始相信,自己与叶惟昭并不是兄妹,自己与叶济康,也非父女。一旦接受了这个认知,叶霜才突然发现,过去自己曾经想不通的那些问题,现在看来全都一目了然了! 只是叶霜有了这样的认知并非再出于从前的那个祈愿,现在的叶霜并不想与叶惟昭成双成对,她更在意的其实只在于:叶霜究竟是谁?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叶惟昭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过把叶霜当作自己的妹妹,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当然,叶霜也是现在才看清楚这一点。 叶霜不想去揣测过去的叶惟昭究竟是抱着怎样的目的进入的徐府,只要今世的叶惟昭能以真诚对待徐家人就够了。而现在看来,叶惟昭行事还算磊落,对叶霜,对徐家,似乎是没有恶意的。 其实在上一世,叶惟昭的行为依旧是可圈可点的,不然也不可能在无声息间将叶霜俘获。叶惟昭的真正改变,只在芦花荡的那一夜。 那一夜成就了叶霜,也成就了她心底最深的痛。 皓月千里,浮光跃金。 月影在水波间跳跃,也在人的心尖跳跃。 那一夜的月光太迷人,叶惟昭太迷人,他的鬓边有霜,唇间有露,他的眉间有峰,他的眼波里有流水。 从见到他第一眼开始,叶霜就像喝了酒一样的晕乎乎。 她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朝他肆意倾诉心底的伤痛。 叶惟昭静静地听,时不时用他低沉的声音安抚叶霜,“没事了,我知道的,没事了……” 沉浸在这样温柔的声音里,躺在那样温暖的怀里看月亮,叶霜很快就醉了,直到一个灼热的吻印上她的眉间…… 叶霜几乎快要忘记了自己的情绪是被怎样挑动起来的,总之叶霜很快就沉沦了,不过一个充满他气息的吻,已经让叶霜感受到了天旋地转的感觉。 她从来不知道男人的吻可以让人眩晕,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发现—— 现在的叶霜就是眩晕的,四肢软绵绵,一点力气都没有。 她静静地躺在船上,等着他接下来做的任何事情。 当两个人最终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叶霜的身心都被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情绪攫住了,她止不住周身都颤栗起来,痛呼了一声,“哥哥啊……” 脸颊有什么东西细细地爬过,给人带来痒酥酥的感觉。叶霜伸手去摸,发现是两行泪。 叶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已经很久没有因为叶惟昭哭过了。 叶霜坐直起身,看看镜中的自己,脸颊没有湿,眼眶已经不红了,鼻尖也干干净净白生生的看不出任何异常。她这才推开手边的窗,探身出去叫了一声: “红荞!去跟依岚院带话,今天我就在自己房里吃,不过去了,晚上再去给爹娘请安!” …… 说起困扰,正在养伤中的叶惟昭并不比叶霜少。只不过叶惟昭所受到的困扰与叶霜相比,完全是另一种。 叶惟昭的目标是叶霜,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如果说过去的他还曾经心有动摇过,可到了今世,则不存在那个问题了。 如果说叶霜还会因叶惟昭被冠以了哥哥的名头而产生一定程度的心理负担,那叶惟昭就完全没有这样的顾虑了,毕竟在前一世,他就一直没有过这种思想上的羁绊。 这一世,叶惟昭明白了更多的东西。亲情、与人心,他也看得愈发的通透。叶惟昭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目标,那就是,限制住叶济康,就像限制一条狗一样,把叶济康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中。 对今天的叶惟昭来说,叶济康并不一定能称得上是叶惟昭的父亲,所以他行走江湖的时候更愿意称呼自己为李惟昭。更多的,他只是把叶济康看作是正好与自己留着一半相同血液的男人罢了。所以今世的叶惟昭,对徐家老祖宗给予了更加深重的期望。 叶惟昭抓住一切机会要与老祖宗示好,因为他接下来的每一步安排,都非得要有徐家老祖宗的鼎力支持不可。可以这样说,程烈是叶惟昭在外的支撑,而徐老太太,则是叶惟昭在内的依靠。 可恰巧今天,给叶惟昭带来困扰的,也正是这位徐家的老祖宗。 这一天,徐老太太来看叶惟昭,还给他带来了自己最喜欢的婢女,湘兰。 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病床上的叶惟昭,她不要叶惟昭起来,让他就这样躺着跟自己说话。 叶惟昭不习惯,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 老祖宗问叶惟昭感觉怎么样? 叶惟昭回答说自己很好,府里的人都很照顾他,所以他的伤恢复得很好,很快就可以恢复到跟以前一样,提刀进军营了。 听见叶惟昭养伤养得好,老祖宗很高兴,满意地点点头。她指了指身旁的婢子,告诉叶惟昭,这是湘兰,手脚最是利索,伺候病人那是一等一的!是自己房里最好婢子,现在送给叶惟昭,伺候他起居。 叶惟昭听言,立刻对徐老太太鞠躬,表示感谢,他告诉老太太,自己身边的下人够用了,不需要再浪费府上的人力物力。 但老祖宗很坚持,她认为叶惟昭院里都是小厮,没一个侍女,这是不合适的。女子怎么都比男人心细,搁一堆小厮在院儿里头,还不如添一两个婢女。 老祖宗说得头头是道,叶惟昭不好推辞,只能收下。为徐府考虑,叶惟昭还让老祖宗带几个小厮回去给府上其他地方用,他这里添了侍女,就不需要那么多小厮了。 原本老祖宗也是说不用退的,不过多一两个下人,徐府还是供得起的。奈何叶惟昭很坚持,徐老太太这次过来不光只为了送一两个婢女,她还有其他安排,为省事,老太太便应下了,不再跟叶惟昭争。 既然已经把湘兰收下了,那么旁的事,可以不用那么计较的。 老太太给一旁的湘兰使了个眼色,湘兰明了,立刻起身,跟叶惟昭道了个福,说今后湘兰就在大公子院里办差了,现在她先下去收拾收拾,回头就来大公子跟前伺候。 叶惟昭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点点头,示意她自便。 湘兰喜悦。 之前老祖宗就在人前说起,要挑一个可人的给大公子送来,下人们就传开了,说大公子成年了,老祖宗虽然没有明说,但要给他院里添一个通房丫鬟。 本来这种事情都是各家的主母自己安排的,有公子的人家都会等自家公子长大成人后安排通房丫鬟通人事。三房的主母不管叶惟昭,老祖宗喜欢叶惟昭,可不就轮到老祖宗来管了。 老祖宗院里的丫头们都兴奋起来。 且不说这是身为下人的丫头们,可以“抬身价”的难得的一次机会,从卖身奴婢荣升通房丫鬟,这样的机会本就可遇而不可求!更何况那大公子的人才,早就在丫头们的嘴里传开了。 人们都说三房的大公子人才好,能文能武,儒雅又霸气,谈吐温文尔雅,出手就能杀天下,若是有幸能去大公子这样的男人身边伺候,是丫头们的福份。 当时湘兰也是在心底暗自祈祷了好久,老祖宗果然选中了她,当初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湘兰可是激动到几宿都没有睡觉! 离开的时候,湘兰走到床头,把叶惟昭的枕头往他腰上垫了垫。叶惟昭垂首,客客气气与那湘兰道谢。 湘兰笑,说大公子见外了,我们下人,伺候大公子是应该的。眼瞧着叶惟昭低眉顺眼的样子,小丫头觉得他愈发的亲切,说完便抿着嘴儿,扭着小腰下去了…… 瞅着湘兰离开,老太太问叶惟昭,“昭儿有十五了吧?” 叶惟昭点点头说,“是的,早都十五了,二月份的时候就满了。” 老太太听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可怜的孩子,过生的时候在军营里头呆着,现在又受伤了,天天窝床上躺着,连束发礼也没办法张罗……” 叶惟昭却笑了,他告诉徐老太太,自己已经习惯了,“娘也只在我过生那日添一个蛋,她还要告诉我,我又长大了一岁,对这个家的责任又更重了一分,而每年的这一天,我反倒要念更多的书,习更长时间的武。所以惟昭一直都认为,每一次过生都是我作为一个男人成长的加码,只要记得自己需要努力的地方更多就够了,礼不礼什么的,倒是没有必要。” 老祖宗听了,频频点头,她愈发觉得李歆把叶惟昭教得很好,而叶惟昭自己也是一个很争气的孩子。 她笑眯眯地端详眼前的叶惟昭,只觉得叶惟昭这孩子品格、样貌,连那长胳膊长腿儿都越发的好看,心下愈发满意,觉得自己心里的那个打算,当真是明智得很! 老祖宗转身,提了一只食盒上来。打开来,是几只精致的茶果子。 “昭儿你尝尝,看看这果子好吃不好吃?”老祖宗把这碟果子亲手端到了叶惟昭的面前。 叶惟昭受宠若惊,赶忙双手接过那果子,送进嘴里咬了一口。 也不等尝出来什么味道,叶惟昭就忙不迭地点头:“唔!好吃,很好吃!” 听见叶惟昭说好吃,老祖宗脸上便笑开了花。 “好吃哈?好吃你就多吃点!”徐老太太点点头: “这是你之行二伯家的妹妹徐菁菁做的,我也问过你爹的意思,菁儿跟着就及笄了,是我们徐家最漂亮的姑娘,人聪明,也善良,菁儿她娘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通判大人也觉得不错,祖母就准备啊,改日去找你二伯跟二伯娘说说,让你菁妹妹,与你作配。” 第52章 坦白 叶惟昭一噎,嘴里的糕点差点给喷出来。 他知道叶济康为什么看得上徐之行家,无非就是因为徐之行管了徐家的私盐产业,认识不少盐运司的官员。这个部门可是一肥缺啊!能当上盐运使的人,那是非显贵中的显贵所不能获得的。能与盐运官们打上交道,这也是叶济康一直能都对二房以礼相待的很重要的原因。 “这个……咳咳!”叶惟昭喝一口水,清了清嗓子,把手里剩下的半块糕点给重新放了回去。 “老祖宗。”叶惟昭非常恭谨地叫了徐老太太一声,惹得老太太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承蒙老祖宗看得起我,昭感激不尽……”叶惟昭坐在床上给老太太鞠了一躬: “菁姑娘是个好姑娘,惟昭从来都把她当自己的妹妹看待,从不敢有其他企图。” 老太太呵呵笑,说昭儿不必如此,你也是我老太婆的孙,谁也不比谁低贱。 叶惟昭再给徐老太太鞠躬,语气里则更加的谨小慎微。 “所以惟昭从来都是把菁姑娘当妹妹看待,只是因为在我心里……”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种不成功便成仁的那种决绝。 “因为惟昭的心里,已经有人了,不能再去求娶菁姑娘。”叶惟昭拱手,头几乎就要垂到床面上。 徐老太太挺豁达,并没有因为叶惟昭不喜欢徐菁菁就不高兴,反过来还安慰叶惟昭说没有关系,不喜欢也正常,没必要因为是自家人提出来的,就一定要委屈自己。老太太还好心地追问叶惟昭看上谁家姑娘了,她可以出面张罗去求娶。 叶惟昭沉默,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徐老太太表达,原本他是准备等自己手里的砝码更多的时候再对老太太提的,没想到今天就被逼到了这一步。 见叶惟昭不说话,徐老太太觉得有些奇怪,问叶惟昭是否有什么顾虑。 叶惟昭依旧沉默,只挣扎着自那床上跪起,再捂紧了左胸费力地对着老太太磕了两个头。 徐老太太直觉有异,她尝试着对叶惟昭提问: “是我老太婆认识的人家吗?” 叶惟昭点了点头。 “是老身认识的官宦人家?” “……” “那么是生意人?” “是徐家姑娘。”叶惟昭打断了老太太的话。 “徐家?” “是的,徐家。” “……”这回换徐老太太沉默了。 徐家姑娘还没有出嫁的不多,除了二房还有个庶出的吃奶的小婴儿,适龄的女孩儿也就那两个了。 老太太撑了撑手里的龙头拐杖却没能够站起来,她只觉得有点眼晕,这事也实在太离谱了些。 老太太虎着脸,厉声呵斥叶惟昭,不能仗着自己对他的宠爱就肆无忌惮地什么话都说! 叶惟昭再度对着老祖宗磕头,他表达最多的是道歉,他也不想让老祖宗为难。 “原本我是打算把事情都准备好了再来跟老祖宗您提亲的,今天……实在是有些冒昧。”叶惟昭说。 老太太摇头,哭笑不得:“不是,惟昭啊!不论你怎么准备,霜儿她也是你的亲妹妹啊!” 叶惟昭抬起了头,笑道,“这,怕不一定吧……” “……”被叶惟昭这般堵,徐老太太沉默了。她明白叶惟昭都知道了些什么,虽然不清楚叶惟昭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的,但既然这小子都知道了,那么有些讲大道理的话就没必要再提了。 老太太仔细斟酌了很久,才沉着脸对叶惟昭说了一句:“昭儿啊……不是祖母非要跟你作对,这件事,怕是不合适……” 叶惟昭颔首,“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老祖宗放心,给我时间,我会努力让这件事变得合适的,只要老祖宗能够一如既往地支持惟昭。” 老太太沉着脸,直视进叶惟昭的眼睛,“昭儿,我是这徐家的当家人,我老太婆需要考虑的是我们整个徐家的安危。我不管你要怎么准备,你若想把我的霜儿改变成其他任何身份,我老太婆都会第一个不答应!” 徐老太太的态度很坚决,语气更决绝,叶惟昭有些被刺到了,脸上露出伤痛的表情。他抬起右手,对徐老太太发誓: “我能保证,不伤害徐家分毫……” “这不是谁能保证的事情!”徐老太太坚决地打断了叶惟昭的话,“你能保证什么?保证老天爷不会下雨,还是那阎王爷肯定不会翻脸?” 徐老太太从凳子上站起身,拄着拐杖昂起头,先前那一副和蔼可亲的面貌早一去不复返。 “放弃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吧,年轻人!有些错既然已经造成了,坚持让它错下去,反倒是最好的选择。如果你放弃你现在的想法规规矩矩当三房的大公子,老身还当你是我的孙。” …… 这一天叶霜去上房给老祖宗请安,老太太正在喝汤,见叶霜来了便叫人也给叶霜盛一碗。 叶霜应下,迳直走到老祖宗身边坐好,不一会儿汤就被端上来了,叶霜低头一看,发现是一碗虫草鸽子汤,汤里的虫草饱满膨大,一看就知道是上等货。 “祖母果然还是喜欢喝药膳。”叶霜端起汤来左瞅瞅右瞅瞅,跟老祖宗建议:“时下流行把虫草碾成粉冲水喝,那样不用喝太多汤也能吃下去足够量的虫草。其实说起炖鸽子汤,还是用薏米和莲子炖好吃些。” 老祖宗听见了也没有发表意见,她的注意力并不在叶霜说的汤上头,一看见叶霜过来看她,老太太便想起了其他事情。 “霜儿啊!”老太太叫叶霜的名字。 “孙儿在,祖母想跟我说什么?”叶霜问。 “你哥……对你怎样?”老祖宗问叶霜,完了还给她追加了一句,“是叶惟昭。” 叶霜一边喝鸽子汤一边点头,“还好呀!这次为救我,哥哥立了大功,祖母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太太笑道,“我当然知道这次你哥立了大功,我问的是平时,平时你哥对你好吗?” 叶霜放下手里的汤,她不知道老祖宗为什么突然要问她这个。 “很好呀!”叶霜说,“他是霜儿的好哥哥。” “哦,你说说看,怎么个好法?” “……” 叶霜无语,直觉此事有异,今天的祖母看起来怪怪的,而且她这个提问也怪得很。 叶霜认真想了想,对老祖宗的问题也开始谨慎起来。 “唔……哥哥在家的时间很少,祖母您是知道的。”叶霜说。 “是的。”老太太点点头,“所以你这是还没有搜集到足够多的他对你好的证据么?” 叶霜笑了,“老祖宗此话怎讲?我们看一个人的好坏,也不需要太多时间吧!” 叶霜会这样回答也是老太太没有想到的,她挑眉,有些欣喜地看着叶霜: “看来我的孙儿看人自有一套本事了。” 叶霜羞红了脸,作撒娇状啐老太太一口:“老祖宗就爱讽刺人!” 徐老太太哈哈笑起来,摸摸叶霜的脸,“我孙会看人是好事,女子就得要练就一身识人的好本事,才能不被奸人迷了眼,不把自己托付给不值得的人。” 听见这话叶霜有些惊,她不知道老祖宗究竟发现了什么,便抬起头来看老太太的脸。 却见老祖宗脸上的笑容依旧,依旧是那个慈祥又可亲的老祖母。 “祖母是要提醒孙儿,哥哥有什么不对么?”叶霜问。 话音未落,老太太便作惊讶状,急忙否认,说霜儿怎么会这样想祖母?你是我的孙,昭儿也是。 叶霜点点头,“那么祖母跟孙儿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呢?” 老太太却不回答,只盯着叶霜的脸看了半晌,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直到叶霜抓住她的手,使劲摇着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她才回答叶霜说:“没什么意思,只是这么说说而已。” 老太太把话锋一转,告诉叶霜说她和徐三娘都在帮叶霜相看人家,问叶霜喜欢什么样的夫君。 “霜儿已经成年了,听你母亲说正在帮你筹备及笄礼,待你二舅母从娘家回来就要办礼。”老太太拍着叶霜的手,温言细语地说。 叶霜一愣,想起自己的确十五了,前几天才吃过母亲亲手下的长寿面,徐三娘还带自己去新打了一套头面,想来就是为这及笄礼准备的。 叶霜摇摇头,说自己不喜欢男人。如果可以,她想一辈子都不嫁人。 老祖宗听言后笑了,说叶霜又说傻话了,女子怎能不嫁人? “要不祖母就给你找个教书先生吧!找个忠厚老实的先生,没有仕途之忧,有固定的收入,能给霜儿舒适的生活。教书先生的学问也好,还能跟霜儿谈得到一处,不至于你一个人太孤单。”老太太笑着,半开玩笑式地逗弄叶霜。 但叶霜看出来祖母这话其实并不是在开玩笑,不论什么时候,祖母对叶霜都有很严格的要求。其实在上一世,最开始的时候,祖母也没有考虑过给叶霜找一心功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是后来因“情势所迫”,老祖宗不得不将自己的条件作了放宽而已。 老太太从来都不希望叶霜找一个仕途之人,包括准备或试图想要入仕的人,当然,老太太更不希望叶霜找一个行武之人—— 譬如叶惟昭这种。 第53章 恩诏 虽然叶惟昭的第一次尝试失败了,那次他与徐老太太的交锋可谓是惨败,形势糟糕得一塌糊涂。 但叶惟昭并不丧气,这样的结果他其实是有预料的。在现在这个条件下,就算叶惟昭自己都是不能掌控自己命运的浮萍,又怎么可能给叶霜,给徐家什么保证呢?徐老太太说那些话,实属正常。 叶惟昭实在不想让自己深陷被安排婚姻的泥潭,要不是被逼到那一步了,其实叶惟昭也不会在那个时候说那些话。 虽然那次谈话不欢而散,但徐老太太并没有因此就撤回了她安排在镜院伺候的下人。照顾叶惟昭的侍女与小厮依旧是超额的,湘兰没有走,就连叶惟昭在徐府的月银,也从原来的三两直接变成了和叶霜一样的十两。 叶惟昭的心情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知道徐老太太不会因为一次谈话就与他恩断义绝。更何况现在叶惟昭也看得出来,老太太其实并没有很排斥将叶惟昭与叶霜凑成一对儿来考虑,不然老太太也不会在叶惟昭戳穿事实真相的时候依旧保持了镇定,而没有继续发怒。 待叶惟昭有能力让那个人改弦易辙的时候,老太太自然会把他的霜儿,双手奉还。 叶惟昭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现在,他愈发笃定了这样的看法。 唯一比较麻烦的倒是叶霜,眼下来看她还是很排斥叶惟昭,尽管叶惟昭已经对她表达过自己的决心,但是依旧没能挽回叶霜的心。 叶惟昭理解叶霜,也愿意为了重新获得她的芳心而从头再来。尽管情况有些不容乐观,但叶惟昭认为自己还有希望,至少经过扶桑人的那件事,叶霜对他叶惟昭的态度,明显有所改观。 时间还有两年,已经足够叶惟昭在里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要自己咬紧目标不放松,时间就一定在他叶惟昭! …… 叶惟昭安心待在镜院养伤,在众人的悉心照料下,他左肩上的伤康复得很快。 期间军营里传出来过消息,程烈摧毁了扶桑人暗设在野马荡的基地。虽然因为事先布控出了差错,没有能够一举抓获扶桑贼人的首领小林忠一,但程烈抓住了孟长缨,彻底拔除了扶桑人安插在江宁内部的这颗大毒瘤,也算是立下了大功一件。 京城里的皇帝下了诏书,给程烈记功,还往程烈在京中的老宅送去了御赐的牌匾一块,包括几大箱金银珠宝。 作为回报,程烈给皇帝举荐了叶惟昭,并在奏折里把叶惟昭给狠狠表扬了一番。引得龙颜大悦,当场就御笔朱批封叶惟昭为武德飞将军,擢为宁州都指挥司副使,官至从五品。 册封叶惟昭的诏书还是宫里的内侍送来的,当时叶惟昭已经可以下床了,不用天天躺床上,他实在是开心得不得了,没事就拿好的那只胳膊挥刀玩。 内侍送诏书来的时候,叶惟昭正在玩刀。湘兰听见管家说宫里来人找大公子,惊得跟飞起来的兔子一样,提着叶惟昭的衣裳在露天的院子里就帮他把衣裳给换好了。 徐家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宫里的人了,全家老少都聚集在厅堂里等宫里来的公公宣读诏书。 叶霜从来没有见过皇宫,更没有见过皇宫里面的人。她呆呆地看着满屋飞扬的龙旗和厅堂外手握柳叶刀,头戴凤翅盔,身披黄金甲的御前仪仗官,只觉得自己的眼界都被打开了。 有叶霜在的地方就会有徐修齐,徐修齐又过来了,他站在叶霜的身边陪她一起看。 “霜表妹喜欢吗?喜欢以后你齐表哥带你去看。我爹在京中还有产业,抽空我带你上京城去玩,到时候我带霜表妹住皇城脚下最好的客栈!你可以慢慢看,天天看,让你看个够……” 话音未落,兰氏便走了过来,抬起手往徐修齐的胳膊上狠狠一掐。 “小兔崽子嘴又欠了!人霜姑娘需得你带上京吗?人家爹就是朝官,天子脚下的臣,你算个什么东西?” 徐修齐不满,质问兰氏说话就说话,为什么动手? 兰氏不悦,说“老娘看你发蠢就要揍人,又怎么了?”说着拽着徐修齐的胳膊连推带搡地就把他带走了。 叶霜看着徐修齐离开没有说话,她的思绪被兰氏的那句话给带走了:叶济康就是朝官,天子脚下的臣。 可这个臣是一辈子都进不了京的臣,有徐家拽着呢,离天子的脚,还远得很…… 宣读圣旨的公公生得皮白肤净,嘴上无毛,叶霜也一直盯着那公公看。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太监,原来太监是真的不长胡子的…… 一旁的徐菁菁拿手肘碰了碰叶霜发话了,“霜姐姐没去过京城吗?京中很多这样的公公,有老有少,有的年轻公公生得比女人还美!” 听完徐菁菁的话,叶霜惊呆了,为兄妹们的见识所折服,她从来没有见过生得比女人还美的公公。兄弟姐妹们都去过京城,只有叶霜一辈子都呆在这江宁。 “京城很大,很漂亮,比江宁城大多了。”徐菁菁热情洋溢地对叶霜讲述她曾经在京城里的见闻: “京城里有一条走马大街,是朝官们上朝的必经之路,朝廷里很多的大员都住这条街上。每天天不见亮,皇城里打钟的时候,走马大街上的这些官员们就该上朝了,各家的仆人们便都忙活起来,寅时不到,那些住得远的官员就该上路了。他们坐着高头大马,或五辐的大车穿过走马大街,那街很宽,有咱们江宁北楼大街两条那么宽,并排可行六架大马车,都被上朝的官员们给堵得满满的……” 叶霜静静地听,神魂跟随徐菁菁的描述飞向了那个她从来没有去过的大城市……直到上首的那位太监一声长吆吆的咋呼:“宁州通判叶济康接旨——!” 叶霜被咋呼得一激灵,反应过来这是父亲叶济康也有份了。 叶霜跪在地上静静地听大太监宣读圣旨,原来皇帝还赏赐了叶济康,赏他两箱珠宝,并召叶济康上京面圣。 两箱珠宝不算得什么赏赐,但“上京面圣”这一条,就已经足够了。 叶霜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她抬头看跪在最前方的祖母,果然听1到此条旨意后,老太太脸上的表情个中复杂一言难尽,唯独没有愉悦。 …… 上一世,一直到叶霜死,叶济康都没能够获得进京的机会。叶霜死后,叶济康凭借叶惟昭殿前指挥使的身份,才进京任了翰林院侍读学士。 可是在今世,因为叶霜出头替叶惟昭出的那一招妙计,明显引起了丹殿上那位爷的重视—— 一计便能平天下的能人不多了,皇帝想要亲眼看一看,这位不费一兵一卒,就替他挽救了千万苍生于水火之中的能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其实叶霜能想出那招计策并非她读书破了万卷,自有成竹在胸。虽然叶霜念书还不错,但肯定不能到女诸葛的水平。 只是因为叶霜多活了一世,眼界自然比旁人宽,再加上她过去的夫家王家就是做生意的,叶霜嫁过去做主母,手头也拿过几桩生意,有一些实际操作的经验。 于是乎就这样,相当的学识再加上熟练的行商操作经验,叶霜能想出那先扬后抑之计,也绝非偶然。 众人皆知,皇帝想要见的是那位出抑价良策的人。现在诏书送给了叶济康,就看叶济康是准备自己去,还是带叶霜一起去了。 几乎不用考虑的—— 叶济康当然是自己去。 叶霜不可能获得进京的机会,这不仅仅是叶济康一个人的选择,更是徐家老祖宗代表整个徐氏家族做出来的决定。 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徐家老祖宗召集三房的老爷们,就关起门来做出了这个决定。 叶霜坐在门外,看自己的两个舅舅一脸木然地甩着袖子离开。 直到叶济康走到叶霜的面前,他和蔼可亲地对叶霜说,“是老祖宗和你两个舅舅的意思,此次上京面圣,霜儿你就不去了……” 之后叶济康还说了什么叶霜就没听清楚了。说叶霜不失望是不可能的,她从来没有去过京城,那个传说中最繁华的城市,难得有这样好的一个机会,叶霜还是很想去看一看,玩一玩的。 脑袋里翻来覆去地都是失望,直到叶济康开始对叶霜行礼,说要告辞,叶霜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发现叶济康已经说完话了。 “霜儿且留步,为父就先走了,因为明天要出发,为父先回房去收拾行李,霜儿你就在家陪你母亲吧!”叶济康客客气气地对叶霜这样说。 叶霜看见了叶济康嘴角失控的笑意,里面有类似金榜题名后的喜悦,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风发意气,甚至还有甩脱累赘后的迫不及待,与志得意满…… 叶霜暗叹一口气,总归她还是被留下来了,叶济康这回上京可是要出尽风头了。 心底里有一股酸溜溜的劲儿,叶霜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也会嫉妒自己的父亲? 就连叶霜都觉得自己这样的情绪来得可真是可笑!自己只是一个女人,不入仕也不办差的,更不可能指望叶霜自己去升官发财。 叶济康能够有今天这样的成就,正是叶霜所在的徐家给他带来的。只要叶济康能记得这份恩,不要被京城里的花花世界迷了眼,好好留在徐家当女婿,敬重叶霜的亲娘,与徐三娘恩爱白头,当女儿的就应该替他们感到高兴。 这样想明白了之后,叶霜心里也算放下了,就连那从未谋面的京城似乎也在一瞬之间丧失了吸引力。叶霜微笑着对叶济康道别,说爹爹且去忙,霜儿这就去厨房看看,添几个菜,晚上和母亲一起给爹爹践行! 父女二人相互道别后,便分道扬镳。叶霜一个人刚走出院子,迎头看见路边假山旁站了一个人,正是刚送走宣旨太监的叶惟昭。 叶霜的脚下顿了顿,依旧迎着叶惟昭走了过去。 她来到叶惟昭的身边,叫他“哥哥”,还跟他道福。 “哥哥也要上京吗?”因为叶惟昭手里也捏着圣旨,叶霜便有此一问。 “不!”叶惟昭摇摇头,“我又不做京官,进京干嘛?” “那么就是爹爹一人要进京了?”叶霜问。 “是的!”叶惟昭脸上的神情很淡然,这让叶霜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因为这或许意味了什么叶惟昭不可能不知道。 “爹爹或许会留在京城,因为此番他的能力已经被所有人看见了,皇帝或许会留下他。”叶霜说。 叶惟昭没有说话,只饶有兴味地看叶霜的脸。 叶霜有些生气,告诉他这样看自己是很没有礼貌的。 叶惟昭笑了,问叶霜,“那么你想他留京成功还是不成功?” 叶霜语迟,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叶济康飞黄腾达还是不想了。原本她肯定是支持叶济康的,但自从知道自己的爹很可能不是叶济康后,叶霜的立场就变了。 “我不知道!”叶霜没好气地说。 “你放心吧!他留不下来的。”叶惟昭突然这样说。 “你太小看徐家的能耐了,没有老祖宗的允许,任何人都没办法脱离她的掌控在京城里立足。”叶惟昭把那卷诏书卷成了一根轴,像耍剑一样很随意地在他的指端转,“当然,我除外。” 作者有话说: 这个月周末两天日万~ 第54章 远忧 叶霜为叶惟昭的态度感到震惊,叶济康是他的爹,可是这个当儿子的却在人前诅咒他自己的父亲一定不能平步青云。 上一世的叶惟昭虽然叛逆,但还不至于会这么巴不得叶济康不好,这哪里还是什么儿子?简直就是敌人! 叶霜不知道叶济康仕途不顺了,会对叶惟昭有什么好处?想来这父子俩一个走文职,一个走武职,按说不存在什么竞争关系,怎生会这般水火不容? “哥哥,很多时候我都在怀疑你是不是在故意演给我看。”叶霜一脸审度地看着叶惟昭:“你没有皇位要继承,更不存在百万贯家产需要分割,你在我面前演出一番父子反目的戏码,是想达到什么目的?” 叶惟昭一愣,转头看进叶霜的眼睛,旋即嘴角又挂起叶霜最熟悉的那种痞笑:“我若说,我演这些就是为了你,你信吗?” 叶霜无语,眼底已有肃杀寒冰渐起,她反问他:“你觉得我会因此而感动吗?” 叶惟昭看见了叶霜眼底的寒冰,他噗嗤一声笑起来。 “你错了霜儿,就算不为你,我也会这样做。其实就跟你看到的那样,我就是巴不得能压住他一头,无论何时,还是何地——我要他,当我手心里的一条虫。”叶惟昭淡淡地说。 叶霜听见这话,眼底的不可思议早已隐藏不住。 叶霜顿了顿,咽下一口口水。她不喜欢叶惟昭叫她霜儿,但叶霜也知道,要叶惟昭改口怕是不容易。只能安慰自己不过一个称呼而已,他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为什么?”叶霜问。 叶惟昭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的眼底涌起一层让叶霜看不明白也猜不透的雾,叶惟昭转过身去,看向不知道什么地方: “就算是……为了道义吧……” …… 考虑到叶惟昭身上有伤,叶霜便陪着他往回走一段路。 半路上遇见湘兰给叶惟昭送披风,湘兰似乎有点怕叶霜,远远地看见叶霜,就停下脚来,缩着头站在路边再不肯走。 最后是叶惟昭拖着病躯主动上前,走到她身边,这婢子才抄着披风给叶惟昭行了一个礼。 叶霜看这婢子的举止就非常不愉快,她也不说话,就这样站在一旁,静静地看她把手上的披风给抖嗦开,再披到叶惟昭的肩上。 湘兰缩着脖子,手里扭着帕子,走到叶霜的面前道了个福:“启禀……二小姐……大公子肩上有伤……大夫说了,最好不要受寒,所以……所以……” 叶霜还是不说话,目不斜视,迈开步伐从湘兰身前走了过去…… 叶霜问叶惟昭,怎的你还舍不得那婢子了? 叶惟昭不解,直到他看见了叶霜眼底闪动的火苗。 叶惟昭笑了,说湘兰是老祖宗身边的一等丫鬟,考虑到我身边全都是小厮,所以才专门送一个丫鬟过来,我若再给退回去……怕是不大好。 “湘兰已经不负责我起居了,我叫她只负责绣活和杂项。再说你不能这么不相信我,我叶惟昭也不是什么都要的,我若是连这点定力都没有,也不值得你等我这么多年了。” 叶霜扶额,被叶惟昭这一番话给整笑了。 “你当你是谁呐?”叶霜狠狠地奚落他,“我对你身边的这些个人和事,根本就不感兴趣!” 说完,叶霜扭身便走。 叶惟昭挑眉,嘴角那一弯弧度就一直没有放下来过。 他也不拦着叶霜,就那样看着叶霜离开的背影,委屈地嘟囔一句: “可这事分明就是你先起的头……” …… 孟长缨勾结扶桑人,在灾年困难的时候再给朝廷添一块巨石,导致宁州遭遇如此大一场变故。 当中虽然也有其他人的浑水摸鱼,但以孟长缨为代表的扶桑人,很明显是搅动起此场乱局的最强黑手! 孟长缨被捕,其背后的黑手也顺势被牵扯出来。 虽然程烈也捕获到了一些扶桑人,但非常可惜的是,小林忠一逃了,捕获的扶桑人很多也只是底层小兵,拷问不出太多的有用信息。 案件已经盘查到底后,程烈给皇帝上书,请求当众斩首孟长缨,罪名是勾结外敌叛乱。 把一场粮价动荡定性为叛乱,这罪名可算是够重了。虽说不是战争意义上的攻城掠池,但孟长缨甘当扶桑人的箭,试图挑动宁州地区的江山安稳,是不争的事实,被定性为叛乱,当然说得过去。 就这样,自孟长缨落网两个月后,程烈把孟长缨亲手送上了断头台。 这一天,秋风萧瑟。江宁东城门的菜市口旌旗招展,人头攒动。 孟长缨案宣告结束,依照皇帝旨意,今日就要在这江宁城的菜市口将孟长缨当众处斩。 叶霜正与徐修远、徐菁菁兄妹一起,站在菜市口入口的一角,远看前方纷杂的处刑台。 徐修远想靠近点看,徐菁菁死死拽住他的手,不准徐修远再前进一步。 “哥,别走了!娘叫你保护好我们的!”徐菁菁咬牙切齿地低声警告徐修远。 徐修远无奈,只能立在当地,任由徐菁菁躲在他身后,把他当一块人形盾牌。 叶霜带着帷帽,躲在面纱的后面远远看那监刑台。上头坐了几名身着官服的官员,叶济康上京不能参加,叶霜认得其中一个是州府衙门里头的同知雷永畅,另外几个她不认识,但肯定都不是要职。 叶惟昭因为养伤没有来,但程烈也没有出现。 这不正常。 按理说处斩孟长缨宣告此次粮价之战朝廷取得了伟大胜利,除此之外,还能震慑其他不守规矩的大户人家,程烈应该很积极地来参加才对。 可程烈却没有来,就连叶霜都觉得不合适。 其实叶霜猜得没错,程烈没有来,只是因为杀掉孟长缨并不是朝廷的胜利。 准确来说,朝廷还没有取得胜利,孟长缨只是程烈实现自己目标过程中的一步而已。 不光是小林忠一依旧逍遥法外,更重要的是孟长缨的势力并没有全部被剿灭。只折损一点金银钱财和几条人命,其实这些损失对扶桑人来说并不算得什么。 就跟之前叶惟昭对叶霜说的那样,那位小个子的漂亮女人并不是孟小晚,虽然到死都没搞清楚她的身份,但总归不是一个好人。 孟家折损了老爷,却还有根在—— 那就是孟小晚。 孟小晚虽然是个女人,但叶惟昭知道,这个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孟长缨唯一的女儿,也是被孟长缨给予了厚望的血脉。能把自己的名字和身份都让出去,深埋于后只一心深耕的人,必定都是干大事情的! 除恶不能尽,这是程烈和叶惟昭给他们自己埋下的巨大隐患,也是此次野马荡清剿行动的最大败笔。 更何况程烈来江宁的目的远远没有实现,他要找的东西还没有找到。原本以为叶惟昭潜入了扶桑人的老巢,这次就一定得手了,现在看来情况远比当初预料的要复杂,程烈要做的依旧还有很多很多…… 不多时,自远处刑台前传来一声锣响,有令官高举令旗,口中大喊,“午时已到!” 行刑台正当中那位雷同知早被风吹得蔫不拉几的,听见时辰到了自己终于可以下衙了,精神乍起,忙不迭把手里那块捏了多时的牌子往地上一扔,大喝一声:“行刑!” …… 人头落地的时候徐菁菁没敢看,趴在徐修远的背上可劲地问徐修远“完了没有?完了没有?” 徐修远哭笑不得,说你折腾这么复杂叫我们陪你过来看杀头,完了你自己又把眼睛蒙起来,早知道这样,你还来看什么呢? 徐菁菁白了徐修远一眼说,“叫你看了好跟我讲呀!” 徐修远笑道,“你看霜姑娘就不一样了,脸不红心不跳,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叶霜无语,前世叶霜的肚子也烂了,流了快半年的脓水,天天都在看各种惨状,可不比看这掉脑袋刺激多了。 徐菁菁听了很是惊讶,一脸崇拜地看着叶霜,朝她比起一根大拇指:“霜姐姐厉害!” 叶霜摇摇头,伸手拍掉徐菁菁的那根大拇指,催兄妹俩快走,出来这半日,该回家了。 这回换徐菁菁无奈地笑了。 自打叶霜出了那档子事,胆子就变得格外的小。她似乎很担心坏人没有被抓尽,死活不肯出门,生怕再被人劫走似的天天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自己的房子里,不是看书就是写字。 今天叶霜是叶霜自我禁足一百天后的第一次出门见光,今天肯出门都是因为徐菁菁劝她:“害霜姐姐的人今天都砍头了,去看看就能解气”,这样才给带出来的。 徐家的马车停在距离菜市口不远的街对面,徐修远带着徐菁菁和叶霜两个妹妹一起过街坐马车。 走过大街,朝马车停着的小巷子里走的时候,突然,从路旁一家店里走出来一个人,头戴帕头,身穿黛青色的襕袍,腰间一根九环蹀躞玉带銙分外亮眼。 来者被眼前路过的几个人给惊了一下,旋即便高呼了一声,“徐公子、徐姑娘!” 走在最前面的徐修远、徐菁菁停下了脚,跟在后头的叶霜也循声望去…… 这不望不打紧,一望差点把叶霜的老命给吓丢了! 立在道旁那位呼唤徐修远的男人斯斯文文的,长一张风光霁月的脸,那是叶霜曾经无比熟悉的脸——不是叶霜的“夫君”王希禹又是谁! 第55章 夫君 说叶霜被吓得魂飞魄散都不为过,婆婆杨氏给人的心理压迫过大,哪怕到现在叶霜看见王希禹,脑子里想的第一件事都是,针对自己今天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应该编一个什么理由? 就在叶霜站在原地忐忑不安地想应该用什么理由搪塞过去的时候,但见那王希禹笑容满面地径直走到徐修远和徐菁菁跟前,对他们两个人分别鞠了一躬。 “真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遇见修远兄,小弟还说什么时候去找你,上次你托我修复的梅瓶我已经修复好了,想叫你来看。”王希禹笑眯眯地对徐修远说话,全然没有注意到站在徐修远身后的叶霜。 叶霜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嫁人呐!今天是自己第一次见王希禹。想明白了这件事,叶霜心里总算是放轻松多了,她冷眼看身前的王希禹怎样笑意宴宴地与徐修远说话,她从来都没有从这种第三人的角度看过王希禹,只觉得这样的体验好神奇。 徐修远和徐菁菁兄妹笑着对王希禹还礼,徐修远告诉王希禹说今天菜市口砍头,徐菁菁想看,今天他带两个妹妹一起出来看砍头的。说完徐修远抬手指了叶霜,跟王希禹介绍,“这就是我的表妹,叶霜。” 叶霜“再一次”与王希禹见面了,与第一次不同,这次的王希禹并不在坑里。 而叶霜,也已经从坑里爬起来了。 菜市口在砍头示众,王希禹当然知道,他转头,在看过叶霜第一眼后,王希禹的脸上漾起一层暖融融的笑。 那是叶霜无比熟悉的笑,确实如母亲说的那样,软弱无能的人往往都会给自己披一层老实人的外衣。本质上却是无底线的顺从,没有担当。 他们的笑容温暖动人,平易不带分毫锋芒,然而就是这种老实人的笑,曾经一次又一次蒙蔽住叶霜的心,拽住她离开的步伐,却不能给叶霜庇护的港湾,甚至远不如还是外人的叶惟昭。正是这种毫无意义的“温暖”,让叶霜不得不守在暗无天日的王府里,接受那些永无宁日的折磨。 “在下王希禹,见过叶姑娘。”王希禹彬彬有礼地对叶霜唱诺。 王希禹站在叶霜面前说完那句话后便有些喘,气喘很轻微,一般人或许会忽略,但叶霜听出来了。因为叶霜在上一世伺候过他的病,每每听到王希禹开始有点这样的苗头的时候,叶霜就要给他安排煎药,已经养成习惯了。 叶霜有些惊讶地发现王希禹比印象里头瘦了一圈,比上一世年轻不少的他,病却似乎比叶霜印象里头重了许多。 但是叶霜不在乎,更没有半分情绪上的怜悯。 叶霜不说话,只对着他微微点了点头,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如果可能,今生叶霜一定要让那个王家对自己望而却步,老实人,孝顺孩子什么的,叶霜实在是受够了! 见叶霜如此冷漠,一旁的徐修远有些惊讶,从前的叶霜并不是这样的。他这个表妹不说为人有多热情,但最基本的礼仪还是很讲究的。 但徐修远也不好当外人面说什么,只能用比往常更加热情的态度问王希禹今天也是出来看砍头的么? 王希禹对叶霜的冷漠也不往心里去,他笑眯眯地对徐修远摇摇头,羞涩地说不是的,因为有个朋友今年中了进士,王希禹想送给这位朋友一把剑,东门这边有家打铁店不错,王希禹给自己的朋友定了剑,今天他是过来取剑的。 听见这话,叶霜想起尹禾也是今年参加科考,也不知道他考中没有。 不过叶霜想尹禾的问题也只想了一瞬便丢去了脑后——尹禾早已与她无关,考上考不上都不是叶霜可以去操心的。 徐修远似乎对王希禹提到的那个啥梅瓶很感兴趣,拉住王希禹问了好久,问那梅瓶还看得出裂缝不?除了能看见的那条裂缝,其他地方还有没?釉彩受损了吗?会不会影响梅瓶的寿命? 王希禹都一一答了,他似乎也很喜欢这只梅瓶,解答得很仔细,包括梅瓶为釉下彩,厚胎,这种厚胎釉下彩最为持久,烧、磨、烤对釉层都不能造成很大的影响。他连梅瓶的胎质较松,瓶身本来就有一条接坯都给徐修远说了。 徐修远不会烧瓷,肯定不懂王希禹说的那些用语,但架不住徐修远发自内心喜欢啊,就算听不懂,他也听得津津有味,连连点头。 离开的时候,王希禹谦恭地对徐修远兄妹道别,也同样谦恭地对待叶霜。 自始至终叶霜都没有与王希禹说过一句话,见对方对自己告辞,她也依旧只微微点头,看也不看王希禹就走了过去…… …… 离开王希禹后,叶霜心里依旧莫名发慌。 她知道现在王希禹才十六七的样子,他们王家应该暂时还想不到帮他找媳妇。 虽然叶霜现在是安全的,但一旦见过了王希禹的脸,过去那些在王家时发生的种种,总会不受控制地浮上脑海。 叶霜憎恨这种感觉,只觉得这世界上怎么到处都是危险,她想逃离,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出门了! 回家路上,叶霜问徐菁菁,刚才修远哥哥和那位王公子在说什么梅瓶? 徐菁菁笑着告诉叶霜,“是哥哥新得的青花如意垂肩梅瓶啊!” “这是什么瓶。”叶霜问。“是古董吗?” “嗯……也不算太古吧!”徐菁菁想了想,“也就前朝的东西,不过名气倒是挺大的。” “靖王妃姐姐你知道吧?”徐菁菁问叶霜。 叶霜点点头,靖王滴血烧梅瓶的传说她当然知道。相传前朝岭南有位靖王,一生只有一个王妃,就是靖王妃。因靖王妃身染重病,有巫医告诉靖王,说王妃是中了一种邪灵的诅咒,只要靖王用自己的血烧制梅瓶,就能把王妃身上的邪灵控制住。 于是靖王信了,他用自己的血做料,混合陶土开始给靖王妃烧制梅瓶。烧制了七七四十九天后,靖王妃依旧去世了。巫医说因为靖王的心不诚,现在需要靖王用自己的命,方能换得靖王妃回魂,听得巫医此言,靖王毫不犹豫纵身跳入烧瓷的窖坑,最终换得靖王妃转世,二人重续前缘。 叶霜第一次听见这故事的时候就觉得离谱,这分明就是骗子骗取靖王性命的屠杀行径,居然还被歌颂成了两个受害人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那个干坏事的巫医就这样全身而退了? 叶霜觉得这个故事就是那个行凶的巫医为掩盖他自己的罪行瞎编的。可是因为靖王夫妇的故事是前朝的事情了,叶霜也没办法去提醒这对夫妇,只能作罢,为此还气堵了好久。 “这是靖王妃墓里的东西,后来岭南发大水,王妃的墓不幸沉入了水底。目前市面上仅存的就只有这只梅瓶,还是被盗墓贼偷出来的,所以这只梅瓶便有了特别的意义。”徐菁菁注视着远方,眼睛里都是向往的神色。 “王公子是一个心思纤巧的人,他很喜欢这只梅瓶,告诉我哥说他要用毕生所学,一定要把靖王妃的梅瓶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徐菁菁说。 心思纤巧…… 叶霜无语,脑子里不由自主就想起来前世王希禹那唯唯诺诺的样子。 她笑了,没有再跟徐菁菁说什么。一个连责任都不敢承担的男人,有什么资格替靖王妃提鞋?还修复靖王妃的青花如意垂肩梅瓶,也不怕玷污了这宝瓶! …… 或许因为白天看见了王希禹,当天晚上,叶霜竟然梦魇了。 她梦见自己又怀孕了,婆婆杨氏用菜刀剖开了叶霜的肚皮,菜刀冰凉冰凉的,刀划上叶霜肚子什么地方,那块皮肉就冰凉刺痛到哪里。疼痛的感觉如此真实,让叶霜瞬间就相信这是真的了。 叶霜吓坏了,四肢僵硬到忘记了反抗。 她看见杨氏把手一捞,从叶霜肚子里捞起来一坨人形的血球。 杨氏举着那血球,放在手中把玩,就像在把玩叶霜血淋淋的心。杨氏看着叶霜咧开嘴,露出内里像狼一样的牙齿。 “蠢女人,你太蠢了,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蠢的女人!你对不起我的儿,可怜我儿,才是天底下对你最好的那个男人。”杨氏的眼睛像狼一样幽蓝幽蓝的,寒冷,无情,带给人恐怖的感受: “你知道吗?你被你哥骗了。叶惟昭自始至终都在痛恨你们这群吸食老百姓血肉的权贵,他痛恨徐家,也痛恨你!徐勉那个老古董在他女儿这个问题上就像被人下了降头,得了失心疯,非要把他女儿造的孽转嫁到另一个家庭的头上,生生抢了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夺了另一个孩子的父亲…… 你说他能不恨你吗?” 杨氏嘻嘻笑着,那笑容比鬼还吓人。 “他是故意的…… 他让你怀了他的孩子……再抛弃你们。 就跟他的娘一样……” 叶霜睁大了眼睛,身体控制不住地疯狂颤抖,她惊恐地看着杨氏把她手上那坨血肉模糊的东西给塞进嘴里,像狼一样凶狠地大嚼起来。 耳畔回响着杨氏大口嚼肉,夹杂着骨碎筋断的“卡崩”声…… 脑子里的那根弦终于绷不住,断了。 叶霜闭上眼睛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当她被红荞唤醒的时候,依旧在忍不住放声大哭。 红荞被吓坏了,抱紧了叶霜,拚命在她耳旁“呸!呸!呸!”地吐个不停,一边打小人。 折腾了好久,叶霜才终于平静了下来。 红荞没有问叶霜究竟梦见了什么,只放低了嗓音迭声安慰她一切都是假的,梦醒了那些坏东西就都跑了。 叶霜啜泣着,在红荞的安抚下重新回到了被窝。她叫红荞回去休息,自己现在已经好了。 红荞不信,叫叶霜闭上眼睛继续睡,她就在这儿看着她,等叶霜睡着了再走。 叶霜苦笑着摇摇头,伸手把红荞给推了出去。 “快回去睡,我这里不需要谁看着!”叶霜佯怒,拿眼睛瞪着红荞。 红荞无奈,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她叫叶霜闭眼睛睡,若有事,喊一声她就进来了。 叶霜点头,微笑着目送红荞离开。 周遭再度陷入黑暗,叶霜却睡不着了,睁大了眼睛看窗外墨黑色天空里惨白惨白的云。 窗外,山色暝蒙,枭鸟呜咽。耳畔依旧回响着杨氏像鬼一样不绝于耳的怪叫声: “还我儿来……贱货你还我儿来……我儿可是拿他的命,换你这条贱货的命……” 第56章 及笄 叶济康离开江宁远赴京城已近三个月,桃花凋谢,院子里又被满树火红的石榴花给铺满了。春归夏至,叶霜满十五了。 徐府准备给叶霜举办及笄礼,虽然叶济康不在家,但是这并不影响徐府按原计划给叶霜举办及笄礼,并且大家都默认叶济康是一定不会对此安排有什么意见的。 老祖宗亲自给叶霜定了个正宾,替叶霜加笄。那就是二房的主母,徐菁菁的亲娘,尹立娟。 一点都不出人意料地,大房的兰氏隐身了。兰氏很忙,最近她一直都在忙着与南甸宣抚司章同知家结亲家的事,顺便逼迫徐修齐答应与章家大姑娘章沁的亲事。 听徐三娘说起兰氏的手段之狠,有一次徐修齐执意不肯去章家,兰氏甚至拿起了从前徐老太爷传给徐之桥的刀,架在她自己的脖子上,说徐修齐不听话,她也不活了。 看大房那磨刀霍霍的架势,叶霜甚至开始怀疑当初徐修齐“不小心”看见章沁洗澡,怕不也是那兰氏的主意。毕竟若提前知道了这里有人在洗澡,尤其是章沁在,徐修齐怎么可能再靠近半步。 但男人就是这样的,哪怕他嘴上说着再不喜欢,如果你真给他塞进怀里,他也就算了。 所以兰氏就是看准了徐修齐这一点,才如此铁腕又坚定地把这桩亲事给推动下去吧…… 二房的尹立娟之前回娘家照顾她生病的老娘,暂时不在徐府,后来等尹立娟从娘家回来,叶霜的及笄礼便紧锣密鼓地推进起来。 徐菁菁做叶霜的赞者,听徐三娘说是徐菁菁自己去找老祖宗讨的。老祖宗原本觉得徐菁菁年纪小了,怕她说话不周到,可徐菁菁很执着,还跟老祖宗保证,她一定会好好准备,绝不出错。 叶霜记得上一世没有同辈的女孩愿意给自己做赞者,府里的徐菁菁不喜欢她,府外的章沁更恨她,最后还是徐家远房的一个姑姑正好来江宁玩,参加了叶霜的及笄礼,做了叶霜的赞者…… 回想这些,再看看今世徐菁菁对自己的态度,叶霜突然还有点感动——这是不是意味着叶霜,真的可以做更好了呢? 立夏过后的第五天,叶霜的及笄礼在徐府后花园,一处花木葱茏的庭院里举行。 叶霜在厢房沐浴熏香后,换上童子服,红荞替叶霜梳好双鬟髻。一众婢女仆妇围着叶霜安坐东房等候的时候,叶霜听见一阵吵闹声自外面传来。 “谁在外面吵,发生了什么?”叶霜低声询问红荞。 红荞示意叶霜稍等,派了一个丫头走出去打听。很快,出去打听的丫头回来了,告诉叶霜说是大房的小公子徐修齐跟大奶奶又闹起来了。因为今天章家要派人过来观礼,徐修齐拦在门口不让人进。 “……”叶霜无言。 她能理解徐修齐面对一个自己不喜欢,但又天天阴魂不散死活要缠过来的人物会有怎样的感觉。 但这也不是章沁的错,都说伸手不打笑面人,徐修齐不可以这样对待章沁。 可是这毕竟是他们大房的事,叶霜也不方便插手,惋惜归惋惜,叶霜也不能对他们大房的任何一个人发表任何意见。 好在门外的那一阵嘈杂也并没有持续太久,便结束了,叶霜想,一定又是兰氏拿出了她威胁人的看家本领,总是能拿捏住徐修齐的。 三房的男主人不在家,自有徐三娘充当主人立于东面台阶位等候宾客,数名婢女充作有司,托盘站在西面台阶下。 不多时,老管家过来禀告三娘说宾客们皆到齐。徐三娘侧身相询身后的赞者徐菁菁,霜儿是否准备妥帖?在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三娘点点头说:那么咱们就开始吧。 现场的奏乐声响起,隆重悠扬。 待众人皆入席,赞者徐菁菁走下场,将台上的烛火点亮,香枝燃好。 管家老徐是赞礼,凝神屏息高唱:“笄礼始——” 全场静。 叶霜着采衣采履自东房走了出来,她的脸颊红扑扑的,梳着孩提时代的双鬟髻,一身素净不着一粒珠翠,眉间尚带一丝稚气,可举手投足间却有着与年龄并不相符的沉静与从容。 徐老太太坐在观礼席的正中央,她远远看着叶霜,眼底慈爱之色脉脉,压制且激动的情绪,就连台上的叶霜都感觉到了。 老祖宗是最不容易的,独自支撑着偌大的徐家不崩散,一直走到今天,自然感受深刻,叶霜在心底里这样暗暗地想。 徐修齐没有在,毫无疑问这是被兰氏用绝招给撵回去了,南甸宣抚司章家人在,叶霜已经看见章沁和另外几个面生的妇人坐在兰氏的身边,满面带笑地说着什么。 叶霜来不及在心底为徐修齐表达一点同情或是什么的,她就看见了坐在最远处的叶惟昭。 叶惟昭的脸色好看了些,光看外表,似乎跟受伤之前没有太大的区别。他靠坐在门外的廊檐下,一条腿上靠了一根拐杖,那根黑黝黝的花椒木拐杖很随意地靠在那根健硕又修长的大腿上,出人意料地竟给他增添几分诡异的破碎与脆弱感。 叶惟昭的身边方圆一丈都没有人,这让叶霜站在典礼台上一眼就能看见他…… 叶惟昭的伤在肩上,为什么要拄拐,叶霜不知道,就觉得这厮肯定已经好了,在装。 这个连伤都装得不实诚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叶霜看,他的嘴角挂一抹笑,浅浅的,带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就像穿越时空的叶惟昭,站在轮回的那一头看着她—— 势在必得! 叶惟昭从来都会在不经意间展露他深藏在内的几分邪气,可是一直以来,吸引住叶霜的是他身上的一身正气,可是那些偶尔闪现的邪气,会刺激到叶霜敏感的神经,带给她不安全的感觉,叶霜不喜欢。 无奈今天这现场容不得叶霜表达她的不喜欢,典礼已经开始了。 只听得赞礼唱:“请正宾盥手,赞者为笄者理妆。” 一旁的徐菁菁走了上来,替叶霜梳理发髻。徐菁菁在几名婢女的帮助下松开了叶霜头上象征孩提时代的鬟髻,为叶霜重新改了一个螺髻。正宾尹立娟则起身,在主人徐三娘的陪同下净手,拭干,再与徐三娘相互揖让后,各自归位就坐。 赞礼唱:“请正宾为将笄者加冠笄。” 尹立娟再度起身,有婢女端着盛放冠笄的托盘上前,尹立娟接过冠笄,双手端捧,一脸郑重地来到叶霜的面前:“吉月令日,徐氏二姑娘始加元服,告别过往,祝愿霜儿能收获天下所有的幸福,仰首是春,俯首是秋。” 尹立娟是一个和蔼的女人,声音里充满了温柔,二老爷徐之行不喜读书,能天南海北地跑着到处干营商倒非常合他胃口,所以与大房的情况不一样,徐之行阴差阳错反而干上了他最喜欢的行当,尹立娟也对三房没有太多思想上的芥蒂,所以尹立娟倒是一直都把叶霜当自己的外甥女看待的。 尹立娟很仔细地把金光灿灿的冠笄带上叶霜新梳的螺髻上,正了正,笑道: “霜儿甚美,真叫人挪不开眼睛……” 叶霜扬起嘴角,恭恭敬敬冲着尹立娟行了回拜大礼。 叶霜自尹立娟手中接过祭拜天地的酒樽,跪着将酒撒于地上,酹过酒后,尹立娟再将魏清漪自地上扶起:“霜儿眉若远山,眸似秋水,颇有些倾鬟低黛几娉婷的韵味,今日姨母赐你小字一个娉,往后唤你娉儿可好?” 叶霜抬起头,看见尹立娟眼中满满的情谊,她扬起嘴角,朝自己的这位舅母展露出最美好的笑,她长跪到地对尹立娟致谢: “谢二舅母赐字。” 耳畔响起赞礼的唱词:“笄者三拜。笄者拜父母,感念父母养育之恩。” 叶霜转身,对着端坐高堂正中的徐三娘叩拜。叶济康不在,自然就没有他的位置。 其实在及笄礼开始之前,正宾,也就是尹立娟想到了要不要在徐三娘身边也给叶济康摆一张椅子?但徐三娘认为只有死了的人才会给摆个虚位,叫后人光拜那只凳子,所以这个提议很快就被徐三娘给否定了。 今天笄礼正式开始,老祖宗见这场面上完全没有叶济康的存在感,她有些不高兴。按说在其他人家,如果遇上这样重大的典礼缺了男主人,主持典礼的女主人常常会委托家中的其他男性长辈代替男主人坐上那个位置,并且代为传达一封男主人写的信,哪怕就几句话,也是可以的。 但是看今天这个情况,徐三娘应该忘记了她其实还有一个夫君…… 因为典礼正在进行,徐老太太不好发作,只能坐在椅子上一遍又一遍地压制自己的情绪。 直到叶霜拜完了师长开始拜徐家的全体先祖,老太太终于忍不住了,她唰一声站起来,拄着太师杖,盯着堂上的徐三娘,眼神犀利。 一旁的大老爷徐之桥眼疾手快,伸手拽住了自己的老娘,死死控制住。 “娘,没事!叶通判不在,三妹搞什么他都统统不知道。”徐之桥说。 “回头儿子会跟宾客们都一一解释的,一定叫他们不敢多嘴。”徐之桥面不改色心不跳,滴水不漏地安排好了接下来的事。 老太太也不是一个容易脑袋发热的人,被自己的儿子这么一拽,她便又清醒了。 老太太心里火煎油烹地沸腾了好久,才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今天是孙女的大日子,自己这个当祖母的,不可以给孙女难堪。 终于,老太太没有发一语,又重新坐了下来。 徐之桥朝着愣怔在台上的赞礼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继续,这里什么事都没有! 及笄礼已近尾声,身为尊者的徐三娘正在对叶霜说寄语,徐老太太却再也没能看下去。她呆呆地坐在太师椅上,神情很是凝重。她朝身旁徐之桥的方向侧了侧身,徐之桥看见了,主动迎上去。 却只听得老太太凑在徐之桥的耳边,说了一句:“我只是想让你三妹安稳过一辈子,怎生就这般难……” 第57章 吐露 典礼后,有宾朋围上来,她们多来自府外,有徐家的宗亲也有与徐家交好的其他大户人家,她们都是来给叶霜送礼物的。 叶霜站在人群的中央,有些担忧地向外张望——今天的笄礼办得有些纰漏,她担心这会刺激到远坐在房檐底下的叶惟昭。 可是房檐下空空的,叶惟昭已经走了。 哪怕到今天,叶霜在心里依旧是想与叶氏父子和平共处的,不管长辈们之间有再多的恩怨,如果还当彼此是一家人,那么就尽量和平地过下去吧! 叶霜不知道叶惟昭今天会有什么感受,心下便有些忐忑。可是接下来她就被人给围起来了,再也没能力去考虑叶惟昭了…… 章沁是最后一个来见的叶霜。 当时叶霜已经收了一大堆的礼,红荞把东西分成了两摞,分别安排两队人马给带回去。就在这个时候,叶霜看见了站在人群外的章沁,正一脸谨慎地朝自己微笑—— 还是那细细的眉头吊稍的眼,一点不亮眼的身材,微含的胸。章沁这张脸,放人堆里确实过于平庸了些。但哪怕再平庸的脸,章沁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沉静气质,无不提示着众人,这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 叶霜非常清楚章沁的敏而内敛,外柔却内刚,她丝毫不在乎章沁不亮眼的身材或微含的胸。叶霜叫红荞给章小姐看座,她远远对章沁微笑着颔首,这让章沁终于有了勇气走过来与叶霜说话。 “章沁见过二姑娘,今天是二姑娘的好日子,祝愿二姑娘今后万事亨通,百事大吉!”章沁走过来,给叶霜奉上一件小礼物。 叶霜欣喜地收下章沁送给自己的礼—— 一只精美的凤鸟铜香炉,刚好人的一掌大,雕工精湛,触手柔润细腻,是一件非常好的小文玩。 叶霜请章沁坐,还叫红荞去把自己新得的玩具小马给章沁看。二舅徐之行送了叶霜一对彩色的小木马,小马是用漂亮的酸枝木做的,被打磨得特别光滑,同现实中真正的小马一样,玩具木马的关节都是活动的,拧紧阀门,小马就能跟真马儿一样跑起来。 叶霜把这对小马中的一匹送给了章沁,章沁受宠若惊,急忙推辞,说今天是二姑娘的成人礼,怎么反倒往外处送的? 叶霜笑着摆摆手,对章沁说,“霜儿喜欢章姐姐这样通透的人儿,想与姐姐做朋友。” 章沁被叶霜的真诚打动了,她不清楚叶霜究竟喜欢她什么,但叶霜却是除了兰氏之外,第一个对章沁表达好感的徐家人。 哪怕是当家人徐家老祖宗,在见章沁母亲的时候都淡淡的。徐老太太对章家这种态度其实很好理解,徐家怎么说都曾经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天子门生会见一个被发配穷乡僻壤的小小同知,更何况章家还不一定能够与徐家结亲呢! 章沁千珍万爱地把叶霜送的小马揣进怀里,告诉叶霜说叶霜是她来江宁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往后就算他们章家不能与徐家结亲,她章沁都一会一直把二姑娘当作自己最好的朋友! 叶霜说:“章姐姐要对你自己有信心,你一定可以和齐表哥结成连理的。” 章沁自嘲地笑,“托二姑娘吉言,感觉你比我自己还有信心……” 叶霜点点头说是,章姐姐你有所不知,齐表哥他性情单纯,虽说身体已经长了二十年,心里却更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章姐姐与他相处的时候,便把你自己当个孩子就好,这样的人恨得简单,爱得也容易。所以抗拒你的时候看上去很坚决,但是要他接受你,也就一两次玩耍的事。”叶霜这样对章沁说。 章沁了然,频频点头说二姑娘真是个明白人儿,看人眼光老道。 叶霜笑着摆摆手,自嘲道,“哪里哪里,章姐姐过誉,只是因为霜儿也曾经是一个皮孩子,跟着齐表哥闯过不少祸,干下不少幼稚的无用功,便心有所感罢了。” …… 忙碌了一整天,叶霜回到自己的院子,出人意料地发现徐修齐竟然在自己的门廊底下坐着。院子里静悄悄的,叶霜四下里看了一圈,才发现自己的丫头们都躲在小院的背后,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一脸惊恐地朝外张望。 叶霜暗叹一口气,朝门廊底下的徐修齐走了过去。第一次,叶霜没有再撵徐修齐走,只叫他一声“齐表哥”。 “进来喝杯茶。”叶霜这样对徐修齐说。 徐修齐是表哥,来表妹的院子里守着,被一大群下人围观,传出去也不好听啊!既然今天徐修齐有话要说,不如关起门来说还更好些。 徐修齐也不说话,听见叶霜邀请自己了便虎着脸从那廊檐底下站起来,跟在叶霜的身后,闷头就钻进了房间。 叶霜倒了一杯茶,送到徐修齐的面前后,便在徐修齐的对面坐下。 “齐表哥……” “霜表妹!” 两个人竟一齐开了口。 叶霜颔首,示意徐修齐先讲。 徐修齐默了默,从怀里摸了一只锦帕递到叶霜的面前。 叶霜不解,抬眼看他。 “送给你的,今天及笄的礼物。”徐修齐说。 叶霜伸手接过那锦帕,打开来,入目一对碧绿欲滴的手镯,叶霜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极品的祖母绿玉手镯! 叶霜惊讶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这对玉手镯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不过送一份笄礼,却送这样的手镯,叶霜不敢收。 徐修齐看见了叶霜眼里的惊讶,开口道,“这其实也不单纯是给你的笄礼……实话跟你说了吧!这是祖母送给我娘的传家宝,只传家里的儿媳妇的……” 不等徐修齐说完,叶霜的关注点就已经被带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徐修齐,声色俱厉地质问他:“你又偷大舅母的东西?” “……”徐修齐无语,他原本的重点并不是偷东西,但不知怎么回事叶霜就只看见这个了? “不是……”徐修齐脸上的表情有些苦涩,“我想说的其实是……” “我就问你这对儿手镯是不是你偷的?” “不是……” “是大舅母给你的?我要听实话!” “……这……这个……这倒不是……” 叶霜已经忍无可忍了,“这不还是偷的吗?”她伸出手,指着徐修齐手里的那对镯子,命令他: “你给我放回去!” …… 徐修齐被叶霜给训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了。他低着头,呆呆地看着面前那一小块桌子,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叶霜看在眼里,就算心里有再多不忍也坚决要痛下杀手,一刀斩尽。 她给徐修齐写了一首诗,交到他手上。叶霜打趣地叫徐修齐好好学习做生意,往后才能给我外甥一个好的家业,供我外甥去京城里上学,才有机会做大官,光宗耀祖。 徐修齐看着手里的那首小诗,心直接沉到了谷底: 纷纷扰扰经年,世事浅尝即止。 欲取心静如水,身须似岭云闲。 叶霜没有提她心上人在何处,也不提她眼里的徐修齐究竟怎样,却只说自己要当“静水”和“岭云”—— 虽然没有明说拒绝,但这与拒绝,其实无甚区别。 徐修齐不怎么念书,但这么几句小诗还是看得明白的。今天他过来送镯子给叶霜,已经鼓起了他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却依然是这样的结果…… 徐修齐想,他或许要失去叶霜了。叶霜不肯嫁给他,母亲又对他逼婚,坚定如徐修齐,都不知道自己这种看不到希望的坚持还能继续多久。 临走前,徐修齐依然不死心,他停下脚来问叶霜: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叶霜一愣,旋即告诉他,这与自己有没有心上人无关,更何况就现在这情况,齐表哥觉得我像有心上人的样子吗? 徐修齐一听这话,得!叶霜就算空着也不想徐修齐一次机会,比随便找个理由糊弄他还要更让人绝望呢!这不就是绝无希望的意思了? 徐修齐受不得被叶霜这样拒绝,从小到大,那个一直跟在他身后“齐表哥、齐表哥”喜鹊般喳喳叫的那个小女孩,怎生就不见了? 徐修齐难过到想哭,他不想被叶霜看见自己的脸,扭头就要走,却被叶霜出声给叫住了。 “齐表哥!”叶霜坐在灯下柔柔地叫他。 徐修齐转身,看见那跳跃的烛火在叶霜的脑后照出一个大大的光晕…… “从小时候到今天,霜儿最好的朋友就只有齐表哥一个。”叶霜说。 “所以……霜儿谢谢齐表哥……” 徐修齐惊讶地发现,叶霜的眼里竟然闪动着泪光!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叶霜,朝她走了过去。 叶霜自领口里摸出来一只被丝线挂着的玉铜钱,展示给徐修齐看。 “这是我五岁时齐表哥去菩萨那里给我求的,果然可以给我带来好运,好几次帮助我逢凶化吉,霜儿一直都带着,霜儿会一辈子记得齐表哥的好。” 徐修齐心堵,好想放声大哭。 他伸手,想摸摸叶霜,手伸到半道却无力地垂了下来,只能摸摸那椅背上叶霜的影子聊以慰藉心底的悲伤。 “不用谢,我是你的齐表哥啊……”徐修齐在心底里这样对叶霜说。 …… 窗外,月朗星稀,树影婆娑。 自叶霜的房梁下掠过一道人影,人影熟门熟路地穿过小院、绕过回廊和影壁……时间正好,角度也正好,避过了院子里尚未入睡的仆妇和丫鬟。 徐修齐像个幼稚的大娃娃,叶惟昭从来没有担心过叶霜会不会爱上徐修齐,因为就光兰氏这一关,叶霜就不可能迈得过去。 叶惟昭担心的是其他,他每天都在努力让自己尽快地变强大,强大到,赶得上迎娶叶霜。 第58章 女商 因为湘兰的存在,让叶霜对去镜园有些排斥,明知是自己强词夺理,她依然把错归结到叶惟昭的头上。叶霜告诫自己从现在开始,再主动去见那个烂膀子的家伙,叶霜就是小狗! 自发下这样的毒誓,叶霜果然很久都没再去看过叶惟昭。 这一天叶霜正坐在窗边一边看红荞新给她买的话本,一边剥香瓜子吃,突然,丫鬟进来报菁姑娘来了。 叶霜抬头,就看见徐菁菁一脸气鼓鼓地走了进来。 叶霜不解,问徐菁菁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徐菁菁不说话,抓起叶霜面前的香瓜子出气式地狠狠嚼了几口,对叶霜说:“霜姐姐,陪我出去喝酒吧!” 叶霜原本不想去,但徐菁菁心情不好,叶霜更不敢拒绝,只能勉强答应。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叶霜出门依旧带上了帷帽。此时已经快要到六月,白天的太阳还挺烈的,姑娘们为了凉快,很多都不带帽子了,充其量在耳边随便挡一条纱巾,权当避一避烈日。 徐菁菁看见叶霜带帷帽,知道自己的这个姐姐胆小,还是害怕的,便主动牵起叶霜的手,叫她跟自己坐一辆马车就好。 姐妹两个坐上马车,带上护卫一路往城郊走去。 马车来到宁水河畔一处叫桃花坞的地方,便拐进了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竹林占地很广,马车走了好一阵,依旧不见尽头。 叶霜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好奇地问徐菁菁,马车要把她们带去哪里? 徐菁菁朝叶霜眨眨眼说姐姐莫急,稍后便到了。 见徐菁菁这样,叶霜更是好奇,胃口被吊得老高。好容易马车停下来了,叶霜定睛一看,发现马车停在了一处精致优雅的园林前。 叶霜下车,入目一面高大的广梁大门,四角飞檐翘起,扑朔欲飞。房檐底下挂了一块匾额,上书两个笔力遒劲的大字:“珉园”。 徐菁菁告诉叶霜,这院子是因官场失意而还乡的前朝御史明显诚,回乡后买了百亩地所建私宅。园中有水,浚治成池,隙地缀花圃、竹丛、果园、桃林,间杂稀疏房宅,内里共有堂、楼、亭、轩共三十九处。 后因明家子孙势衰,三年前该宅院被明家后人作价三千贯低价卖出,后又数易其手,前不久被一富商收购,整饬之后改作私家酒楼对外开放。 叶霜了然,走入院门后为珉园的恢弘气势所摄。 珉园之精,将江南山水之美,尽彰至致。园子以水为据,山水萦绕,厅榭精美,花木扶疏,行走其间,让人乐而忘返。 刚走进院子,便有小厮相迎,为了与这雅致的院落相呼应,这里的小厮也没有半分闹市里馆驿酒楼的跑堂气息,全都穿着精致的缎衫,跟高门大户里养的家童一样,进退有度,彬彬有礼。 小厮领着徐菁菁与叶霜,来到一片荷塘边一幢楼阁底层的花厅里坐下。 叶霜四下里张望,发现这私家酒楼果然够“私家”。不光在进门处有大一点的厅堂,供十几桌客人合用。想单独吃饭喝酒的,还有内里这些散布各处的小庭院,小轩榭,都单独成院,一院一景。 在很小的亭子里,便只摆一桌。叶霜他们这间是一处两层的大屋带两侧花厅,便开了四间厅堂,叶霜和徐菁菁坐的是其中一侧的花厅。 虽然开了四个厅,但中间有围挡有花木,各厅之间相对独立。在这样的地方喝酒,哪怕是女人也不用担心不方便,因为旁人几乎影响不到你,你也影响不到旁人。 徐菁菁非常豪放的叫小厮先上两坛玉露白,今天她要不醉不归! 叶霜听言急忙劝阻,叫那小厮先上菜,有吃好喝的先上,酒慢慢来。 徐菁菁不满意,还点了个姑娘唱曲,她要这家店里最漂亮的姑娘来给她唱曲,还说唱得不好她不给钱。 叶霜被徐菁菁给吓了一跳,问徐菁菁为什么会懂这个? 徐菁菁朝叶霜嫣然一笑,说,“我哥带我来过,这里的姑娘可美了,唱得也好听!” 叶霜扶额,心说徐修远可真会玩,哪有带自己妹妹来这种地方的? 徐菁菁看见了叶霜脸上鄙夷的表情,知道她在想什么,便跟叶霜解释,说,“霜姐姐你多想了,这里唱曲的都正经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样。” 叶霜好奇,心说现在还正经唱曲的地方可真不多了,这样看来买下这家珉园的老板倒是个厚道人,干的是厚道营生,也不枉费了如此雅致的一处院子。 不等小厮把玉露白端上来,自花厅外果然走进来一老一少两个人。打头的是一个抱琵琶的小姑娘,约么十一二的样子,后头跟着一个打梆子的老汉。小姑娘生得眉清目秀的,老汉的脸上虽然爬满褶子,但五官轮廓依旧看得出是周正端庄的样子,两个人有点挂相,瞧着像是父女俩。 小姑娘走进屋便对着叶霜和徐菁菁鞠了一躬,她自称是珺儿,今天由她来给两位小姐唱曲,祝二位贵人能有一个好心情。说完,珺儿便坐在凳子上,抱起琵琶唱起来。 珺儿唱的第一支曲是“插花”: 有花君不插,有酒君不持,时过花枝空,人老酒户衰。今年病止酒,虚负菊花时。 早梅行可探,家酝绿满卮,君不强一醉,岁月复推移。新诗亦当赋,勿计字倾欹。 这首曲子原本是唱时不我待的意思,但实际上颇有些断肠人儿哀怨的感觉在里头。开花的时候君不插,有酒的时候君不带,现在花期已过,人老体弱不胜酒力的时候就想插花饮酒了。 小姑娘年纪小,嗓门亮且气息冲直不加收敛,在唱这种怨妇情结深重的曲目时,反倒多了几分利落与倔强的感觉在里头。这种气质很独特,深深吸引了叶霜。她忍不住细细打量眼前这个未成年的歌女…… 小姑娘拨琴弦的手指很粗糙,一看就是经常干活的手。小姑娘的皮肤有点黑,虽然脸上施了精致的妆,依然能看见那一层浮粉底下饱经受过风霜的稚嫩脸颊。 再看女孩身后那个敲梆子的爹,也是同样粗糙的手与历经沧桑的皮肤。 叶霜想,这孩子应该是才来这里唱曲不久,从前或许是跑游船的,才会有这样风吹日晒的感觉。 一曲唱罢,叶霜问那珺儿从前在哪里唱曲?果然不出叶霜所料,珺儿从前就是在市井里头唱,跑过游船,也混过酒楼。敲梆子那个是珺儿的爹,父女俩早就离开了故土,在外跑江湖唱曲已经快三年了。 “家里遭了灾,又失了地,爹爹与我是一年前来的宁州。”珺儿说,“结果去年宁州又遭灾了,我们父女俩的进账骤降,没有人上街吃饭,更没有人请我们唱曲,后来连酒楼也不让我们进了。好在爹爹与我遇上了晴姐,晴姐真善人,收留我们父女二人在珉园唱曲,我们父女二人这才终于保得了一条命。” “晴姐?”叶霜好奇。 “是珉园的东家。”一旁的徐菁菁抢过话头对叶霜说: “霜姐姐有所不知,咱们江宁出了一个女商人。最近晴姐的风头正盛,在珉园之后,她已经接连盘下好多处地,好几家老字号了,手笔之大,绝非普通女人能望其项背的。” 叶霜挑眉,徐家行商,上一世的王家也行商,所以叶霜对宁州的商号情况颇为了解,而这个晴姐倒是第一次听说。 “晴姐是谁,又是哪一户人家的女儿?”叶霜问。 “她叫宛晴。”徐菁菁说,“是外乡人,具体祖上是谁不清楚,我只听说现在几乎整个宁州的权贵圈都知道她的名字,不少富家子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每天都有人往这珉园送东西。” 叶霜点点头,再问徐菁菁宛晴是什么时候来的江宁,她记得去年自己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徐菁菁也摇头,“什么时候来的江宁不知道,只知道她盘下这珉园倒是最近的事。” 叶霜受过那么多挫折,对自己从未听过的人和和事,自然而然就会多一分留意。毕竟叶霜吃过的那些苦都是实打实的,新人新事物总是会自带危险的定义,叶霜不得不防。 当听说这宛晴是刚到江宁城不久,就如此大手笔地开疆扩土,作为一个经历了两世商贾世家的叶霜来说,她第一反应就是奇怪,神秘。 按说能在江宁如此大刀阔斧地开辟自己的产业,靠一个人的能力肯定做不到这么多的积累。除了有钱,人脉也是每一个行商坐贾之人必需要掌握的,不然人家当地的商会和崇宁党,就可以把你一个新来的给连皮带骨吞了。 放眼整个国家,有这种能力的商人,叶霜也能数得出一二三,但这些人家都不姓宛。所以宛晴的这些钱都从哪里来,她手头的人脉从何积累的,统统没有线索。这个叫宛晴的女人,包括她做的这些事,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子奇怪。 叶霜看不懂宛晴,唱曲的珺儿也说不出更多。就在叶霜因为这样的困惑都影响到吃饭的心情时,一件偶然发生的事件,很快就给了叶霜心底的这些疑惑一个答案。 且说那珺儿唱曲一直都唱得好好的,就在珺儿接连唱了三四首曲,正在唱一首知名的江南传统小调“打枣竿”的时候,突然,从花厅的外面冲进来四五个男人,打头的一个还穿着衙门里头的官服,是一个知事。 知事走进花厅便颐指气使地大喊,“雷大人说了,今天珺儿若再不去给他唱曲,雷大人就要拆了你们这间院子,叫你们东家再也不能在江宁立足!” 知事身后站着一肥头大耳的男人,鼻孔朝着天,正目露凶光地盯着房间里抱着琵琶的珺儿。这个人叶霜正好认识,正是那天负责监斩孟长缨的江宁同知,雷永畅。 有外男卷入,叶霜不喜抛头露面,便捡起身旁原本脱下的帷帽重新带起来。叶霜不想多事,有帷帽挡着,心里也能安生一点。 两个小厮一左一右地追上来,挡在了那知事的身前,也给了叶霜和徐菁菁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 小厮们的汗水都追出来了,亮晶晶地挂在额头上擦都擦不完。其中一个小厮用尽全力地对这知事笑着,打着千,对知事解释,因为珺儿现在已经被人点了,就算要给雷大人唱,也得排在这桌客人以后了。 听见雷大人的名字,原本还抱着琵琶安静坐着的珺儿,脸色瞬间就变了,她噌一声跳起来就看见了冲进房间的雷永畅,珺儿吓得抱着琵琶就躲在了她爹的背后,嘴里一直大喊,她不要去给雷大人唱曲! 看见这架势,叶霜瞬间就明白了。可对方是男子,还是当地官员,叶霜不想掺合这些破事,更不想自己出头去得罪父亲的同僚。她拉了拉另一个满头大汗的小厮,叫他去请他们的东家过来解决问题,自己是来吃饭的,不是来跟男人吵架的。 那小厮急忙打着千对叶霜道歉,说他们也不想打扰贵客吃饭,但雷大人他们劝不动,这位周大人的脾气也大,他们人微言轻的,实在是拦不住这些爷。还跟叶霜说,他们已经派人去请东家了,晴姐很快就过来,等晴姐过来,一定会还两位客人一个安静的空间的。 果然没有过多久,门外传来清脆的环佩声响,一个女人领着一行人走进了花厅。叶霜定睛,但见那女子约莫二十,鹅蛋的脸,柳叶的眉,水杏眼,樱桃口,颊边梨涡浅笑。女人削肩细腰,身量修长,着素色纱裙,宝髻松挽就,铅华淡妆成,行动袅娜,举止风流,当真是难得一见的美女。 晴姐刚一进门便用她甜腻腻的嗓子叫了一声“知事大人”,接着走到那周知事跟前装模作样地询问,小厮们有什么地方没有伺候好的? 周知事当然明白晴姐这是明知故问,但美女面前,雷公响雷都得往轻了放,周知事耐着性子把雷大人的需求再跟晴姐重复了一遍,末了还撂下一句“不管怎么说,雷大人等珺儿这么多天,今天珺儿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第59章 宛晴 听周知事把话说完了,晴姐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叶霜与徐菁菁,便给两位大人提议:二位大人,有个事情是不是二位大人先考虑考虑,你们看这花厅是这里两位小姐的,咱们之间的事是不是出去议? 谁知道晴姐的话音未落,雷、周两位大人竟异口同声地说“不可!” “东家你这样推三阻四好多天了!今天刚好有证人,咱们几个就当着证人的面把这件事给处理了,不正合适?”雷永畅冷笑着这样对晴姐说。 叶霜无语,心说这雷永畅果然是个混人,他自己干混事,还要拉两个无辜的人来垫背,这样晴姐就会更容易迫于其他客人的压力,向雷永畅屈服。可这样的人偏偏做了朝廷五品命官,当真是国之憾事。 果然,晴姐带不走两位闹事者只能对叶霜和徐菁菁道歉,说这桌酒菜她请了,只能劳动两位小姐去别处吃酒。她还保证,一定会叫小厮安排一个绝对清净的地方,绝不会再惊扰到二位。 宛晴办事挺大气,说话做事都体面,瞧着就像一个行走江湖多年的老江湖,与她看上去年纪轻轻的脸一点不搭,这倒是出乎叶霜的预料。 叶霜点点头说一句“谢谢东家”,便不再做声。 一位小厮走过来,要带叶霜和徐菁菁走,被叶霜挥挥手指头给打发了。现在她不想走了,这位叫宛晴的奇女子成功地引起了叶霜的注意,她很想看看今天这桩危机,宛晴准备怎么应付。 宛晴见叶霜和徐菁菁不走,也不强求,她最后问了一次珺儿的意思,便用非常温和的语气对雷、周两位说: “大人们来我的珉园吃酒是为了高兴,放轻松的。不是小女子顶撞二位大人,过去宛晴也曾给贵人唱过曲。若是遇到体贴温和的大人,宛晴也会有如沐春风的感觉,就算一次未能成行,二次、三次,宛晴总归还是会想到回报大人的。但若是遇见不合眼缘之人,宛晴也会坚决不肯配合。 所以,虽然珺儿只是一个唱曲的,但听曲者与唱曲者之间,又何尝不是一种缘分,有道是挥墨谱相思,抚琴为知音。既然珺儿与二位大人之间无缘,为何不两厢放过,也给各自留个好印象……” 话还没有说完,那个雷永畅便忍不住了,大喝一声“臭婊子”! “你个开店的也当自己是圣女了?你这般高贵,开什么店啊?这般纯洁,唱什么曲啊?真一尘不染就他娘的应该滚回你相公的后宅去!天天跟这里抛头露面还一嘴的清高贵气,就他娘的既当婊子又立牌坊!” 叶霜无语,被雷永畅的粗鲁激得倒吸一口冷气。她完全没有想到堂堂一朝廷五品命官,嘴巴居然可以脏成这样,左一个娘右一个婊子,这样的话若是被知州听见了,也会觉得老脸丢尽吧…… 就在叶霜都被这样的污言秽语激得周身发热的时候,却见那宛晴只微微一笑,说道: “雷大人说得有理,宛晴开店的,开店就要赚钱,再谈清高颇有些自说自话的意思,那么雷大人说的那些,便都尽数算我宛晴头上吧!宛晴开的是饭店,不是青楼,唱曲也只是本店额外的服务,大人吃饭,宛晴欢迎,要睡女人,只怕是跑错了地方。” 此话一出,叶霜禁不住在心底为眼前这奇女子拍手叫好!话音里软中带硬,给对方留足了颜面,也给自己留够了退路,绝不为权贵折腰。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就连路人都看不下去了,耳畔零星响起人鼓掌叫好和叱责的声音: “还是衙门里头的差爷呢,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花楼有现成的,非要来这吃饭的地方找平民的不痛快……” 叶霜循声望去,猛然发现花厅外的院子里,杨树下,稀稀拉拉站了好几个人,想来应该是同在这院子里其他厅堂吃饭的人,被雷永畅高亢的声音所吸引,跑过来看热闹的。 在群众的声援下,雷、周二人的处境瞬间变得有点尴尬。但他们都是官老爷,脸皮也比一般人厚,被路人戳脊梁骨也绝不退缩,反倒把背挺得更直,头昂得更高了。 就在这个时候,自门外传来幽幽一阵男声: “宛娘莫急,二位爷不就是想听曲嘛?你就让人家听不就结了?” 宛晴回首看向门外,脱口而出一声“李大人。”? 听得这一声李大人,叶霜一惊,心说莫非叶惟昭也来了?他怎么跟哪哪都熟?尤其是美人! 正在忐忑间,却见自宛晴身后走出来一名年轻男子,约么二十出头的样子,朗目疏眉,身着烟红色圆领袍衫,衣襟和袖口以金丝流云纹滚边,腰间一条墨色忍冬蹀躞带,墨发束起,搭配一顶嵌玉小银冠,更加衬得人丰神如玉,倜傥出尘,端的是一副钟鸣鼎食之家的富家公子做派。 待看清楚来人的面,叶霜莫名微微松一口气…… 只见这男子走到宛晴身边朝她微微一躬身,嘴角漾起抹淡淡的笑: “我须得说一嘴,宛娘,今天你还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叶霜一愣,心说这男子究竟是站哪一头的?就连一旁站着的雷、周二位爷都精神为之一振,估计也在心里暗想,这又是哪位不开眼的,居然还能跟他们站一头。 却见宛晴微微一笑,“大人你休要胡闹,你且说说看,我又哪里做错了?” 这位被称为李大人的男子点点头,继续说道,“我说出来你别不高兴,人雷老爷过来你珉园是不是可以听曲的?” “是,可以听曲。”宛晴颔首,“那又怎样?” “能怎样,你说呢?”李大人挺直了腰板儿,摇头晃脑地说: “客人要听曲,你做东家的就应该尽量满足,满足不了,就是你东家的不对了!所以!” 李大人顿了顿,“小可不才,愿为二位差爷和在座的各位献唱一曲爱娇娇!” …… 叶霜无语,心说这个李大人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浪荡公子,见歌女不肯唱歌,他便来代人家唱。 却说李大人倒是个放得下脸面的人,他说了要给人献唱,便真的走到那珺儿跟前讨了人家的琵琶自己抱着,他还给了一旁的珺儿的爹一个眼神,意思是待会他唱的时候老爹得跟上。 李大人大大方方走到花厅的正中央,端个凳子坐下,就开唱了。 话说这李大人倒真是一个会唱歌的人,声音洪亮,气息深厚,歌声如飞隼,高振入林樾,第一句一出口,竟获得了一个满堂彩。 李大人唱的这首爱娇娇原本是男女两个人对唱的,男的唱完女的唱,李大人唱完男声部分后也不客气,小嗓一拿,直接唱起了女声,惊得在场的各位,无不侧目。 叶霜可算乐了,一人分饰两角不稀奇,但一人分饰男女两角,她这两辈子也是第一次见到。眼看一个大男人唱出来的声音是女人,这种感觉也颇为奇妙的。 伴随看客们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叶霜也渐入佳境。她被李大人的表演给吸引了,不仅歌声美,就连这男人脸上的表情,每一个转眸、每一次低头和每一个娇嗔……都让人忘记了他其实是一个男人。 一曲终了,李大人收起拨子当心一画,四弦齐响,直入人心。一曲虽终,但方才惊心动魄的歌声与琴声,却回肠荡气,余音绕梁,久久不息…… 人们欢呼着鼓起掌来,花厅的门窗被人打开了,门外站满了一群又一簇的人,是更远处的食客们,都被吸引过来了。 叶霜也听得激动,今天光听这唱曲就回本了,虽然被两个粗鲁至致的人给恶心到了,但能够见识到李大人的厉害,也不枉此行。 李大人站起身,得意洋洋地提着手上的琵琶给周围的看客们鞠躬。有食客因为激动,大声叫嚷着要给李大人赏钱,李大人也不生气,拱手道谢,说他今天没带盆,赏钱就免了,下回大家再来珉园吃饭就算给他赏钱了。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现场的气氛热烈到了顶峰。 李大人甩着手来到雷永畅的跟前,打了个千,笑嘻嘻的地问了一句:“雷大人可还满意?” 雷永畅望着李大人吹胡子瞪眼睛,明显不满意,但他不好说。毕竟自己刚才说了要听曲,而不是睡女人,现在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就给他唱了一首曲,看起来雷永畅的愿望已经获得了满足,不应该再生气了才对。 可雷永畅的心里比刚才更加生气了,自己吃了个哑巴亏,能满足才奇怪了。就在雷永畅绞尽脑汁想找个借口教训一下眼前这个男人的时候,李大人又不知好歹地开口了: “刚才雷大人说在这唱曲的小娘和在珉园开店的宛娘都不配跟你谈清高,因为她们开了店,唱了曲就是婊子了,婊子就应该干婊子干的事,现在我也在这里唱曲了,那我也成婊子了?” “……”雷永畅一噎,原来这怪男人是在这里等着他呐! “怎的?”雷永畅把眉毛一横,“你自己要唱便唱,还想来找我算账吗?你个阉人!” 雷永畅也不是吃素的,直接把李大人给贬出了男籍。话音刚落,门外看热闹的人也被逗乐了,虽然很不想,但依旧忍不住捂嘴笑起来。 李大人叹一口气,不想跟雷永畅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人多解释,有些人还不配他来教导。 “行了行了行了,我也不跟你多说!”李大人挥了挥手,“雷大人听舒服了就请回吧!这里还有客人要吃饭呢。” 雷永畅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居然有人敢直接撵他走?在这江宁,除了知州大人就没第二个人敢叫他雷永畅走! “你他娘的当你是谁啊!我什么要听你的?”雷永畅拿鼻孔对着男人,坚决不服软。 李大人扑哧一笑,闲闲地搬了条凳子坐下,“既然问我是谁,也不怕告诉你,在下工部李世澈。” 第60章 新贵 雷永畅痛恨自己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李世澈是今年工部新上任的侍郎,堂堂三品大员,是雷永畅上京遇见了都得跪着走的人物。 只可惜李世澈是几个月前才上任的,雷永畅年初上京“述职”的时候正好没见过,结果今天就撞上了! 李世澈从前是工部一名名不见经传的员外郎,因为天生一把好嗓子,宫里遇上大典,常常是李世澈力压一众典礼司仪,拔得头筹。 没事的时候还能进宫去给皇太后客串一台戏,关键他一人就可以挑起一台大戏,因此,李世澈一直都深得皇太后的喜爱。作为皇帝,也很喜欢这样多才多艺的臣工,不光差使办得好,在各大场合还能给皇帝挣脸面,一人就顶多人用,这样的臣工谁能不爱? 所以雷永畅这回真是跪着退出去的,宛晴留了下来,因为徐菁菁是店里的老客户,她要陪徐菁菁喝几杯酒。 李世澈坐下来的时候,一脸好奇地看着房间里唯一带帷帽的叶霜问宛晴:这位戴帽子的人是谁? 叶霜见这男人不仅不跟别人一起离开,竟然还坐下来了,起身就想走,被徐菁菁一把拉住。 她告诉叶霜不要紧的,李大人是晴姐这里的老熟人了,也是徐菁菁的老熟人。 叶霜不解,不懂为什么徐菁菁会跟一个外男是老熟人,不过不用猜也知道,这一定是徐修远干的好事! 徐菁菁提醒叶霜危机已经解除,可以脱帽了。 “这是我的姐姐叶霜,徐家二小姐。”徐菁菁没有多解释为什么徐家的二小姐会姓叶,当然李世澈也不会问,只恍然大悟一般热情地跟叶霜行礼。 叶霜本不想脱帽的,但对方跟自己行礼,还是个朝官,叶霜怎么都不敢不给对方面子,被逼无奈,只能脱下帽来给对方回礼——就这样,不想留也得留了! 听见叶霜的名字,原本正在低声对身旁的小厮吩咐着什么的宛晴便停了说话,转过头来微笑着看向叶霜。 宛晴走回酒桌旁,斟了两杯酒,一杯放叶霜面前的桌上,一杯自己拿着。 “今天委屈叶姑娘了,宛晴先自罚三杯,还请叶姑娘不要介怀,往后还请多来珉园玩。”说完,宛晴便仰头,一杯酒就这样一口干掉,接着她又继续斟满两杯,当着叶霜的面一口干下去。 “叶姑娘请便。”宛晴示意叶霜自便,又亲手给叶霜盛了半碗丝鹅粉汤,请叶霜慢慢用。 “这粉汤并非常见的清水或只加了点高汤,我们家往这里头加的是,鲍鱼、海参、鱼唇,和花胶,所以这汤汁才会呈这般晶莹剔透的粥状,叶姑娘可以尝尝。”宛晴低声对叶霜说。 一旁的徐菁菁见状忍不住大声抗议:“看看看,商人果然就是商人,见我家霜姐姐来了,立马就不理我了!” 一番话毕满堂哗然,李世澈笑道宛晴从来都这样势利,得到手的,便都没用了,从前她也说过要给我唱曲的钱,但至今都没有给过一次。 叶霜叫徐菁菁不要瞎说,宛晴则烧红了脸,嬉笑着说她没有冷落徐姑娘的意思,只是因叶姑娘初来乍到,所以她作为主人得客气一点。 说完,宛晴又走到徐菁菁的身边,给她也盛了半碗丝鹅粉汤,这件事才终于翻了篇。 或许因为在井底下沉寂得太久,过去的叶霜也曾见惯了喧腾与奢华,现在的她反倒更喜欢清清静静地吃饭。 叶霜本是要走的,却因为徐菁菁的关系被珉园的东家给留下了。人宛晴是要给徐菁菁道歉的,叶霜也没办法替人拒绝,就这样阴差阳错的竟成为了一场酒宴的陪客。 好在宛晴和李世澈也不是胡搞的人,除了说说笑笑,宛晴不劝酒,喝不喝,喝多少随客人意。而李世澈是男人,也不会劝女人喝酒,整体来说这是一场轻松的宴会,叶霜原本躁动不安的身体才终于勉强坐安定了。 在座的各位除了徐菁菁都是不认识的,叶霜本身也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想要跟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随便当朋友。所以叶霜对宛晴的示好淡淡的,对身居高位的李世澈也一副不卑不亢的态度,没有半分讨好的意思,就这样本本份份做一场酒宴的陪客。 反倒是李世澈,对叶霜似乎很有好感,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提醒叶霜吃这个,尝那样。 李世澈似乎很闲,叶霜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位三品大员可以闲到这种地步,大到中外奇谈,小到市井小巷,包括桌上的这些菜,李世澈似乎都很了解,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叶霜想,李世澈或许经常来珉园吃喝,所以才会对天底下吃的玩的,所有稀奇事这么了解。 这让叶霜不由自主地想起叶惟昭来,同样做了京官见过了世面,叶惟昭依旧对吃喝玩乐、珠宝珍玩一类的东西一窍不通。 其实叶霜原本是喜欢这些的,因为自小的成长环境不同,叶霜受到过很好的教育,在某些方面,甚至堪称大家。 叶霜心思细腻,连五感也较常人敏感,她可以仅凭鼻尖的香味就可以分辨出时下并不多见的十几种珍贵茶茗。 叶霜眼力好,能从蛛丝马迹间参透事物的内核。所以她善玩玉,甚至玩原石,叶霜可以一眼看透那厚厚的石皮底下是否藏着极品胚玉。 而这些,都是时下贵人们最爱的东西,识美、赏美,还能辩美。士大夫们可以围着一块玉石,坐在精美的花园里品尝着鲜嫩的雀舌,花费一整日或数日来论证这块玉石边角上的那一丝冰纹,究竟是好还是不好?要不要让玉石师傅把那块玉角给磨去,是磨成圆的好,还是平的好? 叶惟昭不懂这些,他认为士大夫们的这些功夫都纯属无用功,拿他们练武的人来说,就都叫“废招”。所以叶惟昭把心思花在了其他地方,比如怎样可以提高自己的出刀速度与力度,怎样可以在敌众我寡的时候扳回战局?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叶霜是用非常鄙夷的态度来看待叶惟昭的,认为他就是从大山里头走出来的土孩子。 但土孩子自有一股非一般的原始吸引力。 叶霜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这样一个从大山里头走出来的土孩子给勾去了心,所以在今世,她准备“重操旧业”,一来可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二来可以调整自己的内心,让自己的心不容易被其他带杂质的东西抢占了地盘。 叶霜对李世澈说的那些很懂,谈及书画文玩与玉器方面的话题她都能够接得上,这让李世澈颇为意外,他从没有见过有哪一家深闺少女在谈及这些话题的时候能接得如此老道。 “叶姑娘雅士,宫里的制玉师傅见到你都得尊称你一声先生!”李世澈说,“叶家的祖辈定是簪缨之族,后代子孙才能有这般眼界。” 叶霜笑,说李大人见笑,叶家三代往上皆农民。 “可徐家出能人啊!你母亲的家也是你的家。”李世澈不死心,在吹捧方面,他永不言败。 “徐家也只能算个商贾。”叶霜淡淡地说。 李世澈接不上话了,叶霜是一个不接受吹捧的女人,还真是少见! 李世澈只能端起酒杯与叶霜面前的酒杯轻轻一碰——一切都尽在酒里。 他总算被堵闭了嘴,垂首低眉喝干杯中酒的时候,李世澈用眼角余光看见叶霜端起面前的酒杯,只礼貌性地在嘴边轻轻碰了碰,便放下了。 对方如此敷衍,李世澈也不生气,只在他的嘴角飞快划过一抹笑,旋即稍纵即逝…… …… 酒宴没有进行多久,叶霜就提出来要离开。 因为叶霜发现每每当李世澈跟自己说话的时候,一旁的徐菁菁就会特意凑过来加入,或者换个话题拉走李世澈的注意力,一定要对方与她说话。 一两次叶霜没往心里去,直到三次四次后,叶霜便感受到了徐菁菁心底的那点小心思。 她在心里苦笑,徐菁菁若真这样下去,怨不得上辈子只能给人做妾。 在她小声提醒徐菁菁几次她们该回家而无果后,叶霜决定自己一个人先走了。她站起身来直接就与宛晴道别,说自己不胜酒力,应该回家了。 见叶霜要一个人走,徐菁菁也不好意思再留下来,只能随着叶霜也与宛晴和李世澈道别,还说下次有机会再聚。 叶霜瞟一眼徐菁菁,没有说话,她走到门口叫住小二说要结账。 一旁的宛晴听见了噌一声冲过来,把那小厮撵走,告诉叶霜说不用结账,这顿饭是她宛晴请的,不需要谁结账。 见宛晴坚持,叶霜便只好作罢,再度与宛晴道谢后,叶霜领着徐菁菁坐上徐府的马车离开。 离开珉园的时候,透过颤动的车窗帘,叶霜看见窗外前来相送的宛晴和李世澈,宛晴被一名小厮叫走,剩下李世澈站在路边,一个人沉沉地望着徐府马车的背影,久久没有离开…… 马车上,叶霜看见身旁徐菁菁一脸的喜色,来时路上那满身的抑郁之气一扫而空,一顿饭直接改变了人的精神面貌,只能说这顿饭真是吃得值了! 叶霜问徐菁菁,“来的路上菁妹妹因为什么生气呐?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徐菁菁笑,回了叶霜一句,“哼!一个山里来的破落户而已,招赘他都是他家祖坟冒烟,居然还有脸拒绝,真是哈巴狗上轿 —— 不识抬举!” 或许顾虑到叶霜的脸面,徐菁菁没有说对方的名字,但叶霜听出来了,总算明白了今天徐菁菁因为什么生气。 看来徐菁菁终于还是没有忍住,终究去跟叶惟昭摊牌了,讨了个没趣。 心里莫名有种愉快的情绪在翻腾,虽然叶霜知道这事不合适,但她就是无法控制自己。 叶霜笑了笑,她没有提叶惟昭是不是哈巴狗上轿的问题,只拍了拍徐菁菁的手,安慰她说,“缘分的事不好说,妹妹也别往心里去了。” 徐菁菁点点头说,“是的,天涯何处无芳草,霜姐姐你看我是不是很快就有新缘分了?” 叶霜一愣,听出来徐菁菁想说什么,她沉默了一瞬,原本还想跟徐菁菁提一提尹禾的名字,毕竟尹禾对徐菁菁算得上是一往情深。但是看徐菁菁今天吃饭时候的那个样子,假如叶霜现在提尹禾的名字,徐菁菁应该会怀疑叶霜心怀不轨吧? 于是叶霜只能轻轻叹一口气,对徐菁菁说,“婚姻大事,妹妹还是仔细点为好,回家去跟你娘说说看,叫她私底下去打听清楚了再说。” 徐菁菁不以为然,甩给叶霜一声敷衍的嗯哼,便不说话。 无论宛晴还是那个李世澈,叶霜都不放心,她问徐菁菁,李世澈是朝廷大员,为什么总在这江宁转悠? 徐菁菁笑,说姐姐这样的问题你应该回去问姑父叶大人,他才懂政事,朝廷要做什么,我们平头老百姓怎么可能知道? 叶霜无言,叶济康被皇帝召去京城了,想要搞清楚李世澈的这个问题看来是没门路了。 但不管怎么说,在叶霜看来,李世澈都绝对不是一个好的夫婿人选,不光是门不当户不对的问题,更重要的,李世澈说话做事都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不能不让叶霜警惕。《 》 60-70 第61章 侍郎 李世澈是工部侍郎,工部掌管全国水利、漕运。最近他来江宁,也的确是有大事要办。 宁州粮价风波刚开始的那段时间里,叶济康曾经试图通过官府投放赈灾粮来调剂市场粮价,当时没有成功,随即叶济康发现在宁州当地除了有各大豪绅对朝廷救市的建议阳奉阴违外,还有不少朝廷官员也裹挟其中,盗取灾民的户籍资料,为当地富户敛财。 那个时候叶济康就开展了州府内部的清查“内鬼”的行动,但收效甚微,且进展缓慢,所以李世澈来了宁州。他来,便是为了办叶济康未能完成的这件事的。 李世澈差不多是在叶济康收到朝廷诏书的同时来到江宁的,他来得很低调,手牌都没有递交过给过境的任何衙门,也禁止路过的驿站通报。当时李世澈到达江宁的时候,州府衙门里都还没有人知道,还是守门的将官看到了李世澈的手牌,才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江宁知州。 知州在自家府邸里专门给李世澈安排了小院,李世澈不去,知州以为李世澈嫌不方便,就安排李世澈去江宁最好的客栈,李世澈也不去。知州懵了,最后安排李世澈就去当地的官驿住,官驿是专门为朝廷里的驿官们服务的,李世澈也去住现在总不怕被人说了吧?可李世澈依旧拒绝了。 李世澈一个人在江宁转了十多天,最后才选择了位于宁水河畔的珉园,在宛晴的新开张的园子里住了下来。 知州心里的鼓已经打得震天响了,他不清楚李世澈与宛晴有没有什么关系?当然知州不会去问,也不敢问。只是整个江宁府衙上下,再看宛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东家的时候,眼神里都多了点其他的东西…… 因为宁州去年底的那一场粮价风波,虽然被叶济康一招妙计给平定了,但是也让丹殿上的皇帝真正注意到了宁州地区的乡党势力。 皇帝对崇宁党的迅速壮大感到吃惊,其实在很多年前就有大臣提出来过,宁州富饶,人杰地灵,当地人有钱人多,书院多,子弟也有更好的受教育机会,导致他们宁州人在朝廷科考中老是霸占前三甲,而整个黄河以北竟无一人及第!往后咱们王朝就真成了宁州人的王朝了,这是绝对要警惕的。 刚开始的时候皇帝并不以为然,老祖宗就曾经说过,用人唯贤,不能因为某地的才子太多,就把那里的人都排斥在科举之外,这不狭隘吗? 直到最近几年,乡党等势力把控一方局势,直接架空当地知府、知州的现象愈演愈烈,皇帝才开始重视这个问题了。 李世澈此次出京,一方面是替皇帝解决乡党问题来江宁探路的,另一方面,李世澈管漕运与水利,既然来了宁州也顺便查查崇宁党把控下的宁州一带海商问题。 宁州多富商,而这些富商当中又大多数都与崇宁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查探崇宁党的时候顺便调研一下,往后在朝廷里或在宁州府是否有必要专设一职来规范宁州的海商业。 就这样,借处理宁州的粮价动荡一事,朝廷可谓是多管齐下。一方面该赏赐的要赏赐,皇帝召见头号功臣叶济康,另一方面,该处理的问题一个也不能落下。 如果说都指挥使程烈主要是对外用武力来震慑海匪、震慑扶桑人,那么李世澈便是从朝廷内部开始清查隐藏在帝国内部的乡党隐忧。程烈与李世澈二人便是皇帝派出的一文、一武将,内外双向对盘踞在宁州的“黑手”进行各个击破。 李世澈回到自己的房间,招来小厮问,今晚你们东家有其他安排吗? 小厮回答说没有,东家说她今晚住珉园。 李世澈嘴角含笑,点点头,示意小厮退下。李世澈走到墙边,把鎏金烛台上的残蜡都拔了,换上了新蜡烛,准备今天晚上跟宛晴一起吃饭的时候不要油灯,改用这些蜡烛来照明,这样可以增加一点不一样的情趣。 不多时一名身着士官服的男人走进来,拱手给李世澈行礼,说他们已经完成大人交办的事了,现在回来覆命。 李世澈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这位士官走到李世澈身边,朗声道,“兄弟们都细细查过了,太仆寺卿徐勉一家与徽帮并无牵扯,与崇宁党亦无恩怨,叶济康与崇宁党及扶桑人均无来往。” 这样的回答似乎并不能让李世澈满意,他嘴角紧绷的那道纹并没有丝毫放松。 “子焱你自己觉得可能吗?叶济康如若无心与崇宁党和扶桑人往来,为何肯拿自己的女儿作投名状?” 晁子焱沉默了,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或许……有没有可能,那次绑架,并非叶济康的投名状。”晁子焱说,“叶济康的女儿叶霜被扶桑人绑架,叶济康也是受害者。” 听见这话李世澈笑了,“你搁这儿说书呐,子焱?看叶济康那么开心的样子,说他是受害者,你自己信吗?” “……”晁子焱默了默,点头答,“我信。” “叶济康是入赘进的徐府,与岳家不对付,这样的情况实在太常见了。”晁子焱说。 李世澈笑着摇摇头,不以为然道,“所以呢?” “所以叶霜的生死与叶济康无关。”晁子焱淡淡地说。 “……” 李世澈一愣,原本一直在拨弄两只玉核桃的手指头都停了下来,他挑眉看向晁子焱,“子焱这句话,话里有话啊……” 晁子焱再度点头,脸上的表情异常平静: “毕竟当年太仆寺卿徐勉告老还乡的时候就走得奇怪,那么一天时间就把徐府全搬空了,说他是畏罪潜逃都不为过。以徐勉那老狐狸的本色,招赘一个没本事的叶济康掩盖他家不可告人的罪证,也并非不可能。 大人您别不信,属下与兄弟们查了这么久,却依然有那么多违背常理的地方找不到解释,这已经不是兄弟们有本事没本身的问题了,而是这件事它本身!就需要我们跳出固有的那个圈,重新审视!” “……” 李世澈没有说话了,他沉着脸看晁子焱看了很久。 “子焱……” “属下在。” “彼时流言甚嚣,说废太子尚有后人在世。我记得,那一年陛下不止拿人,后来的户籍官还查验过当年在京中出生的所有婴儿,对吧?” “是的,大人记得没错!是有这么一桩事。” “那么陛下查验过当年离京后才出生的所有婴儿吗?” “这……怎么可能……“晁子焱扶额,“这也太麻烦了吧!每日出入城门的孕妇那么多,怎么可能做到跟踪查验每一个人?” 李世澈突然爆发出一声大笑: “子焱啊子焱!所以咱们查乡党,查贪赃枉法,反倒查实了一桩谋逆大案?” 晁子焱垂首低眉:“大人,目前这还只是臣的猜测,当然不排除有这样的可能……” 李世澈兴奋得围着那桌子拚命转圈。 “子焱!”李世澈突然大喊晁子焱的名字,“顺着这个思路查下去!我就不信,我们翻不出徐勉那老匹夫的旧账!” …… 是夜,香冷金猊,被翻红浪,宛晴揭帐而起,慵自梳头。 “大人,都这么多天了,我需要的商船执票怎么说……”宛晴兀自对着妆镜,脸颊嫣红,眼底水波盈盈,红嘟嘟的嘴角却狠狠地下拉,明显正不高兴。 锦帐自后揭开,李世澈身着中衣从那帐后探出了头。 “再容我些时日,执票我自己又开不出,程烈一个人攥得死死的,我也没有办法。”李世澈说。 宛晴不满,丢给身后的人一个白眼,“瞧你就是个办不成事的,我说你羞也不羞,堂堂一个三品大员,这都一个月了吧,几张纸都办不下来,我那香料堂里的沉水香都快见底了。” 李世澈呛道,“什么叫几张纸?又不是道士画符,伸手就来,你见过有这种功能的几张纸吗?再说了,不过一点沉水香,哪有那么复杂,也要去扶桑买?沉水香又不是啥稀罕货,玉门那边按堆卖。” 宛晴更加不满了,“说你是个憨货,你非不信。沉水香,数扶桑东海道的最好,东海之岸有神木旃檀,扶桑特有的蠊蛇绕此木而栖,冬月蛇蛰,扶桑人折而采之,精炼出沉水香,可不比玉门那黑老树枝熬出来的好上许多!” 听得此言李世澈忍不住笑了,“黑老树枝?” 他摇摇头,高举双手表示妥协,“好的好的,你说的都对,香啊料的,我个糙汉子可是不懂,宛晴你自己喜欢就好!本官说了,月底之前肯定给你办妥,离你交办给我此事到现在,不过区区二十天,没到一月,你可别总夸大。” “……”宛晴听言,更加不屑,几张执票,没办下来就是没办下来!搁这儿纠结三日五日的,有什么意义呢? “你自己说的!”宛晴拿手指戳着李世澈的鼻梁骨,瞪起眼睛警告他,“月底就给我执票,现在距离月底还有十日,十日后,若你再给不出执票,我就把你从我的珉园撵出去,说到做到!” 李世澈拱手,跟鸡啄米似的拚命点头:“哎呀呀!莫催莫催!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不就吃了你几口饭嘛……” 说话间,一双大掌也自然而然地从宛晴身后,以包围之势钳住了宛晴的腰肢…… 细细摩梭。 “好软和的温柔乡……”他咬着宛晴的耳朵,轻轻呢喃。 宛晴扑哧一笑,张开檀口搂住李世澈的脖颈狠狠一口,跟着男人灼热的大掌就势倒了下去…… “你个只会吃不会干活的憨货,看我咬不死你……” 第62章 内忧 浆衣街一处低矮的院子内,都指挥使程烈站在荒草丛生的天井里看周遭斑驳的泥土墙,和快要散架的木斗拱。 屋内,士兵们正在搜查着什么。一名校官走出房门来到程烈的身边,低声向他汇报:“将军,兄弟们都找过了,咱们……又来晚了……” 程烈听后什么也没有说,只轻轻扯了扯嘴角便对自己的部下挥了挥手。 “带我进去看看。”程烈说。 近日,程烈一直在追查一起火器失窃案,每次一得到线索就赶过去,却每一次都晚一步。 彼时中原王朝安定,称霸东方,经济与军事力量堪称世界翘楚。是东西夷各国学习效仿的对象,其中当属火器最遭人眼馋。 除了单兵使用的火铳,还有安装在架座上,发射的口径和形体都很大的火炮。这种火炮装填石、铅、铁等物,俗称"实心弹",少数则装填爆炸性的球丸,射程一般在数百步至二三里距离,主要用于守寨和攻城,也用于野战、水战和海战。包括佛朗机炮与虎蹲炮。 就在近些年,每年都会有朝廷的火器失窃。刚开始的时候大家以为是民间悍匪干的,这些匪徒们偷朝廷的火铳是想造反?于是乎皇帝先后下令了几次要求几个匪乱重灾区出兵剿匪,夺回朝廷失窃的火器。 可是匪都被剿了几茬了,那些失窃的火器连个影儿都没有看到。直到有一天东瀛突然出现了一种射程更远,精度更高的鸟铳…… 刚开始皇帝还不往心里去,心说弹丸之地学就学嘛,只要不与我为敌就行。可伴随朝廷每年陆续丢失的火器种类日渐繁多,甚至连笨重的虎蹲炮也能缺失,丹殿上的那位才终于坐不住了,他勃然大怒,下令撤查总督军、各大卫所指挥使与兵部职方司的一大片人员。 东西丢了就丢了,哪有那么容易找得回来?再撤查官员也于事无补,实属无能狂怒,连亡羊补牢都算不上。 冷静下来的皇帝终于思考了一下,他开始给几个重点州府的都指挥使下达新的值守任务——严查海船、海商,严禁倒卖火器,违者斩! 眼下程烈做的便是这件事,他亲手控制了海船出海的执票,关好了门,却一直打不到狗。 部下给程烈递过来一只印笼,印笼已经破损了,是士兵们从院子后面马厩的烂泥坑里翻出来的。 程烈接过这只印笼细细地看。 这是他的父辈祖父辈们用过的东西,难不成是前朝的老先生们来偷的这些火器? 程烈暗笑,知道这当然不可能的,死人怎么可以复生?他招手唤来随从。 “去!抬轿子去徐府,把副指挥使叶惟昭给本将抬过来!” …… 叶惟昭被轿子抬到了这所土墙院子外,他走下来,穿一件素色的广袖棉袍,腰间系绸带,手里撑一根花椒木的龙头拐。 程烈站在屋子里头看叶惟昭撑着那根龙头拐走进院子,突然觉得眼前这幅场景有点眼熟—— 上一次见到这样褒衣博带撑拐走路的是程烈的太爷爷,曾任先皇帝身边的总督军务大将军总兵官,常自贬老而无用,五六十岁就撑一根拐走路。那个时候程烈才几岁,看太爷爷昂首阔步在皇宫内殿行走,代表羸弱与残缺的拐反倒成了装饰,硬生生给他添一股引而不发的霸气。 脑海里刚一想到太爷爷的样子,程烈就立马打住。 叶惟昭是叶惟昭,怎敢去跟程烈的太爷爷比?只不过叶惟昭身上那股子高视阔步的气势,不是一个刚成年男子能积累出来的,倒真有点那意思…… 程烈目光沉沉看着叶惟昭走到自己身边,叶惟昭给程烈行了一个抱拳礼,叫一声将军。 叶惟昭解释说自己弯腰还有点困难,礼数不周,请将军见谅。 程烈当然不会介意这些虚礼,只笑着问他怎么还变严重了?都开始拄拐了。 叶惟昭一愣,似乎回过神来,提起手里的拐就给扔到了一边。 “其实也可以不撑的。”叶惟昭说,“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惨一点。” “……” 程烈无语,笑着问叶惟昭,这是想讨谁的怜悯呀?其实你装也没有用,今天还不是要被我给抬出来。 叶惟昭也笑,只不过那笑容里多了些不好意思,他摆摆手表示这个话题可不可以跳过? “将军你又不是不知道……毕竟不是自己的府,有时候装一装,可以获得更多的好处嘛……”叶惟昭这样说。 听叶惟昭这样说,程烈摸着下巴哈哈大笑起来,脸上露出那种看破不说破的表情。他没有再多问,拍拍叶惟昭的肩,叫他随自己进去: “你呀你呀!小孩子家家的,心眼还挺多……”程烈拿手虚点一点叶惟昭。 他想叶惟昭没有必要卖惨给叶济康看,关键叶济康也不在江宁,除了卖惨给徐老太太看,另外的嘛—— 只能是男人愿意去花心思的人了。 程烈领着叶惟昭来到墙根一处空地前,他指着面前这块空地对叶惟昭说,“这里就是搁虎蹲炮的地方。” 叶惟昭低头细细瞧了一会,便点点头说,“是的,将军的判断没错,看墙上的泥印和地上的车轱辘印,的确很像一门虎蹲炮。” 程烈颔首,又往叶惟昭手里塞了一个东西。 “惟昭看看这个。”程烈说。 叶惟昭低头,看见手心一只被压扁的印笼。 “惟昭看了这个有什么想法吗?”程烈问叶惟昭。 叶惟昭盯着那只印笼,很快就明白了程烈的意思:“将军的意思是,这里曾经是扶桑人私藏火器的仓库?” “你觉得呢?”程烈反问,他指了指叶惟昭手里那只印笼,“我记得现在已经不大有人用这个了。” 叶惟昭点点头说,“将军说得是,这玩意的确也只有扶桑人还在用。他们偷偷搞到了咱们的火器,想要运出去,可将军您收了执票的审批权,扶桑人的船出不去,快憋死了。” 程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哈哈大笑起来,“你说,我要是现在重新发放出海执票,他们会不会立刻动身?” 叶惟昭默了默,问程烈要不要再等一等? “咱们找了那么久的东西都没有找到,还以为完不成陛下交办的差使了,今天他们就露出了马脚!既然扶桑人把虎蹲炮运进了江宁城,那不正好方便了将军您吗?”叶惟昭说: “要是能在城里就把扶桑人给找出来最好,执票是最后一道防线,如若堵住了自然是好,怕就怕执票放了却没有堵住……一门炮就这样没了。” 程烈原本还有些急,听叶惟昭这样说,他也沉默了。 思忖良久,程烈点点头,伸手拍拍叶惟昭的肩,“那么……听你的,咱们就再试一次?” …… 因为叶济康去了京城未回,这段时间叶霜都去倚岚园陪母亲徐三娘吃饭。 这天叶霜问徐三娘,父亲可有写信回家?他在京中的情况怎样?什么时候回? 徐三娘一边吃饭一边无所谓地对叶霜说,你不需要担心他,无非就是吃好喝好,一切都顺顺利利的! 叶霜默然,她想问的不是这个。 叶霜想知道叶济康此次进京面圣,皇帝会不会觉得叶济康才高八斗,足智多谋,就给他升官,直接留在京中了。 要说起叶霜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倒真不好说了。说叶霜看不惯叶济康升官发财,也不是这样的,要是叶济康发展得好,仕途走得顺,能够与徐三娘夫妻恩爱,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叶霜也是乐见其成的。 但如果叶济康却只顾享受叶霜给他带来的好处与便利,丝毫不顾及叶霜的情绪,更没有因此而感恩徐府或更加爱惜徐三娘的举动,叶霜还是会失落的。 与其说叶霜是在嫉妒叶济康,倒不如说这是叶霜付出却得不到回应的那种挫败感。 徐三娘猜出来叶霜心中所想,瞪一眼叶霜,笑话她:“我说霜儿你在想什么呐?你娘是让你饿肚子还是挨冻了?咱徐家还不够你折腾么?非要寄希望在你那个没用的爹身上!” 听见这话,叶霜苦笑,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不知道应该可怜自己还是可怜叶济康。 “你爹不可能在京城留得下来的!他没那本事,这辈子都不可能的。”徐三娘斩钉截铁地说。 “……” …… 叶霜陪三娘吃过晚饭,与红荞一起正往回走的时候,半路上碰见管家急匆匆地往后院走。 远远看见叶霜,老管家急忙走过来,给叶霜递过来一封信。 “门房的小子今天收的,指明交给二姑娘您的。因为不知道写这信的人是谁,便一直压着没有送,刚才老奴看见了,便想着过来找二姑娘问问……”说话间,老管家从怀里摸出来一封信,双手呈了,送到叶霜的面前。 叶霜低头,看见是白纸的信封,信封面上一个字都没有写,只那封口处上了火漆,叶霜凑近了看那火漆上的印,写着“李世澈封”。 叶霜不解,不懂那李世澈为什么会给自己写信。 她收下这封信后,让管家退下,管家老徐却有些迟疑。 叶霜看见了老管家眼底的迟疑,明白老管家究竟在担心什么,她停下脚转身看着老徐: “老徐你放心,因为我也不知道这封信里写的是什么,待我看过这信,若有不妥,我会亲自把信交给祖母处理。” 第63章 外患 李世澈邀请叶霜三日后跟他一起去游宁水河,三天后宛晴的新店,水上渔家开张,李世澈邀请叶霜一同去吃宛晴的开业席。 在信里,李世澈非常诚恳地对叶霜表达了,“知道自己这样很唐突,但世澈也不得不写这封信”的意思。李世澈自嘲般对叶霜说,他遇到了一点需要解决的麻烦,便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叶姑娘,李世澈恳请叶霜能够接受他的邀请,还叫叶霜不要多想: 这次出游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几个好友聚会,而叶姑娘完全是出于好心去帮助李世澈。 李世澈还专门提到了徐修远和徐菁菁,他说徐修远兄妹都已经当面应下,所以现在就等叶姑娘的意思了。 叶霜不清楚二房那两兄妹什么时候又与李世澈见过面,还当面应下了?但叶霜完全不想应下李世澈的邀请。 且不说李世澈是外男,还是朝廷大员,与徐修远聚会听起来都勉强,而叶霜与徐菁菁两个未出嫁的姑娘跟在人家身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就像李世澈在信中说的那样,他如果真有事相求叶霜,完全可以正大光明通过徐家老祖宗的面来求,完全用不着这样私底下写信,还要把人带出去抛头露面吃人家的开业席。 叶霜正准备找人帮自己去给李世澈带话,她就不参加开业席了,却看见红荞走了进来。告诉叶霜,说二房的徐修远和徐菁菁两兄妹来了。 叶霜不知道徐修远兄妹来找自己是想干什么,当下便放下手中的信,叫红荞相请徐修远和徐菁菁。 不多时,徐修远和徐菁菁进门来,让叶霜意外的是,兄妹两个竟然是来劝叶霜参加三日后李世澈组的那场饭局的。 叶霜问徐修远,哥哥想去便去呗,为何一定要拉着她一起? 徐修远刚开始不肯说,只说李世澈乃朝廷大员,咱们都普通百姓,不好推脱。叶霜不以为然,坚持说既然是百姓,就更应该有自知之明,去跟一个朝廷大员吃饭纯属不自量力。 徐修远辩不过叶霜,最后只得说了实话。今年徐家在贡县的盐井一直没有停下,今年更是直接挖出了超五百丈令人惊叹的深度,挖出这么深的盐井,这在当时还是头一回。 盐涉及民生,自古以来都是官营,但官营并不意味着朝廷也要去挖盐井亲自制盐。挖盐井、提盐、制盐,这些依旧是商人做,朝廷只要管控买卖这一处就够了。 也就是说,商家产出来的盐,被允许卖多少,卖到哪里去,都必须经朝廷允许,因此便生发出了“盐引”这样的东西。跟当时的人去外地需要路引一样,所有从事盐业的盐商,都必须要持有这个盐引,才能把自己生产出来的盐,卖到指定的地方去。 徐修远说每年朝廷下发的盐引有限,原本徐家小打小闹的时候,朝廷给徐家的盐引也够徐家的盐井自用了。但今年咱不是挖出了最深的盐井吗?这眼井堪称一处真正的宝藏,它能生产出来的利润也将会是惊人的。 但徐家想把这些盐转化成真正的利润,依旧离不开那一纸盐引。定额的盐引不够新井用,李世澈便是徐之行好不容易找到的那一个“助力”。 “李大人虽然在工部,不直接管理盐运司,但李大人跟户部尚书大人的关系交好,朝廷里人尽皆知。难得今天李大人主动朝我们发出了邀请,如果能搭上李大人这条线,往后咱们徐家的盐引就不愁路子了!”徐修远满怀憧憬地这样说。 叶霜了然,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件事里头徐修远会一直冲在最前头,原来都是为了他们二房管的那眼盐井。 “那李大人为何不直接邀请二舅参加?”叶霜对徐修远提出了心底的疑问。按说徐之行才是二房做主的人,却为什么应酬的事都由徐修远去干了? 针对这个问题,徐修远也表示不清楚。虽然李世澈的官做得大,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年轻人,只有二十多岁,年轻人喜欢跟年轻人交往,似乎也正常。 这样想着,叶霜便也不打算追究了,且不说那李世澈在信中的态度,看上去谦和有礼,就当为了徐家自己,这场宴请,叶霜也应该参加。 就这样,叶霜应了下来,并约好三天后,她与徐修远兄妹一起出门去赴宴。 事情到这里似乎就已经尘埃落定了,但是就在当天晚上,叶霜刚从依岚院陪完徐三娘回到自己的小院,叶惟昭难能可贵地拄着他的拐杖找过来了。 叶惟昭甫一走进门就问叶霜,听说你要跟徐修远一起去见李世澈? 叶霜点点头说是的,她反问叶惟昭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叶惟昭不回答,他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兀自责怪徐修远做事怎生这般不地道,自己的事自己做不好,居然叫一个女人去帮他出头。 虽然叶霜原本的确也不想去,但是听叶惟昭这样骂徐修远,她不高兴了。叶霜虎起脸,打断了叶惟昭的话: “哥哥,话可不能这样说,什么叫他自己的事,盐井不是咱徐家的吗?我作为徐家的子孙,为自家的盐井做点什么不是应该的吗?再说那盐井的收益也不是他们二房的人专用,还不都是徐家用?就算哥哥你现在吃的、用的,也有这眼盐井的功劳呢!” 被叶霜这样回击,叶惟昭愣了一下,他反应过来叶霜为什么生气,自觉还是自己莽撞了。他控制了一下情绪,重新调整了自己的语言和节奏。 他在叶霜的对面隔着茶几坐了下来,看进叶霜的眼睛: “你坚持要为徐家做点什么的想法当然无可厚非,但是你是不是也应该考虑一下做这件事或许会带来的后果。因为你的身份问题,接触那些自京城里来的官员,本就多了几分危险,所以我们在做这些事情之前,就应该多考虑一下干这件事的得益与可能导致的后果相比,孰大孰小,再决定这个险,咱们是否值得去冒。” 叶霜坐得笔直,冷眼看着叶惟昭,“不过一顿饭,能有什么险?李世澈不是霸王,我也不是汉祖,去赴鸿门宴,哥哥你太看得起我了,其实没有那么多人关注我。” “……”叶惟昭不说话,站起身来看着她冷冷地笑,“你若坚持这么认为,我也没有办法。” 其实最让叶霜不能接受的并不是叶惟昭神经质的“臆想”,而是叶惟昭的态度。 叶惟昭向来都不是一个激进的人,但唯独在叶霜的事情上,他偏一言不合就翻脸。 当叶霜对叶惟昭表达,她已经见过李世澈一次,李世澈是一个好官,爱民如子,路见不平,他必拔刀相助!李世澈结识叶霜后,不仅没有把她抓起来,反而非常客气地请叶霜喝酒,还把她送到门口。叶惟昭听罢忍不住拍案而起,气得把他的拐杖都扔了。 叶惟昭逼问叶霜这么重大的事她为什么不及时跟他讲?叶霜不解,质问自己的生活为什么要跟叶惟昭讲? “你以为你什么都看得清,殊不知你自己却是最糊涂的那一个!”叶惟昭不满叶霜的自以为是,一针见血就想戳破叶霜那可笑的傲娇。 叶霜笑,“我的确很糊涂,看走了眼,以为你是最正直的那一个,结果到头来却并不是这样。” “……”叶惟昭无言以对,后牙槽咬得嘎崩响。 “好言难劝想死的鬼。”叶惟昭脱口就这样说。 叶霜惊讶极了,她第一次听见如此恶毒的诅咒从叶惟昭嘴里说出来。 面对叶惟昭的冷言冷语,她甚至产生了逆反的情绪,叶霜冷冷地问叶惟昭:“那么请问哥哥你又是哪一家的王爷、殿下呢?” 叶惟昭说我就是一农民,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 叶霜笑道:“既然知道你是农民,就且跪安吧!这里没你说话的地儿。” 说罢叶霜便转过身,再也不理叶惟昭了。 “……” 叶惟昭无言,看着叶霜拒人千里的背影,他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因为未曾真正经历过那段腥风血雨的日子,叶霜对自己的身份毫无一丝禁忌的意识,叶惟昭必须予以理解。坏就坏在叶惟昭忍不住,在这个问题上他忍不住就要急。 叶惟昭以手扶额,踯躅了好久,他对叶霜说对不起,自己应该好好说话的。 但是叶霜不理他。 “军营里有事,将军催我回去了。”叶惟昭望着叶霜的背影说。 叶霜依旧不吭气,也不回头。 “你一个人在家要好好的。”叶惟昭自说自话。 对面依旧沉默。 叶惟昭很坚持,不放弃:“那个宴会……你能不去就不去了吧……” 眼看叶霜的背变得更直了,叶惟昭赶忙添一句:“你若非去不可,记得一定要早点回家,不要喝酒。” 叶霜依旧没有回应。 看着眼前拒人千里的冷漠,叶惟昭黯然神伤。他觉得自己挺笨的,不会劝人,也不会表达,说出来的都是得罪人的话。 “我先走了。”说罢,叶惟昭便转身离去。 …… 虽然叶惟昭与叶霜的谈话不欢而散,但叶惟昭那种一点就着的反应,明里暗里也会影响叶霜的判断。 叶霜不是一个真正的小孩,她会根据对方的态度去调整自己的判断。叶惟昭混迹官场多年,能从身份低贱的贱民一路走到皇帝跟前的大红人,绝对不是一般的人,所以能让他这么急眼的,一定不会是普通的事。 尽管骂跑了叶惟昭,叶霜依然会在心底反思自己最开始做出的那个决定,是不是有些欠妥? 上一世叶惟昭就很正式地对叶霜说过,他俩做不来兄妹,因为叶霜是皇孙,应该被封为郡主。 过去叶霜听见这样的话就想笑,如果不是因为对方是叶惟昭,她一定会认为自己是在跟一个疯子对话。 叶惟昭第一次告诉叶霜她的“真实身份”的时候,叶霜正深陷自己“越矩”后的巨大恐慌中。 她本来就很怕,很后悔,相当有负罪感,结果叶惟昭突然给她来了这么一句,叶霜当场就发怒了,狠狠揍了他两拳,说叶惟昭真的是坏到骨子里了,为了脱责,不惜编出这样拙劣的谎言来骗自己。 一番话,却引起这样的效果,当时叶惟昭的脸上露出很无力的笑,他说他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所以才一直都没有跟她说这些话。 当时叶霜就没好气地讽刺他,那你现在又怎么说了? 叶惟昭翘起嘴角轻轻地一笑:我总归是要试一次的。 眼下叶霜身份问题再度被提起,虽说现在的叶霜认知已与往时不同,但是离她真正发自内心认同此事,依然还是有距离的。 叶霜想,就算叶惟昭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她叶霜见过的大小官员也不少,上至知州下至皂吏,怎么就没有人把她怎样? 再说了,根据上次叶霜对李世澈的观察,此人也不像那种满脑肥肠的贪官污吏,还是很有原则的一个人。更重要的是,不管人家为官怎样,不能逮着一个从京城来的官就先入为主把人家打为坏人。 至少到目前为止,李世澈给叶霜留下的印象都是谦谦有礼,识多才广的样子。 想到这里,叶霜叹一口气,决定依旧按原计划跟徐修远一起去赴宴。 至于到地方了情况怎么样,叶霜就见机行事吧! 第64章 同盟 徐菁菁打着灯笼回到自己的小院,婢女们迎了上来,丫鬟书萱走过来,把一只新加过炭火的小手炉塞进了徐菁菁的手里。 徐菁菁惊叹,书萱居然在十月就开始准备手炉了。 书萱嗔笑,说我的姑娘啊,十月已经到尾了,马上立冬了,得注意起来,咱们争取今年那个咳嗽的老毛病不要再犯! 徐菁菁笑笑没有说话,有书萱这样会操心的婢女在也挺好,把什么都早早地安排得妥妥的。 徐菁菁走进屋,刚接下肩上的披风,就有婢女走进来禀报说:三房的大公子来了,说有事想见姑娘。 徐菁菁愣了一瞬,她问婢女,“你说谁来了?” “三房的大公子,叶惟昭。”传话的婢女很肯定地回答。 徐菁菁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要不是丫头说得如此肯定,她还以为是有人恶作剧。 “告诉他,我不见!”徐菁菁豪迈地一挥手。 当我是什么?既然拒绝了本姑娘,那么就安心地当对儿仇敌吧!徐菁菁在心底里这样想。 既然徐菁菁不想见,丫鬟们自然就去拒绝访客,徐菁菁继续准备洗漱拆珠花。 徐菁菁收拾妥帖躺上床准备睡觉,婢女们吹灭了灯替,书萱替叶霜半掩好了西北角的那扇窗,就在书萱端着油灯就要走出房门的时候,徐菁菁出声叫住了她。 “书萱!” “我在呢。”书萱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姑娘有事吩咐?” “那个……叶惟昭走了么?”徐菁菁问。 “刚才姑娘不是叫人赶他走吗?或许现在已经走了吧。”书萱说。 “你去问问!”徐菁菁对书萱使眼色。 书萱了然,放下手中的油灯低头走出了门,她问门口的婆子刚才过来的大公子走了没?叫婆子现在就出去看看,如果没走叫他等着。 不多时,婆子回来了,告诉书萱说大公子果然没走,还坐在院门口看月亮,老奴跟他说叫他等着。 书萱笑,扭身就往里屋走,一边走一边给婆子撂下一句话,“你请大公子去花厅吧,告诉他,姑娘一会就到。” …… 徐菁菁披一件长袄来到了花厅,叶惟昭见徐菁菁来,起身跟她行了一个礼。 “叫你走你怎么不走?”徐菁菁不看他,也不回礼,目不斜视走到厅堂下的茶几旁坐下。 “你不是也不想我走吗?”叶惟昭答。 徐菁菁没有说话,心说这也算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话,那就算吧!她抬起头,看着跟前的叶惟昭。 “你不是瞧不起我吗?怎么今天却主动找过来了?” 叶惟昭低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先跟徐菁菁行个礼,才回答她:“惟昭只说两个意思,第一,菁姑娘对我的帮助很大,惟昭从来不曾瞧不起菁姑娘,第二,今天我来求见,也只是为了道歉。” “怎么道歉?”徐菁菁问。 叶惟昭颔首,从怀里掏出两只金锭放到徐菁菁身前的茶几上,“对不起,一点心意,给菁姑娘买花戴……” 徐菁菁扶额—— 又来了,这家伙除了给钱,似乎没有其他任何东西能给了。唯一不同的是从最开始的几粒碎银子,变到了现在的大金锭。 徐菁菁站了起来,脸上愠色微显,“所以今天你又想从我这里探听到点什么呢?” 叶惟昭没有抬头,依旧保持那鞠躬的姿势,愈发小意地对徐菁菁点点头:“是的,惟昭也的确是有一桩小事,想跟姑娘再确认一下,所以深夜前来打扰菁姑娘。” “……”徐菁菁无语,原本已经快乐起来的情绪瞬间又变成了怒火,开始在心中熊熊燃起。 从前叶惟昭把徐菁菁当他安插在徐府的耳目,每次就靠支付点银钱,从徐菁菁这里换点消息。 想到可以跟他说上话,耳目就耳目吧!徐菁菁也就忍了,可这人真就把人大户人家的嫡小姐当探子用了,跟他使唤军营里的小兵一样,除了得他一点银子,徐菁菁也不能升官,所以半分好处没有。 一次徐菁菁清理自己的银钱袋,猛然发现从叶惟昭这儿,自己居然还赚了不少钱。 可看着那一堆的碎银子,徐菁菁却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意思,关键她徐菁菁是缺那几两银子的人吗?前阵子拒绝了徐菁菁不说,现在居然还有脸又跑过来提要求! “你走吧!”徐菁菁板起了脸,背过身,“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叶惟昭见状,知道自己的机会不多了,赶忙抓紧时间对徐菁菁拿出来自己的“杀手锏”。 “你不是想嫁给李世澈吗?现在有人跟你争,难道你不想赢过她吗?” “……”徐菁菁愣住,转过身来看着叶惟昭,“等等,你说什么?” …… 徐菁菁从来不曾认真思考过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反正今天叶惟昭拒绝了徐菁菁,徐菁菁转而寻求条件更高的郎君,自然是很符合徐菁菁的心理预期的。 所以当叶惟昭在徐菁菁的面前提起李世澈这个名字的时候,徐菁菁很自然地就忘记了自己要跟叶惟昭做仇人的决定,她问叶惟昭,是有谁要跟自己抢郎君了? 叶惟昭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让徐菁菁先回答他几个问题。 徐菁菁同意了。 叶惟昭对徐菁菁问了几个问题,包括三天后李世澈即将举办那次宴请的地点在哪里,出席宴会人员都有谁,以及除了徐修远带两个徐家姐妹,徐家是否还有其他人也去赴宴? 徐菁菁这回倒是没有隐瞒,都一一如实告诉了叶惟昭。 得到徐菁菁回答后,叶惟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悬心头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脚踏实地的感觉就是好! 自打徐菁菁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在花园里截住叶惟昭,主动跟他套近乎,叶惟昭便开始了自己的新计划。 之所以说这个计划是“新”的,那也是因为这只是叶惟昭临时起的意。 叶惟昭是徐府的养子,其实他连养子都算不上,所以府里很多消息他都没有渠道去知道。 这让习惯了打有准备之战的叶惟昭相当不习惯,他不能掌握叶霜的动向,也不知道徐家人的安排,更没办法去施以干扰,这种看不清前路的感觉对叶惟昭来说委实难以接受。 好在徐菁菁及时出现了,她就像是叶惟昭的及时雨,及时浇灌了叶惟昭那颗无限焦灼的心。 因为更早时候叶霜曾经策划过的那起失败的落水事件,叶惟昭清楚徐菁菁的意图,但这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毕竟对叶惟昭来说,徐菁菁能起到的另一个更加重要的作用,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叶惟昭喜欢跟徐菁菁聊天,两个人时不时就要碰头谈一次。见面的地方一般都选在花园里不起眼的角落,要么就是在徐菁菁院子背后那条隐秘的小道上,一聊就是大半个时辰,一直站到徐菁菁脚痛。 谈论的话题也很奇怪,从徐家老祖宗喜欢什么,今天吃了些什么,昨天又见了什么人,一直谈到三房的叶霜今天去了什么地方,昨天又跟徐菁菁聊了什么天。全是七姑八婆们喜欢聊的家庭琐事,可叶惟昭却听得津津有味。 每次都是叶惟昭问,徐菁菁答。所以每一次与叶惟昭见面后,徐菁菁都累得不行,脚累,嘴巴也累,回房就得睡一觉。 而作为每一次约会的收获,就只有叶惟昭每次见面时给徐菁菁的那几两银子了。 徐菁菁不缺钱,她很快就对这样枯燥无味的约会厌烦了,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叶惟昭安插在徐府里的眼线,只待时机一到,叶惟昭就要带兵一举攻占徐府,改朝称帝! 这种感觉实在糟糕透顶!徐菁菁从来没有见过哪家公子是喜欢聊天的,还没地方坐,更不能吃茶,纯靠体力聊,所以徐菁菁开始向叶惟昭提出更高的要求—— 她让老祖宗出面给叶惟昭提亲了。 既然事情已经被挑明,叶惟昭再找徐菁菁打听事情就不合适了,他不得不放弃了徐菁菁这条珍贵的线索,转而投向与徐家关系更加疏远的尹禾。 尹禾是男人,跟叶惟昭一样,他能看到的基本上也跟叶惟昭能看到的差不多,要说唯一的区别无非就是:叶惟昭受伤了,天天只能在床上打转,而尹禾没有受伤,因为春闱落榜他留在徐府继续念书,能活动的空间稍微广一些而已。 所以论起消息,肯定还是徐菁菁这里的最好,就连三天后徐修远准备选哪个护卫去护送车马徐菁菁都知道,这次见面的成效非常显著!叶惟昭很满意。 可徐菁菁不满意了,叶惟昭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你还没有告诉我究竟是谁要与我争了?”徐菁菁问叶惟昭。 叶惟昭笑,也不点明,只反问她一句,“你是女人,自己想想上次与李世澈见面的时候,同以往相比有什么区别?” 徐菁菁一愣,真的开始回想上次在珉园,发生过什么事情。 原本她还不觉得,可是被叶惟昭这么一提醒,徐菁菁可算想起来了! “你说我霜姐姐?”徐菁菁激动地大喊。 叶惟昭挑眉,看向徐菁菁的脸。 如果叶惟昭是李世澈,他知道自己会干什么,所以徐菁菁脸上的表情并不出乎叶惟昭的预料,他只是有些意外,意外这一天竟然会来得这样快。 心里头沉甸甸地跟压了一块石头一样,但叶惟昭并不会因此就给徐菁菁脸色看。他依旧非常好脾气地站在徐菁菁的一面,为她着想,替她考虑。叶惟昭笑眯眯地问徐菁菁,上次你们吃饭,到底发生了什么? 徐菁菁一脸严肃地告诉叶惟昭:大公子说得果然没错!上次李世澈就对霜姐姐很好,一直缠着姐姐说话,都不跟我说话了。 叶惟昭点点头,问徐菁菁李世澈都对你霜姐姐说了些什么,然后你霜姐姐又回答了些什么。 或许在心有嫉妒的情况下,女人的记忆力就会猛然激增。 事隔这么久,徐菁菁居然还都记得那天李世澈说过的每句话,和叶霜与李世澈对话的时候表现的每一个颦眉,每一个笑,并把那天聊天的情况都活灵活现地一一告诉了叶惟昭。 叶惟昭听完了,良久不语。 见叶惟昭这样,徐菁菁的脸上露出紧张的表情,她走到叶惟昭的跟前,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她问叶惟昭: “按你的理解,李大人他是不是看上我霜姐姐了?我这就没机会了么?” 见徐菁菁这般表情,叶惟昭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来。 他看进徐菁菁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摇摇头。 “菁姑娘别紧张,不过吃一次饭而已,还不至于对你在他心里的地位造成多大影响。”叶惟昭这样安慰徐菁菁,“只不过……”他顿了顿。 “下一次赴宴,你最好多留个心眼,有什么事,让你身边那个书萱来找我。” 第65章 赴宴 徐菁菁惊讶地发现,自己与叶惟昭走不到一起的原因其实不应该是当夫妻,如若当一条战线上的姐妹,他倒是很称职的。 这天晚上徐菁菁与叶惟昭的交流无比和谐,只要不与叶惟昭谈感情,一切就都顺利多了。 都说男人不爱管女人争风吃醋的事,但叶惟昭爱管。如果不是因为他是男人,见徐菁菁不那么方便,他巴不得每天都听徐菁菁讲那些连徐菁菁自己都嫌弃的琐事; 说男人不喜欢揣摩女子心思,他们自己想做什么就会做什么,可叶惟昭就爱揣摩女子的心思,除了女子的心思,他对男人的心思,也剖析得入木三分。 叶惟昭提醒徐菁菁需要保持足够的警惕,不需要太过主动。只要不是太丑,男人对主动的女人一般都不会拒绝,但如果你天真的认为这就是爱的话,受伤害的只会是女人的一辈子。 徐菁菁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真的是吃惊不小,因为在她们姐妹,乃至长辈中一直都流传着这样一种信条:好夫君就是靠抢来的。 皇宫里头都要抢,老百姓们也一样要抢。放眼时下所有的有妻妾的大户人家,哪一家的后宅不为了一个老爷们儿争斗得鸡飞狗跳的? 但叶惟昭却偏不这么认为,他要徐菁菁放冷一点,端着一点,不要那么把男人当一回事。 要不是叶惟昭是男人,徐菁菁会以为对方是想跟自己争宠。所以这样劝女方不要那么主动的话,或许真的就只能男人才说得了,换做另一个女人敢对徐菁菁这样说,非得要当场变仇人不可。 徐菁菁呆呆地看着叶惟昭,听他跟自己讲怎样才能获得另一个男人的真心——恍惚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看不懂叶惟昭究竟什么立场,是自己的哥哥?可徐修远就从来不跟徐菁菁说这些。 是自己的爱慕者?很显然这个假定是最不可信的。 但叶惟昭又实实在在的是站在徐菁菁这一边的,他教她女孩应该怎么保护好自己,教她怎样洞察人心。 “就这样吧!该说的我也都说得差不多了。”叶惟昭站起身,对徐菁菁告辞: “响箭我已经给你了,你赴宴的时候记得一定要带好,一定要带上书萱跟你们一起,不管什么时候你与你姐都不能分开,就算去恭房也一样。若李世澈找借口将你和你姐分开,千万不要迟疑,派书萱带上响箭离开给我报信,我会一直跟在你们附近的。” 如果说徐菁菁因为曾经试图获得叶惟昭却失败而心怀恨意,可今晚当她亲耳听见叶惟昭对自己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内心不会因此而触动是不可能的。 叶惟昭对她和叶霜的担忧肉眼可见,他为徐菁菁和叶霜的此次出行万般周全,虽然徐菁菁认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宴请,并且还有自己的哥哥徐修远一路保驾护航,完全不必要自己吓自己。 但自己的一举一动如此这般牵动另一个男人的心,不要说感动,感恩的心总是要动一动的。 叶惟昭与徐菁菁告辞后,便转身离开。 与最开始无休止的操心和不厌其烦的嘱咐不同,叶惟昭没有临别的摸头,更没有欲说还休的对视,在得到徐菁菁肯定的保证后,他干净利落地转身,就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叶惟昭离开的背影,就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激荡人心的戏目落幕,徐菁菁有些脱力地坐下。 叶惟昭离开的方向就像有什么魔力,吸引着徐菁菁的目光久久不能抽离。 直到婢女书萱走过来,低声提醒徐菁菁改回房休息了,徐菁菁才长长叹出一口气,说一声“走了”,言罢才起身离去。 …… 三天后,李世澈召集的这次宴请如期举行。 当天早上,李世澈派人来徐府,跟徐修远确定了今晚徐家兄妹和叶霜三人都会一起参加后,满意离开。 徐修远也来到三房,再度提醒叶霜今晚三人即将出发的时间,叶霜点点头让徐修远放心,她已经记下了,今晚一定不会误了哥哥事的。 这几天徐三娘都挺开心,叶霜晚上要出门赴宴,徐三娘还把叶霜留在房里亲自打扮。 叶霜知道母亲的脾气,高兴起来就像一个小孩一样,拿叶霜当玩具。母亲高兴,叶霜也开心,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任由徐三娘纵意折腾。 望着徐三娘脸上灿烂的笑,叶霜问娘亲这是在乐什么?说出来让女儿也高兴高兴。 徐三娘抿嘴儿一笑,问叶霜听老祖宗说过你爹在京城的情况吗? 叶霜摇摇头说不知道,但是看娘亲这么高兴,想必爹爹在京城应该很顺利吧? 徐三娘点点头说是挺顺利的,你爹下个月就要打道回府了,他在京城里呆不下去了,人家嫌他烦。 叶霜无言以对。 耳朵里听着徐三娘说出来的话,眼睛看着徐三娘脸上的笑,叶霜只觉眼前的这副画面无比讽刺。 其实现在叶霜也说不上来叶济康一无所获打道回府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但夫妻之间过成这样,不光是叶济康的悲哀,又何尝不是徐三娘的不幸呢? 沉默了半晌,叶霜终于忍不住问徐三娘,“爹爹不顺,娘亲你真的会高兴吗?” 徐三娘一愣,看着镜中叶霜的脸扑哧一笑。 “霜儿你还是太单纯,这男人太过于有野心也是不好的。并不是娘亲喜欢看你爹的笑话,只是他自己能力不行,还总是好高骛远,能重新回来脚踏实地地生活,为娘好好伺候你爹,你爹也一心一意地心疼咱娘儿俩,我们这个小家只会越来越好,莫非霜儿还希望这个家不稳定不成?” 叶霜沉默。 虽然徐三娘并没有解释为什么叶济康没有野心,发展不好,这个小家就能稳定。 功高盖主的确会有风险,但纵观天下,那些朝廷重臣们也并没有各个都妻离子散,相反,他们中过得好的才是大多数。更何况叶济康还只是个地方通判,距离朝廷重臣这一位置,属于八字都还没有一撇。 这两条看似风马牛不相干的两件事情究竟是怎么扯到一起的?叶霜心里其实也隐隐能够猜到那个答案。 良久,叶霜叹一口气,“霜儿自然是希望娘和爹爹能够恩爱到白头的。” …… 徐三娘给叶霜选了一身鹅黄色云雁纹对襟的长褙子,梳了个低垂的堕马髻,只在脑后斜插一根镶宝凤蝶鎏金银簪,耳旁留两缕长长的发丝逶迤而下,将原本就窈窕的身段衬得愈发娉娉袅袅。 徐三娘试图给叶霜打造一种清丽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所以叶霜脸上的粉施得很薄,口脂色浅,蛾眉淡扫,衬得那双杏眼就像拢了一层纱,秋波宛转,含情无限。 徐三娘看着眼前的叶霜长叹一声,“我儿真美!” 叶霜笑,称女儿本是平庸,都是因为娘的手巧,会打扮,这才变得出众的。 不多时,徐修远来到了倚岚院,三娘把叶霜送出了房门,交到徐修远的手里。 “远儿千万要照顾好你霜妹妹,姑姑就拜托你了。”徐三娘这样对徐修远说。 徐修远点点头说小姑姑放心,我一定会看得牢牢的,不让表妹少一根头发丝。 听见徐修远说出这番话,徐三娘这才放心地撒手。她把兄妹三人送到徐府的大门外,又拉住徐修远的手嘱咐了好一阵,这才亲眼守着兄妹三人都上了马车,三娘一个人站在路边,目送马车在护卫们的护送下离去…… 同之前叶惟昭要求的那样,徐菁菁把自己的丫头书萱带在了身边。徐修远带的是一直在他身边伺候的小厮,叶霜带了红荞,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宁水河畔进发。 徐家马车来到水上渔家所在的河湾时,李世澈亲自来到马车前迎接。 叶霜自马车里走出来的时候,李世澈推开车门边的马夫,自己抢先一步站在马车门前的脚蹬旁,抬起胳膊伺候叶霜下车。 叶霜看见了,把本已走到门边的脚往后收了收。 “妹妹你先下。”叶霜转头,把身后的徐菁菁给推了出来。 徐菁菁刚一被推出来就看见了守在门边的李世澈,她的脸瞬间就红了,徐菁菁甜甜地叫了一声“李大人”,就被守候多时的李世澈给请下了马车。 叶霜最后一个下马车,见李世澈依旧候在车门口。 这位爷占据了服侍人的最佳地形,旁人自然不好再来挤,全都毕恭毕敬地站得老远。 叶霜没有办法,只得撑着李世澈的胳膊下了车。 叶霜低头,对李世澈道谢,叫他一声“李大人您客气了”。 李世澈笑眯眯地摆摆手,一脸好脾气地给叶霜带路。他领着叶霜来到一个身着铜青色卷云四合如意纹圆领袍的男子跟前。 “子炎,这便是叶姑娘。”李世澈这样对青袍男子说。 青袍男子听言急忙对叶霜深深施了一礼:“在下晁子炎,见过叶姑娘。” 叶霜暗自有些惶恐,因为刚才徐修远和徐菁菁下车的时候,李世澈都没有把他们专门给晁子炎介绍,唯有对叶霜,他便让晁子炎专门跟她见礼。 虽然叶霜不清楚这位姓晁名子炎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但叶霜看清楚了男人系在腰间的一块金腰牌,她听徐修齐说起过,皇城里按腰牌的材质区分权力大小,带这种金腰牌的,便是可以进内廷的,不是内阁,就是皇帝近卫。 这个晁子炎看上去也就二十多的样子,叶霜想,皇帝身边应该不会有这么年轻的内阁,多半就是个近卫了。 叶霜不习惯与这样的近卫打交道,她有些局促地对那位晁子炎回了一礼,便转身朝徐修远两兄妹的方向走去。 李世澈也不多耽搁,他将大手一挥,众人便皆集合,簇拥在李世澈身后,朝河岸边一艘巨大的,气势恢弘的四层楼的画舫走去…… 第66章 婉拒 也不知是女人的第六感,还是冥冥之中有神旨降临,看见晁子炎腰间那块亮晃晃的金腰牌,叶霜就忍不住心里发慌。虽然今天也是第一次看见它,晁子炎也长得并不面目可憎,但叶霜就是控制不住心底的畏惧,她下意识就想逃,忙不迭地朝徐修远的身边挤去。 徐修远一直走在前面,弯着腰一脸灿烂的笑着与李世澈说话。当他察觉到叶霜一直往自己的身边挤,徐修远转过头来,看见了叶霜眼底的无措。 徐修远伸出手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叶霜的袖子,把她往自己的身边拉了拉。叶霜感受到了徐修远的安慰,突然,她就像找到了靠山,一只手拽紧了徐修远的袖子,死死的贴着。 “霜妹妹莫怕,李大人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在走路的空当,徐修远压低了声音,温柔地安慰叶霜。 “嗯,我没什么,修远表哥不用担心我。”叶霜望着徐修远信誓旦旦地说,但紧攥着徐修远袖子的手却不见丝毫松懈。 徐修远哑然失笑,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过头去继续与李世澈说笑,身后则紧紧贴了个叶霜。 宛晴的酒楼开在船上,这位身家雄厚的女人豪掷千金,在宁水河上买下了十数艘画舫开酒楼。 深秋的宁水河碧波荡漾,离老远便看见一艘又一艘两层、三层,乃至四层的高大画舫一字溜地在河岸边排开。 画舫上张灯结彩,顶上漆着黄漆,船柱雕梁画凤,飞金走彩。走得近了,你会发现这里的每一艘画舫都堪称精绝! 舫内牌坊、亭柱、长廊、水榭浑然一体,并以匾、联、字、画点缀其中。婉约多情的美人靠随处可见,盘龙柱上的浮雕盘龙和祥云一层扣着一层,层层错落有致。房檐下的彩灯上,都描画着精美的彩画,个个飞仙都刻画得栩栩如生。 此时这宁水河边的画舫,有好几艘明显已经被人包下,曼妙的丝竹声自画舫内传来,船上女子或凭或立,皆以轻纱掩面,身着罗衣,风流才子们赋诗作画,好不热闹。 宛晴亲自上阵,引领她今晚最尊贵的一批客人,走上岸边一艘最大的四层画舫。宛晴安排众人们先在甲板上休息,吃些茶点,她这就去给大家准备今晚的酒菜。 叶霜一上船就把自己挤进角落里,对周遭优美的景色视若无睹,也不想与人说话。因为徐菁菁要与李世澈说话,所以叶霜连一个牵手的人都没有。 于是晁子炎便走过来与叶霜说话,画舫上空间有限,叶霜就算是想躲也没地方躲了。 晁子炎问叶霜一句,叶霜答一句,好好一场陌生人之间的对话,生生搞得就像三司审案子,好不容易捱过这漫长的等饭时间,酒菜摆好了,大家开始吃酒。 在过来的路上兄妹三人就已经说好了,今晚叶霜和徐菁菁两个人不喝酒,要喝都徐修远一个人喝。 但计划总没有变化快,很快叶霜就发现了那个残酷的道理:在绝对力量碾压的面前,耍任何小聪明都是无效的。 酒宴刚刚开始,叶霜就发现画舫动了。叶霜抬起头,惊讶地发现他们所在的这艘画舫竟离开河岸,开始朝下游的方向静静地飘去…… 叶霜使劲拽拽徐修远的袖子,提醒他船怎么动了? 徐修远笑了,说你自己也知道这是船,船在水里不就是要跑的? “没事没事!现在的有钱人就喜欢这个,一边坐游船一边吃酒。”徐修远这样安慰叶霜。 “不是,我当然知道游船就是游的,可谁家坐游船会三更半夜的游呢,这不啥也看不见吗?”叶霜说。 因为在叶霜的印象里,晚上船家是不撑杆的,因为宁水河的水情还是很复杂的,晚上船都回坞也是为了安全起见。另外夜晚到处都黑灯瞎火的,也看不见什么东西,反倒徒增危险。 可徐修远觉得这也没什么问题,晚上坐游船,就算看不见景儿,也能吹吹风嘛! 叶霜无语,席面上没人附和她的声音,叶霜也只能作罢。 接下来很快,叶霜又发现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不算李世澈的随从,李世澈那边喝酒的有两个,李世澈和晁子炎,而徐修齐只有一个。今天徐修齐是过来求李世澈办盐引的,在李世澈跟晁子炎的引诱下,徐修齐很快就干了一坛酒下去。 叶霜见状,知道徐修远就是案板上的肉,还拖着徐菁菁和叶霜,今晚注定了大家谁也不能照顾谁,各自好自为之吧。 今晚的“战局”果然很快就见了分晓,徐修齐最后一次去了恭房就倒在恭房外头的美人靠上没有起来。 没办法,只能徐菁菁上了。徐家需要盐引,今天徐之行没资格来参加宴会,徐修齐和徐菁菁如果不能把事情给办妥帖了,回去就连二老爷徐之行都不会放过徐修远的。 叶霜觉得对方李世澈就是拿着徐家的缺项来拿捏徐修远的,情况果然跟叶霜猜的没两样。李世澈不是在信中说过想求叶霜帮忙办事吗?在徐修远倒下后不久,李世澈就开口了—— 他对叶霜提要求,他需要叶霜去帮助他多弄些出海的执票,回头他就帮徐家搞定盐引的事。 “徐家需要盐引,我需要执票。所以说这天下事还真就这样的!大家出门在外就得要互相帮助,虽说我不大不小也算是一个官,但天底下也总有我李世澈也搞不定的事。你们徐家官商通吃,手眼哪怕能通天也有你们的缺项。 但上苍总是有好生之德,这不就巧了?我们两家人就刚好碰到了一起,互相帮助,携手共度难关!”李世澈醉眼微醺,这样对他身旁的徐菁菁说。 自打徐修远醉倒在恭房外头回不来,李世澈就叫人把徐修远给抬进楼下的厢房里头睡觉了。你看一艘画舫,有吃喝的地还带房间睡觉的,摆明了今晚就是冲着要放倒几个人去的。 李世澈邀请徐菁菁叫到他身边去坐着,不管叶霜怎么给徐菁菁使眼色,但徐菁菁自然都是看不见的。能跟李世澈促膝长谈,徐菁菁自然求之不得。她开开心心端着酒壶走到李世澈的身边坐下,两个人你来我往,就把叶霜负责出面帮李世澈搞定出海执票的事给定好了。 “霜姐姐,你哥最听你的,你去帮李大人求几张执票,你哥一定不会拒绝的。李大人要帮我们徐家办盐引,我们帮李大人免了后顾之忧,也是应该的。”徐菁菁转过头来语重心长地这样对叶霜说。 “……”叶霜无语。她完全没有想到李世澈在信中请她帮的那个忙,会是这个。 执票的事情,叶霜了解一点点,也知道此事是归都指挥使管的。现在叶惟昭当了副指挥使,按理说应该是可以出力的。 但叶霜并不打算答应。 如果李世澈需要出海的船符合朝廷的要求,光明正大去跟都指挥使要,以李世澈三品大员的身份,怎么可能要不到? 现在他非要绕这么大一个弯来找叶霜去办,很明显这事就是不合规矩的。今天把徐家人拉进来,往后这批执票若出事,背黑锅的就只有徐家! 虽然不想与叶惟昭站在一伙,但这种坑叶惟昭还不利己的事,叶霜也是不会去做的。她没有立刻响应徐菁菁的话,只低头沉思良久,叶霜才对那李世澈微微一笑: “承蒙李大人瞧得起我叶霜,把这般重要的事托付给我。但小女子总归比不得男人,无甚见识,也不懂朝廷里的事……” 叶霜微微顿了顿,说道,“要不李大人直接去跟家兄说吧,我现在就书信一封,叫家兄务必帮忙。” 李世澈没有说话,脸上却沉了下来。徐菁菁看在眼里,生怕盐引的事就这样黄了,她在桌子底下拍一把叶霜的手,压低了嗓子对她说: “姐姐你怎么这样跟李大人说话?大人好心好意招待我们,还要帮徐家那么大一个忙,你这里直接给大人办了又怎么了,为啥还要叫大人亲自跑一趟呢?” 叶霜横眉,瞪着徐菁菁,用眼神警告她,“朝廷里的事,你我都不清楚,怎么外人叫你干什么你就去干什么?你就这么敢肯定,别人叫你干的,就一定合适吗?” 徐菁菁不满,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大声反驳叶霜:“姐姐啊!你在说什么呢?李大人他是外人吗?大人接下来要帮咱家办多少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叶霜愠怒,为徐菁菁这样胳膊肘往外拐感到不可理喻,她也扬声呵斥徐菁菁,“菁儿……” 眼看姐妹俩当场就要吵起来,李世澈急忙出头安抚:“好了好了!你们都少说两句吧!是本官思虑不周,我的错,我的错!” 徐菁菁听见李世澈这样说,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她急忙对李世澈道歉,说家姐为人谨慎,回头她会跟叶霜再好好谈谈的。 原本不过正常拒绝一次请托,双方都说几句好听的就能过去了,但叶霜的怒火就是这样被一点一点激起来的。她见不得徐菁菁这样无底线讨好李世澈的样子,脱口而出,“你不用跟我谈了,谈什么都没有用!” “……”徐菁菁无语,脸上红一阵黑一阵,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叶霜还不解气,但听得她调转了矛头直接问那李世澈:“李大人,民女若对你说此事我的确办不下来,大人会不会因此而对我徐家生恨?” 李世澈一愣,旋即笑着回答道:“不会,原本也是我求人办事,哪能因为对方不答应,就记恨上了?” 叶霜听罢颔首,“道理的确是那个理,可如今李大人把我们姐妹俩困在这船上,上不沾天下不挨地儿的,除了坐这儿听大人安排,我叶霜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听完这话,李世澈挑眉,望着叶霜哈哈大笑起来,说叶姑娘误解他了,今天正好选在这船上吃饭,的确不是姑娘你想的那样。 说罢李世澈朝着船头一招手,大声招呼那船家,“不走了不走了!船家不要再走了!找个渡口靠岸吧,我们要回了!” 第67章 欢宴 原以为李世澈早早就把徐修远灌醉,把叶霜和徐菁菁留在这船上,一定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企图。叶霜看多了这样形象猥琐的男人们的弯弯绕绕,认为李世澈这样的清官会跟其他人不一样,没想到叶霜还是高估了他。 “天下乌鸦一般黑!”在李世澈向叶霜表达了他的请求后,叶霜就一直在心底里这样暗暗地咒骂。 因为产生了这样的心理落差,勇敢的叶霜打定了主意要把李世澈那虚伪的面具给扯下来,结果没想到的是,李世澈突然叫停画舫,要将叶霜一行都送回去,那么最终还是叶霜自己错怪了李世澈? 李世澈看起来完全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想法,一听到叶霜质疑他为什么半夜还跑船,他便胸怀坦荡地招呼船家准备停靠。这让原本已经做好了撕破脸准备的叶霜,都忍不住暗暗吃了一惊。 跑堂的小厮走进来禀告李世澈,说距离行船方向最近的渡口是荻花渡口,他问李世澈是否决定接下来就在荻花渡口停靠? 李世澈没有擅作决定,而是转身相询叶霜与徐菁菁两姐妹,问她们是否愿意在荻花渡口停船? 没有多想,两姐妹自然都异口同声地都说好。毕竟就连这般小事,李世澈也让两姐妹自己做决定,可见其心思,真的并不像叶霜曾经猜忌的那般不堪。 得到叶霜的许可,李世澈便传令下去,画舫接下来就在荻花渡口停靠。同时,李世澈还派出两拨人马,一组被派往荻花渡口旁边的庄子,调集接送宾客的车马,另一组则被派往徐府,通传徐家的两位小姐与一位公子即将回家。 也正是因为李世澈这样的态度,让徐菁菁觉得今天晚上自己的姐姐叶霜实在做得有些过分。不光丢他们徐家的脸,也坏了盐引的事。 徐菁菁没有再与叶霜说话,似乎为了挽回徐家在李世澈心中的印象,她更加热情地跟在李世澈的身边,一遍又一遍地对李世澈表达自己的感谢与歉意。 李世澈脸上的笑容依旧,看上去并没有因为今晚发生的小插曲,心里有什么不快。画舫就要靠岸之前,他邀请叶霜和徐菁菁重新坐下来,李世澈指着酒桌上的酒壶问徐菁菁,大家是不是应该把桌上的酒给干了再下船? 因为刚开始的那个误解,虽然李世澈没有不高兴的意思,但徐菁菁明里暗里都在怪罪叶霜,说叶霜没有一丁点负罪感是不可能的。叶霜觉得自己错怪了别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自然更加不好意思拒绝李世澈的任何要求。 再加上饮酒之人常有个习惯,开过盖的酒都必须要喝完,这不光是个礼仪问题,酒也是粮食,也关乎节约。所以当李世澈提出在座的各位把最后一点酒干完这个建议的时候,叶霜也没有拒绝。 因为在这以前,叶霜并没有喝酒,眼看叶霜的面前没有酒杯,李世澈便叫人给叶霜拿了一支新的酒杯过来,并朝杯中斟满了酒。 同其他人一样,叶霜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酒宴到此为止。眼看船已靠岸,众人整顿衣裳准备下船。叶霜与徐菁菁一起,跟在李世澈的身后一同往外走,走到甲板上的时候,叶霜看见李世澈的人正夹着还没醒酒的徐修远从厢房里走出来。 众人来到岸上,沿路早已站了乌泱泱一大队的士兵,在等着李世澈的到来。 李世澈一般走一边问领头的那个兵头:本官要的车呢? 兵头拱手,朗声答道:回大人的话,马车在此! 叶霜循着兵头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迎面走过来三驾马车,马车都是小小的,只能坐一个人的青帷小车。 叶霜皱眉,最开始李世澈准备叫人安排马车的时候,叶霜就曾专门向李世澈请求过,因为徐家的马车在城里,赶不来荻花渡口,为避免给大人们带来麻烦,他们三兄妹要一架马车就好了,只要马车能稍微大一点,让他们三个人挤得进去即可。 当时李世澈就应下了,他叫叶霜不用担心,也的确这样对他的士兵吩咐过,谁知道待众人上得岸来,看到的却是这般小的小马车。 李世澈看见这样的马车也不高兴,问那兵头有没有接收到自己的命令,他需要一辆大马车?兵头急忙对李世澈拱手,跟他解释道:因为今晚的客人有点多,宛东家把庄子里的车都派出去了,好不容易才寻得的这几架小马车…… 眼看李世澈依旧不高兴,叶霜急忙上前劝阻,说一驾马车还是三驾马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有车就好了,军爷们已经尽力了,我们兄妹三人叫大人这般操心,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叶霜面朝李世澈行礼,真情实感地对他道谢。 原本李世澈还要他的兵继续去找大马车,听得叶霜这样讲,这才收了令。 “好吧!今天晚上看在叶姑娘的面上就不追究你们的责任了!叫你们要大车,寻来的却是小车。”李世澈伸出手虚虚点那兵头的鼻尖: “你给本官记住了!办事不光要快速,更要准确,这次就算了,下次再这样,当心本官给你们好果子吃……” 兵头被吓坏了,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给李世澈磕头。 事情既已这样,叶霜也不再计较,率先朝那几驾马车走去——她发现这三驾马车的外观看上去都是一样的,便随意选了中间的那一驾,自己坐了上去。 因为马车太小,只能容得下一个人,婢女红荞上不去,最后只能跟护送的士兵们一起,骑马护送叶霜的马车回徐府。 晁子炎骑着马走上来,他告诉叶霜,李大人安排的他来负责护送叶姑娘。 叶霜无语。 虽然晁子炎什么都没有做过,但是叶霜真的很不喜欢眼前这个带金腰牌的男人,只可惜事已至此,李世澈已经尽全力在周全了,叶霜就不好意思再跟人矫情了。 或许最后那一杯酒喝得急了点,没有吃菜,叶霜感觉自己的头有点不一样的沉重感…… 叶霜抬手揉了揉额角,那种浑沌的醉酒感并没有丝毫减退,反倒愈发的不清醒。 原本还想多问几句晁子炎,他们徐家的侍卫都在哪?叶霜也没力气问了,她朝晁子炎点点头,说一句“辛苦晁将军”后,便坐回了马车里。 一直看着叶霜的晁子炎不说话,伸手放下了马车帘子,便转过头去安排车队出发。 载着叶霜的车队很快就淹没在了黑夜中,接下来是护送徐修远的车队,最后才是护送徐菁菁的车队。 与叶霜一样,徐菁菁的车里也只坐了徐菁菁一个人,婢女书萱也是骑马跟在后面走。 就像叶惟昭几天前再三强调过的那样,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如若李世澈将徐菁菁与叶霜分开,徐菁菁都必须要派人去跟叶惟昭报信。 眼下叶惟昭假设过的场景就出现了,可是徐菁菁早把叶惟昭说过的话丢去了爪哇国。现在的徐菁菁眼睛里只有李世澈,脑子里也只有怎样抓住李世澈—— 好在书萱并没有忘记这件事。 在今晚赴宴之前,书萱就把徐菁菁身上那支响箭拿出来,放到了她自己的身上。 眼看着徐菁菁和叶霜果然被分开了,书萱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后,摸着藏在自己胸口位置的那支响箭,陷入了沉思…… …… 徐老太太今天晚上睡得晚,原本她是在跟自己的两个丫鬟一起打叶子牌。到了往常该睡觉的时间,小丫鬟提醒了老太太一句“老祖宗该睡觉了”,徐老太太便随口问那丫鬟:“远儿、菁儿和霜儿都回了吗”? 小丫鬟回答说三个人都还没有回来,原本正瞧着手上的牌瞧的老祖宗,便慢慢地转过了头。 “二老爷派人去问了么?”老祖宗盯着那丫鬟,目光如炬。 “二老爷派人过去水上渔家接了,但好像现在都还没有回。”小丫鬟说。 “什么时候派人去接的?” “一个时辰前。” 徐老太太放下手里的牌,拄着拐费力地撑,想从那太师椅上站起来。丫头们见状急忙上前,一左一右两个人夹着老太太的胳膊,把她从椅子上给抬了起来。 老太太提着拐,指了指门外,对自己的丫鬟们说:“走,扶我去二房,我去问问之行。” 老太太来到二房,见到厅堂里昏暗暗的只点了一盏灯,徐之行一个人在厅堂里头枯坐着,老太太心里便又沉下去了几分。 “你个糊涂爹!怎么的自己在家闲着,叫孩子们出去替你打拼?”人还在门外头,徐老太太便拄着拐把徐之行给狠狠骂了一通。 听见自己的母亲来了,徐之行赶忙走出来,把徐老太太给迎进了屋。 徐之行给徐老太太解释,说今晚的宴会召集人是李世澈,人家指名道姓的就没有请过他,对方是官,他是民,自己都这么大把岁数了,实在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去蹭小辈们的饭吃。 徐老太太一听,惊讶道:“合着你这个当爹的与那个李大人还不认识?” 徐之行摇摇头说,“是的,儿子不认识,他乃工部大员,儿子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路子去认识他这样的人物?这事也是李大人那边先提起的,远儿首先想到的是李大人与户部尚书的那层关系,觉得对咱徐家想要的盐引或许有帮助,这才欣然应下。因为这个事,我还给远儿特意准备了两箱礼物,叫他给李大人送去。” 老太太的脸黑沉沉的,心说这事还奇了,没头没脑的就有人主动请吃饭,更奇的是一个家里居然还一口气去了仨。当娘的不知道就罢了,结果连当爹的也不清楚。 但现在人早都已经去了,再追究源头上应该是谁的责任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得搞清楚三个孩子究竟在哪里。 徐老太太叹了一口气,挥挥手里的拐杖叫徐之行跟自己一起进屋: “好了好了,再急也得一样一样的来,叫你的人去泡两壶茶,我们喝着茶坐着慢慢等。” …… 第68章 试探 徐之行先后派出了两拨人去宛晴的水上渔家接人,第一拨人一直不回,一直等到派出去的第二拨人好不容易回来了。 回来的人告诉徐老太太和徐之行,说第一拨人压根儿就没见到修远公子和两位姑娘,不光没见到人,连船都不见了,据说是被船载着去了哪儿也不知道,小厮们害怕回来交不了差,便傻乎乎的在那岸边一直等。 听见连人带船都不在了,徐之行的脸上立马就不好看了,拍一把桌子就骂那办事的笨,不知道找东家问问?客人去店家船上吃饭,吃到人不见了,东家得负责任啊! 那办事的小厮第一次见徐之行如此生气,也被吓得跪到了地上,他一边求饶一边对徐之行禀告,说他们都找了东家的,可东家却也不急,只叫他们等着。东家说船上有大人物在,谁的船都可能不在,就你们家公子的那艘船不可能不见。 此话一出,徐之行也被堵得无话可说。 这东家说得也没错,任哪艘船丢了,都不可能把李世澈那艘给丢了。 这话搁其他人身上肯定没有问题,旁的人不知道,但徐之行他自己心里有数啊!为什么这么慌?还不是有那个不可道人的原因在的! 所以东家说得没错,就算人口失踪要报官,也不是这个时候报。徐之行没有办法,只能安安静静重新坐下来,跟老祖宗一起坐着七上八下地等。 没过多久,尹立娟走出来,走到徐之行的身边一声不吭地坐着。紧接着徐三娘也从三房那边过来了,叶霜迟迟不归,三娘再是没心思,也开始睡不着觉了。 当徐三娘得知自己二哥家的两个孩子也都没有回家的时候,原本已经慌到不行的三娘竟然放轻松了些,既然徐修远和徐菁菁也都还没有回,那么说明事态并没有发展到她想像的那个程度。 眼看徐三娘脸上那明显放轻松了一些的表情,徐之行这心里更焦躁了,连板凳都坐不稳,一个人站起来走到门廊底下兀自转圈圈—— 原本今晚就算有危险,都肯定与他的远儿和菁儿无关,现在却因为叶霜,整件事便不可避免地多了不少诡异和难以控制的可能…… 偌大一个厅堂里挤满了人,却又像没人,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精力与旁人交流,也拒绝外露。 终于,管家领着朝廷的差役来报,徐家的公子和两位小姐马上就到家。 厅堂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唏嘘声,焦虑多时的家长们总算松了一口气。 徐之行揉揉僵硬的双腿,叫丫鬟去给在座的各位都换杯热茶,摆点糖果子出来吃。老祖宗的脸上也总算泛起了笑,开始侧过身去跟坐在自己对面的尹立娟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小丫鬟们兴奋地边跑边喊:“少爷小姐回府了!少爷小姐回府了!” 等候多时的众人纷纷起身,引路的引路,搀扶的搀扶,簇拥着老祖宗,大家一起朝徐府的大门外走去。 众人来到府门外,但见三驾一模一样的青帷马车在府门外的路旁一字排开。 虽然回来的马车并不是三位公子和小姐出门时的那一驾车,但人回来就好,坐什么都无所谓。 一众人迫不及待地朝那三驾马车跑去。 揭开第一驾马车的门帘就看见徐修远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里头酣睡,显见得是喝醉了。徐之行摇摇头,虽然嘴里絮絮叨叨地责骂徐修远一把岁数了还没个正形,脸上的释然与笑意却都那么的明显。 看完了徐修远,大家又高高兴兴地来到第二驾马车跟前。心想着这回拉开门帘一定不是叶霜就是徐菁菁了,谁知道,当徐之行伸手一把拉开这车门帘的时候,众人皆呆了—— 马车轿厢里空荡荡的,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一种不好的预感冲上心头。 徐之行没有停留,跌跌撞撞地朝第三驾马车奔去,他唰一声拉开最后一驾马车的门帘…… 徐之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马车里徐菁菁正静静地靠在车窗棂上小憩,她的两颊酡红,很明显也是饮了不少的酒。 可还不等徐之行的这口气最终落下去,但听得身后传来女人们慌乱的嘶吼: “老祖宗!” “娘!” 徐之行猛地回头,看见自己的母亲倒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 …… 叶霜再度失踪,让本就神经敏感的徐府方寸大乱。 徐老太太看遍了三驾马车没有看见叶霜,一时间气急攻心竟然晕了过去。府里众人都吓坏了,七手八脚地把老太太抬回后院。有人飞奔着张罗找大夫来治病,还有人仓皇四顾到处找大老爷徐之桥主持大局。 原本还热热闹闹的府门口,瞬间就只剩下包括二老爷徐之行在内的稀稀拉拉几个人。 徐之行虽然不用再担心自己的女儿,但是待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接下来或许就应该担心全家人的安危了,他便又傻眼了。 最后,终于还是大老爷徐之桥及时站出来主持了大局,他首先劝徐之行不要慌,闭上嘴巴走一边去,这里有他。 徐之行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被徐之桥赶到墙根底下呆着他便去那墙根底下呆着,不会说话也不知道走。 徐之桥首先留住了护送徐家兄妹回府的官差,问他们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有一驾马车是空的? 护送徐家兄妹们回府的都是衙门里头的官差,他们表示他们只负责送,至于马车里坐的有谁,或人是什么时候上马车的,他们统统不知道。 徐之桥再问官差们是否遇到过劫匪,或半路上是否停下来过休息?差役们纷纷摇头说没有过,领头的那个将军徐之桥不认识,只看将军身上穿的那只金蟒,徐之桥就知道对方绝非普通人物。 蟒袍将军告诉徐之桥,说他是从京城里来的,不是江宁人,所以他与今晚的贵客也是第一次见面。反正李大人叫他护送徐家的公子小姐们回府,他看见车过来了便带着兵就送。所以走了这一路,大家都一直没有想过是不是要检查一番,今晚要送的人有没有到齐这件事。 徐之桥有些绝望,但对方说得很有道理,人家也是第一次来江宁,人生地不熟的就叫人家送人,也的确不能做更多了。 看见徐之桥脸上的绝望,蟒袍将军安慰徐之桥叫徐之桥不要慌,他这就回去,询问一下李大人,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一定会把叶姑娘给找出来,全须全尾地送回府的。 听见蟒袍将军这样说,徐之桥连忙道谢,说今晚是他们徐家人自己考虑不周,没有派家长出去看着,让一群小孩在外头恣意胡闹,给大人们增加负担,实在是抱歉了! 蟒袍将军摆摆手说没关系的,酒宴是李大人召集的。李大人是主人,主人把客人邀请去吃酒了,总是得负责安全把客人再送回,谈不上什么负担,该说抱歉的是他们,送客人回府居然还会漏人!蟒袍将军让徐老爷稍等一会,说他这就回去把这件事给打听个清楚,再来给徐家一个交代! 说完这些话,蟒袍将军便跟徐之桥道别,带着人离开了徐府。 蟒袍将军说了要回去找叶霜,还说要给徐家一个交代。听那意思今天晚上叶霜失踪,似乎也是他们意料之外的一个疏忽,有可能因为送行的人太多,徐家三兄妹排在后面,正好跟人搞混了而已。 其实这样的事情,很多大户人家都遇到过。家里摆席,送客人都跟上朝觐见皇帝一样鱼贯而出。在这种情况下,万一有一个人走慢点或走快点,打乱了客人离开的顺序,的确很有可能跟自家人走散,然后再被送客的人给送到其他地方去。 既然一切都只是一个偶然的疏忽,徐之桥的心也稍微放下去了一点。他叫众人都先回去,自己则毕恭毕敬地把蟒袍将军和差役们都送走,这才关上府们,转身朝后院走去…… …… 且说那李世澈,召集这一场酒宴,原本的确只打算请叶霜帮他搞几张出海执票。因为程烈这个人之古怪,真是超乎李世澈的理解!李世澈撬不动程烈这块硬骨头,只能转而寻求其他途径。 叶惟昭抛却生死只身入倭穴救妹,这件事情虽然被程烈给压住了,但李世澈来江宁是干什么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既然已经知晓了叶霜在叶惟昭心里的地位,有机会接近叶霜的李世澈,又怎么会白白浪费这样大好的一次机会? 而李世澈原本简单的一个动机,却因为那一日晁子炎的一番话,有了进一步生茎发散的可能。 李世澈是什么人?是有可能直上从龙的那一种人,一个前途似锦的青年才俊,在面对更好的机会时,怎么可能不紧紧抓住? 如果说晁子炎有关叶霜身份的那一番猜测,还只是在不经意间为李世澈打开了发家致富的新思路,但在这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是给了李世澈下定决心向前踏出第一步的直接一推! 李世澈来江宁是以宁州粮价动荡一案为破口,彻查乡党的。查乡党,必定会涉及官商勾结,清剿内贼。 这李世澈不光要查在此次粮价动荡中行为不端,执法有疑的贪官、狗官,也要查行为看上去没问题,执法看上去也正常的好官、清官。宁州这次闹这么严重,谁知道那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们有没有说一套做一套呢? 所以李世澈在查到此次平抑粮价的大功臣叶济康的时候,派人去了京城,跟进此事。 就在跟进上京面圣的叶济康的时候,李世澈偶然发现了一桩特别有意思的事—— 那就是,李世澈发现,早已退出官场的徐家在京城,其实一直都是不安分的!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毕竟徐家人也没有人再在京城里做官了,但徐家人不做官,并不意味着他们与从前曾经一起做过官的同僚、门生会一刀两断,断绝关系。 李世澈就非常惊讶地发现了,在这次叶济康上京面圣的过程中,徐家人那一双隐形的手,就直接伸到了天子的眼皮子底下。 要说这徐家人办事也挺奇怪,李世澈见过卖官鬻爵、结党营私,从来没有见过有谁利用自己手上的关系、人脉,自毁前程、自绝生路的。 这次叶济康去京城面圣,是有很大可能获得一个好职位,从此以后就在京城里留下来的。但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叶济康反倒“搞砸了”。 说叶济康自己搞砸了其实不准确,准确来说应该是叶济康“被人搞砸了”。 当李世澈发现徐家正在利用他们手上的力量,发动京内十多名身居高位的重臣、言官,上书、谏言,把叶济康十多二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都翻出来,开展猛批狠斗。而本就只是初露头角的小嫩芽,怎敌得这般群狼攻势?就这样亲眼看见事业刚刚有了起色的叶济康,被他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岳家,亲手摁死在了起跑线上,李世澈心里的那个震惊,无以言表。 事出反常必有妖,越来越多反常的事件,似乎都在佐证晁子炎曾经做出过的那个荒诞又魔幻的猜想。 终于,李世澈决定了,他想试一次,有些东西本就不可能再找到确切的证据,想要证实它,只能靠不断的试错。 于是李世澈将大手一挥,说一句“干吧”!就这样,开始了他第一次冒险的试探。 第69章 一波 晁子焱护送载着徐家三位公子小姐的三驾马车一路朝城里走,车队行到一处三岔路口的时候,一驾同样小小的青帷马车正静静地等在路口。 待车队走近,队伍里一驾小马车脱离了车队,朝三岔路的另一条岔路走去,而一直等在路边的那驾小马车则顺势驶进了车队,跟在另外两架马车的后面,一路朝江宁城的方向而去…… 晁子焱安排了一名很有经验的千总带一队人马负责押送那一驾单独离开的马车,千总姓韦,叫韦忠,是锦衣卫里一等一的高手,也是晁子焱身边的左膀右臂。 且说这韦忠护送着马车走到一处山坳边的时候,路旁的树林里传来老鸦哇哇的惨叫。 韦忠朝那老鸦发声的方向看去,那里有几株枯老的树,心底里不自觉地就有什么东西在萌发。 他拔出腰间的刀,提醒手下的兵一队变两队。 “林子里若有东西出来,另一队押后,护本官突围。”韦忠冷冷地说。 周遭除了车轮、马蹄和零落的老鸦声,啥都没有。但百户官依旧领了命,不问,也不多讲,自去安排。 车队如常继续朝前走,韦忠带着人马刚绕过一块凸出来的巨石,突然,从两侧的高坡上跳下来一大群身着劲装,黑布蒙面的刺客。他们一个个手持大刀,自半空中飞身而下,直通通便朝那辆青帷马车而来。 韦忠面不改色,丢下早已经准备好的一队人阻截来袭的黑衣人,自己则带了另一队人马紧紧护卫着青帷马车,急速朝道路的正前方疾驰。 一阵人仰马翻,韦忠护着马车顺利冲出了黑衣人的围剿圈。 山路蜿蜒,转过这个弯道,就是一片开阔的麦田。 韦忠下令马车夫极速前进,自己则一马当先在最前面开路。 突然,韦忠的马儿发出一阵响亮的哀鸣,马蹄踏上扎马钉,瞬间栽倒在地。几乎就在同时,车队里马儿嘶鸣声四起,几匹马因同时踏上扎马钉撞到了一起,一时间人仰马翻,车队乱作一团。 韦忠飞快从地上弹起,领着卫兵疯狂回撤,想控制住身后拉马车的马。可马儿受了惊,怎么可能控制得住?转眼拉马车的马儿也踏上了扎马钉,倒在路上,马车冲进路边的水沟再也不能动。 韦忠暗道一声不好,一把推开身旁的兵,自己一个人提着刀朝水沟里冲去。 但,人腿怎么可能快得过箭? 耳畔传来嗖嗖嘹响,水沟对面的山坡上火光乍起,更多的黑衣人出现在眼前,他们手持劲弩列阵于前,将韦忠和他的兵死死压制在坡底难以动弹。 马车夫死了,倒在韦忠的面前,脖子上插了一支箭。韦忠躲在路边一块大石头的背后,拿手撑着摇摇欲坠的马车夫给自己当人肉盾牌。 韦忠的额头受了伤,鲜血汩汩直流,迷糊住了他的眼。他胡乱抹一把脸,把自己的眼睛给露出来。 韦忠一把抓住躲在自己身后的一名士兵,大声命令他带人把死马背上的藤甲解下来当盾牌,他们要组织反击。 可对方明显不想纠缠,很快就有人抢先一步来到被困在小溪边的马车旁,爬进去,把马车里头的人给拽了出来。 韦忠急了,不顾天上乱箭飞舞,一个人提着刀就冲了出去。 话说这韦忠也是个狠人,为了跟对方抢马车里的人他也是不要命了。好在有锦衣卫士兵冒死从倒路边的马背上取下了火铳,在火铳的掩护下,韦忠顺利来到了马车旁。 因为马车这边有自己人,山坡上的黑衣人不敢再用箭,开始持刀冲下山坡与山下的锦衣卫们混战在了一起。 与韦忠抢人的黑衣人使燕翅刀,很快韦忠就发现对方的左胸或许受过伤,整条左胳膊都不怎么动。 韦忠暗喜,专门攻那黑衣人的左路。 韦忠用的是直刀,精钢所铸,刀锋过处,骇浪惊风的。为了阻止对方把人带走,韦忠已经顾不得自己了,直来直往,刀刀大开大合,劈扎斩撩、挑点抹缠,一路下来,全是攻势,招招狠准威猛。 黑衣人的手边拽了一个人,左边路子也几乎不能动,面对韦忠这样不要命的打法,他也只想避其锋芒。虚晃几招后,黑衣人就想带着人跑。 但韦忠肯定不能让对方如愿,他轮圆了手中的刀,以移山倒海之势劈开一条路,直取黑衣人中路。 黑衣人不得不转身提刀格挡,韦忠冷笑,一个移步换位,另一只手直取黑衣人脸上的黑巾,而拿刀的手则毫不迟疑再取黑衣人的左路…… 出乎韦忠的预料,黑衣人不假思索地就选择拿他握刀的右手护住他脸上的黑巾,而放任将他本就虚弱的左路暴露在韦忠的刀下。 韦忠不明白黑衣人做出这样选择的意义,没有谁的脸,可以比命更重要。 但是既然对方做出了这样愚蠢的选择,那么韦忠是肯定不会客气的。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就把手里的刀朝黑衣人毫无遮挡的左胸劈去…… 因为护过了脸上的黑巾,黑衣人的刀,已经来不及再去护防左胸,左路门户大开。 出乎韦忠的预料,就在韦忠的刀快到的那一瞬间,黑衣人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抽出来一把短刀,用他受过伤的左手拿了,沿侧路推向韦忠前进的方向。 韦忠不以为意,他坚信王不过霸将不过李,就像他信奉短刀一定拦不住他的重刀一样,韦忠坚信力量就是王道。所以韦忠手里的刀,去势依旧,没有什么还能阻止韦忠的继续前进。 直到两刀相撞的一瞬间。 黑衣人的短刀卡住了韦忠手中那把精钢大刀的血槽,摩擦出卡卡的生响。 轻巧的短刀,的确拦不住韦忠的大刀,更何况黑衣人的左手,并没有劲。 但黑衣人和他手上的短刀却都似出洞的灵蛇,狡黠又鬼魅。黑衣人身法之灵巧,触处成圆、如浪推波,四两拨千斤。 就在短刀的锋尖滑至大刀血槽的尽头之时,但见黑衣人手中的短刀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滚过韦忠的刀背,不及韦忠看清楚,只觉自己的腕间一沉,似乎遭到某种力坠千钧的重击,手腕间一麻,五指瞬间没了知觉,大刀几欲脱手! 韦忠大惊,拼尽全力定住神息,控制僵硬的五指捉住了刀,眼角的余光发现黑衣人已至身前。 韦忠想,自己终究还是轻敌了,今天怕是要交代在这里。 就在韦忠都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的时候,黑衣人却突然离开了。 眼前的寒光已撤,黑衣人带着自马车上掳获的“猎物”瞬间没入黑暗。 韦忠收了刀,站在当地抬起一只手止住身后冲上来的锦衣卫士兵。 他没有再追上去,就在黑衣人的短刀划过韦忠眼前的时候,藉着远处的火光,韦忠看见了对方那柄金铸短刀上刻的一个“奉”字。 那是朝廷佩刀的铸字,韦忠知道,这是遇上自己人了。 …… 韦忠把叶霜被人掳走的消息告诉了李世澈与晁子焱,他还告诉李晁二人,掳走叶霜的也是朝廷的人。 “他们用的最新式的□□,而不是常见的弓箭,佩刀上刻有奉天的字样。”韦忠这样说。 李世澈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在叶霜这里,遇见任何奇怪的事,他都不会感到意外。 “子炎觉得抢走叶霜的那个黑衣人会是谁?”李世澈最爱拨弄他的那两只玉核桃,和田玉核桃的表面已经被他盘出了莹润的一层包浆。 站在一旁的晁子焱想了想,回答李世澈,“如果下官说他是叶惟昭,不知大人会不会不相信。” 李世澈没有说话,但他眼底突然放大的光亮和那嘴角扬起的线条分明就在告诉晁子焱,他觉得这个设定很有趣。 “下官以为晁大人说得有道理。”韦忠说,“李大人您还记得吗?叶惟昭也是左胸受了伤,修养了大半年,前阵子才回的军营。” “虽说别的人也都可能会左胸受伤,但通过此次夜袭,可以看得出来他们是受过非常严格训练的一群人,无论是从计划组织还是每一个士兵在行动中的执行力来看,他们都不是普通山匪或哪一个大户人家的家丁。 最为不可思议的是,这些黑衣人惧怕露面甚至超过了丢命,他宁愿耗费他受伤的左臂于火中取栗,也不愿意把脸给我看,大人您说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李世澈哈哈大笑起来,他告诉韦忠,自己没有不信。 “这说明我们暴露了。”李世澈闲闲地说。 晁子焱脸色一沉,询问李世澈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 李世澈无所谓地摆摆手,叫晁子焱放心。 “没事,暴露就暴露,我李世澈做事向来光明正大,从来不怕暴露!”李世澈丢下那核桃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他走到晁子焱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自眼底射出两道戏谑的光: “女人而已,抢了就抢了,你觉得我会因为这一套计划被打乱了就会换一套计划么?” 晁子焱吃惊,问李世澈还想着怎么抢回来么? “幼稚!小孩子家家的才会天天喊打喊杀。”李世澈笑着摆了摆手指,“本官还有后招,保叫那魑魅魍魉,原形毕露!” 第70章 灵犀 叶惟昭带着叶霜往江宁城的方向走,走了没多久,遇见前方过来一队李世澈的人马。 叶惟昭把这个难题留给自己的部下,自己一个人带着叶霜从另一条小路离开了。 两个人专走小路,翻山又越岭的来到一处农家小院前,叶惟昭叫开院门,一位老妪过来开了门。一眼看见一男一女三更半夜站在院外,老妪问这位公子半夜叫门有何事? 叶惟昭对着老妪深深鞠了一躬,告诉对方说自己要去江宁城,因天色太晚,城门已关,想要借宿一晚。 老妪看了看叶惟昭,再看看他身后的叶霜。 她看见叶霜身上脏兮兮的,脸上的神情也呆呆的,便询问叶惟昭是不是遭遇山匪了? 叶惟昭明白过来,知道这老妪是担心有后顾之忧,害怕山匪追过来连累老妪遭殃,急忙对她撇清,说两个人是因为行夜路,马车翻沟里了,这才搞得狼狈不堪。 老妪勉强答应了,打开门让二人进屋。 叶惟昭掏出身上的银子交给老妪以表感谢,并麻烦老妪帮忙给烧点热水。 老妪收下银子,搁手上掂了掂重量,脸上的神色才稍微好看点,她打开厢房的门让二人进去休息,还给点了油灯,便离开去厨房烧热水去了。 叶霜走进屋,神情恹恹地坐下,挤在床尾揪住一缕发尾扭来又扭去。这里是老妪的家,不是客栈,主人家只肯出一间屋给人住,她也没办法张嘴。 今晚叶霜又遭道了,不知道是不是离开时最后那一口酒的作用,几乎没有任何预兆的,叶霜一上车就睡着了。 半路叶惟昭来抢人,马车栽进了河滩里,叶霜狠狠地摔在马车地板上,这才直接给痛醒了。 叶霜很丧气,已经不是第一次,自己被人当作目标抢来抢去,叶霜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辗转于不同的猎手之间。 这种看不清前路,分不明好劣的感觉实在太过无力,她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逃生,也不知叶惟昭,是不是对的那一个? 不管叶惟昭究竟是不是那棵对的救命稻草,但至少现在,叶霜只有叶惟昭。 叶惟昭关上门,背对着叶霜,站在门背后,把身上沾满尘土的黑色裋褐给脱了下来,扔在旁边的架子上,露出里面白生生杭绸的中衣。叶霜扫一眼叶惟昭,知道他一贯都这样,从来不穿脏衣服回家。 叶惟昭脱掉脏衣服,再解开护腕,揉了揉被磨红的掌心、虎口,提了一只凳子走到叶霜的身边坐下。 “来吧,给我看看你的脚。”叶惟昭这样对叶霜说。 之前叶霜跟着马车摔河滩上的时候砸到了头,痛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晕的,四肢也无力。就这样直接被叶惟昭从马车里给拽了出来,被逼着逃命。 叶霜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崴了脚,考虑到现在两个人正在逃命,叶惟昭还与追兵展开了打斗,为了不让叶惟昭担心,叶霜便一直忍着没有说,但止不住走路的时候总有一点瘸,没想到被叶惟昭看在眼里,一直记到了现在。 叶霜有些尴尬,不想让叶惟昭看自己的脚。叶惟昭看出来叶霜的迟疑,索性摊开来告诉她,如果脚踝的骨头错位了你不管,骨头是不会自动长好的,以后你就成长短腿了。 叶霜一听吓坏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不想自己变成瘸子的,这下她再也不犹豫,三两下蹬开绣鞋,露出白生生的脚。 叶惟昭低头审视叶霜的脚,叶霜低头,脸有点发烧。 叶惟昭没看见叶霜脸上的烧,现在他的眼睛只看得见面前的这一只脚。脚踝微微有点肿,叶惟昭伸手去摸了摸,没有发现任何错位。 “我这样按着,痛吗?”叶惟昭的食指在那肿块的周围轻轻按压,嘴里低声这样问。 半天听不到回应,叶惟昭抬头,看见叶霜的目光正涣散,思绪早都不知道飘哪里去了。 “我问你这样按着痛吗?”叶惟昭提高了声音再重复了一遍刚才的提问。 叶霜被那声响给吓了一跳,这才回过神来,告诉叶惟昭说“痛,痛得很”! 叶惟昭没有多说什么,站起身来对叶霜说他出去打点凉水进来,给叶霜泡脚。 “你的骨头没问题,就是扭了筋,敷两天冷水再用热水敷几天就好了。”叶惟昭这样说着话,一边朝门外走。 叶霜扬声叫住了他,问道:“今晚我们不回去吗?”虽然叶霜说不清楚这里究竟是哪里,但总归还是江宁城郊,回城感觉也不会太远,回去住徐府,无论是方便性还是安全性,肯定都比滞留在这山里的农家户好。 听见叶霜问话,叶惟昭停下了脚,他转过头来回答她,“天太黑,路上不安全,更何况你也看见了,还有追兵。” 叶惟昭没有再多说下去,其实他找的这两个理由都不是理由。这里叫黄叶村,距离江宁城不过一二十里地,把马拍快一点就回去了,但叶惟昭却偏不想回去—— 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能与叶霜在一起,他不想错过。 好在叶霜不识路,不懂得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听完叶惟昭的话,她觉得很有道理。是自己苛责了,叶惟昭已经很辛苦了,叶霜不可以在这种时候挑三拣四。 叶霜难得的没有再与叶惟昭唱反调,她把手放在膝盖上,对叶惟昭微微一躬身。 “那么今晚就有劳哥哥了……”叶霜说。 既然疑问已解,叶惟昭点点头,不再多停留,抬腿就朝屋外走。耍心眼的感觉总归是不好受的,更何况对方还是叶霜。 叶惟昭走出卧房就朝后院的水井走去,他先到厨房里拿来一只木桶,再来到水井旁车起受过来盛进木桶里。叶惟昭车了满满一桶的凉水提在手里往回走,他抬头看见不远处的那扇柴木槛窗,自那里射出来黄色的光。 夜风微凉,吹散萦绕人心头的烦忧。叶惟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想到叶霜就在这扇窗户的背后等着自己,他的心里便有一股暖流溢出,蔓延全身…… …… 叶惟昭给叶霜洗脚。 时值深秋,井水很凉,叶霜不肯把脚放下去。叶惟昭二话不说抓起叶霜被崴的那只脚,就整个塞进了水里。 叶霜被冻得一声惨叫,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叶惟昭用双手把叶霜的前脚掌给紧紧包了起来,只留后脚跟与脚踝受那井水的刺激。 “你的脚踝肿了,说明里头有淤血。”叶惟昭说: “如果不进行冷敷治疗,淤血会越积越多,明天你的脚一定会更加肿胀,疼痛也会不断加重。而使用冷敷则可以迅速缓解你肿胀和疼痛的症状,待到你脚上的肿消了,我们再用热敷,活血化瘀,舒筋通络,很快你就可以跟往常一样跑跑跳跳了。” 叶惟昭的声音低沉,他很温柔地劝说叶霜听话,不要乱动,忍得这暂时的不舒服,过了就是艳阳的晴天。 叶霜很快就被这样温柔的声音给安慰到了,她果然不再挣扎。叶惟昭的大掌有种恰到好处的粗粝感,带给叶霜痒痒麻麻的感觉,还很热,包住她的脚就像踩在刚加过炭的火炉上一样。 叶霜咯咯笑起来。 “痒!痒得很!”叶霜忍不住扭动腰肢,笑嘻嘻地说。 “怎么可能?”叶惟昭不以为然地说,“我握的地方不会痒,这里才是真的痒……”说着他伸出手指朝叶霜的足弓位置轻轻抠了一下。 叶霜果然受不住了,发出一声惊叫,用力挣扎起来。 “啊啊!不要啊!放开我!哈哈哈!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叶惟昭不放,抓紧了叶霜的脚就像逮住一只弱小无助的小耗子。 “哈哈哈!不要啊!哈哈哈!不要了……”叶霜的笑得声嘶力竭。 “……”叶惟昭也忍不住吃吃地笑。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不要乱动,我们好好敷脚。”他说。一边说还一边用力按压叶霜脚底的穴位,用他掌心的茧搓揉叶霜圆润的脚指腹,这样可以缓解那种让人难以忍受的痒,只留下安逸和舒心。 叶霜慢慢止住了笑,那种令人生不如死的痒竟然变成了通体的舒泰,脚踝的肿胀、疼痛什么的早已感觉不到,叶霜舒服得快要叫出声来。她有些贪恋叶惟昭带给她的这种感受,还趴在床上问他: “真没瞧出来你还有这好本事。” 叶惟昭挑眉,瞟叶霜一眼,“舒服吧?喜欢吗?” “舒服!喜欢!”叶霜点点头。 “喜欢的话,往后你还想抻了,跟我说一声我就过来给你抻。”叶惟昭没有抬头,聚精会神地干手上的活: “除了脚,你身上的其他地方都可以试试,我们习武之人第一课便得要学人的穴位,人有奇经八脉十二经络,上通泥丸,下达涌泉,真气集散,周流一身。 凡人之经脉,都属阴神,闭而不开,惟有神仙之经脉,乃以阳气冲开,故能得道。因而有言,八脉者先天之根,一气之祖。通,则神清气爽病却无,身轻体健赛神仙。通俗来讲,就一句话,全凭惟昭手上这功夫,就可以让你舒服到□□。” “……”叶霜语迟。 因为那句“□□”,脑子里开始有奇奇怪怪的画面涌现。 叶霜火速掐断了那些回忆,但脸颊已经被红霞渐染。 她知道叶惟昭说这话的意思,其实是很正经的,还真就仙与道的事。但搁这环境里听起来—— 就好像很不正经…… 叶霜抓过床上的褥子,佯作随意般拢在自己的颈间,正好掩住她脸颊上的那一层红晕,藏紧胸腔里开始乱撞的迷乱。 “话说得好听,哥哥住军营,怎么可能我想抻抻了,叫你一声你便过得来?”叶霜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叶惟昭说话。 “怎么不能?你若想抻抻,派人来给我传信儿,我便告恙也得回来。就算我不能来,还可以派营卫里那个洗衣的张嬷嬷过来给你抻,怎么着也能给你抻舒服了!”叶惟昭低着头,手上的活干得更加卖力了。 “洗衣的张嬷嬷?”叶霜惊讶。“她不是洗衣的吗?” “谁规定洗衣的就不能会推拿了?”叶惟昭说,“别小瞧了这嬷嬷,她可是针灸推拿的一把好手,营里任谁有个头痛脑热的,都爱找她给推推,大家抻舒服了,便头也不痛了脑也不热了。就我这手艺,也少不了她时不时来指点一二。” “张嬷嬷的手艺真的有这么神奇?” “那是当然!” “听你这么一说,我都想见一见那嬷嬷了……” “没问题,回头就给你安排……” 夜色沉沉,低矮古朴的农家小院内有一灯如豆。烛影融融,叶霜如银铃般婉转的巧言轻笑,交织着叶惟昭深沉又柔软的低语呢哝点点溢出窗外,如甘露滴入湖心,搅动那低垂的暮霭,浸入夜色……《 》 70-80 第71章 三折 当探子来报叶惟昭劫走叶霜后,两个人并没有回徐府的时候,李世澈惊呆了。 他的脸上露出震惊又难以置信的表情,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李世澈觉得自己这一次来江宁,真的是值了! 因为叶惟昭也有如此多的把柄被李世澈瞧见,这不禁让李世澈的自信心瞬间大增,他直觉自己已经找到了取得成功的捷径。 来不及等天亮,李世澈连夜就派人去往徐府送了一封信,李世澈在信中写道:大公子叶惟昭已经把二小姐接走了,晚些时候到家,明日他就会派媒人前来徐府提亲。 信很短,但其中蕴含的意思却很多。 徐之桥捏着这封不过几十个字的轻飘飘的信纸,心里头翻起的浪,是遮天蔽日的。 李世澈说的第一层意思很清楚,那就是叶霜很安全,现在人已经被叶惟昭接走了,只第二层意思就比较耐人寻味了…… 为什么李世澈会突然在信中说起要来提亲? 很明显在徐修齐和徐菁菁离开水上渔家后,李世澈和叶霜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不然李世澈也不会专门来信说提亲的事。 在叶霜的婚事上,徐之桥做不了主,便把这封信交给徐三娘看。 徐三娘接过李世澈写的这封信,也看了个心惊肉跳。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焦虑,曾经,徐三娘在老祖宗的示意下,也相看过几家公子,不是嫌对方家世不够好,配不上徐家,就是嫌对方的公子长得难看,要么太矮,要么太瘦…… 现在可好,突然天降一个三品大员做自己的女婿,犹如晴天里劈下来一个响雷,震得徐三娘半天脑子里都嗡嗡嗡的。 徐三娘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拿着信去找自己的娘。 徐老太太最开始在马车里没见到叶霜,就晕过去了,抬回后院老半天才悠悠醒转过来。 正好此时李世澈的信来了,听说叶霜无事,老太太那失了血色的脸上才稍稍和缓点下来。 可旋即徐三娘便念出李世澈即将来徐府求亲的信,徐老太太又快要厥过去了。 徐三娘扶住老太太的肩,拚命道歉,说都是自己的错,要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当初就不应该让叶霜去赴宴。 老太太躺在床上定了好一会神,总算捋清楚了头绪,她首先问徐三娘,霜儿回了吗? 徐三娘说还没回呢,说是被大公子接走了,夜路不好走,或许会慢点到。 徐老太太点点头,走夜路危险,慢点走是好的。 老太太再问,那么远儿、菁儿醒了吗? 徐修远和徐菁菁回府的时候都躺在马车里烂醉如泥,没有人知道昨天晚上的晚宴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既然李世澈如此果断的要来求亲,那么一定是有他必须要来求亲的理由,所以李世澈的这个理由,徐老太太必须要知道。 如果李世澈借宴请之机对徐家干下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哪怕对方是朝廷的三品大员,徐老太太也肯定不会如对方愿,把叶霜嫁过去的。 此时刚过二更,老太太为了外孙女可以不知疲累地折腾,但其他人会疲累啊! 当儿媳尹立娟告诉徐老太太徐修远和徐菁菁都在睡觉,天亮才会醒时,老太太这才意识过来,自己对叶霜的态度,做得似乎有些过了。 偌大一个徐家晕的晕,醉的醉,还有一个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老太太睡不着觉是自然的。可是当徐老太太环顾身边疲惫的儿子、惨淡的女儿,还有顶着巨大黑眼圈的儿媳,她也只能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老太太朝着堂下自己的儿子儿媳、女儿们挥了挥手: “之桥下去歇会儿吧!立娟也伺候二老爷回去睡一会。时候还早,能睡一会是一会,有什么事,明天天亮再说,不过被朝廷大员提个亲,天塌不下来!” 听见老母亲总算下了“敕令”,就连向来兢兢业业的徐之桥也忍不住暗自舒了一口气,他对徐老太太行礼,安慰母亲也休息,只有老祖宗自己的身体好了,明天才有力气照顾外孙女。 就这样,众人依次对老太太告辞,沸腾了一整夜的徐府,才在二更梆子打过以后,终于平静了下来…… 但这样的平静,也只是暂时的。 第二天,东方刚现鱼肚白,徐老太太便振奋了精神,叫婢女去三房打听打听,叶霜回来没有? 婢女领了命离去,不多时又回来了,婢女禀告徐老太太说二小姐依旧没有回来。老太太一愣,掰起手指头算了算时间,有些慌了,虽说是行夜路要走慢点,但这速度也实在太慢了些,分明就是没打算过要回家吧! 徐老太太心焦,滋溜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叫丫头们帮她梳妆好,她现在就要出门。 此时才刚过寅时,再说老祖宗还没有用早饭,婢女们想劝她再歇歇,二姑娘反正有大公子照顾,回家来了自然会来请安。可老太太很急,婢女们劝不住她,只能抓紧时间替老祖宗梳妆了,连早饭都没有吃就出门了。 徐老太太要去二房找徐修远、徐菁菁两兄妹。徐修远是哥哥,带两个妹妹出去吃个饭,就出这么大一件事,今天徐修远不给个说法是肯定脱不了身的。 老太太刚走进徐修远的房间,就看见徐修远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老太太走过去伸出手来拍徐修远的肩,边拍边呼喊徐修远的名字。可无奈徐修远睡得实在太死,怎么都叫不醒,徐老太太没办法,只能叫来昨晚陪徐修远一起去赴宴的小厮,问他们昨天晚上的情况。 小厮们自打上了船,就一直被要求坐在一楼的船尾不准到处走,也不能去李世澈开席的那一层吃饭,就算说,也说不清楚到底发生过什么。最终徐修远这条路走不通,老太太只好放弃了,转而寻求孙女徐菁菁的帮助。 徐菁菁倒是起来得早,老祖宗到的时候徐菁菁正坐在床上等着婢女们给她穿衣裳。看见自己的祖母进门,徐菁菁立马就从床上跳下来迎接老太太。 “祖母您怎么来了?有事您派人过来叫孙儿过去请安就好!”徐菁菁扶住老太太的手问,“听说祖母昨晚晕倒了,现在可好些?” 徐老太太摆摆手,说自己很好,乖孙不用担心,说完再拿眼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徐菁菁一圈,又关切地问徐菁菁:“菁儿今天还好吧?” 徐菁菁点点头回答她,“谢祖母关心,孙儿很好。” 徐老太太放心了,拉着徐菁菁的手回到床头坐下。老太太招呼丫头们赶快来给菁姑娘穿衣裳,天儿已经凉了,没得受凉了。 小丫头们拿着小袄缎裙走过来,伺候徐菁菁穿好。徐老太太便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徐菁菁聊天。她问徐菁菁昨天晚上宴席的情况,有几个人吃饭,吃了些什么,又看了些什么?徐菁菁都一一回答了。 一直谈到叶霜,徐老太太长叹一口气,问徐菁菁道:“菁儿可知你霜姐姐的情况,你们都回家了,就她一个人还没有回。” 眼看徐老太太为叶霜担忧,徐菁菁竟闭了嘴,她放开老祖宗的手,转过了身去…… 见徐菁菁不说话,老太太有些惊讶,不知道她们两姐妹究竟发生了什么?便凑过身去一脸担心地继续追问,“菁儿与你霜姐姐可曾遇到什么难题?” 殊不知,此问一出,竟然触到了徐菁菁的逆鳞,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朝老祖宗大声叫喊着发脾气: “就知道祖母是个偏心的!在你们心里,只怕是巴不得昨晚失踪的那个人是我,而不是霜姐姐吧!” “……”听得这话老太太懵了,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孙女,一时间竟然想不出应该怎么回答。 “我不理你们了!”等不到徐老太太的回答,徐菁菁心底里的愤怒更上一层楼,她大喊一声便扑回到床上,把脸埋进被褥里,委屈地哭出声来。 因为老祖宗的沉默,徐菁菁自然而然地便认为,自己说出了老太太的心里话,叶霜是外孙女,她才是嫡孙女,可老祖宗却偏心至此,这让她怎么能够咽得下这口气? 半晌,徐老太太总算回过了神,她叹一口气,走到徐菁菁的床头坐下,伸出手来轻轻抚摸徐菁菁的背。 “菁儿何出此言?若是昨晚你也没回,祖母只怕会气急攻心,再也醒不来了。” “祖母骗人!我才不会信你的!”被窝里传来徐菁菁气鼓鼓的回答。 老祖宗笑,为徐菁菁的小孩脾气感到无可奈何。小孩子嘛,都这样,总会因为家中的大人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生发出无限多的联想,各种误会与猜忌便产生了。 虽说做家长的都应该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但有些情况特殊,让他们这些做家长的不得不给予某一方更多的关注与照料。 就像叶霜,老祖宗若真把她当其他孙子一样看待,他们徐家,便活不到现在了。保不齐十五年前就直接没了,抄家处斩,谁也别想跑。 孙女哭个不停,哭得老太太的心里那个软,老祖宗附下身,温言细语地劝徐菁菁: “祖母今天来,也不是专门就想关心霜儿不关心菁儿的。只是因为昨天晚上请你们吃饭的那个李大人,突然就给府上送来了一封信。在信里,李大人说今天要派媒婆来徐府,求娶霜儿。如此没头没脑的一桩亲事,大家都觉得不理解,所以才说来问问……” 不等老太太说完,原本还啜泣不止的徐菁菁突然就停止了哭泣。她噌一声从床上抬起了头,一脸惊讶地望着徐老太太。 “祖母不要!”徐菁菁大喊: “李大人不可以娶霜姐姐!分明是我先认识的李大人!” 第72章 对垒 老祖宗叫人抬了一把椅子,坐在一进门院子的墙根儿底下等。她还安排了人去大街外头等着,今天她就要看看叶惟昭准备什么时候把叶霜带回来。 这一等,就是大半天。 快到中午的时候,叶惟昭才带着叶霜出现在月轮巷的尽头。 叶惟昭赶了一驾不起眼的小马车来到徐府的后门,他停下马车后便扭头对着车门帘子后头低声说了一句“到地方了”,说完便走下马车,打开车门帘子,伸手扶马车里的人下车。 自马车里伸出来一只水葱般白皙的手,伸到那只宽大的大掌跟前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大掌的主人也不与她墨迹,直接上手抓住那只水葱小手,把人直接从车里给拽了出来。 “搞快些,咱们回来晚了,怕是要遭骂。”叶惟昭说。 叶霜笑话他,“原来哥哥也有害怕的时候。” 叶惟昭语迟,看着叶霜的眼睛回答她,“何必呢……我也得要叫她一声祖母的……” 叶霜捂嘴,吃吃笑得欢,“哥哥你别这样,这样会让我怀疑昨天你的动机……” “……”叶惟昭无语,看叶霜脸上那种狡黠的笑,就知道她心里到底明白了什么。 叶霜不是小孩子,经历过那么多事情的她明显成熟了,这让叶惟昭越发感叹自己还好坚持了下来。他喜欢叶霜不成熟的样子,也喜欢她成熟的样子,多变的叶霜带给人另一种感官上的蛊惑,让他欲罢不能。 “我的动机一直都没有变过,你又不是不知道。”看着叶霜的背影,叶惟昭这样说,他走上前去拉住了她,“走慢点,你的脚上有伤,这几天就不要多动了。” “给我一个准信儿,好让我安心去军营里头打拼。”叶惟昭说。 叶霜回头,看着叶惟昭的脸,她的眼睛里带一点戏谑的笑意,回答他:“你怎么还是不明白?不可能。” 叶惟昭闭目,心绞了一瞬。 “别这样对我,霜儿……”他说,“你这样说,还不如杀了我。” 叶霜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不能不说叶惟昭真的很懂女孩的心,若是不经事的,很容易就被他给骗了。 叶惟昭这个男人最擅长的就是装可怜,他向来都是“弱势”的,就连诱惑,都能被他于无声息中抹去□□的意味,所有的一切都是发自女人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意愿,这让女人心里的那盏天平,在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向他倾斜。 所以叶霜已经看透了他,这次可再不能被他给骗了!叶霜在心底里这样对自己说。但话虽这样说,叶霜依旧在警告自己不可以动恻隐之心的情况下,任由他与自己单独相处了一整晚。并且在警告自己不可以动恻隐之心的情况下,动了恻隐之心。 昨天晚上叶惟昭伺候叶霜洗漱完毕后,便坐去了墙角。他要叶霜睡觉,他自己就那样坐着等天明。 这一次,依旧还是叶惟昭救了她,他是叶霜的恩人。虽然不清楚李世澈这人究竟是一个什么角色,但是光这个下药的行为,直接就可以归为心怀不轨的那一类了,所以这一次叶霜依旧只能被迫选择叶惟昭。 可是叶惟昭这个人,并不一定就比别人好,他也有“药”,只不过是往人心里下的。 在明知道有危险的情况下,叶霜依旧邀请叶惟昭过来盖被子。 “已经入冬了,你这样会生病的,过来我们一起坐着说话就好。”叶霜这样对叶惟昭说。 叶惟昭似乎很不愿意,他犹豫了很久,直到他突然打出一个大大的喷嚏,叶惟昭这才“被迫”听从了叶霜的建议爬上了床。 两个人果然只盖着被子坐着说话。 刚开始的时候,叶霜还睁着眼睛勉力与叶惟昭说话。直到后来叶霜撑不住了,开始靠着墙壁打瞌睡。 叶惟昭扶住她的头,让叶霜靠着自己的肩,避免人在没有知觉的时候倒下去磕到头,叶霜依了,毕竟这事也不过分。 直到后来叶霜睡着了,农舍的被子又薄,为避免夜间风寒,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也没有多大的问题。 今天天明,叶霜就是在眼前这个男人的怀里醒来的。醒来后的叶霜才发现,原来两个人并没有一直都坐着的,就像现在,他们就是躺着的,跟平时里睡觉一样的,躺在床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 虽然大家的衣裳都穿得好好的,除了没有干那事,所有能贴不能贴的地方全都紧紧地贴在一起,所以,你还能说这事正常吗? 这件事似乎找不出任何可以责备他的理由,但叶霜就是觉得自己好像又被坑了! 直到叶惟昭寻来一驾马车终于准备送叶霜回家,马车走在路上的时候,叶霜挑开车窗帘仔细留意了一下—— 她发现那亮晃晃的日头总是诡异地一会出现在马车的左边,一会出现在右边,一会出现在马车的前面,一会又跑到了后面…… 叶霜沉默了,不过她也不准备揭穿他,叶霜就那样心安理得地在车里坐着,等着看这位神奇的马夫准备把马车赶到什么时候。 马车跑了很久,一直到中午才终于跑回了徐府,就像跑了很远的路一样。但叶霜根据那日头转圈的次数估摸了一下,昨晚她与叶惟昭或许就住在距离江宁城外一二十里地的地方,真正属于是在江宁城的城门楼下住了一夜。 眼看着叶霜依旧一点让步的意思都没有,叶惟昭急了,拽住她的手,凑到她耳边对她说,自己经常不能在家,他要叶霜在家的时候最好老实点,如果有一点旁的打算,倒霉的只会是另外一个男人。 听得此言叶霜一愣,仿佛闻到了一种危险的信号。叶霜的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了尹禾,那一个可怜的男人。 “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你干的……”叶霜攥紧了叶惟昭的胳膊,瞪起眼睛刚想问他尹禾的事,却听得耳旁吱嘎一声门响。叶霜被这声音打断了,她掉转头循声望去—— 只见后院门自动大开,门后站着叶霜的亲娘徐三娘,三娘的胳膊上搀了一个人,正是老祖宗。 …… 叶霜攥紧叶惟昭的手松开了,她低下头,静待命运的审判——因为她也不知道应该对自己的祖母和母亲解释什么。 但叶霜可以肯定的是自己行得端坐得正,也没有怀孩子…… 所以没有怀孩子的女人果真就是硬气,任谁说什么都可以不认! 大不了就把什么都推给叶惟昭,都是因为叶惟昭的欺骗,叶霜才没能够按时回家,就算有错,也都是叶惟昭的错。 四个人这样死寂的对峙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似乎在这样死寂的过程中,在场的每个人都已经在心里把自己应该,和能够攻守的问题、回答都组织了一遍。 终于,还是老祖宗先开口了,她朝叶惟昭点点头,叫他“昭儿”。 叶惟昭朝老祖宗深深作了一个揖。 老祖宗再度点了点头,她指了指身旁的徐三娘对叶惟昭说: “昭儿,为了你,老身今天专门把其他人都遣开了,只留了霜儿他娘,毕竟是她生下了霜儿。不过你放心,今天我给三娘下了死令,我不许她讲话,今天她只能听你讲。” 老祖宗顿了顿,似乎看见叶霜与叶惟昭站在一起是一种刺痛,她把目光挪开了,汇聚到叶惟昭的身上:“今天我们就开诚布公地来谈一谈吧!谈谈我们徐家需要的条件,你讲你能办到的,看看咱们能不能讲到一起。至于霜儿嘛……” 老祖宗转头看向叶霜,脸上带着叶霜从来不曾见过的严肃:“霜儿先回屋歇着,晚些时候祖母还有很重要的事与你商量。” …… 时隔一整夜加半个白天,叶霜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红荞特别激动地抱紧叶霜,喜极而泣。 红荞被排除在了队伍之外,自打上了船,就连叶霜的脸都看不到了。红荞回到徐府,发现自己跟着走了一晚上的马车居然是空车,那时红荞心里的恐惧,难以言喻。 因为没有把姑娘看好,回到徐府的红荞也被徐三娘揪住狠狠地责罚。红荞撩起衣摆,给叶霜看她身上的鞭痕,红荞恳求叶霜不要再跟其他房的人出门了,那些人就没一个靠谱的,往后姑娘若是想出门,她们自家院里的丫头们都可以陪她出去玩。 眼看红荞身上的伤,叶霜不由得深深自责,当即便满口应下,她给红荞道歉,答应她自己往后一定会小心的,谨慎出行,保护好自己,也不给家里人添麻烦。 叶霜把红荞扶到床上,亲自给她检查身上的伤口,检查完了又是再一遍深深自责。她让红荞这段时间就不用做活了,好好将养身子,争取尽快好起来。 叶霜终于开始正式思考,如果像叶惟昭说的那样,自己真的是一个身份特殊的人,往后再要出门,叶霜的确需要更加注意一些,没必要参与的活动,都应该放弃了,没必要见的人,统统不要见。 这不仅是对红荞,对叶霜自己负责,哪怕是对徐家,也是负责任的态度。 晚饭的时候,叶霜没有去倚岚院吃饭,因为今天祖母带着母亲去与叶惟昭“谈判”,还不知道谈出了个什么结果呢! 只不过现在已经傍晚了,母亲还没回,这场看起来就难度极大的谈判,很明显一时半会也结束不了。 叶霜叹一口气,走到香案前凝视佛龛里头的观世音菩萨。 菩萨低眉垂目说法相,宝相庄严。 叶霜也合十,闭上了眼,将心中的无限事,说与菩萨听…… 第73章 摊牌 天已经尽黑了,上房过来一个婆子,告诉值夜的小丫鬟老祖宗有事要问二姑娘。 叶霜在房间里听见了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她已经等很久了,还以为今天可能就这么算了,结果没想到的是这么晚了祖母还是要见自己。 叶霜二话不说就要出发,被丫鬟小蝶拦住,往她身上披了件鹤氅,手里塞了只手炉,这才作罢。 因为脚踝的伤还没有好全,小蝶扶着叶霜跟在那婆子身后慢慢朝上房走,虽然已经设想过很多种可能,但是当真正就要面对的时候,叶霜心里依旧七上八下的。 叶霜刚才一直在菩萨面前祷告的是,千万要保佑徐家不会因为昨天李世澈的这件事,出现什么意外。当然,叶霜还向菩萨祈求了保她自己平安,叶霜不想再被人掳了,连着第一次被扶桑人掳走,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已经受够了! 只不过……在无人发现的时候,叶霜依旧向菩萨替叶惟昭求了平安。 她求菩萨保佑叶惟昭,顺顺利利当上他的殿前指挥司指挥使,做皇帝面前的大红人, 虽然叶霜也觉得自己替叶惟昭求,好像违背了某些的原则,但叶霜很快就找到了理由来安慰自己——叶惟昭是叶霜的恩人,已经连着救她两次了,救条狗都知道要报恩,更何况人了。 就这样,叶霜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暗自纠结。一直到了上房,婆子引着叶霜走进小院,丫鬟们飞跑着传话,说二姑娘来了,有人替叶霜打帘子。进得屋后,接鹤氅的,替叶霜掸身上霜尘的,备茶的备茶,叶霜总算要直接面对来自长辈的聆讯了。 丫鬟婆子们伺候完了叶霜便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老祖宗,叶霜,还有叶霜的娘。 这是一个令人精神崩溃的一天,老祖宗处理了一天的糟心事,现在她已经身心俱疲了,叶霜走过来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睁开眼,一直都闭着眼睛靠在身后的软垫上闭目养神。 徐三娘的脸色很难看,或许是因为被老祖宗限制了讲话,憋屈了一整天的徐三娘好不容易熬到了禁言令解封的时刻,一看见叶霜走过来,徐三娘就噌地站起身,朝叶霜狠狠丢过来一句,“你个没脸没皮的臊人玩意儿!” “……”叶霜沉默,正拖着往前挪的脚步也停了下来。听见那句责骂,原本闭目养神的老祖宗睁开了眼,她瞟徐三娘一眼,自那目光中投射出来的寒意就已经把徐三娘给触了个一激灵。 “霜儿的脚不方便,你过去搭把手,把她扶过来。”老太太这样吩咐徐三娘。 听得这话,徐三娘憋屈,脸都憋红了,她开头被压制讲话,现在被压制去扶叶霜。她也是长辈,凭什么就要当着小辈的面干她不乐意干的事! 徐三娘看着自己的娘,气鼓鼓地不动弹。见这阵仗叶霜哪敢让徐三娘过来扶自己啊?急忙摆摆手对老祖宗说,不用不用!不用劳动母亲,我自己很好走的! 说着叶霜横起心往那只痛脚上一个用力,装作没事人一样大步流星地就走了过来…… 老祖宗见状,张嘴想阻挠,但叶霜已经走过来了,老太太转头狠狠瞪了盛气凛然的徐三娘一眼,把满腹的责备化作无声的警告给徐三娘狠狠地甩过去。 徐三娘的气势很容易就被压了,她看一眼自己的娘,又重新坐了下来。 老祖宗把视线转到叶霜的身上,朝她微微一笑,招了招手:“霜儿坐过来些,让祖母好好看看你。” 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同过往一样的柔和、温暖,这让叶霜的心里瞬间变得好受了点。 老祖宗把叶霜招到自己身边坐下,一脸慈祥地问她,休息过后腿脚舒服些了么? 叶霜点点头,说自己只是被扭伤了筋,冷敷过后,脚踝已经没有很明显的痛觉了。 老祖宗还是不放心,要叶霜把脚脱出来给她看看,从前老祖宗的脚踝也是受过伤,就是没有休养好,结果到现在落下个病根,走路久一点就要痛。 眼看着老太太这样操心叶霜的身体健康,身为母亲的徐三娘也忍不住叹一口气,出言劝慰老太太不用为叶霜的脚担心,小孩子的脚崴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不了回头她帮叶霜用冰敷一下就好了。 听见徐三娘还要给自己冰敷,叶霜赶忙回答母亲,说自己已经用冰敷过两天了,接下来她会自己用热水泡泡,很快就好,就不用母亲操劳了。 徐三娘被拒绝后很不高兴,大声呵斥叶霜怎么能用热水泡脚? 叶霜摇摇头,告诉自己的母亲,在骨头没有损伤的情况下,针对筋骨的拉伤应该先用冰敷,再用热敷。 徐三娘的权威受到挑战,这让她很不满,三娘坚持认为崴了脚就应该一直用冰敷,并大声质问叶霜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歪理邪说? 叶霜有些无奈,尽管徐三娘是她的娘,但叶霜还是下意识的认为在治疗崴脚的问题上,肯定还是叶惟昭说得正确。 再说不过一个敷脚的问题,叶霜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如此纠结。可徐三娘不这样认为,因为今天她一整天都不高兴,现在就连对自己的女儿表示关心居然也被指出来关心错了,这口气,她咽不下去! 徐三娘揪住敷脚应该用热水还是冷水的问题与叶霜死磕到底,叶霜没办法对徐三娘明说自己是听从了叶惟昭的建议,才拒绝母亲的,但是也没办法真的就允许母亲一直拿冰给自己敷脚。 叶霜被一个敷脚的问题给逼得进退两难,终于,一旁的徐老太太看不下去,大声喝止了徐三娘的咄咄逼人: “我说三娘你今天究竟怎么了?为娘是在帮你做事,一整天了都给我摆脸色不说,现在又哪一根筋搭错了,非要逼得霜儿听从你错误的建议呢?” 徐三娘语迟,欲言又止,低下头去再不吭气。 叶霜见状连忙出声安抚老祖宗,说自己的脚其实已经快好了,根本不用祖母和母亲这么操心,若是因为这种小事惹得家长们不高兴,她会很愧疚的。 叶霜的话音刚落,徐三娘便呛了她一句,“你也知道愧疚的么?可干起那般伤风败俗的事来,怎的不见你愧疚了?” “……” “三娘休要胡言乱语!”老太太终于被激怒了,厉声呵斥徐三娘。老祖宗为三娘的任性妄为感到难过,自己的女儿都已经是当娘的人了,可很多时候说出来的话,却连一个孩子都比不上。 “有你这样说话的娘吗?”老太太气咻咻,眼中的怒火若有实质,早就把这房子给点燃了:“霜儿是你的女儿!不是田间地头的妇人!” 老太太突然发作,徐三娘也被吓住了,她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眼眶里泪水渐起…… 叶霜见状,心头一阵紧一阵的难过。 她知道今天母亲为什么不高兴,说到底徐三娘还是因为叶霜才变得这般情绪古怪的。 母亲实在憎恨透了叶惟昭,再加上两个人是名义上的兄妹,母亲变成这样,叶霜实在太能理解了,叶霜一点都没有责怪母亲的意思,相反,她也在为自己给母亲,给家族带来负担而自责。 叶霜从椅子上站起身,扑通一声就给徐三娘跪下了。 “母亲息怒,千错万错都是女儿的错,还请娘亲千万保重身体,不要因为霜儿导致家庭不睦……” 徐三娘没有说话,现在的她正难过,只能低着头以袖掩面,无声地流泪。 见母亲难过,叶霜更加难以忍受,忍不住趴在地上,默默地抹眼泪。 话还没开始谈,母女两个就哭成了一团,老祖宗看着眼前这一番乱象,眉头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老太太的头也痛,找谁不好偏偏要找那个叶惟昭。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总是要去面对的,徐老太太揉揉自己酸胀的额角,给身旁的徐三娘递过去一块干净的棉帕。 “拿着,换一块擦吧,你一天都用这么一块帕子,已经擦黑了!” 徐三娘的袖子今天是放不下来了,她伸手接过老祖宗递过来的帕子,只躲在那袖子的后头,兀自擦眼泪。 见女儿这般可怜样,徐老太太又心软了,忍不住长叹一口气,亲手给徐三娘倒了一杯热茶,放到三娘跟前。 “三娘喝茶,休息一会。今晚的事,就包在我老太婆身上了。”徐老太太这样说。 …… 老祖宗问叶霜,她和叶惟昭发展到哪一步了。 老祖宗问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柔和,但脸上的表情却很严肃,看得出来老太太心里还是很紧张的。 好在叶霜的确光明磊落,她告诉老祖宗,自己与叶惟昭之间清清白白。虽然昨天晚上被骗了,但叶霜依旧认为那事情有可原,属于瑕不掩瑜吧!毕竟两个人并没真正私定终身。 听见叶霜的回答,老祖宗也长舒了一口气。跟叶惟昭说的一样,老祖宗相信叶霜确实没有与叶惟昭发生过什么。 老祖宗接着问叶霜自己是怎么打算的? 叶霜朝老祖宗磕头,说她要在家陪母亲,不想嫁人。 老太太摇头,笑着说女人怎么可能不嫁人,霜儿需要认真考虑这个问题,要知道叶惟昭他跟我,可不像你这样说的。 听老祖宗提起叶惟昭,叶霜差不多能猜到他会说什么。这厮天不怕地不怕,他敢做的,多了去了,但千万别拉上她叶霜! 怕老祖宗听信了叶惟昭的蛊惑,叶霜激动,捣蒜似的给老太太磕头,说她肯定不会嫁给叶惟昭的,他是霜儿的哥哥啊! 叶霜的话音刚落,老祖宗的脸上便露出了欣慰的笑。能从叶霜嘴里听到这样的回答,她很满意,这也是老太太自己在心里认定的,最好的安排了。 “好的,霜儿,祖母信你!”老太太从太师椅上起身,弯腰扶起了叩头不止的叶霜。 “祖母信你说到就一定能做到!”老祖宗扶着叶霜的手,看进叶霜的眼睛,目光中有鼓励,也有坚定的支持: “祖母很欣慰能有你这样懂事的孙女,只不过这样的问题既然已经出现了,祖母希望你也能与祖母一起,把这个难关给克服过去……”老太太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应该怎么对叶霜表达,半晌,才继续开口道: “你知道,昭儿也是我的孙……” 看着祖母眼中期待的光,叶霜知道祖母这是在等着自己的表态。 “是的,哥哥当然是祖母的孙。”叶霜颔首。 徐老太太微笑着点头,“也不怕给霜儿你说实话,今天昭儿在我这里是发过誓的,他说他一定能娶你。” 叶霜没有说话,她相信这些话的确是叶惟昭说得出来的,但是这些都不是叶霜的想法! 眼看叶霜又开始急,老太太一把按住了叶霜的手,“我知道霜儿你不是这样想的!” “嗯!”叶霜肯定地点点头。 “昭儿是好孩子,他入龙潭下虎穴救过你的命,也救了咱们徐家,祖母不能因为这个就把他撵出家门。”老祖宗说。 “嗯!”叶霜继续点头。 “所以哪怕昭儿说了那些话,祖母依旧没有苛责他,但是霜儿你有权利选择你自己的想走的路。” “嗯!”叶霜再度点头,她觉得祖母做得很对,既维护了叶惟昭,也尊重了叶霜。 “那么接下来就好办了!”老太太拉起叶霜的手,走到春榻前,一起坐下: “咱们就来谈谈你的婚事吧!现在有两家公子,一起来提亲,祖母和你娘推脱不过,就看霜儿你想怎样选了。” “……”叶霜有点惊,没想到这个话题还能朝这个方向转。 “……这……两家?是哪两家?”尽管很惊讶,叶霜依旧忍不住想知道,为了摆脱叶惟昭的纠缠,祖母究竟给自己找了哪两家厉害的人物。 老祖宗浅浅一笑,“今天请你和远儿菁儿吃饭的李大人过来提亲了,至于这另一家嘛……”她顿了顿: “是前几日就来过的,江宁瓷王家的小公子,王希禹。” 第74章 严亲 一整个晚上,叶霜都有些迟钝。 王家来提亲,叶霜并不感觉意外,只是李世澈居然也来凑热闹,这是叶霜没有想到的。 叶霜看不出来李世澈与自己,有哪一点值得交集的? 李世澈这样的男人一看就是个花间老手,叶霜也不是一个热情的女人,就连叶霜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样温吞的性格,一定不会是李世澈那种沉湎声色的膏粱公子们可能喜欢的类型。 但李世澈偏就来提亲了,这让叶霜感觉很是困惑。 从老太太说起李世澈的态度里,叶霜能看出来,老祖宗其实也不看好这个李世澈,但是碍于李世澈的身份,老祖宗对他似乎颇有些忌惮。 这让叶霜忍不住想起老祖宗对叶惟昭的态度来——同样都是提亲,也同样都是不受老祖宗待见的仕途人士,一个是京城里三品大臣,另一个是普通州郡里的从五品武将,待遇却是天壤之别的。 因为叶惟昭曾经对徐府所做出过的贡献,老祖宗不好意思跟叶惟昭直接翻脸,但敷衍、糊弄叶惟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老太太当着叶惟昭的面应该是应承下来了什么,不然叶惟昭也不会轻易就这样离开,但是待叶惟昭一转身,老祖宗便立马张罗着给叶霜另觅良人了。 再看这李世澈,虽然祖母不喜欢,但是因为他京城大员的身份,祖母依旧把他当做了一个被选项,给叶霜提了出来。 老太太一面明里暗里地提示叶霜,女人找夫君,左不过一个踏实。跟着仕途之人不大好,官越大的人,府里越复杂,还不如找一个生活安稳,家风严谨的员外人家,有几亩良田,置一两处产业,小两口关起门来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岂不比什么都好?另一面又依旧把李世澈跟王希禹这样的“员外人家”并列出来,给叶霜挑选,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得罪了对方,又何尝不是看在对方那三品大员的薄面上呢? 叶霜暗笑,所以这也叫做“看人下菜碟”吧?这也充分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实力决定一切。 如果一个人的实力足够强大,就算再不喜欢,老祖宗也会慑于对方的淫威,向他让步。 老祖宗考虑得周全,她没办法仅靠她自己去推开李世澈,便想着借叶霜的嘴来解决好这件事。只可惜叶霜瞧不上李世澈,更瞧不上王希禹,她就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可是老祖宗不允许叶霜安静地一个人过日子,按老祖宗的话来说,那就是:今天叶霜如果不立刻找个人定下来,他们徐家就等于得罪了京城里的李家,那可就罪过大了去了! 叶霜不知道京城里的那个李家究竟是什么来路,这么让人得罪不起的?但老祖宗想利用王希禹来一并解决京城李家和叶惟昭的目的,却是明明白白的。 如果说叶惟昭真的是叶霜的哥哥,这件事其实并不需要祖母通过这种方式来解决,毕竟宗亲之间成亲,那可是毁了祖宗根基的大罪孽,死了都是要下地狱的!可祖母偏就用了这样的方式来拒绝叶惟昭,只能证明一件事—— 那就是叶霜真的不姓叶吧? 这反倒是今晚刺激叶霜最深的一件事。 叶霜想问,自己究竟是谁?但每每快要触及到这个点的时候,老祖宗的思维之敏捷,都不像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她会非常机敏地避开这个话题,转而把所有问题的结症,都归结到今晚叶霜就应该直接选择王希禹上面来。 叶霜不好主动询问自己的亲爹是谁,当着徐三娘的面问这种问题,这无疑是在往母亲脸上扇大耳刮子。叶霜只能一直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从来这种揭露晚辈身份的事情,都应该由长辈们来主动交代的。 见祖母如此讳莫如深,叶霜深受打击。她没精力再去追究李世澈为什么要来徐家求亲,斟酌自己应该避开王希禹还是避开叶惟昭,这些问题其实都不再重要了,现在唯一充斥满叶霜脑子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 我是谁? 老祖宗的回避战术很明显刺痛了叶霜,虽然老太太自己还意识不到这对叶霜其实就是一种伤害,而叶霜自己,其实也有了某些思想上的准备,但是当她真正面对这样身份认同上翻天覆地的改变的时候,她的情绪,依然很难自控。 叶霜希望这些都不是真的。 倒不是说她有多么喜欢叶济康,多么想当叶济康的女儿,而是因为叶霜,她只想当叶霜。 两辈子加起来当了几十年的叶霜,她不想现在突然就变了。不管老太太怎样避而不谈,但这个问题它始终都存在,不会因为老太太不提,就消失了。 叶霜崩溃的情绪找不到出口,她听不到老祖宗肯定的回答,也不会有任何人聆听她心里的声音。整个晚上叶霜都在努力舔舐心底溃烂的伤口,根本没有办法对自己的亲事发表任何意见。 当然,就算叶霜发表意见,其实意义也不大,因为这件事在被拿出来与叶霜讨论之前,老祖宗和徐三娘的心里,便已经有了决断。 原本她们还不打算这么快就接受王家,因为老太太听说,王家那公子身上有疾,这是王家祖上就带的,他们整个王家的男丁,都有这个问题。 徐老太太原本还打算找机会亲眼去看一看那王家小公子的,没想到今天李世澈横插一脚进来。这位可是一个惹不起的主,不找一个真正充分的借口,根本不敢说不。就这样,有关王希禹与叶霜的亲事问题,被生生提前。 叶霜的亲事“很顺利”地就定了下来,徐家将接受王家的提亲,明天将由徐之桥带上老祖宗的亲笔信,前往李世澈的住所回复李世澈。 …… 兜兜转转,叶霜依旧回到了王家的魔掌里。 但是现在的叶霜已经没有了精力再去考虑未来自己即将面对什么的问题,她的脑子都被那个无情的事实所占据了,那就是整个徐家的逆鳞—— 叶霜的生父,是一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人,她开始偷偷打听与过去那位废太子有关的一切。 关于赵珩的生平,坊间偶有传闻,传当初赵珩是怎么文武双全,多才多艺,深受先帝宠爱,又怎么风流多情,是宫里宫外少女们心中最梦寐以求的郎君。 彼时民间戏园子里有一出戏很出名,叫戏龙珠,讲的是上古时代黄帝的一位儿子,使计杀死最有希望继承皇位的兄长的戏。但事实上黄帝的儿子并没有自相残杀,这部戏,便是用了隐喻的手法,隐射当朝两位皇子之间曾经发生过的你死我活的争斗。 叶霜看过一次这个戏,原本她是不喜欢的,因为叶霜觉得这出戏的情节过于残忍,再加之距离老百姓的生活很远,看到一半就实在看不下去了。 可是现在,叶霜迷上了看戏,天天都让徐家的小厮出去打听,哪里的戏班子会唱戏龙珠,她就跑去听。而叶霜看这部戏,也只是因为赵珩这个人的痕迹,都已经被当朝皇帝给彻底抹去了。 赵珩连宗族墓都没有进,言官不会讲赵珩,史官更不会提这个名字。叶霜无处探寻赵珩的影子,而她也只是想尽可能多地知道一点赵珩的情况罢了。 在得知自己的爹不是爹,而自己是一个甚至连真实面目都必须要遮掩起来的人后,叶霜心里所受到的创伤,丝毫不亚于上一世被叶济康深埋于井底。 但是,经历过锁魂井淬炼的叶霜在看待人与事的时候,明显洒脱了很多。如果今生的她依旧不得不嫁给王希禹,叶霜一定不会再将自己生活的希望寄托给哪一个人。女人不一定需要男人,但一定需要一个强大的自己,这样至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自己还能尝试一下救自己。 一旦在心底里这样打定了主意,叶霜发现生活其实也不再像过去那般危机重重,王家是龙潭不假,但无论多么恶劣的深潭,不都总能有存活下来的鱼虾么? 当爱情不再是生活的全部,叶霜相信,从今天开始,只要自己做到了断情绝爱,再是的危机四伏的龙潭虎穴,也将不能再奈她何! 每一天,叶霜都会坐在不同的戏院子里看一样又不完全一样的戏龙珠。这一天,叶霜看一家来自河西一带的杂剧班子唱戏龙珠的时候,这家戏班子的台词比起其他戏班子又稍有不同。 剧情已经到了太子的最后时刻,敌人,也就是太子的弟弟趁黄帝驾崩,太子在宫里处置后事,便带人打到了皇宫的正门外。太子叫宫里的护卫带自己的太子妃立刻从后门逃走,太子妃不肯,舍不得离开太子。只见台上的太子自腰间的箭囊里抽出来一支箭,折断箭柄后,自己留下柄,把箭镞交给了太子妃。 “你我相识于微末,幸得贤妻助我一路前行。”台上扮演太子的伶人深情款款地唱。 “你我就如同这支箭,筋骨相连,身心相通。我是镞,你用尽一生都在推我前行,我才有力量劈荆斩棘飞到这般高位。今天,就请让我做一次箭柄吧,最后一次……”太子旋转着高举手中那支残箭,声音激昂振林樾: “送太子妃出宫——!” 望着戏台上的太子,叶霜突然就哭了。 她想起上辈子叶惟昭也送过自己一支箭镞,他说见镞如面,无论他身处何方,只要叶霜拿出这支镞,昭,必回。 “只可惜,今后再也见不到了呢……”叶霜在心底里这样说。 “就算我把镞拿出来再多次,也不见你回……” 叶霜一直对自己说自己已经不在乎了,但是她知道其实很难放下,只能在心里给自己建一座牢房,把这样的感情锁在心牢的最深处。 “你是那支镞,我是箭柄,就这样折了,再也捡不起来了……” 心牢在此刻崩塌,久违的那种痛再度卷土重来,叶霜泪如雨下。 “反正再也不能见了,塌了就塌了吧!”叶霜这样对自己说: 今天就让我好好哭一次吧!为了死去的叶霜。 第75章 敷衍 晁子炎走进房间的时候李世澈正在看一封信,李世澈脸上的表情很是奇怪,晁子焱忍不住出言询问:“大人读什么呢?” 李世澈抬起头,他把手里的那封信朝晁子焱扬了扬,“你自己看。” 晁子焱走过来,接过李世澈手里的信,低头看去…… 看完了信,晁子焱忍不住笑了: “莫非大人还真想从徐家娶个夫人回家?家里的老夫人怕是要生气。” 李世澈摇摇头说,“本官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得到叶霜吗?不管暗中绑走亦或是用喜轿抬回家,结果都一样。如果她是赵珩之女,你我计划达成,飞黄腾达自不必说。如若不是,我李世澈不过多养一个妾氏多张嘴吃饭,也不亏。” 晁子焱了然,原来李世澈打的主意是纳妾,并非娶妻,这倒也正常。可李世澈纳个妾也装模作样的找个官媒去说亲,这不是在骗人吗?老奸巨猾李大人,果然名不虚传啊! 不过晁子焱与李世澈交好,自然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看不起自己的朋友。他们是在办差,不是来做善事,更不是猎艳的。 晁子焱点点头,对李世澈说:“可人徐家拒绝了你,咱们的计划不就又落空了?” 李世澈笑,“拒绝就拒绝吧!反正我也是试试,成了则是老天爷眷顾,不成也没关系。只不过……” 他顿了顿,拿手抓住晁子焱的手腕,压低了声音问晁子焱:“你看见信里写的没有,徐老太太选了王家。” 晁子焱点点头说看见了,但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李世澈拿手朝晁子焱虚虚点了点,“你呀你呀!子焱你也是有女儿的人,虽说年纪尚小,可孩子总有长大的那一天,你就想想你自己吧!在遇到这样的人家来求亲时,你会选择哪家?” “……”如有醍醐灌顶,晁子焱张大了嘴巴,一脸兴奋地看着李世澈。 “大人!大人!大人妙招啊!”他一把拉住了李世澈的手,激动地说: “大人!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徐家人心虚啊!他们害怕与官府有纠缠!” 李世澈摇头晃脑,一副你小子终于开窍的表情,他问晁子焱,“想想徐勉那两个儿子现在在做什么?” “徐之桥、徐之行二人皆行商,徐勉乃昌荣十年的状元,曾任夔州司马、锦州知州,先后于国子监、户部、礼部担要职,最后入了太仆寺任寺卿。”晁子焱专职查朝官的履历家事,说起朝中每一个人辛秘韵事什么的,可谓是头头是道: “徐家乃书香世家,除了徐勉乃当朝大员,徐家家族尚有多人于江南各地任职,家大业大,却偏偏最辉煌的徐勉一支急流勇退,主动当起了普通人。” 李世澈继续再提点,“那徐之桥、徐之行二人娶的妻子,哪一个是官家的人?” “没一个是!”晁子焱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但叶济康是做通判的。” “所以叶济康一辈子都走不出江宁!”李世澈笑,“这一次叶济康都没能在京城留下来,你觉得他还有希望吗?” 晁子焱一脸悲悯地摇头,“现在看来叶济康是没希望了……” “那你知道徐勉的孙子们都干什么的?” “都搁家里养着,没一个念出书来的。” “但是你再看看徐勉的几个孙女,目前出嫁的是官家人士无疑。”李世澈拿手指着晁子焱的手心,斩钉截铁道:“我敢打赌,将来那几个公子也一定会娶官家小姐!因为他们徐家就只躲三代,三代过后,不可能不入仕!” “……”晁子焱惊叹,他为徐勉的老谋深算佩服不已,这太仆寺虽说是帮皇帝管车马的,于军政国家大事上参与度较低,但千万别小看了这样的位置,那绝对是个肥差,非八面玲珑深得皇帝宠信之人不能获得! 国之大事在戍,戍之大事在马,经由太仆寺寺卿之手过的马匹、粮草、军需调度之巨,足够他们徐家全体子孙坐享其成好几代了,这徐勉能坐上太仆寺的首把交椅必须是靠脑子抢来的。 现在徐家遇上了麻烦事,徐勉深知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所以徐勉忍得一时自断双臂,徐家三代人退出朝堂,待得君王垂老,徐家第四代子孙顺势重归帝京自然名正又言顺! 就这样,曾经犯下滔天大罪的徐氏一族,偷天换日,瞒天过海,几乎谈不上什么代价,就把这桩罪孽给糊弄了过去,这算盘,当真是打得响呀,果然是干得下太仆寺卿这活的人才! 晁子焱大彻大悟,他问李世澈接下来他们应该怎么办?叶霜已经回家了,再想约出来怕是不容易。 李世澈拍拍晁子焱的肩,告诉他其实不要紧。 “坐实叶霜身份的方法从来都不只有一种,拿不到叶霜,咱们哥俩还能拿其他的嘛!”李世澈拍着胸脯道:“我敢说,就连叶霜自己,都坚定地认为叶济康就是她的亲生父亲,拿到叶霜,也只是为我们将来的行动多一件筹码,要说搜集证据,在叶霜身上应该是搞不到的。” 晁子焱觉得李世澈说得有道理,徐家真要把那段罪孽隐藏起来,叶霜的身世情况,首先第一个要瞒的,就是叶霜本人了。 “那么我们接下来要拿的,又是什么呢?”晁子焱问。 “叶惟昭啊!”李世澈自怀里摸出自己的名帖递给晁子焱,“接下来就要麻烦子焱跑一趟了,去军营,把我的名帖交给叶惟昭,就说,本官有事相商。” …… 且说叶惟昭被徐老太太和徐三娘单独召见,其实在他看来是颇有成效的。 因为老太太答应了叶惟昭给他一次机会,只要叶惟昭能拿到皇帝赐婚的一纸诏书,徐家就把叶霜嫁给他。 让皇帝下诏赐婚这件事是叶惟昭自己提的,当他当着徐老太太和徐三娘的面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两个女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叶惟昭知道她们一定会认为是自己疯了,但叶惟昭知道,这件事自己是可以办到的,当然也必须要办到。想要正大光明的与叶霜生活在一起,除了这个,他也别无他法。 跟叶惟昭猜的一样,徐老太太是真的认为叶惟昭疯了,所以她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这个条件。叶惟昭猜想,当时徐老太太的心里一定是抱着“这孩子一定是钻牛角尖里去了,脑子都坏掉了,赶快答应他,别让他最后给想魔怔了吧!”这样的想法,来安慰叶惟昭的。 但叶惟昭不介意别人把他当疯子,只要能让老祖宗和徐三娘松口,把他叶惟昭当痴呆,还是疯子都随意。 仅仅只是松口,叶惟昭觉得这样还是不够的,但能让徐老太太说出这样一句话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叶惟昭还想让老太太保证,在这之前不可以替叶霜相看亲事,却被老太太一句话就给回绝了: 昭儿何以有脸面说出这样的话?若你迟迟办不下这件事,那我的霜儿就一辈子都不能嫁,非要等着你不可?如果你终究这般没有本事,却还死活要姑娘替你守着,岂不是害她? 叶惟昭听言便不好多讲了,老祖宗说得有理,若自己真折腾个七八年都办不好这件事,他也没脸面再要求老祖宗为他做这做那。 当然,叶惟昭是肯定有信心能办下那件事的,只不过想要老祖宗的一句保证,叶惟昭安慰自己,老太太向来的为人也不错,还不至于嘴巴上应了,最后却还反悔的。 就这样,叶惟昭应了下来。彼时徐三娘果然很听老祖宗的话,站在一旁一直都没有说话,叶惟昭这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振奋了精神,雄心勃勃地准备为了自己的未来大干一场。 事情既然已经处理好,叶惟昭便放心地离去,他重新回到了军营。因为那一层窗户纸被戳破,就算叶惟昭留在徐府,经过今晚这一场谈判,他也没办法再私下与叶霜相会了。 这一天叶惟昭结束了一天的训练,与自己的部下一边说话一边往回走的时候,有传令兵跑过来,递了一封名帖到叶惟昭的面前来。 叶惟昭低头,看见名帖上写的是李世澈的名字。他问巡按大人找他有何事?传令兵回答道,对方没说具体什么事,只说有要事要与副指挥使相商。 李世澈办事向来下作,还试图对叶霜行不轨,叶惟昭对李世澈没什么好印象。虽然对方是朝廷派下来的督查官,地方各级都应当受其辖制,但叶惟昭依旧不想去见。 思忖了片刻,叶惟昭叫传令兵给自己回个口信给李巡按,就说今天都指挥使大人也有要事要与叶惟昭相商,实在抽不开身,待这边都处理好了,叶惟昭自去李大人的住处拜见。 传令兵领命下去,不多时便回来通禀叶惟昭说对方派来传信的已经回去了,没有说要让大人您必须要马上跟着去。 叶惟昭听言点点头,只当这事已经过了,反正支开李世澈了事,至于之后要不要主动去拜见,天知道呢! 今天晚上叶惟昭约了跟几名副将一起喝酒,大家安排好各自的事项后,便换上便服一起走出军营往江宁城里走。 一名叫樊勇的副将给叶惟昭推荐了一家新开的酒楼: “渝都楼,老板乃巴蜀人士,专做川菜,众所周知,巴蜀菜式尚滋味、好辛香,尤其他家的油辣子汤鱼,麻辣辛鲜,味道棒极了!” 樊勇的推荐很有效,忙碌了一天的叶惟昭听得这种描述怎么顶得住,早就口水长流了,当即就定下了,现在马上就去渝都楼! 众人骑快马来到这位于江宁城中心的渝都楼,招呼来店小二,点上酒楼叫得最响的招牌菜,要几坛好酒,兄弟几个就开始推杯换盏,大快朵颐起来。 酒酣耳热的时候,叶惟昭起身,去恭房方便,刚刚走进恭房的门,迎面走过来一个人,端端与叶惟昭撞个正着。 叶惟昭刚要闪身,却见对方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他。 “哈哈,叶大人!可叫我逮着你了!”来人穿一身石青色西番莲团花织金曳撒袍,腰间一根鸾带,足下乌靴花摺,正是李世澈。 “叶大人可真是不容易,比我这个巡按都忙,要不是今天晚上来渝都楼吃酒,我这个三府巡按都还见不着叶大人的面。”李世澈挑着眉,半开玩笑半嘲讽地对叶惟昭说。 叶惟昭暗道倒霉,偏偏在这里碰见自己最不想见的人,但面上再也不好推辞,只能跟李世澈解释说,今晚自己来吃酒,也是顺便跟人谈事情。准备把事情谈完了,这就要去拜见李大人呢! 李世澈听完叶惟昭的话,忍不住哈哈大笑,却也不揭穿他,反倒一把抓住了叶惟昭的手腕,拖着就往门外走。 “走吧!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既然现在都碰上了,你的事便先放放,跟我走,本官有非常重要的事要与你讲!” 第76章 谋同 李世澈把叶惟昭拉到自己的酒桌前坐着,叶惟昭低着头,只闷头喝酒。几天前叶惟昭才跟李世澈的人交过手,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暴露,现在非常不愿意跟李世澈接触。 “叶大人最近还经常回徐府么?”李世澈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很随意地跟叶惟昭拉家常。 “我姓李,不姓叶。”叶惟昭幽幽地说。 “……”李世澈一愣,想起程烈写给皇帝的奏折和皇帝颁发的任命诏书上,的确都是写的李惟昭,他有些好奇,问叶惟昭为什么不肯姓叶? “你不是叶大人亲生的吗?”李世澈一脸好奇地拉着叶惟昭问。 叶惟昭捏着酒杯,瞟李世澈一眼。 “是亲生的。”叶惟昭说。 “那你……”李世澈看着叶惟昭,眼睛里精光熠熠,就像大街上那些无所事事的妇人,天天热衷于在墙角偷听谁家又出丑事了。 叶惟昭忍不住笑,“我姓李姓了十多年,不喜欢姓叶,不行吗?总不能李大人姓了李,就不许别人也姓李吧。” 叶惟昭知道李世澈可不像妇人,这个男人尤其阴狠狡诈,上一世叶惟昭就曾经吃过李世澈的不少苦头,你永远不知道李世澈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后头,到底有什么窟窿在等着你。 叶惟昭心里正烦那李世澈,便这样开玩笑,半真半假的就把李世澈给怼过去了,李世澈接不起话,又不能发火,只能跟着打哈哈。 “下官的母亲给下官起名姓李,想必也是不愿意下官跟姓叶的有什么纠缠,母亲去世得早,下官也没想过在母亲走后就这样急吼吼地改名字。”终究叶惟昭还是正色,这样对李世澈解释。李世澈虽然年轻,但依然是三品大员,他的提问,叶惟昭不敢不回答。 这样的解释听起来可算正常了,叶惟昭的名字是他娘起的,直接就排除掉了叶姓,想来这位死去的老娘对叶济康是一点留念都没有了,但——李世澈知道叶惟昭心里的打算可不是这个。 “是么?子从父纲,乃千古人伦,李副指挥这样做,往后只怕会招人闲言。”李世澈抿一口酒,眯着眼睛幽幽地说。嘴巴上在劝叶惟昭得遵从父纲,但李世澈依旧乖乖地把叶惟昭的称呼给改了,毕竟这李姓是过了明路的,连皇帝都认的是李惟昭,而不是叶惟昭。 叶惟昭无所谓地摆摆手,“与大人不同,昭比较直,没那么多好怕的。懂我的人自然不会因为这个就要我给什么解释,不懂我的人,我也懒得去跟他解释那么多。” 李世澈听言哈哈大笑,觉得叶惟昭这个人身上虽然行伍气息浓重,却也狡猾狡猾的,只怕是没那么好对付。思忖了片刻,李世澈将话音一转,告诉叶惟昭,前几日他派人去徐府了。 叶惟昭听了没有说话,一脸沉静地盯着他,等着后半句。 “本官是派人去提亲的。”李世澈说,“去跟你妹妹提亲。” 末了还补一句,“就是叶霜。” “……” 叶惟昭沉默,但脸上的神色瞬间瞬间就变了,只那么一瞬,叶惟昭低下头去,喝了一口酒。 转瞬间的风云际会,李世澈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他心下愉悦,脸上还依旧保持着刚才那种适度的微笑。 “然后呢?”叶惟昭低头看着手里的酒杯,声音有点闷闷的。 “然后你家那个继祖母拒绝了我。”李世澈淡淡地说,“她说她们已经答应了王家的求亲,要把你妹妹嫁给那个做瓷的王希禹。”! 叶惟昭一脸震惊地抬起了头,这个消息实属太出乎他的预料,这一回连遮掩都不遮掩了。 “你说什么?”叶惟昭从那座位上站了起来,“你说她们要把叶霜嫁给王希禹?” “是的。”李世澈抬头看进叶惟昭的眼睛,脸上尽是看热闹的颜色。 叶惟昭的脸沉了下来,抓起一旁的刀就要离开,李世澈连忙站起身来拦住了他: “别别别!你这,莫不是要拿刀去斩了他们徐家?” “……”叶惟昭无语,可算是知道了李世澈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个了,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的。狗崽子果然不会安好心,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坑人的! “李大人你究竟在想什么?”叶惟昭收回了刚刚想要迈出去的步伐,又重新回到座位上,把那大刀啪一声拍椅背上,一屁股坐下来,气定神闲地看着李世澈,等着他回答。 李世澈正盯着叶惟昭,见他这般做派,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心下很是不满。按李世澈本来的性子,这种胆敢在他面前鼻孔朝天的人,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了,但叶惟昭是武职,李世澈是文职,平时也很难交集到一块去,想去皇帝跟前吹点风都不容易。 眼下就唯一一个把柄马上就要抓到手了!李世澈你一定要忍!李世澈在心底里暗暗告诫自己。 最终,李世澈成功压抑住了自己的冲动,他没有对叶惟昭发火,而是很好脾气地对他解释:我能想什么,反正已经被你家拒绝了,本官只是担心你,怕副指挥使想不开罢了! 叶惟昭笑,说我有什么想不开的?只是这桩亲事不合适,自己必须要回徐府跟老太太讲清楚。 呵呵,是么……王希禹有什么不合适的,愿闻其详? 李世澈脸上的笑容阴阳又怪气。 叶惟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不想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而且他知道对方原本也不会对王希禹适合什么不适合什么的感兴趣。 叶惟昭看着那阴阳怪气的笑容问李世澈:“我说我没有想不开,李大人您是不是挺失望的?” “……”李世澈无语,气不打一处来,叶惟昭一脸横行霸道的挑衅,完全就不像一个从五品的小武官面对上级的时候应有的态度,这个家伙实在太猖狂了! 但是再怎么生厌,李世澈也不舍得放叶惟昭走,自己要的话柄还没有拿到,哪怕已经被气得要爆炸,又怎么可能就这样放人走呢? 李世澈冷笑一声朝叶惟昭摆了摆袖子,低下头去兀自喝酒吃菜,似乎再也不对这件事情感兴趣: “你想得开想不开,与我又有何干?” “原本想着副指挥使或许有用得着本官的地方,世澈初来乍到,有不少地方都需要你们帮衬,同理,你们需要我帮衬的地方本官也不吝啬。结果一番好意被人当做了驴肝肺……”李世澈自嘲一般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是我多管闲事。” 听了这话,叶惟昭似乎来了点兴趣。 李世澈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心中暗喜,就知道叶惟昭急啊!心爱的女人要嫁人了,光嘴巴上不承认,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不管怎么说他总归是要拦下来的,靠一个人的力量办不到,多一个朋友也多一条路走。 李世澈垂首喝酒也不看叶惟昭,只用那眼角的余光扫到呆坐一旁的叶惟昭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主动对李世澈开口: “李大人此次南下江宁调查乡党,可曾查到了实据?” 李世澈猜不出叶惟昭问这句话的目的,倒是认认真真回答了他,“尚未有多大的进展,所以才需要你们的帮衬。” 李世澈说他查乡党没查出啥进展倒是实话,乡党难办,乃本朝之顽疾,单靠他李世澈一个人,怎么办得了?充其量最后拿几个没眼力见的富豪,杀猪宰羊热气腾腾地给朝廷献上去,充盈一回国库,这事就算了了。 此次来江宁,最大的收获反倒是叶霜,这也是李世澈没有想到的,反正不管怎么说,这回的功,他是立定了!回头如果陛下对送上去的“乡党”不满意,他就把叶霜交出去,左右都是李世澈得利。 叶惟昭点点头说,“下官手头有点东西,回头给大人您带过来。” 李世澈继续喝酒,连头都没有抬。 “当中,就数那个制瓷的王家嫌疑最大,王家不老实,这也是下官极力反对将舍妹嫁进王家的主要原因。”叶惟昭说。 “……”李世澈手下一滞,把酒杯又放了回去。 他没想到叶惟昭提乡党的目的是这个,一上来就是封喉的杀招,不能不说眼前这个叶惟昭也是一个狠人啊…… 李世澈,险恶官场里过五关斩六将拚杀出来的,对血腥味尤为敏感,就今天的这几个回合,他已深知叶惟昭是怎样一个有野心有手段的人物。怪不得刚进行伍,就把那个老榆木头般死板的程烈给哄得服服帖帖。 叶惟昭看在眼里,他不在乎李世澈怎么想他。自己已经主动给李世澈抛出去一个饵了,就看对方接不接。 果不其然,对李世澈这样的人来说,任何有可能获得利益的机会他怎么可能放过?叶惟昭的话音刚落,李世澈就把手伸了过来: “李副指挥使,讲此话可要慎重啊!王家还出了一个妃……” 不等李世澈说完,叶惟昭便打断了他:“先不提惠妃娘娘因为换了个寝殿就与皇后娘娘结下梁子争斗不休,让陛下都大为光火,就拿这乡党的事来说吧!如果李大人您查乡党,皇亲贵族不查,宫妃侍嫔的娘家不查,那么您还有什么可查的呢?” 一番话毕,李世澈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为叶惟昭有如此七窍玲珑心所惊叹,远在江宁的一员从五品小将,竟对皇帝后宫里的争斗也洞若观火。 叶惟昭说得没错,惠妃没有诞下皇子,只有一个公主,嘴巴却还豁了个口。原本惠妃在宫里的存在感就比较低,近日又因为朝上发生的一些事,牵扯到了王家,这导致惠妃在皇帝的面前确实有些尴尬。 如果说王家失势,就能成为叶惟昭拿王家开刀的理由,只能说叶惟昭这个人也确实心狠手辣了些。不过—— 李世澈喜欢! 于是李世澈拿手捻着下颌作思考状,似乎在斟酌权衡着什么。 叶惟昭明了,适时向李世澈发起了关键的一问: “李大人有什么难处,尽管与昭明言,下官没什么本事,但都指挥司的事,还是可以做点主的。” 李世澈抚掌大笑,对着叶惟昭一拱手道:“本官需要的东西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权看能不能找对人,所以不知这件事对李副指挥使来说方便不方便。” 叶惟昭颔首,“大人请讲。” “本官需要几张出海的执票。”李世澈说,“期限嘛需要宽松一些,如果可以没有限制,自然最好!” 叶惟昭粲然,站起身来对李世澈拱手相迎:“原来就几张执票,大人为何不早讲,小事一桩,明日下官便开几张无期限的执票,亲自给大人送府上去。” 第77章 捕手 叶惟昭开出五张无期限的出海执票,用完印后,他把这五张执票交给程烈看。 程烈低头,点点手上的执票对叶惟昭说:“每一尊虎蹲炮都意义重大,惟昭千万要小心行事!” 叶惟昭颔首,对程烈深深一揖,“程将军的恩情,昭铭感五内。感谢将军给予我的信任,惟昭必将披肝沥胆,不敢有负朝廷重望,昭,愿为将军肝脑涂地!” 听见叶惟昭如此掏心掏肺的话,程烈也放心了些。他相信叶惟昭的直觉,有时候有些东西的确找不出确定的线索,在这种时候有经验的捕手本身的直觉,往往能够起到一念定乾坤的作用,而叶惟昭——就是那个很有经验的捕手。 虽然叶惟昭的年纪并不大,但程烈却在他身上看见了很多不属于叶惟昭这个年龄的特质。尤其在第一次叶惟昭坚持要锁定孟长缨的时候,程烈就为叶惟昭那非常人的敏锐嗅觉而感到惊艳。 “惟昭,你为何判断李世澈是有问题的?”程烈这样向叶惟昭发问。 “因为他对海运执票的那份执着吧!”叶惟昭说。 “不瞒程将军……”他朝程烈拱了拱手,“末将曾经因为其他事,与李世澈有过一次过节。但是末将怀疑李世澈,却并不是因为之前与他的那次过节。” 程烈听了没有说话,脸上依旧保持那种老神在在的样子。 叶惟昭用兵埋伏在离江宁城门不远的黄叶村阻击锦衣卫这件事,程烈是知道的。当时是叶惟昭自己调兵出去的,并没有与程烈商量过,那一次叶惟昭刚把兵带走,就有副官过来与程烈说了,程烈当场表示没什么问题,叶惟昭是副指挥使,副指挥使有不超过五千兵的调兵权。 尽管程烈是出于对叶惟昭的充分尊重与完全的信任才说出这样的话,但是当时如果叶惟昭能亲口与他汇报一下,程烈还是会舒服一些的。 虽然不是第一时间,但是今天叶惟昭终于亲口对程烈说起了这件事,程烈心里也总算通泰了些。 “本将当然相信惟昭不是那种会公报私仇的人。”程烈说,“你既然说出来李世澈涉嫌参与私运火器,那么想来李世澈对海运执票的那份执着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的范围吧?” 叶惟昭点点头说:“是的!本来末将还想不到李世澈的头上去,反倒是昨天,他来寻我的不是,阴差阳错地,竟然让我寻到了他的短处……” 接着,叶惟昭便把昨天夜里他在渝都楼偶遇李世澈的经过给细说了一遍。他没有说透李世澈想寻自己的不是究竟是什么,只着力强调了一件事: 那就是,获取一张海运执票,居然是身负“查办乡党”这一皇命的巡按心中,顶重要的一件事情,皇命居然屈居在几张海运执票之后。而李世澈本人是京城人士,在江宁并无家属和产业,这显然是非常不合常理的。 “或许是他的确受人之托求办的这件事,本人有没有可能真的不清楚火器的事?”程烈对叶惟昭说出了心中的担忧,因为李世澈有皇命在身,他们这些州府上的衙官,还真不好把手伸皇帝的鼻子底下去。 “就算李世澈真的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那么托付他的那个人是谁,咱们总要查一查吧?”叶惟昭说。 程烈想了想,觉得叶惟昭说得也是,就算皇帝派来的巡抚是被人蒙蔽的,通过无辜的李世澈,找到他背后的那个人也是非常重要的。想明白了这一点,程烈也决定放手一试。 待程烈起身要走的时候,叶惟昭提醒程烈,将军手头上的执票如果可能,还请尽可能地多放一点出去。 “将军您的手太紧,目前还能在海上跑的,也就那两家商号的船,现在咱们的鱼饵已经放了,水若太清,鱼还是不敢上钩啊……”叶惟昭凑到程烈的身边说。 程烈明了,知道叶惟昭在担心什么,虽说现在他们已经通过李世澈把出海执票这只钩子给放下去了,但是这饵太明,很容易就通过李世澈手中的这几张执票追查出来,到底是谁用了这几张执票走火器。 为了替对手尽快地解决这样的“后顾之忧”,程烈需要再多放几张执票出去,让其他人也参与进来,一起把水搅浑,这样扶桑人就可以放心大胆地走货了。 听了叶惟昭的建议,程烈连声称是,说他这就去瞅瞅,看派发给谁几张执票,舍不得孩子,怎么可能套得着狼? …… 叶霜的赴宴惊魂一事,就这样以悄无声息的方式结束了。原本人们的关注点应该在,当初徐修远、徐菁菁兄妹回府的时候,为什么单就叶霜那一驾车是空的?叶霜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几个时辰?在叶霜消失的几个时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是这样关键性的问题被人忽视了,当中有叶惟昭因为干了亏心事过后的故意隐瞒,也有李世澈奇巧的将计就计,而更加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这件事当中的每一个人,都被与这件事无关的其他事件给分走了心,带走了神。 叶惟昭看见的是李世澈那偶然的乍现的马脚,再加上他自己也干了“亏心事”,巴不得这个问题赶快过去,自然不会与徐家人坦白那一场他与锦衣卫之间的较量。 徐家人,包括徐老太太自己,都清楚叶霜的软肋是什么,本来就担心被李世澈发现了秘密,导致家破人亡的后果,现在万幸对方不提,徐家人甚至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自然也巴不得这件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 而叶霜自己,因为接下来面对的不光有亲事上的风波,还得直面自己身份上的认同问题,早把那李世澈给抛去了爪哇国。 就这样,李世澈劫走叶霜的初衷,便轻而易举地被湮没在了纷繁复杂的各怀心思与立场之后。 如果说经此一节,叶霜终于推开了尘封已久的,有关自己身世的那一扇大门,叶惟昭获得了徐家人的一个承诺。哪怕这个承诺还没有兑现,甚至就在眼前、在当下还发生了阳奉阴违的情况,但徐家人终于对叶惟昭开了一个破口,所以叶惟昭依旧是有所获的,那么李世澈获得的,就更多了: 首先让李世澈确定的,便是晁子炎提出过的那个有关叶霜身份的猜测。伴随周边人等对叶霜被劫持过后的反应,事态正在一点点露出它的本来面目。虽然最后还是让叶惟昭把叶霜给抢回去了,但目标已暴露,还怕徐家跑了不成? 其次李世澈终于获得了五张无期限的出海执票,还是叶惟昭亲自送上门来的。 叶惟昭来到珉园给李世澈送执票的时候宛晴也在。 李世澈听见叶惟昭来了便叫那宛晴先行离开,宛晴不肯,非要留下来看那几张执票长什么样子。李世澈觉得宛晴的这个理由不合理,两个人你来我往拌了好一会的嘴,最终还是宛晴让步了,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房间。 刚刚走出李世澈住的那处院子,就在外出的回廊上,宛晴刚好碰见了正往里走的叶惟昭。 远远地,宛晴就看见珉园的小厮引着一个男人朝这边走。 来人身材颀长,头戴一顶大帽,身穿缎地麒麟纹箭袖曳撒,腰间挂一把嵌宝大刀,蜂腰猿臂,英姿绰绰。 宛晴眼看着那叶惟昭一脸冰寒料峭地朝自己走过来,便主动给对方让路,还朝着他微微一笑。 宛晴生得妩媚多情,又风流袅娜,走在路上碰到这样好看的女人,还主动跟自己打招呼,再冰寒的男人也会对温暖的春风收起他的凛冽。 叶惟昭侧过身,对路沿边的宛晴也微微一躬身。 待一行人沥沥拉拉全都走过去以后,叶惟昭问给自己带路的小厮,刚才那位夫人是谁? “是我们宛东家呀。”小厮爽快地答。 “宛东家可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人美心也善!”小厮朝叶惟昭比起了一根大拇指,“这位大人以后可以带你的朋友也来珉园玩啊,东家给您安排最好的姑娘唱曲!” 鼻尖尚残留女人身上的淡淡幽香,是腊梅的香气。叶惟昭听言不置可否,只笑了笑,示意小厮赶快给自己带路。 见叶惟昭对自己提议的东西不感兴趣,小厮心下了然,闭紧了嘴巴愈发谨慎地伺候叶惟昭走路,过院门的时候提醒他小心台阶,两个人很快就来到了一处栽满腊梅的院子。 彼时已入冬,已经有腊梅初绽,随风送来幽幽暗香。 推开院门的那一刹那,叶惟昭看着眼前的腊梅花林微微一滞。小厮捕捉到了叶惟昭脸上的那一滞,颇有些骄傲地问叶惟昭:大人觉得咱东家的眼光怎样?这也是宛东家最喜欢的一处院子。 叶惟昭负着手,于这腊梅林间踱步,时不时拉路边一支腊梅于鼻尖轻嗅。 “你们东家很喜欢腊梅花啊!”叶惟昭说。 看着叶惟昭,小厮明白了,眼前的这个身穿麒麟袍的武官不喜欢吃喝,原来喜欢花!小厮急忙应承道:是啊,是啊!我们东家最喜欢的就是腊梅花,有诗说得好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啊! 叶惟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说跑堂的挺机灵的,问了这小二的名字,还说以后他再来,一定会点他伺候。 得到客人的称赞,小厮高兴坏了,大人长大人短的叫得更欢实了,他告诉叶惟昭,李大人就住这院子里,现在他就带叶惟昭去见他。 叶惟昭颔首致意,两个人一前一后往院子的更深处走,直到走到一处高大的排屋前,小厮退了下去,叶惟昭继续向前,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第78章 江湖 叶惟昭刚走进房间,李世澈便迎了上来。 李世澈邀请叶惟昭在茶桌跟前坐下,面前的茶桌上早泡好了新鲜的茶叶,李世澈亲自动手给叶惟昭倒了一杯茶,今天的会面便直接进入了正题。 叶惟昭从怀里摸出那五张印章齐全的海运执票,用双手送到李世澈的面前。 李世澈笑逐颜开,接过那几张执票,连声道谢,并告诉叶惟昭,之前都指挥司送过来的有关王家在粮价动荡期间的罪证他已经收到了,眼下正在整理,整理清楚了就给皇帝送上去。 叶惟昭点点头,给李世澈行礼,感谢李大人如此高效率的秉公执法。 “大人出外办案,其实不必那么辛苦,捡点有用的跟陛下奏报就好,商人逐利乃本性,朝廷也需要他们给贡献赋税。多的话下官也不多说,怎么定罪,都由大人们决定,反正这些行商的人,都这副嘴脸。”叶惟昭这样对李世澈说。 听得此言,李世澈心下了然。官场里也是有官场的行当语言的,就像叶惟昭说的这样,“捡点有用的”上报,意味着点到即止,如果说要求“如实”上报,那就是得办案人员自己得再添点料,非得要搞死不可! 有些话说得太直白了,有辱斯文,用这样云山雾罩的语言,既说清楚了自己的目的,也装点了门面。 李世澈明白叶惟昭的意思,不过就是不许王家娶了叶霜,犯不着满门抄斩。不过根据叶惟昭的那些证据来看,王家在粮价动荡期间的确获利甚多,堪称江宁地区获利最多的前几名了。 朝廷在前头出钱出人保粮价,这帮膏粱之徒就躲在后头大吃海吃,不脱层皮真没办法点到为止,首先缴纳高昂的税款,是肯定跑不了的。其次包括王家的生意,也肯定会因此受到严重的影响。最后,如果皇帝没出够气,拿掉他们王家人的官职,把生不出儿子的惠妃给打进冷宫,甚至杀掉获利最多的几房人,都是有可能的。 李世澈点点头叫叶惟昭放心,有他把关,朝廷一定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同时李世澈也说起现在的生意人也不容易。 “你看就像我认识的几个朋友,开几家铺子,就天天为了那点货源愁眉苦脸,一会儿是老天爷不赏脸,拿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一会儿又是上头的那位……”他压低了声音,拿手指了指天,“不高兴了,封了关口。” 叶惟昭听见这话,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自己刚才在门外遇见的那个女人,他装作随意地问李世澈,大人这次来江宁,可曾带了家眷? 李世澈摇摇头答,没有。 “多一个女人多一桩麻烦事,本官来是为陛下办差,怎么可能想那些?” 叶惟昭的脸上随即露出惊讶的表情,他说大人你独自一人在外奔波,身边女人也不带一个,不嫌枕冷衾寒么? 李世澈一愣,以为叶惟昭要给他送女人,急忙摆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 叶惟昭脸上惊讶的表情愈发放大。 “我以为你和宛东家是……”叶惟昭长大了嘴,拿手指着门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叶惟昭突然提起宛晴,李世澈有些措手不及,迟钝了好一阵才很坚决地对叶惟昭说:自己选择住在宛东家的院子里并不是因为他与宛晴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宛东家这里是开店的,他正好住进来了而已。 “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叶惟昭连声道歉,“方才误解了大人,实在对不住!” 李世澈摆摆手,说没有关系的,他对叶惟昭表示自己中意的其实是叶姑娘那样的女人,但奈何机缘不巧合,叶姑娘已经定亲了。 “定亲不定亲的,还两说呢!”果不其然,听见定亲两个字就换叶惟昭不耐烦了,他站起来与李世澈告辞,说自己还有事,得先走了。 李世澈起身相送,眼看叶惟昭沉着脸闷头朝前走的样子,他就忍不住心底的愉悦。 “那个……李副指挥使……”李世澈一脸谦恭地叫叶惟昭的名字。 “嗯?”叶惟昭停下脚步,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李世澈凑近了叶惟昭,一副倾诉知心话的样子问他:“你说,要是我把那王家奏上去,待陛下一纸诏书查办下来,你们徐家的老祖宗会不会再给我一次机会?” “……”叶惟昭一噎,脸色难以控制地再黑了一层。他压抑住满腔的怒火,没好气地甩过去一句: “大人,您就先办眼前事吧!这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 历经千难万险,叶济康终于回到了家。 红荞说通判大人回家的时候情绪低落,就连他□□的马都蔫巴巴的没有精神。叶霜听言没有说话,叶济康此行无功而返,能高兴得起来才怪? 过去叶霜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听见叶济康回家了还会兴奋地跑去迎他。但是现在经历过那么多,又刚悟出来叶济康不是自己的亲爹后,叶霜再也兴奋不起来。心说叶济康现在心情不好,那么自己就晚一点再去见他吧! 叶霜一直等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去了依岚院,走进房门的时候叶济康正与徐三娘凑在一起看什么东西。 叶霜走进去叫了一声爹爹、娘亲,正在痴迷地看什么东西的两个人抬起了头。出乎叶霜的预料,叶济康看上去居然还挺高兴? “霜儿来啦?”叶济康笑眯眯地对叶霜招了招手,“过来,看看王家送过来的这些东西!” 叶霜走过去,看见是一份礼单,原来王家今天派人过来送彩礼了,龙凤书帖上写的是这次王家送过来的彩礼: 除了约定俗成的老十样,礼金二百万贯,礼饼一担,海味八式,生鸡、猪肉、大鱼各十斤,老椰子两对,酒十担,四京果两担,生果两担,油麻茶礼两担,帖盒二十。王家还额外附送了十担金银珠宝,以及王家祖上至今,曾经为制作贡品打过样的典藏瓷器十车。 这彩礼的规格,实在罕见,就连宫里的公主出嫁都拿不出这么多的瓷器来,怪不得叶济康能高兴成这样。 叶霜对这些东西没有兴趣,只扫了一眼,又把书帖给放下了。 叶济康似乎看不见叶霜的扫兴,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只自顾自地对叶霜说那王家多么多么的气派,是江宁乃至整个中原都排得上号的勋贵人家,老祖宗给叶霜定下的这们亲事,实在是太好了。 徐三娘看见了叶霜的情绪,不发一语,只从一旁抓起一件物事塞进叶霜的手里。 叶霜低头一看,手心一只温润细腻的瓷质小葫芦。瓷葫芦只有婴儿的拳头大小,通体玉白,在阳光下隐隐呈半透明状,明明是泥烧出来的瓷,竟被烧出了玉的感觉。玉白色的葫芦腰上系着一根红绸带,在风中微微地颤动…… “这是跟着彩礼一起送过来的。”徐三娘说: “是王家小公子送给你的礼物,听送彩礼的人说,别看这葫芦小,可是王公子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的东西,他亲自练泥、拉坯,亲手施釉、烧窑,失败了好多次,才终于制成了这一只,据说王公子烧这只葫芦的工艺天下独一,叫透影。” “……”叶霜沉默。 尚记得,上一世,王希禹曾经许诺过叶霜要借进京竞争督窑官一职,带叶霜离开王家。那时他手中的砝码便是这招独步天下的“透影”,只可惜在当时透影技术也是一项难度非常高的技术,除了王希禹自己偶尔可以成功一次,在其他地方的窑里,根本就没有这种技术。 王希禹的身体不好,不能承受长时间的窑内劳作,呼吸过带尘土的空气,他的肺喘就会恶化。 除非被逼到万不得已,杨氏根本就不允许王希禹碰瓷石,更不允许他下窑。所以几乎不用猜,眼下这只瓷葫芦是王希禹半夜里或利用其他什么时间偷偷摸摸下窑去烧的。 心里翻涌着一股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绪,叶霜突然就说不出话来。 她可以想像得出,夜深人静的时候,王希禹用一块绑带包紧头脸,一个人留在灼热的瓷窑里挥汗如雨烧制这只瓷葫芦的狼狈样子。 叶霜捏着这只瓷葫芦,就像捏着一节烫人的火炭,丢也不是,留也不是。 “娘……我把它送给您吧……”叶霜嘟囔着,把手中的瓷葫芦又重新送回到了徐三娘的面前。 徐三娘笑着推拒了,说这是你未来夫君送给你的东西,我这个当丈母娘的怎么能够自己要了? 叶霜尴尬无比,那一声丈母娘狠狠地刺痛了她的耳朵。叶霜实在没有办法再呆在有王希禹这个人名字存在的地方,她向徐三娘提出来要走,连晚饭都不想留下来吃了。 徐三娘和叶济康哈哈笑着,他们不可能猜到叶霜究竟在想什么,他们理解的是叶霜害羞了,所以才要走。 于是喜笑颜开的两个人也只是随便挽留了叶霜几句,便任由叶霜离开了。 徐三娘还非常“体贴”地叫人用食盒把今天的晚饭装了,给叶霜送院子里去吃—— 女儿长大了,要一个懵懂少女接受自己马上就要嫁人的事实,还是需要点工夫的,所以徐三娘不吝惜给叶霜留足消化和接受这一切的时间。 …… 当天夜里,叶霜坐在灯下看书,却半天都翻不走一页。 每每当她想把心思都转移到书本上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今天王希禹送给自己的那只瓷葫芦——细细滑滑的,在阳光底下闪烁着光芒。 终于,叶霜忍不住了,她起身走到屋角,自一只巨大的漆木雕花箱子的底部,翻出来这只瓷葫芦,放在手心,于灯下细细把玩。 暖黄色的烛光投射在瓷葫芦身上,就变成了金色的光芒。这只瓷葫芦是王家制瓷手艺的巅峰之作,当得起那一句“一寸瓷,一寸金”。 但是更吸引叶霜眼球的,还是缚在葫芦腰上的那条红绸带。 叶霜低头看去,只见红绸带上还写着字。 叶霜俯身,把那绸带贴近火烛,好让自己能够看得更加清楚。 葫芦只有婴儿拳头大小,红绸带也没多长,却在这段没多长的红绸带上,叶霜读出了完整的一段北斗真经! 抬起头来,叶霜有些茫然,她想起自己的神识冲破井底的时候,也看见了一条红绸带—— 上面写着满满的北斗真经。 …… “出纳之门,上下有神。吉凶之户,气津常存。吾今朝礼,一念存真……”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卦不敢算尽,因畏天道无常,情不敢至深,唯恐大梦一场。有道是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 唯不愿与你,相忘于江湖。 作者有话说: 说明:本人文学水平有限,并不会写诗,文中所有诗词都是直接用,或者改几首古诗的字词,或拆分组合多首诗词凑起来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小说看起来流畅,看上去像故事中人物写的而已。偶尔的时候橘柑或许忘记了备注,就在这里统一说一下吧!诗词都不是我写的,口水话倒是能写一大堆……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出自《庄子·知北游》) 卦不敢算尽,因畏天道无常,情不敢至深,唯恐大梦一场。(出自古风歌曲晴雪夜)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出自《庄子·内篇·大宗师》) 第79章 再遇 叶霜看见王希禹的时候,天正下着大雨。 叶霜坐在马车里,看路边屋檐下狼狈地打着伞躲雨的王希禹。屋檐太窄,雨太大,就算加把伞也抵挡不住瓢泼而来的雨势。 王希禹穿一身天青色的直裰,一直到膝盖位置的袍子都湿了,还星星点点溅满了泥浆,就连腰间的红色丝绦都被打湿了。 男女定亲后按规矩是不可以见面的,但是坐在车里想了好半天,叶霜终于还是发话叫窗外的护卫: “去,过去把路边的王公子叫进来躲雨。” …… 护卫把王希禹带到马车跟前,掀开车门帘请王希禹进去。 王希禹连声与那护卫道谢,走进马车厢的时候脸上还挂着面对徐家护卫时那种局促又刻意热情的笑。 当看见端坐马车里的叶霜时,王希禹脸上的笑容有一瞬的凝滞。 叶霜看见王希禹眼底的茫然,出言提醒他:“我是叶霜。” 王希禹粲然,说,“我当然知道你是叶姑娘,咱们之前在刑场上见过。” 此言一出,叶霜哑然。 话刚说出口,王希禹也察觉出问题来了,“在刑场上见过”说得好像叶霜犯了什么事儿一样。王希禹又急忙向叶霜道歉,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想说自己还记得,从前孟长缨因为与倭匪勾结被斩,修远兄带着你去菜市口看杀头……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叶霜浅笑着打断了王希禹的话,好脾气地安慰他,说她知道他的意思,王公子好记性,过了这么久的事情都还记得。 王希禹不好意思地搓着衣角,一脸局促地笑:“当然记得,叶姑娘高雅,与人恭而有礼,给在下留下了很深的影响。” “……”叶霜无语,她没有想到那天自己故意的傲慢与冷漠,留给王希禹的印象居然是高雅和恭而有礼? 如果王希禹不是出于礼貌这样说,那么他便也是跟叶惟昭一样,平和的表皮底下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到这里,叶霜脑海里便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出了王希禹送给自己的那只瓷葫芦。 “王公子请坐。”叶霜示意王希禹坐下,马车不够高,成年男子站着根本直不起腰来。王希禹过于拘谨,没听见叶霜叫坐,他便一直都保持这种佝腰的姿势说了这么久的话。 被叶霜邀请坐下,王希禹又是一迭声的道谢,这才小心翼翼地在边角的一张软垫上坐下。 孤男寡女同处一车厢,王希禹低着头,也不敢看叶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尴尬又紧张的气氛。 当然,王希禹是被叶霜请进来的,叶霜自己倒是不紧张,“尴尬又紧张的气氛”只属于王希禹罢了。 王家的可怖,叶霜并不是忘了,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情况,在王家如此恶劣环境里是不可能存在的。只不过既然已经确定了要嫁进王家,尽可能多的为将来做好准备,在叶霜的立场来看,是她唯一能为自己做的事了。 “王公子今年十八?”叶霜主动向王希禹提问。 “是的。”王希禹低着头,依旧不看叶霜,只低声作答。 “王公子很年轻啊,为何如此着急要娶妻?”叶霜问。 因为在上一世王希禹是二十了才向徐家提的亲,怎么这一回偏偏就提前了?这个问题很重要,叶霜想要搞清楚,这也是今天叶霜主动邀请王希禹上自己马车的重要原因。 王希禹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嗨——其实也不是我自己着急,只是……” 他顿了顿,匆匆抬头扫一眼叶霜,又重新低下头去,“只是家慈催得急,王某被逼不过,只能遂了她的意……” 待这句话说完,王希禹的脸颊已经被两块红云包裹,对自己未来的妻子说这些,的确有些伤面子。 今生再见王希禹,他竟如此害羞,是叶霜没有想到的,不过这也勾起叶霜上辈子记忆里难得可贵的那一点点美好的回忆。曾经叶霜见到摔徐府大坑里的王希禹,不也这样害羞又可怜吗? 摸着良心,叶霜也承认,单就王希禹这个人来说,他除了懦弱一点,办事没原则,没什么担当外,也没多大的问题。 无非就是身体有点陈年老疾,吃穿住行需要看风水讲五行,然后摊上一个掌控欲极强的母亲。他不能忤逆母亲不讲五常五行,也没办法忤逆母亲不纳性“水”的大表姐为妾。 所以看起来这些亏,叶霜是非要吃下去不可了,就端看叶霜自己准备采取什么样的心态去应对,用什么样的姿势去吃罢了。不过听完王希禹的回答,叶霜倒是听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今生的王希禹情况更糟,明显是等不起了。 犹记得上次在菜市口刑场边见到王希禹,叶霜就觉得他的身体比起上一世,差去很多。记忆里叶霜刚嫁进王家的时候,王希禹几乎是不发病的,除了在特殊的时节和特别的空间里有可能出现症候,在平日里都是健康红润的脸色。 可现在的王希禹在叶霜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开始喘,今天哪怕没再喘了,但王希禹的脸色也显得过于苍白。所以杨氏着急了,得赶紧把那“火大”的媳妇给请进门,再晚两年怕是来不及。 叶霜在心底里暗自嘲笑了一遍婆婆的无耻,就没有再说什么。大户人家给快死的儿子娶妻“冲喜”的事情都屡见不鲜,更何况人王希禹还生龙活虎地活着,早娶晚娶那都是人家的自由。 见叶霜没有再问话,只一脸波诡云谲地不知道在想什么。王希禹觉得自己作为男人,也应该表示点什么,他主动向叶霜提问:风大雨大的,叶姑娘这是要去哪? 被王希禹问话,叶霜这才回过神来,她告诉王希禹,说自己在等自己的婢女。因为庆丰楼的馒头好吃,今天正好出一趟门,路过这里,她让婢女下车买馒头去了。 王希禹这才反应过来,看向车窗外,的确就在马车的另一侧,正对的就是庆丰楼的大门,大门内人声鼎沸的,正是这家最畅销的红糖馒头出锅了。 不多时车门帘自外揭开,红荞提着两个食盒出现在车门外。叶霜急忙伸手去接,王希禹眼明手快,接过了红荞另一只手上的食盒,端端搁在叶霜的面前。 丝丝热气自食盒的缝隙间溢出,红糖馒头的甜香气很快就充盈满整个轿厢。 红荞摘掉头上的斗笠上得车来,今天是她第一次见王希禹,自己出去买几个馒头,回来车上就多出来一个男人,红荞有些疑惑,想问叶霜,又觉得当人面问不好意思。 “这位就是王家的小公子。”叶霜主动把王希禹介绍给了红荞。 虽然不曾见过王希禹的面,但名字却已经是耳熟能详了,当听说眼前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希禹后,红荞立马表现出了她应有的尊重与谦卑。红荞叫王希禹王公子,还给王希禹奉上了一只新加好碳的暖手炉。 “王公子拿这个暖暖手吧!”红荞说,“您看您的嘴都冻乌青色了。” 王希禹只简单推辞了一下就接下了红荞递给自己的暖手炉,现在已经冬月了,这种时候下雨可比那下雪还冷,再加上王希禹的衣袍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个中滋味当真苦不堪言。 其实叶霜不是没看见王希禹那乌青色的嘴,只是现在的她不想再往王希禹身上寄托什么感情,这些小情小爱的举动她是一点都不想做。 眼瞧着王希禹抱紧那小手炉,似乎终于舒服了一点,叶霜问王希禹:“王公子这是要往哪里去?我让车夫先送你过去。” 王希禹听见叶霜说要先送自己,虽然他的确很需要有人送,但他依旧坚持与叶霜稍稍推辞了一下。 叶霜冷眼看着他笑,说,“没关系的,你看你也没一辆车,天又下着这么大的雨,我不送你,莫非你还要淋着雨走去?” 当然,王希禹也不敢真推辞,叶霜给他一架梯子他立马就着就赶快下坡: “那……就多谢叶姑娘了,风大雨大的还要劳动你们徐府那么多人一起来送我。说来我要去的地方也不远,就是城东的同知府,雷大人府上。” “王公子是有什么要事要见雷大人吗?”叶霜问。 “是的……”王希禹低头,“三日前家父被朝廷派来的钦差给带走了,说是有事要问他。结果这一问就是三日未归,听说负责这件事的是同知雷大人,因为担心家父有事,今日便带了点礼物想去雷大人府上探探路。” “你的礼物呢?我怎么没看见?” “呃……礼物多,且沉,家丁们得装好一阵了,为节省时间我先走,估摸这时他们也装车完毕该出发了。” 叶霜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王希禹会一个人出现在这路边了,看来王家遇上了很复杂的事情,通关系送礼都是拿车运。而且送礼的头绪之多连人手和车马都抽调不出来了,只能让王希禹这样的公子哥一个人出来走路。 “你……”叶霜有些犹豫,她不记得上一世王家有过什么把柄被这班朝廷的人给抓住了,害得王家慌乱成这样。虽说最后王家终究没有逃脱衰败的命运,但绝对不应该是在这个时候。 “你……大概知道朝廷派来的钦差,是因为什么要请王老爷过去询问如此之久吗?”叶霜问。 虽然已经从王希禹如此狼狈的模样,和王家分明有些失措的反应来猜,这件事一定非同小可,但亲身在王家呆过了一辈子的叶霜也实在没有看出来,像王家这样本分当小官,本分烧陶瓷的普通商贾,究竟有什么值得被朝廷钦差亲自查办的? “估计……估计会被说……乱政……”王希禹支支吾吾地回答。 叶霜惊呆了。 当朝皇帝赵昀诛杀他亲哥,前太子赵珩的时候,用的罪名便是乱政。所以“乱政”是一个非常严重的罪名,是会掉脑袋的,如今却搁到了王家人的头上,怪不得都慌成了这样。 眼见着王希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连呼吸都开始逐渐变得粗粝……父亲深陷泥潭不知生死,自己只好一个人出来揣着礼单四处奔波,淋过雨的王希禹正饱受身心煎熬。 叶霜听出来王希禹呼吸里头的杂音,知道他就要不好了。原本只打算做个安静的看客,但现在王希禹似乎撑不下去了,再是冷硬如石头的叶霜,只要一想到那只如美玉般晶莹剔透的瓷葫芦,她就没办法再继续冷硬下去。 叶霜提示红荞把马车里的火炉子给搬出去。 “火炉子有烟尘,拿出去,王公子吸不得这个。”叶霜说。 红荞惊讶,她舍不得把火炉子搬出去,现在已经冬月了,不烤火炉子,马车开动起来冷风呼啦啦的往里灌,谁受得了? “没事的,你拿三张绒毯,我们仨一人盖一张,不就暖了?”叶霜看出来红荞的不情愿,这样对她说。 既然叶霜都已经这样说了,红荞只能连声应下,立刻照做。 见红荞端着火炉走出去,叶霜看向王希禹,和颜悦色地安慰他:“王公子你别急,我现在就送你过去同知大人的府上。” 第80章 偏架 和初见叶惟昭时候的感觉不同,王希禹完完全全就是他过去的那副样子,胆小、多疑,心思敏感。因着长期处在母亲杨氏的高压下,本身生得风流倜傥的王希禹却有着诸多方面的不自信。 除了在面对陶土和火窑的时候,王希禹还能继续保持他的成竹在胸,淡定从容外,生活里的王希禹,无时无刻都笼罩在杨氏巨大的阴影之下。他不能随意地跑,不敢放肆地笑,甚至就连他自己娶谁做妻子,与哪个女人睡觉,睡多长时间的觉,他都做不了主。 上辈子王希禹是这样的,今生再见他依旧这样。 王希禹不记得叶霜了,他那羞涩又躲闪的眼神早已出卖了他内心的一切。 所以王希禹是脆弱的,他习惯了被人保护,早就失去了保护自己的能力,当面对外人的伤害的时候,他只能毫无抗拒地把自己摆平了送上去,任由别人将他敲骨吸髓,拆吃入腹下去。 但王希禹也是强大的,放眼天下,没有哪一个制瓷人可以做到像他一样,将自己的身心全都献给那抔陶土。他对瓷器的爱近乎狂热,他疯狂地爱着他的陶土和他的火窑。在没有生命的陶土和火窑的面前,王希禹就是它们的神!技艺超群,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王希禹就是那个能够赋予泥土生命的人。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要拜倒在王希禹的脚下,唤他一声“先生”! 叶霜可以不爱他,但也并不想伤害他。王希禹没有错,有错的只是这个世界。 叶霜安排马车疾驰前往城东,一路上除了叶霜问两句,王希禹用最简短的语言轻言细语回复一句外,一路上他都抱紧那只小小的手炉低头不语。 叶霜知道他很忧虑,王希禹在担心他的父亲,会不会因为这一次的询问,给父亲和他们王氏家族带来灾祸。 如果按照最自私的态度来看待这个问题,眼下叶霜尚未嫁进王家,此时王家若遭遇了灭顶之灾,两家只走到了下聘这一步,一旦形势有变,这门亲事肯定就黄了,叶霜再也不会嫁过去,对叶霜来说当然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 但叶霜并没有因此而感觉到幸灾乐祸。 或许因为那只系着北斗真经缎带的瓷葫芦,又或者—— 王希禹早已经忘记了过去的叶霜,眼下的他正怀揣着最真挚的景仰与类似患难见真情般的感激之心与叶霜坐在一起。 伸手不打笑面人,更何况面对的是王希禹这样敏感又多情的年轻人。 “王公子与我换个座吧?我瞧着你那边风挺大。”叶霜温言细语地对王希禹说。 王希禹回头,又是一个蜻蜓点水般扫过叶霜的脸,他就收回了视线。 “谢谢叶姑娘,有你的绒毯和手炉,我已经好多了,姑娘不担心,我已经不冷了。”王希禹笑眯眯地说。 如果不看王希禹的脸,单听这样清朗如金玉相合的男声,你会以为王希禹现在的心情很好——叶霜知道,王希禹他从来都这样的。 或许在王希禹的潜意识里,他一直认为自己是配不上叶霜的,王希禹从来都在用仰视的态度看待、对待他身边所有的人,尤其是叶霜。 王希禹爱叶霜,他从不把自己不开心、不快乐的一面在叶霜面前展露。他认识不到上辈子叶霜的不快乐究竟来自何处,但他希望自己能够给叶霜带来快乐的心,是一以贯之的。他没办法给叶霜任何保护,但在用他的一辈子,努力给叶霜快乐。 叶霜深知自己在王希禹心中的地位,挥霍起他的爱来,自然愈发无度…… “听声音,公子的确是好些了,你若不肯换座,就别把脸对着那车门,风吹了面,寒气入喉,你又该喘了。”叶霜好意提醒他。 王希禹这一回听话了,果真从那门边上转了一面来坐着。他惊叹着问叶霜是否学过医,连这些都知道,可在自己的印象里,徐家并没有懂医的人。 叶霜噗呲一笑,说我不懂医,这些也是在照顾祖母的时候自己学到的。 王希禹望着叶霜吃吃地笑,眉梢眼底都是温柔。 如有一只小手探入胸中,轻拨心弦。 “我知道,王家不会有事的,这一点,王公子绝对可以放心。”叶霜脱口而出对王希禹这样说。 王希禹一愣,旋即就对叶霜道谢,“托叶姑娘吉言……” “我说的是真的!”见王希禹不信,叶霜有点急。 王希禹笑弯了眼,眼底有灿星闪烁,他也对叶霜保证,“我肯定信叶姑娘说的。” 车到雷同知家门口的时候,王希禹下车,刚站在路边想目送徐府的车马离开,叶霜掀开马车窗帘对他说:“你先进去,我在这里等你。” 王希禹惊讶,当然,惊讶中更有喜悦。他劝叶霜不用等他,他们王家的马车晚点也能到了。 但叶霜不走,她坚持就坐在这雷府的门外等王希禹。 “若是车马有误,有我这驾候着,也能稳当点。”叶霜这样回答。 最终,王希禹拗不过叶霜,独自一人朝雷府大门走去。 叶霜坐在马车上看王希禹走到雷府的门前,叩开了大门。一名雷府管家走出来,对着王希禹打了一个千,便领着王希禹走进府院,消失在了大门后。 她放下窗帘,重重地靠上身后的软垫,长长出了一口气。 叶霜想,或许对王希禹,自己心里终究还是有愧疚的…… …… 王希禹与雷永畅的会面并不顺利,王希禹走出来的时候神情惨淡。隔着窗帘,叶霜看见他脚下有些乱,走出雷府大门后,便低着头急匆匆地顺着墙根儿走,似乎早把等候在路边的叶霜给忘了。 叶霜唰一把拉开窗帘,隔着路大声叫王希禹的名字,“王公子!” 王希禹抬头,看着街对面马车上的叶霜,有点愣。 叶霜也发现从雷府出来的王希禹怎么突然就变呆了些?她来不及多想,便探出头去,朝王希禹努力挥舞自己的手臂:“我在等你呐!你快点过来呀!” 王希禹脚下顿了顿,似乎下定了决心,才又重新朝叶霜的方向走来。 “情况怎么样?”人还没有走近,叶霜便急迫地向王希禹发问。她的眼睛里面亮闪闪的,满满都是对王希禹的关心。 王希禹看见了叶霜眼里的光,他停下了脚来,隔着丈余远的距离远远看着叶霜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却不回答。 “快告诉我你见到你爹了吗?雷永畅到底怎么跟你说的!”叶霜那个急啊,心里跟猫抓似的,自己还没注意到自己说起雷同知的时候脱口而出的是雷永畅的大名,而非敬语。 “呃……”王希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压抑着身体里的什么情绪,他望着叶霜努力扬起一个微笑: “情况不大好,我还是见不到我爹。” 心不由自主地就沉了下去,叶霜眼底的期冀退去,愁云笼罩了她的眉间。 情况不大好是什么意思?乱政的帽子这么快就坐实了? 这不能吧!那赵昀杀赵珩都还准备了好几个月呢,总不能王家在半年前就被人给拉进坑了? “你告诉我雷永畅他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你的礼单他收了么?”叶霜问。 风中,王希禹朝着叶霜摇了摇头,两个问题他没有回答其中任何一个,但是眼眶却红了。 叶霜急啊,这光摇头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啊? “哎!你倒是说话呀!”叶霜急得快要发火,忍不住扯起嗓子朝王希禹喊,“快点上车说话!磨磨唧唧地作甚?” “希禹感谢叶姑娘的关心,这件事,就不多劳动姑娘费心了。非常感谢叶姑娘今日车马劳顿为我王希禹耽误了这大半天的时间,时候不早了,姑娘您请先回吧……” 说完,王希禹还对叶霜深深鞠了一躬,“希禹恭送叶姑娘。” “……”叶霜无语。 “你丫又耍什么花招……”叶霜怒极,只觉这王希禹欠揍,忍不住就想发怒。可这骂人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句,便听得耳旁爆发一阵呼喝声: “干什么呢?你为什么还不走?老爷给你脸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滚滚滚!” 叶霜惊愕,循声看去,只见雷府门大开,自门内冲出来一群持刀带棍的家丁,正在雷府管家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朝王希禹冲过来。 “叫你滚了还赖在这里干什么?”出乎叶霜的预料,雷府管家竟一反刚开始对王希禹那客气恭敬的态度,第一个冲过来就朝王希禹的胸前狠狠推了一把。 在雷府管家过来之前,王希禹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把叶霜掀开的窗帘给放下了,他转身朝雷家管家迎上去,刚刚做出一个行礼的动作,就被□□家给一掌推在左胸上,踉踉跄跄后退了两步。 叶霜原本怒火烧得正旺,突然被雷府的家丁们打断,正在疑惑间,就看见王希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人欺负。叶霜忘记了埋怨王希禹不说话,只为眼前这一幕再度怒火中烧。 就在叶霜一个挺身想要冲出马车与雷府这个不知好歹的下人理论的时候,一个叶霜无比熟悉的男人的声音突然在马车外响起: “老雷,算了算了,好好说话,不要动手……” 叶霜被这声音给激得一个激灵!她猛地掉头,透过马车窗帘的缝隙,叶霜看见叶惟昭正站在雷府管家和王希禹之间,叶惟昭没有去控制满嘴污言秽语的雷府管家,反倒用一只手抓住了王希禹的一条胳臂正在说话。 头顶一股热流冲上来,给冲得天灵盖嗡嗡作响,叶霜来不及多想叶惟昭为什么会出现在眼前这个场景里,就伸出手来,唰一声拉开了车门帘,走出去。 “哥哥!你放开王公子!”《 》 80-90 第81章 迷失 叶惟昭给吓了一跳,当他抬头就看见叶霜站在他面前的一架马车前,傲然睥睨朝自己发号施令的样子,叶惟昭惊呆了。 只那么一瞬,叶惟昭就放开了王希禹,他的脸上迅速挂起一层寒霜,今天在这里看见叶霜,真的让叶惟昭的心—— 很痛。 “你走吧,不要再来了。”叶惟昭对身旁的王希禹这样说,他身后的□□家上前一步还想说什么,也被叶惟昭拦住了。 王希禹惶恐,仓促地对叶惟昭道谢,他眼角残留的泪痕尚未干,也依旧没有忘记转过身来对站在车头的叶霜深深一揖: “今天是我王某人冒失了,拦了叶姑娘的车,万分感谢叶姑娘没有生气,反倒慷慨相送,王某感激不尽……” “……”叶霜语迟。 她知道王希禹为什么要专门走过来对自己说这句话,这句话与其讲是说给叶霜听,不如说是讲给叶惟昭听的。 王希禹担心叶惟昭怪罪叶霜,便把今日叶霜送王希禹来雷府的责任都揽到他自己身上,说是他自己拦下了叶霜的车,叶霜才被迫在这雷府门外等候。 叶霜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王希禹方才从雷府走出来的时候会是那种表情。原来王希禹刚进雷府,就看见了叶惟昭。王希禹认识叶惟昭,知道他就是叶霜的哥哥,在这雷永畅的家里看见叶惟昭,这意味了什么不言而喻。 王希禹死也没有想到叶霜的哥哥会参与到对他们王家的围猎行动中来,他有些难以接受。 但!离开雷府后的王希禹依旧对叶霜温柔而有礼,他不会把自己在雷府看见叶惟昭后的失望情绪转嫁到叶霜身上来。 他爱的是叶霜这个人,而不是叶霜的哥哥,或叶霜的其他家人。唯一能伤害到王希禹的人是叶霜,而不是叶惟昭。 在这样强烈情绪的对比下,叶惟昭似乎瞬间就化身成了“恶魔”,站到了叶霜的对立面。 叶惟昭心里清楚自己今天是弄巧成拙了,所以他干脆利落地认输,立马就放王希禹走。跟王希禹一样,叶惟昭要的只是叶霜,不是王希禹,他需要考虑的首先是叶霜的情绪,而不是扮恶魔吓退王希禹。 王希禹一个人踉跄着离开了雷府,当那个单薄又孤独的背影最终没入巷尾,叶霜转过身来直视进叶惟昭的眼睛。 她脸上的神情很凝重,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叶惟昭的脸色也很难看,在场的众人都感受到了这种凝重,大家都有点摸不清头脑,因为刚才他们明明都有很努力地在工作。 叶惟昭先是对□□家表示了感谢,□□家说这是他们应该做的。此时站在一旁的叶霜依旧没有说话,可但凡有双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虽然叶惟昭的脸上带着笑,叶霜没表情,但此时萦绕在叶惟昭和叶霜两个人之间的气场,变得更加紧张了。 只不过叶惟昭在外行走的时候都被称作的是李惟昭,毕竟皇帝在诏书里就已经把“李”姓冠叶惟昭头上了,哪怕叶济康再是介意,他也不敢说皇帝的不是。所以除了与徐家熟识,或者了解叶惟昭私生活的人,一般人都不知道这位都指挥司的副指挥使还有一个“叶”姓。 在场的人都感受到了叶惟昭和叶霜之间的紧张气氛,但是他们看不出两个人的关系,说是兄妹,肯定不是,说不是兄妹,可姑娘又叫副都指挥使哥哥。大家都一脸畏惧地看着站在路边的叶霜,不知道这个突然就冒出来的年轻女人究竟要对副都指挥使做什么。 叶惟昭感谢完□□家后,便把□□家和众雷府家丁都恭送回去了。有年轻的家丁舍不得走,想留下来看热闹,被□□家一个爆栗敲在后脑勺上,生拉活扯地带回去了。 叶霜站在路边,静静地等叶惟昭把“后事”收拾干净。送走众人后,叶惟昭沉着脸走到叶霜身边,低声对她说了一句“走,上车”! 说完,叶惟昭把长腿一抬,一大步便迈进了马车厢…… …… 叶霜走进马车的时候,叶惟昭正经危坐的坐在正上方,叶霜没地方坐,只能在侧面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车夫隔着门帘儿问,霜姑娘咱们回府么? 叶霜嘴里的那一声“是”都还没有说完,就被叶惟昭给抢了过去:“不回府,去桂溪。” 门帘外有一瞬的静默,车夫并没有立刻称是。 叶霜明白车夫在等什么,立马跟着接了一句:“走吧,就去桂溪。” 叶霜话音刚落,门帘外的车夫就立马应了一声“是”。 叶霜沉默着看了旁边的叶惟昭一眼,但见他的脸硬得像块石头,看不出生气的样子,当然也肯定不会是高兴的意思。叶霜不可能因为这个事情责骂尽忠职守的车夫,也懒得安慰叶惟昭,两个人就这样一路无话,坐着车前往宁水河边而去…… 桂溪原本是渔民打鱼的场子,但是因为此处风景优美,有山有水还有品类繁多的各式野花,经常会有城里面的人来此地游玩。时间一长,开摆渡生意的,摆茶摊的也随即多了起来。人一多,渐渐地桂溪就彻底变成了城中公子哥儿们游玩的地方。 马车刚来到桂溪岸边就被叶惟昭给喝止了,他叫徐府的人就站在当地等着,自己一个人领着叶霜朝前走。 护卫长不放心,想跟上,被叶霜以眼神示意给逼了回去。 叶惟昭龙行虎步走在最前头,他也不回头,就那样冷笑着打哈哈,“呵呵!管事的教导得挺好,除了你,旁的人都指挥不动他们。” 叶霜知道叶惟昭心里是有些不痛快了,老祖宗和徐三娘怎么看待叶惟昭的,下人们不是傻子,他们也会下意识地用同样的态度来对待叶惟昭。如今的叶惟昭算得上是以一腔真心在对待徐府,结果依旧还是换得对方的如此对待,说不寒心,是不可能的。 叶霜不想刺激叶惟昭,便替自己的侍从们找补道:“还不是被前两次的事情给搞怕了,除了我本人,他们谁都不敢信。” 听得此言叶惟昭扑哧一声笑了,他停下脚来,看进叶霜的眼睛。 “你不必担心我会不会嫉恨到想报仇什么的。”叶惟昭说:“我非常高兴看见他们能只听你的话,而把其他人都视为无物,这也能让我更放心。” 叶霜一噎,也不知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假意,如果叶惟昭能真这么想,倒也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便不再劝他。 两个人一前一后,一直走到一处废弃的码头前,叶惟昭停下脚步往那码头的台阶上一站,叶霜紧随其后,也走到了他的身边。 “你——” “你——” 两个人竟同时开口说话。 “我先说!”叶霜毫不客气地要求先说,针对今天这件事,叶霜觉得有很多话都必须要跟叶惟昭说清楚,自己不能再这么逃避下去了。 叶惟昭点点头,示意叶霜先说。 “你为什要陷害王家?”叶霜也不拐弯子,直接向叶惟昭抛出自己的疑问。 “如果你是想替王家说话,我建议你最好省了。因为你说的话全部都是错的,现在的情况是,你说越多,他们的下场就会越惨。”叶惟昭把手揣在袖子里,根本不看叶霜,就那样望着前方浩渺的江水,淡淡地说。 “……”叶霜无语。 她知道叶惟昭这个人的脾气,自己若真为了王希禹好,就最好不要在叶惟昭的面前提他的名字。 再说叶霜并不是因为爱王希禹才向叶惟昭求情的,她也不希望叶惟昭误解了这一点。 所以今天叶惟昭干的是坏事,反倒要压了叶霜一头?这不恶人先告状吗? 当然不能这样。 叶霜望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水面沉默了一瞬。 “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叶霜说。 “我早过了想跟你吵架的那个阶段,现在我只想好好跟你说话,因为我知道你也是希望我好的,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我和你两个,都能够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听得此言,原本一脸寒霜的叶惟昭似乎也有些触动,他回过头来看了叶霜一眼: “你不能再去爱那个王希禹。”叶惟昭说,“嫁给他会是什么后果,不需要我提醒你。” “你误会我了,我不爱他,也没有想过还要嫁给他!” 叶惟昭看着自己正前方的一小片水面叹了一口气,似乎这样就可以叹出他胸中的郁结,“你知道,我总是会信你的……” 叶惟昭这样的态度,让叶霜不悦,自己在这里对叶惟昭掏心掏肺地沟通,他却把叶霜看成了明知前方是虎穴龙潭,还非要幻想着靠自己的超能力感化众生的大傻子。 “因为我无法改变必须要嫁给他的那个事实!”叶霜厉色,自眼底喷射出愤怒的火苗,把眼眶都给烧红了: “既然改变不了那个事实,作为一个人的我,是不是就应该努力去适应那个现实,好让自己可以活得稍微舒服一点呢?” 叶惟昭不为所动,他转头看着叶霜,脸上也看不出任何喜怒,“所以你还挺委屈,不爱他却还要替他背负这一切。” “可是我还能怎么办呢?”叶霜朝叶惟昭大声地说:“我爱的人他抛弃了我,我不爱的人却愿意为我奉献他能奉献的温暖!我为什么不尝试着去接受他,顺应他呢?” 叶霜没有想过要哭,眼泪却无声地簌簌滑落。 她转过身,心底那道高筑的堤坝早已经一溃千里。叶霜从来没有对叶惟昭说过她爱他,上一世叶霜不敢说,也没有机会说,这一世她就算说了,也无济于事了吧…… “你这又是何苦呢……”身后传来男人长长的一声叹息,一块带着淡淡青草香气的细棉帕轻轻抚上了叶霜的脸。 “我没有责备你一句,你却哭成了这样。” 叶霜拿那块棉帕捂着脸,原本还只是无声流泪的她控制不住开始啜泣,再到后来竟哼哼唧唧哭出了声。 叶惟昭拿袖子帮她擦漏到下巴上来的泪水,帮她整理被揉到脸上被哭湿的发丝。虽然他与叶霜正在闹矛盾,但这一次闹的矛盾,竟然逼出来了叶惟昭这两辈子想听到却从来不曾听过的话。 她说我是她爱的人欸! 原本笼罩在心头的阴霾瞬间烟消云散,叶惟昭瞬间就忘记了王希禹这个人,他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 “霜儿啊!你这么爱哭,要不你去给东海龙王当女儿吧,这雷都不用打,直接说来就来的……” 叶霜是被他激气的,这都把叶霜气哭了,他却还在笑,叶霜伸出拳头彭一拳打在他的胸膛上,“不许你乱说!你是个坏人!” “这话我可不会认啊!我坏不坏不能由你说了算,对别人来说,我可能是挺坏的,但是对你霜儿……”叶惟昭笑,高举着双手抗议,“惟昭的心,天地可鉴!” “……” 叶霜一愣,抬起头来看见叶惟昭的脸近在咫尺,那双漆黑的眼睛里闪烁着的绚烂的火焰。 不等叶霜开口说一句什么,叶惟昭低头,一个灼热的吻覆上了她的唇—— 日月再度因他而黯淡,熟悉的感觉在“时隔多年以后”卷土重来,将叶霜紧紧包裹,让她丧失理智,忘记了思考。 叶霜沉醉了,迷失在他温暖的怀抱里。 第82章 归途 叶霜被狠狠摁到一块大石壁上的时候,她清醒了过来,她推开了他,兀自平复自己被揉乱的心绪。 “你不可以再这样了!”她警告叶惟昭,“我要嫁人了,你也好好找个女人成亲吧!我们就此打住,打住!一步也不要向前!” 叶惟昭被推开的时候还有点愣,呆呆地站着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的气息有点粗,有点乱,废了好大的力气才重新调整好,叶惟昭狠狠抹一把脸,那两团赤红的火焰还在烧,残留在他凌厉的眼睛里。 “你在想什么呢,霜姑娘?”叶惟昭冷笑,“还想着嫁给那个男人啊?不可能的!” 他用力地猛挥一下他的手,“除了我,你不可能嫁给任何人!” 叶霜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她看一眼叶惟昭,知道他还沉浸在自己的认知里无法自拔。 “叶惟昭。”这一次,叶霜没有再叫他哥哥,而是称呼了他的全名。 听见叶霜叫自己全名,叶惟昭的眼底一亮,狐疑中带一丝期待地看着叶霜。 “就算事实真的跟你说的那样,我依然没有办法嫁给你。”叶霜说: “如果一件事已经被人用错误的方式去处理过了,当你想用正确的行动再把它纠正过来的时候,就会有很多人从四面八方赶过来阻止你,让你的计划难以实施。因为让这件事保持它原来错误的轨迹,代价往往会比采用其他方式小得多。” 叶惟昭苦笑。 这样的论调他听得何其多! 不光徐老太太,其实就连叶济康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所以你准备屈从于旁人的安排,让你的人生重新变成从前的那个样子?”叶惟昭看着叶霜,眼底尽是嘲讽之意。 被叶惟昭嘲笑,叶霜也不会跟他翻脸。因为叶惟昭还有生气,有欲望有血性,才会想要去抗争,去抢夺,去说难听的话,办难做的事,让对方慑于他的狠辣而让步,好让他自己获得成功。 可叶霜不一样,她没有了爹,没有了她能够爱的人—— 她无欲无求,无所依也无所靠,因为埋井里那么久早失去了血性,其实也无所谓幸福不幸福,叶霜只要能平安活到死去,和叶霜身边所有的亲人能平安活到死去就够了。 叶霜没有打算过把自己的人生交给王希禹,其实也没打算交给叶惟昭。 虽然不是不爱,但是她依然可以选择放弃。 叶霜不想爱。 不敢爱。 爱不起。 就在叶惟昭还想冷嘲热讽刺激叶霜想让叶霜振作起来,跟他一起战天斗地的时候,叶霜问他,在他离开自己回京的那半年里,他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一丝消息都没有,害得她苦等? 叶惟昭沉默不语。 其实在今天,叶霜并不需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也一直没有问叶惟昭要过这个答案,而今天之所以问他,也不过只是想堵住他的嘴而已。 见叶惟昭不说话,叶霜笑了: 看吧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什么也别说了,我不怪你,你为我做过那么多,也足够了,你依旧是我的好哥哥。 就在叶霜转身离开的时候,叶惟昭一把拉住了叶霜的手: “霜儿给我一次机会,这一次,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 叶惟昭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从那个可怕的梦里惊醒,每一次醒来浑身都被汗濡湿透了。 梦里,叶惟昭正骑在马上与身穿黑盔黑甲的不知名敌人作战。敌人们身形魁梧,皆手持西域特色的弯刀与叶惟昭的人马近身肉搏。 每一次,叶惟昭都很懵,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对方作战,作战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根本不容得叶惟昭去思考这些问题。反正每一次遇到这样的战场,一个字—— “杀”!就对了。 叶惟昭咬紧牙关挥动自己的燕翅大刀奋力拚杀,也不知道究竟杀了有多少人,直到叶惟昭的身边、脚底已经累起了高高的人尸小山…… 猛然间一股黑烟袭来,三尺之内伸手不见五指。 叶惟昭慌了,挥动大刀,舞了一个圆,把自己给紧紧包裹了起来。 出人意料地,黑烟又倏地散去,叶惟昭眼前竖起两根高高的木桩。 木桩高耸入云,顶端吊了两个人。 一根木桩上有女人尖叫的声音传来,叶惟昭听出来了,是自己的未婚妻程姣。 程姣乃开国大将军程志昌的嫡亲孙女,京西定国候程坚之女,青面天将军程烈的侄女。而叶惟昭离开叶霜前往京城来,正是寻这程家帮忙来了,希望程家人能帮他在皇帝跟前说点好话,不要再纠结过去的事情了,好让他正大光明地迎娶叶霜。 京城里的人家果然开明一些,听见叶惟昭想迎娶叶霜竟也没有被惊吓得大呼小叫。程家人很好说话,叶惟昭是程家人眼看着成长起来的,在老将军程志昌的心里,叶惟昭,那就是他异姓的孙子啊! 程志昌理解叶霜是女人,没权没势,生下来就远离朝堂,对赵昀根本就构不成任何威胁,除了揪住过去的恩怨出一口残留了几十年的气,当今皇帝也实在没有必要跟一个女人过不去。 所以程志昌当场就答应了下来,一定要去皇帝面前把叶霜身上的罪,给她脱得一干二净!但是有一个条件—— 那就是程志昌的嫡孙女程姣看上了叶惟昭,她想做叶惟昭的正妻。而叶霜,毕竟已经嫁人了,程家甚至可以出面让王家把叶霜休掉,但是回家后的叶霜只能当侍妾。 叶惟昭犯难了,看来这求人办事是不好办,办个事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权衡思考再三,终于,叶惟昭应下了这门亲,很快就跟程家人过了龙凤贴,叶惟昭拿出厚实的家当,往程家送了聘礼,这门亲,就算这么定下来了。 眼下程姣被人绑在了柱子顶,叶惟昭哪里看得下去,立马就要去救。 可就在这时,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还有一个呐!两根柱子,你只能救一个。 每次当叶惟昭听见这个人声的时候,他心里就会狠狠地哆嗦一下——又来了,他就知道,另一根柱子上绑的一定是叶霜。 这一回,叶惟昭再也不敢想了,他咬紧牙关,对那声音说,“我选叶霜。” 话音刚落,那声音竟然有些惊讶:你不是从来都选程姣的吗? 叶惟昭摇摇头说:不了,这回我选叶霜。 从前叶惟昭之所以先选救程姣,那是因为程姣姓程,姓程则意味着她可以让叶惟昭得到叶霜,也能让叶惟昭的仕途之路不会因此而受到影响。 至于叶霜呢?并不是说救下程姣后叶霜就必死无疑,那个声音也说了,只要叶惟昭的手够快,他若能接住下落的叶霜,那么叶霜便也是他的。 既然如此叶惟昭肯定把程姣给排在首选啊!救下程姣,他既可能得到叶霜,也可以继续平步青云。若他先救下叶霜,那么万一救不下程姣,活着的叶惟昭与活着的叶霜依然没办法走到一起,叶惟昭甚至还会因为害死了程姣而仕途之路被斩断,从青云直跌泥淖。 叶惟昭的算盘打得好,但人算总不如天算,放下程姣后,叶惟昭总是接不住下落的叶霜,每次不是偏了一点,就是慢了一步。 如此反覆多次看见叶霜在自己的面前被摔得粉身碎骨,叶惟昭终于忍不了了,所以这一次,他决定先救叶霜。 可是在听见叶惟昭那不同于往常的回答后,那声音开始变得迟疑:这样真的可以吗? 可以!叶惟昭斩钉截铁的回答。 可就在他准备好迎接木桩上的叶霜平稳下降的时候,突然,耳畔传来一阵闷响——叶霜再一次狠狠砸在叶惟昭的面前,直接砸进土里三尺深,手脚四分五裂,鲜血四溅。 “不可以。”那声音淡淡地说。 …… 叶惟昭无法忍受这种噩梦无休无止的纠缠,他想,自己或许是对叶霜过于思念,才导致自己总是做那些噩梦。 尽管目前在京城里的事还没有最终处理好,但是终于在这一天,他决定了,先回江宁去看看叶霜,跟她解释一下这段时间自己在京城里做过的努力,和遇到的困难,也恳求叶霜能够理解他,支持叶惟昭做出来的这个决定。 临走的时候,程姣抛开婢女偷偷上门来见了叶惟昭,她对叶惟昭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说到底她还是不希望叶惟昭刚娶妻就纳妾,还纳一个有夫之妇! 可叶惟昭从头到尾打的主意都是娶叶霜啊,这一点立场肯定不能丢! 叶惟昭一个人在京城,虽然当的是殿前指挥使,但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护卫,办关于叶霜这种属于皇帝家务内事的问题,总归还是不够秤!所以,叶惟昭想要正大光明和叶霜在一起,前提的一个条件就是,不能把程家给得罪了。 更何况,叶惟昭想要继续在仕途上有所建树,维护好自己身边这些年来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人脉关系,也是至关重要的。不能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的未来和前途都给丢了,那也是得不偿失的。 也正是因为叶惟昭既要抓住这头,也要顾及那头,人的欲望太多,终归是要反噬的。 失去了血性和冲劲的叶惟昭,只剩下通体的圆滑与世故,早已不再是过去那个敢想敢干,敢爱敢恨的叶惟昭了。 因为有所求,人才会有所惮。这天晚上叶惟昭耐着性子跟程姣解释又保证,拍胸脯发毒誓都发了好几轮,程姣这才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好不容易应承完京城里的大小姐,殿前指挥使叶惟昭这才身着华服,骑着高头大马回到了江宁…… …… 曾经叶惟昭看不起自己的父亲,因为叶济康作为一个男人,一个自诩为知廉耻懂仁义的读书人,抛妻弃子,寄居于徐家的庇佑之下。 于是叶惟昭自小就在心里暗下了决心,自己一定不会成为叶济康这样的小人!他叶惟昭有血性,有担当,吃得一生苦,剐得一身肉。不当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叶惟昭枉来人间走一遭! 可是当时过境迁,叶惟昭终于长大了,长成一个身高八尺,相貌堂堂的男人,穿上麒麟袍,带上簪花冠,拍马走进了金銮殿。 而这时候的他,尚能记得多少当年他曾经在猎猎黄沙中起过的誓言呢? 有人说,世故,是聪明人耐以生存的甲胄。 还有人说,圆滑,是聪明人行走江湖的利矛。 至于那些既不世故也不圆滑的人呢? 这样的人就都是蠢材,早已经为这世俗所抛弃! 回到江宁,叶惟昭终于得见那口锁着叶霜的井,深埋儿子尸骨的小小坟茔,他崩溃了。 叶济康可以理解叶惟昭心底的痛苦,毕竟当年他也是这么样过来的。 于是叶济康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叶惟昭的肩,告诉他: “昭儿莫哭,人生来这世上,本就是吃苦的,百事难如一愿者比比皆是。总归是自己最心爱的,失去了肯定痛苦,但人的生活总要继续,痛苦一阵也就过去了,该忘的,咱就忘了吧!” 叶惟昭听言一惊,转头看见叶济康腰间一块象牙的玉笏,此乃京官上朝的时候才用的东西,叶济康一个远在江宁的地方通判,带这玩意作甚? 叶惟昭顾不得伤心,只一味逼问这只玉笏的来历。 叶济康先是不肯讲,到后来则支支吾吾顾左而言他。 直到叶惟昭将那玉笏一把夺过来,只见这玉笏的底座上刻着一个字:“程”。 第83章 无间 叶惟昭没有再嘲讽叶霜的“懦弱”,更不再逼迫她一定要奋起反抗。他要叶霜照顾好她自己的身体,不要让叶惟昭担心,他最后一次恳求叶霜再等他一等。 “你岁数也不大,晚两年嫁人也不老啊!”叶惟昭说。 叶霜表示,她愿意为了叶惟昭尽量拖延时间,但她没办法保证自己能够拖延多久。“就像你自己说的那样,我需要首先保证我自己能活着,才能谈得上其他。”叶霜说。 叶惟昭因为叶霜肯与自己配合,感谢了一遍又一遍。 叶霜告诉叶惟昭不必要这样,因为爱是相互的,她也爱着他,愿意与叶惟昭生生世世走下去。 因为叶霜的这句话,叶惟昭的眼底流露出了难过的表情,但他脸上却是笑着的。叶惟昭说他非常开心能够听到叶霜说话,现在的每一天,他都在当做一辈子在过。 听完这句话叶霜忍不住笑了,说叶惟昭说话就爱夸张,人的一辈子可长了,一辈子完了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谁也不知道自己的下辈子究竟是人还是畜生。 “我觉得你下辈子肯定是一只可恶的小畜生。”叶惟昭笑着对叶霜说。“譬如说,狸猫和雪鸮,都是又凶又爱使坏的小畜生。雪鸮的模样太丑了些,你可以勉为其难当只小狸猫。” “……”叶霜无语,觉得叶惟昭是在拐着弯的骂她,她抓起一把草,就往叶惟昭的身上扔,叶惟昭自然不肯被她扔,两个人开始你一拳我一脚地打闹起来。 两个人从东打到西,又从西打到东,从石码头打到枯草地上,再从枯草地打进了河边的一处小木亭。 叶惟昭用双手把叶霜给固定在了小木亭的一根柱子上,笑嘻嘻地挑衅她:小畜生看你现在往哪里逃? 叶霜自然不肯束手就擒,可左右都逃不开,还能往哪里逃呢? 这可难不倒叶霜,只见她那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便倏地一声屈伸蹲下,想从叶惟昭的咯吱窝底下钻出去,没曾想蹲下去的时候竟一胳臂肘撞上了叶惟昭的裆部…… 伴随一声惨叫,只见叶惟昭蹲下了身,双手抱膝,脸色惨白。 叶霜被吓坏了,拚命问他很疼吗?有没有好一点? 叶惟昭说不出话来,从最开始的蹲在地上改成了坐地上,然后再改成蹲在地上…… 叶霜看他似乎痛得很的样子,也不敢说话了,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保持着跟叶惟昭同样的节奏,一脸痛苦地看着叶惟昭痛。 终于,好不容易等到叶惟昭不再动弹的时候,叶霜把他扶起来,坐到亭中的美人靠上。 看叶惟昭的脸色已经逐渐好转,叶霜问他是不是不痛了? 叶惟昭很颓废地点了点头,没力气说话。 看他这般没力气的样子,叶霜也不由得的担心起来,“应该不会被我撞坏了吧?”叶霜自言自语道。 听见这句话,叶惟昭没有立刻回应,只沉默着看了她一眼。 “坏是没坏要不你帮我看看?”叶惟昭说。 “……”叶霜无语,仅存的那点同情心瞬间荡然无存,她挥动拳头再度朝叶惟昭的身上出击,却被叶惟昭给一把截住了手腕。 叶霜去路被阻,想抽回自己的手,却抽不回。 叶霜是养在深闺里的娇小姐,叶惟昭是习武的,只要他想,控制住叶霜就犹如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而他刚才之所以与叶霜闹那么久,也不过是他自己想这样闹罢了。 但是现在,他不想了。 只见叶惟昭的一只手只那么轻轻一拧,叶霜就像被触发了什么机关一样乖乖地靠了过去,躺进了叶惟昭的怀里。 “哎哟哟!痛!”叶霜耸着肩膀嘴里哇哇地叫着。 “你乖乖听我的话,会不会痛了。”叶惟昭的嘴里嘟囔着,手底下也不停。 他把叶霜搂进自己怀里,俯身下去,深深拥吻…… …… 两个人最后一次分开,是在叶霜确定了叶惟昭并没有哪里被撞坏。 叶霜一把推开叶惟昭,痛斥他明明好好的为什么要装成受伤的样子? 叶惟昭头大,问她莫非你还指望我真的被撞坏了?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不过你放心,就算我真的坏掉了你也没办法逃脱我的手掌心。 叶霜觉得叶惟昭诡计多端,不能再跟他这样耗下去,起身就要走。 叶惟昭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我很想你呐……想到天天晚上都睡不着觉,只能爬起来一个人在院子里面耍刀。” 叶霜笑,点着他的额头笑他说,你院儿里不是还有个湘兰吗? 叶惟昭忍不住感慨,说怎么这般老远的飞醋你都能吃过去?霜儿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吗? 叶霜嘻嘻笑着,说你们男人不都这样的吗? 叶惟昭怒了,长臂一伸,要给叶霜好看。 叶霜嗷嗷叫着要逃,又怎么逃得过,很快就被叶惟昭给逮了回去,压在那美人靠上狠狠地“好看”了一回。 这是叶惟昭“这么多年以来”感觉最满足的一回,因为今天的叶霜对叶惟昭可谓是“百依百顺”,那恭顺与讨好的意味,如此分明。 叶霜一脸娇俏地笑,躺在叶惟昭的怀里控制住他明显已经发热的手,坚持不懈地要与叶惟昭聊天。 “那个……我想问你一件事。”叶霜娇滴滴地说。 “嗯,你说。”经过这一番厮磨,叶惟昭的两颊已经开始泛红,他明显心不在焉,连眼神里都是火辣辣的味道。 “那个王家,你可以放过他们吗?”叶霜说,“我已经答应你了,你也就没必要把人家置于死地了吧……” 叶霜话还没有说完,叶惟昭那只总是不安分的手就停了下来,叶霜惊讶地看着面前那双眼睛里的热焰迅速冷却下去直至清明。 翻脸这么快的人实属少见,说实话,叶霜见过上一个能这样翻脸的人,是得知叶霜怀孕后的叶济康。 叶霜依旧保持那个被拥抱的姿势,但明显感觉到两个人的身体距离已经在无形之中被拉远了。 “你铺垫这么久,就是为了这句话吧?”叶惟昭垂眼看着叶霜,嘴角虽然带着笑,但语气里隐藏的怒意已经被叶霜听出来了。 叶霜急忙抱住他的肩,避免下一瞬就被他给推出去。 “不是的!你不能误解了我!”叶霜激动地大喊:“我想说的是,你若是只为了我就干出那样的事,我觉得是不道义的,当然,如果并不是因为我,而是有其他隐情,就当我没说过这句话。 毕竟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也不想看到只是因为我,就让你的双手染上血腥。” 叶惟昭冷笑,“什么叫置他们于死地?他们王家在宁州粮价失控的时候自己做了什么,还需要我去置他们到什么地儿吗?那三百万两倒卖米粮的收入,也不是我拿刀逼着塞进他们王家人的口袋里的。 如若真是我要陷害谁,当初声势那么浩大的徽帮,陷害起来不更加容易一点?有道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做了亏心事,半夜真的会有鬼敲门!” “……”叶霜无语,她也是第一次听见王家曾经在那次粮价大危机里,谋取了如此大的利益。她相信叶惟昭不会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毕竟这种事情如若查不实,叶惟昭就是犯了诬陷之罪,轻则吃牢饭,重则杀头,就连他的官都做不成了。同情王希禹是一回事,但叶霜也明白,王家犯下的事,并不是自己可以置喙的。 “好吧!”叶霜点点头,“这件事是朝廷才能处理的事,我自然听你的。” 见叶霜态度放软,叶惟昭的脸色也变软和了一些,他见叶霜起身,说时候不早该回去了,叶惟昭又伸手拉住了她。 “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你知道的,我责备谁都不可能责备你。” 叶霜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但现在的确时候不早了,我一大早就出了门,再不回家,祖母和娘又该着急了。” 叶霜把老祖宗都抬出来了,叶惟昭也不好再拖延,他跟在叶霜身后一起往大道上走,一边走还一边悄悄拽一下叶霜的袖子。 “乖,笑一个!”叶惟昭这样说。 “……” “快点笑一个,你不笑,我待会不放你走!” 叶霜无奈,只得扯起嘴角给他丢过去一个敷衍的笑。 叶惟昭总算乐了,伸出手来搂一把她的腰,说道,“开心点,我那么稀罕你!” 此时叶霜已经走到了出桂溪的大路上,往来的人不少,随时都有可能遇上等候在路边的徐府家丁,叶惟昭却不管这些,只顾着关照叶霜那看起来有些低落的情绪。搂叶霜腰肢的时候,他隔着小袄往叶霜的皮肉上狠狠抓了两把。 叶霜怕痒,腰间痒酥酥的感觉很容易就撵跑了她眉间的阴云。 叶惟昭嘻嘻笑着,拽拽叶霜的袖子指着路边一处水面叫她看,“改天晚上我当回江洋大盗,把你偷带出来,咱们两个去游湖。” 叶霜的心思根本不在游湖上,她一直想着王希禹的事。虽然叶霜也讨厌王家,王家的死活其实她也不在乎,只是王希禹现在这个样子,离开了王家的庇护,可能连生存都成问题。不管嫁不嫁王希禹,她都是希望王希禹能够好好活下去的。 所以叶霜听不见叶惟昭说了什么,只听见了游湖两个字,便随便应承他“好的,好!好!” 耳畔传来叶惟昭的声音:“咱们就来这儿吧!你看这漫天飞舞的芦花,多美啊!” 终于,芦花两个字刺激到了叶霜,她回过神来,叶惟昭已经拽着她驻足在了一湾碧水前,满塘的芦花似雪,迎风起伏…… 一只温热的大掌愈发有力地揽紧了她,耳畔传来男人深情的呢喃,“我找一艘大船,稳一点的,来这里看芦花,肯定好看……” “……”脸控制不住地迅速烧红,叶霜一把推开叶惟昭,啐他一句,“要来你自己来,我可不来!”说完,便转身朝出路的方向跑。 叶惟昭还想看一会儿芦花,可叶霜已经跑远了,他不得不跟上。临走之前,他依依不舍地再看了那芦花荡一眼,嘴里嘟囔着: “菩萨在上,我叶惟昭干过的坏事太多,早没了改过自新的机会,念在六道皆与我无缘的份上,只此一生,你们就遂了我的愿吧!不然,待我当个万世不僵的厉鬼,也会把你们的九幽十八狱,都搅得不安生的……” 第84章 魔罗 叶惟昭是一个疯狂的赌徒,唯一能够压制住他的东西,恐怕就只有他自己的欲望了。 为了一些人与事,他愿意暂时委屈自己,控制自己的天性,做一个别人愿意接受的人。可一旦这些能够压制住他的人或事不复存在了,那些被他有意识尘封起来的东西,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突然喷发。 上一世叶济康的风光,也在叶霜死后的几年后,迅速终结。与叶济康一起终结的,除了瓷王王家,其实还有一户轰动朝野的人家——那就是京西程家。 作为开国元勋之一的程家,曾经作为先帝最为器重的四名肱骨之臣中的一个,程志昌被封奉国公,长子程坚授定西侯,程家享有与亲王同级别的岁禄与封诰,受赏丹书铁券。 正是这样一户世勋,在程家小女婿叶惟昭的羽翼日渐丰满的上升期,毫无预兆地轰然崩塌。而它倒塌的起因,仅缘于多年前距离京师千里之外的一桩断头案。 时值京中朋党争斗最为激烈的时期,当时以程家人为代表的老京派,与关东王邵进安为代表的新贵派争斗正酣,双方势均力敌,于朝堂上下、仕圈内外纠缠不休。 在这个过程中曾经出现过一个小插曲,不知是谁,突然向京城的都察院送去了一份密信,说的是程家在管理刑部的时候一手遮天,仗势欺人,草菅人命。 案子便是定西侯程坚的女儿程姣,因为家庭琐事与自己未来的小姑子产生了矛盾,全然不顾对方是自己未来丈夫的妹妹,试图痛下杀手。为了满足自家女儿的愿望,定西侯程坚竟然买通江宁通判叶济康,双方联手杀死了小姑子,为了一点点小事,不惜同室操戈,程氏之狠毒,天下罕见! 家族内部发生这样的血案,可悲,又可叹,好在这天底下还是有人良心未泯的好心人的,终于把这件事给曝光了出来—— 而这个“好心人”就是叶惟昭。 现在看来这封密信简直荒唐至极,可时日不同,接收到这封“密信”的人不同,荒唐一词的含义也就需要重新定义了。 都说糊涂官办糊涂案,这样的道理搁那个时候也同样适用。便是狠毒官办狠毒案,白的能给你判成黑的,黑的能给你判成白的。 密信里的内容有一半是假的,但有一半又的确是真的,先不说信里的内容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单就那后果来说,死了一个无辜的女人和孩子,这是真的,街坊邻里都能作证。就埋在那荒废了的月轮巷里头呢!那个怨气冲天啊!街坊邻里都嫌晦气,全搬走了! 而这对儿怨气冲天的母子是怎么死的呢?被人杀死的啊!那凶手是谁呢?这还不简单,大家伙儿的肉眼都看着呢!瓷王王家和江宁通判叶济康。 可这么大一王家和父母官叶济康又为什么要杀人呢?左不过都是为了利益二字,大家都想攀上程家这根儿高枝啊! 尤其是通判叶济康,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把屠刀伸向自己的女儿!虎毒尚且不食子,能杀死自己女儿的人,天底下可谓是找不出第二个! 既然这么惨,那么有证据吗?当然是有啊!就在叶济康的身上都还挂着一个呢!写着程家名讳的玉笏。 更何况,程王叶三方的往来没办法次次都在半夜里进行。这么多方的人员往来,三方又都不是菜农屠夫和樵夫这样的身份,三个老百姓随便选个墙根儿头碰头就能见面了,中间沟通的人证、物证,仔细点抓个小厮十大酷刑上一个就全招了。 为了掩埋罪证,当时叶济康还使了银子,打点过官府,就连街坊邻居也都有收到过钱。别人家死人了是收钱,换这家则是倒着往外处送钱。 这不就对上了吗?得!这案子它就非得要这么判!才公道! 什么是证据链闭环,什么是推理周延?这些统统不需要,新贵派的官员们只需要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的尸体就够了! 他们等这两具尸体已经很久很久了,现在终于有人通过密信的方式把老京派的“把柄”给送了过来,新贵派的官员们怎么可能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新贵派就是要通过这两具连他们自己都记不清楚名字的尸体,把老京派们给通通斩于马下! 这是一场看不见硝烟,却血流成河的战争。在这场战争里,很多人都是输家,赢家很少,很不容易全赢,但叶惟昭就是其中全赢的一个。 可以这样说,不光叶霜,曾经伴随叶惟昭一路成长的所有人,都没有好下场。连叶惟昭的老子叶济康,也不能躲过这一劫。 人一旦没有了欲望,生无所求,死无所念,就可以独霸于天地间了。 彻底丢弃了枷锁的叶惟昭完全不怕欺师灭祖,他连祖宗老子都可以不认,随意忤逆,又怎么可能顾忌一个与他只有仕途关系的陌生人? 上一世的叶惟昭最后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那段时间里,他穿的是五爪蟒袍。 没错,叶惟昭当上了摄政王。 恶念一旦任它滋发了萌芽,事态的发展就很难再受人的控制了。就连叶惟昭自己都不曾设想过,自己居然可以爆发出如此让人震撼的力量。 杀红了眼的叶惟昭一不做二不休,他勾结关东王邵进安发动政变,把赵昀仅有四岁的儿子扶上皇位,而他自己,就是辅佐新帝的摄政王。 赵昀的妃子沈琢,为保儿子帝位稳固,竟让四岁的新帝称呼叶惟昭为仲父,她自己,则亲切地称呼叶惟昭为昭郎,大开宫门,任叶惟昭一人随意进出。 一个皇帝,九五之尊,竟然沦落到称呼一个外姓人为“名义上的父亲”,这是多么可耻的一件事啊! 坊间传言:摄政王偏爱□□,就喜欢抢别人的老婆。好好的黄花闺女送到他床上都呆不过一晚,只有别人家里的老婆,他才瞧得上,捧在手心里爱得死去活来,就像那个藏禁庭深处的太后…… 每每听到戏文里这样的唱词,叶惟昭都会哈哈大笑,跟旁边所有人一起看得津津有味,看那个倒霉巴拉的摄政王又去抢哪户人家的妻子了。就像戏文里演的是别人,跟他叶惟昭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是谁又能知道,在摄政王的梦里,每天都会念叨的,是哪一个令人心碎的名字…… …… 在回程的路上,叶霜乏了,一大早就出门采买,到晚上都还没有回去,可不得乏? 叶惟昭瞥见一旁座位上叠着两块绒毯,便一只手拿起一块来问,哪一块是霜儿你自己用的? 叶霜笑,说这毯子都是我出门的时候用,若是有人一起,便分一块给别人用,所以我也不知道究竟哪一块是只属于我自己的。 叶惟昭对这样的回答不满意,把被自己撵出去的红荞又给叫了回来,问她自己手上这两块绒毯,哪一块是叶霜用的。 叶霜对叶惟昭这样偏执的行为感到不解,好在红荞记性好,她告诉叶惟昭这一块是霜姑娘用的,那一块是王公子用过的。 叶惟昭满意了,点点头让红荞把王希禹用过的那块毯子给带回去好好洗洗,并提醒红荞走了就不用再回来了。 叶霜靠在软凳上,冷眼看叶惟昭把红荞撵走,再关闭好门帘窗户。叶惟昭把手上那块只有叶霜用过的绒毯抖抖开来,弯腰就给叶霜盖在了身上。 “你眯一会儿吧。”叶惟昭说,“今天折腾这么久,肯定累坏了。” 叶霜点点头,再也说不动话,靠在身边的窗棂上,便闭上了眼。 也不知睡了有多久,叶霜睁开眼睛时看见叶惟昭正透过颤动不休的马车门帘,望着车门外的景色发呆。 叶惟昭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脸上的神情很严肃,带一种令人胆寒的肃杀,那是叶霜从来没有见过的。 叶霜原本刚一醒来就想叫叶惟昭的名字的,但看见他这样一副陌生的样子,又不舍得喊了,就怕叫他回了神,他便又把那面具戴上,叶霜已经不稀得看了。 叶霜躲在绒毯的底下,不错眼地盯着叶惟昭的脸看。她猜叶惟昭究竟在想什么,才会露出现在这种表情。 叶霜不是叶惟昭,当然猜不出来对方究竟在想什么。叶霜只是叶惟昭生命中很短一段时间里的匆匆过客,叶惟昭走过的路叶霜几乎都没有走过,叶惟昭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叶霜也统统都不知道。 叶霜想,叶惟昭离开自己回京的那段时间里,应该是有其他女人了吧?戏文里那些喜新厌旧的负心汉不都这样的戏码吗?男人有了其他女人,便没办法传信回家给自己的糟糠之妻了,毕竟这种事情也不好理直气壮地告诉自己的妻子,写信回去又该说什么呢?所以还不如一直沉默装死。 一想到叶惟昭也有别的女人了,叶霜心里便一阵刺痛。 她非常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也会刺痛,可自己明明还曾经那么努力地,想把徐菁菁给推到叶惟昭的身边去。 叶霜闭上眼,试图把自己心底里的那一丝刺痛给平复过去。她安慰自己,那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再去挂念也是无用。至少眼下看来叶惟昭还挺自律的,犯不着为了那些莫须有的前世与他计较。 道理虽然是那个理,但是叶霜一想到自己深陷魔窟一般的王家,王希禹直接被婆婆杨氏给送去了乡下,留叶霜一个人在濯渊塘的柴房里。小产后叶霜的身体出现了异样,却缺医少药,连吃的都是红荞东奔西跑去哪一房的后厨里偷一点,抢一点得来的。 直到后来叶济康把叶霜给接回了家,情况却丝毫不见好转。那时的叶济康就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就像和王家人串通过一样,叶济康也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叶霜死…… 过去,叶霜认为是自己犯了“内乱罪”,十恶不赦当中的十恶之首,说的便是这个内乱。叶霜胆寒,心理压力巨大是必然的,被婆家和叶济康往死里治,她也不曾怀疑过什么,都只当是自己的不是,沦落到今天纯属罪有因得。就连后来魂魄被锁进了井底,叶霜也在天天忏悔,剖析自己的不是。 一直到今天,痛查真相的叶霜怎能不万箭攒心!人生在世走一遭,身边竟无一人值得她叶霜信赖? 不能控制地,叶霜躲在绒毯底下开始默默地流泪。从最开始的无声哭泣,变到后来幽幽地啜泣…… 突然,眼前一片天光大亮,叶惟昭揭开了盖在叶霜面上的绒毯,看见了叶霜脸上纵横漫延的泪水。 叶惟昭忘记了说话,他甚至连敷衍地问叶霜是不是做噩梦了都忘记了讲,只那样呆呆地看着她,眼底流出哀悯的光。 “我……我做了一个噩梦……”叶霜拿手拚命擦脸上那些擦也擦不完的眼泪,努力扬起嘴角对叶惟昭微笑,好把这件事给搪塞过去。 叶惟昭点点头,却不要叶霜把话讲下去。 “我知道……”叶惟昭伏下身,把叶霜拢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我知道的,霜儿,我知道……” 第85章 差错 临近傍晚,马车终于来到徐府的侧门外停了下来。叶霜一个人下了车,红荞早已等候在马车的门口,扶着叶霜往徐府里走。 叶惟昭已经回军营了,他是在半道下的车。毕竟徐府的人也不怎么欢迎他,现在的他回不回徐府,其实区别也都不大。 叶惟昭下车的时候只轻轻拍了拍叶霜的脸蛋,再对她笑了笑,便下了车。 他没有与叶霜多强调不要跟着旁的男人乱跑,王家不靠谱,很快就要被他叶惟昭搞死了。叶霜也没有与叶惟昭多强调搞不搞死王家无所谓,只希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放王希禹一条生路。 他们二人均对对方的性格、脾气有很深的了解,他们都知道在对方心中在乎什么,又最忌讳什么。有些话点到为止,他们互相都能听得懂对方的意思,不需要多讲,在今后的行为里,双方都一定会把对方提出来过的那些东西,给默默地做到。 当然,如果对方坚持不做,那么这一条就一定是对方的底线,不管你再怎么说,都不可能办到的。 所以叶霜相信,今天过后,除非叶惟昭办不到,他一定会顾忌叶霜的感情,对王希禹尽量放宽一马。 叶霜走进徐府的侧门,先去门房问一下家中祖母和娘亲有没有派人寻过自己?门房管事的说老祖宗派人过来问过两次,三夫人问过一次。 叶霜听言点点头,叫那管事的先差个人去老祖宗房里通禀一声,就说她回来了,先回依岚院见过母亲后,再去给老祖宗请安。 管事的应下,急忙差人去办,并叫叶霜放心,他一定把话给带到。 叶霜回到自己的小院,先换了一套衣服才去见的徐三娘。 徐三娘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好,苦着脸一个人坐在炭火盆旁边烤火。见叶霜进门,徐三娘便招招手,叫叶霜过来与她一起烤火。 “手这么凉,今晚在外头跑了一天,可是生怕自己的身体太好了,不风寒一回真的就不舒服?”徐三娘对叶霜嗔骂道,“别是背着你娘去见什么不该见的人了。” 听得此言叶霜一愣,以为已经被徐三娘知道自己去见叶惟昭了,转头一想觉得不对,今天自己带出去的人,都是叶霜自己精挑细选出来的,没理由这样对她。再看徐三娘的脸,分明也是没有走心上去的意思。 叶霜放下心来,她告诉徐三娘说,自己今天出去买了馒头和胭脂,顺便又看了看市面上新出的布料,自然不会偷偷摸摸去见什么不该见的人。只不过出乎她自己的预料,在半路上遇见王希禹了。 听见王希禹的名字,徐三娘的脸立马又苦了下来,她问叶霜是不是也知道王家出事了? 叶霜回答说是的,自己已经听王希禹说了,他们王家被人告了,接下来他们要处理的事情还很多,或许会影响到两家人的婚礼。 叶霜口中刚提起“婚礼”两个字,徐三娘便眨眨眼睛提醒叶霜千万别再提。 “指不定他们王家会怎样呢,咱们千万别主动提这件事。”徐三娘说,“要是情况不好,这门亲事能不能成,都两说呢!” 叶霜听言没有说话,看来叶惟昭这招挺狠,你要与人大家族缠枝连理,我便把你家的根都掘了。 见叶霜低着头不吭气,三娘以为叶霜会因为嫁不进王家而生气,还安慰叶霜说,还好那举报的人没有在叶霜嫁过去之后干这事,不然连他们徐家都会遭到牵连。 徐三娘告诉叶霜,说今天那个李世澈李大人也来了,叶济康去前院相陪了。 叶霜听言不解,问那李世澈还过来干啥,祖母不是已经拒绝了他吗? 徐三娘说是拒绝了他,但人家过来也不是提亲的,总归是朝廷派下来的巡按,人家总是有公差要办的。 叶霜与李世澈接触过,知道这人的手有多黑,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他是来徐府办差的,但天知道他背后又要搞什么小动作,便提出来想去前院瞄一眼,顺便偷听几句。 徐三娘对叶霜的担忧似乎也有所感,一方面也是徐三娘自己都觉得李世澈不是一个好人,便满口应下,母女二人一人怀抱一只手炉子,一起朝前院的方向走去。 走到前院花厅外的时候,叶霜听见自厅堂内传出来阵阵女人的笑声,仔细分辨了一下,发现竟然是徐菁菁的声音。 徐三娘看见了叶霜脸上的疑惑,她告诉叶霜,说二房那丫头不知道怎么回事,听见李大人来了就兴奋得不得了,梳妆打扮了一番就非要跟叶济康一起坐着陪客人吃饭。 叶霜惊讶,扒着门缝往里头看。她看见叶济康、徐之桥和徐之行都在,徐菁菁也在,大家都一脸奉承地看着李世澈笑。 寒风中,叶霜和徐三娘站在那花厅的门外,就这样抱着手炉子听,竟也不觉得冷。 叶霜听见屋子里那几人一直都在闲聊,李世澈并没有谈什么朝廷上的事,他似乎对徐家人的私事很感兴趣,一直都在与徐之桥谈,过去京城里包括徐之桥在内的文坛四小龙现在都怎么样了;与徐之行谈子女念书好,还是行商好的问题;还关心地询问叶济康是什么时候与尊夫人认识的,什么时候来徐府的…… 听着这些看似平淡的话题,叶霜却只觉得诡异,她直觉李世澈这人绝对嗅到了一点什么,一定没有安好心。一旁的徐三娘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一言不发只沉着脸默默地听。 直到明月高悬,巡夜的梆子都带上了,眼看就要进子夜。 花厅里的宾主们似乎还没有尽欢,觥筹交错,大家似乎都没有累的意思。叶霜终于站不住了,再也偷听不下去,拉着徐三娘踏着月影清晖离开了依旧灯火辉煌的花厅。 因为心里有事,这天夜里,叶霜睡得很不安稳,先是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再到后来一阵冷一阵热,睡着了也给热醒或冷醒。折腾得红荞起了好几回夜,床上的被褥换了几套。 期间,叶霜听见西边院子里似乎也有些不太平,断断续续听见了柴房里老茂养的狗子叫,还有窸窸窣窣人员往来和低语声。 叶霜问,今晚是有什么人留宿客房了吗?红荞回答说是的,听管家说昨天晚上李大人与几个老爷喝酒喝太晚,便没回去,就在西厢留宿了。想来李大人是朝廷里的大官,应该是要求比较多,所以才搞得整个院子都半夜不能睡。 叶霜听了便没再说什么,她自己也动手帮丫头们整理床铺被褥,好让丫鬟们也能早点休息,就这样,大家折腾到后半夜才总算胡乱睡去。 第二天天不见亮,叶霜就被院子里嘈杂的人声给吵醒了。 睁开眼,叶霜揉揉动一下就痛到裂开的头,刚刚从床上抬起身,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红荞一脸慌乱地拉开了帐幔对叶霜说了一句: “姑娘不好了,二房出大事了!昨晚菁姑娘喝多了没有回房,今早才被管家从李大人的房里给找了出来!昨晚是书萱姐姐伺候的菁姑娘,今天早上书萱已经被二夫人杖责五十后发卖人市了!” …… 徐家从来……不准确,应该说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这样的丑事了。自家还没出嫁的黄花闺女,在成亲前就与外男有了沾染。 依管家的说辞是,婢女书萱没能照顾好自家的小姐,人都喝醉了也不把菁姑娘送回家,任她深更半夜在外头跑。这喝醉酒的人哪里分得清东南西北,结果就跑进了西厢客房去睡了一晚,而正好,那个房间也是安排给李大人住的,就这样误打误撞的,坏了事。 但是听伙房里负责洗碗的婆子说,昨天晚上的情况实际跟人书萱没多大的关系: 昨晚菁姑娘喝醉了都不肯回去,二老爷便安排菁姑娘在离花厅最近的西厢歇息,准备事后他自己带菁姑娘一起回去。谁知道那天晚上叶通判给李大人也安排了一个歌姬,歌姬伺候李大人伺候得开心,当晚便被李大人给要求留下来。 又因为李大人住的院子距离吃饭的花厅还有些距离,大家都喝得有点多,没办法走路,大老爷便安排了车马送。 就这样,送菁姑娘的跟送那歌姬的马车竟然搞混了,送菁姑娘回家的马车跟着李大人去了西厢,送歌姬的则去了菁姑娘的院儿里。 至于这两架马车被搞混的内幕,洗碗婆子没有细说,只说那书萱被送上人市的路上都一直在喊冤枉,高喊那天赶车的小厮是收了钱的,收了钱的小厮肯定得按事主的要求来送,而且人还是收的菁姑娘的钱…… 徐家不是家有几亩闲田的小地主,也不是养几头猪,放几只羊的庄户员外,如此大一户书香世家,出了这档子事,是徐家的灾难,也是李世澈的灾难。 其实人李世澈压根儿也没想过要对徐家的姑娘怎样,但偏偏昨晚他脑子也不清醒,人都没有看清楚就直接倒头便睡。心想既然是主人家安排的,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但灾祸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当李世澈被徐府的管家从睡梦里叫醒的时候,他是非常不满意的,直到那可怜的老管家哆嗦着开始哭爹喊娘还捶胸顿足,李世澈才非常不情愿地看向自己的怀里……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把李世澈的仨魂儿都吓跑了俩。 酒醒后的李世澈连夜赶去了徐之行的院儿里,双方一直商议到了东方现鱼肚白,李世澈才坐着马车一脸晦气地离开了徐府。 听徐三娘带回来的消息:李世澈将送万两聘礼钱给徐之行,待正月过后,再派人来徐府直接接走徐菁菁。徐菁菁将跟着李世澈一起回京,身份是李世澈的妾。 第86章 命运 徐菁菁终究还是给一个京官做妾了,这让叶霜颇为恐慌。 不仅如此,徐修齐依旧要娶章沁,王家依旧上门求娶叶霜。除了王家的求娶目前看来是被叶惟昭给打断了,尚不知结局会如何,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上一世的步凑正准确无误地重复进行下去。 叶霜不确定上一世徐菁菁是不是也是给李世澈做的妾,叶霜从来没有见过徐菁菁的男人,也没心思问徐三娘自己表妹夫的名字。 但叶霜心里其实已经有答案了,她只是拒绝去深究罢了。不深究,那么就可以当这回事不存在了,叶霜这辈子也能过得有希望一点—— 叶霜非常害怕自己还会走上上一世的老路,这是她用尽这一生的力气想要去避免的事情。 所以并不是有多喜欢徐菁菁,虽然叶霜也同情徐菁菁这样的大家嫡女,居然沦落到要与人做妾,怎么都是令人唏嘘的。但这件事折射出来的背后的东西,是那只无形的命运之手对人生命的掌控能力,让叶霜感觉到了恐惧。 春节到了,这是叶霜两辈子在徐家过的最没有生机的一个春节。 因为徐菁菁的亲事,整个二房都笼罩在一种莫名的压抑的气氛之中。毕竟这件事也是事出有因,人李世澈不愿意因为徐家人的一个无心之错就给自己添一个妻子。说你徐家无辜,那人李世澈也没罪啊!要人必须要娶徐菁菁为妻,徐之行自问还没那本事。 好在李世澈的官大,是朝廷里的三品大员,尹立娟被人问起女儿的情况时,还能把女婿的官职给拿出来显摆显摆。只要对方不了解实情,不打破砂锅问到底,尹立娟便也不告诉对方自家女儿是给人当妾的了,依旧还是能引来艳羡、赞美声一片的。 而另一个让徐家没有生机的原因则是在大房,徐修齐的亲事也要在正月后举行。因为是紧连着一个大节又要办婚礼,兰氏根本就没有精力去管过年的事,府里采买,置办年货的事二房的尹氏又没心情管,那么这担子就只能压到三房来。 其实三房也没有多幸运,因为王家的事,叶济康从刚开始的义愤填膺,为王家抱不平,发展到现在的只觉得晦气,生怕牵连到自己,有多远就想躲多远的地步。所以徐三娘几乎是强迫自己担起了这个照顾全府过节的责任,为了过个年,每天都身心俱疲,干得唉声叹气。 三十那天晚上,叶惟昭回来了,除了徐菁菁不在,叶惟昭也跟徐府的兄弟姐妹们一起玩打叶子牌。 叶惟昭坐在叶霜的身边给她打上家,时不时就给叶霜喂两张牌。因为叶霜接连赢了好几把大的,徐修远怀疑叶惟昭是不是在给叶霜放水。叶惟昭矢口否认,说他的牌本就该这样出,不存在放水不放水的问题。 一旁的徐修齐一整晚都没有说过话,看着叶霜和叶惟昭坐一起有说有笑的样子,他突然就把手里的牌丢一边。 “不打了。”徐修齐说,“没意思。” 今天是过年,徐修齐这样很影响过节的气氛,徐修远劝徐修齐再打几盘,徐修齐却丝毫不买他的帐,徐修远再多说两句,他竟赌气般起身就离开了…… 场面瞬间变得有些尴尬。 叶惟昭问徐修远,“齐哥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徐修远笑着摆摆手说,“不管他的,我们都习惯了。你齐哥他正月过后要迎亲,因为这事天天给府上的人脸色看呢!” 叶惟昭不解,说不喜欢就不娶呗,干嘛要自己为难自己,搞得连过年都在不开心。 徐修远说不娶不行啊!是他自己不小心看到了人姑娘的身体。不娶,就要等着坐大牢。 “人家在屋里洗澡,稀里哗啦的水响他也听不见,喝醉了要进去睡觉,结果进去就看了个正着,回来还告诉我们说他今天看见了个光猪,还是个没奶的假母猪……”徐修远拉着叶惟昭说得带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转头就看见一旁的叶霜,这才反应过来现场还有一个表妹坐着的。 徐修远有些尴尬,一时间语塞,恹恹地闭了嘴。 “……”叶霜无语,心说人章沁是同知家的大姑娘,也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却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徐家两兄弟如此编排。 “修远表哥,你们好恶俗……”叶霜看着徐修远,一脸嫌恶地说。 徐修远苦笑,说霜表妹不能这样说你表哥,这些话都是你齐表哥说的,跟他徐修远没关系。 叶霜不以为然,坚持认为徐修远这样故意传播这些针对大表嫂的恶意言论本身,就是不正当的。 这话叶惟昭不爱听了,他打断了叶霜的话说:“行了二姑娘,这就开始大表嫂了,你就不要再发表你那些可笑言论了。女子势弱,女子站女子一方考虑问题可以理解,但男人娶妻莫非就不需要考虑男人的感受吗? 谁也不是个畜生,真当只要是个女的,男人就能下口啊?或许有些人要求不高,也无甚禁忌,但若是男子本就有心仪的人,又或是有个标准的,这样的举动真的没有把男人当人看。” 叶霜语迟,被叶惟昭这一番言论给堵住了嘴。 这样的话徐修远爱听,坐在一边频频点头。 “齐哥是没有早来问我,现在已经要洞房了也没了后悔的余地。要是我遇上谁这般编排我,莫说是什么打那南甸来的宣抚司同知,就是亲娘老子来安排,我照样翻脸不认人!”叶惟昭说。 “……”叶霜没有说话,她想起从前自己使计,想把徐菁菁给安排到叶惟昭的身边去。 徐修远赞叹叶惟昭有魄力,但同时也指出来,想翻脸也需要有勇气,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这一点。 叶惟昭听言点点头,说修远兄说得对,其实这一步才是最关键的,大话谁都会说,但是要做,就非得要剐一层皮不可。 “不管怎么说,一个男人要是做到了真正的强大,那么可以掣肘他的会愈来愈少。要是做不到这一点,想要自由,你就只能抛弃一些东西了,只要你有勇气抛弃,那些想要禁锢你的东西,它就追不上你。”叶惟昭说。 …… 叶霜觉得叶惟昭说得很对,如若你做不到放弃,那么请让你自己变得强大,让那些想要禁锢你的东西追不上你,又或是让他们畏惧你,慑于你的淫威而不敢来禁锢你。 其实这样的道理也适用于女人,叶霜也想成为这样的女人,所以从去年开始她开始帮助母亲管庄子。 三房的徐三娘名下有三处农庄,都是织罗、缎、绸的。一个在江宁本地,一个在苏州府,另一个远处蜀州,交给了徐三娘的一个远房姑父在打点,每年徐三娘都会派人过去两次查账和打点。 叶霜没有打理过布庄,从去年开始,她便跟在徐三娘身边学习各种布匹面料,直到今年,因为叶霜的进步很大,徐三娘便把很多活计都直接交给了叶霜处理。 前一世,叶霜十指不沾阳春水,也不管家中产业,真正做到了远离世俗,生活在半空中,最后落得个看病都没钱的地步,偌大一个家业,叶霜却是因穷病死的。 无论前世还是今世,徐三娘都没有让叶济康染指徐家的任何产业,叶济康就专注做他的州府通判,旁的什么都不能做,不准做。只是上一世叶霜不管,徐三娘属于暴病身亡,三房的产业在徐三娘突然病死后,就全都落入了叶济康的手里。 从前,叶霜不理解,还曾经替叶济康叫过屈,当然现在她不会了。叶霜正在努力让自己成长,成长到可以替徐三娘接下全部的家业。 叶霜跟叶惟昭坐一起打牌,被徐三娘看在眼里,徐修齐走后不久,叶霜与徐修远和叶惟昭坐在一起说话。徐三娘便来到叶霜的面前,叫她过去陪老祖宗打牌。 叶霜其实已经累了,不想再打牌,但是看徐三娘的表情,她知道,陪祖母打牌其实并不是首要目的,母亲首要目的只是想把她从叶惟昭的身边带走。 “娘,我累了,不想打牌了,我可以回房去歇着吗?”叶霜这样问徐三娘。 “你不守岁了么,这么早睡?”徐三娘问。 “娘亲你们就替我守了吧!”叶霜伸一个懒腰,揉了揉已经开始变重的眼皮,这样对徐三娘说。 徐三娘听言默了默,终于点头放行,全然无视旁边的叶惟昭冲她打千,就这样昂首挺胸带着叶霜离开了。 望着叶霜跟在徐三娘身后离开的背影,徐修远笑了,拍拍叶惟昭的肩说,“我姑姑心眼小,你别往心里去。” 叶惟昭只低头笑,没有说话。其实今生能办到现在这个地步他已经很满足了,在自己说出那些话后,徐家还依旧开门允许他回来过年,这说明叶惟昭的计划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既然大家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那么接下来的成功与否,就在此一举了! 第87章 启航 叶霜回房后,洗漱完毕便脱掉衣服躺进了被窝,耳畔还隐隐传来远处零星的鞭炮炸响声。 她想起在这新的一年里,叶惟昭就满十七岁,很快,他就要进京了。 但今生与上一世又稍有不同,这辈子的他明显活得更拼,更主动一些,在江宁就当上了都指挥使的副职,若是进京,时间多半会提前,而且本就是从五品的官职进京,就肯定不应该是中郎将这样平平无奇的武官了。 不过不管叶惟昭会怎么发达,叶霜首先要考虑的肯定是自己。 这两年蜀锦的风头正劲,与江宁一带的织锦相比,蜀锦织品的经纬比例更加方正。蜀锦分为经锦和纬锦两大类,以多重彩经起花的蜀锦为经锦,以多重彩纬起花的蜀锦为纬锦, 当中又以多重彩经起花的蜀锦经锦,为蜀锦独有。用经锦工艺织出来的图案清晰,花型饱满,色彩更加丰富,偏向于浓烈又更加夸张的风格,精细中又颇具蜀地人的豪迈与奔放的特质。 叶霜想把蜀锦里经锦的工艺引入苏锦,既然自家的庄子里两种织锦都在做,那么把这两种织锦的长处都吸纳了,开发出一种更新、更精美的织锦工艺,对今后叶霜手底下那几户农庄的发展,是有好处的。 叶霜脑子里正在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房间里没有灯,眼前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 叶霜坐直起身,在黑暗里就那么干坐着。 突然,她开口道,“你就那么爱当贼吗?偷偷摸摸的真的不像一个正人君子!” 话音刚落,自黑洞洞的床帷深处便传来男人的一声轻笑。 “你是我见过的眼睛最厉害的女人,连这都能看见?”叶惟昭自黑暗里靠过来,挤在叶霜的身边。 “不要睡了,今天过年,我带你出去玩吧!”叶惟昭热情地向叶霜发起了邀请。 叶霜伸手摁住了他肆无忌惮靠过来的肩:“少给我来这一套!当我是无知少女,还要吃你的亏,上你的当?” 叶惟昭听言笑了,喉咙里吃吃吃地喷着气,“知你不是少女,这机灵劲儿我可稀罕了!再说了,我骗谁都不会骗你,更不舍得你吃亏,你不能这样冤枉我。” “是吗?”叶霜厉声,在黑暗里也沉下了脸。 叶惟昭果然不说话了,他对自己的那一段过去一直守口如瓶,不跟叶霜解释什么,只闷声不提。 叶霜已经在不经意间提起这件事两次,而每一次叶惟昭都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回避。这种态度本身就于侧面一次再一次地肯定了叶霜的判断,而这样的判断,对叶霜来说更是一遍又一遍的伤害。 每一次叶霜在心有所动的时候,都会被这样的伤害给刺激到回归心如磐石。 她转过身,朝都不想朝向叶惟昭的方向。 “我现在还有婚约在身,是其他人家未过门的媳妇,你对我得要放尊重些。” “……”叶惟昭没有说话,但幔帐里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却在一瞬间开始变得急冻。 “对不起。”叶惟昭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管你本来是什么意思!”叶霜打断了他的话,“你偷偷摸摸摸进我的房间,就是心怀不轨!不要以为你藏起来我就看不见了,跟你这样的俗人不同,只会用你那带色的眼珠子看人,我叶霜看人是靠心来看的,我知道你在那里就够了,不需要眼睛能看得见。” “男女授受不亲,以后你不能再这样鬼鬼祟祟地摸进我的房间,下不为例!” “……”叶惟昭无语,叶霜是他心头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就算思念,也一定是最纯洁的思念,半分亵渎的意思都不敢有。今晚来见她,也只是有话要对她说而已。 叶惟昭叹了一口气,却也没再坚持。 “好。”在黑暗里,他这样回答。 “只是霜儿啊!”叶惟昭说,“过完年,我就要去京城了,只怕是有一段时间不能再见到你了。今天我偷偷摸摸地来,就是想跟你道别的。” …… 叶惟昭进京,是去干押运的,当然,这一次他立了大功,少不了会有封赏。 没错,叶惟昭这一回终于截获了那一尊被人私自倒卖出海的虎蹲炮。 话说叶惟昭把那五张当诱饵的无期限海运执票撒出去后,自然没什么动静,这五张执票很快就用出去三张,叶惟昭留意了一下,船很正常,分别属于不同的东家,货也正常,中规中矩的,一点违规的意思都没有。 显见得李世澈是将这几张执票当人情给用出去了,除了说他一句这人为了朋友有些不讲原则,有票就到处送之外,还真抓不出他什么把柄。 但!叶惟昭知道这并不是真的,于是他开始建议都指挥使程烈多放一点执票出去,水至清则无鱼,老大您不把水给搅浑,咱不好收网啊! 于是程烈也出手了,一口气发出去一百多张执票,宁州市场一片欢腾,纷纷高呼海运管控总算结束了。 于是宁水河畔的航运又重新开始热闹起来,走船的,拉货的,络绎不绝。带动每一个码头周边的食摊,客栈生意都红火了起来。 水这是搅浑了,但叶惟昭肩上的压力也陡然增大,他必须要严密监控市面上所有的船家与走货的货主,摸清楚他们走出海的每一艘船上都有些什么,而且还不能被对方发现。 这样的监控难度很大,好在叶惟昭承受了下来,而且还完成得很好。 他通过一个在码头常年拉货的力夫保人,非常完美地完成了这一次的差使。保人本质上就是掮客,保人长期为码头上需要拉货的船家和力夫提供沟通,为双方牵线搭桥,保人还保证力夫搬运商贾货物的时候不会乱来,不会把货物偷了,或者造成其他损害。 一旦商户或船家因为搬运过程有了损失,出面负责赔偿、打点的,通常都是这些保人。而另一方面保人还保证力夫干了活就一定能够拿到工钱,如果船家赖账,货品的东家跑路,保人就要率先出头,垫付力夫的工钱。 所以保人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离开了这个中间人的角色,船家不敢让人碰自己的货和船,力夫也不敢随便接活。 正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中间人,在这次虎蹲炮截获行动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叶惟昭找的这个保人叫乔老五,乔老五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承了叶惟昭的恩,向来都对叶惟昭忠心耿耿。 这一天,乔老五告诉叶惟昭,他介绍了一单生意,对方运的是生铁,但形状不一,大小不同,一共分了五艘船,由两家不同的船东家运,当时托运这批生铁的托运方,也就是货主给出的理由是,一户船东家出不了这么多艘船,所以不得已找了两家。 乔老五跑码头多年,多年的跑船经验告诉他,这单货物的货主不正常。叶惟昭获得这条信息后非常重视,在乔老五的帮助下,他派人打进了力夫的队伍,尽可能多地摸清楚了此次船东家和货主的详细情况。 很快,叶惟昭也发现了这批货物的不正常,两家船东家明明都有档期,可货主却特意安排五艘船分两个不同批次发货。由两艘船先出海,剩下的三艘,隔一天再走。 于是在第二批船的船东家装船起锚的最后一刻,程烈带人冲上那三艘海船,将船上的货物连带人都全部扣了下来。而叶惟昭则带着人开着大楼船提前在海上候着,将提前出发的那两艘船,连人带船,给统统拿了回来。 经过士兵们最后的努力,叶惟昭领着人,从那五艘船运载的形态各异的铁锭子里,翻出来虎蹲炮的各零部件儿,组装出来一尊完整的虎蹲炮。 此次行动,除了成功截获朝廷丢失的虎蹲炮一尊,还俘虏了包括船长、船员及押运在内的同船人员逾百名。 经过程烈没日没夜的审讯,又成功抓获这一私自倒卖火炮等火器的团伙近一百名,他们中有汉人,也有西域人。当然,更加引人注目的,便是混迹在这一团伙中的大量东洋人。 叶惟昭在俘虏里搜寻了很多天,都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人——那个让他印象深刻的小林大辅,还有一个便是孟小晚。 叶惟昭一直想找出来这批偷运虎蹲炮的团伙,与自己曾经在孟家庄遇见过的东洋人,是否有什么关系?又或者他们二者根本就是同一伙人? 截留虎蹲炮是朝廷安排给程烈的任务,现如今,虎蹲炮完好无损,即将物归原主,那么程烈身上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但是在叶惟昭看来,单单只找到虎蹲炮是不够的,没能打掉隐藏在背后的团伙,今天没能运得了虎蹲炮,明天他们还能运三眼铳和红夷大炮。 被敌人牵着鼻子跑,总不如自己直捣老巢的好。 抱着这个目的,叶惟昭重点查找这群团伙的背后主使人。在都指挥司的严刑拷打下,俘虏们倒是供出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姓吴的汉人,而另外那人倒是一个姓山本的东洋人。 叶惟昭有些失望,但审讯的手段已经用尽,线索在吴姓汉人和山本姓的东洋人身上直接断了。人之能总是有所限的,叶惟昭实在查不出小林大辅和孟小晚,也只能暂时把这件事放在一边。 毕竟押送虎蹲炮上京,对叶惟昭来说也是一个同等重要的任务。叶惟昭知道,此次上京,便是他开始大展鸿图的最好时机。 第88章 寄情 叶惟昭走的时候,叶霜偷偷溜出府门去送他。 这天一大早,鸡刚叫过头遍,叶霜就起床了。窸窸窣窣收拾了老半天,这才跟红荞交代了一句,自己去依岚院跟母亲商量织锦庄子的事,昨晚熬的玉蝉羹给她留点就好,旁的都不用管。 走出后院的小门,朝霞铺满了半边天,叶霜提一只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泥泞,朝东郊小巷的深处走去。 刚刚立春,冬雪开始融化,这个时候的路特别难走,哪怕是青石板铺就的路也能走出乡间泥地的感觉。 走湿了半只绣花鞋,叶霜总算穿过了逼仄的东郊小巷。远远的,叶霜看见前方小溪旁的一棵杨柳树底下站着一个人。 “大清早的,你被冻坏了吧?”他走过来,抓起叶霜的一只手,包在掌心,放进嘴边拚命哈气,叶霜眼前瞬间蒸腾起一团白雾。 叶霜一只手提着包袱,看着杨柳树底下的那个人。微风吹起他鬓边的碎发,白雾散去,露出那对丰茂秾长的眉与转盼生辉的眼。发梢跳跃着初春的柳芽吐露新蕊,男人眼底的温柔像这春融的溪水汩汩流进叶霜的心窝…… 叶霜笑着摇了摇头,说不冷。 她抽回自己的手,把胳膊上的包袱递到叶惟昭的跟前。 “我给你做了几套贴身的衣裳,用我家庄子里最好的精织棉做的。”叶霜说: “旁的……也不知道该给你准备什么好,想到你经常在寒露里头练武,怕是对关节不好,就让红荞帮忙做了几只护膝、护肘、护腕和腰靠……” 叶惟昭低头,打开那包袱摸出来几只绣工精美的护腕。 “这是你做的吗?霜儿做的果然厚实,怕是抵得过一只皮手笼了!”叶惟昭拿着那只护腕翻来覆去地看,嘴里赞叹不绝。 叶霜被对方过于夸张的反馈给搞得不好意思起来,涨红了脸告诉他这些都是红荞帮忙一起做的。 “就知道这鸳鸯一定是你绣的,霜儿的绣工上次我就见识过了!”叶惟昭笑眯眯地看着手里护腕上的那对儿鸳鸯,眼底直接放光! 叶霜听了脸更红了,小声告诉他,那是红荞绣的,但那里绣鸳鸯是叶霜自己要求的。 “……”叶惟昭语迟,但不管怎么说他依旧找得出赞美的点:“我不管是谁绣的,哪怕是你只张了一下嘴,这里便出现了这对儿鸳鸯,那么就是你的功劳!” 叶惟昭脸上涌动着的喜悦,就算是瞎子也能感受得到了,叶霜看着他脸上的笑,心里像打翻了调料罐子,什么味道都有。 叶霜微笑着从怀里摸出一只锦袋,打开来,是一根鲜红鲜红色的丝带,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是娟秀的簪花小楷。 叶霜示意叶惟昭把手给自己,叶惟昭不解,却依然照做了。 叶霜拿起这根鲜红的丝带系上叶惟昭的腕间。 “这样款式的平安结见过吗。”叶霜问,“是我去宝鹭观里求来的,天师给了我这一条福禄带,我便抄了这北斗经,福寿臻身,远离诸祸,保你入京平安。” 平安结的带身是叶霜自道观里求来的,为保叶惟昭平安,叶霜还往那红缎带上抄了一小段北斗宝诰。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便是叶霜内心情绪最真挚的表达。 平安结结头的地方,用了两粒晶莹剔透的玉石做饰,红黄橙绿的丝绦与晶莹的玉石在阳光下散发明艳的光辉,煞是好看。 “喜欢吗?”叶霜问。 “当然喜欢。”叶惟昭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只这么多字写这么小块地方,可真是难为你了。”叶惟昭说。 “不难为,不过的确太费眼,我这还只抄了消除障孽的一小段,从前有人为保平安结功效,还往上头抄整本经文的,你一定也见过。”叶霜低着头,淡淡地说。 叶惟昭盯着腕间的平安结上写的经文看了许久,好像要在那根缎带上看出一朵花儿来。 不过他并没有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我不记得了。”叶惟昭说,他向来不敬鬼神,也不需要鬼神敬他,所以对任何敬重鬼神的文字也完全没有一丁点阅读的欲望。 “只能说能往这个上头抄经文的,都是一等一的善男信女,信徒们的眼都快写瞎了,菩萨再不保佑都过意不去。”叶惟昭说。 叶霜噗嗤一声笑了,她从来没有想过抄经文竟然是对菩萨的一种胁迫方式,这样的理解也只有叶惟昭这种人才能做得出了。 “休要瞎说!”叶霜嗔道,“这条平安结是道观里天师给的,不是寺庙里的师父!开罪了天尊,那可就适得其反了!” 说罢,叶霜赶忙闭眼,左手抱右手朝天行了个拱手礼,口中念念有词,“天尊三无量……” “……”叶惟昭低着头,默默地听叶霜嘴里念叨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话—— 这些话,他已经许多年都没有听过了,很久很久以前曾经被迫听过一次,他觉得难听至极,但从叶霜嘴里念出来却别有一种韵味,那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谢谢霜儿。”叶惟昭说,他扬了扬手腕上的丝带: “我保证一定会好好地回来见你,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 叶霜却并没有看他,依旧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辞。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忘记了叶惟昭的存在,也忘记了自己今天过来这里是为了送别的。 “霜儿?霜儿!”叶惟昭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被叶惟昭的声音打扰,叶霜总算回过了神来,睁开了眼睛。 叶惟昭从那双的漂亮杏眼里似乎看见了夹杂着浓浓失望,和悲伤的情绪—— 这是叶惟昭没有想到的,因为就在刚才,她明明还在笑…… “好!你走吧!”叶霜这样对叶惟昭说。 她的脸上挂着微笑,但声音却是平淡无波的。眼神里的失望和悲伤不见了,替而代之的是平静的冷漠。 叶惟昭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是说错了什么?叶霜情绪里的变化来得有些无厘头,虽然叶霜有在努力掩饰情绪里的冷漠,但叶惟昭已经很敏锐地感觉出来了。 叶惟昭只愣了一瞬,便下定决心般伸出手来抓住了叶霜的手: “霜儿……千万要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他从身后的箭囊里面抽出一根箭,双手用力“啪”一声折掉那箭簇,往自己的掌心一划,破口处鲜血顺势而出…… 叶霜被吓得惊叫出声,拿自己的绣帕死死捂住叶惟昭手心的伤口,生怕多渗出来一滴血。 “我们行伍里有一种说法,那就是沾了血的誓言便是死誓。若有违背,当自刎于阵前。”叶惟昭说,他把这段沾了血的箭簇送到叶霜的面前: “今天,昭便要在霜儿面前起这道死誓,他日昭若敢负了霜儿,定乱箭穿心而亡!” …… 叶霜看见了叶惟昭眼底的不安,这在向来坚定的他身上,是很少见的。离开的时候,叶霜主动上前抱了抱他。 “你放心,我会等你的。”叶霜这样对他说。 虽然已经认定叶惟昭并不是救自己的那一个人,但是在今生,叶惟昭却的的确确在努力做叶霜的救赎。 幻境再美终是梦,珍惜眼前始为真。上辈子是谁救了叶霜已经不重要,感谢眼前人的誓言,比起寻找上辈子的恩人,更加具有现实的意义。 叶霜的那一个拥抱很明显给了叶惟昭信心,他最怕的就是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叶霜成为了别人的妻子。眼下叶惟昭已经差不多直接把王家人都给带走了,隐患差不多已经被连根拔起,原本可以放心离开的他,如果再听见叶霜说一句什么刺激他的话,他或许会连呼吸都不安稳的。 所以就算叶霜再爱与他斗嘴、使气,在今天这个时候,在叶惟昭的面前,她都在努力让他安心。 就算并不一定真的把叶惟昭的誓言当回事,但叶霜已经习惯了感恩,她感谢叶惟昭给自己的这个誓言,却并不一定指望誓言能够成真。 叶霜愿意为了叶惟昭努力留在江宁等候,但并不一定指望自己的等候能够换来什么风光的好处。反正她不等着也不想再另找一个男人来嫁,那么不如就这么等着吧,好歹还能安慰到一个人。 叶惟昭离开的时候转过头来看叶霜,小小的人儿披着大红色的鹤氅,独自一人站在虬曲的老树底下。初春的寒风吹过,吹起她的衣角迎风颤动—— 就像那一年的冬天,她也披着这样的红色鹤氅站在徐府的大门外等他,大老远看见了,便跑过来抱紧他的胳膊,非叫他吃一口她新做的春饼…… 心下一阵柔软,叶惟昭又折返了回来,他伸出手,想最后摸摸她的脸,告诉她自己以前错了,但现在一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旋即想起叶霜说的她尚有婚约在身,不准对她轻浮。伸到半路的手又转了一个向,往叶霜的后脑勺上轻轻揉了揉。 “霜儿我爱你,比我自己以为的还要爱你。”叶惟昭说。 第89章 离别 跟上一世一样,叶惟昭再度上京了,叶霜知道,接下来叶惟昭会经历一系列的升官。 叶霜不清楚叶惟昭究竟是怎么做到可以一直升官,前路一片坦途的。但是她知道,对叶惟昭这样的没有任何身世背景的人来说,除了卖命,便还是卖命了。权看这条命,究竟是卖给谁。 上一世,叶惟昭把命卖给了一个让他三缄其口,不敢对叶霜明言的人。这一世再上京,叶霜管不住他究竟准备再把命卖给谁,叶霜也不想管。 如果两个人终究是没有缘分的,不管过几世,他带着几世的死誓上京多少次,叶霜都等不来他的回归。 如果两个人有缘,那么不管叶霜距离他多远,他都一定不会抛弃系在他胸口的那一根线。 叶霜很快便收拾好了心情,全身心地投入到她手头的几个织锦庄子上,王家正深陷巨大的麻烦里,原本定好的亲事也开始变得玄乎其玄。没有了王家亲事的困扰,叶霜终于感受到了风清云淡的感觉。 这一天,二房传来消息,说徐菁菁要走了,李世澈办完了差使,三天后上京,明天晚上就会派轿子来接走徐菁菁。 叶霜听见这个消息后便派人过去二房给请了个徐菁菁的示下:叶霜叫人给徐菁菁带话,说她给菁姑娘准备了临别的礼物,想要在分别之即看看她,与她道别。 消息带过去不久,很快,叶霜就收到徐菁菁的回讯:徐菁菁愿意见叶霜,时间就在今晚。 叶霜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徐菁菁了,应该说自那晚睡错房间的事故发生以后,徐菁菁便没有再出过门,府里面的亲戚朋友们也没人敢去二房慰问徐菁菁,更别说当着二房人的面提起这件事了。 大家都当作不知道,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照常过日子。 直到今天,叶霜才总算搞清楚了,为什么上一世表妹夫的存在感会如此之低。说起来还是一个京中大官,可偌大一个徐家却没有人敢提他一嘴,就连徐菁菁,也跟着一起被隐身了。 这天夜里,叶霜提着一只包袱来到了徐菁菁的房里。 徐菁菁正在灯下绣花,看见叶霜来了便推开面前的针线篓,叫婢女给叶霜看座。 叶霜坐下后,藉着灯光看徐菁菁的脸,见她面色红润,心情似乎并没有受到这桩亲事太多的影响。 叶霜稍稍放下心来,打开自己带过来的包袱,一样一样摆给徐菁菁看。 叶霜给徐菁菁送来了一套新做的纯金的头面,外加一串猫儿眼的碧玺。 见得叶霜如此大手笔,徐菁菁有些震惊,毕竟这些东西就算是自己的亲娘尹立娟置办嫁妆,也不过一套罢了,忙问叶霜送这些东西过来三姑姑知道不知道?徐菁菁担心这些都是叶霜自作主张送给自己的,要是被三姑姑知道了,怕是会引起家族内部矛盾。 叶霜笑着让徐菁菁放心,她告诉徐菁菁,这些都是她用自己的私房钱替徐菁菁置办的,因为自己也是头一回置办这些东西,就怕做得不好,菁妹妹不喜欢。 徐菁菁听言咂舌,说霜姐姐的私房钱可真够富足的…… 叶霜笑着摇摇头,说以为自己在学着管家,所以母亲把家中几个庄子交给她练手了,往后她就要守着这些庄子过日子了。 徐菁菁听言,脸上露出来的表情——那叫一个五光十色。 徐菁菁关切地询问叶霜与王家的婚事,叶霜回答她,因为王家深陷一桩大麻烦,在结果没有彻底出来之前,祖母和母亲不会放她出嫁的。 徐菁菁叹一口气,说原本还想安慰安慰姐姐的,但其实霜姐姐看起来并不会因为嫁不进王家有什么不快,好像姐姐不嫁,反倒是更好的。 叶霜听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回答徐菁菁说妹妹说得对,她也觉得不嫁过去反倒更好,一边说还一边惬意地轻抚鬓边的发…… 徐菁菁见状,脸上露出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笑,姐妹俩就这样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大家口中不说,心下却通透地哈哈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徐菁菁的脸上竟露出了悲哀的表情,眼眶里也开始噙上了泪。 “姐姐或许不知道,妹妹有多羡慕你……”说罢,便拿起手中的绣帕轻拭眼角的泪。 叶霜见状,立马收了笑,坐直身体,张开双臂把徐菁菁轻轻拢进怀里。 “妹妹这还没出嫁呢,怎的就说泄气话?”叶霜轻声安慰徐菁菁。 “不!我说的是真心话!”徐菁菁伏在叶霜的肩头,情绪好像终于找到了破口,竟呜呜哭出了声。 “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算得哪门子的出嫁?而且姐姐你还有所不知,在决定嫁给他之后,母亲曾派人悄悄打听过他家中的情况,情况根本不是他自己说的那样,什么无妻无妾,只有一个八十岁的老母! 母亲打听到的是,他的确成过一次亲,是李家自他小时就定下来的娃娃亲,而那原配也的确在多年前就生孩子生死了,所以目前他有一子,乃亡妻所生,但尚未续弦。而他未曾续弦的原因不过是家中妾侍太多,十四五个,亦或更多,连那知情的人都算不清楚,据说他府院都快住不下了,只能一个院子里两三个、三四个妾侍挤着一块住。 正因为这个原因,京中的贵女们瞧不上他,平民家的姑娘他又瞧不上罢了,这才把正妻的位置生生空着……” “……”叶霜无语,心说这不又是一个龙潭虎穴? 徐菁菁趴在叶霜怀里呜呜呜哭得大声,原本她也是喜欢李世澈的,也愿意去当他的妻子,哪怕当续弦其实也无所谓。 但徐菁菁实在没想过自己会以一个妾侍的身份嫁给李世澈,堂堂徐家的嫡女,居然沦落到要跟别人做妾,不光徐家的老祖母接受不了,就连徐菁菁自己也接受不了啊! 而且年纪轻轻家中就养如此多妾侍,就算是能接受纳妾的徐菁菁都忍受不了。这么年轻就纳如此多妾,待得年纪再大一些,这个家,得成什么样了? 徐菁菁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在人前哭过了,因为怕尹氏伤心,徐菁菁天天都摆出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装作对这门亲事很满意,但自己心里有多苦,只有在一个人的黑夜里,徐菁菁才能躲在被子里把心里那一只又一只的苦果搬出来偷偷品尝。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她一定不会再干那样的蠢事了! 徐菁菁性格飒爽,敢爱敢干,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那次李世澈来徐府参加的那场家宴后,徐菁菁给父亲安排赶马车的小厮塞了银子,把两架马车给偷偷对调了。而她这样做的目的,也只是想趁此机会与李世澈独处,好跟他定下情。 就像叶霜曾经设计让叶惟昭与徐菁菁独处一样,徐菁菁也学习了叶霜的套路,想让摇摆不定的李世澈彻底对自己死心塌地! 可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徐菁菁玩脱了。她想不到酒醉的男人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喝醉酒的李世澈回到房里,就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他不给徐菁菁机会说话,冲上来就把徐菁菁给按倒在了床上…… 这或许就叫画虎不成反类犬,徐菁菁利没有得到,反倒把正妻的位置给搞丢了,还生生把自己的名声搞坏,除了自甘下贱给人当妾,再无退路好走! 眼瞧着徐菁菁哭得梨花带雨,叶霜也心痛了,眼睛里面涩涩的,这让她不能不想到自己的前世,唯二爱惜自己的母亲和祖母去世后,她就落入了无人关心,无人疼爱的境地,被各路人马变着方儿地利用,压榨,最后还被养父给压井底,榨干最后一滴价值。 这不惨吗?惨! 所以女人天生就是来这世上受苦的吗?没有亲爹保护的叶霜受苦便罢了,就连有亲爹的徐菁菁依然难逃厄运! 叶霜心痛难忍,抱紧怀里的徐菁菁,眼泪也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两姐妹不知抱着哭了有多久,终于叶霜止住了眼泪,她怜惜地拍打徐菁菁的肩。 “如果妹妹有心,尽量多攒点傍身的东西吧!若二舅给了你陪嫁了铺子,你千万要攥好了,不光攥好,还得你自己经营好 ,不要让那靠不住的男人或婆婆给夺了去。金银珠宝你也都自己收好,在那样的人家里,男人靠不住,唯一靠得住的,只有你自己。”叶霜这样安慰徐菁菁。 吃过上辈子亏的叶霜,这辈子对金钱这样的身外之物有了不一样的深刻体验。所谓黄金乃粪土,激励的是先贤们追求的高义与大德。 叶霜当然认可人与人之间真挚情感的必要性,更不会否认高义与大德对比黄金的重要意义,但!那些“冰冷且无情”的金钱,却又是多少可怜女人行走于绝路上唯一的依靠! 没有了这些“冰冷且无情”的东西,迎接这些女人的,便只有死亡…… 姐妹俩手拉着手,说了很久的话。叶霜从来没有发现过自己与徐菁菁,竟然也能有如此多相同的心路历程与人生体验。 第一次,面对徐菁菁,叶霜终于生发出了“手足”的感觉。 直到今天,叶霜才终于敢在徐菁菁的面前提起尹禾的名字,她问徐菁菁到底有没有拿正眼看过尹禾? “尹公子一直都视你为他心中的明月,自从见了你,旁的千红万紫便都成为了庸脂俗粉!”叶霜捻着手心里的罗帕,这样对徐菁菁说。 陡然听闻尹禾的名字,徐菁菁有点呆,在她印象里,尹表哥不过是一个稍嫌古板的大哥哥,徐菁菁从来都没有设想过自己会与这个来自偏远农村的淳朴大哥哥发生点什么。 虽然现在徐菁菁看明白了,嫁给尹表哥比起跟着李世澈明显好一千倍。除了钱少一点,权少一点,尹表哥聪明、踏实又肯干,跟着尹表哥,徐菁菁的生活一定会是舒心单纯又蓬勃向上的。 但现在再说这些已经迟了,那个时候的徐菁菁,又怎么可能把目光投到尹禾这样的穷小子身上呢? “尹表哥去年就进京了。”徐菁菁说,“尹表哥考中进士后,便在定西侯的引荐下进了翰林院,听说他做的是检讨。” 叶霜听了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尹禾了,原来真是考中了,万幸的是他成功留京了,这对尹禾来说倒真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 叶霜知道翰林院检讨是有职级的,虽然只是一个七品小官,但许多刚进翰林院的进士都是从庶吉士做起头的。像尹禾这种没背景没家世的人能够做到一进翰林院就有了职级,那绝对是跟尹禾的推荐人脱不开干系。 “你刚刚说是定西侯引荐了尹公子,定西侯是谁?”叶霜问,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侯爷的名字,也不知道这样一位侯爷为什么会愿意做尹禾的推荐人。 “定西侯就是定西侯呀!”徐菁菁说,“我也是听母亲说的,不认识。” 叶霜了然,“原来是你娘那边的关系。” “不是的!”徐菁菁摇摇头,“不是我娘的关系,我娘也不认识那个定西侯,或许是你哥帮的忙。” “我哥?”叶霜惊讶,“叶惟昭?” “嗯!”徐菁菁点点头,“听说那定西侯姓程的。” “……” 叶霜静静地听徐菁菁对自己介绍这位定西侯的生平,第一次知道了原来顶厉害的青面天将军还有一个顶厉害的哥哥。虎父膝下无犬子,程坚不仅是程家爵位的唯一继承人,更是继老太爷奉国公程志昌之后唯一获得皇帝钦赐封号的子弟。 虽然不曾谋过这位定西侯爷的面,但是当叶霜第一从别人口中,却非叶惟昭口中听见定西侯的名字,而这位顶厉害的侯爷突然就与叶惟昭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叶霜不自觉地竟有些怅然—— 到现在叶霜才突然发现,叶惟昭的人生,其实离她好远好远。 第90章 婚嫁 徐菁菁是在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由一顶小轿子从徐府的后门抬出去的。 跟正妻出嫁不一样,妾过门是没资格走大门的,也没资格在白天热热闹闹的走,都只能在夜晚人不知鬼不觉的时候偷偷摸摸地走。而徐菁菁在婚前就犯下的那桩丑事,被人当侍妾抬走,这件事也让徐府蒙羞。 徐菁菁离开那一天,尹丽娟在房间里哭晕过去了好几次,二老爷徐之行也气堵得不行,一天都没怎么吃饭,只坐在前院书房里唉声叹气。 叶霜守在徐府后门的那条巷道里,见了徐菁菁最后一眼。 当时轿子是不停的,叶霜使银子买通了李世澈安排随行的婆子,伴在徐菁菁的轿子旁,掀开窗帘看了她一眼。 “菁儿照顾好你自己,有事就给家里人写信!”因为旁边人太多,大家都忙着赶路也不方便说话,叶霜便非常急促地对徐菁菁喊了这两句话,并瞅准了时机往那小小的窗户口子里面扔进去了一包东西。 “菁儿记得昨晚我跟你说的话!有事写信!”叶霜追不上了,跟个兔子似的追在迎亲队伍后头跳。 她高举双手想让徐菁菁能够看见自己,听见自己喊出来的话,经历过大灾大难洗礼的叶霜太清楚在徐菁菁接下来即将面对的局势里,金钱,对一个女人来说是有多么的重要。 叶霜不想徐菁菁跟自己一样,原本有着殷实的家底,却因为贫穷、凄苦、孤独,被锁在另一口井里,痛苦地死去。可是叶霜的的确确又做不了什么,除了给徐菁菁多备一点体己,再多备一点…… 徐菁菁没有说一句话,只坐那轿子里望着窗外的叶霜无声流泪,一直到迎亲队伍走远,叶霜的身影早已湮没在远方,她才躬身捡起脚边刚才被叶霜丢进来的那一包物事—— 硬邦邦的。打开来看,是一包黄灿灿的金锭。 …… 徐菁菁离开徐府后不久,徐府就迎来了另一场“喜事”,大房的徐修齐也娶妻了。新年里的红灯笼都还没来得及装箱子里,便又重新挂上了徐府的房檐和屋头。 章沁进门那一节,叶霜故意称病没有去,虽然叶霜对章沁这个人没有任何意见,但是叶霜不希望因为自己出现在婚礼上,给徐修齐带来任何困扰—— 齐表哥生性单纯,能娶到章沁这样全心全意为他着想的聪明姑娘,并非一件坏事。 但是大房迎娶儿媳妇是一件大事,叶霜避不过的,于是她就专门挑选了徐修齐出门迎接新妇的那一段空档,过去大房送了自己的贺礼。 今天的兰氏心情特别的好,穿着隆重的绣金大袄,带着金光灿灿的头面,站在徐府的一进院里迎接客人。 见到叶霜过来,也特别亲昵地叫她一声“霜儿来啦”! 叶霜就势送上自己的贺礼和封红,在那贺礼册子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兰氏热情洋溢地邀请叶霜去前院厅堂里坐着吃糖。 “你舅买了庆丰楼最新出的那款芝麻糖,上次霜儿在老祖宗那里尝过一点的,你舅昨天半夜就叫人去排队了,今早庆丰楼刚开张便抢回来了两篓子,还是热乎的,快去尝尝!”兰氏拉住叶霜的手,脸上充满了喜悦和慈爱。 这或许是叶霜两辈子感觉到的,最受兰氏待见的时候了,叶霜点了点头,说大舅母今天辛苦了,霜儿这就进去吃糖。 兰氏脸上乐开了花,挥挥手让叶霜快去吃,晚了就该被那些贪吃的小孩给抢完了。 叶霜笑盈盈地跟兰氏道别,转身朝厅堂的方向走去,却在绕过那面结满彩绸的照壁后,直接避开了垂花门背后的喧哗,转身朝另一处静谧的巷道走去…… 那一天,前院的喧哗持续了很久,一直到深夜,那种直刺人天灵盖的喧闹才慢慢沉寂下去。 叶霜就算没有去现场也被吵得太阳穴突突跳了一整天,午觉也没睡成,晚上在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滚到后半夜,一直等到再也听不见前院的吵闹和鞭炮声,这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中午大家都开始吃午饭了,叶霜才起床开吃今天的第一顿饭食,徐三娘给叶霜送过来一包物事,叶霜打开来看见一套绣工精美的披肩和小袄。 “这是大房那新妇给你的。”徐三娘说: “今天一大早,那新妇拜见过老祖宗后便过来了,听说你昨天晚上睡得晚,就把这个留在我房里,叫为娘转交给你。说是她自己绣的,因为不知道霜儿你喜欢什么样的花色,只能绣个保守的缠枝莲,也容易搭衣裳。” “话说这新妇也是一个好玩的人,听说她送其他房的绣品都是护膝抹额,单就给霜儿的,却是这样的重工大件。”徐三娘抿着嘴儿这样对叶霜调侃: “可是见我家霜儿在老祖宗面前格外受宠,特意给你准备不一样的进门礼,好讨好我们吧……” “……”叶霜扶额,忍不住笑了,她叫徐三娘不要这样讲。 “只是因为我曾经送过她一份礼,今日进门,便特意给回多一些罢了,母亲不要把所有人都想得那样势利。”叶霜说。 叶霜又接着问徐三娘见到齐表哥没有?表哥的情况怎样? 徐三娘点点头说见到了。 “那孩子啊,就是小孩子心性!”徐三娘说,“进门之前闹成那样,天天跟他娘作对,就是不肯让人章姑娘进门,现在真进门了,他又跟个鹌鹑似的缩起了脖子,也不再闹了。今天过来送东西的时候,新妇的披肩有点长,他便一直用手托着,还说这披风没有做好,回头他让人给重做一面……” 徐三娘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拿手捂着嘴嘻嘻嘻笑起来,“你说这是不是男人的通病?没什么骨气,当然这事也与骨气无甚关系,不过就是娶个妻,也犯不着提骨气不骨气的。” 叶霜听了没有说话,齐表哥能放下自己的心结,坦然接受章沁自然是好事,本就与骨气无关。 但徐三娘这一番话免不了让叶霜想起叶惟昭,那段让他坚决闭口不提、三缄其口的过往,是不是也跟徐修齐一样,本就与骨气无甚关系,不过就是娶个妻罢了…… …… 徐菁菁出嫁,徐修齐娶妻,徐府这一进一出的,不知觉间就已经了解决了两房人家的姻缘。叶惟昭也走了,偌大一个徐府里就剩下叶霜这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天天在家里看书,要不然就去三房的庄子里看织锦师傅织锦。 徐三娘见叶霜天天跟庄子里的匠人混一起,害怕她沦落成为纺织娘的一员了,哪里还有半分大小姐的样子?便主动提出来要陪叶霜出门去集市上走走,买点东西,却被叶霜拒绝了。 “我又不缺什么,无甚好买的。”叶霜说,“再说女儿不喜欢人挤人的嘈杂,震耳的叫卖声加上汗臭,那可不是在享受。” 听见叶霜说不喜欢嘈杂,徐三娘想了想,告诉叶霜他们可以去绾春楼,那里的东西贵,人也少,一点都不打挤。 看徐三娘这样担心自己,叶霜忍不住笑了,也不再拒绝。 她知道母亲一直在担心自己的,一会担心叶霜心情不好,天天关在屋子里把心情给关坏了,一会又担心与王家的亲事黄了,一直等在家里嫁不出去,这样一耽搁,会不会以后都嫁不出去了? 叶霜终于点点头,答应了徐三娘,与其说让自己开心,不如说出去走走,好让母亲放心。 母女俩收拾妥帖后,便坐上马车手拉手亲亲热热地出门了。叶霜先陪着母亲去胭脂铺子里买了点胭脂,再去了绾春楼。 虽然才刚立春,但是像绾春楼这样的大店就已经出下一季料子的试色了,叶霜也想去看看,争取能紧跟绾春楼敏锐的嗅觉,把握一下下一季的潮流。 跟叶霜一样,徐三娘是天生的爱漂亮,不光喜欢那些香啊粉的,对各色绫罗绸缎也是相当的喜爱,所以才选了家中的绸缎庄子来自己玩。 只是徐三娘管那绸缎庄子是为了好玩,所以徐三娘名下的绸缎庄子并不一定能赚多少钱,而徐老太太也从来没有指望过能靠徐三娘的庄子赚钱。 可叶霜却不一样了!叶霜是按照念书做学业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掌握所有的织造工艺的。 叶霜像做学问那般学习绸缎的面料,品质,甚至包括纺织技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叶霜为了自己的绸缎庄子,学会了织布。她会踩着纺车织布,还会抛梭、打维和织金,如果不考虑技术水平和熟练度的问题,叶霜甚至完全可以靠她自己的双手织一匹彩锦出来。 也就在不久的几个月前,三房在宁州和扬州的两个绸缎庄子,在叶霜接手半年的时间后,终于第一次实现了扭亏为盈。 所以叶霜进绸缎坊看布料,跟徐三娘看布料就完全是两码事,徐三娘看,就看什么色儿漂亮、好看!用哪块布裁什么裙子好看!而叶霜看的则是哪家店里的染色石纯度高,漂染技术优秀,哪种布料的经纬织得厚,哪种就得薄,怎么织才能让蚕丝的亮度保持到最高。 按叶霜这么看,是个店家都会拒绝,好在叶霜早有准备,出门的时候往脸上带了一层面纱。但是她依旧不敢把自己的心思给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毕竟都是同行,互相有什么斤两,完全可以通过一个动作,一句话,包括一个眼神就给摸出来。 所以叶霜已经在非常刻意地控制自己的动作和习惯了,除了偶尔用手轻轻摸一摸那些布料的质感,叶霜基本不向店家询问除了价格之外的其他信息。 尽管叶霜已经够“随意”了,徐三娘依旧不适应叶霜如此精细地看一块布料,很快,徐三娘就累了,大咧咧地坐在店家提供的茶桌前,一个人倒茶喝水。 叶霜见状,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她让小厮带自己再看看更多的新布料,她想选几款回家给家里人做马甲和褙子。 绾春楼的小厮问叶霜,想要素一点的,还是喧一点的。 叶霜想了想,说还是素一点的吧,但是母亲对衣着要求高,素归素,却千万不能劣质。 小厮听言了然,当下就跟叶霜说,他们家正好进了这么一批面料,没有喧腾的繁花与繁盛的织金,但工艺却采用了云锦的工艺,织出来的同色暗花,相当的立体,就算没有织金却依然能一把抓住人眼球! 叶霜喜悦,叫那小厮赶紧带自己去看。小厮见叶霜与徐三娘二人皆气度不凡,心说定然是大客户,一边招呼专人去伺候徐三娘喝茶,这边厢则带着叶霜登登登上了二楼。 叶霜跟着那小厮刚走上楼,便看见偌大的二楼没有熙熙攘攘的顾客购物,只有两个人,身边没有小厮伺候,正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 走在前头的小厮见到那闲逛的二人才突然惊觉,掉头转身就让叶霜回去。 “走吧,走吧!姑娘先随小的去春榻边吃点果子,小的这就给你拿样板选料,这儿走着累,咱就先不走了……” 叶霜不解,问那小厮为何要这样做? 只见那小厮突然就蹲下身,做贼似的凑到叶霜的耳边,压低了声音告诉她: “姑娘你有所不知,刚才在二楼闲逛的那两个人,好生晦气!指不定啥时候就会被抄家了!你看其他客人见到他们来,就都走了,生怕把霉运给过到自己身上来,主要咱绾春楼是开门做生意,不好撵客只能就这么受着。要不咱也走吧!去下头坐着,跑路的事就交给小的,保证让姑娘您选到满意的!” 听见这样的话,叶霜脸上的神情复杂。 她远望着正在空荡荡的二楼转悠选货的两个人,对那小厮说: “没事,就让我上去吧!我不介意与那王家夫人和公子一起选货。”《 》 90-100 第91章 宝诰 经历过上一世的叶霜,当然不可能对王家生出什么留恋惋惜的情愫来,虽然并不一定会为王家感到惋惜,但叶霜怎么也想不到王家会到如今这样人见人躲的地步。 王家的确有衰败的那一天,只这一天来得这样的快,几乎一夜就变天,实在有些出乎叶霜的预料。 叶霜的陡然出现,让正在二楼选布料的杨氏和王希禹都呆愣了一下。 杨氏首先回过神来,远远地对叶霜微笑着点了点头,叶霜朝杨氏道了个万福,叫她“王夫人”,又跟王希禹行礼,称呼对方“王公子”。 杨氏走过来,主动询问叶霜也是来看布料的吗? 叶霜点点头说是的,自己准备给父亲和母亲都扯点布料做马甲和褙子。 杨氏问叶霜是一个人来的还是跟家人一起来的?当她听说徐三娘也来了的时候,杨氏立马表示,她想要去找徐三娘谈一谈。 “两个月前才找叶大人和夫人谈过,聘礼也给了,当中咱王家发生了一点事情,就耽搁了,现在事情差不多已经处理好了,咱们两家该做的事还应该继续推进起来,正好今天在这里遇见了亲家母,我就去跟亲家母先说说吧!”杨氏拉住叶霜的手,笑眯眯地这样说。 叶霜听了没有说话,心道这杨氏还是一如既往的精明,眼看着自身都难保了,也不忘拉一个纯阳女来保她儿子平安,真是一个到死都把算盘敲得梆梆响的人。 王家既已气术不久,叶霜便也不跟她多计较,婚礼的事情不归叶霜管,她告诉杨氏,说家母就在楼下的,王夫人可以去跟家母坐着喝茶,边喝边聊。 叶霜一边说着话,一边领着杨氏准备往楼下走,却被杨氏一把给拦住。 “叶姑娘不客气!叶姑娘不客气!我自己下去就好,自己去就好……”杨氏的脸笑开了花,她拽住叶霜手,嘴里说着不需要叶霜带路,一边把叶霜往自己儿子的身边推…… 叶霜了然,老太婆这是在跟自己和王希禹制造独处的机会呢! 她忍不住笑了。 不过叶霜并不会把杨氏搞的这些弯弯绕绕放心上,自己这辈子已经与王家无缘了,秉承多结善缘,少作一孽的理念,叶霜今天来见王家人,本身也是有事想要问王希禹的。 杨氏来不及与自己的儿子告别,就匆匆赶下了楼,去找徐三娘商量两个孩子的婚事了,二楼偌大的厅堂内,就剩叶霜与王希禹两个人在这里相对而立。 王希禹很明显并没有对旁人说起过,自己往雷同知府上送礼的时候看见叶惟昭的事,要不然杨氏也不会今天还要去找徐三娘商谈推进婚事的事情。 叶霜知道王希禹并不是一个喜欢在人背后说小话的人,但这件事不是一般的事,而是涉及到王家的安危,王希禹依旧替叶霜隐瞒,叶霜就不明白他到底怎么想的了。 “你……最近还好吧?”叶霜站在距离王希禹一丈远的地方,率先开了口。 王希禹距离叶霜远远地站着,低着头也不看她,轻言细语回她:“谢姑娘关心,我还好的,家中也尚好,能做的叔伯们都做了,想来也不至于太坏的结果。” 听见王希禹说结果不会太坏,叶霜又禁不住有些担心,她怕王家好了自己又要嫁过去。不能不说叶霜这样的心理真的很微妙,出于那只瓷葫芦的原因,她不希望王希禹有什么不测,可慑于王家的生存环境,她又不希望王家好起来。 叶霜定了定神,挥去脑中的杂念,说,既然大家都好,那我也就放心了。 这句话就是一句场面话,叶霜也说得心虚气短,一点诚意都没有。但王希禹才听不出来,他就当叶霜说的是真心话,还对叶霜表达了感谢,说他就知道霜姑娘是一个好姑娘,不管何时何地一直都心存善念的。 叶霜不愿意跟王希禹谈他们王家的事,她坚决果断地中断了这个话题,直截了当地问王希禹,为什么要往那只瓷葫芦的系缎上写满北斗宝诰? 王希禹听言一愣,似乎没有想到叶霜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你说什么?”王希禹不理解这个提问的意义,以为是自己没有听清楚。 “你特意为我烧一只瓷葫芦,那葫芦腰间的系带上为什么要写北斗经文?”叶霜急促地向他重复自己的提问,眼睛里面都是期待的神色。 王希禹了然,只那叶霜的反应让他觉得有点好笑,他摆了摆手回答叶霜: “哦,你说那件事啊!因为那只葫芦出窑的时候,我家窑工正好有一户人家的孩子病了,当爹的天天在我家窑里干活,就抄这北斗经为他儿子祈福。正好我烧的葫芦需要彩缎做装饰,我便问他要了一段来系上……” “……”叶霜无语。 浓浓的失望涌上心头。 并不是叶霜有多么想与王希禹再续前缘,只是当她神识冲破囹圄的时候,那段高高飞舞的北斗宝诰就在那一刻,成为了叶霜心所向的明灯! 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找到誊写这份北斗宝诰的人,就达到了了结叶霜上一世尘缘的目的。 所以王希禹也不是叶霜要找的那一个人? 叶霜在心底里自嘲地笑,笑自己单纯得可以。王希禹甚至连他与叶霜的过去也不记得了,怎么可能还记得为叶霜誊写北斗真经? 眼看着叶霜脸上的神情从期待到失望,再到落寞,那风云变幻比老天爷的脸还让人捉摸不透,王希禹有点紧张,担心自己什么地方又得罪叶霜了,像个孩子一样一脸局促地望着她。 叶霜看见了王希禹的惶恐,不管怎么说,现生的王希禹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人家就本本份份地过生活,也犯不着拿上辈子的事情来对他过多苛责。 这样想着,叶霜便收敛了脸上的神色,她朝着王希禹莞尔一笑,说道:“没事了,我没别的问题要问王公子了,霜儿就此别过,王公子多多保重身体。” 叶霜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开,她不想对他说后会有期,既然王希禹不是自己想找的那个人,那么今生往后,还是不要再见的好…… …… 徐三娘当然不会答应杨氏推进婚礼的要求,被那杨氏催得急了,徐三娘便也不再给对方面子了,直接甩出来一句: 先把你家的事情了结了再谈孩子们的事儿吧!若夫人担心你们送过来的那些聘礼,要不这样,回头我就先退还给夫人,待你家事情最后了结了,咱再联系,夫人意下如何? 听见徐三娘这样说,杨氏自然不干,立马打住那个话题,只谈此事只是先搁着,容日后再议。原本王希禹的婚事已经板上钉钉了,现在被一纸举报给搅得快黄了,但好歹还有一批聘礼放在徐家吊着这口气儿,若徐家真把聘礼退了,那可就彻底没希望了。 虽然尚未解脱最后一丝纠葛,但叶霜知道,这桩亲事是黄定了,送徐家来的那一批聘礼早迟都要退回去。叶惟昭出手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怎么可能说放手就放手?王家这次死倒不一定,但非伤即残,肯定是好不了了。 虽然依旧没有找到引领自己获得重生的恩人,但是叶霜也想通了,恩人找得到找不到又有何妨?总归自己要好好活下去,便也不枉费恩人的一番苦心了。 就这样,叶霜便安心留在徐家等叶惟昭的信,一边全身心投入照看徐三娘交给自己的那几个纺织庄子,日子倒也过的充实又规律。因为少了前世那些磨人的糟心事,今生的叶霜明显过得心宽体胖一些,连脸蛋儿都肉眼可见的长上了肉。 直到有一天,门房直接派了一个小厮进来通传,说门外有个姓宛的女人想求见霜姑娘,问叶霜见是不见? 叶霜一愣,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还认识一个姓宛的女人? 直到那小厮提醒叶霜,说那女人自称是岷园东家来着,说她曾经与霜姑娘一起吃过饭。 听见这话叶霜倒是想起来了,珉园东家不就宛晴嘛!可宛晴又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自己呢? 叶霜猜不出来,叫小厮请宛东家去花厅相见。 待叶霜来得花厅,见宛晴一身粗衣笠帽,脸上没有化妆,看上去仿佛一夜老了十岁!头上也没有带头面,只用一条抹额把满头云鬓随便包了一包。 叶霜惊讶,问宛晴最近是发生什么事了么,宛东家看上去怎生如此憔悴? 只见那宛晴颓唐地坐下,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最近自己生意上出了一点问题,亏了很大一笔钱,害得她夜不能寐,吃不下饭,人都瘦去一大圈了。 叶霜听言也叹一口气,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陪宛晴坐着。原本她对宛晴的生意是不感兴趣的,但今天宛晴主动来徐府做客,是她叶霜的客人,面子上的关怀还是要做到的。 叶霜主动向宛晴发问,自己能为她做点什么吗?宛晴是开酒楼徐家搞农庄的,两家人的业务完全不搭嘎,叶霜有此一问也只是出于客气,原本叶霜认为此问也就仅限于一问,宛晴定不会给自己提任何不切实际的要求的。 谁知道叶霜的话音刚落,宛晴的脸上便立刻亮了起来,她坐直了身子,一脸期待地看着叶霜:“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就知道霜姑娘是个善良的,找你准没错!” 叶霜一愣,一脸茫然地看着宛晴,不知自己该笑还是还愁。 “这个……宛东家请明示,莫非我叶霜还真能为宛东家的生意,做点什么?”她挑着眉看向宛晴,言语中尽是浓浓的惊讶与意外。 宛晴点点头,一脸期待地看着叶霜:“是的,因为生意上的事,宛晴亟需见一个人,但这个人,非叶姑娘您不能请得动!” 第92章 情敌 宛晴对叶霜说出来一个陌生的名字——程姣。 叶霜从来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她问宛晴这个姓程名姣的人究竟是谁,听起来像一个女子的名字。 宛晴点点头,告诉叶霜说,这的确是个女子的名字,此女乃京西定国候程坚之女。 叶霜听了有点晕,京西定国候她曾经听徐菁菁说起过一次,讲的是定国侯把尹禾推荐进翰林院的故事。因为这个定国侯距离叶霜的生活太远,当初第一次听见尹禾通过叶惟昭搭上定国侯的关系进了翰林院,叶霜还生出过莫可名状的感觉,现在这个定国侯突然就跟叶霜本人搭上了关系,这让叶霜一时间有些难以适应。 见叶霜一脸迷茫,宛晴以为叶霜不知道定国侯这个人物,便再对程姣这个人展开进一步的解释。 “奉国公程志昌你知道吗?”宛晴问叶霜。 “奉国公我知道。”叶霜点点头。 “程姣便是那奉国公程志昌的嫡亲孙女。” “哦。” 看着叶霜的头倒是在一直点,但眼神里的迷茫却无丝毫减轻,宛晴又笑了,她继续对叶霜提问: “青面天将军程烈你知道吗?” 听见程烈的名字,叶霜转头看着宛晴,“程将军我当然知道。”程烈在野马荡救过叶霜和叶惟昭的命,她怎能忘记? “那程姣便是这程将军的侄女。”宛晴说。 “那又怎样?”叶霜说,“我认得程将军,可我并不认得那程姣姑娘,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宛东家又为何说此人非我叶霜不能请得动呢?” 宛晴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朝叶霜点了点手指,示意她靠近一些。 叶霜侧身而去…… 宛晴拉着叶霜的袖子,低声告诉她:因为程姑娘要做叶姑娘的嫂嫂了,可不得你这个小姑子才能请得动? “……”叶霜无语,眼神里的茫然总算褪了下去,却在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拿什么表情来面对宛晴。 沉默了一瞬,叶霜才挂起一个僵硬的笑对那宛晴说:“不怕实话告诉宛东家,就算程姑娘明天就要嫁给叶惟昭,我也没打算过要去讨好谁,宛东家的这个忙,霜儿怕是帮不上了,还请宛东家尽快另请高明吧!” 这一回,叶霜甚至连一声哥都懒得叫了,如此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男人,叶霜为自己跟他共用同一个姓而感到耻辱。如果可以,她明天就去改一个姓!说完,叶霜便站起身,眼看就要摆出送客的姿态…… 宛晴急了。 叶惟昭像疯狗一样地咬住宛晴被收缴的那一批铁器货不放,宛晴壮士断腕,丢掉了自己的二掌柜,再丢掉大掌柜……叶惟昭依旧不撒嘴。 哪怕现在叶惟昭去了京城,不知道突然又从哪里嗅到了一点气味,现在又开始猛追孟长缨两年前在京城里曾经结交过的官员了。连李世澈都被叶惟昭狗鼻子一样敏锐的嗅觉给吓到了,生怕他自己被牵连到,丢开宛晴撒腿就跑!现在已经带着新纳的妾飞奔回京城了。 那个该死的负心男人…… 宛晴来不及为李世澈的无情无义哀悼自己半分,就不得不打起精神,一个人承受住来自叶惟昭的汹涌不绝的压力。 同其他所有男人不同,宛晴清楚叶惟昭这个人不贪图美色,想拿对付李世澈那一套对付叶惟昭,根本行不通,甚至还极有可能打草惊蛇,让叶惟昭更快警醒。 其二,叶惟昭也不大畏权贵,他并不会因为对方手里有什么人脉,就一定会对你高看一眼,或者手下放过。 当然,宛晴也清楚,叶惟昭对人能有这态度,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叶惟昭背后有一个无条件支持他的程家。有了奉国公府的鼎力支持,叶惟昭哪怕是在京城,也敢横着走,的确不需要买谁的面子。 扳倒叶惟昭,除了叶惟昭自己,便只有程家这一条路了。 为了这唯一一条生路,宛晴已经夜不能寐很久了。怎样才能接近程家,成为了眼下宛晴最大的一个心结。 宛晴派人盯程家的稍已经很久了,就连都指挥使府衙里住了几口人,有几个仆人,仆人跟主子们的生活规律是什么,甚至连那府中每日往出的生活开支是多少,都被她给摸了个一清二楚。 宛晴很快就捕捉到了都指挥使府邸中,唯一那个与宛晴的生活能够达成交集的点——便是程姣。 程姣喜欢叶惟昭,而宛晴则认识叶霜。 程姣不是都指挥使程烈的女儿,而是程烈的侄女。程姣的亲生父亲甚至比程烈,在程家内部,及京城里都拥有更高的地位,与更大的能量。 而这个时候程姣出现在都指挥使府邸,也纯属机缘巧合。因为程烈携全家来到江宁已经两年,程姣自幼就喜欢被她称做二伯娘的,程烈的妻子。一年不见二伯娘,程姣就已经寤寐思服了,便在去年立春过后,便由奉国公府的护卫们一路护送着,南下来了这江宁。 所以程姣是纯属来都指挥使府邸玩的,却偶然见到了程烈最信任的部下叶惟昭,两个人很快就坠入了爱河。 程姣深爱着叶惟昭,叶惟昭也深度依赖着程烈。用宛晴那双看过世俗万千的“老辣的”眼睛来看,叶惟昭娶那程姣也是早晚的事。 通过叶霜搭上程姣,再通过程姣控制住疯狂的叶惟昭,成了宛晴能够找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说什么也要抓住! 宛晴紧紧拉住叶霜那只马上就要抬起来送客的手,膝盖一软,就对叶霜跪下了: “叶姑娘一定要帮帮宛晴啊……”!!! 叶霜被宛晴这猝不及防的一跪给吓了一跳,连心底刚涌起来的对叶惟昭的恨都忘记了。她拉起地上的宛晴问她,宛东家为何如此?霜儿不过普普通通一女子,怎当得宛东家你这般大礼? 宛晴哭了,抹着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诉叶霜,因为自己的货被人栽赃嫁祸了,就变成了不符合朝廷要求的货,而叶惟昭正在追查这件事,极有可能就查到宛晴这里来,害得她前路尽失。 “叶姑娘您是知道的,我宛晴是一个本分的生意人,从不偷鸡摸狗,更不干祸国殃民的事。遇到今天这种事,也仅仅是因为自己的货正巧与歹人的货都在同一艘船上而已,如果因为这个,叶小将军就把我抓起来,严刑伺候,我宛晴冤啊!” 宛晴说完便拿绣帕捂着脸,呜呜呜呜哭了起来。 同别人不一样,宛晴叫叶惟昭叶小将军,而不是李大人或李将军,这说明有关叶惟昭、叶霜和徐府的情况,宛晴通通都调查过了。 叶霜当然听出来这个称呼背后隐藏的含义,她似乎察觉到了一点什么,眼底伤痛的神色悄然隐去。叶霜定睛看着面前的宛晴,想了想,便回答道: “宛东家莫慌,霜儿答应你便是。” …… 这个世界上除了仇人,通常只有有所求的人才会对某一个对像进行鞭辟入里的研究。所谓求色,抑或求财,乃至求命,总归是要有目的的。 叶霜能明白宛晴对程烈及程烈的亲属展开信息搜罗的目的是什么,但是不明白宛晴为什么会对徐家也深入了解如斯。生意归生意,但犯不着对人家后院里有几房人,谁跟谁关系好,谁又跟谁不说话都了如指掌。 所以叶霜突然就答应了见程姣,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因为叶霜想证实出自己心底的那个猜测,倒不如说是宛晴对叶惟昭和叶霜非同寻常的关注,引起了叶霜的注意,她想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当然,如果能顺便看一看,能引得叶惟昭为她三缄其口的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虽然有点刺激人,但冷静下来的叶霜也觉得,还是有必要的。 就这样,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在宁水河畔的一家戏园子里,叶霜见到了那个即将成为自己“嫂嫂”的女人。 彼时程姣正由一群丫鬟婆子和护卫们围着,坐在戏园正中央最高的那一间阁台上。她身穿一件京中贵女们最爱的立襟大袖衫,袍面描金绣凤,腰间缀满珠玉。 或许因为家庭出身的原因,程姣看上去就颇具那种生人勿近的冷峻气质,头顶云鬓高耸,额间一颗男子大拇指盖般大小的猫眼石璀璨夺目,衬得她愈发美艳,又冷酷,直截了当告诉围观群众:“少来惹我”,怨不得就连向来都八面玲珑的宛晴也得来寻求叶霜的帮助。 宛晴通过人脉,订下了与程姣所在阁台仅一墙之隔的隔壁。因为阁台高处二楼,呈环状正对着戏台,前方全空,仅保留了三尺来高的一段围栏。所以就算是隔了一堵墙,叶霜也能很轻松地就看见隔壁程姣的情况。 戏还没开场,宛晴问叶霜要不要去恭房?叶霜摇摇头说不想去,宛晴便腆着脸劝她还是去一下吧! “你去过恭房,经过这楼下的时候,我便在这里朝你挥手,叫你的名字。”宛晴说。 “……”叶霜无语,心说自己都已经在这儿坐了一会儿了还要摆出一副不识路的模样,这装样子也实在装得太敷衍了吧…… “要不要换一个桥段?这样看起来好像我很蠢。”叶霜问。 宛晴却不以为然,她摇摇头对叶霜说,“程姑娘又不是大理寺断案的,凡事先分析一个前因和后果。让她听见你名字就够了,谁还管谁聪明不聪明的!” “……”叶霜扶额,知道宛晴是商人,商人才不管蠢不蠢,也不管假不假,只要她的目的达到了就行。 叶霜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宛晴真的很需要获得程姣的关注,这着急忙慌的样子,跟饿死鬼缺了八百年的饭食似的。 “好吧!就依你说的……”叶霜不再与宛晴争辩,她从座位上站直起身,“我这就去恭房走一趟。” 第93章 暗箭 叶霜从恭房出来,经过阁台底下的时候,宛晴自那扶手上探出半个身子,朝叶霜一边挥手一边大喊:“叶二姑娘,我在这儿!” 叶霜抬头,看见宛晴那张因为表演而过分热情的脸,她有些无奈。 透过眼角的余光,叶霜也看见了隔壁阁台上的女子在听见宛晴的呼唤后,果然朝叶霜的方向看了过来。 叶霜配合宛晴的呼唤朝她点了点头,便抬步朝二楼阁台走。 在走进阁台拐角的地方,叶霜还依旧能感受到自隔壁阁台射出来的,那两道灼热的目光…… 叶霜怀揣着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心情,重新回到了宛晴身边坐好,她用目光询问宛晴,我们这就完事了? 宛晴不说话,微笑着朝叶霜比出一根大拇指。 叶霜知道宛晴也看见了隔壁的反应,今天这事,宛晴已经胜券在握了。 果然,没有过多久,叶霜听见身后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宛晴起身去开门,叶霜听见一个男声正非常恭敬地询问宛晴,问这间屋子是不是叶家人定下的? 叶霜听言也不回头,显见得这个男人的主子对叶家和徐家的关系尚未摸得清楚,甚至还没有宛晴这样一个生意人摸得清楚。 宛晴用她甜美的声音告诉对方,说是的,这里坐的正是叶家的二姑娘。 对方听言似乎很高兴,立马对宛晴说道,自家小姐想要认识叶家的这位二姑娘,不知道叶二姑娘是否肯赏脸? 不等叶霜回头,门边的宛晴便用她难以遏制的喜悦的声音回答道:“当然可以,叶二姑娘荣幸之至!” …… 其实叶霜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今天能见到程姣,能有多荣幸?其实在叶霜看来,如果不知道有程姣的存在,对叶霜自己和对叶惟昭还更好一点,如果非要说荣幸,那也只是宛晴一个人的事情。 但是既然答应了宛晴自己会帮忙,那么叶霜自然会帮人帮到底。 叶霜站在这一处超大的阁台里,惊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戏台,只觉得透过这个角度看出去,戏台果然变得更加好看了,怪不得戏院老板会把这件阁台设为他戏园子里最尊贵的位置,定一场就要收百两银的场地费。 程姣站起身,用温和的声音招呼叶霜与宛晴。 叶霜原本盯着那戏台子出了神,被宛晴拉了拉袖子,才回过神来,她看见程姣正站在不远处的前方,示意叶霜和宛晴坐到她身边来。 宛晴拉着叶霜走过去,她跟程姣行了一个礼,程姣却只是淡淡地点了一个头。 叶霜没有对程姣行礼,也没有说话,只那么直愣愣地站着。 程姣的目光凝聚在叶霜的脸上,见叶霜不行礼,程姣脸上也没有丝毫不愉快的意思。 “叶二姑娘?”程姣对着叶霜的方向发出提问。 叶霜沉默着点了点头。 “是叶济康叶通判家的叶二姑娘吗?”程姣再问。 叶霜再度点头。 虽然叶济康并不是自己的爹,但不管叶霜心里有再多的哀伤与无奈,在必要的时候,叶济康都必须是叶霜的爹。 听见这样的回答,程姣脸上的笑容漾得更大了,她朝叶霜招了招手,说道,“来,妹妹!坐姐姐这里来!” …… 程姣把叶霜拉到了自己的身边坐下,说自己比叶霜要长一岁,非要叶霜叫她姐姐。 “早就听惟昭说起过你,说他有一个漂亮又可爱的妹妹,今天见面,果真不假!”程姣笑眯眯地看着叶霜,就像两个人已经认识过很久,都熟悉得不得了了。 叶霜无奈地笑,她觉得有些不公平,叶惟昭把叶霜介绍给了程姣,却从来不把程姣介绍给自己,这让叶霜第一次与程姣见面,就不得不处于了下风。 见程姣和叶霜两人初次见面就这般和谐,坐在一旁的宛晴简直乐开了花,脸上的那个夸张的笑啊!就一直都没有收起来过,就像与嫂子见面的那个小姑子不是叶霜,而是她。 哪怕这从头到尾,程姣的目光就从来都没有在宛晴身上停留过,也不能浇灭宛晴那无处安放的热情。 自打叶霜一出现,程姣就一直盯着叶霜的脸看,直到大家都坐到了一处,程姣脸上依旧有一丝丝难以思议的表情。 “二姑娘瞧着怎么一点都不像惟昭,所以我心里一直有点打鼓,怕认错了人,左右踯躅了很久,这才决定把妹妹叫过来亲口问问。”程姣拉着叶霜的手,这样对叶霜说。 叶霜哑然,心说自己要是真和叶惟昭像了,那才奇怪了。但是她嘴上却不能这样说,叶霜只浅浅地一笑,回答程姣说,因为叶惟昭肖父,而自己,则长得像母亲罢了。 程姣点点头,“想必是这样的,但不管怎么说,惟昭与妹妹,都是吸纳了你们父母双方优点的妙人儿,一等一的好人才!” “……”叶霜持续哑然,只能望着程姣无声地笑。 “叶惟昭是什么时候认识姐姐的?”叶霜微笑着,主动向程姣提问。 现在的叶霜真的很讨厌与叶惟昭这样的人有任何亲缘上的关系,无论是作为血亲,抑或姻亲。所以她索性连哥哥也懒得叫了,直接称呼叶惟昭的名字,要不是为了满足自己某方面的好奇心,她真的很不耐烦坐在这里与程姣这样的女人废话。 “什么时候认识的?”程姣抿着嘴儿笑,脸上不自觉便露出那种女孩子们都懂的表情: “说来,我跟你哥还真有点不打不相识的意思……我跟他第一次见面,是前两年我刚到的那个夏天里。二伯举办一场宴会,你哥有事急着要走,刚走到门口,便撞翻了我端过来的茶,茶水很烫,泼在我身上,把我都给烫伤了……” 程姣不说话了,脸颊泛起了红晕。 “……”叶霜无语,盯着那两团红晕,心说你倒是说下去啊,难不成叶惟昭那厮还能当着众人的面替你包扎伤口不成? “二伯当时就安排嬷嬷把我给带下去治伤,因为这事你哥心怀愧疚,后来他就登门来给我道歉了。”程姣红着脸儿闭了嘴,示意这事她就叙述完了。 “……”叶霜更无语了,想像不出来这当中能有什么情节好红脸的。 “叶惟昭那厮就这样毛手毛脚的,走个路都要伤及无辜。你应该当场就抓住他要他赔偿你,狠狠地治一治他。”叶霜看着程姣,咬牙切齿地对她提建议。 程姣羞涩地笑,回答叶霜说惟昭当时在军营里只是一个小小的总旗,没几个俸禄,她也从来没想过要从一个总旗兵身上榨取什么油水,所以不曾想过要治他。 “我并不需要他送我什么东西,再说我也不缺这些。”程姣说,“惟昭是一个很勤俭的人,从不乱花钱,不光对别人,你哥对他自己更是节俭到近乎严苛,面对这样的人,就算当时心里有再多的埋怨,也不好再苛责他什么了……” 听锣听声,听话听音。听程姣这样说,叶霜就知道叶惟昭这人有多么的一毛不拔了。 或许叶惟昭认为程姣这个人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利益,所以他在程姣面前才会这样节俭。 总的来说,叶霜并不认为叶惟昭是一个节俭到近乎严苛的人。相反,叶惟昭非常识时务,如果是他认为有必要巴结或接近的人,他是非常舍得花钱,下力气去讨好的。就像对徐家的老祖宗,哪怕他手上只有六两银子,叶惟昭也会努力匀出一两来给老太太送两盒和记的糖果子。 所以听见程姣说出叶惟昭很勤俭的话后,叶霜心里反倒舒服了一点,至少这里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事并不是叶惟昭主动的。 “话可不能这样说,他自己做了错事,补偿姐姐是应该的。只可惜现如今他去京城了,不然我一定要他给姐姐你好好赔罪的。”叶霜说。 “没关系的。”程姣摇摇头,“二伯安排他去京城,也是因为有很重要的公务要办,原本二伯说过让我跟着他一路回家,只可惜最终未能成行。” 程姣叹一口气,语气中有浓浓的惋惜之意。 “噢?”叶霜来了精神,“姐姐的家也在京城,为何未能一同回京?” “你哥说了句军中有军中的规矩,不好再带女眷。二伯便认可了他这种说法,说有我跟着,影响军容,又临时变卦不许我跟着走了,二伯要我留在江宁,待他手里的事办得空一些,他亲自陪我回京。”程姣苦着脸,似乎到现在依旧为程烈当初的这个决定耿耿于怀。 叶霜没有说话,倒是通过程姣的这些话里听出来一点意思。不管叶惟昭究竟是怎么打算的,但至少在眼目前,程姣要嫁给叶惟昭,也不可能是十天半月的事。 想明白了这一点,不管叶霜承认不承认,在她心中堵了好几天的那一块石头,倒是真的放下去了不少。 虽然叶霜曾多次对外对内都说过,自己完全不会介意叶惟昭究竟怎么打算的,但今天当叶霜真的面对程姣的时候,说叶霜的心境没有因此而发生任何波动,是肯定不可能的。 好在与程姣的对话过程中,叶霜很快就发现了,程姣实质上对叶惟昭知之甚少。除了看明白了叶惟昭的那一张脸长什么样,程姣对叶惟昭的性情爱好,乃至生活习惯,几乎都一无所知。 而程姣对叶惟昭的这些不了解,也从侧面印证了叶惟昭与程姣的关系,如果就算有,其实也只处在刚起步的阶段,而在这两个人的关系里,程姣明显更加主动。 藉着今天的这场“聚会”,程姣自叶霜口中探听了不少有关叶惟昭的“趣闻秘事”,包括叶惟昭爱吃庆丰楼的蜜酥鸭子,以及他吃蜜酥鸭子的时候为图方便,几乎不吐骨头。 程姣听了惊呆了,她知道有人吃苹果会嫌麻烦把果核也一并给吃了,但她不知道有人吃鸭子也能这样?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叶霜笑道,“不光吃鸭子,就算吃鸡吃鹅,除了猪大腿和鱼,吃所有带骨头的东西,他都可以不吐骨头!” 程姣乍舌,说二小姐你哥吃这么多骨头下去,那么他的身体也一定很硬,很强悍。 “……”叶霜一愣,吃骨头就能让自己也变得硬?叶霜不清楚是不是真的有这种说法。她只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怪,但是叶霜没有多想,就直接对那程姣说: “是的,他体力挺好,无论做什么,都给人生机勃勃的感觉,从早到晚可以不带歇气儿的。与天天声色犬马、斗鸡走狗的纨绔公子哥儿们相比,的确不能同日而语。” 程姣听言很认真地点点头,一脸景仰的样子。 坐在一旁一直都不发一言的宛晴再也忍不住了,爆发出一阵大笑,叶霜这才回过神来——自己好像说太多了? 叶霜一脸茫然地看着宛晴笑到弯下腰,再用双手抱紧肚子缩到了凳子上…… 她被宛晴的反应给惊到了,开始有些紧张地回忆自己刚说出来的话里面,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东西? 好在宛晴很快就收了笑,她的脸已经憋红了,虽然她现在不笑了,但叶霜看得出来宛晴忍得很辛苦。 被宛晴这么一搅和,程姣这才想起来自己一直都在与叶霜说话,完全忘记了还有宛晴这个人。 程姣和颜悦色地询问宛东家是在笑什么? 宛晴努力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回答程姣说,她觉得程姑娘与叶姑娘的对话很可爱。 程姣笑了,她并不觉得自己与叶霜的对话有什么可爱的地方,但既然没有其他特别的原因,宛晴笑与不笑,这都问题没必要去穷追不舍。 出于东道主的责任,程姣开始与宛晴拉家常,两个人的谈话不再仅限于叶惟昭的身上。 叶霜暗暗松了一口气,说了这么久的叶惟昭,她也总算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就在叶霜靠坐一旁,看宛晴与程姣你来我往说着场面话的时候,她猛然发现宛晴那时不时漏向自己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点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叶霜看不明白那种东西是什么,但心里总会莫名感觉到心慌。 叶霜不喜欢这样的眼神,她转过头去,再不看宛晴。心道,一个宛晴一个程姣,都是不省心的主,至于这两个人当中哪一个会是自己的劫? 还真不一定说得准! 第94章 底气 一场戏散尽,程姣便要回家,今天的会面也算结束了。 程姣坐上马车离开戏院子的时候,叶霜与宛晴站在路边与程姣道别,因为叶霜的这一层关系,程姣特意对宛晴说,今后自己与宛东家也是朋友了,下次一定会去东家的岷园玩玩。 宛晴受宠若惊,当下就与程姣道谢,满脸的喜悦讨好之情溢于言表。三人一番你来我往后,便分了两路各自离开不提。 今晚叶霜与程姣的初次见面堪称完美,出乎叶霜的预料,她竟然并没有因为程姣想做自己的嫂嫂而感到不悦。 相反,因为亲眼见着程姣面对叶惟昭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表现,叶霜的内心居然隐隐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满足感来。 叶霜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但不管怎么说,与程姣的第一次见面,叶霜不仅丝毫没有危机的感觉,相反的,心里却更加有了底。 程姣是一个冷面的美人是没错,但这个冷面美人出身优渥,是在众星捧月中长大的女孩。她不懂得男人的心思,更不知道男人们到底都喜欢些什么。 所以这就是一个单纯的“木头美人”,甚至有的时候还有些死脑筋。 叶霜很了解叶惟昭,她知道叶惟昭是不会喜欢这样的“木头美人”的。叶惟昭喜欢那种“刁蛮”一点的女人,如果会耍一点小心思折磨折磨他,那就更好了—— 像叶霜一样。 但同时叶霜也明白,知“敌”却不能轻“敌”,如果这一次叶惟昭依旧一边与叶霜许下豪言壮语,而另一边又继续与程姣纠缠不清,那么叶霜便也就看透他了。对这种随处留情的男人,叶霜就算立刻把他丢弃,也不会有一丝遗憾的。 在回程的路上,叶霜与宛晴同乘一辆车,叶霜问宛晴,宛东家不是有事要求程家小姐吗?今天好不容易见着了,怎么又不说了? 宛晴则笑着回答叶霜,说像程家这样的勋贵世家,最忌讳的就是人初次见面就跟他们提要求。 因为他们与那些可以公开卖官鬻爵的贪官不同,他们都是有身份的人,是亲君子远小人的人。若在第一次见面就请求对方赐予什么好处,哪怕你给足了他们酬金,这样的勋贵们也肯定不会收的。毕竟人家也不差我这仨瓜两枣的,反倒让对方看轻了我,往后绝计再也不会给我机会了。 叶霜听言点点头,说宛东家说得很有道理,君子有君子的交往之道,小人有小人的交往之道。与君子相交重义而非重利,就算你对他们有所图,也须得要从长计议,宛东家果真是八面驶风的手段,七窍玲珑的心。 宛晴摆了摆手,说叶姑娘说笑了,在叶姑娘你们这样的书香世家面前,民妇宛晴怎敢托大? 听见宛晴自称民妇,叶霜忍不住拿袖子捂着嘴儿咯咯笑,她当然知道像宛晴这样聪明的女人,肯定不会是民妇。只是宛晴这个人究竟来自于哪一大户人家,是敌还是友,叶霜还暂时不知道。 就在叶霜低着头,兀自浮想联翩的时候,却听得耳畔的宛晴突然问了叶霜一句话。 “宛晴冒昧,想问一下二姑娘,若有可能,姑娘能否帮宛晴引条路,给令兄带几句话?” 叶霜一愣,回过神来,她问宛晴想找叶惟昭说什么? 宛晴也不客气,张口就跟叶霜说了一段让人就连听起来都特别费劲的话: “烦请姑娘帮忙代为转告令兄,就说走那一批货其实也是朝廷里面某些重臣的意思,还请叶大人点到即止,避免日后生出更大的灾祸。” 叶霜听完一头雾水,她问宛晴这段话是什么意思,你说的那批货是指什么? 宛晴抿着嘴儿笑,告诉叶霜,“叶姑娘不曾经营过那个营生,说多了你也听不懂,反正就是宛晴替朝中有人走了一批货,现在这批货被你哥给扣下来了,宛晴恳请叶姑娘去代为求情罢了。” 听宛晴这样解释,叶霜总算明白了一点,合着宛晴这是想通过叶霜这条路,叫叶惟昭手下放水。 “宛东家可以直接去找我哥谈。”叶霜说,“只要你说得有理,我想哥哥一定也不会为难东家……” 叶霜知道这些做生意的,为了走捷径,常常会使各种各样的旁门左道,包括与官府勾结,这些事情其实早就见怪不怪了。但叶霜从来不使这些手段,哪怕自己少赚一点,她也不愿意承担除生意之外的任何风险。于是叶霜想也不想就把宛晴的话给直接推了回去,她叫宛晴自己去找叶惟昭谈,自己并不想过手。但不等叶霜说完,宛晴便打断了她的话。 “就是因为见叶小将军无路,宛晴才来求姑娘的啊!”宛晴哭笑不得,“若是能与他说,宛晴早就说了,哪需得像这般走投无路,四方拜佛。” “……”叶霜语迟。 她抬眼看面前的宛晴,愁眉紧蹙,眼中泪光点点,似乎真的是受到了莫大的委屈。 脑中似有灵光一闪,叶霜可算明白过来宛晴为什么要费劲心机搭上程家这条线,合着目标就是那个叶惟昭啊!叶霜微微一笑,对宛晴建议: “今天宛东家也认识过了程姣姑娘,改日东家可以去与请那程姑娘代为传话,程姑娘不也说了吗,不日她就要启程回京,正好可以帮东家带话……” “程姑娘哪里比得上叶姑娘!”不等叶霜说完,宛晴第二次打断了她的话,她一边苦笑一边自言自语道:“费劲忙活了这么久,原来只是因为自己被蒙蔽了双眼,反倒浪费了不少时间。” 叶霜觉得此言话中有话,便问宛晴此话怎讲? “还不是因为叶姑娘您能干啊!”宛晴抿着嘴儿笑,眼底精光闪耀:“还是叶姑娘您说话做事做得了主,当得了家,叶小将军指定听您的,我宛晴有眼无珠,菩萨就在身边,我却视若无睹!” …… 叶霜最终没有答应宛晴的请求,无论什么时候,叶霜都从来没有想过要干涉叶惟昭在衙门里的事务。就像王希禹在雷府偶遇叶惟昭的事,明明叶霜是打定主意要找他算帐的,但一听说王家涉嫌朝廷公案,叶霜就能立马收手。 叶霜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是到哪,不该做的事情,她一定不会去插手干。 当然,叶霜拒绝宛晴的原因还有另一个,那就是不过看完一场戏,宛晴对叶霜的态度就突然来了一个大转弯。叶霜不适应,总觉得宛晴那满脸夸张的笑容背后指不定藏着什么阴谋诡计。 叶霜不再与宛晴谈论叶惟昭,她开始尝试与宛晴拉家常,问宛晴的夫家是谁,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听人说过。 宛晴叹一口气,就像把叶霜当知心朋友那般,只对叶霜一人敞开心扉,跟叶霜讲述她从来不曾对别人提起过的辛秘往事: 那是一段苦涩又短暂的婚姻,宛晴的头一个娘家是京城里的杜家,宛晴是去给杜家老爷做妾的,老爷的名字叫杜元哲。 听见杜元哲的名字,叶霜倒是清楚了,话说这京城杜家是非常有名的,杜家不光在京城里有名,甚至在全国都很有名。杜家是正儿八经的皇家亲戚,杜家有三个女儿都嫁给了当朝的三代皇帝当正宫皇后。 杜元哲是杜家的老二,外界常称呼他为杜二爷。看宛晴现在这个状态,叶霜猜杜二爷纳宛晴为妾的时候年纪大概够当宛晴的太爷爷了。 宛晴说她伺候杜二爷只三年多,老爷子就驾鹤西去了。房里的这些妾再也没有了用武之地,家中主母便出厚礼把妾侍们都遣散了,因为宛晴的娘家本也在关中黔城行商,宛晴便带着杜家给的丰厚的遣散费回到了娘家。 宛晴是家中独女,回到黔城后的宛晴自然就当起了家里的顶梁柱。回到父母身边伺候刚满两年,还不及多享几年天伦之乐,黔城便爆发了瘟疫,宛晴父母身体本就不好,又染上了突发的瘟疫,很快就过世了。 连遭劫难的宛晴承受不住打击,心如死灰,为了不让自己被痛失亲人的惨剧击垮,宛晴把家中房宅屋田一股脑作价都变卖了,换成厚厚一沓银票,远离故土,南下来了这江宁,立誓要重启人生。 听罢这一番陈述,叶霜唏嘘不已。 既然宛晴曾经在杜家当过妾,还把娘家的老本钱也一块带了出来,手头有这么多的钱财倒也说得过去。只不知宛晴说的这些是否都真实,想要查证,还需要叶霜自己想办法去京城里查杜家二老爷过去纳妾的事。 这里头也实在太费周章了,叶霜一个人呆在江宁,一时半会也没办法去完成,只能把这一节暂时压下,权且当宛晴说的都是真的。 叶霜对宛晴的悲惨遭遇表达了同情,但同时她依旧很坚决地拒绝了宛晴想让叶霜替她带话的请求,理由是,叶霜只是叶惟昭的妹妹,虽然在生活上与叶惟昭颇为亲近,但还没熟到可以对他在衙门里头的差事指手画脚的地步。 叶霜极力劝说宛晴去找程姣带话,“因为程姑娘是要当叶夫人的,这种事情自然是做夫人的人最好开口,再说程家是哥哥的恩人兼上司,有这双重身份在,程家人开口,何愁叶惟昭不从?”叶霜这样对宛晴说。 见叶霜坚持,宛晴便也不再勉强,她不再对叶霜给自己的话作任何反驳,只非常听话地对叶霜说谢谢,宛晴感谢叶霜替她与程姣牵线搭桥: “宛晴记得叶姑娘的恩,回头我会再登门道谢的。” 在今天之前,宛晴已经往叶霜房里送过十几大车香料来了,连用带送的,叶霜估摸着整个徐府得花至少好几年时间才能消耗掉这批“库存”了。现在一听宛晴又要给自己送东西来,直接把叶霜给吓了一跳,赶忙摆手劝她赶快打住吧!自己家里已经堆不下了。 宛晴听言笑了,说回头给你带个头小的,就不占地儿了。 叶霜哭笑不得,直到她不得不厉声告诫宛晴,若再要送东西来徐府,叶霜就跟她绝交,这才把宛晴的嘴给堵上。 马车很快来到徐府大门,两个人最后一次道别后,便各自离开…… 第95章 贿赠 叶霜把宛晴的请求给直接堵了回去,只给她把这事往程姣那边引。 经过上一次的谈话,叶霜也看出来了,那程姣与叶惟昭的相处机会明显很少,程姣对叶惟昭的了解也不多。程姣说的话,在叶惟昭那里应该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 真要说管用,恐怕只能程烈亲自出马了。但宛晴明显搞不定程烈,宛晴就连叶惟昭都靠不近,又何况程烈呢? 可叶霜才不管那么多,不论宛晴找谁当说客,她都无所谓,只要别找她叶霜。 就这样粗暴地把宛晴给拒回去后,回到家的叶霜又重新投入了在自家绸缎庄子里,研究自己的织锦新工艺。 而这宛晴倒也知情识趣,自打那天被叶霜拒绝后,便果真没有再来纠缠。 原本叶霜还有点担心会不会把自己给卷进去,现在看宛晴好像并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叶霜也放心了,干脆果断地就把宛晴及她身后那一烂摊子事情给丢脑后头去了。 直到有一天,叶霜再度来到江宁城最大的织锦铺子绾春楼偷学人家的织锦花色,她遣开绾春楼的小二想自己一个随便看看。但这些小二都不是普通小二,眼瞅着叶霜这样身着绫罗,却干看不买的主,心里头的那一根弦是自动就会发出警报的。 叶霜的确不缺布料,前几次来看织花她已经被迫买过好几次了,眼看这一次又要被迫再买一点的时候,突然自身后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唤: “叶二姑娘?” 叶霜转头,看见是宛晴来了,正站在叶霜身后不远的地方。 好像真的只是偶然遇上的一样,宛晴一脸惊讶地表示,怎么今天叶二姑娘要亲自出门来采买了? 叶霜没有对宛晴解释什么,只微笑着点了点头。 绾春楼的店小二似乎认识宛晴,见到宛晴出现立马满脸堆笑地叫她“姑奶奶”。 宛晴嫌小二碍眼,挥挥手遣走那个一直“监视”叶霜的小二,自己一个人喜笑颜开地朝叶霜走过来,挽住了叶霜的手。宛晴告诉叶霜,说绾春楼的东家是她很好的朋友,今天叶二姑娘随便选,完了她叫绾春楼东家给二姑娘最低价。 叶霜全程无话,只面带微笑地听着宛晴说,任由宛晴拉着她的手,从店面的这头,走到那头…… “二姑娘喜欢小动物花样吗?这边有东家这几天才收到的新货,因为数量不多,东家都没有摆出来,只给熟悉的几家夫人看过,叶二姑娘你一定会说好!“遣走了小二,宛晴便当仁不让地充当起了这家店的主人,她把叶霜带到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打开一只巨大的立柜,眼前便出现了一摞又一摞的缎布。 “这是今年京中流行的动物花样,什么小兔子,小象的,都挺受欢迎,因为明年是卯年,所以小兔子花样是最畅销的花型。现在这股风也刮来了江宁,夫人和小姐们都喜欢扯上几尺小兔子花缎做衣裙。”宛晴非常有经验地给叶霜推荐花样,还拍胸脯保证一定给叶霜最低价。 叶霜一直笑眯眯地听宛晴讲,却也不说话。 织金工艺是才兴起的,却在近两年就获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当叶霜看见锦缎上那些提亮色彩的孔雀羽、鸵鸟羽时,忍不住在心底为匠人们的精巧心思而感叹。 “这用孔雀羽织的吧?”叶霜指着缎布上小兔子嘴里的一段仙草问。 “这不是孔雀羽,是翠羽。”宛晴说,“跟点翠一样,用了翠鸟身上最细最亮的羽毛,用织金工艺给织进了缎布里。” 听闻是用翠鸟羽毛做的织金,叶霜惊呆了。 “喜欢吗?喜欢我送你两匹,做褙子做裙子都不错。”宛晴说。 可叶霜却好似没有听到,她没有说要,也没说不要。现在叶霜的注意力已经被缎布上形形色色流光溢彩的织金给吸引住了,她一匹布一匹布地看过去,眼底流露出来的艳羡的光,遮都遮不住。 宛晴看见了叶霜眼底的光,她闭上了嘴,只沉吟了片刻,宛晴似乎有点揣摩到了叶霜正在想什么。 “二姑娘平常见到的应该都是库缎,对比这样的妆花织金锦,库缎的工艺要简单很多,只要有合格的绣娘,许多人家的纺织庄子里都能织。但妆花织金锦就不一样了,它的工艺比库缎复杂百倍,织这样一匹妆花织金锦,需要三名经验丰富的纺织娘同时操作。 遇上复杂一点的花样,一匹布,至少耗费三名纺织娘在同一台织机上忙活数月!这样一来,很多普通的织户人家就做不到了,所以这样的妆花织金锦产量很低,就连绾春楼也得要藏起来卖。”宛晴这样对叶霜说: “叶二姑娘的庄子也想生产妆花织金锦吗?你若是想,我可以教你。”! 叶霜被宛晴的话给震回了神。 她惊讶地抬起头,正好碰上宛晴那双微笑着的洞若观火的眼睛。 …… 宛晴告诉叶霜,自己名下其实也有一家布庄,只不过在京城,是当初她还伺候杜二爷的时候就置办下来的。因为自己就干这营生,哪怕店铺并不在身边,但是对市面上织锦的工艺与潮流,宛晴堪称行家里手。 当初决定南下江宁的时候,考虑到绾春楼的东家跟自己是非常要好的手帕交,不与自己的好朋友争利,宛晴便没有把自己的纺织铺子搬到江宁来。 叶霜为宛晴手下营生涉猎范围之广感到震惊,但考虑到对方是伺候过皇后娘家人的,财富之巨应该不是叶霜这种边缘世家能够想像得出来的。 听见宛晴说要传授给自己这种最先进的纺织工艺,说叶霜不心动,是不可能的。 但叶霜的理智告诉她,接受宛晴这样的馈赠是不妥的,天上不会掉馅饼,尤其对方是宛晴这样的老江湖。 更何况当初宛晴为了维护手帕交的利益,主动不把自己在京城的纺织店搬来江宁,如今却愿意为了叶霜这个所谓的“姐妹”,抛弃她坚守了多年的手帕交,这当中没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那是肯定说不过去的。 两个人你来我往纠缠了很久,叶霜的内心也决堤又重建,反反覆覆踯躅了很久…… 叶霜终是抵扛不住心底里对这妆花织金锦的渴望,她没办法放弃如此精美绝伦的织锦,它们就像天上的彩霞一般夺目,都是天上织女织出来的锦吧—— 现在的叶霜已经被织女织出来的锦给收走了魂魄,哪怕这匹锦的后面就是一口大火坑,她也愿意为了仙女们去跳坑! “好!那霜儿就多谢宛东家了!”叶霜垂首对着宛晴深深一揖。 宛晴笑眼弯弯,拉着叶霜的手说,“你我好姐妹,不必言谢。” …… 尽管已经知道与宛晴这样的老狐狸谋利,或许会惹祸上身,但叶霜控制不住自己内心对妆花织金锦的欲望,甚至抱着侥幸的心理,开始向前踏出了第一步。 叶霜认为自己需要留意的唯一“短板”,便是叶惟昭。 所以在之后叶霜与宛晴的交往过程中,她绝口不提叶惟昭。就算宛晴偶尔问起,叶霜也会尽量把这个话题给略过去,就这样把宛晴想通过叶霜,控制住叶惟昭的任何企图都掐死在萌芽状态。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原本几乎从不搭嘎的两个女人,开始频繁见面。 叶霜在宛晴这里学会了许许多多最新式的织锦工艺,什么叫做“挑花结本”、“通经断纬”、“挖花盘织”,什么叫做“逐花异色”、“纹刀织扁金”、“度身定织”…… 宛晴化身为了叶霜的老师,带领着叶霜在通往最先进织锦工艺的道路上,越走越深。 叶霜把在宛晴这里学到的新东西,又带回自己的庄子,传授给庄子里的老师傅和绣娘。 就这样,经过近半年的升级换代,原本只有绾春楼一家独大的江宁地区的妆花织金锦市场里,便多了一家名叫“织彩阁”的后起之秀—— 东家正是叶霜。 也正是在与宛晴接触的这一漫长过程中,叶霜发现了宛晴于营商上的诸多闪光点—— 首先,宛晴并不是一个空有皮囊的美女老板娘,与诸多挂羊头卖狗肉的假商人真线人的坏蛋不同,宛晴是实打实的营商高手。 宛晴名下的产业涉猎饮食、客栈、香料、织品、茶叶和盐,甚至连铁器和火药她也干。更让人称道的是,宛晴对所有她有涉猎的产业,都非常精通。 凡是宛晴要做的行当,宛晴都能做到成竹在胸,触类旁通。做织品的时候,宛晴就是一个工艺经验丰富的织娘,而当她收购茶叶的时候,她又变成一个经验老道的茶叶贩子。 其次,宛晴的成功,绝非只是靠钱就能办到的。 宛晴的能力有目共睹,叶霜看得见宛晴办事的手段、营商的能力,也明白过来,成为这样横扫江宁的巨商,绝不是靠哪一个男人、哪一股势力,而是靠宛晴实打实的能力办到的。 所以宛晴以这样碾压崇宁党的姿态出现在江宁,并非偶然,就算她不碾压江宁的崇宁党,去其他地方,依旧无人能敌,区区乡党怎是她对手? 叶霜为宛晴的手眼独到、精明强干感到佩服,她发自内心欣赏宛晴的真性情,独立自强,还聪明勇敢,乃女中真丈夫。而这些特质在当时的女子身上,少之又少。 叶霜希望自己也成为这样的女人,坚强,勇敢,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所以一方面叶霜对宛晴怀揣警惕之心,可另一方面,又对宛晴的能力赞叹不已,两种感情互相纠葛、交织—— 直到后来甚至开始对冲。 冬去春来,命运之轮一旦开启,便无人可挡,王家大势已去,徐家与王家终于互相送还了龙凤贴。 解除与王希禹婚约的那一天,叶霜总算走出了婚姻的阴霾,却一个不小心,掉进了一眼更大的危险漩涡…… 第96章 赌命 这一年的春节,江宁城里连鞭炮声都变得比往年萧索。出现这样的情况不无归咎于年前发生在宁州一带的一场突变。 李世澈作为三省巡按回京后,很快便给朝廷奉上了此次他南下三省巡查的战果—— 那是一份长长的名单,包含了几乎江宁地区全部的世家大族,以及周边两省加起来不下十数家大户,或多或少都与宁州一带的崇宁党脱不开干系。 李世澈开出这样的名单并不稀奇,崇宁党作为宁州一带最大的乡党,为当地的所有豪绅与富商提供全方位的庇护。 想要在宁州过得好,做人上人,不加入崇宁党,那是不可能的。无论你是参加科考,做官走仕途,还是行商坐贾,离开崇宁党的支持,都很难做大做强。 除非你自身强大还家底雄厚如宛晴,以压倒性的优势从天而降,横扫千军,方能在江宁夺得立足之地。要不然就一定会变成叶济康在当年粮价风波初期的那个样子,身为朝廷的命官,却被一干富商豪强架空,玩弄于掌股之间,尊严尽失。 名单上的人太多,就连皇帝看了都后背发凉。皇帝相信李世澈提供的这份名单的真实性,也相信一定是有这么门阀世家参与到了那一场可怖的,对宁州平民的“围猎”活动中,不然当时的粮价一定不会疯狂成那个样子。 但如果按这个名单一刀斩下去,不光是宁州地区,就连他皇帝手里头的国库,都直接能损失一半。 宁州富庶,向来都是朝廷的纳税重地。保护好宁州的经济也是保护好整个国家的钱袋子。皇帝也恨乡党,恨那崇宁党财大便气粗,气粗更生异。“功高盖主”、“养虎为患”这样的道理,在乡党这个问题上依旧适用。 乡党要治,但不能全治。斟酌再三,皇帝赵昀准备采取“擒贼先擒王”,“杀鸡给猴看”的办法,抓几个赚钱最多的狠狠地治,其他赚得少一点,或跟风的就算了。毕竟留着他们,还可以养国库。 就这样,经过一番比对,皇帝赵昀跟选殿试一样的,相中了包括瓷王王家在内的,获益最多的前十名来开刀。这十户世家,无一例外,皆崇宁党头部人士,每家都通过那次动荡获利上百万。市面上的粮又没有变多,他们获得的这些百万两银,全都是从宁州百姓的腰包里抢过去的!不处理这样的国之蛆虫,天理难容! 就这样,在原本应该阖家团圆的日子里,一纸来自京城的诏书打乱了宁州人民的生活。 十户原本在宁州呼风唤雨的门阀世家,一夜之间大厦倾,家被抄,顶梁的老爷被拉走斩首,其余家眷被贬为庶人,有的直接被贬为奴,发卖人市…… 偌大的江宁城如有阴风卷过,一夜之间菜市口一口气砍了三四十颗头,四野苍茫,百鬼哀号。 王希禹的几位叔伯死了,王家女性被贬为奴,卖入教坊司。王希禹那一房比较幸运,因为王希禹跟他爹都沉迷瓷器,对粮食的事情参与较少。所以只有王希禹所在的那一房王家人被贬做了庶民,一家老少搬出王家大院,回乡下去了,好歹也算给王家留了一脉根。 叶济康把聘礼和龙凤书退给王家的时候,王希禹跟他的爹娘正在整理包袱箱笼。看见叶济康去了,家里的两个长辈都没有说话,反倒是王希禹主动迎了上去,恭恭敬敬地与叶济康行礼,叫他通判大人。 叶济康也不方便多说什么,放下东西就要走。 叶济康退婚一点都不出乎人意料,王家都成这样了,徐家怎么可能再把叶霜嫁过来?出人意料的是,收下叶济康退回来的龙凤书和聘礼后,王希禹又出声叫住了叶济康。 叶济康不解,回身看他。但见王希禹弯腰,从怀里摸出一本东西送到叶济康的面前: “有劳通判大人转交,这是小可替叶二小姐誊抄的北斗宝诰,在下好歹也承过小姐的恩,原本应该送好一点的,只可惜家被抄了,现在连瓷窑都开不了,想自己做一份小玩意都不能够。因为听闻二小姐信道,便特意誊抄了这一本北斗宝诰送给小姐,祈祝她一生顺遂……” 叶济康接过这本东西,随手翻了翻,发现里面果然密密麻麻地誊满了北斗经,叶济康想了想,觉得收下这本经也无妨,便点点头收下了。王希禹感激,再三道谢。 临走的时候叶济康出于同情,叫王希禹好好将养身子,年纪轻轻的怎么连说话都在喘? 王希禹的娘杨氏听不得别人说他儿子的身体,三两步冲过来拦住了王希禹就要出门送客的腿: “叶大人您快走吧!今天我们搬家,上头给的令是今晚酉时就不能再留了,你快点走,也免得霉运过到你身上去,咱们两家就江湖不再见了!” 叶济康无语,觉得这个杨氏的恶意简直来得莫名其妙。但他是男人,还是朝廷的人,总不能跟泼妇一样跟人为了一口气来骂街。 于是叶济康转身,不再发一言,便拂袖离去…… …… 炊烟已经在江宁城上空袅袅弥漫,各家各户都开始准备晚餐,除了西城的王家。 偌大的王家宅院一盏灯都没有,匍匐在黄昏沉重的暮色里,黑洞洞的回廊和门洞里都寂静无声,一丝生机也无。 王希禹坐在一间昏暗的禅室内,围着一面火盆正在烧什么东西—— 是他的手稿,一页一页全是簪花小楷誊写的北斗宝诰。 “希禹誊写了九十九遍北斗真经,以道家说的圆满,我已经做到了,今日又送了第九十九份誊写稿给岳丈,请他转交发妻,想必他一定不会拒绝,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道祖有云,善恶因果,天道有循环,善恶有承负。希禹先以我命祭前世恶果,今有念经千遍以求道缘圆满。 希禹心无嫉妒,口无轻言,得受灵人,不经三涂,超过八难,只求来世能与发妻善善相注,福福相资……” 最后一页经纸跌落火盆,瞬间化为灰烬,化作青烟消弭无形。 王希禹被那火盆的热气烤得脸颊通红,再也忍不住喉间腥气,随即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那咳嗽急且长,似乎要把他的五腹六脏都给咳出来,几滴嫣红的血滴伴随那响亮的咳嗽声自王希禹的喉间喷出,落进火盆,血滴瞬间被烤干,发出滋滋滋的声响。 好不容易忍住了咳,王希禹脱力一般躺在地上,看头顶黑洞洞的房梁,耳畔响起张天师曾经说过的话:“孽债可解,端看公子你愿意不愿意。” 王希禹道,“愿意,我愿意的!哪怕用我的命,也要向发妻赎我的罪。” 张天师听言,笑而不语,竟从怀里摸出一方金铸的莲花,交与王希禹。 “公子猜得没错,古有靖王滴血制梅瓶,换得靖王与发妻共续前缘,今有王家公子以命赎一命,精诚之心可鉴,天道有循环,善恶有承负。孽债方可解,姻缘自可续……” 张天师的话犹如来自天殿的神谕久久萦绕在王希禹的心头,王希禹掰着手指头数: “两世,我王希禹拿两世之命为注,还怕扳不倒一个大奸极恶之人?他窃国,窃家,还窃他人(妻,穷凶极恶、恶贯满盈。天地君亲师,那人挨个都忤逆了个遍!天道好轮回,是他自己堵了他自己的活路,九幽十八狱就是他的归宿,我的妻啊……” 王希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叹就好像叹出了那单薄胸腔里所有的气。他面色苍白,连嘴唇上也看不见一丝血色,王希禹闭上了眼睛,那暮气沉沉,日薄西山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来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 “来生,我再与你共话桑麻。” …… 叶济康回到家,就叫来叶霜,把那本北斗宝诰交给她。 “王家公子托我带给你的,说这经书可以保佑你一生顺遂。”叶济康对叶霜说,虽然他也不知道这经文是不是有那么大本事,但就算讨个吉利也是不错的。 叶霜接过这本手抄稿,只看了封面那几个字就放下了。 “爹爹今后再遇见那个人,他让你转交什么你都别答应。”叶霜说,“我们都没有必要再与他们家保持任何方面的联系。” “……”叶济康一噎,没有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他原本以为是举手之劳,就帮人满足一个愿望,没想到叶霜不喜欢。 “好!”叶济康说,他拿手指着桌上那本北斗宝诰,“那么这个东西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我就不要了。”叶霜说,“父亲想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若无其他事,女儿就先回去了。” 说完,叶霜对着叶济康行了一个礼,便转身朝屋外走。叶济康出声叫住她: “霜儿且留步!” 叶霜停下脚,回身看着叶济康。 “因为他看上去情况有些不大好,我不忍拒绝,便答应帮他转交。是为父思虑不周,给霜儿带来了困扰,给你道歉。”叶济康说。 情况有些不大好?叶霜能想像是怎样的不大好。王希禹这个病就是富贵病,需要真金白银去养,现在王家这样了,不用多想也知道王希禹会成啥样。 叶霜笑着摇了摇头,原本她的确在寻找那个愿意为她誊写北斗宝诰的人,但是现在,她突然就不想了—— 人一旦做好了决定,就应该坚守自己的想法。三心二意、得陇望蜀,都是不应该的。 更何况,就算非常感谢,叶霜并不想与王希禹再续前缘。这不是王希禹的错,只是叶霜自己不想罢了。 她不需要给自己留什么余地或念想,所以这本手抄的北斗宝诰,就让它过去吧…… 第97章 立威 过年的时候叶惟昭没有回徐府,他往府里送来了一封信,信是用火漆封的印,落款是京畿禁卫神机营。与这封信一起送进徐府的,还有上好的阿胶与集灵膏两担,因为这信和货走的是公函通道,所以送货和信到徐府的,是身着驿使服的驿官。 老祖宗亲自接收了这两担年礼。 阿胶是京城贵族们最爱的营养品,而那集灵膏就更不用说了,乃宫中特制补品,里头包含了人参、天冬、麦冬等十几味滋补品,据称有滋肾益肺,填精补髓,强身壮体,延龄益寿的功效。由宫内太医院专人负责熬制,只供皇帝和宫里的娘娘们服用,有时候皇帝一高兴,也会把这集灵膏分给自己喜欢的人用。 老祖宗恭恭敬敬地给送货的驿官送了一大包金锞子。倒不是因为驿官的身份有多尊贵,而是这驿官送的东西是来自神机营的,东西尊贵,连带这送东西的人也变得“尊贵”起来了。 老祖宗很清楚在朝廷里头,这神机营指挥使意味了什么。她目光凝重地看着面前这两担价值不一定有多贵重,但意义一点都不含糊的年礼一个人发呆了很久…… 直到大老爷徐之桥走过来叫老太太先歇会,您看您一个人站这里冥思苦想了那么久,大家都担心你累着了。 老祖宗回过神来,也没有说什么,张口就问三娘和姑爷在哪里? 徐之桥回答说三妹和姑爷在他们自己院里歇着的,说来这事也奇了,这叶惟昭送东西回来他自己的爹娘不接,你这个老祖宗倒是在这里愁了这么久。 老祖宗摆了摆手,叫徐之桥派人去叫三娘和姑爷过来,自己有话要问他们。 徐之桥应下,当下便派人过去三房叫人。不多时,徐三娘和叶济康一前一后地奔进了上房。二人进了老太太的房里,其他人就都被赶了出来,房门便从里给紧紧关上了…… 一干人站在那屋外,看着紧闭的房门,只觉有些不可思议。 大奶奶兰氏忍不住发牢骚,“不就一个四品的官嘛?送两担东西,就把老夫人给惊成了这样……” 不等兰氏把话说完,大老爷徐之桥便打断了她的话,“你懂什么呀!人是哪里的指挥使你也不懂看看?任谁也不敢把那神机营的指挥使真当个四品看啊!” “这有什么敢不敢的?”兰氏不服,与徐之桥狡辩,“不真当四品,莫非他就变了三品?” “……”徐之桥无语,觉得这婆娘满嘴胡言乱语,在这儿丢人显眼的。他狠啐一口兰氏,叫她赶快些闭嘴! “快跟我回去吧!在这里说些不着边的话,还不如回家盯紧下人伺候你新进门的儿媳妇,儿媳胎象不稳,你这个当家人若不在,指不定那些手笨脚笨的家伙们又闹出什么么蛾子了!” 兰氏无语,她听出来自家夫君话里的讽刺之意,想跟徐之桥再怼两句,转念又想到儿媳妇章沁在那帮笨婆子手里的确很不稳当,她少盯一眼都可能发生意外,便没精神再开口了。 兰氏一把拍开徐之桥正拽住自己的手,飞也似的,一马当先,竟径直冲到徐之桥的前头去了…… 现场另一个“懵懂”的,当属二老爷徐之行了,他一脸疑惑地询问自家媳妇,老太太怎么这样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尹立娟是个聪明的,她望着紧闭的上房门兀自出神,半天了才问那徐之行:“老爷,你还记得有一次二房那丫头去吃了李世澈一次席就失踪了一整晚那件事么?” 徐之行一听见李世澈的名字就想起自己的女儿,自己那个可怜的女儿啊,在自家里被李世澈这个禽兽给糟蹋了!徐之行忍不住就鬼火冒,想出口成章…… 转头又想起现在骂什么都不管用了,还不如祈祷李世澈能对徐菁菁好一点。 “那件事啊!”徐之行恶狠狠地说,“怎么可能忘?李世澈这个人实在太花心,刚开始他看上的是三房那丫头……” 徐之行没有把后半句说出来,他本来想说,要是当初不小心送错房间的是叶霜就好了,又觉得自己作为长辈,说出这样的话是不道德的,便把后半句给吞了回去。 尹立娟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中没有发现自己丈夫脑子里的风云际会,她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你知道那一晚叶霜都跟谁在一起的吗?” “跟谁?”徐之行问,他怎么知道叶霜跟谁在一起?又没人告诉他。 “是跟叶惟昭。”尹立娟说。 “……”徐之行一愣,旋即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紧接着那种怪异的表情变成了震惊,然后又从震惊变成了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三房那丫头跟叶惟昭在外面过了一夜?”徐之行苦笑,“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尹立娟盯着徐之行的眼睛,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大胆点!什么不会,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徐之行彻底无语了。 “你个长舌妇人不要乱说!”徐之行朝尹立娟厉声呵斥,“这样的话要是被母亲听见,当心你吃不了兜着走!” 尹立娟扶额,自己这个丈夫就是这样的,天天去外头跑生意去了,对家里的事情反而一问三不知,就连自己女儿坐哪驾马车都搞不清楚。尹立娟伸出手来狠狠拍掉徐之行胡乱挥舞的手: “你才不要乱说!” “这事不是明摆着的吗?就你一个人天天不着家,家里什么事情都不知道,还在这里诬赖我乱说!”尹立娟梗起脖子,瞪着眼睛与徐之行据理力争: “第二天老太太就把人都遣开了,她一个人带着三妹去后门截的叶惟昭与叶霜,然后他们三房的人关起门来谈了一天一夜,据说晚上都没有睡觉,一直在谈……” 徐之行听着这话惊呆了,他完全不知道三房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他还以为就他的二房发生了不好的事情,给徐家老祖宗丢脸了,为此徐之行还经常在午夜梦回的时候面朝东方给徐家老祖宗们磕头忏悔。现在看来丢脸的并不止他们二房一家人啊,这样想着徐之行心里竟然开始变得好受了起来…… “真的吗?”徐之行一脸好奇地朝尹立娟凑了过来,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提问的语气里竟然带上了一丝愉悦,“他们最后谈成了吗?” 尹立娟死死盯着徐之行脸上那古怪的笑,回答他,“谈成没谈成你不知道看吗?你不也有一双眼睛的吗?” “……”徐之行也不生气,继续拉着自家夫人的手小声请求,“我的眼睛就算长了也没用,看不出来呢,还需要夫人明示。” 尹立娟无语,被徐之行这个样子逗笑了,她捂着嘴吃吃笑起来,笑了好一会,才拉着徐之行走到更加偏僻的一处角落,小声对他说: “叶惟昭肯定是要娶那叶霜,你看现在他人虽然走了,也要用神机营指挥使的名头往徐府送东西,这就是在给老太太下马威呢!这两担礼物的意思也很明确,那就是我人虽然走了,你们也别给我捣乱!”!!! 徐之行很大力地拊掌。 他为自家夫人的聪明睿智,洞若观火感到佩服、赞叹,和振奋。 “高!高!实在是高!”徐之行用力地朝尹立娟伸出了大拇指。 尹立娟不说话,立得端正,只心安理得地接受来自自家夫君的吹捧与赞美。 叶惟昭与叶霜之间早就有些小九九,其实尹立娟在很早以前就看出来了。 当初叶济康坚持要把叶惟昭带进徐府来养,尹立娟虽然没有发表过意见,但是她从来都是认为不合适的。像这种养子女与亲子女之间发生任何“意外”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有的是打得你死我活,家都得打裂了,有时候还会出现父子反目母女成仇的局面,而另一种极端,则是出现像叶惟昭和叶霜这样的情况,养子对亲女儿生出非分之想。总之,把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孩子放在一起养,大概率都是不能善终的。 但是当初收留叶惟昭的决定是老太太做出来的,她理解老太太是出于对李歆的同情,但老太太也不是完人,老太太做出来的决定也并不都是正确的。就像现在,老太太自己也应该能看出来了,当初决定收留叶惟昭,是多么的错误。 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错误已经铸成。 眼看这叶惟昭的官越做越大,神机营内卫京师,外备征战,其指挥使一职非皇帝亲信不能做。如今叶惟昭拿自己的官职往徐府头上施压,老太太再是运筹帷幄,也没办法对叶惟昭耍心机了。可以这样说,只要叶惟昭能够搞定了丹殿上的那位,那么叶霜,就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徐府其实根本就没有机会说不。 退一万步,就算叶惟昭不能够搞定丹殿上的那位,徐府也已经被架起来了,徐老太太依旧不能对叶惟昭说不,也不能阻止叶惟昭拿他自己和徐府的未来在皇帝面前玩火。总之一句话,官已经做到皇帝眼皮子底下的叶惟昭,已经在不知觉间掐住了徐府的喉咙,而徐家全体老少,除了朝天祈祷叶惟昭一定要成功,千万不要失败,旁的也没什么指望了。 “所以我最尊贵的老爷啊!”尹立娟看着徐之桥那张依旧抱着看热闹表情的脸,幽幽地说,“努力多攒点钱吧!攒金条,不要铺子,也不要庄子。要是哪天府里再也呆不下了,我和修远还指着老爷手里头的那几根金条活呢!” …… 又过完了一个萧索的春节,叶霜打点下的织彩阁竟愈发地红火了,因为叶霜也做蜀锦,时下好几种最优秀的织锦,叶霜就独揽其三。 有道是博采众长则能自成一体,织彩阁的织锦相较其他家,色彩更加浓烈,颜色搭配更具特色,多了几分自信的张扬,深受宁州贵妇们的喜欢。有的外地富商甚至专程奔赴江宁的织彩阁,帮自家夫人买织锦,甚至还帮邻居买,亲戚好友们买…… 从来都寂寂无名的三房产业,倒因为叶霜的加入变得日益红火,从原来的勉强能持平,偶尔还亏损,直到现在,通过织彩阁的盈利竟然排在了徐家产业收益的前列,仅次于二房管理的盐井! 叶霜总算体验到了一把成功的感觉,上一世的她替人做了一辈子的嫁妆,这辈子可算是在为自己而活了。 府里的其他各房无不投过来羡慕的目光,毕竟会赚钱,能赚钱的人总是能收获别人认可与尊重,当然,其中得要排除一个人——那就是徐府的掌舵人,徐老太太。 徐老太太对三房会不会赚钱,能不能赚钱,从来都没有要求。 从前大家认为这是源自老太太对徐三娘和叶霜无底线的爱与纵容,哪怕三娘和叶霜变成只会吃喝不会赚钱的废物也没有关系,反正都有徐府出钱养着。 但直到今天三房的叶霜竟然开始赚钱了,就在大家都对三房投来艳羡的目光的时候,徐老太太的眉头却日渐深锁,脸上浮现出来更多的…… 却是担忧,深深的担忧。 第98章 关张 这一天,徐老太太把徐三娘和叶霜都叫来身边,一本正经地询问两个人有关织彩阁的情况。 当她听说织彩阁的产品远销越来越多地方,甚至有黄河北岸的行脚商也开始南下,奔赴织彩阁购买布匹的时候,老太太脸上那担忧的表情就已经遮不住了。 徐三娘敏锐地发现了老太太的担忧,她开始开解自己的娘,说不过卖几匹布,还不至于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 叶霜一声不吭地站在一旁,听自己的娘与祖母对话。没有人对叶霜解释什么,甚至没有人会想到告诉叶霜,为什么眼前这两位女性长辈会因为织彩阁做得太红火了而吵架? 虽然两个长辈都没有明说,但叶霜还是听出来了,祖母和母亲究竟在说什么。 因为那个众所周知却无人敢提的原因,叶霜没资格对能不能开织彩阁卖布的事情置喙。但既然老祖宗已经把这件事提上了日程,叶霜也忍不住开始担心,担心从此以后祖母不再允许三房管理那几个纺织庄子。虽然这几户庄子在徐三娘手里已经很多年了,但总归掌家的人还在,真要收回,徐三娘完全没有能力拒绝。 就因为叶霜那难以言说的身份,所以三房连拥有自立的资格也要被剥夺了吗? 叶霜有些难过,甚至开始感到绝望。 今生她做出那么多的努力,都是为了避免上一世被穷死的结局重演。现在祖母开始考虑收回三房产业,那么一旦祖母驾鹤西去,徐府的纺织庄子将鹿死谁收还真说不一定。毕竟东西都不在三房的手上,后果什么的,就完全不能保证了。 徐家三房人,两房掌了徐家的大头,三房一旦丢了纺织庄子,徐三娘和叶霜将面临什么后果,实在难以想像! 徐老太太不会长命百岁,不可能不知道徐三娘和叶霜缺钱的后果,但是当远期的威胁与迫在眉睫的灾祸相比较起来,哪怕老人家再是疼爱徐三娘和叶霜,也肯定会首先选择保住眼下。毕竟未来的事情,又有谁知道呢? 叶霜忐忑不安,因为未来一片黑暗,而自己又对那个后果束手无策。 叶霜只能一脸惨白地听自己的娘与自己的祖母唇枪舌战,直到最后,徐三娘向老太太保证,就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内,关掉织彩阁,只保留位于江宁城外的农庄,负责给江宁城的其他布庄提供他们需要的布匹就够了。 虽然听起来很残酷,只开了不到一年的织彩阁就这样以出乎人意料的方式夭折了,任谁都想不到叶霜的努力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 但好在祖母并没有心冷硬如顽石,念在三房照顾了那么多年的纺织庄子,老太太终究还是把纺织庄子给徐三娘和叶霜留下了,但是老太太要徐三娘和叶霜向她保证,一定不会再像这次一样,开设织锦铺子,出面卖布。 徐三娘很爽快地应下了,毕竟她从前也没有开过铺子,这次不过是叶霜一时兴起开了铺子,恰巧成功了而已,就算是关了也没啥,毕竟之前那么多年不也这样过来了吗? 可叶霜就不一样了,织彩阁是叶霜的心血,刚看得见成果了就这样仓促关张,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 虽然叶霜打心眼里认为老太太做出这个决定不过是精神过度敏感,但是没有办法,叶霜是当孙子的,面对长辈的要求不能说不,更何况这些东西原本就是祖母和祖父赏赐给三房的,现在老太太还活着,真要收回,叶霜更是没有理由去拒绝。 就这样,为了保住三房最后的那一点希望——三个纺织庄子,叶霜也不得不暂时低头,对祖母表示服从,关闭织彩阁,并承诺从今以后再不涉足买卖织锦。 得到徐三娘和叶霜的保证,老太太放心了,觉得这件事就这样顺利的了解了,结果还算满意。 三个月过去,织彩阁就地关张。 在关张之前,织彩阁大幅度低价出清,引来抢购者无数。 整个江宁城的人都不明白,生意正值上升期的织彩阁为什么要关张,但消费者是不会去替商家考虑这些问题,他们只看得见原本高高在上的商品开始低价出清了,抢到就等于赚到,此时不买更待何时! 就这样,织彩阁那塞满仓库的织锦便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被迅速抢购一空。 没了织锦的叶霜不舍得在三个月期限未满之前关掉自己的心血,为了那一丝感情上的寄托,在接下的来的两个月里,叶霜甚至把自家府院仓库里陈年没有使用和来不及的布匹和刺绣,也搬进空荡荡的织彩阁销售了一段时间。 当时间的脚步刚刚踏入四月,织彩阁生命的钟漏终于走到了尽头,叶霜才依依不舍地关上织彩阁的大门,落寞退场…… …… 在织彩阁出清织锦的这段时间里,有一个买主尤其夺人眼球。 那是一户人家的小厮,每天一大早,织彩阁刚开张,他都会来织彩阁购买织锦。要不是徐三娘限制了单户购买的数量,每户下单还要报名字,这户人家怕是会一次性派出他家全部的小厮,一天之内就把织彩阁给买空。 最开始的时候徐三娘并没有想到设置单户购买数量,还是第一天的抢购热潮出现后,徐三娘的奶娘发现了端倪,说你们看为什么来咱店里买东西的人都穿着同样的衣裳? 经奶娘这么一提醒,徐三娘也发现了问题。毕竟织彩阁的影响力在这里,如果有大户人家一口气就把织彩阁的货全部盘下来,再转过头去另开一家织彩阁,这完全是有可能的。 就算徐三娘不能再开店了,也不能容忍自家努力这么久结果却是在替别人做嫁衣啊! 于是乎,徐三娘便定下了这个单户购买数量的规定,生生把清货时长拉长到了一个月。 而在徐三娘制定出单户购买数量的规定的时候,叶霜并没有发表意见,应该说,叶霜还有些反感徐三娘做出这样的规定。 为什么呢?限定单户购买数量的规定,明显是有利于保护叶霜自己的劳动成果的,却为何还会招致叶霜的反感? 其实这里头的道理很简单—— 那就是因为这些人都是叶霜自己找的。 准确来说,是有人找上门来请叶霜请他们帮叶霜吃下织彩阁的货。 刚开始的时候,叶霜并不曾想过这招偷天换日的办法。再怎么会耍小聪明,叶霜也没有想过在这个问题上忤逆老祖宗的意思。 就在叶霜因为老祖宗的一声令下,关闭织彩阁而郁郁寡欢的时候,这一天,宛晴偷偷派人给叶霜送来了一封信,信里的意思大概就是她听说了织彩阁要关张的事,劝叶霜不用担心,她作为叶霜最好的朋友,一定会帮叶霜。 在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收到这样一份关怀,实在是太难能可贵了!在这种时候,收到来自宛晴的这样一封信,试问,人还能有几分警惕之心? 叶霜也是一个人,一个普通,却又不甘平凡的女人。尤其是现在,已经初尝过经由自己双手创造出来的成功滋味的女人,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又甘愿回到过去? 就这样,叶霜非常迅速地与宛晴见了一面,两个人约定:由宛晴出面帮叶霜收购织彩阁的货品,待货物全部出清,叶霜将以宛晴的名义,在其他地方重开织彩阁! 至于重开织锦阁的地点,自然是除宁州之外的其他地方,天下那么大,怎会有容不下叶霜的地方?叶霜有才,有能力,只要不被徐家人知道,这广袤的天地,处处都能变成叶霜的战场! 当双方约定好这样的操作模式后,宛晴曾经开玩笑般问叶霜:担不担心她吃了货物后就跑了?毕竟一家织彩阁的存货量,还是很惊人的。 叶霜听言后笑了,说自己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但织彩阁的货量再大,又怎么比得过宛东家您的一个岷园价值大呢? 宛晴哈哈大笑起来,直呼叶霜可爱,她拍了拍叶霜的肩,便把叶霜轻轻搂进了怀中。 “你说得其实也对,也不对……”宛晴轻轻说,“跟织彩阁的货相比,我更看重的其实只有你这个人啊!” 宛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真挚,初听起来,宛晴说这话的意思不过是一个朋友对两个人之间友情的誓言与告白。是作为一个挚友,对对方的承诺,也是对两个人之间友情的承诺。 刚开始的时候,叶霜也是这样理解的。 叶霜并不担心宛晴会带着叶霜的钱逃走,毕竟对比宛晴自己在江宁的产业,织锦阁里的这点货值,实在是不值一提。 所以叶霜也不担心宛晴反水,更不担心往后重开织锦阁后,店铺的归属问题。毕竟宛晴是干大生意的,如果为了十来万两银就跟叶霜翻脸,不值当。 至少在目前看来,一切都那么正当、合理、天衣无缝,直到后来发生了一场巨大变故,让叶霜这个只见识过平凡人之间尔虞我诈的“普通人”,见识到了叶霜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专属于“不平凡”人物的人性中,更加令人胆寒的恶…… 第99章 如意 跟叶霜预想的一样,织彩阁这点货,放在宛晴手里是安全的,毕竟是一个干大事的人,怎么可能为了一家织锦铺子就跟叶霜翻脸? 所以就在织彩阁关张后,宛晴很快就在距离江宁千里之外的京城,又盘下了一家店,整饬干净后换上了新的店招——只不过是空白的,擎等着叶霜起名字。 叶霜为宛晴的泼辣与利落折服,除了对这店铺的选址有些迟疑,宛晴在为叶霜事业的这件事情上,所作所为,完全是可圈可点的。 当叶霜初听宛晴说,她准备把布匹都运去京城的时候,叶霜脸上露出了犯难的表情。 虽然叶霜很清楚京城里的商业环境比起江宁乃至很多地方,肯定不能同日而语,但叶霜更清楚自己的身份敏感,偌大一个徐家硬生生抛弃两代人的前途为了什么,她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无论在什么时候,隐姓埋名,是叶霜首先需要完成的任务。 看见叶霜脸上的表情,宛晴很快就明白过来,京城并不是叶霜的选择,她微笑着问叶霜为什么?因为宛晴名下的产业虽多,但并没有开在京城和江宁之外,若非为了避开在京城里的原夫家,宛晴甚至是连江宁都不打算来。 叶霜摇摇头,回答宛晴说,自己原本打算去蜀州重开织彩阁的。 宛晴听了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她告诉叶霜,知道叶霜是看在徐家有庄子在蜀州的份上才想去那里开店铺。 “但是你知道吗?”宛晴说: “他们蜀州最大的织锦商蜀锦坊的东家,都跑去了京城开店。因为织锦价高,距离普通老百姓太远,虽然蜀锦出自蜀地,但多作为贡品上贡皇家,或是卖给蜀地的达官贵人们享用。 为了扩大销量,发展生产,像织锦这样的东西,注定了就只能去富庶之地求发展。所以蜀锦坊的东家把店开去了京城,而他自己也把家安去了京城,只在蜀地留了两个养蚕纺麻的农庄,都交给管家在照顾。” 宛晴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所以叶二姑娘,你真的打算把你的织锦店开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吗?人都说路往高处走,做生意的也都在往富庶之地迁徙,你却要反其道而行之,越走越回去了……” 叶霜听言没有说话,她当然明白织锦是专供富人们享用的,得开在京城,再不济,至少得留在江宁这样的富庶之地。不然你生产出来的东西大家都买不起,无论你把工艺完成得多先进,多精致,这家店也离死不远了。 但叶霜没办法,若非逼不得已,谁会愿意把自己的心血开在一个明知道不适合的地方? 叶霜不会告诉宛晴自己为什么非要把织锦店开在蜀州的真正原因,在有关徐家生死的那个问题上,她还是分得清轻重的。 就这样,在宛晴“到死都想不明白”的那种眼神注视下,叶霜拒绝了宛晴的建议与请求,坚定自己必须要把店开去蜀州的决心。 叶霜的态度看上去很坚决,但并不持久。很快,就在接下来不久的时间里,发生了一件事,非常容易地就瓦解了叶霜要去蜀州开店的决心,让叶霜的心态发生了改变,甚至开始变得颇有点赌徒的意味,叶霜终于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那个曾经非常向往,却畏惧的京城…… 这一天都指挥使府衙往徐府送过来一封信,是程姣写给叶霜的。在信里,程姣告诉叶霜,说她要走了,程姣的二伯,程烈要亲自送程姣回京。所以在程姣离开之前,她想最后与叶霜聚一聚。 很显然,程姣是把叶霜当做自己未来的小姑子对待了。 叶霜也不排斥,更不会生气。如果天底下所有的人自始至终都把她当叶济康的女儿,那叶霜这一辈子,也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更不会像现在这样,连开家店都害怕去京城。 叶霜非常爽快地就答应下来,并与程姣约定,三日后,两个人在宛晴的珉园见面。 …… 刚开始的时候,这场离别聚会还算正常,无非就是女孩子之间的互诉衷肠,可是到后来,慢慢就跑偏了。 毕竟那个时候叶霜的织彩阁已经很有名了,程姣不可能不知道。所以就在这场姐妹聚会的饭桌上,很自然而然地,就提起了这件事。 程姣问叶霜,难道不觉得就这样把织彩阁关了很可惜吗? 叶霜笑道,怎么不可惜?但是没办法,家中长辈不喜欢自己这样抛头露面。 程姣点点头,她完全理解徐家长辈做出这样的决定。程家也是很传统的世家,如果有家里的男人不能出面解决的事情,那么女人也是不适合出面的。 但同时程姣也给叶霜指出了一个现象,那就是在他们程家,虽说皇帝有令,朝官不可以从商,据说此举可以避免当朝官员与民争利。但实际上大多数朝官都私底下通过家中亲戚,甚至有的人还通过朋友,代为经营各类产业。真正能够做到“不与民争利”的好官、清官,廉官那是凤毛麟角。 程姣此言让叶霜心有触动,这让她禁不住想到了一种比自己直接去贫穷的蜀州开店的更好的方法—— 那就是,如果叶霜可以借他人之手,在富饶的京城开一家织锦铺子,这样不仅成功隐藏了叶霜的身份,也可以保证自己的织锦铺子可以得到最好的市场,良性发展。 无独有偶,听完程姣说出的这一番话,宛晴也想到了与叶霜同样的方法。只见宛晴突然欣喜地抓住了叶霜的手,兴奋地大喊,“我想到了!我想到了!” 程姣不解,问宛晴想到了什么? 宛晴不言,兴奋的她只神经质一般地抓紧叶霜的手,嘴里不停地重复着那句话“我想到了!我想到了!” 叶霜也微微笑着,说道“我也想到了”。 …… 就这样,叶霜的织彩阁,便以“如意锦”的名号,很快在京城重装上市了。 如意锦开业的那一天,宛晴以老板娘的名义出席了开业仪式。 叶霜没有去,她只是把织彩阁的那批货,外加自己手上目前能拿得出的近千两银交给了宛晴,并委托宛晴替自己暂时打点远在京城的如意锦。待得如意锦的生意慢慢走上正轨,叶霜安排好生意上的人、财、物,宛晴才慢慢把如意锦的生意交还给叶霜。 而保护和维系叶霜与宛晴之间这种委托与代表关系的唯一凭证,便只有一纸签署了宛晴名字和手印的书契。 事实是到后来,当叶霜再度回顾这段往事的时候,她也会为自己当时的疯狂与冒进感到难以置信。毕竟从一开始她就对宛晴抱有怀疑态度的,却仅仅为了一家织锦铺子,叶霜就像被什么东西魔障了眼,不管不顾地把赌注甚至压到了宛晴的身上。 不过,这样的认知已是后话了。此时的叶霜因为织彩阁的出师不利,心神已经被打乱。织彩阁就像是叶霜第一个突然夭折的孩子,她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重新救起自己的孩子,或许这就叫做病急乱投医,只要是能让织彩阁重新活过来,此时不管是谁能够满足叶霜救活“孩子”的愿望,叶霜都会这样不计成本与后果地扑将过去…… 刚开始,宛晴是不收叶霜那近千两银的启动资金的,宛晴告诉叶霜说她不缺钱,再说叶霜是她最好的朋友,不过帮朋友代管一阵子铺子,怎么可能要钱? 可叶霜不答应,店铺运转需要开□□是肯定的,谁也不可能只拿着手上的货就换来了白花花的银子。 最终,为了让叶霜安心,宛晴收下了这笔钱,她还让叶霜放心,自己一定会尽全力让如意锦保持不亏损,才能对得起叶霜对她的信任。 叶霜则摆摆手说宛晴说笑了,亏损不亏损的,不在你我讨论的范围内,宛东家已经帮了我叶霜天大的一个忙了,叶霜对你只有感激之意,不会有其他。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宛晴在做生意这件事情上,的确是靠得住的。当然叶霜距离京城太远,也看不见如意锦的实际运作情况,不知道是真赚了,还是有其他原因,反正最后一次宛晴给叶霜看账本的时候,如意锦在京城的发展很是顺利。 事情发展到现在,接下来的应该做事情就已经很清楚了—— 是的,叶霜终究是要上京了。 这已经不是叶霜愿意不愿意的问题,而是她必须要去京城一次。看看如意锦,安排属于叶霜自己的掌柜与管事进驻如意锦,代替宛晴,照顾叶霜的如意锦,那个远在京城的“孩子”。 …… 先不考虑叶霜怎么才能说服徐家,让她一个人离开江宁远赴京城的问题。叶霜不能上京,这个问题关乎整个徐家的生死,这是毋庸置疑的。 对于这个问题的认识和理解,叶霜其实是与徐老太太,乃至徐府里其他所有的长辈一样的,她理解,并赞同徐府禁止叶霜进京的决定。 可是当一个人的心里有了牵挂,而且当她已经把这个牵挂放在了比自己生命更加重要的位置上的时候,这个人的思想往往就会突破常规,乃至干出与她过去的习惯截然相反的行为来。 现在的叶霜,便处在了这样的一个阶段,而且正值巅峰。 所以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当思念远在京城的“孩子”成疾的叶霜,突然告诉自己,她一定要去京城一趟的时候,叶霜的情绪突然就爆发了。 “一定要去京城”这样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就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就把叶霜的胸腔填满,除了真的去一趟京城,没人任何人,或任何事可以平复叶霜胸腔里那些已经崩裂的情绪—— 包括怎样说服徐家长辈,让叶霜进京的计划成行,这样的困难都已经被叶霜给摆在了后面。 叶霜用最快的速度选定了自己即将安排在京城如意锦的掌柜人选与几个管事人选,叶霜还需要钱,出门一趟需要钱是必然的,而且这次出去是要处理店铺的事,那就需要更多的钱。 叶霜手头的钱都是过去不到半年时间里,通过织彩阁赚的。然后经历过自卖自买,去京城开店,支付宛晴初期运作费用后,叶霜身上几乎已经不名一文了,又重新回到了过去那种靠老祖宗给的月银过日子的地步。 为了让自己的进京之旅成行,叶霜开始到处找人借钱。找徐三娘和老祖宗显然是不可能的,那属于是自投罗网了。 叶霜也不好找宛晴借,基本不用猜,只要叶霜开口,宛晴一定会马上奉上一箱又一箱白花花的银两,但叶霜知道自己肯定不能要。 自打与宛晴认识至今,从来都是宛晴付出,而叶霜并没有给予宛晴回报过。 这是不正常的。 关键宛晴除了在两个人认识之初的时候提过叶惟昭的名字,却被叶霜拒绝后,竟再也没有提过新的要求,这让叶霜一直有一支利剑高悬于顶,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的感觉。 只是因为如意锦的存在,叶霜一直都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她不愿,也不敢去想,宛晴究竟会因为什么目的,才对叶霜百依百顺,随叫随到? 叶霜拒绝去思考自己一时的任性究竟会给自己,给徐家埋下什么隐患,她现在的眼睛里只有一个字——那就是“钱”。 怎样可以搞到钱,搞到更多的钱,好让她能实现自己上京的目的? 最后,叶霜去大房找到章沁,问她借来一千两银,这里头还包括了几百两章沁的嫁妆。 不等叶霜把她思考、编撰了很久的小故事说完,章沁就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来几百两银票,递给叶霜。章沁还起身从里屋的柜子里抱出来一只锦盒,从里面又摸出来一叠银票,数了数,与刚才那一叠银票凑了个整,交给叶霜。 此时就已足一千两。 “实在抱歉,霜妹妹……”章沁还非常不好意思地对叶霜道歉,“因为你表哥前阵子跟公公出去跑商了,带走了不少,除开铺子里日常需要开支的,现在我手上能拿出来的,也就这点了,如果不够妹妹用,就容我回一趟娘家,问家中叔伯再借一点……” 叶霜受宠若惊,哪敢嫌少,赶忙用双手接过那千两银,叠声道谢,说够了够了!完全够了!哪里还需要再借!非常,非常感谢嫂嫂啊! 章沁眯眯笑着,放下心来,两个人又坐在一处说起了话。叶霜关心章沁肚子里的孩子,在得知徐修齐对章沁颇为体贴,大舅母兰氏对章沁照顾得也颇为周到后,叶霜点点头,放下心来,感觉自己这辈子可算是做对了一件事。 章沁则关心叶霜的婚事,当她得知府里暂时没有打算再给叶霜相看夫家的时候,章沁脸上露出了担忧的表情。 但是当她又听说叶霜对现在的生活非常满意,并一心一意在学习绣花后,章沁为叶霜连对绣花这种事都报如此刻苦的态度,表示了震惊与佩服。 “不管怎么说,能看见妹妹天天都生活得如此积极、开心,我这心里,便也是开心的。”章沁说: “不论是绣花,还是其他,只要是妹妹喜欢的,能全身心投入地去做,去享受那个过程,总归是很好的。” 叶霜敷衍地笑,她自然不敢告诉对方自己学习绣花,究竟是为了什么。叶霜是做织锦生意的,掌握必要的刺绣技能,也是叶霜提升自己对织锦花型的敏感度,和提高审美的重要途径。 两个人又说了一阵子话,叶霜才对章沁告辞,怀揣着那一千两银离去。 有了这一千两,叶霜便不准备再与人借钱了。虽然感觉差强了点人意,但钱不能随便借,叶霜不能搞太大动静,若是不小心“打草惊蛇”,那就得不偿失了。一千就一千,节约着点用,也是可以的。 自我感觉准备得差不多了后,叶霜便思量了很久,准备好了腹稿,决定去找自己的父母商量离家远行的事情。 …… 第100章 进京 叶霜走进书房的时候,叶济康正在灯下看书。 看见叶霜进门,叶济康立马就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似的,从那座位上弹了起来。叶济康站起来对着叶霜深深一鞠躬…… “二姑娘,您来啦……”叶济康客客气气地说。 “……”叶霜没有说话。 在面对叶霜的时候,这叶济康越来越像一个下人了,今天甚至连“霜儿”都不叫了,直接改口叫“二姑娘”? 应该说,从叶惟昭第一次跟老太太和徐三娘正式“提亲”开始,叶济康表现得就越来越像一个陌生人。 叶霜能理解叶济康的这种心态,大家都在拒绝改变现状。女儿不是亲生的,女儿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却还依旧叫叶济康爹。而叶济康也知道女儿知道他不是亲爹,却依旧叫他爹—— 所以这一大家子人全部都在唱戏,明明不喜欢,但每个人都在努力扮演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 这种虚假的亲情对人来说其实并没有丝毫温暖,反倒是一种折磨。 不过叶霜并不在乎叶济康心里会不会难受,就像徐三娘说的那样,这其实都是叶济康应该做的,他依附于徐府走到今天,而这些,便都是他为获得今天这份官职,而应该付出的对价。 但是与徐三娘那种冷冰冰的交易式心态不同,叶霜对叶济康还是足够尊重的。就像叶霜面对一个下人,既要驱使人干活,但也得要尊重对方的尊严。 叶霜也恭恭敬敬地对叶济康鞠躬,叫他一声“爹爹”。 “我或许要出一趟远门,需要爹爹的帮助。”叶霜这样对叶济康说。 叶济康保持着那种微躬的动作没有变,依旧用他温和的声音问叶霜,“二姑娘想去哪里?” “我想进京。”叶霜说。 “……” 叶济康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来微笑着又问了一遍,待得他再一次获得叶霜肯定的回答,叶济康脸上露出听见小孩子编故事时候的那种笑容: “哈哈,二姑娘说笑了……” “我没有说笑,我是认真的。”叶霜很肯定地打断了叶济康的话,“因为我知道祖母他们一定不会放我走,所以我才来寻求爹爹的帮助。” 叶霜脸上的那份郑重如此明显,分明就是在提醒叶济康,今天从叶霜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叶霜内心,最真挚的表达。 叶济康忍不住正色,他告诉叶霜,去京城,是徐家二小姐最不可能达成的愿望,叶济康劝叶霜,最好还是早点放弃这样的想法吧! 叶济康没耐心与叶霜多解释什么,他挥了挥手,让叶霜退下吧,与其在这种毫无可能的事情上纠结,不如去做点其他更切实际的东西。 “爹爹为何不问我为何要去京城?我以为爹爹听过我的理由后,还会支持我呢!”叶霜不肯走,反倒上前一步对叶济康这样说。 叶济康不解,抬起头来想了想,问叶霜,究竟为了什么,非要上京城呢? “如果我说我是为了与你儿子一刀两断,不知道爹爹是否还愿意支持我去京城?”叶霜这样问。 “……”叶济康一惊,老脸微沉。 他转身,走进远离烛台,也远离叶霜的黑暗里,拿手狠狠揉捏自己的眉心—— 说叶济康不心烦,不焦虑,那是不可能的。 当初从京城无功而返后不久,刚回徐府的叶济康就听说了叶惟昭对徐家老祖宗提出来的那个请求。 叶济康的头都要炸了,要不是因为打不过叶惟昭,叶济康当时就想把叶惟昭抓过来给狠狠揍一顿。 后来叶济康找到叶惟昭,跟他谈过一次,毫不意外地,叶济康的话对叶惟昭来说一点约束的力量都没有。叶惟昭非常狂妄地告诉叶济康,说他的事,不要叶济康管!就像他叶惟昭是叶济康的老子,而叶济康才是那个儿子。 每一次尝试着与叶惟昭沟通,叶济康都能被这个不孝子给气得个半死。 叶济康总算认识到了那个残酷的事实——自己怕是再也管不着叶惟昭了。 再加上现在叶惟昭去了京城,还当上了皇帝面前的大红人,远在江宁的叶济康,就更加管不着他了。 眼瞅着叶惟昭的官越做越大,徐家似乎也慢慢接受了叶惟昭的那个荒唐的请求,尤其就在今年过年的时候,叶惟昭以神机营指挥使的名头给徐府送来了两担年货,藉机给徐府施压,叶济康也算是看出来了—— 自己的这个儿子,手段可是比自己厉害多了。刚柔并济,恩威并施,妥妥的铁腕型人物。 就算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叶济康收到了来自程烈的频频示好,程家姑娘程姣对叶惟昭有好感的事情,叶济康也略有了耳闻。 但这又能怎样呢?叶济康完全控制不了叶惟昭喜欢谁,更控制不了叶惟昭想娶谁。除了跟个无关人一样干看着,叶济康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插手不了。 那一天,徐老太太最后一次询问叶济康,这件事应该怎么办?叶济康苦笑着对徐老太太跪下了…… 他说,要不老祖宗您把小婿给休出家门吧!我叶济康对不起祖宗,也对不起徐家,生出了叶惟昭这样的儿子。休了小婿,既可以解决好眼下的危机,往后,若是徐家真瞧得起犬子,也能维护住大家的脸面。 说完这些,叶济康忍不住流泪了。他在徐家这么多年,抱根木头也能捂热了,但他叶济康就偏捂不热姓徐的。 见叶济康这样,老太太也流泪了。 可以这样说,徐老太太是府里唯一一个从头到尾都真诚希望叶济康与徐三娘能相守一辈子的人。老太太深知徐三娘欠了叶济康多少,也深知叶济康为了这个家,一个人默默地承受了多少。 老太太扶起跪地的叶济康,告诉他说,通判大人是我老太婆的女婿,等于半个儿子,又不是一件物器,哪能说丢就丢呢? 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叶家父子想要脱离徐家已经不可能,但是身份问题解决不了,那么叶惟昭的那个请求便也解决不了。 没办法,同之前的很多次一样,叶惟昭对老祖宗提出过的那一个请求,只能再度被搁置一旁。这个事情解决不了,协调不起,那么就只能先搁在一旁,暂时不管了,指不定什么就能出现一个契机,最终把这个事情给圆满解决了。 今天,叶霜竟突然主动来寻找叶济康,说要跟叶惟昭一刀两断。这就像暗夜里奔走的旅者突然看见了不远处的亮光,叶济康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 沉默良久,叶济康转过身来,透过昏黄的烛光看向书桌对面的叶霜。 “原来你是去见昭儿的,你想对他说什么?”叶济康问。 叶霜笑道,“爹爹和娘不是也为神机营送过来的那两担礼物而焦虑吗?如今女儿亲自上京去解决此事,难道不好?” 叶济康没有说话。 其实像感情这种事,如果当事人亲自出面处理,肯定比外人插手的好。但问题是以叶霜的身份不适合上京,更何况,叶济康也不能保证,叶霜一个人去京城,就真的是为了跟叶惟昭谈分手的,而不是在骗人? “这个……要不这样。”叶济康想了想,开口道,“你把你想说的话,写在信里,我派人给你送到京城去,就不需要劳动你亲自跑一趟……” “不要!”不等叶济康说完,叶霜便打断了他的话,“这件事如果通过两张纸就能解决,也不必拖到现在了。” 叶霜看着黑暗里的叶济康,叹一口气,她目光沉沉如有实质。 “这么跟你说吧,爹爹!如果你想让你儿子成功娶到京城里的贵族小姐,摆脱我这个累赘,这次你还真得指望我去京城,亲自帮你解决掉后患不可。”《 》 100-110 第101章 故里 这天夜里,叶济康兴致勃勃地拉住徐三娘,要跟她商量一件事。徐三娘白天才去过一趟庄子查帐,正累得紧,便闭起眼睛催叶济康有话快说。 叶济康说他想跟徐三娘借用叶霜一段时间,因为宁州北部缺水,知州要在宁水河的上游规划建一个堤坝,这样就可以在北边缺水的时候,通过那一处堤坝把水调过去,方便农人们灌溉农田。 徐三娘不解,她不懂为何朝廷修堤坝,叶济康要借用叶霜? “霜儿又不懂堤坝,也不懂灌溉农田,你把她借过去干什么?”徐三娘瞪着眼睛问叶济康。 叶济康笑着摆了摆手,说这就是你的问题了,你这个当娘的,居然不知道你自己的女儿就是一个优秀的工匠和技师。 “你竟不知道?霜儿她懂星象,擅工事,由她出面帮助知州大人修堤筑坝,开凿滩险,疏通航道,造福一方百姓,霜儿她完全可以胜任!”叶济康言之凿凿地说。 “……”徐三娘听得有点懵。 她的确不清楚叶霜居然也懂这些?叶霜长期跟在徐三娘身边,不是跟着庄子里的织娘学织锦,就是帮着徐三娘看帐,徐三娘真的不知道叶霜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去学习的修堤筑坝,还疏通航道? 但很快徐三娘也想通了,就像那一年叶霜指点叶济康平抑宁州飞涨的粮价一样,当时叶霜当着老祖宗和众人的面说她有一计可以平抑粮价,大家却都只当叶霜说的孩子话,没人想听。 那个时候也就叶济康听了,还采纳了叶霜的意见,果然把飞涨的粮价给成功压了下来,叶济康因此还一炮而红,让皇帝都为之而侧目。所以,徐三娘也发现了这个问题,那就是叶霜之才干,远远超过了众人以为的程度。 首先叶霜很聪明,这是毋庸置疑的,毕竟她的亲爹就是个顶能干的。其次,叶霜这个人很好学。敏而好学,且不耻下问,就连她过去从来都没有学过的纺织庄子,在经过徐三娘不长时间的点拨后,也很快就上手了。而且还干得很好,打响了织春阁这个响当当的名号。 所以当徐三娘第一次听叶济康讲叶霜会筑堤坝的时候,徐三娘首先怀疑的并不是叶济康,而是她自己。徐三娘在绞尽脑汁地想,自己在叶霜的成长过程中,到底都错过了些什么? 毫无疑问地,徐三娘什么都想不起。因为这些话都是叶济康胡咧咧的。只是叶济康手头上正好有这个活,而修堤坝这件事又正好可以让叶霜消失的时间最长,叶济康便选了这一条做借口罢了。 徐三娘稀里糊涂地就认同了叶济康的意见,当然认可叶霜会筑堤坝,还会疏通航道,毕竟她的女儿叶霜就是一个顶聪明的孩子。 徐三娘问叶济康,要把叶霜带去哪里,呆多久? 叶济康告诉徐三娘说,他会把叶霜带去宁州西北方向,靠近宣州的一处叫徊龙湾的地方,来回路途加上修堤坝的时间,大概会呆四五个月。 一听叶济康要把叶霜带走四五个月,徐三娘心疼了,舍不得叶霜这样的娇小姐,跟着一堆头不梳脸不洗的糙汉子一呆就是四五个月。她说叶济康干的这是劳工的活,不可以让叶霜也跟着叶济康干这些。 叶济康扶额,说徐三娘怎么出尔反尔?让二姑娘跟去帮忙出出主意,利国又利民,而且二姑娘本身也喜欢干这一类的好事…… 徐三娘哪管什么利国不利国的,也无惧把自己才刚答应的事又吞回去反悔。总之一句话,她就是不准叶济康把叶霜带去那么艰苦的地方呆那么久。 叶济康前前后后与徐三娘纠缠了好多次,软硬话都说尽了,怎么都撬不开徐三娘那张紧咬的嘴。 几天过去了,叶济康始终都说不服徐三娘,没办法,叶济康只能派人又把叶霜请到了自己的书房里,客客气气地告诉叶霜说,他办不到,他叶济康实在没有办法说服徐三娘,让叶霜离开徐府那么长时间。 听着叶济康一口一个二姑娘,叶霜有些失神。从前叶霜小的时候,叶济康也曾经抱过叶霜,像其他所有孩子的父亲一样,把叶霜架在他宽宽的肩膀上,带叶霜买糖葫芦,看花灯。逗得幼小的叶霜兴奋地大喊“好爹爹!好爹爹!” 只可惜现在…… 哎——!叶霜无声叹了一口气。 她突然就想到了那个只存在于戏文里头的赵珩,如果跟叶惟昭说的那样,自己是跟在先太子赵珩身边长大的,何止是出门两个月,哪怕要天上的星星,想必也是能够得到一颗的…… 但这样良好的愿望都只存在于空想,叶霜定了定神,看着眼前唯唯诺诺的叶济康,按下心头翻涌的无奈与失望。叶霜告诉叶济康说,感谢爹爹这般为霜儿着想,只要爹爹已经跟母亲讲清楚了,这往后的事,便都交给叶霜自己处理就好。 叶济康惊讶,问叶霜莫非还能扭转形势? 叶霜点点头说是的,原本她打算的也是只是让母亲知晓这件事,而爹爹愿意替霜儿承担下这件事来,霜儿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叶济康听言顿觉此事有猫腻,赶忙问叶霜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看着叶济康脸上那惊恐的神色,叶霜忍不住笑了。她问叶济康到底是选择帮自己隐瞒此次出行,还是选择让他的儿子最终迎娶叶霜当妻子? 叶济康又沉默了,转过身去一脸凝重地下决心…… 叶霜见状觉得乐,忍不住拿手捂着嘴吃吃地笑,但另一边却控制不住心底那悲哀的情绪,席卷而来…… …… 叶霜终究还是跟着叶济康一起离开徐府北上“修堤坝”去了,只不过她打定的主意是先斩后奏。 叶济康是寅时出的门,那个时候天还没有亮,叶霜在寅时之前就坐在叶济康的马车后头跟着了。 叶济康上车的时候看见了叶霜,随口问了她一句“你娘答应了?”,叶霜没有说话只应了一声“嗯”。 因为叶济康着急赶路,那徊龙湾地处偏僻的山里,坐车只能去到县里,完了还得坐牛车去村里,最后还要走山路,叶济康担心路上耽搁时间太多,晚上赶不到住处,听见叶霜应了一声“嗯”,便也不再多问,直接招呼车夫赶快出发! 就这样,叶济康就带着叶霜一道往宁州北地宣州的方向赶去。 一直走出了江宁城,叶霜又跟着叶济康往北走了一阵,到下午的时候,两个人在一个叫周家堡的地方分了手,叶霜另坐了一驾车向西,准备过长江,叶济康则继续朝宣州方向走。 叶济康把自己的护卫基本都给了叶霜带走,他自己只留了一个小厮背包袱,另一个护卫扛大刀。第一次这样掩护叶霜脱离徐家的掌控,叶济康心里还是有点惴惴的,他反覆向叶霜确认是否得到了徐三娘的许可?叶霜都坚定地回答他“嗯”! 就这样,在叶霜离开后,叶济康总算成功赶到了徊龙湾,叶济康安然住下后,脑子里这才空下来,他开始反覆回想叶霜离开时那神鬼莫测的“嗯嗯嗯”…… 叶济康的心变得越来越慌,他直觉自己今天这事办得是有纰漏的。 似乎是为了佐证自己心里那个不成熟的,糟糕的预感,叶济康让身边那唯一一个背包袱的小厮回徐府看看,看在叶济康走后,徐府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若是有什么不好的问题,就赶快回来给叶济康报信。 可是还不等这位回府探查的小厮动身,徐府派人过来徊龙湾了,来人见到叶济康,第一句话问的就是,“三夫人派小的来找大人,想确认一下二姑娘是不是奔大人这里来了?”! 叶济康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叶霜跟自己玩了个过河拆桥! 叶霜根本就没有跟徐三娘提过她要离开徐府的事,现在的情况是,只有叶济康跟徐三娘说过要带叶霜走。现在倒好了,叶霜果然拍拍屁股就走了,这接下来所有的压力全都到了叶济康的头上,这可如何是好! 叶济康大惊失色,想派人去把叶霜追回来,可人叶霜都走了半天了,而徐三娘派来的人就在眼前。叶济康没办法,只好垂头丧气地点点头,对着来人说一句,“是的,二姑娘就在我这儿呢……” …… 就这样,叶霜顺利从徐府脱身,踏上了进京之路,丢一大摊子烂事给叶济康善后。 叶霜丝毫没有愧疚的意思,毕竟叶霜帮助过叶济康那么多次,而叶济康就帮她这一次,虽然麻烦一点,但也是应该的。 好在进京的路上除了身体疲乏一些,倒也一路顺利。 叶霜在徐府护卫们的护送下坐船渡过了长江,六月的时候又翻过了秦岭,又再走了一个月,仲夏正盛的时候,叶霜来到了黄河边。 仲夏时节,黄河水正处高位,奔腾的黄河水像一大片昏黄色的野马呼啸向东。叶霜坐船渡过了黄河,终于赶在七月的最后一天,叶霜站在了京城南的中华门下…… 叶霜站在高高的城门楼下,望着头顶石头牌匾上的“中华门”三个大字,她忍不住长吁一口气—— “我叶霜终于回来了!从未谋面的家……” 第102章 聚首 宛晴走出城门迎接了叶霜,这以回,叶霜总算看见了京城里的那条曾经只闻其名,一条就比江宁好几条宽的大马路——走马大街。 坐车走在走马大街上,叶霜开始想像徐菁菁曾经与自己描述过的,朝廷大官们鱼贯而出,一起涌上走马大街的场景…… 街道果然很宽,大街两旁都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和酒楼,头顶飞舞的酒旗与店招遮蔽了半边天,每一家店面店面的屋檐底下都挂着形态各异的花灯与红灯笼,可以想像,到了晚上,这里会呈现一幅什么样的盛景! 叶霜目测这条街能有江宁四五条街那么宽,骑着马在上头横着跑都可以。同京城里的其他街道一样,地面是用平整的青石砖铺就的,叶霜禁不住感叹京城里的繁盛与奢靡,就单看这脚底下的路,哪怕就是天上下着雨,姑娘们在京城里逛一天鞋都不会脏,果然非江宁这种小地方能够比的。 宛晴给叶霜安排好了住处,是她自己在京城里置办的一处房宅。但是叶霜拒绝了,她带着徐府的护卫们住进了一家客栈,因为人多,叶霜不得不包下了一整个院子,这对仅有一千两银傍身的叶霜来说,实在是一笔有些难以负荷的开支。 但叶霜认为认为这笔钱是没办法省的,想要尽快赚到钱,她就必须尽快与宛晴做好对如意锦的交割。在商就得要言商,在做完这些交割之前,叶霜需要尽量少地与宛晴产生更多利益上的纠缠。 见叶霜坚持,宛晴便也不再劝,她见叶霜没有带婢女,身边只有护卫,便给叶霜留下两个婆子,说是帮着照顾叶霜的起居,也被叶霜给婉言谢绝了。 宛晴有些吃味,半开玩笑地说叶霜如此生分,可以想像过两天交割完如意锦,叶东家怕是就要装作不认识我宛晴了…… 叶霜听言赶忙否认,说宛东家为我叶霜做了那么多,感激还来不及呢!我只是不大习惯由陌生人贴身伺候着,这反而会让我坐卧难安。 叶霜说这话听起来是在为与宛晴之间的关系做维护,但宛晴这样的老江湖当然明白,叶霜故意与自己拉远关系的用意何在: 生意场就跟那欢场差不多,嘴上说最多的是情,但实际上最忌讳的还是那个情字。在商言商,朋友坑朋友,亲戚坑亲戚的实例在生意场上见的还少吗?再说叶霜一直都不愿意来京城,现在突然来了,敏感多疑如叶霜这样的人,现在是谁都不信任,巴不得变成一只乌龟,拿个壳把自己包起来呢! 宛晴笑了笑,也不再纠缠此事,她不再往叶霜身边塞什么人,或是留什么物。宛晴很洒脱地就准备带自己的人走,她还告诉叶霜先在客栈里好好休整一天,两天后自己再来带叶霜去如意锦去,办理交割的事。 叶霜颔首,对宛晴的周到安排表达了感谢,好不容易在京城重新聚首的两个人,就像普通生意伙伴那样客客气气地道了别,竟也没有再做更近一步的交流,便分道扬镳,各自离去…… 离开的时候,宛晴身边带了一位先生,那是宛晴安排的,负责管理如意锦的掌柜,也是原先是在江宁替宛晴照顾生意的管事。 管事对宛晴和叶霜之前“友情”的生根发芽,以及叶霜的事业,从织彩阁到如意锦的发展变化,都了如指掌。眼看着叶霜与宛晴分开,现在又先后来到京城再聚,原本应该在今天对宛晴做出“特别表示”的叶霜,却跟个客人一样的与宛晴交流。管事对叶霜与宛晴之间的关系,以及接下来如意锦的发展,突然有了一种不得劲的感觉。 管事凑到宛晴的耳边想说点什么,被宛晴一个抬手给制止住了。宛晴似乎猜到管事想说什么,她脱口一句,“掌柜的不急,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再说。” 说罢,宛晴便抛下管事,独自走到队伍的最前方去了…… …… 再说叶霜,通过给叶济康挖一个大坑的手段,好不容易摆脱了徐府的管控来到京城,她的目的其实只是接手如意锦,跟她之前与叶济康说的,与叶惟昭一刀两断什么的,完全不搭嘎。 要说叶霜现在对自己与叶惟昭之间的关系是怎么打算的?在明知道叶惟昭的前途会怎样,和已经明确了叶惟昭对自己的什么态度的前提下,叶霜对两个人的这段关系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什么“来京城与叶惟昭一刀两断”、“替叶济康解决后顾之忧”这样的说辞,不过只是叶霜坑叶济康的借口罢了。 叶济康心有所念,巴不得叶霜自己主动离开叶惟昭,自然就着了道。 至于叶霜在京城里把如意锦的事情处理好之后,回去怎么交差,叶霜没有想过。反正现在的叶济康管不着叶惟昭,也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就算知道是被叶霜骗,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所以这也反应出来一个残酷的现实——那就是没能力的人只能被人欺负,哪怕都已经当人爹了也不能例外。虽然叶霜也很不想这样,但是她别无他选,只能委屈委屈叶济康了。 来到京城的叶霜总算是“解了套”,就像一只好不容易出了笼的小鸟,来到京城的叶霜,就这样安心在客栈里住下了,奔波了一路的她准备先好好睡一天,接下来再好好规划自己在京城里的安排。 早在江宁的时候,叶霜就给如意锦安排了新的掌柜,是从前帮着叶霜管理织彩阁的掌柜,一名姓周的小老头,叶霜叫他周叔。 周叔本身也不是江宁人,过去在江宁替叶霜管理织彩阁,织彩阁关张后他便又搬回了兴化老家。如今叶霜再一次找到周叔,要他来京城帮自己管理如意锦,周叔自然求之不得,立刻就答应下来。 在差不多与叶霜骗得叶济康帮忙脱身的同一时刻,周叔也动身朝京城里赶。只不过兴化距离京城更远,周叔就会更晚一点才能到京城了。 光有掌柜还是不够的,毕竟周叔与叶霜非亲非故的,叶霜不能长久地留在京城,把自己的身家彻底地交给一个与自己毫无血脉关系的外人,是不合适的。 所以叶霜肯定得要在京城里安排一个与自己有血脉,或其他关系的人帮着管理如意锦。就算不能对生意发挥什么建设性的作用,留在京城里监督周叔不要胡作非为,或卷着叶霜的钱跑路,都是必要的。 所以叶霜很自然地就想到了表妹徐菁菁。 徐菁菁嫁给了李世澈当妾,就住在这京城里,虽然那李世澈是一个危险人物,但是除了徐菁菁,叶霜也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了。 所以在叶霜进京之前,她就派人往京城里李世澈的府里送去了一封信。信封面上写的是尹立娟的名字,信的内容也是普普通通的问好,只是在信的最末提了一句,说过段时间云阳老家有人要去京城,到时候希望徐菁菁出面给接待一下。随信还有一只金锭,叶霜嘱托那送信的人务必要把信和金锭囫囵个儿地送进李府,一个都不能少。 如今叶霜来到了京城,首先想到的也是跟徐菁菁联系,第二天,叶霜就派人往李府送信。 李世澈升官了,因为彻查江宁乡党有功,来年就被升为了工部尚书。叶霜往尚书府送信的时候用了尹立娟的名号,看上去就像是给徐菁菁的一封家书。 信的内容是老家人到了,随信附上了叶霜住的客栈的名字,当然,还是少不了一只大金锭。 叶霜没有收到过徐菁菁的回信,也不知道徐菁菁看到信后能不能猜出来是叶霜送的。叶霜就这样,心里七上八下地待在客栈里等的时候,突然店小二过来给叶霜带话,说叶姑娘有人找您。 叶霜瞬间就被点燃,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了起来,胡乱套件衣裳冲出房门,刚刚走到院门口,果然看见店小二正领着徐菁菁往院子方向走。 叶霜大喊一声徐菁菁的名字,下一瞬姐妹俩便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 两年不见,姐妹俩都有很多话想跟对方说。 徐菁菁当然会跟叶霜诉说这两年来,她在李府里的生活。毫不出叶霜的预料,嫁进李世澈这样妻妾成群的大家庭,徐菁菁的生活便跟其它所有的妾一样,混乱,又煎熬。 徐菁菁瘦了不少,原本还有点婴儿肥的脸颊都凹了下去。眼底的光芒褪去,留下的都只有时间与生活带给她的苦难的痕迹。 叶霜抹着徐菁菁过早就变得有些干枯的手,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年仅十八岁姑娘的手。 叶霜想起了自己,上辈子的叶霜也一定顶着一张与徐菁菁一样干瘪又苦难的脸,神经质地与后院里的女人们天天围绕那一点点可怜巴巴的利益而拚命。 叶霜叹一口气,将话锋一转,跟徐菁菁谈起了在京城开店搞营生的事。 徐菁菁本就出身商贾,谈起做生意自然是不陌生的,只现如今她身处李府后宅当妾,也没什么门路干甚营生。 叶霜顺势说起了自己的如意锦,出乎叶霜的预料,徐菁菁竟然知道如意锦。 “真没有想到如意锦竟然是姐姐你开的!”徐菁菁一脸惊喜地说:“如意锦开业那天,我婆婆被邀请去吃过开业茶,当时是宛晴给婆婆发的请柬,我们都当这家店是宛东家的。婆婆说这家店的织锦不错,当场还买下了五匹带回家。” 叶霜一直微笑着听徐菁菁夸赞如意锦,末了才对徐菁菁说,“过几日宛东家就要给我交割这家店了,到时候我想请菁姐妹参加,跟我一起,管理这家店。” 第103章 计划 不能不说,女孩子之间还真有些心灵感应在里头的。 话说那徐菁菁自收到叶霜送来的的第一封带大金锭的信开始,就猜出来写这封信的肯定不是自己的亲娘。 徐菁菁收到过尹立娟的信,不是送一包尹立娟新裁的衣裳,就是送一副新打的头面。从来没有过如此□□裸的送金锭的,关键还只有一只。 在更早的时候,用大金锭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对待徐菁菁的人是叶惟昭,再后来就变成了叶霜。徐菁菁被李世澈的小轿子从后门接走的那天,叶霜扔了满满一大包的金锭给徐菁菁,如此火热赤诚的心,把徐菁菁给激了个泪流满面。 如今大金锭再度重出江湖,徐菁菁首先想到的就是叶家那两兄妹。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当哥哥的爱用金锭,妹妹也有同样的癖好。 说叶惟昭给自己写信,徐菁菁当然知道不可能,写这信的只能是叶霜了。因为徐菁菁的具体情况,叶霜盗用尹立娟的名字写信,很明显是不想给徐菁菁惹麻烦,徐菁菁对此很是理解,并为叶霜的思虑周全而感激万分。 只是信的内容很普通,徐菁菁从信里看不出来叶霜想说什么,只猜过不久叶霜一定还会跟自己联系。左等右等,好不容易等来了叶霜的第二只大金锭,可把徐菁菁给激动坏了,熬更守夜花费了好大力气,做了两大锅甜糕,上下打点一番,这才得了一次出门见叶霜的机会。 叶霜与徐菁菁谈好,待如意锦交割完毕,她会在京城观察一段时间,待铺子运转顺利了,她就再回江宁,到那个时候,如意锦的经营自有周叔来完成,铺子里也设有专门的帐房先生。两位掌舵的先生都是过去织彩阁里的老人,如今再来掌管理这如意锦应该也不会有大问题的 只不过徐菁菁需要替叶霜干好东家这一角,负责时不时的抽查账目,保证店铺不要乱来。有急的事,周叔会找徐菁菁拿主意,不急的,就写信交叶霜定夺。 叶霜说自己因为隔得远,每年会争取来京一次检查如意锦的营业,但更多的时候,就需要菁妹妹帮忙把关了。 至于报酬,叶霜叫徐菁菁不要担心,因为之前有织彩阁的试水,叶霜设计的这种揉杂了蜀锦风格的妆花缎,很明显非常对京中贵族圈的胃口。虽然叶霜不能给徐菁菁开薪酬,但是依目前如意锦在京城里的情况,预计今后的发展应该还不错的。叶霜提出来,往后会按五五开,与徐菁菁对半分成。 听见这分成的比例,徐菁菁一脸震惊地长大了嘴,不是为其它,而是因为叶霜的大度与豪气。 徐菁菁也是从小看着父兄手里的账本长大的,徐家织彩阁的名气,在去年就已经响过了黄河。织彩阁的花样很特别,当时在京城里就出现了专门针对织彩阁的纺织品,还骗到了不少人。甚至还有喜爱织彩阁的人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地跑去江宁购买最新款的织锦。 这些徐菁菁都是知道的,再到今天的如意锦,就算徐菁菁暂时还不能看见如意锦的账本,但如意锦的前景如何,徐菁菁哪怕用脚趾头,也能够看得出来的。 如此优质的店铺从天而降突然砸到徐菁菁的头上来,她什么都没有做,就可以分走今后如意锦一半的利润,这让徐菁菁怎能不惶恐? 徐菁菁不清楚为什么叶霜就不能自己管理如意锦,非要拉个人来分钱?但是作为受益的一方,往往都很难针对这样不合逻辑的地方展开思考,他们被眼目前的巨大利益给冲昏了头脑,从而忘记了思考整件事背后的东西。 徐菁菁急忙站起来推辞,说自己没啥功,可不敢受禄,如果一分不要姐姐或许反而会担心,那么往后她就要一成就好,旁的,都是姐姐您自己的功劳。 叶霜怎肯依,虽然她也认为五成分给徐菁菁稍微多了点,但做生意不能计较这么多。毕竟叶霜不能亲手管控如意锦,为了今后如意锦的发展,如意锦得留在京城,叶霜就必须要借他人之手来管理如意锦。徐菁菁只要肯好好当牢叶霜的白手套就已经解了叶霜的心头大患了,这五成利,就是给徐菁菁当那只白手套的报酬! 姐妹俩从早上一直说到太阳西沉,这才终于把事情给定了下来。徐菁菁看着西沉的落日,突然就跳了起来,说自己马上、必须回去了,晚上婆婆要回家吃饭,她要过去伺候。 叶霜见状也不敢拦她,只能赶紧着往徐菁菁怀里塞了两只馒头,今天两个人为了说话,饭都没有好好吃,原本想着晚上两个人一起去吃点好吃的,现在看来也是没可能了。 叶霜把徐菁菁送到门口,边走边交代,改天待自己与宛东家约好时间,就再来通知徐菁菁一起去看店铺,她要徐菁菁先跟婆婆说好,不要到时候出不来门。 徐菁菁则慌不迭地应下,她叫叶霜不用担心她,该怎样定时间就怎样定,不管怎么样,哪怕是跟那李世澈大闹一场,她也是铁定要出来的。 叶霜无语,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赞美徐菁菁手段果敢,还是同情她遇人不淑。 叶霜心疼徐菁菁瘦得厉害,亲自扶着徐菁菁伺候她上马车,徐菁菁感受到了叶霜的心意,轻轻推了推叶霜的手。 “霜姐姐回去吧!”徐菁菁说,“今天能再见到姐姐,菁儿真的好开心……” 隔着马车帘,徐菁菁望向叶霜,目光沉沉。 …… 眼瞅着徐菁菁为身份所困,出个门都如此不方便,叶霜忍不住开始担心,今后的如意锦会不会影响徐菁菁在李府里面的生活。毕竟叶霜也算见识过,大世家后宅里头的你争我夺,尔虞我诈,在大家的日子都那么不好过的时候,你突然有了一大笔横财,可不是招人恨吗? 不过叶霜很快便想通了,当你做人妾的时候,没钱也招人恨,没钱还弱势的话就更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自己有钱,就算招人嫉恨,但铺子总归是自己的,别人抢不走也夺不来,好赖还能保证自己的生活不会因为他人的使坏而变得难以为继。 更关键的是,倘若日后被人撵出家门,有一份产业傍身,怎么都能活得下来。就像宛晴,离开了杜家,虽然再难嫁人,可宛晴的生活却过得愈发蒸蒸日上了。 正想到宛晴的时候,护卫就领着一个婆子进门来了,婆子手里拿着一封信,走进来先跟叶霜行了一个礼,说是帮宛东家带话的。 婆子先问叶姑娘休息好没有,宛东家担心叶姑娘有什么缺项,又不敢过来打扰姑娘休息。 叶霜跟那婆子回了一个礼,回答她说,感谢宛东家挂念,自己已经休息好了,客栈里什么都有,并无甚缺项。 婆子听得此言,会心一笑,把手上那封信交给叶霜,说宛东家想跟姑娘说的话,都在这纸上了。 叶霜颔首,双手接过那封信,打开来看。宛晴在信里问叶霜,她已经把如意锦的账目都整理好了,就看叶霜什么时候有时间,她好带着叶霜去店里面看看。 叶霜收了信,请那婆子给宛晴带话,说两天后自己找的掌柜就到京城了,待自己安顿好掌柜的,大家就可以一起去店里转转。 婆子领了叶霜的话,回去告诉宛晴,叶霜继续一个人留在客栈里休息。 或许已经慢慢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虽然是第一次来京城,叶霜也没打算过要出去转转。当初远在江宁的时候叶霜就曾经多次遇到危险,现在人来了京城,自然应该更加小心行事才对! 彼时叶惟昭在京城里当他的神机营指挥使,掌管京畿地区防务,内卫京师,外备征战,当属不折不扣的朝廷大员。叶霜知道这一层,就更加不敢抛头露面了。 叶霜来京城,是为了如意锦的,不是来探亲访友的。跟徐府的人一样,叶惟昭对叶霜的身份问题,甚至更加敏感,若是被他知道了叶霜也来了京城,那如意锦或许当场就被叶惟昭给摧毁了,还会连夜派人,或是由他亲自出马,把叶霜给押运回江宁。 …… 叶霜的计划是周到的,但现实总是骨感的。 叶霜计划的是,自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京城,处理好如意锦的事,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江宁。什么问题都没有,任谁的生活都没有被打乱。 但事情的发展总是会伴随着惊喜(惊吓),老天爷也总是喜欢给叶霜开玩笑。 最开始,当叶霜一直躲在客栈里的时候,的确什么问题都没有。但就在三天后,叶霜与宛晴约定了大家一起看过铺子,商量好如意锦的交割事宜,大家一起坐着吃饭的时候,一个任谁都没有想到的意外发生了—— 生生打断了叶霜原本周全的计划,让叶霜手足无措,生活又重新陷入了混乱…… 第104章 运势 这一天,叶霜约上了徐菁菁,带上刚到京城的掌柜周叔和帐房先生,与宛晴一起去了趟如意锦。 一行人就在如意锦的铺子里,把账本给当面交割了。叶霜把这段时间里,如意锦的营业收入分了一半给宛晴,剩下的一半才留下来,当做往后铺子运转的本钱。 忙活了一整天,大家都累坏了,但解决了一桩大事情,众人的身体虽累,但脸上的笑容还是灿烂的。 宛晴提议大家一起去吃点酒,犒劳犒劳自己,众人皆开心地附和。今天办了一件大事,一起吃个饭也是应该的。 就这样,在宛晴的安排下,大家来到了京城最大的酒楼——观澜阁。 观澜阁坐落在走马大街最繁华的路段,四层楼高,黄瓦红柱,钻尖金色“宝顶”,层层飞檐勾心斗角。廊檐凌空飞翘,翘下有风铃和翘角梁饰,翘角处上有屋脊“鱼尾”,下有角梁“龙头”,造型精美多姿,别具一格,角梁前端悬挂着龙飞凤舞的描金大字“观澜阁”。 众人坐在观澜阁最顶楼的雅间喝茶,宛晴坐在下手靠门的位置独自为众人安排饭食,叶霜和徐菁菁则坐在靠窗户的位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四楼位置高,看得远,徐菁菁跟叶霜介绍窗外的街道和美景,告诉她这附近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比起江宁城都有哪些不同。 两个人正说着话的时候,突然,徐菁菁的脸色变了,大叫一声不好,吓得门边的宛晴都抬起了头了,问徐菁菁哪里不好了? “那里……那里……”徐菁菁结巴着,拿手指着窗外。 叶霜循着徐菁菁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见徐菁菁指的位置正好是楼下,停着李府马车的地方。 “嗯?那是你的马车,我们刚才来观澜阁的时候坐的马车呀,有什么问题吗?”叶霜不解,看着那驾停在路边好好的马车一头雾水。 “李尚书来了,他一定会找上门来的!”徐菁菁一脸慌张地抓住了叶霜的胳膊,那细瘦的手指狠狠地掐进叶霜的肉里,痛得叶霜龇牙咧嘴。 顺着徐菁菁的目光,叶霜果然看见一个穿靛蓝色袍子的男人正围着刚才她与徐菁菁坐过的马车转圈圈,一边转还一边与候在马车上的车夫说着什么。 马车夫朝叶霜和徐菁菁所在的窗户抬起了手指…… 徐菁菁一惊,下意识地就拉着叶霜往旁处躲。 “李尚书不知道你来的么?”叶霜缩在窗户的背后这样问徐菁菁。 “不知道啊!你不是叫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吗?”徐菁菁皱眉,眉心紧紧挤出一个川字。 叶霜没有说话,想起自己的确这样交待过,看来徐菁菁执行得挺好,连对李世澈都瞒得死死的,果然是叶霜的好妹子。只可惜今天出来吃酒却碰上李世澈也来吃酒,这或许就叫人倒霉起来喝水也塞牙缝吧? “怎么办?他一定会找上来干涉我们的!”徐菁菁紧张,双手抓紧叶霜的胳膊狠狠地摇,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叶霜无言,她看见了徐菁菁的无措,原以为像李世澈这样的花花公子习惯了四处招蜂引蝶,一定会对到手的女人随意丢弃,不闻不问,现在看来情况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你怕他作甚?店铺是你娘家人给你的,莫非他还管得着你娘家人送你东西?”突然,一旁的宛晴发话了,她让徐菁菁不要紧张,到时候李世澈若真的上来,就把责任都推到叶霜的头上,这样李世澈就不好意思发火了。 叶霜听了没有说话,宛晴说的不失为一种方法,但叶霜自己也怕那个家伙啊! 李世澈这厮阴森森鬼祟祟,总觉得什么时候就要把叶霜给贡出来当献祭。 距离李世澈离开江宁已有两年,叶霜不知道李世澈为什么还没有出手祸害自己的举动。叶霜不是傻子,自打李世澈和晁子炎试图掳走叶霜那一次开始,她就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个姓李的一定知道了点什么。 只是出乎叶霜的预料,自打李世澈带着徐菁菁回京,李世澈就突然哑巴了,对有关叶霜的事情避而不谈,这件事就像泥牛入了海,在李世澈这里戛然而止。 叶霜想李世澈一定不会是主动哑巴的,肯定还有叶霜不知道的某种外力,让李世澈不能不闭嘴。 叶霜没时间多想究竟是谁让李世澈闭嘴的,因为不等叶霜多安慰徐菁菁两句,但见雅间的门卡哒一声自外推开了,那个靛蓝色的身影走了进来,白蟒通肩窄袖袍,腰间金革带—— 正是李世澈。 …… 李世澈的脸上挂着笑,看见这一屋子的女人居然都是自己的“老熟人”,他也没有表现出意外的样子。 出乎叶霜预料的,宛晴和李世澈竟完全不像从前在江宁那般熟络,看见李世澈进门,宛晴居然保持了沉默,而李世澈,竟也没有理宛晴。 叶霜没时间去猜想宛晴是不是跟李世澈翻脸了,或是其他,因为李世澈已经走到了叶霜的面前,一脸笑意晏晏地看着她。 “大姨姐来京,为何不提前跟我说,我这个当妹夫的也好来接你。”李世澈看着叶霜的脸,这样说。 那李世澈的眼睛直勾勾,看得叶霜如有芒刺在背,不自觉地就往椅子后头缩了缩。 “没事,不用接!我来,也只是看看菁儿,旁的,也没什么事。”叶霜说。 李世澈听言哈哈笑了笑,便转身看向一旁的徐菁菁:“爱妾,大姨姐说的是真的吗?” 李世澈的话音刚落,徐菁菁竟忍不住打个寒颤,她看着李世澈的脸,闭紧嘴巴点了点头。 “菁菁可不能骗为夫,大姨姐是客人,有些麻烦人的话不好提。我们是主人,就应该尽到地主之谊,若是因为菁菁的不是让为夫怠慢了大姨姐,没事便罢了,若是有事……” 李世澈顿了顿,叶霜看不见李世澈的脸,不知道他到底拿了一副什么面孔对人,倒是看见距自己不远的徐菁菁脸上竟然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叶霜怒了,低声呵斥那李世澈,“好你个姓李的!合着我叶霜见自家妹子也不可以了?我们徐家是把人卖给你了么?” 李世澈被叶霜这一怒吼给唬了一跳,终于不再逼那徐菁菁,只转过头来对着叶霜,脸上依旧挂着那种过分虚假到令人厌恶的笑容。 “大姨姐何出此言?我也只是担心菁菁不懂事,怠慢了您……” 叶霜摆了摆手,打断李世澈的话,“罢了罢了,你快走吧!不要耽误我们吃饭。” “……”李世澈一愣,旋即自嘲般哈哈大笑起来。 “大姨姐别这样啊!”李世澈倒也不生气,只见他把大手一伸,从怀里捞出来一瓶秋露白摆上桌。 “大姨姐难得来一趟京城,今天我这个当妹夫的,必须为大姨姐接风!” …… 好好的一场晚宴因为李世澈的加入而变得一言难尽。 李世澈把宛晴点的菜全退了,又自己重新点了一桌。菜都是好菜,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全都有,但叶霜完全不稀罕李世澈的接风洗尘,脸上就没有过好颜色。 其他人也都被这现场诡异的气氛给压制住了,不说话,也没心情吃菜,就连长袖善舞的宛晴也一晚上都跟个锯嘴葫芦一样不吭声。 也就那李世澈的心情似乎一直都很好,他热情洋溢地跟桌上的每一个人分菜,就连最没有存在感的周掌柜和帐房先生都不例外。李世澈还跟叶霜敬酒,频频举杯,完全不允许别人拒绝。 叶霜没有吃菜,空着肚子只喝了两杯,脸颊就飞红了,宛晴看见了,提出来要帮叶霜分担一点,被李世澈给竖起眉毛瞪了回去。 叶霜抗拒不得,半坛子酒很快就喝下了肚,李世澈又提出来要带叶霜回他的李府休息。徐菁菁告诉李世澈说霜姐姐有住处的,不去李府住,又被李世澈揪住骂,说叶霜是客,咱们是主人,客人远道而来,哪有主人不接待,反倒让客人住客栈的? 几个人正僵持不下的时候,但听得楼下一阵人声嘈杂,是有人正往楼上走。叶霜被李世澈吵得头晕,听见外面过道里有人,便一个用力挣脱李世澈的控制,不管不顾地就朝那人声嘈杂的地方扑去。一边扑,嘴里一边高喊:“帮帮我!” 叶霜已经被灌醉了,看不清眼前的路,前方有楼梯她也顾不上了,似乎与楼梯相比,李世澈才是比那楼梯更加危险的存在。叶霜踉踉跄跄就朝那楼梯底下扑,徐菁菁看见了,吓得大喊一声,“姐姐当心——!” 话还没有喊完,叶霜就已经冲上那狭窄的楼梯了。她脚下虚浮,根本踩不稳准头,不过她就没打算过踩稳准头,叶霜宁愿在这楼梯上摔死,也好过烂醉如泥地被李世澈带走。 叶霜的脚,在踏上梯级的第一步的时候就踩空了,她身子一歪就滚将了下去,正好滚到一个人的身上。楼梯底下传来一声“哎哟喂——”,一个倒霉蛋的人头还没来得及冒出来,就被叶霜给扑倒了…… 只听得梯级底下传来一阵乱响,夹杂着人们惶恐的呼唤“二爷”! …… 一阵天旋地转后,叶霜被一只大手拉起,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怎么是你?” 叶霜睁开眼,好不容易看清楚面前晃动着的那张熟悉的脸。 叶霜哑然。 胸中百感交织。 她又哭又笑,叫了一声“哥哥……” 叶惟昭怒了,无名火直冲天灵盖。 他扶着叶霜在一旁的梯级上坐下,一个人蹭蹭蹭蹭跑上楼,也不说话,迈开大步,撸起袖子冲楼梯上的李世澈而去…… 吓得那李世澈连连后退,嘴里一直念叨,“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贱人!”叶惟昭咬牙切齿地说,“你爷爷我今天揍不死你枉为人!” 第105章 截胡 叶霜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有点不知所措。 眼睛还是有点花,脑子依旧不清醒,但是叶霜知道眼前这个中年男人正是那个“受害者”。 “受害者”约么四五十岁的样子,但头发已全花白,与那张脸至少差了十岁。 这种岁数的男人已经经不得摔了,眼下的他正靠在两个彪形大汉的身上,一个跟他当凳子,一个给他当靠背。男子扶着腰,嘴里哎哟哎哟的唤个不停,一个同样头发花白的男人跪在地上给“受害人”按摩着腰部,旁边一堆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在瞎忙活什么。 叶霜想,老男人或许摔到腰了,需要大夫给看看。她摇摇摆摆地站起身,走过去,对那个正在按摩受害人腰部的男人说了一句:“你先别按了,当心按得更坏了!赶快找大夫过来看看才是正事。” 叶霜这一张嘴可犯了禁,只见那手上正在替受害者按摩的老男人停下了他手上的动作,一脸错愕地抬起头来看向叶霜,老男人的脸长得白白净净的,就像女人施了粉。而自他身后则如闪电般冲出来另一个年轻男人,直接把叶霜往一旁推…… 叶霜本来就站不稳,再被人这么一推,就要倒栽葱栽下去,却见那位伺候人的白净面皮老男人伸出手来一把扶住了叶霜。 “你也悠着点!”白净面皮老男人扭身对那推叶霜的年轻男子说,“你没听她叫李大人哥吗?当心她哥回来找你算帐!” 说完,白净面皮老男人朝梯级顶努了努嘴,年轻男人果然怂了,话也不敢说一句,又退回了楼梯底下去…… 梯级顶上,叶惟昭正在揍人。 叶惟昭挥动起他沙钵大的拳头,狠揍李世澈。李世澈是个书生,哪是叶惟昭的对手,轻而易举地就被叶惟昭给按在了地上,如小草般(蹂)躏…… 李世澈被揍得哇哇乱叫,急得楼上的食客们都跑出来,在一旁可劲地叫叶惟昭“大兄弟手下留情!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揍了一会不见叶惟昭停,而受到叶霜摧残的那个男人都已经缓过来了些,眼看梯级上仍在继续的武斗,他皱起了眉,虎着脸呵斥一声:“好了惟昭!你还没完没了了?” …… 叶惟昭被人给拉开了,如果不是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动怒,他还不打算停。 花白头发的人问叶惟昭,为什么不依不饶,今天就算人李世澈有错,也不应该为此而付出生命的代价吧? 叶惟昭摇摇头说,二爷,此言差矣,如果不是二爷您撞见,今天付出生命代价的就另有其人了,您说李尚书他该死不该死? 二爷想了想,没有说话。或许觉得还是叶惟昭说的有道理,但他又不愿意让李世澈去死,便不想再谈这个问题了,只能选择把话题给岔开。 二爷拿手指着一旁的叶霜问叶惟昭,她是你什么人?我看你们两个好像还认识。 叶惟昭低着头,似乎正在斟酌应该怎么说的时候,一旁的李世澈就开口了。 他不顾自己的身上还带着伤,竟从那担架上抬起了头,告诉二爷说,您手边那位女子是指挥使大人的亲妹妹。 似乎为了突出强调一点什么,李世澈把那“亲”字拉得特别的长。听得一旁的叶惟昭脸瞬间就黑了,原本他是不打算这样回答的,谁曾想,被那个黑心眼的家伙给先说了。 二爷听了连连点头。 原来是指挥使的亲妹妹,二爷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指挥使如此愤怒的原因。 二爷点点头说,也没什么不得了的事嘛,就在这里要死要活的,冤家宜解不宜结,指挥使的气已经出够了,李侍郎也受到了教训,这事儿就这么算了!两位李大人就不要再在这里掐得你死我活的了。 解决完眼前的事,二爷起身要走,有人凑过来在二爷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只见那二爷侧着脸朝叶霜站立的方向扫了一眼,就对那人说,“罢了罢了!她也不是故意的。回去吧,回去吧,饭也不想吃了,还是回去歇着的好!” 此时的叶惟昭还陪着叶霜一起跪在地上,听得此言,叶惟昭也没有说话,只伸出手来拉了拉叶霜。 “你等着,我叫人送你走,晚点再来找你。”说完,叶惟昭站起身,走到一旁对两个男人交待了句什么,便紧走几步跟在那个二爷身后,一队人又浩浩荡荡地一同离开。 倒是那个二爷,走到观澜阁门口的时候停下了脚,转身看向梯级上叶霜的方向,刚想说一句什么就看见叶惟昭凑了上来。二爷被叶惟昭给打了茬,忘记了自己想说的话,就这样被叶惟昭扶着继续往门外走去…… 叶霜的腿已经跪麻木了,本来就天旋地转的,后来索性就那么跪着,靠在一旁的扶手上打瞌睡。 徐菁菁来不及管李世澈,就走过来扶起了叶霜,很快周叔和帐房先生也过来了,一左一右地把叶霜给护着。 直到两名彪形大汉走过来,对着徐菁菁行了个礼: “这位夫人,我家大人说,由我们两个护送叶姑娘回家。”说完这名大汉就朝叶霜伸过了手,“请把叶姑娘交给我们吧!” 徐菁菁没法拒绝叶惟昭的安排,只能一脸担忧地看着叶霜被这两名不知名男人带走。叶惟昭是神机营的指挥使,徐菁菁想,这两个不知名男人一定也是神机营的士兵,叶惟昭是叶霜的哥哥,想来应该是会照顾好叶霜的。 只不过这样一来徐菁菁就不知道今后该去哪里找叶霜了,如果实在不行,怕是只能去军营里问…… …… 叶霜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温暖的大床上。被褥和幔帐都是素色的细棉布,散发出淡淡的蕙草香,这个味道叶霜很熟悉,那是叶惟昭香囊里的味道。 叶霜一凛,想起昨晚叶惟昭说要送自己,她噌一声从那床褥里弹起来,发现自己的中衣整洁,身体也并没有什么异样。她不放心,爬起来掀开被子检查身下的毯子,毯子也是素色的细棉布,毯子上面什么都没有。 叶霜这才松了一口气,掀开床幔从那床上走了下来。 这里并不是叶霜原来住的那家客栈,而是一处装饰奢华的所在。 斑斑点点细碎的阳光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桕射入房中,投射在房中细腻润泽的黄花梨木的博古架上。架子顶上摆满了蓝田玉花瓶、玉鼎,下首一对掐丝珐琅双龙纹如意尤为典雅凝重。左右对称放着一对掐丝珐琅缠枝莲纹太平像三足薰炉,淡淡蕙草的香气随那薰炉中袅袅升起的轻烟四散开来。 房间西首一面紫檀雕百鸟朝凤嵌玉石座屏风,屏风后一张黄花梨木雕花拔步床,帐幔繁复华美,唯有床头朝服架上挂着的那把透着微微寒光的燕翅大刀,和油光水滑的深棕色犀牛皮盔甲给这个奢靡的房间增加了一丝格格不入的肃杀之气。 黄杨木门发出卡哒一声轻响,叶惟昭端着水盆拿着面巾自门外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女,一个手里提着食盒,另一个则捧着一叠衣裳。 叶惟昭放下手里的水盆便叫那两名侍女退出去了,就剩他一个人呆在这屋子里伺候。 衣裳是早间叶惟昭派人去客栈帮叶霜取回来的,叶惟昭给叶霜挑了一身水蓝色的比甲,搭配银青色薄纱中衣,下身纯白纱裙,腰间备的是一根宝蓝色如意丝绦。 叶霜不要叶惟昭伺候,她叫他背过身,自己接过那衣裳自己穿好。 叶惟昭也不往心里去,叶霜叫他背过身去他就背过身,默默地为叶霜兑水,摆面巾,为接下来叶霜的洗漱做准备。 叶霜愣愣地看着叶惟昭替自己打好水,备好漱口的水,替叶霜往马尾刷上蘸上茯苓膏。待叶霜漱口完毕后奉上清茶,放下茶盅后,蘸湿热水的棉帕已展开,叠成合适的大小呈在叶霜的面前…… 昨晚两个人见面的时候现场正一片混乱,叶霜又是醉的,两个人根本无法正常交流,现在算是两个人终于在清醒状态下的正常交流了。 两个人分开那么久,出乎叶霜的预料,再见面的叶惟昭竟一直都没有问叶霜,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京城?他只这样默默地伺候叶霜洗漱,洗漱完了叶惟昭便站起身来,拿一根红色的丝绳把叶霜的长发给绑了起来。叶惟昭说他不会给女人梳头,只能随便先这样绑着,用完早饭后他再叫婢女进来帮叶霜梳头。 眼看着叶惟昭又默默地拿出食盒,把里面的鸡汁百合粥、甜饼和香糕都一样一样地摆了出来…… “过来吃饭。”叶惟昭站在窗边的小几旁,这样对叶霜说。 自打早上起床,叶霜就没有张嘴说过话,预感到叶惟昭会反对自己来京城,现在的叶霜准备的就是“拖”字诀,不说话,装哑巴,似乎这样就能躲得过接下来即将面对的“浩劫”。 哑巴一直装到了叶霜吃完早饭,当她喝下最后一口粥,放下筷子,擦好嘴后,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吃饱了吧?”叶惟昭问。 叶霜不说话,依旧只点头。 “吃饱了就先休息一下,待会梳好了头,我带你回客栈收拾行李,完了我再派人送你回江宁。”叶惟昭这样说。 第106章 共识 叶霜自然是不肯走的,她恳求叶惟昭给他两个月的时间,过了这两个月她一定会主动离开京城。 叶霜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叶惟昭,她知道自己应该是闯祸了,昨晚她撞上的那个老男人,看着就像一个大官。 叶霜询问叶惟昭这个大官的身份,叶惟昭冷笑一声反问叶霜:我若告诉你你昨晚撞的那个人是陛下,你是不是就会听我的话连夜潜逃回江宁了? 叶霜震惊,她不敢相信叶惟昭的话。自己真的有这么倒霉,进京第一顿饭就差点谋害到了皇帝? 皇帝有这么容易被撞的么?那些武艺高强的锦衣卫在哪里?一刀挥过血溅三尺的绣春刀在哪里? 怎么看都像是叶惟昭在撒谎! 叶霜快哭了,抓住叶惟昭的手恳求哥哥别吓她,这段时间她很累,身心俱疲,哥哥再要吓她,霜儿或许就被你给吓过去了…… 或许是看出来叶霜的脸上的无措,叶惟昭有些心疼,他沉着脸看了叶霜半晌,安慰她说二爷是内阁的一名阁老,是讲仁义的读书人,应该不会怪罪到叶霜头上的。 听完这话叶霜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好在自己撞的是个读书人,不是武夫。读书人讲仁义,并没有要处罚叶霜的意思,叶霜想当然地认为自己还是安全的,她还能继续留在这京城,照看自己的如意锦。 “这一回哥哥你一定要帮忙则个!霜儿来京城绝不是为了好玩,我真的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办!”叶霜这样恳求叶惟昭。 叶惟昭不解,问叶霜你一个女子还能有什么事要办? 叶霜并不隐瞒,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怎么开织彩阁,又怎么开如意锦的经过告诉了叶惟昭,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听完叶霜的话,叶惟昭沉默了一瞬,他问叶霜是不是缺银子用? 叶霜摇摇头说,没有,她不缺钱。 “如果你嫌府里给的月银太少,没有安全感,往后我每月给你十锭金。”叶惟昭说,“主要是我自己的俸银也就这么点,不然还能再多给点……” “不是的!”不等叶惟昭说完,叶霜就打断了他的话。 叶霜有些无语,曾经以为叶惟昭是最懂自己的人,现在看来他甚至比叶霜的老祖母还要古板! “我不要你的银子。”叶霜气咻咻地说,“我就要我的如意锦!” 叶惟昭皱眉,他为叶霜的固执感到不能理解,他不能想像为什么会有人非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开店做生意?且不说隔得天远地远的这能赚多少,就单说有钱赚但有没有命花这个问题吧,这笔买卖明显就是包赔不赚的。 “我只想说我不准你这样做,如果你一定要坚持,就别怪我把我干的这些事统统告诉老祖宗,我管不了你,自会有人来管你。”叶惟昭说这话的语气很淡,但那云淡风轻背后的冷硬与肃杀早已暴露无遗。 迎头就碰上一个硬茬子,叶霜很快就明白过来对付叶惟昭不可以用这样的语气和这样的方式。 叶惟昭是叶霜目前唯一的指望,叶霜欺骗了徐家,将自己置身危险之地试图火中取栗,如果再得不到叶惟昭的荫蔽,她的如意锦就真的开不下去了。 叶霜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很快,她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转过身去,拿出罗帕轻拭眼角: “哥哥以为我只是爱财么?你错了,我只是不想再体验被人抛弃的感觉。既然人都是靠不住的,那么便只有银子,可以给我最后的庇护……” 叶霜原本也只是想示个弱,勾起叶惟昭的恻隐之心,但是当她嘴里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竟真的勾起心中那些伤心的事,触动了心弦,倒真的难过了起来…… 房间里很安静,回荡着叶霜低低的啜泣声,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变得期期艾艾起来。 叶惟昭从来都对过去的那一件事有愧疚,他听不得叶霜说这些,听见了就会自责。 果然,当叶霜说出这些话后,叶惟昭的神情马上就变了,眼底的犀利荡然无存,替而代之的,满是疼惜。 叶惟昭忍不住伸手把叶霜搂进怀里,轻轻地抚慰。 “我知道的,所以你一定要相信我啊!我一直都在努力,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够得上迎娶我的霜儿啊!”叶惟昭说: “所以你先不要急,有危险的事,让我来,我只要你安安生生留在江宁家中等我来迎娶你就好!” “……”叶霜无语。 合着她说了那么多,这又让叶惟昭给说回去了? 这不是叶霜想要的! “你不要让我走好不好?”突然,叶霜抓住了叶惟昭的衣襟,泪眼朦胧:“我不要回去!就让我留在这里,只要你不赶我走,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 叶惟昭没有说话,他一直保持那种沉沉的脸色,就这样看着叶霜。 叶霜最后那句话似乎给了他触动,他没有立刻表示拒绝,也没有再提要送叶霜回江宁的话。 “不要赶我走!你不要赶我走!”叶霜死死抱着叶惟昭,像一只倔强的小兽执着地依偎在他的胸前,把滚烫的泪水洒进他的怀里。 原本环在叶霜腰间的胳膊搂得更紧了,叶惟昭久久不能言,内心里似乎正在经历一场激烈的战争。 叶霜见状,趴在他怀里,眼泪洒得更欢了。 终于叶惟昭紧紧搂着叶霜的腰,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不撵你走。”叶惟昭说,他死死看进叶霜的眼睛: “只要你听我的话,你可以在这里住下来。” …… 就这样,叶霜终于在京城,成功安顿了下来。 叶惟昭告诉叶霜不要慌,有些人知道得太多,一旦时机成熟,他会让这样的人永远闭嘴的。 叶惟昭还跟叶霜保证了,他一定可以让叶霜的名字重登赵家祖簿。 “我说过要正大光明的娶你,而不是偷偷摸摸改个名字,隐姓埋名,或是其他见不得人的招式。”叶惟昭说。 叶霜点点头说自己相信他的,因为叶惟昭本身就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只不过叶霜也说了,自己并不在意最终能不能回祖簿,她对赵家祖宗并没有任何思想上的牵绊,她都不认识他们,赵家祖宗们也不知道叶霜就是他们家的孙,所以就算最终不能再回去,叶霜也不会有什么遗憾。 叶霜主动提出来,是不是今后不再叫叶惟昭为哥哥,的确就像叶惟昭说的那样,叶惟昭做不成叶霜的哥哥,他当不了,也压不住,皇族的血脉那是受上神加持的,普通人家非要冲撞,或许还会妨了运势。 叶霜想了想,叫叶惟昭“昭郎”,被叶惟昭拒绝了,他禁止叶霜这样称呼他,因为这样的称呼听起来“过于轻浮”。 叶霜不明不白为什么叫“郎”会轻浮,因为时下的姑娘们都爱这样叫自己的如意郎君,听起来亲切,还情意绵绵。 但叶惟昭很抗拒,他似乎对叫“郎”这个叫法特别的排斥,连开玩笑也不行。叶霜无奈,只能放弃这个她最喜欢的称呼。 叶霜觉得叶惟昭这人麻烦,一个称呼而已,还生发出如此多的说辞。 “要不我还是叫你哥哥吧!我叫顺了口,也不必担心在熟悉的人面前露了馅。”叶霜干脆这样说。 叶惟昭没有说话,只不过看叶霜的眼睛里多了一些不一样的颜色—— 那是森林饿狼窥视猎物时,最邪恶的颜色。 “我现在觉得哥哥这个称呼也还成。”叶惟昭突然就这样说,“亲切,还有一点……带劲。” 他朝叶霜咧嘴一笑,见牙不见眼。看得叶霜忍不住一个激灵,觉得叶惟昭就是那只顶坏顶坏的老狼,心怀不轨,一肚子坏水。 叶惟昭去上衙,需要换官服,叶霜主动上前帮他更衣。脱下汗湿过的中衣后,叶霜打来热水,替叶惟昭擦拭身体。 时值清晨,门外的日头很亮,日光穿破雾霭射进内室,洒在叶惟昭的身上,那蜜色肌肤如上好的绸缎般散发出迷人的柔光。 他的肩宽宽的,腰身紧窄。 因为常年习武,叶惟昭的身体精健不露锐骨,丰润而不垂脂,那虬结的肌肉隐隐喷张,线条较一般人更加流利,兼具最原始的,雄性的狂野味道…… 空气中弥漫一丝局促的气味,叶霜的脸有些红。 当叶霜握着棉帕的手擦过叶惟昭胸膛的时候,她的手很快就落入了一只灼热的大掌中。 叶惟昭凑过来,触了触她的鼻尖。 在没得到叶霜抗拒的信号后,他吻上了她的唇。 叶惟昭的吻火辣又张弛有度,很容易就挑动起叶霜的情绪,远胜记忆里的那个味道。 原本就没啥力气的手愈发的软了,摇摇欲坠的棉帕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啪嗒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原本想的是为了如意锦,但现在叶霜已经忘记了自己原来的那个初衷,此时的她已经沦陷了—— 就在这大白天里,在炙热的阳光下,仅仅通过一个吻,叶霜就再度沦陷进他的味道里。 叶惟昭在深陷□□的泥潭之前,强迫自己抽了身。他拿起一旁的凉水桶里的瓢,舀起一瓢冷水泼在自己的脸上。 “我得去上衙了,不然挣不够八抬大轿来娶你。”叶惟昭从叶霜的身上离开,抹一把脸,露出两只依旧被烧得通红的眼睛。 叶霜也有些失态,膝盖有些酸,只能双肘靠在案头气喘连连。 叶惟昭那狼狈的样子逗乐了叶霜,她没有说话,只拿袖子捂着嘴儿望着叶惟昭笑。 叶惟昭等不了叶霜伺候自己穿衣裳了,这哪里是在穿衣裳?再这样下去,哪怕穿一天也是穿不好的,还不如他自己来。 叶惟昭胡乱套好外裳,又走到妆台前对着铜镜整理衣冠。 叶霜收敛了情绪,重新来到叶惟昭跟前,帮助他一起整理。 叶惟昭只在临走前抱了抱叶霜,对她嘱咐了一句“不要出府,今晚我有事,你先吃饭不用等我”,说完便转身离开。 像所有深爱着夫君的小妻子一样,叶霜靠在门边目送叶惟昭远去的背影,良久,才又重新收回了思绪—— “叶惟昭走了,接下来就是她叶霜的天下了!”叶霜这样在心里兴奋地想。 叶霜终于又想起她的织锦阁了,现在的叶霜正意气风发,雄心勃勃,准备在京城大展一番拳脚呢! 坐在案头前想了一阵,叶霜准备先去找徐菁菁一起去一趟店里。反正昨天已经被李世澈见到了,现在反倒没有了心理负担,再去找徐菁菁倒也方便了很多。 叶霜叫来侍女,重新梳好头发,拾掇好自己,叶霜走出了房间。 院子里有两株魏紫很容易就攫住了叶霜的视线,牡丹是花中之王,魏紫乃牡丹之冠,尤显得此花的地位。 时至初夏,早过了牡丹的花期,但魏紫的花期长,叶惟昭院子里的这两株魏紫依旧开得繁茂。 叶霜走到这两株魏紫旁边细细地瞧,花养得不错,花型饱满,像荷花那样盛开得膨大。叶霜从来不知道叶惟昭也会爱牡丹,尤记得叶惟昭十四岁那年出过的丑事,叶霜禁不住感叹经过那一节,居然还没有给叶惟昭留下什么阴影,而且对牡丹一窍不通的叶惟昭到今天也学会了养花,也是一桩奇事。 叶霜没有再流连于这两株牡丹,便开始自己今天的安排。她首先叫来府里的管家,叫人去客栈里把自己的行李搬过来,顺便再把候在客栈里的徐府护卫也给接进叶惟昭的府里来。 毕竟现在的叶霜不需要再住客栈,因为按照叶惟昭的要求,叶霜必须,且只能住在叶惟昭在京城的宅子里。 安排好了府里的一切,叶霜叫人套了马车,她要出门。管家见状试图上前阻拦,因为李大人曾经交待过,叶姑娘是不可以出门的。 毫无疑问地,管家自然拦不住叶霜,她毫不犹豫地推开了管家,告诉对方若是指挥使大人怪罪,就把责任都推在她叶霜的身上。 最终,叶霜带着一个看起来最利索的嬷嬷一起出了门,马车离开之前,叶霜挑开车窗帘看了看大门的门头…… 叶惟昭他姓叶,也可以姓李,叶惟昭的宅子门头上挂的匾,不叫叶府也不叫李府—— 却叫静安府。 第107章 静安 叶霜来到另一个李大人的府门口的时候,并没有上前去敲门,只让那嬷嬷带了一块叶惟昭的手牌和一小袋碎银子去见那门房。 门房收了银子自然乐得去通传,不多时,徐菁菁便出得门来,急匆匆走上了叶霜停在路边的马车。 “婆婆只给我两个时辰,要我晚上回来伺候她吃斋。”徐菁菁刚坐上马车,就急匆匆地对叶霜这样说,她看向叶霜: “我说随你今晚吃什么,我都回不来了,我娘家人来看我,我不能招待他们进府做客就罢了,总不能连饭都不陪人家吃,对娘家人不理不睬。” 叶霜一愣,回看那徐菁菁,“然后呢?” 徐菁菁龇牙,“然后那个老太婆就无话可说了,毕竟道理在我,我不找她要招待费,自己花钱陪自己的娘家人,她有什么理由好拦我?” 叶霜哑然,今天徐菁菁的反应很有气势,隐隐约约看见了她过去的影子。 所以这就是有底气的女人才会有的表现吗? 叶霜喜悦,拉起徐菁菁的手叫她“好妹子,所以我应该早些来,给妹妹些底气,好过被她们欺负这么长段日子!” 姐妹俩笑作一团,两个人都把这件事当作一件好玩的事在打趣。但不光是叶霜,其实包括徐菁菁都知道,能给徐菁菁底气的,并不是这次叶霜的到来。那个生机勃勃的如意锦,才是徐菁菁今日敢对婆婆说不的,最大底气! …… 叶霜与徐菁菁一起,在如意锦的铺面里忙活了一下午。如意锦的生意很好,客人络绎不绝。看着账簿上那一沓厚厚的记录,两个人的身体虽然很累,但心里的那股子甜蜜,像泉眼一样的堵都堵不住。 徐菁菁满怀期待地向叶霜讨教这种独特的织锦方法,叶霜也不隐瞒,毫无保留地,用语言外加比划,把如意锦最核心的秘密都交待给了徐菁菁。 姐妹两个坐在案头前一起吃过了晚饭,从傍晚一直说到太阳落山,再从太阳落山讲到了月上中天…… 终于,徐菁菁要回去了,叶霜想起来自己也应该回了,姐妹俩又继续手拉着手一起朝铺子外的马车走去。 在回去的路上,徐菁菁问叶霜住哪里? 叶霜回答说,住叶惟昭的宅子里。 徐菁菁点了点头,虽然从来没有去过,但是她知道叶惟昭的宅子在哪里。叶霜是叶惟昭的妹妹,初次来京城,住他宅子里也正常。 徐菁菁忍不住赞叹一声,“大公子这个哥哥当得称职,对霜姐姐是真的好,总是可以把姐姐给照顾得妥妥贴贴的。” 叶霜听了只微微笑,没有说话。 却听得那徐菁菁又再补了一句:“事到如今,我倒是看明白了,这个找夫君啊,还真得要找你哥这样的。 老实人不行,老实人笨,蠢,你与他说不通。可太机灵的也不行,就像李世澈,满嘴好听的话,你却不知道他说的哪句话是真。还是你哥这样的最合适,不偏不倚,懂世事知进退,又还有血性,明白自己的坚持……” 叶霜听言笑了,说菁儿把叶惟昭抬太高了,他没你说的那么有好,叶霜偏着头看那徐菁菁:“你说他有坚持,是指的什么?” 徐菁菁答,“他懂担当啊!就像对霜姐姐,他就一直很担得起!大公子对姐姐都如此有担当,往后他若娶妻,对他的妻子,一定也会是这样的……” “……” 叶霜听言,没有说话,她不好告诉徐菁菁,叶惟昭可当不起担当这个词,半途跑路的事他可是没少干。而现在他对叶霜,之所以那么担得起,只是因为眼下叶惟昭的目标就是她啊! 但不能不说,徐菁菁这一番话是狠狠地戳到了叶霜的心上,因为就连旁人都看出来了叶惟昭对自己的好,叶霜很是受用,脸上的笑,都有些控制不住了。 “菁妹妹过誉了!”叶霜说,“有句老话说饭还是隔锅香,邻家的饭总会比自家的好吃,说的就是妹妹的这种心理。虽然都是同样糙的米,只是因为不是你自家锅里的,总就觉得还是邻居家的糙米更好吃些。” 叶霜说这话是谦虚,说叶惟昭是跟李世澈一样糙的米,并不会比你菁妹妹的夫君好。但她说这话的时候也在不经意间,把叶惟昭当作了自己的。叶霜没有意识到,当然徐菁菁也没有意识到。 更何况徐菁菁她压根儿就没可能往那方面去想! 徐菁菁摇摇头说,姐姐你这就是不了解情况了,大公子他怎么可能是糙米呢?比起李世澈,大公子他明显厉害不止一个档次! “最近李世澈他一直都很不走运,也很焦虑。”徐菁菁说。 叶霜不解,问徐菁菁,李世澈他焦虑什么? “就是因为你哥啊!你哥似乎认定李世澈他在十年前与勾结倭匪被砍头的那个孟长缨有染,就连五年前倭匪盗运虎蹲炮那一案,你哥似乎夜认定李世澈有份。最近你哥他一直都在跑这件事呢!可不得要李世澈丢半条命了。” 徐菁菁说完,忍不住捂着嘴咯咯咯地笑起来,似乎接下来马上就要倒霉的是另一个无关紧要的男人,与徐菁菁无关。 “……”叶霜无语。她想起之前自己曾经担心过的,李世澈是不是知道了自己隐秘身份的事情,还疑惑李世澈拿了徐家的把柄又怎么不去揭发? 现在可算是搞清楚原因了!原来李世澈他拿了徐家的短处也很难使,那是因为李世澈自己也有把柄被叶惟昭给拿住了。 叶惟昭和李世澈这两个人现在的情况就是:你拿着了我的矛,我拿着了你的盾,要想用我的矛,攻你的盾,要么是双方皆无功而返,要么就是两败俱伤,谁也讨不了谁的好,这样的买卖它不划算啊! 叶霜无奈地笑,她提醒徐菁菁:李尚书是你夫君,现在你夫君马上就要跟叶惟昭打起来了,你居然还有心思在这儿夸叶惟昭? 出乎叶霜的预料,徐菁菁竟毫不犹豫地摆了摆手,她对叶霜说,李世澈这人聪明是聪明,人也够能干,但他就是心思偏了,说俗气一点,他就是彻头彻尾的一个佞臣!就算是丢官坐牢了,也不值得人同情! 甚至就连这次李世澈被叶惟昭揍断了两根肋骨,现在正躺床上休息,徐菁菁也没有丝毫同情李世澈的意思。她还说主要是那天晚上的人有的多,不然李世澈这厮不死也得残了。 “……”叶霜无语,她不知道应该劝徐菁菁看开点还是劝她对自己的男人好一点。徐菁菁嫁进李家才两年,就把她对李世澈的感情给消磨光了,生发出来这么多怨恨,可见徐菁菁平时都过的什么日子? 叶霜理解徐菁菁的这种恨,因为上一世叶霜自己也过的就是这种日子。要是有个傍身的都还好,若女子一人长年累月深陷这样的环境,那真的是跟羊入虎口没什么区别了。 叶霜心痛,伸出手来把徐菁菁拢进怀里轻轻拍打。 “菁儿莫怕,姐姐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 叶霜回到叶惟昭宅子的时候已经快亥时了。 静安府大门口灯火通明,所有的火烛都点亮了,映照在门头底下挂的那块牌匾上,明晃晃的,显得黑漆描金的“静安府”三个大字愈发端方威严。 叶霜一直想知道为什么叶惟昭这宅子会叫静安府,可是伺候叶霜婆子也不知道,因为婆子来这里的时候,静安府的这块牌子就已经挂这里了,而府里的下人们,也从来没有人对这块牌子产生过什么疑问。 叶霜走到门口的时候想找个门房的小厮一问,这静安府的来历,刚刚抬头望侧旁看去,就看见远处一棵老树底下停了一架马车,大顶华盖,马车旁或坐或站了几个人,而那个替叶惟昭看门的门房小厮也在那架马车旁,与那几个人说笑着什么。 叶霜心神微动,抬步朝那架马车走去。 马车夫最先看见叶霜,自那马车旁站起了身。很快门房的小厮也发现了叶霜,转身过来对着叶霜作揖。 “他们是谁?这是谁家的马车?”叶霜直截了当地对那门房小厮发问。 听见叶霜提问,那小厮笑了,恭恭敬敬地对叶霜又深深一揖: “回二小姐的话,这是奉国公府的马车,奉国公府的三姑娘过来了,现在还在院子里张罗着呢!” “三姑娘?”叶霜不解。 “三姑娘就是程姣姑娘!”旁边有人大声回话。 “……”叶霜无言,心底有什么东西如坠寒塘,又一层一层开始冻结。 叶霜的面上纹丝不动,她淡淡地问那小厮,指挥使大人回了么? 小厮答道,还没回呢!听传信的说,今晚营里有很重要的事,指挥使大人不定什么时候能回。 听见叶惟昭还没回,就程姣一个人在院子里,叶霜的心里似乎才稍微舒服一点。她点点头,不再多问什么,转身朝着大开的院门内走去…… 第108章 敌人 走到通往上房的院子外,也就是昨天晚上叶霜住的,叶惟昭卧房外的院子时,叶霜果然听见了人语声——而且还是女子娇柔婉转的声音。 叶霜无声叹了一口气,平心静气走进院子。 果然看见程姣正站在叶惟昭卧房门外的廊檐下,对着院子的丫鬟们发号施令—— 程姣正在命令下人们给院子里的那两株魏紫施肥松土,看样子她是打算把盆子里的两株魏紫给移到花圃里面去。 看见叶霜走进门,程姣脸上立马扬起灿烂的笑,她莲步轻移,朝叶霜迎了过来。 “霜妹妹来啦!” 程姣热情地张开双臂,把叶霜拥进了怀里,“你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安排人来接你。” 叶霜笑笑没有说话。 程姣拉起叶霜的手,亲亲热热地朝叶惟昭的卧房里头走,叶霜停住了脚,提醒程姣说她们要不去花厅里坐,这里是卧房。 程姣无所谓地摇摇头说,没事,这间房的屋后有一个大露台,透风,坐里头凉快,花厅那边都是山石,反倒没了出风口,坐那里说话不舒服。 叶霜无奈,只能跟着程姣一起走进昨晚自己睡过的那间卧房,两个人在外间的春榻上坐下。 “妹妹喝茶。”程姣给叶霜倒了一杯茶,还邀请叶霜喝茶,就像她是这里的女主人。 此时叶霜心里早已经从重重迷雾中似乎窥得了一隅。 “程姐姐,这宅子……”叶霜顿了顿,“不是叶惟昭的吧?” 程姣听言一愣,笑道,“你这么说,其实也不对。” 叶霜挑眉,看向程姣。 “这宅子,原本是我家太爷爷的。”程姣说,“太爷爷当初镇守太白关,被先帝赐封静安大将军,所以便有了这静安府。两年前惟昭入京做官,四处寻房宅未果,我爹听说了,便提出来把这老宅送给他。” 程姣轻笑,拿手中茶杯盖轻拨杯中的浮茶,“惟昭不好意思收,每年支付五百两给我爹做租金,租下了这处宅子。” 叶霜听言了然,总算得知为啥叶惟昭的宅子不姓李也不姓叶了。虽然五百两银就租这么好一处宅子实在有些便宜,但是不管怎么说这里也算是叶惟昭的私人空间,程姣如此随意进出这宅子,依旧把这里当他们程家的家,让叶霜心生不满。 “姐姐准备什么时候与叶惟昭成亲?”叶霜毫不忌讳,直接就朝程姣抛出了这灵魂一问。 话音刚落,程姣的脸就通红了,她举起手里的茶杯,佯作无事般试图掩饰脸颊的红晕。但这些动作都是无效的,叶霜把那小女儿的娇态全都看在了眼里,心里的那一层寒冰—— 变得更硬了…… 现在的程姣连耳朵都红透了,她揪着手里的罗帕,非常不好意思地告诉叶霜,说叶惟昭很快就要有一个任务,需要离开京城去一趟关东,程姣爹的意思是等叶惟昭从关东办完差回来后,再谈成亲的事。 叶霜听完程姣的回答,忍不住哑然。 合着精还是程家精,害怕叶惟昭死在外头了,所以亲事要等叶惟昭回来后再谈。 叶霜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打听程姣与叶惟昭的亲事已经进行到哪一步了,究竟提亲还是没提亲?因为叶济康远在江宁的,要提亲怎么也得来京城提。 但是现在对叶霜来说这些问题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叶惟昭与程姣如此没有距离的交往本身,就是叶霜不能够接受的。就算一直都是程姣主动的又怎样,过去叶济康不也是“很被动的”就入赘了徐家吗? 叶霜站起身,走到窗边眺望窗外黑漆漆的后院。 “姐姐是在这里等叶惟昭回么?今天他军营里有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叶霜问,她没有回头,只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她想提醒程姣该走了,天都已经这么黑了,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彻夜呆在外男的房子里,成何体统! “我不等他。”程姣急匆匆地辩解,“我是过来照看院子里的那两株牡丹的!那两株魏紫我没有带走,留在这里装点院子,惟昭不懂照顾,所以每隔几日我都会过来看看。” 叶霜回头,想说什么,她靠上身后的妆台,一手摸到的是光溜溜的桌面。 叶霜一愣,想说的话都忘记了,低头看去,只见白天自己放这妆台上妆柩不见了。她又附身拉开一旁的小柜,发现里头空荡荡的,叶霜的衣裙也不见了…… 程姣见状立刻走过来拉起叶霜的手,就把她往屋外带。 “妹妹跟我来!”程姣说,“今天下午来的时候,我见这屋里乱糟糟的,下人们也不懂收拾,我就安排他们都把这院子里给收拾了一遍。妹妹的东西我放去了隔壁的杜鹃园,那边向阳,宽敞,可不比这里挤着舒服。” “……”叶霜无语,跟着程姣走到了距离叶惟昭的上房两道垂花门之外的杜鹃园。这是另一处雅致的院子,正门口就种了一大片火红的杜鹃花。 杜鹃园也同样的灯火通明,程姣带着叶霜走进去的时候就有婢女迎上来给程姣和叶霜见礼。 叶霜见了在心底里暗笑,看来为了安顿好自己,程姣也真是费心了。早间出门之前叶霜曾经在这宅子里转过一下,她记得这间杜鹃园是没有人伺候的,房门也都是锁闭的,现在因为叶霜,程姣还专门往这院子里安排了婢女,又重新铺好了床。 “妹妹你觉得这间院子怎么样?”程姣笑眯眯地看着叶霜,向她投过来询问的眼神。 “……”叶霜沉默,站在那通亮的门廊底下看着程姣,目光沉沉。 两个人都没有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但两个人心里都清楚,对方存在在这间宅子里究竟意味了什么。 程姣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一如叶霜第一次见她时那般,明媚又热烈。 叶霜扬起嘴角,对程姣礼貌地点了点头说,“很好,谢谢程姐姐。” …… 程姣坐上马车离开的静安府的时候叶惟昭依旧没有回,程姣的人把叶惟昭院子里的那两株魏紫重新移植好后,程姣便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 离开之前,程姣还在不放心地问叶惟昭的管家,叶二小姐在杜鹃园睡下了吗?直到管家拍胸脯对程姣表示,自己是亲眼看见丫头们帮叶二小姐吹灭灯,关好门才离开的,叶二小姐是真的在杜鹃园安顿好了。 程姣这才松一口气,满怀踌躇地离开了静安府。 在回奉国公府的路上,程姣的奶娘突然就叫车里的丫头们都出去。 程姣了然,示意伺候的下人们都离开,只留奶娘一个与自己一起坐马车里。 待婢女们都离开,程姣示意奶娘靠坐近一些: “奶娘你说,无论你打听到了什么,全部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不管究竟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承受得住。” 但见这奶娘面有难色,支吾了半天,直到程姣脸上露出愠色,奶娘才下定决心般对程姣说了一句: “姣儿啊!不是奶娘我心黑,这个叶二小姐,她留不得!” …… 程姣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遇到这样荒唐的事。 虽然叶惟昭从来都没有对程姣松过口,但是叶惟昭也从来没有排斥过程家人对他的示好。按理说叶惟昭与程家的关系已经日渐亲近到了这一步,很多东西就可以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达成了。 可叶惟昭偏不这样做,很多东西他自然而然的就偏达不成。其实程家的叔伯们都不急,他们还安慰程姣说男人嘛,很多时候都只是嘴硬,表现他们似乎特能的样子,但是待你真的硬塞进他怀里,他便又不拒绝了。 程姣觉得叔伯们说的都很有道理,不管怎么说叶惟昭离不开奉国公府,待到真的要跟叶惟昭算这笔账的时候,叶惟昭除了服软,他什么都做不了。 于是程姣便也不急了,只是她从来都不知道叶惟昭拒绝自己的真正原因。直到今天,宛晴突然来到奉国公府,求见程姣…… 从宛晴的嘴里,程姣得知叶霜也来京城了,而且还是偷偷来的,一来就住进了叶惟昭住的静安府。 程姣初得知这条消息的时候并不以为然,叶霜是叶惟昭的妹妹,妹妹来京城住自己哥哥的房子,那是再正常不过了!她程姣不也住过二伯的房子吗?不住,那才奇怪吧。 可宛晴却不这么认为,她拿手抚着下颌,眨眨眼,对程姣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劝你过去看看,指不定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发现……” 程姣无语,还惊天动地? 但是看宛晴脸上的表情并不像是在开玩笑,程姣想起叶霜那张颠倒众生的脸,突然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程姣不动声色,她佯装对宛晴的话生气,以挑拨离间的理由把宛晴给从奉国公府给赶了出去。在程姣看来,宛晴这个人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宛晴明明一直都与叶霜交好,现在又背着叶霜来跟自己说这些话。 尽管认定了宛晴不是一个好的,但宛晴说出来的那些话,依然在程姣心里炸出来一大片的破口。程姣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安排侍从,准备亲自过去瞧瞧。 待得程姣来到静安府,叶霜和叶惟昭都不在,程姣也不避讳,自顾自进府去看。待得走进叶惟昭的卧房,程姣一口老血上头,差点撅过去。 满屋子都是叶霜的东西,吃的零嘴、带的花;搽脸的香粉、穿的绢纱,甚至还有贴身的肚兜、月事带都跟叶惟昭的衣裳一起堆在那小小的柜子里! 程姣怒气上头,忍不住马上就要去找叶霜算帐。 但是仅存的理智阻止了她,程姣静下心来,开始仔细思考这件事,应该从什么地方寻找破口? 首先叶霜长得媚色天成,与叶惟昭压根就不是一个路数的,如果有问题,当初在江宁的时候就应该听得见风声了,毕竟这种事情都是家里人最先反对的,绝对轮不到两个人直接光明正大的住到一起去。 于是程姣开始派人调查叶惟昭和叶霜的身世,叶家这兄妹两个不同母人尽皆知,但究竟是不是同父,目前看来也是需要打个问号的。 因为时间紧,任务急,程姣只是派出自己的家丁去户部问了几个过去在江宁办过差的官员,就已经得到了很多种说法了。有人说叶惟昭和叶霜同父不同母,但也有人直接就说,叶惟昭的那个笨爹,其实就是徐家娘子捡回家的狗——纯纯的玩物,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听得此言,程姣的心都凉了。 如果叶霜并不是叶济康的女儿,那么叶霜的衣裳出现在叶惟昭的屋子里意味了什么,那是不言而喻的。 程姣的奶娘不放心,托了自己本家做生意的侄子去找宛晴,跟宛晴打听点小道消息。 程姣从静安府回家的路上,得到消息的奶娘再给了程姣“致命的一击”—— 奶娘告诉程姣,过去在江宁,叶惟昭就曾带着叶霜夜不归宿过,而徐府的人似乎对这样的事情也见惯不惊了,甚至开始默许他们这样的行为。 “叶霜与叶惟昭不是兄妹,听宛东家的意思,当初在江宁的时候,李世澈李大人无意间就调查出来了,叶霜是先太子赵珩之女,当今皇帝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出来的那个人。现在这样的危险人物被叶惟昭瞧上了,两个人搞到了一起,任由他们这样发展,当心指挥使大人引火上身!” 听得这样的消息,程姣气得浑身发抖,好在静安府的管家告诉程姣,说昨天晚上二小姐回来得晚,府里没有准备,指挥使便把二小姐安顿在他自己的房间,而指挥使大人则一个人睡的书房,所以才出现了二小姐的东西全堆在大人房间里的情况。 听见管家这样的说辞,程姣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但不管怎么说,既然叶霜不是叶惟昭的亲妹妹,那么叶霜在程姣眼里的地位就变了—— 围绕在同一个男人身边的两个女人,既然不是妹妹,那么就只能是敌人了。 第109章 纰漏 叶惟昭很忙,在营里一呆就是好几天都没有回去。这天中午,静安府管家给叶惟昭送饭的时候,叶惟昭拦住管家问了一下,问二小姐这几天都好好在家呆着没? 管家回答叶惟昭,说二小姐大多数时候都呆家里的,只不过偶尔也会出去一下。 叶惟昭听言声色微沉,“什么叫偶尔也会出去一下?” 管家踯躅。 “你就告诉我她总共出去了几次?” 叶惟昭脸上的表情分明不好看,管家有点害怕,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二小姐总共就出去了两次,只不过一次时间长一点,一次时间短一些。 叶惟昭冷笑,问道:一次时间长一点是多长,一次时间短一些又是多短? 管家低头,哆嗦着回答叶惟昭,长一点的那次是早上辰时出去的,晚上亥时才回,差不多一整天。短一点的那次就出去了一炷香的时间,买回来了几卷丝线…… 听见如此精准的回答,叶惟昭的脸上这才好看了点,他摆摆手让管家退下,说他忙完了手头上的活就回去,明天应该就能回去了。 管家被叶惟昭这么一咋呼,心里更加没底了,他转身准备走,想了想又停下脚,转身求叶惟昭的示下: “大人,若是二小姐再要出去,老奴还要拦她么?” 叶惟昭听言笑了,“你可以尽量劝她一劝,不过你放心,她自己也是有数的,没事她不会出去,若是有事,你不也拦不住她?” 管家没有再说话了,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突然地,管家又想起了一桩事,他告诉叶惟昭,说三天前的那天晚上程姣姑娘来过。 叶惟昭一愣,正色看向自己的管家,“你为何不早点来告诉我?” 管家茫然,他不明白这种事情居然需要第一时间就来给叶惟昭报告。 “程姑娘可有与二小姐说些什么?”叶惟昭问。 “呃……没有说什么,两个人只是像平常朋友间那样问好……” “平常朋友间那样问好?”叶惟昭不耐烦地打断了管家的话,“你的意思是她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 “呃……这个……老奴瞧上去似乎是认识的……” “瞧上去是认识的,那么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呃……老奴也不知啊……” “程姑娘为什么突然就去静安府了?”“自从上次我说过,她不是大半年都没再去过了吗?”“她们二人在一起呆了多长时间?” 叶惟昭咄咄逼人,连珠炮似的提问逼得可怜管家的脑袋瞬间一片空白…… 眼看这管家哑口无言的样子,叶惟昭知道不能对普通人要求更多。他有些愤懑地放下手里的卷宗,拿起手边的刀,起身朝门外走去。 管家一个躬身紧步跟上,他不敢说话,更不敢问叶惟昭为什么突然就要回去。管家只知道指挥使大人姓李,可他那个老家的妹妹却姓叶,然后妹妹堂而皇之登堂又入了室,引得程家的三小姐又吃了味…… 管家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过早开始衰老了?他看不明白眼前的事,也理解不了主子们说出来的话。真正是废物!废物!废物啊! …… 叶惟昭回到自己的院子,大步流星朝前走。管家跟在叶惟昭的身后,畏手畏脚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大……大人……二小姐不住这里……”管家低着头,完全不敢看叶惟昭的眼睛。 叶惟昭一脸疑惑地瞪着那管家,“她不住这里住哪里?” “大人……这边……”管家朝叶惟昭鞠躬,全程低着头,把叶惟昭朝院子外面引。 叶惟昭满怀狐疑地跟着管家朝外走,一直走到杜鹃园的院门外。 “大人……这些,都是程姑娘安排的,老奴也不敢随意做主……”管家低着头,可怜巴巴地对叶惟昭如是说。 “……”叶惟昭无语,挥挥手让管家退下。他体谅下人们的苦衷,所以并没有说怪罪他的话。 管家感谢叶惟昭的大度,佝着腰,毕恭毕敬地退下。叶惟昭抬眼看了看大门口怒放的杜鹃花,深吸一口气,提着刀大步朝院门深处走去…… …… 叶惟昭走进房间的时候,叶霜正坐在窗台下绣花。 叶霜绣花是为了自己的如意锦,经常琢磨怎样才能让纹样上身后变得更加好看。叶惟昭走进房门的时候,叶霜只在匆忙间抬起头来扫了他一眼。 “你来看看,我若把宝相花绣成这样是不是能更好看?”叶霜很随意地对叶惟昭说。 叶惟昭依言走到叶霜身边,低头看了看她手上的东西。只见叶霜在一块绯色的布上,用银色丝线绣了几面宝相花,与平日里他见过的宝相花不同,从圆形变成了菱形。 叶惟昭看不出来好还是不好,但他依旧冲叶霜点了点头,回答道,“好看”。 听见叶惟昭说好看,叶霜明显开心起来,低着头,只兴致勃勃地干活,丝毫看不出有什么针对叶惟昭的情绪。 叶惟昭知道,这不是叶霜应该有的表现,他心里有些惴惴,又不敢主动去提,只能默不作声地找个位置,隔着桌子在叶霜的对面坐了下来。 叶霜就这样低头绣她的宝相花,叶惟昭则持续保持沉默。直到叶霜绣完了手上的一整面布,她抬起头来,揉揉眼睛,伸个懒腰…… “我等你好多天了,我以为你再也不回了呢。”叶霜说。 叶惟昭转身,脸上挂着讪笑,“怎么会,我巴不得能天天回,只是因为手头有事,实在脱不开身……” 叶霜没有说话,她当然知道叶惟昭很忙,经常不能回家。早在几天前叶霜就问过管家,问叶惟昭以前是不是也经常这样不着家?老管家的回答就是指挥使经常这样,短则数日,长则半年都不能回家。 所以叶霜说话的重点根本不是这个,她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你先说吧。”叶霜说,“我听着的。” 叶惟昭无奈地笑,“你不要这样,别人心里想什么我又控制不了,我天天这么卖命的干还不都是为了能正大光明地来娶你。我对程姣说不出来什么,我想说的是,你不要多想,我行得端坐得直,我没什么好说的。” 叶霜挑眉看着他,“我不信。” 叶惟昭一脸无辜状,他叹一口气,做出一副你不信,也没法的样子。 “从前你弃我而去就是因为她吧?”叶霜说。 叶惟昭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你自己也说那是从前的事了,现在已经不同于往日,没必要还揪住那些不存在的事情纠缠。” “真的不存在吗?”叶霜凛然。 “真的不存在。”叶霜语带调侃,三日前程姣来静安府时的所作所为无一不在昭告她在这所宅子里的女主人地位。如果没有叶惟昭的纵容,程姣一定不敢这样做。 “我不信。” “……”叶惟昭无奈。 他就知道姓程的那女人是自己的扫把星,说实话要是没有这个女人,自己与程家的关系反倒会纯粹一点。叶惟昭与程烈,从最开始就是抱着“英雄惜英雄”的态度开始的。程烈瞧得上叶惟昭,绝对不是因为可以给自己的侄女找个夫君,纯粹只是因为叶惟昭的能力,是真正的出众罢了。 如果中间没有程姣出来捣乱,不光叶惟昭能够前途似锦,包括程家在内的所有人,都能得个善终。 叶惟昭垂目,掩去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凌厉。 他不清楚叶霜与程姣究竟是怎么搭上线的,在这后头是不是有人故意作祟。不过叶惟昭也没打算去纠缠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没有人能够当得上叶惟昭的绊脚石—— 程姣也没那个资格。 “我等你这么多天,就是想听听你有没有什么要说的,今天你说你没有,那么……我就只能走了。” 话音刚落,叶霜便站了起来。 在叶霜准备迈出第一步步伐走出门之前,叶惟昭果断站起来,站在叶霜的面前拦住了她。 “你不能走。”叶惟昭说,“我得要看着你,现在马上就到最关键的时候,任谁敢拿你来做文章,都是不可以的。” …… 叶霜听不懂叶惟昭说的“最关键”时刻是什么意思,但自打她这么与叶惟昭一闹,她倒是真的不能出门了。 在叶霜与叶惟昭因为程姣的事争执以前,叶惟昭叫叶霜不要出门,还都仅限于嘴上。叶惟昭看得出叶霜自己也怀有畏惧之心,便任由她偷偷摸摸地偶尔去一趟如意锦。毕竟有些东西本身也无伤大雅,如果叶霜自己能够控制住节奏,叶惟昭并不想处处与叶霜唱反调。 但是自从叶霜与叶惟昭那么闹了一回,叶惟昭就派了卫兵来驻守静安府,他直接向卫兵下了军令:那就是二小姐不准出门,也不准许程家的三小姐程姣进静安府。 叶惟昭不是没想过是不是换一处宅子住,好让叶霜心安,但是很快他便否定了这个想法。且不论现在的叶惟昭完全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找新的宅子,让叶霜心安。更重要的是,这个问题的本质,就不是宅子的问题。 如果嫌租金少,叶惟昭可以主动提高支付给程家的租金。就算叶惟昭带着叶霜换一个地方住,可只要叶霜是跟叶惟昭住在一起的,程姣有腿,但凡被她知道了这个消息,随时都可能再来找叶霜,说出些什么完全不存在,却让叶惟昭难以招架的话,引得叶霜再一次与叶惟昭针锋相对。 叶惟昭往江宁去了一封信,信是写给叶济康的。他告诉叶济康,叶霜跟自己在一起,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江宁了。叶惟昭还对叶济康说,自己会把叶霜留在身边,待得京中的事办完,他会直接带着叶霜回江宁来办酒,或是派人来接徐家人上京喝酒。 叶惟昭要叶济康自己处理好对徐府的交代问题,是叶济康把叶霜放走的,现在人回不来了,这个原因只能由叶济康去跟徐家人讲清楚了。 叶惟昭还告诉叶济康,如果有必要,叶济康可以把叶惟昭的这封信也交给徐家人看,只不过解释的话,就只能交给叶济康去办了。 叶惟昭能够想像得出,收到这封信的叶济康会是怎样一副暴跳如雷的样子。但是叶惟昭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事情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么箭就已经在弦上,不得不发。 第110章 筹措 这一世,叶惟昭更加注意了自己与程家的距离问题,若非万不得已,他也不想给自己找一个势力强劲的敌人。 虽然叶惟昭的平步青云离不开程家人的慧眼识珠,但是在公开的场合,叶惟昭反而尽量避免与程家站在一起。尽可能淡化自己与程氏一脉的关联度,是叶惟昭一直都在努力做的事。 因为叶惟昭不会旗帜鲜明地与程家站在一处,程姣的爹程坚就曾多次明里暗里地提示自己的兄弟程烈,叶惟昭并不像你说的那么老实。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一层的隔阂,好几次程姣娘向程坚提起女儿程姣想与叶惟昭结亲的事,都被程坚自己给按回去了。 差不多就这样在程坚的“帮助”下,叶惟昭努力在保持自我的独立性和对程家的依赖之间平衡了两年,总算掌握住了神机营的头把大旗,也算在皇帝跟前站稳了脚。 彼时赵昀领导下的帝国表面太平无事,风风光光,实则已经千疮百孔。皇帝赵昀杀起自己的兄弟来倒是杀伐果决,但是当他一旦坐稳了朝廷,相比较起先太子赵珩来,赵昀资质平庸,懒政惰政的坏毛病就慢慢地彰显无遗。 赵昀喜欢当皇帝,享受一呼百应指点江山的感觉,只可惜赵昀的能力实在有限,否则当初先皇帝立太子的时候也不会不考虑他了。在杀死先太子赵珩全家,夺得帝位后,没有了最大的心腹之患,赵昀总算是放下了心来。 比起开疆拓土,建功立业这般难办的事,赵昀宁愿选择守成。守江山总比打江山容易,为了不出错,不让自己好不容易夺来的帝位毁于一旦,赵昀充分发挥了自己“遵祖制,守正统”的办事风格。 能不办的新鲜事尽量不办,能不改的条例,统统都尽量不改。说好听点是“无为而治”,说不好听的话,就是“抱残守缺”、“不思进取”。 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党争,在朝堂上,官员们分派别,根据其代表的不同利益群体分为新贵派和老京派。 本来朝堂之上有人就自会成派,按同乡分派,按师从分派,但朋党之争却在赵昀执政时期达到了顶峰。最严重的时候,只要新贵派提出一个什么观点,老京派就会有人站出来反驳,也不管这观点对还是不对,总之双方就是要为反而反,打倒对方才是他们争斗的目的,而不是解决问题。导致办什么事都难于上青天,朝廷运转越来越艰难。 不光在朝堂上是这样,就连在民间,乡党也日益猖獗,在严重的地方,乡党直接就架空了衙门。这样的例子在叶济康身上就体现了个淋漓尽致。 虽然后来赵昀派了李世澈前往江宁查乡党,但小小的李世澈一个人,又怎么可能治得了这样的社会沉痾呢?每一次乡党猖獗的时候就派一个人去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左不过就是选一批最有钱人交给赵昀,杀鸡宰牛,把这些有钱人办了,朝廷例行收一回钱,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乡党们无非就是折几个人,正好顺便完成更新迭代,换一个领头的继续架空朝廷。在这往后的日子里,大家继续该怎么结党就继续怎么结党,改怎么营私,就接着营私。 总之,就这样,赵昀直接把自己兄长的江山给夺了过来,除了办事的人变了,其他通通不变。依赵昀的想法,依样画葫芦,只要守得他这一代江山不倒,赵昀这一辈子,就值了,至于下一代,下下代的江山怎么样,他也管不着了。 古话有云“富不过三代”,这种衰败定律里头实际上包含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懒惰式的“无为”,实际上并不能守成,这本质上就是躺在祖宗们的功劳簿上坐吃山空,金山都不够吃的。 所以现在在赵昀统治下的帝国也遇到这样的问题,那就是“冗兵、冗官、冗费”,带来了一系的问题,这些问题伴随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严重,导致国家运转举步维艰,国库长年空虚。 内忧只是一部分,赵昀在处理帝国内忧时候的“无为”本质上还是无能的一种表现,但说起他对外的政策,就更加让人无力了。 时下东瀛渐起,时常骚扰帝国东南部沿海一带,尤其以辽东一代为甚。与先祖们为了安邦定国抵抗外辱不同,赵昀在这个问题上就显得颇为“大度”。以至于很多人都会赋诗颂扬当朝皇帝过于“仁慈”—— 赵昀为了不起战祸,让老百姓安居乐业,他选择了一条全新的道路来追求和平,那就是用金钱去“安抚”外夷。 赵昀选择委屈他自己,以及让自己的帝国受委屈,他也不愿意发动战争来抵御外族的侵略,而宁可花钱来买点和平。 所以当赵昀第一次得知扶桑人有在偷自己的火器时,他其实是无所谓的,偷就偷吧!谁叫咱家大业大的,随便漏点给扶桑人都可以让他们满足了。 可是天底下从来就没有过能够满足的小偷,直到扶桑人造出了比火铳更优秀的鸟铳,赵昀才发现事情似乎并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当然,此时的赵昀依旧是抱着“与邻为善”的态度与扶桑相处的,他仅仅是控制了海商,限制了海运,以免得自家的更多好东西流落海外。但另一方面,每每当扶桑人实在“买”不到好东西,干脆开始用抢的,在东部沿海发动起匪乱的时候,赵昀选择的平定匪乱的方式,依旧是“安抚为主,武力为辅”—— “东瀛小国多羸弱,而我乃泱泱大国,与蝼蚁争一寸之利,不若任其取一毫。” 就这样,靠给予敌人仁慈,赵昀也能保得天下太平,帝国安宁。 但这样的安宁只能维系一时,而很难维系一世。因为冗兵、冗官、冗费以及攘外无力导致国内矛盾激化,君臣之间的关系,也开始变得紧张—— 其中当属关东王邵进安为代表的部分新贵派官员,尤为激进。 邵进安是新贵派官员的代表,代表了更加广大的新兴贵族们的利益和需求。赵昀毫无原则的处事方式,很容易就激化了新贵派们与老京派之间的矛盾。新贵派需要改革,需要整肃官场,整顿民风,但老京派不同意,他们说这就是祖制,是规矩,任谁都不可以去改变。 因为比计划里更快地掌握了神机营,叶惟昭很快便有了机会结识关东王邵进安。 叶惟昭比邵进安自己更加懂得邵进安需要什么,他开始频频与邵进安接触。因为叶惟昭是京官,还是皇帝身边最重要的近卫,通过叶惟昭,邵进安也对远在丹殿上的那个人,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与判断。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通常也是由势力强弱来决定的,这样的准则搁君臣之间也同样适用,所以合理控制与分配权力,一直以来都是所有做君王的人,必须要认真对待的事。 早在赵昀他爹那个时代,伴随国家的日渐稳定,先皇帝就开始着手对镇守边疆的几个军镇进行整治,逐步收回财、政、军大权。 而赵昀他爹做出这些收缩边关军镇势力范围的行为,是建立在边关稳定,国家安宁的前提之上的。现在轮到赵昀当政,赵昀依旧在延续他爹的这些政策,就遇到了问题。 因为东瀛的日渐昌盛,而中原帝国又持续奉行“安抚”政策,这导致关东及沿海一带压力特别大,倭匪经年骚扰,这让沿海地区的老百姓苦不堪言。 以关东王邵进安为代表的新贵官僚及贵族们迫切需要强化边关军队,保卫边疆安宁。如此一来,新贵派与老京派之间的矛盾冲突,首当其冲地,就在关东王邵进安身上体现了个淋漓尽致。 因为赵昀坚定地要削减军备,关东一带早已经岌岌可危,民愤顿起,关东王邵进安也快忍不住了。 就在今年五月,一直以来都野心勃勃的扶桑人终于有了动作,天皇一声令下,二十万扶桑大军入侵与中原帝国仅一江之隔的新罗。所到之处新罗士兵如麦穗遇上镰刀无力抵抗,遍地尸山血海,扶桑人所向披靡。 新罗王抵抗不了扶桑军,手忙脚乱中向中原求助,求援信率先递交到了关东三镇,关东王邵进安捏着新罗王的这封求助信,心潮翻涌,彻夜难眠。 扶桑攻打新罗所为何?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单纯地认为是扶桑人看不惯新罗王,只想吃掉那一块高寒之地,然后就一定会止步于中原帝国的大门外。 在朝廷里新贵派官员的斡旋下,皇帝赵昀,总算答应了自己亲自去关东看看,看有没有必要接受新罗王的救助,出兵与扶桑军作战,保帝国边关安宁。 就在赵昀做出亲临关东三镇这一决定之前,邵进安曾乔装打扮混进京城,只为与叶惟昭见面。 两个人在叶惟昭的营房里彻夜秉烛长谈,至于二人谈了些什么,无人知晓。 三日后,邵进安再度乔装打扮后悄然离京,两个人也互相交换了信物,叶惟昭送了东西给邵进安带走,而邵进安也有东西留给叶惟昭—— 便是一块刻着关东王邵进安名字的虎符。《 》 110-120 第111章 二爷 叶霜现在是彻底回不去了,她被叶惟昭扣留在了京城,不准回江宁,更不许出门。 叶霜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变成犯人,她想不明白叶惟昭如此控着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管怎么说,叶霜的要求很简单,她来京城目的有且只有自己的如意锦。谁曾想千辛万苦骗过叶济康和徐家上下后来到京城,万事俱备只待大展身手的时候,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叶惟昭的囚徒。 在眼下这个阶段,叶霜并没想过要认祖归宗,更不愿意与皇城里的人认亲。所以在隐姓埋名隐藏身份这个问题上,叶霜与叶惟昭的立场其实是一致的。 除了控制住叶霜,不让叶霜与程姣见面,发现叶惟昭与程姣之间的苟且,叶霜实在想像不出来,叶惟昭究竟有什么理由来控制住叶霜不准她出门。 因为叶惟昭的态度很坚决,他根本不跟叶霜多解释,就那么粗暴地剥夺了叶霜出门的权利。 因为叶惟昭的这个态度,让原本都能保持好脾气的叶霜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叶惟昭就是与那程姣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约定,这才把叶霜关在静安府里不准出去。 叶霜生气了,几天都不跟叶惟昭说话。被程姣安排去杜鹃园住下后,她就拒绝再回叶惟昭的院子里去住,人“女主人”都明确表达不满了,叶霜自然不会再回去触那个霉头。 叶惟昭也不急,叶霜要住杜鹃园也随她,自己正好不用再躺书房。叶惟昭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只要叶霜的人能全须全尾地呆在自己的静安府里就够了,至于叶霜的心情高兴还是不高兴的,他也顾不上了。 这天夜里,叶惟昭回来了,还给叶霜带了好吃的。 刚提着食盒走进自己的府门,叶惟昭就发现了不对劲,到处都静悄悄的,门房里没人,走了两进院子了也没有婢女主动迎上来,更听不见婆子们嘴碎的絮絮叨叨…… 叶惟昭脚下不停,转身就朝叶霜住的杜鹃园里走,走到耳房外的时候,透过半开的窗户,他看见几个婢女正倒在屋角的饭桌旁,有一个的手里还攥了一只银钱袋子。今天是初一,府里发月银的日子,看来这是在散月银的时候晕过去的。 叶惟昭叹一口气,知道这是叶霜干的好事。院子里整洁如初,婢女们也衣着齐整,连拿手里的银子都还在,显见得干这事的人不图财也不图人。只不知道叶霜是从什么地方找来了什么迷药,把这整个府的人都给迷晕了。只希望这女人手下留情,不要把人给迷坏了才好…… 叶惟昭不管地上的婢女提着食盒迈开大步朝前飞奔,穿过前院,他很快来到了叶霜的卧房。 毫不出人预料的,跟前院一样,叶霜的卧房门口也静悄悄的,叶惟昭大掌一伸推开大门直接走了进去。 房间里窗明几净的,没有人,也没有物。他只随意打开两只柜子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柜体,便忍不住笑了。 合着这傻女子还准备自己一个人走回江宁? 叶惟昭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也没有看见叶霜给自己留下什么字条或信息。可见人走得之决绝,想必心里是怀着很多恨的。 茶桌上摆着一杯茶,叶惟昭走过来拿手摸了摸茶杯,茶汤已经凉了,显见得离开已有多时。 叶惟昭再也不多耽搁,只沉了脸,转身朝着屋外快步离去…… …… 叶霜不能出静安府门,但叶惟昭没限制她府内行走啊!于是趁着叶惟昭不在,叶霜便一个人在静安府里头转悠。 这一天,叶霜转进了叶惟昭的书房。 书房里头有个小厮拿着掸子在掸书架上的灰,叶霜走进门去就把那小厮给撵出来。 小厮认识叶霜,知道这可不是一位普通的客人,而是一位不是主人胜似主人的主儿!听见叶霜叫自己走,小厮立马低头告辞,干脆利落地离开。 叶霜一个人在叶惟昭的书房里转悠,一不小心看见书房的角落里藏了一坛酒。 叶霜一见那酒坛就兴奋起来,任谁也不会在书房里藏酒啊!依照叶惟昭的脾气,能藏这种地方的,就知道不会是好东西! 叶霜打开酒坛盖子,鼻子凑过去稍稍嗅了嗅,一股熟悉的味道冲入鼻中,叶霜心里有了答案,不动声色地把这酒坛子重新归入原位,自己则转身离开…… 酒坛里装的是曼陀罗酒,是大名鼎鼎的蒙汗药的主要配方。叶霜已经考虑清楚了,她连蒙汗药都懒得制,准备直接用这原材料迷倒叶惟昭的人,倒也十分痛快。 话说这叶霜也是一个狠人,瞅着快做饭的时候,她把曼陀罗酒直接灌进厨房的水缸里,就这样,静安府里的人喝水,吃饭的时候,就在不经意间饮下了曼陀罗酒。 至于叶霜自己怎么办?毕竟她也是要喝水吃饭的。正所谓万物相生相克,曼陀罗花的“天敌”就是甘草。叶霜提前饮下甘草汁,又在舌下含两片甘草,吃下一大碗饭后,府里也没一个站着的人了。 就这样,叶霜拍拍吃得圆溜溜的肚子,独自提着包袱,大摇大摆地从静安府的前门走了出来。离开静安府,叶霜还“很贴心”地帮叶惟昭关好了府门,避免被什么宵小之徒偷了东西。 离开了静安府,叶霜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她想找徐菁菁,但徐菁菁住李府的,有那个李世澈在,求助徐菁菁明显不合适。 叶霜也不打算去找宛晴,虽然在如意锦的事情上,宛晴帮助了叶霜很多,但不知怎么回事,叶霜总觉得宛晴这个人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怪,叶霜发自本能的就很难与宛晴生出什么亲近的感觉来。 左思右想了半天,叶霜最终决定去自己的铺子里呆着。就算有些不方便,叶霜准备在铺子里待几天,联系好回江宁的车,叶霜就回家了。 就这样,叶霜一个人提着包袱来到了如意锦的铺子。当天来买布的客人很多,小二忙不过来,掌柜的周叔领着叶霜走到后院,打开一间带春榻的仓库给叶霜坐,便匆忙离开了。 房间里堆满了布匹,有的已经被拆开了,零散地堆在架子上,而有一些则还是成捆地打着包,用粗麻布裹了直接放在地上。只在靠窗的位置放了一张春榻,供店里的小厮休息的时候用。 叶霜坐在逼仄的仓库里,心里涌起来的,却是满满的安全感,和满足感—— 这里是叶霜的铺子,也是唯一完全属于叶霜的东西。在不经意间,叶霜早已经从前世情爱的枷锁中挣脱了出来,拥有了一个全新的,真正的依靠。 虽然住的地方很简陋,没有婢女伺候,也没有随手可得的小吃甘饮,但是在叶霜的眼睛里,这间小小的只容得下一个人坐卧的小仓库,却是比皇宫还富丽堂皇的宝殿! 就这样,叶霜就在这逼仄的仓库里住下了,她自己去柴房烧水,洗把脸,又给依旧在前院忙碌的管家和帐房泡了两杯茶,这才终于坐下来,靠在的过厅的门廊底下看前堂的客人来来回回…… 天色已渐晚,周叔送完最后一个客人后,便准备关门打烊。 叶霜走上前,帮助周叔收店招,关门。 突然,一双白皙光滑的手拦住了周叔就要合上的店门,一个身穿素锦褡护的男人走了进来。 “店家可否稍等?”来人的声音很低,哑哑的,有点像公鸭的嗓子。 周叔不解,不知眼前这个人踩着打烊的点来是不是要买什么东西? “不知店家……”男人止住了话,他看见了站在一旁的叶霜,脸上露出了笑容。 叶霜呆呆地看着男人脸上漾起的笑,心里一咯登—— 她认出来,眼前这个肤白面光的男人,就是自己刚来京城的时候去观澜阁吃饭,为躲李世澈撞上了那个大官的侍从!当时这名侍从还替大官按摩腰背来着。 男人见得叶霜面,便转身朝门外叫了一声“二爷”,自门外传来一阵窸窣脚步声,自大门外转进来一个男人,不出叶霜所料,来人正是之前被自己撞到腰的那位二爷。 二爷走进门,便在堂中央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叶霜看。 叶霜有点慌,虽然说不上来是在慌什么,她反正就挺慌的。 叶霜对那二爷道了个福,问二爷的腰有没有好一点,那天她撞到二爷后,心里愧疚了好久,也不知二爷的身体恢复了没有? 听见叶霜的话,二爷笑眯眯地点点头,说自己无碍了,糙老爷们儿皮实,女孩子身子骨软,再撞还能撞到什么样? “……”叶霜无语,二爷这话听起来怪怪的,怎么都不像他这种年龄的长辈对晚辈说的话。 叶霜不好接话,只能低着头,再对二爷鞠了一躬。她的心莫名跳得很厉害,二爷身上散发出一种危险的气场,这感觉让叶霜如临深渊。 “叶……霜?”二爷轻启唇,很随意地把叶霜的名字于齿间玩弄。 叶霜听得脖颈上发起来一层的鸡皮疙瘩,只觉得很讨厌对方这样叫自己的名字,给人带来一种轻薄的感觉。 叶霜不敢表露出自己的不满,只能把头垂更低,对那二爷应了一声,“二爷唤奴何事?” “近日这……”二爷的舌头突然打了一个结,“呃——我新得了一件批袄,着那织锦特别精美绝伦,我很喜欢,想做一件类似的,但是替我裁衣裳的裁缝又去世了,便想过来你们如意锦问问,看看东家这里有没有相同的……” 叶霜听完二爷的话了然,心里那来路不明的不安也稍稍平复了一些,原来二爷过来只是为了找一块布料裁衣裳,并没有其他特别的事情。 叶霜请二爷把披袄给她看看,才好判断究竟是哪一种布料。 二爷颔首,邀请叶霜跟自己去外面马车上取。叶霜没有多想,跟在二爷身后就一起朝店铺外面走去。 走到大街上,叶霜远远就看见前方不远处停了一架特别大的马车,由六匹高头大马牵引。叶霜心下正疑惑,究竟是什么样的大官才有资格用这六匹马拉的大马车?便突然看见自前方的马车旁一瘸一拐走过来一个人,半边胳膊还用一根绑带吊着。 来人走到二爷面前便磕了一个头,嘴里说着“二爷这么快就出来,可是办完事了?” 叶霜一脸诧异地看面前的李世澈磕头又作揖,心里又惊讶又鄙视,暗道李世澈这厮被哥哥揍成这样了都还要拖着残躯出来伺候人,看来这二品官也是不好当的。 李世澈很快也发现了站在二爷身后的叶霜,旋即脸上便露出古怪的笑容,他没有搭理叶霜,依旧一脸讨好地望着二爷,等着二爷的示下。 “二爷,您说的批袄呢?”叶霜忍不住出言询问。 “嗯,我的披袄呢?世澈快去把我的批袄拿过来吧!”二爷说。 “披袄?”李世澈一脸茫然地看着二爷,似乎一时半会没有听明白二爷说的话。 “哦哦哦!披袄啊!我的个天啊!”突然,李世澈狠狠地一拍他自己的大腿,就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想起来了!二爷您的披袄落茶馆里了!” 第112章 陷阱 二爷非常抱歉地对叶霜说,自己的披袄落茶馆了,他邀请叶霜再跟自己一起去一趟茶馆。 不过询问一块布,却搞得如此复杂,叶霜心底警铃大作,她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二爷,说二爷我就不去了,您看这天色也不早了,我家店也要打烊了,我和掌柜忙活了一天都还没有来得及吃晚饭。要不二爷您派个小厮去取吧!不拘得什么时候,今晚或明天再拿来如意锦给我看就行,我每天都在的。 眼见叶霜拒绝,二爷只负手立在一旁笑,他也不作声,只朝着一旁使了个眼色,便见两个护卫模样的人抬着一口木箱走过来,“光”一声把箱子抬过来,就这样搁大马路上,当着叶霜的面打开来——满满一箱的金锭。 叶霜被唬了一大跳,下意识四下里张望,但见天色昏暗,四周炊烟袅袅,人们都在吃晚饭,街上走的人很少,而且这马路牙子边都被这位二爷的卫兵给围满了,外人竟也没有发现这边马路牙子上摆了一箱金锭。 叶霜哑然,问二爷这是要做什么? “我要在你们如意锦定制五百件披袄,这里是定金。”二爷淡淡地说。 …… 叶霜从来没有接过如此之巨的订单,刚听见二爷说出的这句话后,叶霜先是狂喜,接下来更多的,便是手足无措。 她非常抱歉地告诉二爷,说如意锦卖的是布匹,因为来买如意锦的贵客们通常有他们自己喜欢的裁缝,所以店里只请了一名老裁缝,以备不时之需。若是二爷只要布匹倒是方便,要五百件披袄,如意锦那一名师傅怕是接不下来…… 同所有做生意的人一样,大买卖当前,叶霜的眼睛里只看得见客人的大单,至于之前心里那不安全、如临深渊的感觉早被她都去了爪哇国。 叶霜非常想接下二爷的这笔生意,但实在是能力有限,吃不下这么大的生意。所以现在叶霜想的是,至少得留住对方买自己的布匹。 二爷听出来叶霜的店小,接不下自己这活,这倒是二爷没有想到的。说实话,从前二爷的确没有像今天这样找街上的小摊贩采买,他也从来没有穿过小摊贩裁织的衣裳,所以不知道小摊贩还会因为客户的需求量过大而困扰。 出乎叶霜的预料,二爷非常好说话,他并没有因为如意锦只有一名裁缝就放弃了与如意锦合作,他告诉叶霜自己愿意等,这五百件披袄,叶霜想自己裁,还是找人合作一起裁,他都能接受。 叶霜受宠若惊,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对方才好。在这个期间她也曾想到过一个问题,那就是二爷的采买量为何如此之大,已经超乎了正常人家的使用习惯。 但成功来得太突然,一时半会叶霜的脑袋还不够用,眼下的她,暂止还只顾得上高兴,其他的,都来不及想。 既然生意差不多就这样定下来,接下来双方就得商榷好明细了。二爷告诉叶霜,他就要做自己喜欢的那一款批袄,但披袄落在了茶馆,要不叶东家就跟自己一道去茶馆看看?顺便就在那里喝杯茶,讨论一下有关这笔生意的更多细节? 双方接下来就要开展的这笔交易很重要,叶霜需要更进一步地明确客人的需要才能完成买卖。二爷提的建议非常合理,这一回叶霜再也没有拒绝。她干脆地应下,并请二爷稍候,待她把面前这箱子定金搬回店里了,再出来跟二爷一起去茶楼。 说完,叶霜就急匆匆地弯腰,要去搬面前这只装满金锭的箱子,千忙万忙,自己的金子肯定是最重要的。 二爷笑了,那笑容里,有意味深长…… 原来女人爱财的样子,也能很可爱。 “这是黄金,你搬不动。”二爷说。 说完他招了招手,那两名护卫模样的男人便一左一右地抬起那只装满黄金的箱子,朝如意锦的店铺走去,叶霜紧紧地跟在后头,那细碎的脚步里头,都充满了喜悦…… 面前突然出现一大箱子黄金,就连见多识广的周叔也蒙圈了。叶霜及时出现,她把自己刚才与二爷谈下的生意,简明扼要地与周叔复述了一遍,并告诉周叔,说她接下来就会去茶馆跟二爷商讨细节。 周叔听完有点担心,说老五他们都回家了,店里现在没人,要不东家您跟那二爷约一下,明天白天再去茶馆谈,您看怎样? 叶霜摇摇头说不行,第一次接到这么大一笔单子,连商谈个细节都要改来改去地换时间,现在客人有空,自然得紧着客人的时间来。若是明天他就没空了,后天、大后天都没空,那我们这笔生意还做不做了? 周叔听完也觉得有些为难,但店铺现在打烊了,人都走光了,也实在是没办法。周叔抬眼看了看窗外已经彻底消失的夕阳,他问叶霜,要不他去茶馆跟二爷商谈细节,叶东家就留下来盘点一下今天的营收? 叶霜听言犹豫了一下,终是拒绝了。她说刚才跟客人谈的是自己,现在突然又换个人去谈,好像不信任对方一样,换做你是客人,也不会高兴吧…… 周叔听完也不说话了,叶霜说的也不无道理,看来今晚就非得要叶东家亲自出面不可了。 叶霜叮嘱周叔给自己留门,还安慰周叔说她知道好歹的,若是对方非要去不好的地方,她也会拒绝。 周叔点点头,又不放心地多叮嘱了叶霜几句,这才目送叶霜离开,留周叔一人留守店铺,盘点营收。 …… 叶霜离开后,周叔便拿出算盘,摆好账本,一个人坐在柜台后盘点今天店里的营收。 刚刚敲完两页账,周叔就听见门外有人敲门。以为是叶霜又回来了,周叔嘴里一边絮叨着一边朝门口走,“看吧,这就又回来了!还真被我给说中了,这打烊后来的大单,都是不靠谱的!正经人谁半夜三更地找人谈生意啊!” 一打开门,周叔愣住了。面前出现一个陌生的男人,身后牵着高头大马,腰间挎大刀,看着就不像买布料的…… 周叔清清嗓子,朝着来人打了个千:“这位好汉……咱家是布庄,不是客栈……” “我不住店。”来人生硬地打断了周叔的话,“我就想问叶霜她人在这里吗?” 周叔了然,原来是找叶东家的。 “是的,叶东家她是住这里……”不等周叔这句话说完,男人的情绪就已经发生了变化,周叔很敏锐地判断出来男人接下来的动作,抬起双手制止住了他,将他拒之门外。 “这位好汉!”周叔撑紧半开的门板大声说:“叶东家刚刚出去了,好汉有什么事要找东家,可以跟在下说,待东家返转,我必将话带到。我们店是做生意的,店内东西多,恕不能接待贵客!” 男人听言一凛,他停下了脚,眼睛死死盯着周叔的脸。 “你说她刚刚离开了?可会再回?”男人问。 “要回的,要回的!”周叔连连点头,“叶东家只是出去跟人谈生意,谈好了就回,所以我叫你有什么话就跟我说,我保管替你带到!” “跟人谈生意?”男人挑眉,为叶霜这么晚跟人出去谈生意感到不可思议,“她跟谁出去谈生意?” 男人的语气很不好,分明是生气了。 周叔不认识这男人,但知道一定不是徐家的人,他不认为眼前的这个脸生的男人有什么资格可以因为叶东家的行为而生气,于是周叔的态度也开始不好起来。他毫不客气地就给这男人直接怼了回去: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那男子一愣,旋即嘴角划过一抹清冷又疏离的笑,“我是李惟昭。” …… 听见李惟昭这个名字,周叔瞬间明白过来,他知道叶霜有一个古怪的哥哥,一定要跟着娘姓李。周叔有些尴尬地把叶惟昭给迎进了门。 周叔想自己或许真的是老眼昏花了,他明明记得那天在观澜阁吃饭,看见叶惟昭揍李世澈的时候,分明不长这个样子…… 周叔挠了挠头,为自己的差记性,坏眼神而愧疚,揍人那天叶惟昭穿的是常服,今天穿了件麒麟袍,可不就变样儿了! 周叔恭恭敬敬地请叶惟昭坐下,又给叶惟昭倒了一杯茶,他告诉叶惟昭说,叶东家不久前跟二爷出去了,二爷在咱们家订了五百件披袄,叶东家是去跟二爷商谈细节的。 叶惟昭听言有点懵。 “二爷?”他仰头看着一旁的周叔,“是我认识的那个二爷吗?” 光听见“二爷”这个称呼,叶惟昭的脑子就已经开始发热了,他有点慌不择路,这个问题也提得没头没脑的,但周叔还是听懂了。 “是的!大公子,正是那日叶东家在观澜阁不小心撞到的那位二爷……” 不等周叔说完,叶惟昭的脸色已大变,他噌一声从座位上弹起来,一把抓住了周叔的肩。 “你知道不知道,是谁陪二爷来这里的?又是谁,指使二爷把霜儿带走的?” 第113章 月光 叶惟昭提的那么高深的问题,周叔哪里回答得出来,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有个老一点的随从叫开如意锦的大门后,二爷就进来了,给叶东家送来一笔大单和一大箱子黄金后,便带着叶东家去茶馆谈生意了。 叶惟昭听得痛心疾首,巴不得把周叔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掰成两半儿来听。只可惜周叔知道的也实在太少,提供不了太多有用的信息。叶惟昭没办法探听到更多的信息,最终只能选择放弃。 叶惟昭很快就告别了周叔,离开的时候叶惟昭要周叔若是有了叶东家什么新信息,也一定要记得去静安府告诉他。叶惟昭把静安府的位置告诉周叔后,便一个人牵着马匆忙离去。 …… 且说这赵昀,自打那一日他听闻观澜阁新推出了一款毛峰熏鲥鱼,他便也想去尝尝。宫人们曾让观澜阁的厨师进宫来给赵昀专门做鲥鱼,但离开观澜阁自由敞亮的环境,嘴里的鲥鱼也失了它原有的鲜味。 所以毛峰熏鲥鱼是必须要去观澜阁店里用,搭配秀丽山水才有味。这一日,好不容易瞅了个空,寻个由头糊弄过老太后,赵昀换上便服,带了几个贴心的臣子和侍卫,就这样兴冲冲地出了宫。 谁曾想刚刚走进观澜阁,就从楼梯上飞下来一个女人,堪堪砸到赵昀的身上。 赵昀伤了腰,痛得不行。说实话当时赵昀是生气的,直到他看见了那女子的脸—— 女子很漂亮,单说漂亮还不够,堪称惊艳! 赵昀上一次见到这样好看的女子还是在少年时代,当时正值元日,赵昀坐在游船上陪父皇夜游京城,皇家子弟们看岸上的花灯也看人。岸上的人熙熙攘攘,看灯也看河里的船。当皇家游船经过的时候,总会引来岸上人们的高呼与叩拜。 一路上火树银花,夜风带动满树五彩的绮罗,像春风吹开了千树繁花,又似烟火纷纷,乱落如雨。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各式豪华的马车挤挤挨挨,散布满路芳香。 正是在这样一个热烈又浪漫的时刻,赵昀看见岸上一位女子躲在牡丹花灯的背后,芙蓉面,杨柳腰,无物比妖娆,正朝着自己这边笑。 船行得很快,只那么一错眼,女子便消失在了人海里。 赵昀直起身,扭头急切地望向身后,眸中微闪。 “大哥……” 他的身后正站着太子赵珩,听见赵昀唤,赵珩便出声问他,“二弟在寻什么?” “大哥可曾看见那个姑娘……”赵昀急切地抓住赵珩的手,那女子实在太好看了,他不允许赵珩没看到。 “哪个姑娘?”太子赵珩极目看向眼前接踵擦肩的茫茫人流,一脸茫然。 “提一只牡丹花灯,人比灯还夺人眼……” 太子赵珩快要笑出声来,“人比灯还亮?那是什么妖怪!” “嘁!大哥说笑……”赵昀来不及再搭理太子哥,兀自急切地朝岸上张望。 那女子有一双转盼多情的眼,如一汪明月陡然照入赵昀的心房,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只无意识地在密麻麻的人海里寻找,丝毫没有发现身后的太子哥在无声息间早已离开…… 也不知找了有多久,赵昀的腿都站麻了,终于坐下来的时候,赵昀突然发现船停了,靠在岸边,而太子赵珩也不见了踪影。 “太子爷呢?”赵昀随便拉住一个内侍问。 “太子爷上岸了。”内侍答。 “上岸了?”赵昀惊讶。 “是的,太子爷上岸了。”内侍解释道,“太子爷说要去见一个人,所以我们把船停在这里等他。” 说完,内侍抬手,朝着船舷另一侧的岸边指去…… 在红飞翠舞的尽头,赵昀万分惊讶地又看见了自己想找的那个身影—— 女子穿着水红的袄,粉蓝的裙。她的云鬓低垂,松垮垮拢在耳边,娉娉婷婷,出尘脱俗,如神仙妃子。此刻的她,端端站在太子赵珩的身前,含羞带怯,脸上依旧带着让赵昀神魂颠倒的笑,只不过那笑,却不是给赵昀的。 乱红飞舞,落英缤纷,心头那一盏韶光杳然熄灭,赵昀以手握拳,对太子赵珩的恨,再添一层…… …… “她真的好美……”这一天,正在御书房看折子的赵昀突然停下了手里的笔,非常笃定般地自言自语,“朕相信,朕从前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一旁的李世澈听见了,抬起头,吊着折了的一只膀子走过来,询问陛下您又想起了谁? “就是那个姑娘啊!”赵昀说,“特好看的那个……” “……”李世澈挑眉,脑子里立刻飞速旋转起来,梳理最近赵昀都去过哪些地方。 突然,脑中若有灵光一闪,李世澈想起一个人来,“陛下,您说的是……” 陛下不语,只沉脸等着李世澈把话说完。 李世澈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已经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再经历过如此动人心魄的事了!他稍稍顿了顿,按捺住自己快要控制不住的心跳,作出谨小慎微的样子,问那赵昀: “陛下说的可是……观澜阁……” 哈哈哈哈哈!赵昀控制不住大笑起来,他拿手指虚虚点着李世澈,“李爱卿啊,李爱卿!叫朕说你什么好……” 李世澈灿然,他兴致勃勃地凑到赵昀身边,告诉赵昀说自己知道叶霜在哪里开店,去哪里可以找到叶霜。 赵昀摆摆手说,世澈万万不可,这要是被惟昭知道了,怕是要生朕的气了。 李世澈不以为然,长叹一声“哎呀呀”打断了皇帝的话: “陛下怎么能说出担心李指挥使生气的话呢?放眼天下,谁家不把女儿送入宫中当作光宗耀祖的荣耀?陛下这样说李指挥使,意思是怀疑指挥使是那样心胸狭窄的人吗?” “……” 赵昀被李世澈的一番话给堵得哑口无言,但心里却乐开了花。他问李世澈,是不是需要先跟惟昭提一提这件事? 李世澈挥一挥手否定了这个方案,他建议陛下应该拿出你九五至尊的气势来,男欢女爱,讲究的不就是一个你情我愿吗?陛下不如先与那叶霜背地里处一处,若是处得好,便与指挥使提,若是叶霜姑娘不愿意,咱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赵昀被李世澈的话给说动了,李世澈说的不无道理,毕竟不清楚姑娘的脾气,也不知她愿不愿意进宫。再加上又是自己手底下神机营指挥使的妹妹,若是姑娘不愿意,提前跟叶惟昭说了,伤的是赵昀自己的脸面。 所以李世澈这个建议,不光照顾到了皇帝的脸面,也维护好了君臣关系,避免因为这样的小事闹出其他笑话。 赵昀点点头,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赵昀决定了,一定要找到叶霜,亲自会一会! …… 叶霜跟着赵昀来到一处幽静的茶楼,刚走进茶楼,叶霜就看见周围人投过来谄媚的目光。 叶霜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些人都穿着相同的小厮的服装,当头的那一个应该是茶楼的东家,正亲自引着二爷朝楼上走。 所以叶霜自打进门就没有见过其他的客人,这家茶楼在这里开着,就专为等二爷一个人的? 因为叶惟昭告诉过叶霜二爷的身份,说二爷是内阁的一名阁老。今天再见面,叶霜便有意识地盯着二爷的手指、腰间、不经意间露出来的贴里的一角……包括二爷脚底的鞋,叶霜都仔仔细细地看过了。 二爷手上没有任何饰物,不光如此,也不知是不是故意隐藏身份,二爷的身上也无甚饰物,整个人的衣饰打扮都中规中矩的。只不过叶霜发现二爷的贴里是烟罗纱的,这是一种非常昂贵的绢丝混合物,富贵人家常常用一点点在外衣的滚边或袖口上做装饰。 二爷倒好,直接拿来当贴里,有烟罗纱这样从里撑着,他的外袍就能更加有型不易皱,显得威风凛凛。 叶霜没有在二爷身上发现金腰牌或其他彰表阁老身份与地位的饰品。 她想起表哥徐修齐曾经告诉过自己的,皇宫里都是按腰牌的质地来区分官职的,带金腰牌的,不是阁老就是近卫。就像叶霜从前遇到过的那个晁子炎,人腰上挂的就是金腰牌。可这个二爷倒好,腰上不挂金腰牌,不光如此,人家连个铁腰牌都没有,却能让堂堂二品大员李世澈和神机营的领头人叶惟昭都跟他磕头! 所以很多时候话不能说得那样满,徐修齐那些所谓的经验,很多时候也是错的。人很大很大的官也有可能什么牌都不挂,挂牌不挂牌,端看人心情。 叶霜正这样天南海北地想着,二爷已经把叶霜带进了一间雅阁内坐下。有人给二爷奉上了茶,有人打扇,还有身形矫健的护卫们走进来,四下里查看了一圈,替二爷关上了原本正大开着的正对面的窗,改而打开最边角的那一扇小窗户透气。 叶霜有些惴惴,她从来没有接触过阁老,不知道内阁的阁老原来都是按这种排场过日子的。 待得屋子里这一大批人忙活完,他们很快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叶霜目瞪口呆地看二爷把给他打扇的小厮也给撵了出去。最后则是由李世澈上场,给二爷送来了一件披袄。 “二爷,您要的披袄。”李世澈站在二爷的面前,双手把那披袄给捧了过来。 二爷接过披袄,示意李世澈也下去。 突然,叶霜莫名就不安起来,她从椅子上噌一声弹起来,对那李世澈喝道:“李大人且慢!奴家有话想要问你!” 第114章 君威 叶霜请二爷稍候,自己则拉着李世澈走到门外。叶霜压低了声音问李世澈,这个二爷究竟是什么来头? 李世澈颔首,说二爷是辅宰。 叶霜听了没有说话。 辅宰在民间还有一个称呼就是宰相,在前朝没有内阁的时候,宰相就是除皇帝之外的第二大。到了今朝,因高祖皇帝设置了内阁,宰相这个位置,就被内阁首辅取代,官场里称之为辅宰。 所以这个辅宰便是内阁大臣里坐头把交椅的人,叶惟昭说二爷是阁老,而李世澈则称二爷为辅宰,虽说叶惟昭说的与李世澈说的稍微有一点不一样,但辅宰是内阁的领袖,也是内阁的一员,称之为阁老也是没问题的。 这样想着,叶霜心里便稍稍放下去了一点点,她摆摆手示意李世澈没事了,然后转身走进了房门…… …… 叶惟昭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经历过这种看不见希望的感受了,上一次他下定必死的决心的时候是他从江宁再回京城,决定亲手把程家送上断头台。 而这一世,这样的危机,竟在不经意间提前到来了,打了叶惟昭一个措手不及。 当发现叶霜并不在如意锦,而是被皇帝赵昀以商谈生意的名义带走后,叶惟昭便有了那种浑身汗毛都竖起来的感觉。 作为男人,他实在是太清楚当一个男人费尽心机挑选一个傍晚,连欺带哄的把一个姑娘从家中带走,意味了什么。 当然,鉴于叶霜独特的身份,赵昀带走她,不排除是为了报仇。叶惟昭前段时间忙着干其他事,较少进宫,完全不清楚在叶霜这件事情上,赵昀究竟知道了多少,亦或者,到底是谁告诉了赵昀有关叶霜的什么事情,又透露了多少? 但不管事实是哪一种结果,叶霜被赵昀带走,它就不可能有好事情! 叶惟昭完全没有把握,也猜不准赵昀的准确意图,所以他很慌,慌到快要抓不牢马的缰绳。 叶惟昭飞奔进宫,找到内务省的管事太监,询问今晚伺候陛下的,是不是魏公公? 管事太监告诉叶惟昭,说是的,今晚还是魏公公伺候陛下,只不过现在魏公公和陛下暂时都不在宫里,他们出去了。 叶惟昭问,魏公公陪陛下去哪了? 管事太监说,一个时辰前传信的倒是说要去褚家茶楼,现在还没有收到陛下回宫的消息,也不知陛下是在继续喝茶,还是已经喝完了,只是传信的还没有到。 叶惟昭点点头,二话不说又骑着马往褚家茶楼赶。待他赶到茶楼的时候已经过了亥时,黑漆漆的街道一眼看不清前路,叶惟昭知道,自己又扑了一个空。 叶惟昭敲开褚家茶楼的门,问茶楼的东家,今晚是不是二爷来过? 褚家茶楼的东家回答叶惟昭说是的,二爷不到亥时就走了,到现在,差不多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了。 皇家的规矩大,除非不回宫,不然皇帝是不会半夜三更在外头走的,一定要在亥时以前回宫。虽然已经提前预判到了结果,叶惟昭听得这话依旧急得额头汗水直冒。 “那么东家你知道二爷他又去哪儿了吗?”叶惟昭问。 “应该是回宫了。”茶馆的东家这样回答。 叶惟昭想了想,觉得赵昀就算想干什么也没必要在宫外找地方。他点了点头,待要离去的时候,又突然顿住了脚。 “想请问东家,今晚陪二爷来的是哪一位官爷,你可还有印象?”叶惟昭恭恭敬敬地对那褚家茶楼的东家行礼。 东家听言一愣,不明白叶惟昭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东家认真想了想,回答叶惟昭说,“除了内务司的几位公公还有内卫的军爷,小的记得瞧见了工部的李世澈李大人,他胳膊坏了,小的当时还问过李大人他胳膊怎么样了。” 李世澈……叶惟昭默念这个名字,心里算是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 不能不说李世澈的手段之无耻,每一次都能刷新叶惟昭的底线。 叶惟昭没有再说什么,只对着管家胡乱作个揖,转身匆匆离开…… 叶惟昭再次回到宫里,宫门早就关了。他拿出腰牌给守卫看,说今晚有神机营的人在内殿,自己需要进去看看。 守卫给叶惟昭开了门,叶惟昭飞奔至内殿,大老远的就看见有人站在光华殿的门廊底下等他。 “李大人!陛下今晚在干清宫。”那是一名内侍,隔老远就对叶惟昭喊话。 叶惟昭来不及去想为什么会有人专门在这里等他,他着急去找赵昀,没时间盘问那名指路的内侍,只远远地对那内侍点点头,就转身朝通往干清宫的另一处侧门奔去…… 快到干清宫的时候,叶惟昭看见自己的正前方也站了一名内侍,跟头一个指路的人一样,这名内侍也远远地就对叶惟昭行了一个礼: “李大人,陛下刚刚去暖阁了。” 叶惟昭点点头,脚底下连顿都不顿一下,就扭头往暖阁跑。 跑到暖阁的外头,门廊底下依旧站了一个人,这一回叶惟昭也懒得客气了,走上前去直接问那人说,“陛下他歇了吗?” 这位殿前小公公被叶惟昭的气势给唬住了,一脸畏惧地看着叶惟昭,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改成摇头。 叶惟昭看见了小公公的混乱,心里愈发烦躁。 “今晚哪位娘娘侍寝?”叶惟昭懒得跟这人啰嗦,直奔主题问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小公公变得更加迷茫了,望着叶惟昭的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问你今晚谁陪陛下睡觉?”叶惟昭急了,拿起手里的刀狠推了这个笨蛋公公一把。 “奴才不认识!”小公公被推得踉跄,也急了,朝叶惟昭大喊。 “……”叶惟昭听言炸了,提起手里的刀就要冲进暖阁,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又把手里的刀塞进那位笨蛋公公的手里。在无皇帝口谕的情况下,武官不能带刀,难为叶惟昭在这样危急的时刻,有关这一点禁令还依然记得。 叶惟昭丢下那笨蛋公公就往暖阁里头冲,小公公被叶惟昭的举动吓坏了,张大嘴想喊站住,又因为着急,什么也喊不出,只能抱着叶惟昭的刀,站在原地啊啊啊地干叫唤。 叶惟昭刚刚冲到暖阁的门口,正好撞上从里头出来的魏公公。 见叶惟昭只管闷头往屋里冲,魏公公气急,狠狠堵在门口问叶惟昭到底想干什么? 叶惟昭满头汗,扑通一声朝那魏公公跪下了,他恳求魏公公帮忙把叶姑娘给带出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叶姑娘侍寝啊! 魏公公被叶惟昭那惊天一跪给震住了,接下来又被叶惟昭说的话给唬住了。 见惯了大场面的魏公公怎么也没有听明白叶惟昭的意思,两个人就这样大眼对小眼的对峙了半天,叶惟昭不想再等,直接问魏公公,叶姑娘在里面吗? 魏公公说是的…… 不等魏公公把话说完,叶惟昭起身,一把推开碍事的魏公公,直接撞开门,走进了暖阁。 …… 叶惟昭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处理今晚的危机的。 毕竟今晚这件事若是处理不好,叶惟昭也没了机会再做接下来的事情了。 叶惟昭冲进暖阁的时候,暖阁里的人挺多,不大的空间里挤挤挨挨的,赵昀反倒坐在了外头。 叶惟昭认出来,挤挤挨挨的那些人都是宫里的婢女,当中坐了一个太医院的大夫,他们都围在床边,看样子是在给人看病。 叶惟昭二话不说“咚”一声冲进门来,满屋子的人都被他吸走了注意力,就连正在一旁喝茶的赵昀也一脸莫名地看向叶惟昭。 叶惟昭心里一咯登,来不及行君臣之礼,也没时间跟这满屋子的人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叶惟昭直接闷头朝那床边走,扒开人群一看——床上躺着一个人,果然是叶霜。 叶霜的双眼紧闭,应该是晕过去了。她的衣衫泥泞,裙摆扯到了一边,亵裤被挽了起来,露出一条血迹斑斑的腿。 看这现场,叶霜是腿受了伤,赵昀带她回宫找宫里的大夫医治。 叶惟昭松了一口气,事情看起来并没自己想像的那么糟。但经过这一番折腾,叶惟昭想,自己好不容易勉强维持住的那层纸,指不定是遮不住了。 叶惟昭退出了人群,脱力般走到赵昀的面前,跪了下去…… “惟昭,朕不记得有通传过你。”头顶传来赵昀平静无波的声音。 那声音里头不带一点情绪,但听在叶惟昭的耳朵里却比雷霆,还要振聋发聩。 “是的……陛下,您没有通传过臣,只是微臣的妹妹……”叶惟昭就那么趴着,一点力气都没有,头快要垂到地上。 叶惟昭没有把话说下去,赵昀也没有追问,却只从鼻子里挤出轻轻一声笑,“是么……” “……”叶惟昭没有说话。 “你这般风风火火的来,是要找朕算什么帐呢?”赵昀话音一转,开始追究叶惟昭无诏擅闯后宫的责任。叶惟昭一凛,也不管对方是皇帝,直接就回答他: “微臣深夜进宫,也只是想接回微臣的妹妹。” 赵昀听言忍不住笑了,说,“所以你这是在担心朕,会做出什么不利于你妹妹的事?” “说吧!是什么事?你认为朕会对你妹妹做什么不利的事?”赵昀很闲适地靠上身后的椅背,手里端一杯茶,静静地等叶惟昭回答。 “……”叶惟昭无言。 就算不知道赵昀对叶霜的事情知道多少,但叶惟昭这次主动自投罗网是没跑了。 如果没有猜错,之前守在各大宫门外给叶惟昭之路的人应该都是李世澈安排的,这就是一个李世澈为叶惟昭量身定制的坑,除非叶惟昭彻底放弃叶霜,不然这个坑,叶惟昭是不想跳也必须要乖乖跳下去的。 叶惟昭咬了咬牙,今晚就算知道这是李世澈为自己准备的坑,他也没办法不来。 若赵昀知道叶霜的身份,那么今晚就是叶霜的死期,要叶惟昭亲眼看着叶霜死在自己的面前,他做不到。若赵昀不知道叶霜的身份,一不小心叫他得了逞,那不光是赵昀,就连叶惟昭、及徐家全部,一个没跑可就都成了千古罪人了! 思虑至此,叶惟昭再度对赵昀深深一叩首,说道,“叶霜,她不能进宫伺候陛下。” 第115章 险情 李世澈用他那颗七巧玲珑心,织罗起这样的陷阱来真的实在再精妙不过了。 李世澈是抓住了叶霜的把柄是没错,但他也知道,自己被叶惟昭给盯上了。 叶惟昭揪住十年前李世澈还只是小小员外郎的时候与孟长缨之间的苟且不放过,并通过这一条线索发现了李世澈与孟家的其他更多关联,当中就包括了李世澈参与的,宛晴与扶桑人的某些交易。 叶惟昭很意外地发现在他调查孟家与李世澈的时候,处处竟出现了宛晴的身影。叶惟昭不确定宛晴在这些交易中的身份,与起到的作用,但只要能逮住李世澈,他就坚决不会松手! 因为忌惮叶惟昭的这个杀手锏,李世澈一直不敢把叶霜的事捅出来,因为万一一招治不死叶惟昭,但凡叶惟昭还有一口气在,李世澈相信,这个疯狂的叶惟昭一定会把他也拉下水的。 正好也是巧了,叶惟昭也这样想的,他手上虽然也有李世澈的东西,却依旧不敢把这件事给圣上挑明了,因为万一一招治不死李世澈,但凡李世澈还有一口气在,叶惟昭相信,那个疯狂的李世澈都一定会把他也拉下水的。 所以就这样,两个人目前是处在了一个拉锯的状态,擎等着什么时候出现一个什么契机,正好可以打破这种平衡。 于是乎,七巧玲珑心的李世澈就找到了这个契机,他非常敏锐地嗅到了成功的气息,便开动起他那个向来都很灵光的脑袋。哪怕赵昀暂时还不是那样打算的,李世澈也一定要这件事,按照自己的设定推进下去! 就这样,李世澈只是利用男人的那一点点猎奇的小心思,就把赵昀给推上了一条不归路。 不经意间,原本只是惊鸿一瞥的叶霜,竟然莫名其妙地就挑动起了赵昀的神经,年轻女人的吸引力突然就变得如此的强烈,让赵昀巴不得立刻就得到不可! 于是乎,赵昀就行动了,便发生了开始的那一幕。 李世澈编织的这张网还有一个绝妙之处,便是在整件事的过程中,李世澈一句话都没有说,全部都是当皇帝的赵昀自己的意思。 甚至就连叶霜的身世,也得是叶惟昭自己亲口对皇帝说出来,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李世澈都可以把自己给撇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手段就算被叶惟昭看出来又怎样?只要叶惟昭丧失了赵昀的信任,无论以后叶惟昭还放出什么对李世澈不利的证据,统统都不能对李世澈造成影响! 通过赵昀之手,就能一招定叶惟昭的死,织这样一张网,哪怕会误伤了皇帝,犯下违背千古人伦的内乱罪,永世不得超生,李世澈也在所不惜。 …… 叶惟昭跪在赵昀的面前,额角的汗大滴大滴地往下流。 他当然知道有些话自己不得不讲了,因为就算自己不说,那个秘密也很难再瞒下去了,毕竟他也不能亲眼看着叶霜就这样坠入深渊。 “叶霜,她不能进宫伺候陛下。”叶惟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把后牙槽几乎快咬碎了。 很多事情他都已经准备好了,只待时候一到,就能静待花开。只可惜现在突然出了这么一档事,准备再多也无济于事,如今就连叶惟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见明天的太阳了。 “为什么?”好在赵昀并没有生气,他很平静地询问叶惟昭原因,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臣子不肯把妹妹送给自己而暴跳如雷。 赵昀过于平静的态度引起了叶惟昭的注意,他忍不住有点惊讶,赵昀似乎还不知道叶霜就是先太子赵珩的女儿。李世澈构陷叶惟昭的时候居然不把徐家的秘密一股脑儿捅给赵昀听,这是叶惟昭没有想到的。 他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赵昀,确定赵昀的确没有因为叶霜的身份暴露而复仇之火燎原。叶惟昭很快就反应过来那个更加让人绝望的事实—— 最开始他以为赵昀已经知晓事情的全貌,等的就是叶惟昭来跟他坦白,今晚叶惟昭就擎等着看铡刀向自己脖颈砍过来就好。结果没想到的是,李世澈的手并不肯沾这屠刀,这是要叶惟昭自己把头送铡刀底下自决啊! 说叶霜就是先太子赵珩的女儿,那就是叶惟昭杀了叶霜,可如果一口咬死叶霜就是叶惟昭的妹妹呢? 叶惟昭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就在这短短的几个回合里,叶惟昭那沸腾的大脑里已经想过了很多很多…… 如果说今天必须要有一个人死,那么这一回,就让叶惟昭来吧! 叶惟昭深吸一口气,“因为……因为……舍妹她……她已经……” 就在叶惟昭鼓起勇气,准备说出那句惊世骇俗的话的时候,突然,自那床边爆发出一阵欢呼: “陛下!她醒了!她醒了!陛下!” 一名宫女兴高采烈地奔到赵昀的身边,向他报告这个好消息。 赵昀听得此言,精神为之一振!噌一声就从那椅子上弹了起来,箭一般向床榻的方向奔去,丢下叶惟昭一个人在外间冰火两重天。 赵昀看上去就像真的陷入了爱河,他来到床边向叶霜伸出了手,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又缩了回去。 赵昀笑容满面地望着床上的美人儿,湿润了眼眶…… 叶惟昭站在人群的背后,满头大汗地看赵昀的脸,只觉得头顶一直有两块铙钹死命地砸,“光光光”扰得他头晕目眩。 直到叶惟昭听见远处传来叶霜微弱的呼唤,“哥哥……” 叶惟昭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看见远远躺在床上的叶霜正梗起脖子,努力抬起头朝着人群外张望。 “哥哥……”叶霜朝叶惟昭远远地伸出了手,她的脸颊有两行热泪流出,最后两个字被吞没在了她的喉咙里,叶惟昭通过叶霜的嘴型看出来,她叫的是“救我”。 叶惟昭绷不住了,心里那道防线轰然崩塌。他不管不顾地朝叶霜奔去,扒开人群,将叶霜紧紧搂进了怀里。 “没事的,别怕,有我在,他们不敢把你怎样的……”叶惟昭背过身,把叶霜紧紧搂在怀里,在她耳边一直这样低声呢喃。 直到一旁的赵昀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拍了拍叶惟昭的肩。 “你过来,朕有话要问你。” …… 叶惟昭对叶霜的感情明显引起了赵昀的怀疑,他警告叶惟昭说,兄妹间也要注意大妨。 “宫里面人多眼杂,如果有人以有违天道人伦的借口参你一本,哪怕朕这个当君王的知道你是一员将才,也不能不忍痛割爱了。”赵昀这样对叶惟昭说。 叶惟昭听言没有说话,或许就连李世澈也没有想到老皇帝被挑起的那一抹悸动,居然是用了真感情吧? 见叶惟昭不说话,赵昀出言让叶惟昭放心回去,他暂时把叶霜留在宫中治疗腿伤,待完全康复了,再把叶霜给送回去。 虽然不清楚叶霜的腿究竟是因什么而伤,但赵昀的那一处短板已然被叶惟昭发现了——那就是年过半百的赵昀居然还想着跟小年轻似的谈感情? 赵昀试图通过与叶霜谈感情,让叶霜心甘情愿地进宫,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不过通过今晚这场堪称惊悚的历险,叶惟昭倒是发现了一个问题,一旦被感情迷惑了神志,再高贵的男人也会立刻变得像个傻子。 确定了这一点,叶惟昭那颗已然濒死的心这才又重新从悬崖边拽回来。他对赵昀深深一揖,告诉赵昀说,陛下有所不知,舍妹此次来京是背着家里人来的,本来就干了错事,现在若再让她留在宫中,臣或许会被家慈打死。 赵昀还要再劝,但架不住叶惟昭很坚持,不管怎么说,皇帝也不能强抢臣子的妹妹,赵昀无奈,只能让叶惟昭暂时先将叶霜接走。 事情进行到现在,一直到叶惟昭终于握上叶霜的手,踏上出宫的路,他那颗快要死去的心,才终于重新活了过来…… …… 放走了叶霜和叶惟昭,赵昀一个人枯坐灯下。 他想起李世澈曾经对自己说过,神机营指挥使李惟昭大人,跟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之间,关系非同寻常。偏偏江宁徐家人却不以为然,可真是奇怪的一家子人呢! 原先赵昀还只当这话是一个笑话听,因为李世澈与叶惟昭之间一直都不对付,他也看在眼里。很多时候赵昀还会觉得李世澈烦,跟个怨妇似的,天天揪着人家后院的那点事掰来又扯去。 没事的时候赵昀会当着叶惟昭的面嘲笑他是不是有特殊的癖好,因为叶惟昭很喜欢听年轻女孩叫他哥。若是有漂亮歌女对他以哥相称,惯来冷酷的他都会给赏钱。叶惟昭的这个癖好很多人都知道,所以京城里的歌女舞娘们一旦逮到机会在叶惟昭面前跳舞弹琴的,都会“哥”不离口,然后赚得个盆满钵满。 今晚亲眼见到了,赵昀这才终于体会到了李世澈当初说这些话,到底意味了什么。 思来想去,赵昀觉得自己还是需要做一点什么。于是他招了招手,叫来魏公公,帖耳嘱咐了几句,叫他不要声张。 魏公公领命,匆忙离去。 是夜,东厂督主、千户官及贴刑官齐齐到位,东厂十多间房宅灯火通明,一直亮到了天明。 他们半夜集中,也是因为有很重要的事要办,至于是什么事,无人会透露。毕竟是皇帝口谕,东厂督主亲办,由于还涉及到东厂要派人去到实地取证,故而结案时限为: 一个月。 第116章 谨小 叶霜的腿是被她自己摔断的。 那夜叶霜跟李世澈面前确定过二爷的身份后,便放心大胆地走进了房间。可就在叶霜打开打开二爷带来的披袄,仔细研究上头的织锦和搭配的时候,二爷竟突然对她表白!这可把叶霜给吓了个不轻。 叶霜当即就对二爷表示拒绝,说二爷如果因为这个才来我的如意锦定批袄,那么回头她一定会把定金如数退还的。 被叶霜拒绝,二爷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急忙出言安慰叶霜不要误解了自己,他并不是出于什么不好的目的才来接近叶霜的,只是因为在之前的交流过程中发现了叶霜的美好,这才斗胆,向美人表白的。 随即赵昀又写了一首诗,送给叶霜,以表达自己的歉意。 “玉树琼花封陟居,飞龙驻驾玩清虚。 剪花断月情无缘,遥望矣,神仙侣, 遥寄幽情立烟屿。” 这首诗讲的是心爱的人被赐居仙台,自己够不着,只能自远远遥望心爱的人儿,唯一的体味就是孤寂。在梦里自己都在设想,两人成为天上人间的神仙侣,伫立在烟雾茫茫的洲屿上互相倾诉幽情。 赵昀写这首诗是为了道歉,但又不全是。 《易经》的《乾卦》里有这样一句话:“九五,飞龙在天……”故而才有“九五至尊”这一说。 所以赵昀还有卖弄的意思,绕着弯儿地告诉对方,自己就是那个“飞龙”,期待叶霜看在自己手中权势与地位的份上,依附于自己。 可赵昀万万没想到的,看完这首诗的叶霜不光没有惊喜,脸上浮现出来的更多,却是惊吓。 叶霜手握这张写着首索魂小诗的烫人纸条,压抑不住脸上惊恐的表情,扭身就朝屋外跑。 赵昀设想的场景没有出现,自然失望又不肯罢手,当下就要伸手去拉。他想拉住叶霜问个清楚,为什么会这种表情,自己又不是要吃人的妖魔鬼怪,赵昀就算被人拒绝也想知道个明明白白。 谁知道这不拉还好,赵昀一出手去拉,叶霜脸上那惊恐的表情就更上一层楼,变成了惊悚。跟见鬼似的,叶霜抱紧脑袋就要往出逃。 赵昀满头雾水,更想抓住叶霜问个明白。 在赵昀的围追堵截下,叶霜慌不择路,最后竟然选择推开窗,直接从那窗户上跳了下去…… 赵昀被吓了个半死,好在今晚喝茶的地方不高,只有两层楼,从这两层楼的地方跳下去摔不死叶霜,只是把人给摔晕过去了。 赵昀表白计划失败,还弄伤了叶霜,不得已,只好赶紧捞起摔晕在地的叶霜往宫里赶。 回宫路上,魏公公小声询问赵昀,是不是需要赶快跟叶惟昭说一声,他妹妹跳窗摔伤了? 赵昀原本想点头的,但马上又收了手。他第一感觉是不好意思,自己偷偷摸摸把小姑娘约出来,想干点浪漫的事,结果把人吓得跳楼了,这真是一件大丢脸的事情。 如果可能,赵昀想回宫先让大夫给叶霜瞧伤,待确定清楚了伤情,再通知叶惟昭,免得急赤白脸地冲过去带话,把叶惟昭吓到,以为这个当皇帝的对他妹妹干了什么坏事。 就这样,叶霜被赵昀给带回了宫,安置在皇帝自己的寝宫里,悉心照顾。 再后来,叶惟昭不请自来,火急火燎地撞开宫门冲了进来,就发生了开头那一幕。 叶惟昭把叶霜带回了静安府,一路上叶霜都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她的腿摔折了,被宫里的大夫上好药膏,用两根木棍给固定了起来。 叶惟昭用轿子把叶霜抬到了杜鹃院的大门外,再自己动手把叶霜从软轿上打横抱了起来。 直到叶惟昭把叶霜送进了她的卧房,他把叶霜放在床头坐好,又安排婢女烧水准备给叶霜洗漱。叶霜才终于抬起头,喃喃地对叶惟昭说了一句: “我只是想让我的如意锦活下去……” 叶惟昭回头看一眼叶霜,安慰她没关系,铺子什么的,原本都是让你玩的,现在咱不管铺子的事。你的腿折了,不能沐浴,只能等侍女们烧好水,就给你擦擦身子,擦干净了就可以休息了。 叶霜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呆呆地看着叶惟昭自顾自地说,“哥哥送我回家……” 叶惟昭扶额,摊开手刚想说什么,叶霜又开口了: “没钱的时候,死了就死了,现在我以为有钱了,就可以自己生活了,结果却发现就算有钱了我也没命去花……” “哥哥啊!老天爷为什么就那么喜欢跟我开玩笑呢?都说上苍有好生之德,可偏也不给人一条出路,枉为上苍!”叶霜远看着叶惟昭,目含泪光,凄恻恻地说。 “……”叶惟昭到嘴的话来不及说,听到最后一句竟直接笑喷了出来。他放下手里的活,重新走到叶霜身边坐下。 “霜儿莫急,现在你还不能回去。”叶惟昭的手轻轻拂过叶霜腿上那两根木棍,“你的腿受伤了,现在需要做的是静养,而不是长途奔波。” “没关系的,为了我们大家的安全,我觉得我还是回江宁的好。”叶霜这样说。 她没有告诉叶惟昭今天晚上在褚家茶楼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是一段令人感到恐怖的回忆,她现在就想立刻把那段记忆丢弃,不要再提,也不愿意叶惟昭再提。 叶惟昭听言没有说话,从赵昀在干清宫里的表现他也差不多猜到了,今晚叶霜到底遭遇了什么。 既然现在人已经安全了,叶霜不想说,他也不再问。 “霜儿。”叶惟昭正色,叫叶霜的名字。 “现在你反而不能再走了。”叶惟昭说,“原本或许没有事,你若走,反而有事了。” “为何?”叶霜不解。 “不管你走不走,既然发生了今天这件事,赵昀是一定会查一查你、我和徐家的。我们若按兵不动,赵昀尚有一半的几率查不出什么结果,但如果你连夜带伤离开,他或许会就要查更多了……” “……”叶霜无言,身体因为紧张有些微微发抖,她紧紧拽住叶惟昭的袖子,为他的回答表示不满:“可不是还有一半的机会查得出吗?” “那我们就一起祈祷他便是那一半的机会,查不出吧……”叶惟昭盯着叶霜的脸,幽幽地说。 …… 第二天,是上朝的日子,叶惟昭也得去。 一大早天不见亮,叶惟昭刚起床,还在洗脸的时候,杜鹃院就来人了,一个小丫鬟怯生生地站在叶惟昭的身后,说叶姑娘寻他。 叶惟昭起身,把官服随便往身上一裹就叫那丫鬟带路,“走吧,我先过去看看她。” 走到半路的时候,叶惟昭问那丫鬟,昨晚是谁值的夜? 小丫鬟答,正是自己。 叶惟昭又问她,叶姑娘睡得怎样? 小丫鬟则一五一十地告诉叶惟昭说,叶姑娘她辗转反侧,一夜未睡…… “可是腿痛?”叶惟昭问。 “非也!姑娘说她不痛。”小丫头摇摇头,“姑娘只说她睡不着。” 叶惟昭听言,忍不住笑了,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叶霜这回是真怕了,终于连银钱都丧失了吸引力。 丫鬟领着叶惟昭来到叶霜的卧房外便离开了,叶惟昭走进屋,看见叶霜躺在床上,目光幽幽地只盯着自己。 “霜儿莫担心,我说了没事就没事,你好好养伤,我去上朝,午时便回。”叶惟昭一边对叶霜说话,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裳,看上去好似一点都没有为昨晚的事情担心。 见叶惟昭如此轻松,还能心怀坦荡地去上朝,叶霜的心情也稍稍放下去了一点,感觉自己一晚上的担忧是多余了。 “来!帮你哥整理一下门襟。”叶惟昭弯下腰,眨眨眼睛腆着脸朝叶霜讨照顾。 讨赏,其实也是男人撒娇的一种方式。这一行为果然愉悦到了叶霜,原本笼罩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她兴致高涨,竟噌一声从那床上坐起来,伸手帮叶惟昭正衣领。 叶惟昭见状吓了一跳,赶紧拿手扶住那条夹了棍子的腿,嘴里心肝肉儿地叫唤“你怎么能动你这条腿?你忘了宫里的大夫是怎么说的?” 叶霜不以为然,笑道,“哥哥为霜儿做了这么多,不过回报一个替哥哥整理衣襟,还远远不够。此时不抓紧了机会,就怕往后想替哥哥做点什么,也不能了。” “……”叶惟昭无言。 叶霜脸上虽然挂着灿烂的笑,但话音后头的凄恻与悲凉,叶惟昭还是听得出来的。 他一把抓住叶霜正在自己胸前忙碌的一只皓腕,拿一根手指抬起她的下颌。 “嗨!这可不像你啊,叶霜!”叶惟昭嘴角微微上扬,语气里尽是调侃的意味:“我认识的叶霜可不是这个样子的,莫名其妙就阴阳怪气起来,你当你是摧花姐吗?” 叶惟昭口里这个“摧花姐”,其实是一个戏曲人物。想当初从前叶惟昭还住徐府的时候,徐老太太最爱看一出丑角戏,叫寡妇难。里头的主角当时是个丑角叫赛阿丑,还有一个动不动就哭,还爱撒泼的寡妇叫摧花姐。只不过这姐摧的花,却是那个赛阿丑。 听见叶惟昭这句话,叶霜噗嗤一声就笑了,就着手上他胸前那面领子,狠狠掐一把叶惟昭的脖子。 “你坏!你说谁是摧花姐?我替你干活,你还笑话我!”叶霜杏眼圆瞪,瞋目而视,“那你就是赛阿丑!” “好!我是赛阿丑!被你捏住了命运的脖颈!你快撒手!今天我要进宫,若给我捏皱了,我只能光脖子进宫了!”叶惟昭梗着脖子对叶霜大喊。 话音未落,叶霜便咯咯咯咯笑出了声来,不敢想叶惟昭不穿中衣就套个外袍进宫会是什么样子。 “你就这一件中衣么?”叶霜手下不停,这样问他。 “就这一件最好。”叶惟昭说,“旁的不是领口有点软,不成形,要不就是不够白,所以我也是上朝的时候才穿它。” “你不早说,今天我就叫人去如意锦,让周叔给你新做一身。”叶霜说,说完拍了拍叶惟昭的肩,“好了,齐整了。” “谢谢霜儿。”叶惟昭直起身,心情似乎很好,脸上满满都是愉快的颜色。 “你午时一定会回?”叶霜眼巴巴地看着叶惟昭,现在她心里是一点底都没有,若中午看不到叶惟昭回,她感觉自己怕是一天都不能安生。 “是的,一定会回!”叶惟昭回头,轻轻拍拍她的头: “傻姑娘……” …… 第117章 慎微 叶惟昭走出静安府,适才在叶霜面前展现出来的闲适与愉悦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凝重的神色与紧锁的眉头。 副将宋景明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叶惟昭到的时候宋景明正骑马上的,想要翻身下马行礼,被叶惟昭以眼神制止了,他忙着要走,不想管这些繁文缛节。两个人直接省略行礼这个步凑只眼神微微一对视过便当打过了招呼,便各乘一骑,一起朝街道外奔去…… 走在路上的时候,叶惟昭问宋景明,该准备的事情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宋景明回答叶惟昭说:“回指挥使的话,京畿十六卫自然没有问题,诸将们都认了邵将军的虎符。一定不会再出现边关将士前方浴血杀敌,反被朝廷背后捅刀的情况了。 只不过金吾右卫出了点问题,但是好在杨阁老及时赶到,带人绑了那个不开眼的吴雄,丢大牢里头去了。昨晚大理寺查出来吴雄在老家的宅子超标二百亩,连夜写了折子,这厮死定了,今天早朝杨阁老就要去跟陛下说这件事。” 叶惟昭听言点点头,又问了关东那边有无军情来报,宋景明答,有!不过兵部那帮谄媚小人们收了也不一定会报,所以杨阁老也写了折子,做好了准备,今日早朝若兵部不报,他便来报。 叶惟昭交代宋景明,今日务必要记得问那沈贵妃一问,最近东厂那边有无动静。 宋景明应下,两人一边走,一边就接下来朝廷出兵关东的事项细做安排,再抬眼时,二人已至皇宫门外。 叶惟昭与宋景明不再言语,两人拱手道别一人离开宫门继续向西,而另一人则朝宫门内走去…… …… 毫不意外地,今日早朝依旧重复了过去的嘈杂与混乱。 赵昀痛苦不堪,新贵派官员与老京派官员之间经年累月的争斗让他这个皇帝也感觉身心俱疲。他想找机会彻底解决两派官员的对立局面,因为这样常年内斗的局面,已经对国家的运转都产生了影响。 奈何自己这个皇帝就算手握生杀大权,也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别人的喜恶。两派官员在每次争斗的时候,都不是为了一己私利,双方都特别的正气凌然,说得也很有道理,就连赵昀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抉择。 赵昀无力地靠在龙椅上,心里除了烦,还是烦! “陛下!”内阁大臣杨允不甘心,整整一个早朝他都还没有说够,众人都纷纷往外走了,他还舍不得走,坚持要留下来再与赵昀再谈谈。 赵昀没有抬头,现在他是已经到了听见杨允这老头子的声音就头疼的地步。 “惟昭你稍等。”赵昀抬抬手指叫住了正要离去的叶惟昭。 “杨阁老非要出兵么?要知道那松都城距离咱的关东三镇足足有八百里地!扶桑兵侵犯新罗国,原本不关我们的事。”赵昀叫叶惟昭留下后,又转头对杨允这样说。 因为老京派反对的声音过大,而且赵昀也觉得这几年国库一直都没有恢复过来,再兴战争,恐对国家不利,关键这战事距离中原十万八千里,根本不在赵昀的国土上,为什么非要劳师动众去趟这摊烂摊子呢? “陛下!”杨允皱眉,为老京派的短视与下作感到痛心疾首,“且不论人新罗国数十年归顺陛下,每年均上贡不断……” “就那每年几百匹素麻布加几百担老山参就想换朕几十万大军替他卖命?想得美!”赵昀振振有词。 “……”杨允无语,明明之前赵昀已经松口了,说去关东看看,结果今天一场朝会,被那群小人一怂恿,又缩回去了!如此左三天又右三天,等皇帝把决心定下来,扶桑军应该把咱关东都打下来了吧! 有关出兵新罗的理由与后果,之前两派官员都已经在朝堂上进行过很充分的“沟通”了,这件事本身是没有在国土上发生,但隐藏在其后的危机,才是整个王朝都应该重视起来的。 杨允不想再跟赵昀老生常谈了,相同的话他都已经说得嘴皮起茧了。杨阁老只朝赵昀深深一作揖,说道: “老话说再多都打不动陛下,那么今天臣就说点新的吧!如果陛下是因为担心国库空虚而不敢出兵,臣愿在此给陛下立一个字据!臣将带领门生,并联合臣能联合起来的其他臣工,至少二百来号人,捐献两年俸禄充作军费,少说也是千万两白银,够打退扶桑人了。从这个月开始,直到后年的这个时候,陛下不需要给我们发俸禄,臣愿与所有愿为国效力的同僚们一同为关东的南宁,出钱,出人!” 赵昀听得此言也无语了,这老头子就是倔,倔到自掏腰包也逼迫其他人掏腰包养活国家,这样的大帽子一压下来,谁敢跟他唱反调,高帽子杨允自己倒是带好了,可又把他这个皇帝置于何地呢? “老先生何出此言啊!您是朕儿子的老师,朕也得叫您一声太师。天下是朕的天下,怎敢叫太师替朕养军队?这件事先容朕好好想想,一定会给爱卿一个满意的回答的。”赵昀说。 杨允长叹气道,陛下再想,怕是黄花菜都凉了,扶桑军已经打到了浿水河边,再打,就是咱们的地界了…… 赵昀见状有点尴尬,他掉转头来问叶惟昭的意思,叶惟昭摇摇头说,“昭只听陛下的。” 一旁的杨允听见了,脸上也无甚表情,倒是赵昀挺高兴的,本来他对叶惟昭也有意见,但一听叶惟昭说话,赵昀就忍不住会高兴。 “如果陛下决定出兵,惟昭愿请命出征,若陛下不出兵,惟昭自当护陛下左右!”叶惟昭的承诺掷地有声。 赵昀点点头,说他也正有此意,只不过就算要出兵,他也想自己亲自去看看,到时候也需要叶惟昭随驾。 终于,有关要不要出兵新罗的事,在杨阁老的“威逼利诱”下暂时先这么说定了。 既然事情差不多解决了,赵昀提醒杨阁老该回家了,“眼看快午时了,杨阁老站了这么半天,想必也累了,今日事毕,杨阁老你就先回去吧!” 赵昀倒是觉得事毕了,谁曾想杨允根本不这么认为,他坚定地留在赵昀的身边,一定要把接下来的事情给坐实了,杜绝一切赵昀可能反悔的机会! “陛下既已决定了,那么准备什么时候出兵呢?又打算带多少人马呢?”杨允站在堂下,毕恭毕敬地询问赵昀。 赵昀无奈,只能告诉杨允自己想下个月启身去关东,可以让叶惟昭先准备准备,算上神机营,到时候再在京畿随便抽一点人,凑齐几万人就够了。 杨允一听哑然,立马又来了精神。他提醒赵昀,敌人已经打到了浿水河,下个月才发兵,还就只去那区区几万人,怕是收尸都不够差遣的。 赵昀很烦,不想跟这老头子说事。 “军队上的事,还是听听军队里的人的意见吧!”赵昀这样说,调转头来问叶惟昭,“指挥使觉得什么时候出兵合适?” “最晚五日,五日内务必出兵,方能速战速决。”叶惟昭说。 “……” 赵昀听言又犯难了,之前他安排了东厂查叶惟昭及徐家的事情,这都还没有查清楚呢!在走之前,他还想先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只赵昀不好明说,便以军需调动不能这么快为由反对叶惟昭的意见。 可杨阁老忍不住了,站出来说,关东邵进安驻军五万,每个月朝廷给的粮草差不多三百万石,根本吃不完,全都囤起来。每年年底青黄不接的时候清点粮草,他都还能余下几百万石,分给当地缺粮的穷人。然后邵进安卫所里产高粱,每年还能自产高粮三百万石,完全能够支撑十万到二十万人两个月的消耗。陛下就算您明天带二十万人直接去,紧着邵进安的存粮吃,留下两个月时间筹措接下来的粮草,还不够吗? “陛下啊!咱带兵是去打仗,不是去吃粮的!兵贵神速,克敌制胜打的就是一个速度,就是一个出奇制胜!想当初,高皇帝打天下的时候,曾经一夜急行千里,横扫鞑靼人老巢,才打下这千里江山,壮美华夏!”杨阁老越讲越激动,完全不像一个站着说了半天话的老头。杨允声如洪钟,情绪饱满,澎拜激昂,直到后来他竟高举双臂,在那堂下走来走去。 “……” 赵昀扶额,觉得这事一直拖着也不是个办法,要不然这个老头子天天都要进宫来给自己讲课。反正都得要去关东看一次,不如权且应下来,指定统兵将领还要上一次朝会,至于具体什么时候走,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当所有的关键事项都安排妥当,离开的时候,杨阁老脸上的神情终于放轻松了些,他拜别赵昀,又与叶惟昭告辞后,转身离去。 …… 杨允走了,赵昀这才终于找到了机会与叶惟昭说正事。 今天赵昀留下叶惟昭并不是为了出兵新罗的事,而是为了他娘。 下个月,是皇太后七十岁生辰,赵昀给皇太后修的园子也完工了。院子叫锦华宫,建在京城西郊的锦华山脚下。 趁着皇太后过生,内务府联合礼部、光禄寺在锦华宫准备了一场盛大的庆典活动,还准备了歌舞表演和杂耍,赵昀建议叶惟昭带叶霜也一起去看看。他甚至告诉叶惟昭说,自己不想三五日就发兵,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赵昀想陪自己的母亲好好过一个生日。 叶惟昭听完没有说话,皇太后庆生每年都在庆,也不差这一年半载的。但如若非要说给皇太后庆生比国土安全还要重要,那么出兵维护关东边境安宁这件事,就只能当是叶惟昭和新贵派官员们自作多情了。只不过这样的话叶惟昭不能说,说了就变成大不敬。 总之说白了,还是赵昀自己不想出兵,嫌投入大了,回报也就每年那几百匹用不上的素麻布,外加几百担老山参。 不过一场庆典,皇帝却专门提醒自己的臣子带妹妹去玩,当中寓意不言而喻。 尽管叶惟昭已经很努力了,却依旧遮掩不住脸上的尴尬。他告诉赵昀说,霜儿的腿断了,大夫说不能下床,需要静养。 赵昀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哎呀惟昭啊,没想到你也这样古板,令妹几时来过京城呀?人好不容易来一次,正好赶上这个机会,你竟然不带人来看一看,这怎么说得过去?再说了,到时候你拿轿子抬着,又不要她走路,只出一双眼睛,跟她养伤有何冲突?” 叶惟昭苦笑,依旧坚持拒绝。却听得那赵昀突然说出来一句,“刚才还说凡事都听朕的,转头为了护妹就这样,不过看场庆典,却这般掖着藏着,惟昭莫不是真有什么瞒着朕吧?”!!! 第118章 庆典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叶惟昭没有办法,只得应下赵昀的邀请,答应下个月,一定带叶霜去锦华宫参加皇太后的七十庆典。 只不过这样一来,杨阁老刚刚才做了一早上的努力眼看就又废了一半。赵昀不肯马上出兵,按他刚才的说法,一定要等皇太后七十寿辰过完了才考虑动兵戈。就只能寄希望于新罗王的兵,能拖到那个时候了…… 其实不光是出兵时间问题,眼下叶惟昭很明显又遇上了另一个更加迫切的难题——那就是怎么让叶霜平安渡过下个月的庆典观礼? 叶惟昭想,赵昀应该是知道了一点什么,东厂出动已是必然。只不知东厂能查到什么地步,对这种事情叶惟昭是一点希望都不敢抱,只期望关东的局势能再紧张一点,打乱赵昀的节奏,最好连皇太后的生辰庆典也给搅黄了,这样也能给叶惟昭多腾挪一点时间…… 回到静安府,不出意外地,叶惟昭凳子都还没有坐热,就看见今早过来替叶霜传话的丫鬟又过来了。 不等丫鬟开口,叶惟昭便站了起来,叫那那丫鬟给叶霜带话,说自己已经回来了,待用过午饭后再过去杜鹃院看叶霜。 小丫鬟摇摇头说:“叶姑娘的意思,就是请李大人过去吃饭,姑娘给大人准备了好菜,擎等着大人回家就过去一起吃呢!” 叶惟昭惊讶,叶霜还给自己准备了好菜,他当然得去了。叶惟昭叫那丫鬟稍等,待他马上换过衣裳就过去。 叶霜给叶惟昭准备了蜜酥鸭子,见叶惟昭终于平安回家,这悬空了半天的心才终于落了下来。叶霜精神了起来,招呼丫鬟婆子们端汤摆饭。 叶惟昭脸上挂着与早间离开时一无二致的笑,走进屋后,他来不及与叶霜说话,坐下来就端起饭碗大口吃饭。精神高度紧张了大半天,直到坐下来才发现自己真的是饿了。 叶霜撕下一只蜜酥鸭腿,送进叶惟昭的碗里,“哥哥吃菜,不要光吃饭。” “哥哥今日早朝还顺利吗?”叶霜问。 “很好!没什么特别的事。”叶惟昭笑,给叶霜送去一个安慰的眼神。 他接过叶霜递过来的鸭腿,狠狠咬了一大口。原以为叶霜是差人出去买的,待吃下去第一口,叶惟昭才发现嘴里这蜜酥鸭子是叶霜自己做的。 叶霜做的蜜酥鸭有一股特有的青柠果的味道,因为叶霜觉得鸭肉容易起腻,用一点青柠果汁,就能很好地解这种油腻。这是叶霜自己揣摩出来的独有做法,买的可不会这样。 叶惟昭放下手里的鸭腿,很严肃地询问叶霜今天可是去厨房了? “连宫里的大夫都说了,你的腿不能动,不能动!万一骨头错位,这今后变成了瘸子,你哭都来不及!”叶惟昭盯着叶霜,恨铁不成钢。 叶霜摇摇头,拉住叶惟昭的手解释道,自己只是叫婢女用轿子把自己抬去了厨房,再指挥下人们做的。 “所以我也就只动了动嘴,一点劲都没有使,一点也不耽误我养伤。”叶霜脸上挂着羞涩的笑,努力安抚着叶惟昭的情绪。 听完叶霜的话,叶惟昭想起今天在宫里,赵昀也说了同样的话,赵昀要叶霜也参加下个月皇太后的生辰庆典,也说要叶霜坐轿子去,一点都不会耽误养伤…… 心情瞬间就荡到了谷底,叶惟昭没有说话,不再就这个问题与叶霜多纠缠。他把另一只鸭腿扒下来,送进叶霜面前的碗里,催她也快点吃饭。 从叶惟昭的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叶霜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一直到叶惟昭吃完了饭,他接过婢女递过来的茶盅漱过口,又再擦好了嘴。 叶惟昭笑眯眯地问叶霜吃饱了么,想不想出去走走? …… 时值仲夏,叶惟昭带着叶霜沿着林荫小道,一直走到静安府里一处偏僻的后院。 叶霜非常高兴地看见了前方一处荷塘,掩映在葱茏竹林间。 荷塘水面广阔,池边山石嶙峋,辅之以葳蕤花木,极目望去,荷塘内碧波漾漾,荷叶田田,有清香远送。岸边一座竹楼依水而建,苍青色竹枝做墙、同府院里其他砖木的房屋一样,轩门、窗洞一应俱全,正对那花繁叶茂的荷塘正中央。在这里可欣赏水中之月,可享受清风之爽,当真是赏荷的绝佳去处。 “这般好一去处,我怎地就没有发现!”叶霜坐在一顶软轿上兴奋地大叫。 见叶霜高兴,叶惟昭也高兴,两个人一起来到竹楼背后搭往荷塘中央的竹台上。叶霜将就那软轿坐,叶惟昭则给自己抬了一只春凳,挨叶霜坐着。 此时正值午后,骄阳似火。但竹台周遭有高大的竹林做掩,自荷塘上吹来的风经这林荫之地一过滤,就变成了习习凉风,夹杂着荷花的香气,仿佛将这方寸竹台与外面的酷热隔绝开来,带走人身体的暑热,也带走人心间的烦闷。 或许因为怕热,叶惟昭没有带帕头,只用了一根鹅黄色的发带绾紧发髻。 叶惟昭很少用鹅黄这种色的发带绾发,但不能不说他竟非常意外地很衬鹅黄这种粉嫩的颜色。 叶惟昭出身行伍,蜜色的皮肤充满野性的力量,与粉妆玉砌丝毫不沾边,却胜在匀称、通透,又充满光泽。两条鹅黄色的发带温柔地垂在耳旁,衬得他那两道浓长的剑眉愈发黛浓又利落。 叶惟昭穿的是一件天青色的素色薄衫,与他头上那根发带并不相称,但叶霜知道这根发带究竟是拿来衬什么的。叶惟昭有一件同色的道袍,就是这种粉嫩嫩的鹅黄色,叶霜来静安府后曾经见他穿过一次。当时她正跟叶惟昭因为如意锦的事情吵架,吵完架两个人就开始冷战,然后就没再关注这件袍子了。 这种颜色的衣裳应该不是叶惟昭自己做的,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给叶惟昭选的色。这事搁从前,叶霜或许还会往心里去,但是现在,她也不在乎了。 一来叶惟昭并不是一个醉心打扮的人,通常是逮到什么用什么,就像现在,身上穿的是天青色的衣裳,头上却扎根粉嫩的鹅黄发带。 二来经过这么多事,每每叶霜被叶惟昭自危难中救起一次,她便会为他的执着与坚韧感动一次。 不管怎么说,叶霜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会为自己这样拚命而感动。她感谢叶惟昭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只非常抱歉的是,叶霜想,事情发展到现在,自己或许也无甚机会去回报他了…… 因为走了这一路,叶惟昭鬓边的发丝被打湿了,丝丝缕缕卷在耳旁。天青色的葛纱袍下,衬着透过密林射过来炫目的光,叶霜看见他没有穿汗衣,隐隐可见蓬勃的肌肉。 叶惟昭只静静地坐着,垂着眼看前方荷塘里不知道什么地方。 四周很安静,除了他们静对的二人,什么人都没有。微风带起叶惟昭身上蕙草的香气,夹杂他刚刚运动后的微微汗气,愈发勾勒出男人特有的味道,这让叶霜的心口猛然有些滞阻。 她想起上一世自己曾经与他在一起过的,那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叶霜很珍惜这些只属于她和叶惟昭的回忆,那也是叶霜在黑夜里孤单、害怕又无力的时候,能给她以慰藉的回忆。 只可惜这辈子,终究还是要与他错过了—— 叶霜并不认为叶惟昭能斗得过皇权,所以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安排自己接下来的“身后事”。 等到那一天到来,叶霜会劝叶惟昭离开,离开叶霜的身边。她非常感谢程家能够“收留”叶惟昭,给叶惟昭以庇护,让他能够躲得过来自天子的致命打击。 “哥哥最近很忙吧?我看你每天都好像有很多事,回到家,也经常一个人闷头想事情。”叶霜看着叶惟昭的侧脸,闲闲地开了口。她的声音很温柔,就像一朵开在盛夏里的,香甜的茉莉花。 叶惟昭一愣,回过神来,旋即转头就给叶霜送上了一个大大的笑。 “是有一件事想跟霜儿商量一下。”叶惟昭说。 “下个月,是宫里既定的皇太后七十寿诞大典。那个……嗯……”他顿了顿,“那个人,想带你去见你的皇祖母。” …… 叶惟昭告诉叶霜,皇太后是先皇帝立下的第二任皇后,并不是当今圣上的生母。只因赵昀的生母早逝,所以赵昀在很小的时候就跟在皇太后身边,是太后一手带大的,一样也情同母子。 “那皇太后自己没有孩子么?”叶霜好奇地问。 “有啊!太后曾经有一个儿子的。”叶惟昭说。 “那太后亲儿子现在呢?”叶霜问。 “就是先太子赵珩啊!”叶惟昭答。 “……” 叶霜无语,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叶惟昭叹一口气,“我不知道陛下他究竟想干什么,但他既然已经开始出手,那么这件事就一定不会轻飘飘地过去。我不敢断言他一定就能查得出实情,又或者查不出来,总之,现在他要求你去参加宫里的庆典活动,便也是他对你开展考验的一个环节,除了积极应对,我们并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叶霜默然,她当然明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叶霜想,如果自己的死可以换得叶惟昭和徐家一门都平安,那么叶霜的这一辈子依旧是赚的。 她伸出手轻轻搭上叶惟昭的一条胳膊。 叶惟昭看见了叶霜脸上的恻然,他能猜到叶霜心里会想什么。叶惟昭噗嗤一声笑,凑过身来,抱紧叶霜的肩,把她搂进了怀中:“霜儿莫要多想,有很多事,你并不知道,事情并没有你想像的那么糟。” 熟悉的蕙草香涌入鼻腔,给叶霜带来无限的安全感。她垂首低眉,把自己的脸深深埋进他的臂弯里,深深呼吸…… 第119章 发难 在离开禁宫回静安府之前,叶惟昭在奉天门底下再见了宋景明一面。 宋景明告诉叶惟昭,说他刚从永宁寺回来,沈贵妃今天礼佛去得早,自己到的时候,沈贵妃已经等候多时了。 沈贵妃姓沈名琢,乃吏部尚书沈言良之女。沈言良作为老京派的重要人物,一直都走在与新贵派战斗(做对)的第一线。 说来也巧了,吏部尚书沈言良与内阁大学士杨允是儿女亲家。父辈们打得你死我活,却丝毫不能阻止各自的儿女们相亲相爱。就这样,通过杨允,沈贵妃沈琢认识了叶惟昭。 叶惟昭问宋景明沈贵妃那边情况怎么样?宋景明说,情况不大好,两天前东厂那边就动起来了,听贵妃娘娘说东厂派了几个人连夜去了宁州,另外昨天锦衣卫的指挥使晁子炎晁大人也去了东厂,不清楚他们偷偷摸摸的又在憋着使什么坏了。 叶惟昭听言没有说话。 “大人!这一回只怕是……”宋景明颇有些担忧地朝叶惟昭走近一步,欲言又止。 叶惟昭死死盯着宋景明身后的某一块宫墙,似乎想用自己的目光把那块墙壁给蚀出一个洞来。 “没事,景明!”叶惟昭挥了挥手,“胜负还早得很呐,我就喜欢这样刺激的感觉。” 说完叶惟昭给自己打气一般揉了揉自己僵住的手腕,“上次我叫沈贵妃递条子塞进东厂的那两个兵这次也去宁州了吗?”叶惟昭问。 “属下听贵妃娘娘说一个有眼力见,进去就当上了贴刑官,这次去了宁州,另外一个没有去。”宋景明回答道。 叶惟昭点了点头,“能去一个也行,不管怎么说,有自己人在里面,总归是多一条机会的。” 宋景明颔首称是。 叶惟昭拽过宋景明的胳膊,往他怀里塞了一只金锭: “去!去你上次说的那家,再买一对儿紫金琉璃壶,找机会送给沈贵妃。感谢她为我们做这么多事……” 不等叶惟昭说完,宋景明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大人您真会说笑,说到底,您做的这些,不也是对她有利的吗?到头来,竟然是我们欠了沈贵妃人情?” 叶惟昭不以为然,不否认沈妃沈琢在后宫的夺嫡大战里面选择了利用邵进安和叶惟昭,但不管怎么说她也可以选择利用别人,那样一来,叶惟昭在后宫可就真的两眼一抹黑了。 碍于这样本质上依旧是相互利用的“情面”,宋景明总算认可了叶惟昭要感谢沈琢的说法,但是他拒绝接受叶惟昭的金锭。 “要送你自己找机会去送,每次都叫我,贵妃娘娘已经不止一次问起你,说许久不见李指挥使,莫不是还记得她害你落水那件事,竟一直记恨到了如今?”宋景明说。 “小事而已,我已经快忘了,怎会专门去记?”叶惟昭轻笑,随意耍弄手里那只金锭。 “所以下次大人想传什么话,就想办法自己去吧!看样子贵妃娘娘对你的印象还挺深!”宋景明笑嘻嘻地打趣道。 叶惟昭却收了笑,不再与宋景明玩闹。他索性收了金锭,嘴里说一句,“那就算了吧,下次见到孙公公的时候,我叫孙公公给娘娘带进去。” 见自己的上司突然就失了玩笑的兴致,宋景明有点懵,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便有些茫然地看着叶惟昭。 好在叶惟昭似乎并没有把这一过节放心上,他再与宋景明交代了几桩需要做的事后,便匆忙出了宫。 宋景明知道叶惟昭如此着急地要回去干什么—— 指挥使大人的妹妹摔伤了,大人早就跟他们说过了,叫大家今后有事都尽量白天说,从今天开始,大人每天都要回府吃饭。 …… 叶惟昭总算劝得叶霜参加下个月的典礼,他告诉叶霜,不需要主动迎合别人,当然,其实被动迎合也是没有必要的。叶惟昭叫叶霜只管看戏就好,至于旁人说什么,可以统统不管,因为腿折了,只能固定在这轿椅上,就算别人想指使你干什么也不可能了。 话虽这样说,叶霜心里依然是害怕的。 只有一个月太平时日了,叶霜竟然过出来生命倒计时的感觉。她万分珍惜眼下正在流逝的每一刻,珍惜还能与叶惟昭在一起的每一个点滴时刻。 这一天,叶惟昭去了军营,大夫来给叶霜看过腿。叶霜是从二楼掉下去的,腿上都是皮外伤,真正值得重视的只是那错位的关节。所以宫里的御医也只是用木棍将叶霜的断腿固定起来,皮面上的伤口就敷点药膏,再静待痊愈就好。 大夫告诉叶霜,伤腿恢复得不错,继续保持下去,最多不过十天半个月,就可以下床走走路了。 叶霜谢过大夫,管家把大夫送出静安府后,叶霜便兀自靠在床头拿着绣绷绣花。不多时,婢女匆忙来报,说刚刚那个叫徐菁菁的夫人来过,但是被守府门的张将军不准门房通传,把那夫人给拒回去了。 叶霜听言一愣,说徐菁菁是我的妹妹,张将军为何不许我妹妹进门? 婢女有点尴尬,支吾着告诉叶霜,说指挥使大人有令,除了他自己,不许任何人踏进静安府一步。 叶霜有点子无语。 她能理解叶惟昭减少叶霜会客的原因,但徐菁菁是叶霜的家人,也给拒了,似乎有点不近情理? 不过很快,叶霜也想明白了。徐菁菁来,多半是跟叶霜讲如意锦的,周掌柜没有过来过,说明如意锦的运转是正常的,那么徐菁菁也多半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而叶霜自己,也没几天好活了,所以见不见徐菁菁,应该也无足轻重了。 所以叶霜千里迢迢,冒着身家性命从江宁赶到京城,就是为了给徐菁菁送如意锦的? 叶霜忍不住哑然。 虽说自己努力了一辈子,也没享到什么福,但这一辈子最终能救回一个姑娘,让她不至于在凶险的婆家被消耗、被折磨,这也算是叶霜的功德一件。 这样想着,叶霜果真就放下了。她叫来婢女摆好文房四宝,提笔挥毫给徐菁菁写了一封信。信里的内容大致就是告诉徐菁菁,自己最近身体抱恙,所以哥哥拒绝一切访客,叶霜要徐菁菁不用牵挂她,一定要照顾好如意锦。 最后,叶霜还画了几张图,是她最近今天躺在床上养伤的时候设计的新花样。她把这几张图附在这封信的后面,让徐菁菁给把把关,最好找几个绣娘织出样花来,看看适不适合作为明年的新织品推出。 婢女拿上叶霜的信离开,不多时便回来禀告叶霜说张将军把信收去了,张将军说待他给李府送过去后会再来给姑娘覆命。 叶霜听言也不置可否,点点头就当这事过去了。她知道这位姓张的将军应该是要带着信去请过叶惟昭示下后,才会给徐菁菁送去。 这事搁过去,叶霜或许会生气,但现在她不会了,正是因为知道叶霜写的信,叶惟昭一定会看,所以在这封信里,叶霜什么都没有透露,纯粹只是“交代后事”罢了。 婢女还告诉叶霜,说她把信给张将军的时候,又来了一个人想见姑娘您呢!张将军请那人回去,那人不肯,站在门口与张将军计较了老半天才终于走了。 叶霜惊讶,什么时候自己竟然变得如此重要了,这么多人接二连三的来找? “谁想见我,你见到名帖了吗?”叶霜问。 “是的,叶姑娘。”婢女点点头,“来人是个女人,听说姓宛。” 叶霜挑眉。 从江宁到京城,每一次宛晴求见叶霜,目标其实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叶惟昭。 叶霜一直都没有答应过宛晴,一来叶霜没有干涉叶惟昭办差的习惯,二来,就连叶霜自己,对宛晴都是不信任的。 哪怕叶霜已经接受过宛晴这么多次的帮助,自宛晴身上,叶霜也获得了不少实打实的利益,就是今天的如意锦,里头都少不了宛晴的鼎力支持。 所以叶霜一直在接受宛晴的帮助,应该说叶霜没有办法拒绝宛晴的帮助,却并没有给予对方任何实质性的回馈。叶霜明白这是不妥的,所以平时她也会时不时给宛晴送一点自己做的糕饼,或如意锦能做出来的最好质量的夹袄,小褂之类做回报。 但是这些东西,对比宛晴给叶霜,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今天,宛晴再度找上了门来。叶霜从来没有告诉过宛晴自己的住处,但宛晴依旧分毫无差地找了过来。叶霜不觉得意外,当然也不应该意外。 几乎不用猜,叶霜也知道宛晴此次来寻自己是为了什么。她非常高兴叶惟昭安排的守门将军能直接把宛晴给拒了,而不必让叶霜再去面对那个令她为难的场景 叶霜记得在很早之前,宛晴就告诉过叶霜,叶惟昭盯上了宛晴的一批货,而那批货似乎不符合朝廷的规定。叶霜想,应该是朝廷不允许运,而宛晴非要运,就这样,被叶惟昭给抓住了。 发生这样的事情,叶霜认为那也是因为宛晴违规在先,叶惟昭秉公执法自然是应该的,叶霜也肯定不会因为收了宛晴好处,就去帮她干有违朝廷规定的活。 讲来距离头一次叶惟昭揪住宛晴的小尾巴,过了也许久了,宛晴一直都好好的,想来叶惟昭也并没有对宛晴采取什么行动。 但是今天,宛晴又突然寻来了,因为见不到叶霜,还赖在静安府门口不肯走,显见的得她是急了。 那么叶惟昭这次是真的出手了么?叶霜在心里这样暗暗地猜。 她不知道宛晴究竟犯了什么事,叶惟昭又为何在放过了宛晴逾两年之久后,又突然发难? 而叶霜也更加猜测不出来,今天叶惟昭对宛晴的突然发难,对叶霜来说,又可能意味了什么? 第120章 反目 叶霜猜得没错,这一次,叶惟昭是真的出手了。 叶惟昭不光做好了应对赵昀的准备,还对挑起事端的李世澈做出了回应—— 他准备收网了,入手,便是宛晴。 因为李世澈与宛晴的关系之深,早已不是李世澈自己避避嫌就能挣脱得了的。事已至此,叶惟昭再也没有了后顾之忧,趁着赵昀还没有坐实叶霜的身份,叶惟昭决定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把李世澈拉过来垫背。 叶惟昭抬着厚厚两大箱的材料来到都察院,直接把这两大箱的东西放到了监察御史的案台上。 监察御史凑过来,随便捡了一本打开来看。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里头密密麻麻记载了自兴元十年至二十年,整整十年间,李世澈在江宁的所有活动。 有朝廷公干的,也有李世澈利用职务之便与当地富户们之间的进行的各种明面或暗面的交易。而在李世澈所有的这些活动里,无疑是李世澈借用一名名叫宛晴的女商人之手,与一个名叫春日社的扶桑人组织之间的交易,最为夺人眼球! 监察御史直觉问题不小,抖擞起精神,连夜召集部下整理叶惟昭送来的这两大箱资料,偌大一个都察院,专门干这件事,越整理越心惊。第二天天不见亮,监察御史便整理出来了一本奏折——“奏请彻查工部尚书李世澈涉嫌与春日社暗箱交易案”。 两位重磅级别的李大人之间的对决之战,总算拉开了序幕。 都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宛晴没权没势当不了神仙,便是那个凡人。李世澈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她宛晴就没有那么抗揍了。 现在的李世澈自保都来不及,怎么还能顾及得到宛晴?原本如胶似漆的一对儿露水鸳鸯,转眼就变成了分飞鸟,很多时候李世澈还试图把罪名往宛晴头上引,所以叫分飞鸟都不贴切了,叫冤大头还差不多。 宛晴残留在京城里的两家店铺相继被抄,连她远在锦华山的农庄也被大理寺给派人收了,眼看连宛晴连自己也快要保不住了,马上就要开启逃亡生活。 宛晴再也坐不住,飞奔到了静安府,大声叫门,要叶霜出来替自己做主。 好歹两个人也有过一段“过命的交情”,可是令宛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叶霜竟然连面都不肯出来见一面,直接叫带刀护卫把她给轰走了! 两个人往日相处时的种种一桩一桩浮上心头,宛晴痛苦难耐,气愤不已。 连抓带拿,只进不出,原来叶霜在宛晴面前就是一貔貅,所有好处占尽,坏事半分不沾,吃干抹净,翻脸不认人,叶霜这是把她宛晴当大傻子耍了? 宛晴从出生到现在,何曾受过这等侮辱! 宛晴一个人站在静安府的后院,痴痴等到了太阳落山,都等不到叶霜出门来张望一眼。 直到夜幕低垂,炊烟四起,肚子里开始咕咕叫,奔波忙碌了一天的宛晴才终于死心了,她下定决心果断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静安府。 …… 这天晚上,叶惟昭回来了,当他走进叶霜卧房的时候叶霜正在靠在床头,藉着案边烛台的灯光绣花。 叶惟昭走过去,不由分说拿下叶霜手中的绣绷。 “眼睛还要不要了?”叶惟昭嗔怪,“听下人们说你每天都窝在床上绣花,待你腿伤好了,就该变瞎子了。” 叶惟昭低头,看手里的绣绷,上面绣了一只鸟,落在花枝上欢叫。 “这……是什么鸟?”这一回,叶惟昭学聪明了,直接问叶霜绣的是什么鸟。 叶霜笑道,“翠鸟,哥哥没瞧见它的羽毛是靛蓝靛蓝的吗?” 叶惟昭点头说,“我瞧见了的,靛蓝靛蓝的,我就说……这一定是只翠鸟。” 叶霜抿着嘴儿笑,她原以为叶惟昭要说因为叶霜的绣工有问题,就算看着是靛蓝色的也并不一定就是翠鸟。 “只要不是八哥就行。”突然,叶惟昭这么添了一句。 叶霜终于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她伸手狠狠拍打他的肩:“你好坏!可是我很喜欢欢哥,只可惜啊……” 叶霜叹了一口气:“只可惜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它了。” “哥哥你能给我再买一只八哥吗?鹦鹉也行。”叶霜笑眯眯地对叶惟昭打趣。 话音刚落,叶霜惊讶地看见叶惟昭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的脸色很沉,他没有回应叶霜的请求,也不提欢哥这件事。 叶惟昭坐在灯影的外面,目光沉沉看着烛光下叶霜的脸。或许是今天绣花用眼太久,叶霜看不清楚叶惟昭脸上的表情,她抬起手来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霜儿你会不高兴,然后怪我吗?”突然,叶惟昭这样问叶霜,“因为我把你关了起来,不让徐菁菁来看你,还不准你给徐菁菁写信。” “……”叶霜一噎,知道自己今天写的那封信应该是“惨遭不测”了。 其实在那封写给徐菁菁的信里,除了叫徐菁菁照看好如意锦,叶霜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也被叶惟昭给毫不留情地一刀斩掉,的确有些超出叶霜的理解能力了。 “没有,我没有生气!”叶霜扬起嘴角,对着黑暗里的叶惟昭摇了摇头,“哥哥这么做一定有你自己的理由,我是不会责怪哥哥的。” “我说的是真的。”完了叶霜还这样特意强调。 因为下个月就到了进宫参加那个什么庆典的日子了,这意味着叶霜只有不到二十天的时间还可以跟叶惟昭相处。现在除了天崩地裂,叶霜想,应该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再挑动起自己的情绪了。 见叶霜如此听话,叶惟昭心里涌起一股特别的情绪,他站直起身,走到叶霜身边轻轻坐下。 他伸手轻轻抚摸叶霜光滑的脸颊,就像抚摸一件稀世又精美的瓷器。 “我可以这样告诉你,现在你身边所有的人,包括你徐家的亲人,无论他们是故意还是不经意的,对你来说都是很危险的。”叶惟昭看进叶霜的眼睛,神情果决,“除了我。” “我知道这话听起来有点可笑,但是我没办法多解释。因为有些事情要办,必须只听从一个人的意见,而不能多头干涉,更不允许摇摆,所以霜儿啊!我希望你能够相信我,而且你一定要相信我!”叶惟昭说。 叶霜靠在一只柔软的锦垫上,抬头看着眼前的叶惟昭,目光闪烁。 她大致能够理解叶惟昭的想法,无非就是徐府的人大多只希望叶霜只是叶霜,而不是赵霜。如果叶霜想要一意孤行打破这个规则,徐府不敢承担这样的风险,亲人们一定都会拚命地阻拦。 只不过对于叶惟昭考虑的这些,叶霜却并没有那么乐观。她控制不住面带哀悯地看着直到现在依旧在努力背水一战的叶惟昭—— 叶霜想,不到最后一刻,叶惟昭应该都不肯服输。 所以,就冲着这一点,叶霜这一辈子也值了。她从来不敢期待太多,重活一辈子能让她亲眼看见还有人能够为了自己做出这样的努力,叶霜就已经满足了…… 她抬起手来寻到叶惟昭抚上自己面颊的那一只手,紧紧地握住。 “我相信你。”叶霜说。 …… 叶惟昭离开杜鹃院的时候已经快到子时。 叶霜睡不着觉,拉着叶惟昭说了许久的话。而刚好,叶惟昭也完全没有睡意,他的脑子里乱糟糟地都是事情,哪怕已经考虑了一整天,他也依旧控制不住要去一遍又一遍地思考它们。 好不容易等到叶霜睡下,已经快到子时了。 叶惟昭眉头紧锁,闷头走路。 叶霜说她喜欢八哥,还想要一只。 但叶惟昭不想要。 叶惟昭对八哥有心理阴影,他已经怕了。 叶惟昭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欢哥叫“惟昭”。 从前那只欢哥是被叶惟昭“处死”的。 叶惟昭处死欢哥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欢哥吊在叶霜住的院门底下的时候总是爱叫叶惟昭的名字。 叶霜教会了欢哥叫“惟昭”,于是当有一天叶济康走到叶霜院子外面的时候,叶济康就听见了自叶霜院门底下传来一声声深情的呼唤—— “惟昭——!惟昭——!” 当时叶惟昭就走在叶济康身后不远的地方,叶惟昭看见叶济康被欢哥的呼唤声吸引了,走到鸟笼子底下仰头看那只鸟。 “傻鸟你叫甚呢?”叶济康说,“叫一声通判大人听听!” 但欢哥毕竟是只鸟,他不会叫通判大人,只会叫惟昭。 “惟昭——!惟昭——!惟昭欸——!”欢哥的情绪愈发饱满。 叶惟昭无语,虽然他自己不怕叶济康,但那个时候叶霜已经嫁人了,留只鸟搁家里天天叫叶惟昭的名字,是个爹也会“不满意”吧。 果然,叶济康不满意了,叶惟昭看见自己的爹站在欢哥的笼子底下发了许久的呆,似乎遭受了什么刺激,又或者在心里揣摩什么阴谋诡计? 叶惟昭不知道叶济康在想什么,但他直觉这样下去会对叶霜带来不好的影响。 于是他二话不说,走上前,当着叶济康的面取下那鸟笼,啪一声扔地上,一脚踩了个稀巴烂。 欢哥血溅当场。 “聒噪死了,留着也是浪费粮食。”叶惟昭自言自语般说。 叶惟昭“杀死”欢哥后,抬起了头。 他看见叶济康沉着脸,没有说话,但眼底有什么东西风卷云涌。 叶惟昭向来不喜与叶济康说话,就算看见了叶济康涌动的情绪,他也懒得理会,直接甩甩袖子扬长而去…… …… 叶惟昭走出杜鹃院,心说待自己得空,得带叶霜离开这里去另置一处宅子。到那个时候新来的仆人们从一开始就得叫叶霜姑娘,而不是二小姐,那个时候,他和叶霜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生活在一起了! 一想到这个,叶惟昭突然就开心起来,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他一边开心一边龙行虎步地朝院门外头走,刚走进院子门外的那处垂花门,叶惟昭看见自己的护卫长正站在门边等着他。 “成源,你还没有歇息?”叶惟昭朗声向门边那个身影发问。 成源上前一步,朝叶惟昭深深一揖道,“大人,属下这是来给大人覆命的。” 叶惟昭颔首,一边走一边对成源说,“怎的不叫人通传?白白在这里等这么久?” 成源拱手,愈发恭谨地回答说自己也是才到的,还没来得及通传。 叶惟昭听言便不再纠缠,只当他说的是真的。叶惟昭脚下不停,继续朝前走,也让成源一起走,也好省点说话的时间。 “启禀大人。”成源压低声音凑到叶惟昭的身边,“属下已经安排齐宏把您的父亲和您的大伯送回江宁了,属下一直跟到了沧州,接下来还有八百里路,齐宏他们应该在下个月月初就能到江宁了。” “嗯,不错!”叶惟昭点点头。自打那一封家书送出去,很快,叶惟昭就收到了来自江宁的回信。 叶济康被自己这个儿子折腾得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叶惟昭的官做得比老子还要大,脾气更大,根本就没把叶济康这个老子放在眼里,所以叶济康在给叶惟昭的回信里面也是很卑微的。 叶济康非常抱歉地告诉叶惟昭,老祖宗和几个徐家叔叔都看了信,他们都很生气,说你办事不讲道理…… 当时叶惟昭看见这里的时候忍不住笑了,叶济康说话还是“客气了”,他能想像得出来在得知叶霜居然私自来了京城,然后还被叶惟昭给留下来了后,徐老太太得有多生气。 所以前几日老太太派出了大老爷徐之桥,与叶济康来到了京城。 叶济康找不到自己儿子的家,只能带着徐之桥一起去军营门口堵的叶惟昭。 很明显徐之桥也不是叶惟昭的“对手”,叶惟昭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徐之桥,直接派人把这二人用刀枪给“请”回了江宁。 叶惟昭再写了一封信让徐之桥给老祖宗带回去,信是给徐老太太道歉的,但主要意思依旧是—— 老祖宗您就别再白费劲了,不看、不管、不过问就是对我叶惟昭最大的支持,待我叶惟昭成事,定当重谢!《 》 120-130 第121章 失踪 叶霜久卧在床,不利于身体健康。为促进腿伤的恢复,叶惟昭给叶霜找了一家针灸铺子,给叶霜做针灸。 给腿伤病人做针灸,往往都是在骨折周围疼痛的部位或者身体的几个关键处做广泛性的艾灸,这样可以促进局部的血液循环,加快伤处肿胀疼痛的消退。另外,当骨伤进入恢复期,周围肌肉出现粘连或者关节出现活动障碍,利用灸法也能够松解粘连,增加关节活动度。 大夫姓高,是个盲人。高大夫眼盲心却不盲,在京城,高大夫是有名的针灸圣手,就连皇帝赵昀都曾经慕名找高大夫给治过头痛。 在没腿伤的时候,叶惟昭是不允许叶霜离开静安府门半步的。现在卧病在床了,原本也是不出门的。 只可惜高大夫眼睛看不见,劳动盲人大夫舟车劳顿不仅费力费时,还很费大夫。关键针灸所需东西繁杂,高大夫处理起来更加不便,从来都拒绝出诊。就连从前高大夫替赵昀针灸,也是赵昀纡尊降贵去高大夫店里施的针。 所以叶霜也只能去高大夫店里施针。 高大夫的店距离静安府有点远,静安府在京城东,大夫的针灸店在京城西。每一次找高大夫施针,叶霜都得坐车奔波大半天,跑过大半个京城才能到得了高大夫的针灸铺子。 这一天,又到了叶霜用针的时候,叶霜依旧在静安府忠实的门神将军张楷的护卫下向城西进发。 经过城西一处旱桥的时候,叶霜发现路边新开了一家庆丰楼。 庆丰楼是江宁的酒楼,在京城看见家乡的酒楼,这对叶霜来说,就像见到了家乡人一般亲切。 叶霜叫停了马车,张楷走过来,低声询问二小姐是有什么事吗? “这里开了家庆丰楼欸!”叶霜指着路边那面大红色店招兴奋地对张楷说:“我想买点庆丰楼的包子,从前在江宁的时候哥哥也很喜欢庆丰楼的包子。” 张楷抬头,看见路边一家酒楼前果然熙熙攘攘挤了不少的人。 张楷招招手,叫来随从,递过去几两碎银子,叫随从去庆丰楼买两袋包子,张楷自己则依旧守在叶霜的马车旁。 应该是许久不曾吃到家乡的包子了,叶霜一直挑开车窗帘朝那卖包子的铺面张望。 就在这个时候,张楷看见几个穿短褐男人自叶霜的马车前走过。身材不高,却精悍有力,在经过叶霜面前的时候,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朝马车里的叶霜扫了一眼…… 心头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张楷走过去,把叶霜面前的车窗帘给放了下来。 “二小姐先稍等,买好包子我们就离开。”张楷隔着窗帘这样对叶霜说。 “好的,有劳张将军了。”马车里,传来叶霜愉悦的声音…… 走了快两个时辰,静安府的马车总算走到了高大夫的针灸铺。 跟往常一样,张楷用软轿把叶霜给抬进高大夫的铺子,到里间躺下。接下来便由高大夫带着药童进屋,拉上门帘,开始给叶霜施针。 这个时候张楷不能进屋,只能带着人在门外警卫。 刚进里间的时候,屋里正燃着香。 烟丝袅袅,自屋角一只八宝香炉里升起,满室萦绕着馥郁的香气。 躺上小榻的时候,叶霜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小药师今天可是换了一种香?”叶霜笑眯眯地向旁边的小药童发问,“今日的香与往常有些不一样。” 听见叶霜的提问,小药童一愣,随即也吸了吸鼻子。 “是么,可我没有闻出来呢?今天点的还是憩车香。”小药童说,“咱们家是医馆,燃香主要是为了去蛀虫,除臭气,倒不是为了好闻。” 说完,小药童又转身问自己的师父,便是盲人高大夫,有没有闻出来香的味道不对劲? 高大夫点点头说是有点烧喉咙的味道,高大夫又接着说,最近天气不好,一直多雨,香料放在药童的屋子里,难免有点受潮。 叶霜敏感,五感本就比普通人好一些,她刚进门吸入第一口香就知道这不是潮味,今天香炉里燃的不只有憩车香。 但另一种香是什么,她从来没有接触过,只知道是一种略带甜味,后调又稍麻喉的感觉…… 只是高大夫都这样说了,叶霜便没有再说什么,心道或许今天的憩车香不够纯? 有时候就算是同一批香,也可能出现品质不过关,一些纯一点,一些掺杂质多一点的情况,这都正常。 叶霜依药童的吩咐,在那小榻上躺好。 同往常一样,药童给叶霜拿来一块棉布,盖上叶霜的眼睛。 这是被药草熏过的布,盖眼睛上,可以起到宁息安神的作用,让治疗过程更加舒适,安逸…… …… 叶惟昭赶到高大夫针灸铺子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叶惟昭今天不在军营,而是被赵昀又诏进宫了。在得知赵昀不能在三五日内出兵后,阁老杨允又开始了对赵昀的游说,因为赵昀总是食言,这位年过花甲的老先生每天都在为这位一点信誉都不讲的皇帝操碎了心。 赵昀被烦得不行,说什么也要在皇太后生辰庆典结束后才肯发兵,为了壮大自己的力量,赵昀这才经常把懂军事的叶惟昭诏进宫去,与杨允“对抗”。 所以当叶惟昭好不容易摆脱了赵昀的纠缠,出得宫来的时候,叶霜已经失踪超过四个时辰了。 张楷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一见到叶惟昭,便直直跪了下去,高举佩刀—— 张楷说自己没有尽到护卫二小姐的职责,请求叶惟昭按军法处置。 叶惟昭听言惊呆了,张楷是叶惟昭身边最能干的副将,也是赵昀亲封的武威将军。在跟随叶惟昭身边的这两年里,张楷就曾经替叶惟昭啃下过许许多多的硬骨头。能从张楷手上抢人,绝非普通劫匪能干得了的。 叶惟昭扶起张楷,柔声安慰张楷无须如此,这件事不是张将军的错,是他叶惟昭没有考虑周全。 张楷告诉叶惟昭,因为现场死了几个力夫,所以老百姓直接报了官,衙门的人已经先到了,张楷也留了人在现场,避免有人暗戳戳搞事破坏了现场。 叶惟昭点点头说知道了,虽然很介意这件事被衙门的人插手,但叶惟昭也没有多说,只火速赶往高大夫的针灸铺子。 待叶惟昭赶到针灸铺子所在的小巷外,远远就看见官府已经把针灸铺子封锁起来了,一群朝廷的官兵把小小的针灸铺子给围了个严严实实。 叶惟昭走进铺子,看见巡城御使和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及几个吏目都在。 见叶惟昭来了,巡城御使便主动迎了上来。 “李大人。”巡城御使对叶惟昭作个揖,“下官已经看过了,劫匪是从后面的柴房进来的,他们先药死了高大夫的狗,杀了两个伙夫和一个送菜的,药晕了高大夫和药童,再把李大人您的妹妹给劫走了。” 叶惟昭与那巡城御使回了礼,一边听巡城御使与自己说话,一边在屋子里四下查看起来。 高大夫和药童还没有醒,被巡城御使安排在屋角两张长椅上躺着,还派了两个兵守着等这二人醒。 “什么药的后劲这么大,睡这么久都不醒?”叶惟昭来到躺着高大夫和药童的椅子旁,看着昏睡的两个人,这样问。 正常的蒙汗药,差不多也只有个把时辰的效用,卯起劲地使,两个时辰已经顶天了了,能睡这么久的,那就不是致昏睡药了,而是奔着取命去的。 巡城御使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药可以让人睡这么久,他摇摇头来到叶惟昭的身边说,仵作已经来看过了,确定是致昏睡的迷药,不是杀人的毒药。 叶惟昭听言不置可否。 眼前昏迷的这两个人唇色自然,面色红润,脸上似乎还带着微笑,就像在做什么美梦,一点痛苦的样子都没有。再看二人皆呼吸均匀,叶惟昭把手搭上二人的手腕,能感觉到二人的脉象平稳,这说明他们中的的确不是毒药,而是迷药。只是这迷药颇有些诡异,致人昏迷时间如此之长。 叶惟昭直觉有异,蹲下身来翻看二人的衣襟,手心,手腕…… “大人可曾还发现了其他物证?”叶惟昭没有回头,话却是问给巡城御使听的。 巡城御使急忙招手,叫人拿来了一样东西,摆在叶惟昭的面前。 叶惟昭定睛看去,只见一根沾有血的木棍,想来这就是杀人的凶器了。 “这就没了?”叶惟昭问。 “没了!”巡城御使很肯定地摇摇头,“就这还是兄弟们去院子外面那口旱井里捞出来的,费了好大的劲。” 叶惟昭接过这根血迹斑斑的木棍,放鼻子底下闻了闻,又仔细看过棍棒上头的沟壑与血痕……没有发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有些失望。 掉转头来,叶惟昭再度蹲下了身,决定还是从昏迷的高大夫和药童身上找线索。 直到叶惟昭看见了正好置于二人头顶那盏正在冒着青烟的香炉…… 叶惟昭转头四顾,发现周遭的窗户都打开着的。叶惟昭询问巡城御使,他们来的时候,房间里的窗户就是开着的吗? 巡城御使摇摇头说,不是,窗户都被关得严严实实的,是他们来了过后,觉得呼吸不畅,才把窗户打开透气的。 叶惟昭听着巡城御使说活,眉头越锁越紧。 巡城御使有些惶恐地看着脸色阴沉的叶惟昭,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终了,只听得叶惟昭吐出几个字:“关窗户。” 第122章 毒草 叶惟昭盯着那袅袅青烟自香炉里蒸腾起来,盘旋,上升…… 他叫人关上窗户,把正好放置高大夫和药童头顶的那只香炉拿起来,挥动手掌拂了一点烟气到鼻端稍微嗅了嗅,便叫人把这只香炉给给拿出去。 “谁叫你们把这俩人搁这儿躺着呢?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很快就能醒来了。”叶惟昭说。 巡城御使不解,问叶惟昭怎么知道这二人很快就要醒?是因为那只香炉,里头燃的东西有毒吗? 叶惟昭点点手指头,叫巡城御使赶快派人查查那香炉里残留的香灰,里头肯定不止憩车香。 不多时,一位仵作端着这只香炉进来了,他告诉叶惟昭,也告诉巡城御使,说香炉里头有两种香,一种是常见的憩车香,而另一种,则是来自扶桑国特有的凤凰草。 凤凰草之所以被称作凤凰,并不是因为它们长得好看,色彩斑斓像凤凰,而是因为这种草有毒,嗅过焚烧凤凰草产生的烟,或吸食过它的汁液后,人就会产生幻觉,眼前出现五颜六色的东西,就像看见了飞舞的凤凰。严重的,还会死亡。 听见凤凰草这个名字,叶惟昭的脸色更沉了。他单手提着刀沉吟了片刻,便直起身来。 “张将军!”叶惟昭朝着身后招了招手,“走吧,陪我去一趟堕马村。” …… 堕马村,位于京城西郊,距离京城约么三四十里地的地方,不算太远,但也不近。 叶惟昭与张楷带人赶到堕马村的时候,天色已尽黑。 走到村口,远远就能看见前方不远处的山坳底下有一大片方宅,灯火辉煌,照亮了整个河道的一侧。房舍是典型的京派风格,当中不乏二三层的小楼,很明显这里住着一户很大的人家。 叶惟昭二话不说就朝那片房舍走去,张楷看见了,从旁拽了叶惟昭一把: “大人!属下瞧着这里不对劲。再说了,宛晴现在已经是惊弓之鸟,不大可能还住这里来。” 叶惟昭不以为然,很笃定地回答张楷,宛晴一定会在这里。 话音刚落,叶惟昭便一挑眉,抬起手里的马鞭凭空指了指,“哪是什么宛晴哦,应该叫她孟小晚!孟小晚一定会在这堕马庄,而且不止她,小林忠一也一定会在这里!” “……” …… 叶惟昭把自己的人分作两队,一队由张楷带领,在庄子外布控,相机行事。而叶惟昭自己则带着不多的那一队人,从庄子的一处偏院,直接翻了进去。 院子是典型的京派小院,都是一个接一个的回字小院,每个院子都灯火通明,却不见一个人影。很明显,对方就是专门等叶惟昭来的。 叶惟昭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手里的刀,就算明知道前方就是龙潭虎穴,他也得要进去看看不是? 刚走过两个回院,突然从黑暗的照壁后头冲出来一群黑衣人,手举大刀与叶惟昭的人战作了一团。 对方手握直刀,一招一式间皆是叶惟昭熟悉的那股子异域味道…… 叶惟昭冷笑,下手愈发冷、准、恨。 距离上一次交手,已经过去了五年,叶惟昭找这帮歹人也足足找了五年。如果小林忠一还有种,也应该出来跟叶惟昭做个了断了! 叶惟昭确定小林忠一不在现场后,他虚晃一刀跳出了打斗圈,把现场留给手下,而叶惟昭自己则孤身一人朝院子的更深处寻去…… 直到叶惟昭来到一处更大,楼更高的院子。 院子里栽满了梅花,时至夏季,梅花都没有开,一棵棵光秃秃的树干上长着细碎的绿叶。 正前方的上房门虚掩着,叶惟昭朝着上房走过去,伸手去推那黄杨木雕花的大门—— 门刚一推开,迎面一股夹杂着凤凰草的诡异香气袭来,叶惟昭呼吸一滞,急忙拿袖口捂住口鼻。 他退出房门,撕下一条袍边,拿这布条做了一块临时蒙面包紧口鼻,待房间里的气味散尽,叶惟昭又重新走进了上房…… 上房的厅堂很大,大到超乎了叶惟昭之前的判断。乌黑的椽头又高又大,悬挂在他头顶高高的上空。 叶惟昭有些惊讶地摸了摸手边的房梁柱子,触手真实,是木料的感觉…… 叶惟昭定了定神,他把刀横格在胸前,抬步朝里走。 突然,叶惟昭看见就在前方不远处的那根房梁柱下,靠着一个人,背朝自己站着。 叶惟昭定睛一看,心口一缩,又猛地重新跳了起来! “霜儿!”叶惟昭朝那背影高喊。 叶惟昭朝着女人的背影跑过去,女人转身,果然是叶霜明媚的笑脸,身上穿的正是早间出门时候穿的那件跟梅花一样粉红色的长衫。 “哥哥……”叶霜开口叫叶惟昭的名字。 “终于找到你了!”叶惟昭激动地把叶霜搂紧怀里,经历过这一劫,还能把这一副娇躯如此真实地搂在怀里,叶惟昭甚至生发出来感恩上苍,感恩天地君亲师的感觉。 “你怎么在这里站着?”叶惟昭嗔怪。 “走!我带你离开这里!”说完叶惟昭便拉着叶霜的手,就要把她往屋外带,却拉不走叶霜。 叶惟昭疑惑地回头,看见叶霜正朝着他笑: “哥哥你忘记啦?我的腿受伤了,走不动路。” “哦哦哦!好的!”叶惟昭回神,这才想起叶霜的腿伤还没好。 他回过身来,把刀重新别自己腰上,弯腰一把将叶霜打横抱起。 怀里的叶霜“嘤嗯”一声,靠上了他的胸膛,粉腮酡红,看得叶惟昭一阵心旌荡漾。 但总归现在还在逃命,办正事要紧,叶惟昭也不看怀里的叶霜了,抱起人闷头就朝屋外冲。 冲出房门就是那片没有开花的梅花林,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挂几片绿叶的梅树,叶惟昭想走出这片梅林,却惊讶地发现走了好几圈也没有看见边界…… “这梅林有那么大么……”叶惟昭抱着叶霜站在梅林正中央,喃喃自语。 可是来不及等叶惟昭多想,只听得耳畔呼啸声起,叶惟昭一凛,抱紧叶霜弯腰侧身躲过已逼近他耳边的一把刀。 两名黑衣人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了出来,叶惟昭带着叶霜,不好多纠缠。他也不想管什么小林忠一,什么宛晴了,现在的叶惟昭只想带上叶霜离开这个古怪的地方。 叶惟昭打起精神与两名黑衣人纠缠了几招,便瞅准了机会逃脱开去。好在两名黑衣人似乎也不愿意多纠缠,竟也没有再追来。 直到叶惟昭抱着叶霜跑到了一眼池塘边,怀里的叶霜竟发出了“嗯嗯”的□□声。 叶惟昭低头,看见叶霜皱紧了眉头,似乎很痛苦的样子。 “霜儿你怎么了!”叶惟昭担心地询问。 “腿!我的腿……” 叶惟昭顺着叶霜的手看去,并没有发现叶霜的伤腿有明显的外伤,但叶霜嘴里又一直在叫疼。 叶惟昭想,自己刚才与黑衣人的那一番打斗,应该是伤到叶霜了。这样想着,叶惟昭便着急起来,他急着要找到出口,好带叶霜回家查看伤口。 突然,怀里的叶霜叫了起来:“哥哥,你看那边!” 叶惟昭停下脚,顺着叶霜的手指看过去—— 他看见就在池塘的对面,梅林掩映间有一处水榭,彩幔生姿,珠帘摇曳。 叶惟昭了然,想也不想就朝那水榭奔去。 总算找到个歇脚的地方,趁机看看叶霜的腿也是好事。 叶惟昭抱着叶霜刚冲进水榭,兜头又是一阵香风袭来,呛得叶惟昭隔着脸上的临时面罩都一阵猛咳。 叶惟昭放下怀里的叶霜,惊讶地发现叶霜并没有咳嗽,似乎也没有觉得呛。 “你没有闻到那股怪味吗?”叶惟昭蹲在地上,双臂撑在叶霜身侧,这样问她。 “没有啊!我没有闻到什么怪味呀!”叶霜却摇摇头,这样回答。 “……” 好吧,叶惟昭无语,便也不再提此事。 叶惟昭二话不说就开始撩叶霜的裤腿,想看看她的伤,却被叶霜制止。 叶惟昭不解,抬眼看她,却见叶霜低眉垂首,那粉腮竟烧得愈发红艳…… 叶惟昭了然,知道叶霜是不好意思了。他直起身来,四下里看了一圈,又把窗幔给拉得更紧了些,保证人从外面是看不进来的。 “没事!要不我先出去,你自己先看看,要是有不妥,你再叫我!”叶惟昭这样对叶霜说。 叶霜没有理叶惟昭,依旧保持那个动作,只从喉咙里挤出来如蚊蚋般轻轻的一声“嗯”。 叶惟昭点点头,转身离开,临别之际还不忘提醒叶霜,自己就在外面替她看门,要是有事,叫一声他便到…… 第123章 堕马 叶惟昭站在门外,安安静静地等叶霜自己检查完伤口再叫自己。 好在敌人还算“识相”,就在叶惟昭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居然再没有黑衣人来骚扰。 不多时,叶惟昭听见身后的水榭里传来叶霜低低的呼唤声,“哥哥……” 叶惟昭应了一声“欸——”!便转身朝水榭里走去…… 水榭里香风阵阵,湖光映着烛光,婆娑摇曳,迎面而来粉白色的纱幔翻飞,犹如千万朵梅花在空中散开,美得如梦似幻,让人目眩神迷。 叶惟昭拉开遮盖眼前的粉白色绢纱,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一滞—— 眼前不远处的罗汉榻上,叶霜不着一缕斜靠在柔软的锦垫上。暖融融的烛光在她身上洒下一层温柔的纱,像玉石做的人儿一般泛着莹润的光芒! 周身的血“轰”一下就燃了起来,像火星划过枯草覆盖的荒原,一瞬间就呈熊熊燎原之势。 “哥哥,你过来——!”叶霜扬起唇角,朝呆呆的叶惟昭勾了勾手指头。 血气直冲脑门儿,叶惟昭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都想不起,也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依言走过去。 叶惟昭走到叶霜身边,沿着罗汉榻的边缘轻轻坐下。 叶霜眯着眼看叶惟昭的脸,只可劲地笑,那媚眼如丝,就像狐妖手里的索命绳,牵动男人的每一缕神魂,距离人的□□,越来越远…… “哥哥你爱我吗?”叶霜伸手勾住他轮廓分明的下颌。 “爱……”叶惟昭点点头,目光已经被眼前白花花的肉给蚀得有些涣散。 “霜儿有些话,想跟哥哥说,哥哥会听我的么?” 纤长的玉手抚上他胸膛,非常容易就触摸到了那一处疯狂的跳动…… 叶霜轻轻笑出了声,她非常愉悦地听叶惟昭说出来那一句话:“霜儿说什么,惟昭都听……” “那么,你就放下吧……”叶霜只是将自己的指端那么轻轻一勾,早已丧失了反抗能力的猎物便乖乖地伏在了她的身前。 “放下眼下你正在做的,霜儿我,就跟哥哥走……” 女人娇笑着,朝叶惟昭的耳朵里吹气。 男人的气息落在女人光溜溜的肩上,滚烫得像烙铁,烙得女人的肩一阵接一阵的酥麻。 女王一般自上而下控制男人的感觉如此令人愉悦,她忍不住咯咯咯笑起来,愈发放肆地把纤长的玉腿缠上他的腰…… “哥哥快回答霜儿啊!”女人娇嗔大喊。 “好!” 伴随耳畔传来叶惟昭沙哑的声音,一只粗粝的大手已捏住了女人的喉咙—— 紧紧地钳住。 “说吧!你与那李世澈,到底什么关系?孟小晚!” …… 孟小晚从来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让叶惟昭给醒过来。凤凰草已经给到了极限,再多怕就要晕过去了,就没办法沟通了。 喉间猛一阵收紧,一股强大的窒息感陡然袭来,孟小晚来不及多想,就已经忍不住呜呜哭起来。 她张开双臂高高举过叶惟昭的头顶,好让臂弯上灌满凤凰草油的臂环,能散发出更多的香气。 “哥哥不要啊!哥哥不要啊!”孟小晚发不出声音,只能挤出像鸭子一样含混不清的支吾声。 而此时的叶惟昭也正身处冰火两重天。 他的脑子里昏沉沉的,叶惟昭知道叶霜从来不会这样对他说话,眼前这个女人不是叶霜,但她又长着叶霜的脸颊,发出跟叶霜一样的声音。 叶惟昭快疯了,他看见叶霜在自己的铁钳底下痛苦地挣扎,哭喊,眼看着就要断气…… 叶惟昭再也控制不住松开了手,他把眼前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搂在怀里,心疼地对她道歉,说自己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伤害霜儿了。 女人哭泣着推开了他,说哥哥是坏人,以后再也不理哥哥了。 叶惟昭后悔不已,跪在女人面前祈求她原谅,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眼看着叶惟昭似乎又把刚才的事给忘记了,孟小晚暗笑,招招手叫叶惟昭过来,现在她就要与叶惟昭一起,共赴云雨。 叶惟昭现在一整个人都是乱的,直到他顺从地跟着眼前这个奇奇怪怪的女人的指引,爬到了罗汉榻上……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人声喧哗: “这里!这里!她在这里!” “快!抓住他!” 伴随人们杂乱无章的呼喊声,叶惟昭似乎听见了女人尖叫的声音,那是他曾经非常熟悉的声音。 叶惟昭一骨碌从那罗汉榻上爬了起来,掀开飞舞的纱幔朝外望去—— 就在不远处的池塘边,如白昼般的火光下,叶惟昭非常惊讶地看见另一个叶霜像一只兔子,跛着脚,单腿跳着向前逃,而她身后不远,便是已经追上来的黑衣人。 黑衣人手里举着火把,拿着直刀,呼号着看叶霜单腿蹦了几下便跌倒在地,接着又跟一只蚯蚓似的在地上艰难爬行…… 黑衣人被叶霜的动作给逗笑了,大家挥舞着手里的刀,涌到连逃跑都跑不远的叶霜身边哈哈笑着,看她的可怜相。 叶惟昭的脑子“轰”一声又热了,他一把推开身边那个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的女人,提着刀,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 …… 危难之际,叶惟昭再次与叶霜站到了一起。 解决几个黑衣人后,摆脱了凤凰草熏陶的叶惟昭的脑袋才终于清醒了一点。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重新审视了一遍原本觉得大到没边的梅林,虽然不像刚才感觉的那么大,除了围着池塘的一片,九宫六十花甲子倒是更明显了。 当叶惟昭把刀从最后一个黑衣人身体里抽出来的时候,转过身,他看见自己和叶霜已经被包围了。 身后一圈,应该说是环着湖的一大圈,都是手举火把,挎大刀的黑衣人。他们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所有叶惟昭目所能及的地方,数量之多,让叶惟昭都开始怀疑起来,在这一刻之前,这些人究竟都藏在这座庄子里的什么地方? 小林忠一,终于再一次出现在叶惟昭和叶霜的面前。 小林忠一穿一身扶桑人特有的武士服,胳膊上绑一根写着春日社标志的白色布条,一脸肃杀地盯着包围圈里的叶霜与叶惟昭。 小林忠一身旁,还站了一个女人,穿着与叶霜一无二致的粉色长衫,长衫只虚虚地拢在身上,露出大半对儿雪白的肩膀,看得出来连下裳也没有穿,就那么站在人前,妖娆多姿,风情无限。 “宛东家?”叶霜惊讶地看着宛晴居然与小林忠一站到了一起,她搞不清楚这里头的委缘,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居然会走到一起? 叶惟昭冷笑着打断了叶霜的话,“什么宛东家,她就是孟小晚啊!霜儿,你被她骗了!” 孟小晚? 尘封在脑子深处的记忆好不容易开闸放水了—— 叶霜想起来多年前,自己曾经被这个姓孟的害惨了。孟老爹已经在五年前被粗鄙的雷同知给砍了头,只剩这个孟小晚,今天总算是现身了。 听见叶惟昭的话,孟小晚忍不住拿手捂着嘴嘻嘻笑起来,她远远地朝叶惟昭抛过去一个媚眼: “叶惟昭啊叶惟昭,平日里总听人说你怎生了得,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小林大辅大清早就故意把凤凰草给你留在香炉里,原以为你很快就会寻来,谁知道……”孟小晚顿了顿,用不无嘲讽的姿态看了看黑漆漆的天…… “我和大辅都以为你不来了,准备不等了,还好踏着最后一声临别的鼓点,指挥使大人您终于来了,小晚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哈哈哈哈哈!” 孟小晚说完,便仰头大笑起来,好容易止住了笑,孟小晚再转头对叶霜说: “叶二姑娘你知道吗,你最信任的哥哥……”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的,孟小晚又憋一口气,拿袖子掩住被涨红了的笑脸。 “妹妹说得没错,你哥是个能干的,刚才他跟我,就在那边儿的水榭里头呢……” 孟小晚故意把话只说一半,完了只乜斜着眼睛,瞟那叶霜。 “……” 叶惟昭的脸黑了。 说他笨,寻不出凤凰草便罢了,叶惟昭是干刀口舔血营生的,只要最终拿下了目标,他不介意对方怎样辱骂他。 但今晚发生在水榭里的那件事…… 叶惟昭实在是被孟小晚给恶心坏了! 叶惟昭自问也见过不少没有底线的贱女人,但能行这种手段的女人,倒真没有见过。 凤凰草又称心愿草,意思就是一旦被凤凰草致幻,往往是你心里想什么,便能看见什么,才会出现每个中了凤凰草的人的感受都是不一样的情况。 就像叶惟昭,他心里想的是叶霜,做梦都想与叶霜在一起,当他被孟小晚施凤凰草致幻的时候,眼前自然就会出现叶霜的形象和声音,也才会中了孟小晚的道。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这种草也可以称得上是心想事成草了。 只可惜这次差一点就事成了的对象却是孟小晚,回想起这段过往,足以让叶惟昭直接吐血三升…… 叶惟昭被这女人堵得够呛,他没办法接话,只能保持沉默。 孟小晚最后那一番话是对叶霜说的,却丝毫挑动不起叶霜的半分情绪。 叶霜的情绪已经在很早以前就被这帮人给糟蹋没了,她不相信他们或她们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或许叶霜对这些人曾经付出过的每一份信任,都是对叶霜本人最刺骨的冷嘲和热讽。 尽管早就有警惕宛晴或许是个麻烦的,但等到今晚答案最终揭晓,揭开冠冕华丽的外壳后,底下竟隐藏着如此多令人作呕的下作与阴谋,饶是有再多的准备,也依旧把叶霜给刺激得一抽一抽的。 看过如此多的心怀不轨,背叛与辜负,叶霜也算是看清楚了,到现在究竟谁才是自己最值得期待的。于是她紧了紧手里那只叶惟昭的手,又再往他身边靠了靠。 一旁的小林忠一看见了,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女人果然没一个能省心!叶霜就罢了,害得他丢了野马荡的基地。而孟小晚呢?自己人就站在这里的,孟小晚也能与男人勾搭个你来我往的,到底有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小晚,休要顽皮!”小林忠一冷冷地向孟小晚发出警告。 小林忠一才没有耐心与到手的肥肉多费口舌,只见他只举起手来,朝着包围圈中的叶惟昭和叶霜轻轻指了指,便转过身去就势离开,一边走,还一边对孟小晚说了一句话: “走吧小晚,今晚就杀了这两个人,替你爹报仇,你总满意了吧?” 第124章 全胜 叶惟昭现在的脑子可算是清醒了,不等黑衣人发动,他就率先抱起叶霜往一边跑。 叶霜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叶惟昭给扛在了肩上,一阵猛烈的天旋地转后,叶霜看见叶惟昭带着自己正朝湖边跑,而就在那湖边不远处的地方,正是孟小晚刚才说的那处水榭。 叶霜猜不出来叶惟昭接下来的打算,黑衣人那么多,叶惟昭身边一个兵都没有,除了来送死,叶霜实在想像不出来叶惟昭一个人孤军深入的意义。 叶惟昭没时间跟叶霜解释,直到他踹翻几个拦路的黑衣人,终于成功跑入了水榭里。叶惟昭把叶霜直接搁地上,便又提着刀调转身去与追上来的黑衣人搏斗…… 叶霜趴在地上,茫然四顾。水榭四面,三面都是水,只有一条通往河岸的桥,除了方便叶惟昭一个人就能防守,在叶霜看来留在此地后退无路,当属兵家所说的绝地了! “霜儿你且四处找找,水榭里头可有甚机关暗道?”不等叶霜想个明白,便听得在前方浴血奋战的叶惟昭这样喊。 叶霜一凛,立马行动起来。她的腿不敢用力,只能先四下里爬了一圈,没有发现地上有什么松动的石砖。 叶惟昭的身前已经躺下了一片人,但是自池塘岸边依旧有源源不断的黑衣人朝水榭的方向涌来,甚至还有部分黑衣人直接跳进那池水,试图凫水过来…… 叶惟昭等不及了,且战且退退进了水榭。趁着被人一刀砍向水榭的廊柱上的时候,他摸了摸那根廊柱;被人一脚踹飞进过厅里的美人靠上时,他趁势在上头滚了一圈…… 就连窗棂上那一层粉白色的纱幔都被叶惟昭给拆了下来,他也依旧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转动的按钮或机关。 叶霜害怕地叫着叶惟昭的名字,她的裙摆被刚刚游到水榭旁的一名黑衣人给拽住了,眼看那人就要爬上来。 叶惟昭冲过去,手起刀落砍掉了那个人的手…… 叶霜瑟瑟发抖,脸上被糊上了不知道是谁的鲜血,但她已经不知道害怕,只哆嗦着挤到水榭里头的那张罗汉榻底下,跟个猫似地爬了进去,把自己给藏得好好的。 叶惟昭见状点点头,他很满意叶霜能有这样的自觉,这样他就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击退敌人上面来了。 就在叶惟昭忘我地奋战的时候,突然,他听见自岸上传来一声哨响,黑衣人纷纷向岸上退去。 叶惟昭见状急忙赶到窗边朝岸边看过去,直到他看见黑衣人退下,换上来一批(弓)弩手…… 叶惟昭闪身离开那窗户,躲到了墙壁后。 “外面到底怎么了?”叶霜不解地问。 “他们要放火攻了,赶快找!你找到暗道了吗?”叶惟昭跟个陀螺似的在那房子里头转。 听见敌人要用火攻,叶霜怕了,好不容易稍微不那么抖的身体又开始剧烈抖动起来。 “哥哥,趁着他们还没火攻,咱俩快逃吧?”叶霜说。 “逃,咱们这不正在逃吗?”叶惟昭手眼不停,整个水榭在这短短的时间内都被他摸了一遍。 “哥哥,为何你就那么笃定这里一定有暗道?”叶霜不解,她认为叶惟昭一定是搞错了,趁着现在这最后时刻,说不定水底下还能逃一逃。 叶惟昭没有再说话,时间一点点过去,机会变得越来越渺茫。 堕马庄的地形看似繁杂,细细观之,仍可见得端倪。 最开始叶惟昭不小心吸入了大剂量的凤凰草,产生了幻觉,五感有些失偏颇。但在他抱着假叶霜真孟小晚在那梅花林中瞎转悠的时候,他也瞧出来了,梅花林有诡异。 直到叶惟昭在孟小晚的指引下最后走出梅花林来到湖边的这处水榭,在等着假叶霜“看腿伤”的时候,叶惟昭站在外头吹了一阵冷风,倒让他看明白了此间的奥妙。 梅花林内圆外方,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隅落钩连,曲折相对。加上中央区域共计九个大阵,很明显,此处梅花林乃一隐藏的九宫八卦阵式。 梅花林中央区域呈环形,围绕一池塘,正是此时叶惟昭与叶霜所处的水榭位置。水榭所在的池塘周围八阵则各以六个小阵组成,共计四十八个小阵。一阵之中,两阵相从,一战一守,奇因突进,多因互作。 如此繁复的阵式,不提前做好计算,不分东南西北一通瞎走肯定是走不出去的。 好在叶惟昭很确定,这个梅花林阵是一个“生”阵,而非“死”阵。 同所有的奇门道术一样,九宫八卦阵也分“生”“死”,死阵用来杀人,而生阵呢,自然是用来救命的。 小林忠一在堕马庄建这么一处生阵,很明显不是为叶惟昭准备的,而是给他自己逃命用的。 狡兔三窟,首先得要有窟才能狡得走,不然被对手包了饺子,便没机会逃去别的窟了。 通常来说,九宫八卦阵也是有固定的套路的,自生门入,经一吉一凶门,开门及惊门,自休门出,便可入得中心。 而要从阵中心离开,则需要自中宫出,经过一休门,此门通常为干位或兑位,才能通往下一道生门。 如何找出干位是个难事,生死已尽悬一线,叶惟昭口中念念有词,兀自掰着手指头计算。 叶霜听见了“坎、坤、震、巽……”旋即明白过来叶惟昭究竟在寻找什么。 水榭正处九宫八卦阵的中心位置没错,正是此“生”阵里逃命起始的中宫位置。 可水榭只这么大,天上地下都被叶惟昭摸了个遍,至今也没有找到可以逃出去的那一个密道。 叶霜扫一眼水榭的穹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再环视整个水榭,空荡荡的开间很小,无甚箱笼饰物,也没有桌椅,仅够三四个人转身,除了叶霜身后这张罗汉床,算得上是这水榭里头的唯一一件家具。既然方向定位并不一定准确,直接死板套用天门地盘是不合适的。 不等叶霜再开口,刹那间,耳畔箭啸声顿起,羽箭带着火把簇簇直射进水榭,很快就点燃了散落地上的纱幔,水榭内火光顿起。 叶霜急了,扑出半个身子把还在火堆里寻找的叶惟昭给拽进了墙角。 叶霜朝叶惟昭大喊,“这里也就数尺见方宽,并无甚多的地方装机关,你且想一想,刚才你与孟小晚在这间水榭里的时候,她有没有故意阻挡你触碰什么地方?” “什么?”叶惟昭乍舌。 “你且想一想!刚才你与那孟小晚在干什么?”火光中,叶霜拽紧叶惟昭的领口,强迫他集中精神听自己说话。 “……”叶惟昭语迟,犹豫了半晌才拿手指了指叶霜头顶的那张罗汉床。 叶霜抬头,扫一眼正在给自己庇护的这张罗汉床,瞬间觉得有点气堵。 “好吧!”叶霜深吸一口气,她并不想与叶惟昭计较什么,现在的他们亟需找出正确的暗门! “你回想一下,当你和她在这张床上的时候,她有没有故意避开,或阻挡你靠近什么地方?”叶霜半个身子都爬到了那张尚未燃烧的罗汉床上,全情投入地演绎自己就是孟小晚那一角,对叶惟昭循循善诱。 “……”叶惟昭无语,他很委屈地为自己辩解:“她对我用了迷药,我没有想过要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叶霜扶额,保持那姿势看着叶惟昭,“惟昭,现在咱们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需要你活着,你也需要我活着,不是吗?”叶霜趴在罗汉床上,摆出最妖娆的姿态讲出最诚恳的话。 “……”叶惟昭的头都大了,叶霜说的是实情,就算是自己是被骗了,现在也不是考虑骗子有多坏的时候。 他强迫自己的脑袋不要再去想那些无关的信息,全身心投入去回忆他与孟小晚在一起的时候,孟小晚任何一个可能有疑点的动作。 浓烟滚滚,整个水榭都已经被熊熊火舌吞噬,就这样在周遭毕毕剥剥的爆燃声中,叶惟昭爬上了那张罗汉床,细细摩挲…… 直到他触碰到了位于叶霜身后的一块小凸起…… “得了!” 伴随叶惟昭兴奋的大喊,耳畔传来一阵轰隆声响,罗汉床突然侧倾,叶惟昭张开双臂护紧了叶霜,两人一起落入未知的黑暗…… …… 叶惟昭带着叶霜走出地道的时候,堕马庄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早在叶惟昭带人进庄之前,张楷就开始在堕马庄外围布控,不仅如此,张楷还拿了叶惟昭的腰牌,派人去距堕马村不远的一处军寨,调来了几千人,把堕马庄通往外地的路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叶惟昭带人佯攻一波后,分散了小林忠一的注意力,也延缓了他离开的节奏,给足了张楷在堕马庄外围布控的时间。 小林忠一终究是大意了,以为烧死叶惟昭自己就赢定了。在亲眼看着那一处没用的水榭在火光中彻底坍塌后,自认为大仇已报的小林忠一才带着孟小晚心满意足地从庄子的后门撤出。刚一出庄门,就正好遇上张楷本人,带着兵严阵以待…… 第125章 野马 叶霜此行的目的是治疗腿,结果腿没有治疗成,反倒折腾了一整夜。 叶惟昭把剩下的活统统丢给了张楷,自己带着叶霜先回了静安府。 幕帘低垂,月影婆娑。 丫鬟们把一身污糟的叶霜终于洗干净,重新伺候上了床。 原本绑在腿上固定的两块木板早已不知所踪,受过伤的腿依旧还在痛。叶霜不知道腿的情况,也担心经过今天这一番折腾,往后自己会不会真的变瘸子? 但是叶霜看出来叶惟昭是真的累了,回程路上都没有想起安排大夫给叶霜看腿。 不过很快叶霜又看开了,反正自己也命不久矣,瘸不瘸的,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 就在叶霜躺在被窝里,眼看婢女们吹灭了灯,掩好窗户,关闭好门,叶霜闭上眼睛准备就这样睡去…… 突然,自门外传来零落人语声,叶霜凝神,听出来是叶惟昭在与婢女们说话。 “二姑娘睡下了么?”叶惟昭问。 “刚睡下。”有婢女这样回答。 “好,你们且出去,我进去看看就行。” 黑暗里,叶霜自那床上坐了起来,一动不动等着看卧房的门开。 经历过今天从早到晚的生死时刻,叶霜也有许多话想对叶惟昭讲。 吱嘎一声,门自外推开,叶惟昭一只手端一盏油灯走了进来。走进门来看见叶霜居然直挺挺地在床上坐着,他微微一笑: “怎的,可是专门在等我?” 叶霜看着他点点头,说,“是的,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脸。” 叶惟昭的脸在逃命的时候被木头给划伤了,走出暗道的时候他满脸都是血,把叶霜给吓坏了。 叶惟昭放下手里的油灯,侧身坐在叶霜的床沿。 叶霜看见他也洗漱过了,脸上的血迹都擦干净了,只在额角留一段长长的伤口,一直延伸到眼尾。 叶霜瞧着那血红的伤口,心疼坏了,伸出手去摸他的眼角,问叶惟昭划拉这么长,是不是需要包扎一下啊? 叶惟昭摇摇头说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再说伤口搁这儿不好包,要不就得把一只眼睛都给包起来,我才不要做个独眼龙。 此话一出叶霜便忍不住笑了,一想到叶惟昭把一只眼睛包起来,瞧着跟那作恶多端的屠夫似的就好笑。 叶霜拿手捂着嘴嘻嘻笑着,看着眼前垂首低眉的叶惟昭,劫后余生的感觉不要太好! “可是我的腿不大好!”叶霜撅起嘴巴跟叶惟昭诉苦,“木板掉了,我真的很怕今后会变长短腿……” 叶惟昭抬起头,告诉叶霜说自己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回家路上他就看见固定腿的木板掉了,心说回来就给叶霜瞧瞧。 叶霜莞尔,虽然瘸不瘸的早已不那么重要,但原以为他已经把腿的事情给忘记了,原来他一直还记得,并打算亲自来处理,这种被人宠爱的感觉总是会让人愉悦的! 叶霜挥挥手叫叶惟昭先出去,她先稍稍准备一下再叫叶惟昭进来。因为叶霜已经睡下了,穿得轻薄,想先披一件衣裳再叫叶惟昭进来。 谁知道此言一出,叶惟昭竟然一凛,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之前在水榭里自己被假叶霜给摆了的那一道。 不过看个腿伤,还准备什么准备? 他不愿意再重复那一段尴尬的体验,于是叶惟昭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叶霜要先准备的请求。 “何必那么麻烦,你不需要做什么准备,我很快就看好了!”他嘴里念叨着,手底下则毫不客气地掀开叶霜身上的被褥。 叶霜完全没有预备,被叶惟昭这么毫无预警地来一下,轻薄的小衣随着被褥也一掀,半掩的玉体一览无遗。 喉间不由自主发出一声轻呼,叶霜脸红了,手忙脚乱四处“追剿”乱飞的衣襟。 看着眼前乱泄的春光,叶惟昭瞬间就后悔了,他为自己的毛手毛脚追悔莫及,急忙又抓起被子把叶霜给重新盖起来。 叶霜红着脸,低着头,把被子给挑了一个洞,把自己的伤腿从那洞里给伸出来,再抖抖索索把亵裤腿给撩了起来…… 叶霜低着头,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一条白花花的腿横陈眼前,叶惟昭用一口口水润了润有点发干的喉咙,伸出手去—— 入手温润,又细腻,有一只小毛毛虫在心头蠕动…… 现在或许并不是一个检查身体的好时候,叶惟昭的脑子里突然有这一念头闪过。 虽然只是因为凤凰草产生出来的幻觉,但是今天晚上叶惟昭被刺激得狠了,他好像有点坚持不下去…… 好不容易收了神,叶惟昭努力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面前那层雪白皮肉底下的骨头上来,决定这里一会完事了再去后院耍会刀。 “唔……我瞧着,似乎没有问题,如果你还感觉到痛,应该还是周遭的筋肉损伤还没有恢复。”叶惟昭低头认真劳动。 “这里,你还痛吗?” 他的气息喷射在叶霜腿上带来一层酥麻,略带薄茧的手轻轻按压细嫩的皮肉,烛光洒在他光滑的额间,轮廓分明,那里有一层隐隐反光的薄汗…… 叶霜看得有些出神。 待叶惟昭再次重复一遍他的问话,叶霜才慌忙摇摇头,又突然点头。 叶惟昭抬起了头,目带嗔怨: “你到底痛,还是不痛?” “痛!”叶霜一手扶额,脸上一副痛苦的表情。 “你不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我的腿痛,心也痛……” 叶惟昭苦笑道,“你腿痛便罢了,怎的心又痛起来?” “因为你花心,转眼就被别的女人勾去了!” “……” 叶惟昭无语,知道该来的总是要来,水榭那件事他真的是被冤枉了,怎么都得要跟叶霜解释清楚的! 于是叶惟昭上前,把叶霜装模作样捂着脸的手给用力拽了下来,他要叶霜看着他的眼睛—— “我可以看着你的眼睛向你保证,我真的是被孟小晚骗了,她对我用了凤凰草,你知道凤凰草是什么吗?就可以让人移神换智,心智尽失的东西! 我不小心闻到了那种草,就出现了幻觉,那女人故意叫我哥哥,我瞧着她就变成了你的模样!她还骗我说她腿痛,于是我便把她当成了你,还拼了命的要把她给救出庄去,直到后来看见那些扶桑兵在池塘边追你……” 事情发展到这里,叶霜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凤凰草的威力,叶霜自己也领教过了,只不过听孟小晚编排,她总归还是心有芥蒂的,只有听叶惟昭亲口告诉她实情,她心里才能真的放下来。 看着眼前叶惟昭诚恳又急迫地跟自己解释他究竟是怎么被骗的,叶霜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叶惟昭这么狡猾的人原来也会被骗的? 虽然明知他被骗也是为了叶霜,但叶霜就是想逗他一逗,让他警警神。 “我不信!” 叶惟昭方才正在检查脚,叶霜顺势就把脚往他怀里抻了抻。 “怎的不信?我说的都是实话……”叶惟昭急了,就要朝叶霜靠过去,却被一只玉脚给撑住肩,挡住了去路。 “你怎能这样……”叶惟昭还要动弹,再一次遭到玉脚的压制。 终于他怒了,抓起肩上那只又白又嫩的脚往嘴里“啊呜”咬一口…… “……” 正是那一口,是扭转乾坤的一口。 气氛瞬间变得有点尴尬。 准确来说,不叫尴尬,而是变得“紧张”。 空气似乎被什么灼得高了一些,叶惟昭的眼底有些红,像一头被激怒的狼。 他“咬了”叶霜一口后,又接着往那处皮肉上狠狠吸了一口。 叶霜木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自己被咬的那只脚给叶惟昭吸走了…… “你不可以这样对我……”叶惟昭口中喃喃,他放开叶霜的脚,朝叶霜正面欺身而来。 “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一个……”,叶惟昭嘴里嘟囔着,一只手撑住她后颈窝,不等叶霜反应过来,一串灼人又令人窒息的吻,就已经像狂风巨浪席卷而来,把叶霜带走…… …… 情涛万丈,叶霜就是那一叶扁舟,在波峰浪谷中上下颠簸,那一阵阵袭来的热浪,把她的周身浇得滚烫。 叶霜的周身都酥软了,这一次,她不再拒绝,她把一切顾虑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听凭那匹野马在丰沃的原野上驰驱,任由那只狂蝶在芬芳的花丛中飞舞。 叶惟昭的爱比记忆中的更加美好,叶霜贪图这样的美好,只想与他在一起,永享这人间至美。 叶霜的心醉了。 身化了。 她的一切都飞走了,眼前空茫茫的一片,只有心上人模糊的影子在晃动。 红烛的光焰羞涩地摇曳,烛光下,一团粉红色的氤氲彻夜升腾、变幻…… 一夜的风流,叶霜心身通泰的同时,也香汗淫淫、筋疲力尽。 乏力的她,终于倦倦睡去,叶惟昭的臂弯,宛若一座宁静的港湾,给她庇护,给她安祥。 天快亮的时候,小丫鬟端着水盆,提着热水就要进杜鹃院的上房,被管事的嬷嬷给一把拉住了。 “你个笨蹄子!小姐她又不上工,你天天天不见亮把人拉起来作甚?” 小丫鬟被批得一头雾水,一脸莫名地看着嬷嬷不知所云: “嬷嬷此言何意?二小姐她不是每天都这个时候起吗?她说她已经习惯了,就算只能在床上躺着也要这个时候起床……” “呔!你个强嘴的驴!”嬷嬷被气得不行,愈发暴躁地打断了小丫鬟的话,嬷嬷索性举起手里的扁担作势就要砸那小丫头头上。 小丫头被吓得不轻,丢掉手里的桶和盆,哇呀呀乱叫着,抱头鼠窜…… 第126章 规矩 大家对昨晚指挥使没有回房睡觉的事情噤若寒蝉,一直到快中午了,杜鹃院的上房里依旧没有动静。最后才由杜鹃院管事的吴嬷嬷出头,小心翼翼地叩开了上房的门…… 吴嬷嬷进去的时候,叶惟昭已经起了,他自己穿好了衣裳,正要准备出门。 看见有人进来,他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更不会心怀愧疚。他很自然地告诉那管事的吴嬷嬷,二小姐这两天没吃好饭,中午务必要给小姐多备点吃喝的东西,另外还要准备多点热水,二小姐呆会儿或许想洗个澡。 吴嬷嬷比叶惟昭更加不好意思地应下。 说完,叶惟昭便很自如地就出去了,他告诉管事嬷嬷说自己已经起晚了,饭就不吃了,晚点去军营里吃,今天还有要事要办,或许会晚点回家。 吴嬷嬷急忙躬身,用比平时更加恭谨地态度目送叶惟昭逐渐远去…… 送完叶惟昭,吴嬷嬷走到床边,准备叫叶霜起床,已经快到中午了,再不吃饭人怕是会被饿着。 刚一掀开窗幔,就看见叶霜也起了,坐在床头,正眼巴巴地望着外面。 “小姐醒啦?”吴嬷嬷热情洋溢地唤叶霜,那情绪之饱满,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肉麻。 好在叶霜却因此而感到好受不少,她也笑眯眯地回应道,“有劳吴嬷嬷了。” 吴嬷嬷叫叶霜稍等,自己则紧走两步来到门口,招呼早已等候在外面多时的丫鬟们都麻溜地赶快进来! 话音刚落,只见五六个丫头抬水的抬水,拿面巾子的拿面巾子,鱼贯而入。 每个人都低着头,闭紧了嘴巴,走进门就只管闷头干活。 吴嬷嬷见状,走过来,一把抢过那木头丫头手里的小衣,狠狠瞪那婢子一眼: “去!打热水来给小姐擦擦身子!” 说完又走到叶霜身边,满脸堆笑地跟叶霜解释,说昨晚气候不好,闷得要死,想必小姐身上也有点汗,用水擦擦再穿衣裳能舒服一点。 叶霜听言脸噌一下就红了,一直烧到了耳根。 吴嬷嬷脸上的笑容依旧,就像瞎了一样看不见叶霜脸上的羞赧之色,只有条不紊地指挥屋里的下人们都高效行动起来,准备接下来应该完成的差使。 吴嬷嬷替叶霜解衣裳,却被她拒绝。 “嬷嬷把帕子打湿了水,再递给我就好,我自己擦。”叶霜这样吩咐。 吴嬷嬷觉得这样接力干活有点多事,但她没有拒绝叶霜的安排。 就这样,一个丫鬟负责打湿帕子,吴嬷嬷负责把帕子递给叶霜,叶霜就躲在帐子里头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擦…… 过了一会儿,也没人知道叶霜到底擦好了多少,大家只知道洗帕子、换帕子、递帕子……吴嬷嬷又担心叶霜的伤腿错位了,一直站在那帐子外头提醒,“小姐注意腿!”“帕子擦完两个面就不要再用了,该换一块了”…… 就这样,午时已过,满屋子的人都还没有吃饭,全部人都等着叶霜一个人藏在帐子里头擦洗身子。 突然,叶霜在幔帐里头发出轻轻一声“哎哟”! 吴嬷嬷慌了,再也不管什么禁令不禁令的,直接拉开帐子就钻了进去…… 嬷嬷看见叶霜正歪倒在床头,急忙伸手过去把人扶起。 但见叶霜的秀眉紧蹙,额头上渗出来一层汗。 “我擦背来着,不小心扭到腰了……”叶霜咬着牙,痛得直咻咻。 “嬷嬷先出去罢!我靠一下就好了,你不必担心。”叶霜说着就要伸手把吴嬷嬷推开,半开的衣襟便彻底敞开,露出脖颈和前胸星星点点的痕迹…… 吴嬷嬷咂舌,只能再度装瞎,扶着叶霜又重新躺下。整理褥子的时候,嬷嬷眼尖,看见自被褥底下透出来的斑斑血痕…… 老嬷嬷再也忍不住了,叹一口气,唰一声就把幔子都拉开了。 叶霜一惊,正要起身质问吴嬷嬷为什么不听自己的话?却听得那吴嬷嬷扬声安排屋里的丫头们都立马来干活。 “来两个人把小姐从床上抬那春榻上去,褥子和被子全换!”老嬷嬷立在堂下发号施令,“琢玉和琢霜,你们两个重新打水,替小姐擦身!” …… 在吴嬷嬷的运筹惟愿下,饿了一整夜加一个半天的叶霜总算吃上了饭。 吴嬷嬷把那些不懂事的丫头们统统都撵了出去,只剩自己一个人在屋里伺候叶霜吃饭。 尽管已经很饿了,叶霜吃饭依旧很讲规矩,绝对不会长啜大嚼,只静静地坐着,慢慢地夹自己那一面的菜吃。 吴嬷嬷从旁看着,心下愈发笃定了叶霜必定出自高门大户。自打两年前进这静安府,吴嬷嬷就听人说过,指挥使大人的祖上是农民,就连大人的亲生父亲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摆脱了农民的身份。 如有福至心灵,于是吴嬷嬷便开口问那叶霜,“二小姐来京城这么久,奴婢们也不曾见过小姐的母亲。小姐如此端庄大方,想必夫人也是这样温柔可亲的人,也不知奴婢们有没有机会得见夫人的面了。” 叶霜听言,脸上泛起一层涟漪,她停下口中的饭食告诉吴嬷嬷说,母亲不喜欢京城,应该是不会来京城了。 吴嬷嬷听言脸上露出惋惜的表情,又紧接着开口问叶霜,“那老爷呢?” 原以为提起叶霜的父亲,叶霜应该与母亲一样健谈,可谁知吴嬷嬷的话音刚落,叶霜的脸竟黑了下来。她不再接吴嬷嬷的话,只放下手中碗筷,一脸正色道: “吴嬷嬷,我不知指挥使大人给你们立的规矩是什么,若他不曾跟你们立过规矩,那今日我便跟你再立一次,回头你也把我这番话传给管家,叫他都交代下去……” 叶霜顿了顿,看进吴嬷嬷的眼睛,“贵人的家事,若没有主动告知,下人们切忌窥探!” 吴嬷嬷被吓得不轻,立马捣头便拜,自责越矩惹主子不高兴,恳请叶霜宽恕。 叶霜倒也不再追究,挥挥手叫吴嬷嬷把桌上的饭菜都撤走,自己已经吃饱了。 吴嬷嬷连声应下,就要去找丫鬟们进来收拾桌子,却听得叶霜又叫住了她: “嬷嬷你们若一定想知道,那我也不妨告诉你们。指挥使大人,他不是我兄,也做不了我的兄长。他可以做我的夫君,只是现在看来还有些困难,也不知我与他,最后能不能……成婚配……” 叶霜说出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很明显地低了下去,吴嬷嬷很惊讶地听出来悲伤的意思。 吴嬷嬷抬起头来想看一眼叶霜的脸,但此时叶霜已经转过了身去,只留一个后背对着吴嬷嬷。 吴嬷嬷不理解叶霜说这句话的意思,在她看来小姐与指挥使大人婚前就成了事,就算不想成,也肯定必须成了,这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于是她急忙应了一句,“小姐与大人乃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老奴敢肯定,小姐与大人,一定可以喜结连理,一定会白头到老的!” 叶霜听言也没有回头,说了一句,“借吴嬷嬷吉言了。” 那声音轻飘飘的,但里头的怒气,倒是消散了不少…… …… 很快,吴嬷嬷就把叶霜的话,通过静安府的管家都交代了下去。众人听言不无错愕,同时也为叶霜干净利落的手段感叹不已,伺候起叶霜来,自然也愈发尽心尽力了。 自那晚以后,整个静安府就笼罩在一种莫名的奇怪氛围里。虽然从一开始,众人就对两个主子的兄妹关系存疑,但现在当二人的关系真正大白于天下,大家依旧有些接受无能。 没有人敢猜测叶霜的真实身份,但叶霜入住静安府这么久,表妹都见过了,却从来没有没有搞清楚过叶霜父母的消息。于是大家便猜,叶霜是指挥使家里捡来的童养媳。 但是不管叶霜究竟是童养媳亦或义女,在眼下来说,叶霜就是他们静安府的女主人,虽然暂时还不是夫人,却胜似夫人的女人,就够了! 晚间叶惟昭回家,在得知叶霜一整天都乏力,吃过晚饭后连院子都没逛,就直接上床睡下了,叶惟昭便留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吃过了晚饭。 下人们没有解释原本就有腿伤的叶小姐为什么会一天都乏力,叶惟昭也不会去问,他甚至连叶霜的腿伤都没有追问,这个问题就那样直接过去了。 毕竟大家都有点尴尬,这种问题自然是最好连提都不要提。 叶惟昭很快吃完饭,又漱过口洗过脸后,包括管家在内的所有人便呆呆地站着,不知道叶惟昭从今以后到底打算住哪里? 如果说今后指挥使大人是要娶叶霜为妻的,那又该将程家置于何处?要知道指挥使大人现在住的宅子都还叫静安府呢! 大家都不敢去想,也不敢问。 好在叶惟昭很快就给了府里所有下人们一颗定心丸。 叶惟昭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就要往杜鹃院去,老管家赶忙迎上前去询问叶惟昭:大人今后是不是要把东西都搬杜鹃院去?毕竟大人您住那边,东西又搁这边上房的,下人们伺候起来也不方便。 叶惟昭想了想,便摇摇头告诉老管家:暂时还是不要搬吧……毕竟我与小姐,还没办酒。 “……”老管家听完无语了。 合着大人也知道还没办酒是不能住一起的,那他昨晚和现在又是在干什么? 或许是看出来老管家的腹诽,叶惟昭的脸上竟也展露出来一点不好意思的颜色,他勾了勾手指头,示意管家靠近一点说话。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你得抓紧时间办了。去帮我看看京里的宅子,找间合适的,叫叶小姐看过了就直接买下。明年三月,三月草长莺飞的时候,你家大人就要搬家,搬家迎娶新夫人。” 第127章 说和 京中像叶惟昭这样身份的大官们,通常都采用自己买地自己建宅子的方式。 倒不是说作为朝廷大员,就要讲什么排场,而是一般做官比较大的人家,家眷也多,市面上的空宅子,不一定能找到这么大的。能提供这么大宅子的,一般也肯定是大户人家,京里的大户也就这么点人,所以可以选择的范围,就实在太小了。 在年前,叶惟昭曾经相中了京郊的一处地,因为在北城门之外了,不在京城里,所以价格还算不错,叶惟昭当时就交钱买下了这块地,准备将来修府宅用。 但是现在很明显他等不及了,租房都不想考虑了,叫管家直接去买。 于是接到命令的老管家去市面上转了一大圈,选出来几户人家的房子,都觉得欠缺一点什么。不是宅子不够大,稍嫌局促,就是房舍显旧,入住还需要大规模休整。 在管家看来,作为神机营的指挥使的府院,怎么都得有静安府这两下吧!住磕碜了,也叫人看轻了不是? 管家觉得难选,好不容易挑了两户最大的,自己画了个草图,交到叶霜的手上,请二小姐把关。 叶霜看了一眼就把图给搁一边了,她告诉管家说现在没必要买宅子,没得浪费钱。 管家不认可叶霜的意见,尽管有交租金,但这宅子毕竟是人程家的,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指挥使大人自己买房子住,明显更合适一点。 叶霜当然认可叶惟昭需要拥有属于他自己的府院,但叶霜想的却是,自己和叶惟昭都指不定还能活到哪一步呢?若是下个月皇太后的生辰庆典上叶霜就死定了,那叶惟昭接下来需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亡命天涯,把买房子的这一大笔钱省下来逃命,岂不更好? 不过叶霜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管家也不得而知,自然会坚定地执行叶惟昭的命令。最终还是叶霜拗不过,从管家提出了备选宅子里选了一户最小的,叫他交给叶惟昭看。 管家撇撇嘴,说指挥使一定会不喜欢的,要不二小姐您再想想? 叶霜笑着点点头说一声“可以”,就把管家手里的那几张图纸给收起来了。 叶霜打算的是就把这事给拖起来,拖到叶惟昭需要逃命那一天,自己的任务也就算圆满完成了。 只是很可惜叶惟昭不能让叶霜如愿了,虽然没时间亲自去处理,但是他很明显对买宅子这件事挺上心,每过几日叶惟昭都会找来管家问一问最近看院子的情况。 直到有一天管家告诉叶惟昭说,图纸被二小姐收走了一直没给回复。当天晚上叶惟昭便与叶霜说起了这件事,他要叶霜明天就给管家准话,买府院的事不能再拖了。叶惟昭还告诉叶霜说自己很快就要去关东,这一去就是大半年,等他处理完关东的事情,回来就该住新宅子了。 叶霜听完有些支吾,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倒是爽快地回答了一声“好”,便闭嘴不再谈。 叶惟昭瞧出来叶霜心里在想什么,便问她,“我想,你明天应该还是不会去给管家准话吧?” 叶霜尴尬地笑,告诉叶惟昭说她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花这个钱。 虽然叶霜并没有就这个问题多解释什么,但叶惟昭还是听出来叶霜的言下之意。他很认真地想了想,问叶霜,“你是不是对我们的将来没有信心?” 叶霜听完笑着摇了摇头。 叶惟昭原本坐在灯下看书,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床边来看进叶霜的眼里。 “霜儿你知道我背着你都做了些什么吗?”叶惟昭问。 叶霜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 “既然你不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那你为何那么笃定我就一定会输呢?” “……” 叶霜被堵得一噎。 明知道是他强词夺理,但叶霜竟无言以对。 叶惟昭轻轻一笑,凑过身去,把叶霜拢进怀里,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我又何尝没有胆怯,没有想过后退?可是霜儿啊……”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等到今天吗?所以我也需要你给我信心,霜儿不能老想着我会输,我会死得很惨。所以你一定要告诉我我肯定能够成功!而且当然能够成功!” 叶霜怔然,从叶惟昭的话音与语气里,她听出来太多的伤痛与沉重。 叶霜不清楚叶惟昭曾经做了些什么,又准备怎么做,但叶霜能猜到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投入了多少心血与努力。 “嗯!我信你。”叶霜紧靠在他虬结的臂弯,在幽幽的蕙草香里她闭上了眼睛。 “你一定能成功!”她轻轻地说。 …… 这一天,叶霜觉得自己的腿似乎活泛了些,便叫吴嬷嬷给自己找了一根棍,她拿一只手拄着,颤巍巍在房间里尝试着挪动步子的时候,静安府的管家急匆匆地跑进了屋来。 老管家告诉叶霜说:指挥使大人原本有禁令,不准人来访,所以张楷张将军便是执行那道禁令的人,每天在府门口守着呢…… 叶霜点点头说,是的呀,又怎么了? 只见那管家一脸难色,对叶霜作了个揖说:“可是外头来的是程将军,张楷不敢拦,现在程将军他人已经进来了,就在前堂的堂屋里头坐着,点名要见叶小姐您呐!” 叶霜叫人用一把软轿,把自己给抬到了前堂。 这是叶霜第二次见程烈。 叶霜到的时候,程烈正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堂屋的下首。他没有带随从,也没有让静安府的下人们伺候。 叶霜在门外看见了,心头涌起一阵不一样的情绪。 程姣来静安府,是当女主人的,不仅安排静安府里头的花草树木,还安排静安府里头人的住宿。 而程烈,跟程姣却并不一样。 程烈完全没有把现在的静安府当做他们程家府宅的意思,今天来静安府,程烈的姿态很低,他不是声势浩大的将军,也不是叶惟昭的恩师或上司,他只把自己当作静安府的普通客人。 这让人很难对今日程烈贸然打破叶惟昭禁令,硬闯静安府的行为再有什么微词。 叶霜来到堂屋的门口,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给抬了下来。 程烈见状,立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来到门边等叶霜进门。 叶霜非常不好意思地与程烈见礼,并邀请他坐上座。 程烈却很坚持,最后选了一个靠右侧的椅子坐下。 因为程烈的态度,这让叶霜很难对他说任何不礼貌的话。叶霜恭恭敬敬地请程烈喝茶,让仆妇们把叶惟昭才买回来的果子洗好剥皮送上来招待程烈吃。 程烈也很客气,一直都在对叶霜说抱歉,今日自己贸然到访,给腿疾还没好的叶霜添麻烦了。 叶霜则对程烈问好,说多年不见,将军的精气神,瞧着愈发的好了! 程烈笑着对叶霜打千,说他们干行伍的,一旦过了四十这身体也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年轻时候留下什么伤病,到这个岁数就会席卷重来,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为朝廷扛几年刀了。所以程烈建议叶霜也多提醒提醒叶惟昭,叫他办差的时候不要那么拚命,差使都是朝廷的,而身体才是自己的,莫要等年纪大了,想补又补不回来了。 叶霜点点头称是,回头她一定劝叶惟昭悠着点。平日里就应该多跟将军请教请教,免得人生走弯路,身体也走弯路。 被叶霜如此奉承,程烈脸上也笑意宴宴。 叶霜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来今日程烈造访静安府,并不是想跟叶霜叙旧,很明显就是故意避开叶惟昭,有事找叶霜的。 叶霜适时询问程烈:“程将军是有什么事寻民女么?” 程烈听言,脸上露出一丝难色。 叶霜见状急忙安慰程烈,说程将军您是民女的恩人,有事您尽管说,只要是民女能够办到的,都一定会努力替将军办到! 程烈感慨道,从第一次见面他就感觉到了,叶二小姐是一个好姑娘,徐太仆有你这样的好孙女,是福气! 叶霜苦笑,心道这样的福气还是免了吧!要不是因为自己,祖父若能一直留在京城,好医好药地伺候着,指不定还能多活几年呐…… 程烈一脸忧虑地对叶霜说:二小姐腿脚不方便,有件事你或许不知道,最近惟昭与程家的关系闹得有点僵…… 叶霜一愣,问程烈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吗?程将军是哥哥的恩师,更是恩人,他不应该忤逆将军才对。 程烈急忙摆了摆手,说,“倒不是忤逆程某,惟昭一直都是一个非常听话的孩子,手脚利索,功夫也好使,我程某安排他做什么,他都能完成得妥妥贴帖!只是啊……” 程烈话音一转,眉头紧蹙,一副非常难受的表情:“只是最近……最近惟昭与在下的兄长家有点误会,在下虽一直努力从中调和,但效果欠佳,现在连老太爷也听到了风声,安排在下出来找二小姐说和说和。” 第128章 保护 叶霜了然,原来是定西侯程坚那一房的事。 说起程坚与叶惟昭有矛盾,不用猜叶霜都能知道,不就是因为程姣嘛!程姣想要招赘叶惟昭,而叶惟昭不肯呗! 叶霜不理解关于叶惟昭不想入赘的事情,为什么程烈要来找叶霜说和? 若因为这种儿女□□,程烈出面让叶霜帮忙劝说叶惟昭入赘奉国公府,那么连叶霜都会看不起程烈。毕竟是男女感情的问题,无论男女,在一方不愿意的情况下,另一方竟使出威逼利诱的手段,这也太磕碜人了。 可今日程烈来见叶霜,却并不是想要叶霜也去劝说叶惟昭入赘的,他是来跟叶霜谈感情的——谈叶霜与叶惟昭的感情。 程烈首先对叶霜鞠了一大躬,惊得叶霜差点从那座椅上摔下来。 可是腿又不方便,叶霜错愕不已,询问程烈为何对自己行此大礼? 程烈答,虽然事出有因,但姑娘身上终究流着先皇帝的血,我这个当臣子的对姑娘行大礼,实属应当。 “……”叶霜听言沉默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对程烈说什么。 “今日来访二小姐,实属唐突,只因我程烈眼看着惟昭一路走到今天,深知他吃过多少苦,流过多少汗。惟昭出身贫寒,能做到今天这般成就,我相信,就连二小姐你也会为他赞叹吧?”程烈看着叶霜,眼中满含的慈祥已经快要溢出来。 “血缘,并不是二小姐的原罪,程某见识过二小姐的聪慧和勇敢,并深深为小姐的大度与洒脱所折服。所以跟我期待惟昭今后一帆风顺、前途似锦一样,程某也会非常乐意见到小姐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只让在下担心的是,现在的惟昭似乎在走一条非常危险的路,他想赌一个非常微小的机会,只是为了正大光明把二小姐您迎娶进门……” “所以将军的意思是,霜儿拖累了叶惟昭,我是他的累赘?”不等程烈说完,叶霜已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 叶霜不否认程烈说的不无道理,但是她不爱听,没有谁喜欢被人说成是累赘,更何况叶霜有能力,她自己也是可以养活自己的。 “不是!不是!我没有指责小姐是惟昭的累赘的意思,在下想说的是,因为惟昭的那一个愿望,导致在下的兄长一家与惟昭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程烈顿了顿,他叹一口气,眉宇间疲态尽显。 “小姐有所不知,程某的兄长是个暴脾气,脾气一上来就不管东南西北四处乱闯,为了拽住他不做出任何误伤二小姐和惟昭的事,程某简直精疲力尽了……” 若是搁别人身上,把叶霜的另一个身份挂嘴上,以威胁叶霜离开叶惟昭,叶霜一定会将对方视为自己的仇人,予以坚定的反击。但因为对方是程烈,这让叶霜不得不开始正视这个问题,并认真思考起来。 叶霜不清楚这个秘密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泄露出来的,叶惟昭一直对程烈忠心耿耿,说是叶惟昭主动透露给程烈,也不是没可能。 原本叶惟昭要想找个帮手,程家肯定是一个不错的选项,但现在出了一个岔子——那就是程姣突然就插了进来,为了得到叶惟昭,便以叶霜的身份作威胁…… 叶霜上一世走得早,不清楚后来的叶惟昭最终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叶惟昭六亲不认,神鬼皆欺,怎会再把区区程家放在眼里?但叶霜并不懂,她只能从一个普通人的角度去替叶惟昭思考这个问题。 而今日程烈求助于叶霜,其实也只是因为程烈懂叶惟昭,早早就看清楚了叶惟昭过分玲珑的心思,与狠辣的决心。程烈知道找叶惟昭谈,是最靠不住的,这才转而寻求更为柔弱的叶霜罢了。 同叶霜欺负人都只欺负最没有反抗能力的叶济康一样,这边程烈耍围魏救赵的技俩,也只敢来围猎叶霜。 叶霜已经被自己的另一重身份给搞到精神紧张了,先有李世澈,就曾经多次利用这一点拿捏叶霜,也拿捏叶惟昭。现在突然又出现一个程家,虽然仰仗程烈在,暂时还没有多大的危险,但叶霜已经很敏锐地感觉到了: 伴随时间的推移,自己的另一个身份问题,正在被各方人等,为了他们各自的利益各种利用。 而叶霜就是那艘落入漩涡的小舟,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命运,也很难反抗。 思及这一点,叶霜恻然。 她也恨自己,恨自己身体里的那一脉血,让她如此轻易地就变成了群狼眼中的食。 叶霜想,就算不曾见到赵昀,自己的身份也很难再掩盖多久了。不被赵昀自己亲手揭露出来,叶霜也很快就要被自己,及叶惟昭身边那些群狼给祭奠出来。 所以呢…… 叶霜苦笑。 “谢谢程将军一直以来对哥哥的照顾与关心。”叶霜抬头看着程烈,“哥哥保护霜儿这么多年,霜儿自然也应该保护哥哥。” …… 程烈离开静安府的时候,脸上的神采明显飞扬。 叶霜瞧见了,她并不会再计较什么,只在心底难免有些怅然。 不甘心,是肯定的。重活一世,叶霜只想活出自己的人生,并雄心勃勃规划好了将来努力的方向,没想到却被老天爷给开了个玩笑,叶霜的命运竟然早早就以这样的方式给定了型。 早知道自己是赵珩的女儿,如此人生要来何用? 只因为身体里流的血,她甚至连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有。如果可以,叶霜只想让自己的爱人和爱自己的祖母,母亲,以及无辜的家人们都好好的活。 临别的时候,程烈问叶霜,惟昭是在准备买新府院吗?因为他已经听见不下一两个人说静安府的管家在跟他们询价。 叶霜没有隐瞒,说是的,哥哥想要有他自己的府院。 程烈说其实没有必要…… 程烈没有说完,便闭了嘴。 叶霜瞧见了程烈那戛然而止的尴尬,她哈哈大笑起来,说其实霜儿也是这样觉得的,但哥哥不听。 “将军知道的,哥哥总是很固执。”叶霜眯眯笑着,眼尾那一抹闲散与慵懒有些刺痛程烈的眼睛。 但程烈不是后宅里只会争宠的女人,男人对男人既往的情史其实并不那么以为然。程烈相信今天叶霜对自己说的那些话,都出自真心,所以他很爽快地就把偶然出现的那点刺痛给扔去了一边。 程烈对叶霜拱手告辞,并把自己的腰牌留给了叶霜,方便叶霜在需要的时候,随时寻求程家的“帮助”。 叶霜收下了程烈的腰牌,并对程烈说谢谢,便坐在那软轿上目送程烈远去…… …… 晚间叶惟昭回家后,叶霜难能可贵的主动替叶惟昭梳洗。 叶惟昭正在净房里坐澡盆里洗头,叶霜撑一根拐杖挪了进去,她来到叶惟昭身边坐下,叫他靠在澡盆边,她来伺候他洗头。 叶惟昭很开心,美滋滋地靠在澡盆边缘,闭着眼睛享受叶霜的伺候。 叶霜取来皂角替叶惟昭揉搓发梢。 “惟昭现在是神机营的指挥使。”叶霜突然这样自言自语般说话。 “嗯?是的呀,又怎么了?”叶惟昭没有睁眼,嘟囔着回应叶霜。 “你还经常与那奉国公府的人来往么?”叶霜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淡淡的,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叶惟昭一愣,睁开眼睛扭头看叶霜,他认为自己明白叶霜是在担心什么,于是他很肯定地告诉叶霜,因为程家两兄弟皆朝廷重臣,要叶惟昭完全不与他们联系是不可能的。 叶霜点点头,说自己当然明白这一点。 “霜儿你放心,除了公事上的来往,昭从来就没有与程家女眷发展任何关系的想法。” 叶霜眯眯笑着,她当然相信这一点,而且自己今天说这话的重点根本不在这里。 “我的意思是……”叶霜想了想,决定换一种方式问,“哥哥觉得程烈将军这个人,怎么样?他依然是你的好老师,好恩人吗?”??? 叶惟昭一愣。 常年行走刀尖,叶惟昭这人的敏感度很高,他很快就猜到今天或许有什么他不允许的人违背他命令来做过了什么。 “是谁?”叶惟昭一把抓住了叶霜的手,“霜儿你告诉我,今天是谁又来找过你?” …… 静安府的守卫们都认识程烈,很多还曾经做过程烈的手下。所以今天叶惟昭回府后,并没有人主动告诉过叶惟昭程烈来过。 因为程烈离开的时候说了一句“不需要告诉惟昭”,于是包括张楷在内的所有人,都开始坚决执行起程烈的命令来。 叶霜有些惊讶地发现府里的下人们,包括叶惟昭安排的将军和士兵,都没有跟叶惟昭说过今天静安府来过访客的事,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多事了。 毕竟挑拨恩师与叶惟昭之间的关系,是个有良知的人都不应该去做的。 天地君亲师,是时下人们公认的天道纲常。 叶霜可以保留对程烈的意见,但不可以怂恿叶惟昭也对他的恩师生出有违师生纲常的不好想法来。 “没有!今天没有谁来找过我。”叶霜很肯定地回答。 “不会吧?”叶惟昭死死盯着叶霜的眼睛。 “真的没有谁来找过我。”叶霜斩钉截铁。 “那好!”叶惟昭捏一把叶霜的脸颊,笑嘻嘻地说,“小丫头有事不要藏着掖着,直接告诉我,我们一起来判断,一起去面对,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嗯,知道的。”叶霜点点头,低头继续替叶惟昭洗头发,再不言语。 “那么你为什么突然就问起刚才那个问题了?”出乎人的预料,叶惟昭并没有忘记刚才叶霜曾经说过的话。 “没有,没事,那个就当我没有说过。”叶霜淡淡地说。 “……” 叶惟昭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放弃。 叶霜的指端的动作温柔又舒缓,洗得叶惟昭很舒服,他闭上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叶霜说话。 “你的腿好些了么?” “好些了,现在腿已经不大痛了。” “看来宋大夫的药还不错,我记得头一个大夫的药用了就不见得好。” “是的。” “今天你的花绣完了么?” “没有。” “你不是爱绣花吗?今天怎的不绣了?” “……”叶霜无语,叹一口气。 叶惟昭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是不是觉得有点烦?你绣花的时候我叫你不要绣,现在不绣了又问你为何不绣了?” 叶霜以手扶额,“你好啰嗦……” “咱不是聊天吗?聊天不聊这些聊什么?”被叶霜烦,叶惟昭也不生气,只笑得见牙不见眼,他索性直接从那澡盆里站起来转身对那叶霜说话…… 叶霜皱眉,背过身去一脸嫌弃地说,“你臊也不臊?” “不臊。”叶惟昭干脆利落地回答,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凑到耳边问道,“鱼翔浅底怎样?好像最适合你这种腿不能动的人,我看你也受用得紧……” 这人脸皮厚,说起荤话来脸不红心不跳。叶霜却臊得不行,一把甩开他那湿漉漉的手,哪怕撑起拐棍,也要逃离这“是非之地”。 第129章 两全 因为腿上有伤,自从第一天留宿杜鹃园后,后劲过大,害得叶霜几天下不了床,到最近几天终于好了些,腿也不再痛,叶惟昭脸上的笑,自几天前就已经隐隐遮不住了。 鱼翔浅底,是那个“心怀不轨”的男人专门针对叶霜这样的特殊情况发掘出来的“保留节目”。 三两下洗漱完后,叶惟昭便从净房里出来了,叶霜愕然,为如此高效率惊叹,她才刚拿起绣绷子,只下去了两针,叶惟昭就已经洗完出来了。 “你怎么……”不等叶霜说完一句话,整个人便被两条胳膊给拦腰抬起来了。 随即而来便是天旋地转,不等人清醒过来,叶霜发现自己已经趴在刚才放绣绷子的桌子上,腰下位置垫了一床松软的被子。 被子是叶霜新做的,今天费神费力还用苏合香熏过。 叶霜心痛新被子,想劝叶惟昭换一样。 可叶惟昭不准她说这些废话,箭已在弦上,怎能容忍靶心不定。 清凉的小衣就跟春蚕脱壳似的褪得一干二净,叶霜半个身子被挂在那绣桌上,纤长的腿软绵绵地一直拖到地上,愈显修长。 叶惟昭的动作很快,早就把自己剥得干干净净。 这一切都是无言地进行着的,就像方才他们从来没有讨论过有关今日访客的问题一样。 丫鬟们早在叶惟昭回杜鹃园开始就知趣的退了出去,春光迷漫的绢丝屏背后,只有绣桌上的一双鸳鸯,正要戏弄那一泓春水…… “惟昭且快些,我想了个新花样,刚到关键处,我用针给定了个位,晚了就该忘记了……” 话音未落,但见一只手扫过,眼前的绣绷啪一声掉进黑暗的墙角,咕噜噜转几个圈,便可怜巴巴地躺平,定位的针早已不知去往了何处…… 叶霜哭笑不得,一句话没有说完,就已经被攻破了城池。 埋怨的话语被接下来的连天烽火给直接堵了回去,湮没在令人心悸的韵律里。 头上的金钗来不及取掉,叩击在黄杨木的绣桌上,发出清脆有节律的声音。 可怜的绣桌承受了太多它不应该承受的东西,直到最后鸣金收兵,原本水滑光洁的黄杨木桌面早已留下斑斑划痕…… …… 夜已经很深了。 待最后一拨换岗完成,张楷也拖着疲惫的身体往耳房背后的院子走,那里是给值夜班护卫们休息的地方。 突然,身后有人叫住了他,张楷转身,看见叶惟昭穿戴整齐正朝自己走过来。 “大人。”张楷只手握刀,对叶惟昭行礼。 “要去歇着了?”叶惟昭很随意地对张楷说话,语气听上去也很轻松。 “是的,大人。今天晚上轮到胡九郎他们值夜,所以属下就先回了。”张楷也笑眯眯地答。 “大人这么晚了还在外头转悠,您也该早点歇了。”张楷对叶惟昭说。 “没事!”叶惟昭笑着说,“最近辛苦张楷兄弟了!”叶惟昭顿了顿。 “哈——!不辛苦!”张楷急忙对叶惟昭拱手,“这些都是属下份内的事。” “要不这样,从明天开始,你把你的人带回去,休整休整。这边守府门的活,我派成源来干。”叶惟昭淡淡地说。!!! 张楷不解,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倒不是说他有多喜欢目前这个守门的差事,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会突然就把他给调了回去。 对身处行伍的人来说,不管最终被分配到干什么,若是被上司不信任,比办砸了差事更加让人不能接受。 张楷朝叶惟昭捣头便拜,他恳求叶惟昭给自己明示,到底是哪里做错了,让大人这样处罚他,如果这样不明不白地回去,比用军法处罚他还更加令人难以接受。 叶惟昭原本平静的面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他对张楷说,难道不是应该你自己告诉我你干了什么吗?本官一整天都在外头,我可不清楚你都干了些什么。 张楷无语,只能反思自己白天里都干了些什么。 可是很不幸的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不应该干的事。 眼看着叶惟昭的面色越来越冷硬,张楷的头上开始冒冷汗。他想,虽然自己刚刚才在堕马庄取得了战功,但是看今天晚上叶惟昭的样子,在接下来的这几年里自己应该都没有机会晋升了。 张楷反思不出来自己做错了什么,已经放弃了,只能重重地给叶惟昭磕几个响头。 叶惟昭没有说话,眼底的眸色倒是变得愈发暗沉。 他转过身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张楷,你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没错吧?”叶惟昭说。 “是的,大人!楷十五参军,五年时间,只混得一个总旗,多得大人您看得起我张楷,给属下机会,才有了今日这份地位。大人对属下的大恩大德,楷铭记在心!”张楷跪在地上,言辞恳切。 叶惟昭轻笑,“既如此,那你为何听命于他人,而非直接给你下过军令的我呢?” …… 对手握军权的人来说,最忌讳的一条便是,自己的兵,自己指挥不动。 张楷忠于叶惟昭是没错,但很可惜的是,他竟然连意识都没有意识到,便做出了违背叶惟昭军令的事。 张楷没有再对叶惟昭多解释什么,就坦然接受了叶惟昭给与他的处罚。 话说到这一步,张楷总算想起来对叶惟昭坦陈:今日午后,程烈来过。而自己违背军令放任程烈随意进出府门,并且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叶惟昭。 张楷没有对叶惟昭解释自己为什么隐瞒了程烈进府的事实,因为不管他做出任何解释,他都已经辜负了叶惟昭对他的信任。 违背军令,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叶惟昭并没有打算向朝廷请旨革去张楷的军职,只要求张楷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戴罪立功。有功,他会继续赏,但他日如若再犯,等待张楷的,就不仅仅是不能晋升的问题了。 因为张楷的过错,在张楷麾下供职的百余名士兵也一同被发回原职,重新回归军营。 看守静安府的守卫们就这样彻底来了个大换血,换上了叶惟昭自己的近卫兵,由刚刚才成功“护送”徐之桥和叶济康回老家的成源领队,代替张楷执行守卫静安府的任务。 …… 第二天叶霜逛院子的时候,看见守门的士兵换了两个面生的,再不是从前老爱跟她行礼两个胶东人。 叶霜走上前询问这两名士兵的名字,还关切地问他们,“你们的张楷将军呢?” 听见张楷的名字,当中一名士兵愣了一下便告诉叶霜说,“我们是成源成千总的兵,不认识张楷将军。” 叶霜哑然。 她没有想到叶惟昭居然还会换人! 叶霜暗自摸了摸怀里那块硬邦邦的腰牌,正是昨天程烈前来静安府上的时候,留给叶霜的那块“信物”。 叶霜有一点丧气。 经过昨天那一节,叶霜原以为已经发现了叶惟昭布防的弱点,那就是张楷似乎更习惯听命于程烈,而非叶惟昭。原以为靠着手里程烈的腰牌就能骗过守门的兵,混出府去,如今看来这个愿望是要落空了…… 叶霜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再不说话,便拄着拐转身离去。 程烈以他的腰牌为誓,说过要帮助叶霜逃出京城,去一个谁也不找的地方生活。叶霜答应了他。 当然,叶霜答应程烈也只局限于嘴上,她真正的打算只是想依靠程烈的腰牌,威慑张楷,好让张楷看在程烈的份上放自己出去。 叶霜最先打算的是:逃出去以后,先回江宁,见过祖母和母亲后,自己就出家去当姑子。 叶霜不想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生活,她舍不得徐三娘,也舍不得老祖母。叶霜不想让祖母和母亲因思念自己成疾,出家当姑子,也算给家人留一个探视的可能。 当然,此时的叶霜完全留意不到自己的这个想法是多么的幼稚。且不说出家人首先就要断尘缘,绝情爱。至于那个“尘缘”,则是把家人,包括母亲和祖母都包括了进去的。姑子庵不是避难所,一旦进了姑子庵,还指望能够跟母亲、祖母享什么天伦之乐,完全是痴人说梦。 但是“出家”,好歹也是叶霜这个脑袋瓜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法了。 最根本的原因,叶霜凡根未净,尘缘未了,所以叶霜畏惧被敌人杀死,担心被亲人献祭。眼瞅着身边亲近的、不亲近的人都拿着她的另一重身份说事,很明显,只有让自己消失,才是解决这个难题的最根本手段。 出家当姑子,可以同时兼顾离开叶惟昭,以保护叶惟昭的仕途不受到影响,也可以让祖母和母亲不会因为叶霜的失踪而伤心难过,堪称绝佳方案! 叶霜还因为自己想到了这样一个可以两全其美的好方法而振奋了好久,现在看来这条路,又走不通了…… 最后一条生路被封死,叶霜的心情瞬间就荡到了谷底。 从来没有哪一刻,叶霜会像现在这样了无生趣。哪怕从前被压在井底,她还想着给自己镀一层圣光,可以让自己的灵识显得漂亮。 而现在呢?从发丝到指尖,她全身的每一寸皮肤都写满自唾,自弃。 如意锦就像一个虚幻又遥远的梦—— 曾经那么雄心勃勃的叶霜,那么积极开拓自己新生命的叶霜啊!到现在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它们都与自己无关,连所有常人都能办到的“努力”,也是自己不配。 回到卧房后,叶霜用剪刀,把自己精心构想、设计、绣织出来的花样都剪了。她架起一只火盆,把自己好不容易收集了超过一百种色的针线篓子,连带绣绷子统统都付之一炬。 吴嬷嬷瞧着花园角落里叶霜诡异的举动,再加上叶霜那张过分平静的脸,莫名生出一种怕怕的感觉。 吴嬷嬷捏着袖子走上前去询问叶霜:“二小姐您烧它们作甚?这么老好的东西,瞧着怪可惜的……” 叶霜轻轻一笑道,“又不是我的,留著作甚。” 第130章 青山 晚间叶惟昭回府的时候,吴嬷嬷在一进门背后的照壁跟前儿就把叶惟昭给堵住了。 吴嬷嬷把今日叶霜的“异状”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叶惟昭,并提醒叶惟昭,说二小姐看上去好像受了刺激,通常突然就干出这样烧东西行为的女人,往往最后的精神状态都令人堪忧。 叶惟昭点点头说他知道了,他感谢吴嬷嬷的心细如发,当场就赏了吴嬷嬷一袋碎银子。 叶惟昭回到房间的时候,叶霜正靠在床头,藉着灯光看书。 看见叶惟昭进门,叶霜放下手里的书,脸上扬起笑对叶惟昭说,“你回来啦!” “看什么书呢?”叶惟昭走过来,一把翻过书面,只见封页上写着:《瓶中缘》。 “是话本子。”叶惟昭笑道,“讲什么的?” “哥哥听过靖王滴血烧梅瓶的传说吗?”叶霜问。 “没听过。”叶惟昭摇头。小时候没人跟他讲睡前故事,长大了又不爱看话本子,看戏也不过脑子,自然与这样的民间故事绝缘。 “相传前朝岭南有位靖王,一生只有一个王妃,就是靖王妃。因靖王妃身染重病,有巫医告诉靖王,说王妃是中了一种邪灵的诅咒,只要靖王用自己的血烧制梅瓶,就能把王妃身上的邪灵控制住……” 叶霜开始绘声绘色地对叶惟昭讲述这个动人的爱情故事,一直到她讲到靖王听从了巫医的话,跳入烧制梅瓶的窖坑,以求换得靖王妃转世,叶惟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样的话本子就是拿来骗骗你们这些痴情小女子罢了。”叶惟昭说。 “像这种怂恿人自杀,并承诺自杀后定会有好处得的,可千万别信。律法有言,教唆杀人,与杀人者无异。这人都死了,团聚不团聚的,又有谁知道呢?左不过还是那杀人凶手一张嘴,想怎么说便怎么说。 这位怂恿靖王自杀的巫医已经触犯了律法,按律当斩!” 好好的一个爱情故事,却被叶惟昭听出来一桩大案要案,一点美好的色彩也没有了,叶霜很是气堵。 不过接下来叶惟昭说的话,则更加“另辟蹊径”了。 “不过霜儿可曾设想过这样一种可能?那就是巫医早与靖王妃暗通款曲,靖王妃一朝玉陨,巫医作法,但招魂术缺个引魂,于是灵机一动骗得那靖王自杀,用靖王的命做引魂,换得靖王妃与那巫医团圆,却欺骗后人说靖王与靖王妃团圆了,赚得你这样的傻女子为他们掬一把同情泪……” “……” 叶霜彻底无语了,美好的爱情故事直接被他给变成了恐怖故事。 “你好可怕……”叶霜瞪着那叶惟昭,口中喃喃。 见叶霜似乎被自己给吓着了,叶惟昭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他伸出手揉了揉叶霜额顶的发,宽慰她道: “人心叵测,凡事从宽考量也不失为保护自己的最好方法。昭手下过过的凶案迷案何其多,无一不彰显人性之冷漠,手段之残忍。世态炎凉、人心不古,真正的人性,可是比霜儿能看到的凉薄百千倍。” “那么你呢?”叶霜面色不改,盯着叶惟昭幽幽的说。 “我?”叶惟昭挑眉,拿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旋即又乐了。 “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他笑眼弯弯低下了头,看进叶霜的眼睛,“这样说你懂了么?” 叶霜听言无奈地笑了,“贫嘴……” 她推开叶惟昭的脸,转过身去。叶惟昭毁了一个美好的爱情故事,让叶霜不敢再直视那个象征美好的青花如意垂肩梅瓶,那简直就是一桩凶案的犯罪证明! “从前我也曾只留意到巫医,认为是他心怀不轨。”叶霜说,“可是现在我不这样认为了,有的人能在严冬看到希望的孕育,而有的人则只能看见萧索与肃杀。 就像故事里终得重逢的靖王夫妇,哥哥看见了一桩丑恶的凶案,而我看见的却是善恶终有报。因为上苍真的会有好生之德,你若真的是至真至纯,上苍看在眼里,并心怀悲悯,终究会给你圆满的机会的……” 叶霜顿了顿,话音一转: “所以哥哥,你放手吧!不要做任何对你自己,对你的前途不好的事,为了霜儿,冒这样的风险与大不韪,不值得。” 讲故事不是叶霜的目的,游说叶惟昭才是。就像程烈说过的那样,叶惟昭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叶霜不希望他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功亏一篑。 叶惟昭沉着脸看着叶霜,“所以这就是程烈过来静安府见你的目的?” “……”叶霜无语,叶惟昭嗅觉之灵敏,与猎狗鼻子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叶霜不知他究竟是从哪里探听得了程烈来过静安府的消息,但总归程烈对叶霜和叶惟昭都有恩,救过叶霜的命,更是改写过叶惟昭的命。叶霜并不认为在与叶惟昭讨论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的时候,把程烈拉进来是一个明智的做法。 除了是恩人,程烈更是一个外人,本质上他并不能左右叶霜与叶惟昭之间的关系。虽然今天这样的想法的确是程烈带给叶霜的,但不能否认这其实也是叶霜自己的想法,若叶霜觉得不对,自然也不会听得进去。 “这不是程将军的意思,你不要把什么东西都推到别人的头上去,这件事与人程将军毫无关系,其实我自己便是这样想的!”叶霜坐直起身,情绪有些激动。 虽然程烈没有明说,程烈希望叶霜离开叶惟昭是没错,而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叶霜自己也不希望叶惟昭孤注一掷,兵行险招只为求得那千百之一的可能和机会,这对叶惟昭自己来说,又何尝不是对他自己生命的豪赌? 可是他们明明有更加好的解决方式,能够让两个人都分别好好地活。叶惟昭可以不火中取栗,可以不众叛亲离,甚至还能够继续飞黄腾达,带领他们叶家宗亲一飞冲天从此摆脱徐家的阴影。 而叶霜也可以平淡又安宁,不受打扰地走完她自己的一生—— 只要叶惟昭放手。 “所以他跟你说我要干什么了吗?”出乎叶霜的预料,叶惟昭脸上浮起一层似是而非的笑,那是叶霜看不懂的笑容。叶惟昭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叶霜试图表达的那个点上,叶惟昭关注的似乎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程烈究竟对叶霜说了些什么,程烈都知道了有多少? “什么叫风险与大不韪?他都对你说了些什么?”叶惟昭紧盯着叶霜追问。 叶惟昭的眼神直勾勾地,不似他平日里看着叶霜时专注的神态。 心头警铃大作,似乎猜到了叶惟昭现在想的是什么,叶霜后背上的汗毛嗖一声便竖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你要对程将军干什么?”叶霜一把抓住了叶惟昭的胳膊,“哥哥你不要多想,程将军并没有对我说什么,我只是自己这样猜的罢了。” 叶霜急急辩解,试图否认程烈曾经与自己交谈过这一事实。 但很明显,叶惟昭不是小孩,根本不会相信叶霜的否认。 他走到叶霜身边,闲闲地坐了下来,只手把玩叶霜看过的那本《瓶中缘》:“少看这些伪善的东西,都是试图驯化女人的手段罢了,叫你们听话,顺从,好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中罢了……” “上苍不会有好生之德,你若真的是至真至纯,那么你会被恃强凌弱的宵小们卷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上苍看在眼里,并不会心怀悲悯,它终究不会给你圆满的机会,除非你能够把刀架在它的脖子上,让上苍不得不屈从于你的胁迫,改变它的冷漠。” 叶惟昭看着叶霜,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他的眼神如深潭水般幽暗,似乎要把叶霜的灵魂也一同卷入其中: “上苍总是酷爱玩弄弱小,人也一样。” “……”耳朵里听着叶惟昭的这些话,叶霜睁大了眼睛,忘记了呼吸。 “假如我与程烈只能活一个,霜儿你会选谁?”叶惟昭幽幽地问。 …… 有那么一瞬间,叶霜觉得叶惟昭身上有一种神奇的魔力,那是叶霜从来没有发现过的铁血与冷漠。 叶霜毫不犹豫地说“选哥哥”。 叶惟昭听见后把叶霜搂进怀里,咧开嘴笑了。 可是叶霜不觉得开心,也不想笑,她告诉叶惟昭自己不想死,也不想叶惟昭死。所以叶霜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叶惟昭的脸,告诉他: 非常抱歉自己不能嫁给他了,她累了,想离开这里,回去江宁最后一次拜别母亲和祖母后,就去出家。 叶惟昭听言一愣,旋即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 “你是想我往后每天都翻尼姑庵的院墙与你见面吗?佛门清净,这样怕是不大好……” 叶霜愤怒,狠狠揍了他一拳。痛斥叶惟昭竟如此不理解她,自己在很认真地与他说非常重要的事,并没有在开玩笑。 “我是为了你,才做出这样的决定的,如果因为我,反倒给你带来危险,那么我可以选择离开。”叶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因为情绪激动,眼里都噙上了泪水。 叶惟昭看见了那些泪,脸上露出心疼不忍的表情。 他把叶霜拥得更紧了,问她,“所以你烧掉那些绣线绣绷子什么的,就是为了表达你想出家的坚定决心吗?” 叶霜擦掉眼角的泪,感觉叶惟昭这话说得有些调侃的意思,便抬起头来看他的脸,看这厮有没有又跑偏了。 只见叶惟昭似乎很认真的想了想,便突然回答道: “霜儿说得对!这好像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回头我就去给你安排!”《 》 130-140 第131章 道门 叶惟昭的动作很快,在皇太后的七十寿诞之前,叶惟昭就替叶霜找到了接收她的道观。 净玄道姑的道观有点穷,处在偏僻的老山坳里头。因为地势不便,香火远不如离京城近的道观,因为接触京中达官贵人的机会也少,所以观中所有的开支都是净玄道姑一个人东家求,西家缘,甚至下山替人看风水,开卦算命,一笔一笔辛苦赚来的。 叶惟昭相中的便是这样的穷道观。 他一个人提两大箱金锭摆上净玄道姑面前那张摇摇欲坠的破香桌上,晃得净玄道姑的眼都花了。 叶惟昭向净玄道姑提出了自己的条件,净玄道姑惊呆了,表示既然入了道门,就不是俗人了,道家也是讲规矩的。 叶惟昭不说话,再拎一箱金锭,把那可怜小香桌直接压出撕心裂肺的吱呀声。 如此撕心裂肺的吱呀声,听在净玄耳朵里就是天底下最美的仙乐。净玄道姑哑然,看着眼前亮晃晃的三大箱东西,咽了咽口水。 叶惟昭表态,这里只是自己的“诚意费”,生活用度与平日里的开销,另给。 “明年若不成,最迟后年,我便来接她回家。”叶惟昭说。 净玄道姑听言惊呆了,朝叶惟昭发出诘问:“什么?她就来做几个月的女冠?” 叶惟昭负手,“一千两黄金,够女道长你重修一座道观了,这价格搁哪里都是顶公道的!” 净玄道姑语迟,表示大人您说的都对…… “只是仙姑既然驾临本观来避难,咱观小人穷,就担心中间会不会有匪人来洗劫?”净玄道姑望着叶惟昭,难掩心中忧虑。 叶惟昭笑了,说女道长你多虑了,咱都正经人家,不是逃犯,哪来避难一说? 净玄道姑客气地应和,说是的,知道仙姑不为避难,就是来观里借住几日,但凡事咱不也得考虑周全不是? 叶惟昭讪然,指着自己腰间的金腰牌对净玄道姑表示,绝对不会有匪人胆敢来贵观骚扰,本人以此金腰牌作保。 金腰牌这在当时,就是身份的象征,没有什么能比金腰牌带给人更多的安全感了。 就这样,叶霜“出家”的道观便迅速就被叶惟昭给落实了。 当叶惟昭领着一身仙风道骨的净玄道姑来与叶霜介绍的时候,叶霜靠坐床头,只觉得此事看起来,怎生如此滑稽…… 因为叶霜的腿伤还没好,无法独立行走,叶惟昭便与净玄道姑说好了,因为情况特殊,万事从简,现在就先给叶霜举行入门仪式,完了道长就先回观等着。待叶霜的腿伤好全,到时候叶霜自己提了包袱就入女道长的山门。 事情已经进展到这一步,净玄道姑也无甚好说的,便立马就在叶霜的卧房里头就把入门仪式给办了。 现场由叶惟昭负责充当跑腿的,把香给点了,净玄道姑开始宣读门规戒律。 叶霜有腿伤不能跪谢师尊,净玄道姑摆摆手就把这个流程给直接免了。 净玄道姑给叶霜送来传承剑,至于传承什么,净玄也懒得讲,叶霜满头雾水地接过那把剑,仔细摸过上头的雕花剑鞘,感觉像在做梦。 净玄道姑示意叶霜给自己行揖手礼,叶霜不解,倒也照做了。 净玄道姑给叶霜回礼,然后告诉叶惟昭说礼成了。 叶霜惊讶,惊叹这么快就算入道门完成了,从今以后自己也是一名道姑了? 净玄道姑微笑着回答叶霜说,“是的,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玉华观的人了,根据咱玉华观的辈分,你的道号叫明远。” “明远……”叶霜嘴里念叨着自己的新道号,感觉神秘又陌生…… “好吧!明远仙姑,今天咱们就到这里吧!”净玄道姑直起身来,甩甩袖子准备离开,今天的差使办完了,她也该走了。 叶惟昭毕恭毕敬地恭送净玄道长离开,刚走到门口,净玄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转过身来看叶霜: “明远!”净玄道姑呼唤叶霜的名字。 听见自己的新名字,叶霜赶快应声,问师尊可还有事要吩咐徒弟? 净玄道长远远看着叶霜,很认真地说:“明远仙姑既已入我道门,就算还在家中养病,亦当懂得咱们道家的规矩,那就是不得淫邪败真,秽垢灵气。明远仙姑今日尚且只有一个人,莫要等月后入观,身上却多了一个人。” “……” 叶霜无语,净玄说得委婉,但这多一个人,少一个人的,傻子也能听得明白。女道长也是一个明白人,这是在提醒叶霜在养病的这段时间里不要怀孕了,不然到时候挺个大肚子去道观,有辱她玉华观的清誉。 叶霜涨红了脸,与那净玄称是,并保证自己一定会按师尊说的那些规矩来严格要求自己的。 得到叶霜的保证,净玄道姑这才放心了,点点头转身离去。 叶惟昭陪着净玄离开后,叶霜一个人坐在房里,看着身边叠得规整的道衣,心中倒也生发出一种神圣的感觉来。 叶霜伸手轻抚那素净质朴的道衣,就好像看见了自己那么向往的素净质朴的未来生活。不知觉间,叶霜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她扬声,朝着屋外唤了一句:“吴嬷嬷!我要更衣!” …… 叶惟昭回家的时候正好看见叶霜穿一身道衣,头发也去掉了珠钗梳成道姑的模样,用一根木钗固定住,正坐在床头看书。书的扉页上写着三个字《立成仪》,正是净玄道姑给叶霜留下来研习的的经文。 叶惟昭盯着那本书,咧嘴笑道,“真没瞧出来,你还挺投入。” “……” 叶霜没有搭理他,从那书上只匆匆挪了一下眼睛,扫他一眼,答道,“师尊才说过,凡行持之士,必广参博究,务明性命根宗,累积真功实行……” 话没有说完,叶惟昭便跟个哈巴狗似的凑了过来,望着叶霜哈哈呼气,“说得跟真的似的,不过你别说,霜儿穿这一身儿,倒是给人不一样的感觉……” 说完,叶惟昭大手一挥,便把叶霜手里的那本《立成仪》给夺过来扔到了地上。紧接着长臂一捞,不等叶霜发出一声抗议,便被强制换了个姿势直接躺到了床上——被他抱个满怀。 叶霜敏锐地判断出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在他发动“进攻”之前摁住了他的手。 “不可以,师尊说过,现在我已经是道家弟子了!”叶霜沉着脸对他发出警告。 “道家弟子又怎样了?随你甚弟子不都是本官的霜儿么!” 叶惟昭不管,手底下去路不改,不管不顾地干自己想干的事。 叶霜不肯,当下两个人便开始“扭打”起来。 叶惟昭眼疾手快,往她腰上卡卡猛点几下,正好按上叶霜的敏感点,她受不住痒,手底下一软,忍不住咯咯咯笑起来,“防线”全垮。 叶惟昭“乘胜攻击”,待叶霜重振旗鼓,早已经回天乏力了。 “哥欸——!”叶霜哀求。 “嗯?” “道长说过,若我有了身孕,她会不许我进门的!” “我知道的……霜儿放心,我会控制好……” 叶霜哑然,如此没有诚意的回答很明显是得不到任何保障的。 待要再言,城关已破,任何言语已嫌多余。 是日,战火一直从中午烧到了太阳西沉。 日头还高挂在天上,如此“白日宣淫”,对刚入道门的叶霜在心理上是很难接收的。 花梨木的拔步床很有节奏的响了一下午,于是她咬牙“忍住”。 只可惜忍不了太久,一波浪起还能保持“静默”的叶霜很快也沦陷了,伴随那铮铮木鸣颤巍巍地婉转应和…… 是夜,叶惟昭还要。 叶霜只觉浑身酸痛,有点应付不过来,推拒几次见他求得可怜,便半推半就地重新靠上床头。 叶霜懒懒地询问指挥使大人为何今日较往常“神勇”了不少? 叶惟昭摇头不言,只拿起那件皱巴巴的道衣求她穿上。 叶霜不解,不懂现在穿这个干嘛,反正也要脱。 “我喜欢看你穿这个。”叶惟昭腆着脸答。 “为何?这袍子有甚特别么?”叶霜看着眼前这件皱巴巴的素棉布道衣,为叶惟昭的独特爱好表示不理解。不喜绸,不喜锻,偏偏喜欢这样灰不溜秋一裹钟? “我就是喜欢,从前不曾体会……”叶惟昭答,面上甚至绽露羞涩神态。 叶霜愕然,原本闲散的情绪瞬间变得紧绷,她坐直起身质问叶惟昭莫非背着她还有旁的女人。 叶惟昭摇头,说没有。 “我不信!”叶霜横眉。 “真的没有……除了衙门里干活,可曾见我哪一天晚归或流连花楼过?”叶惟昭涨红了脸,跟个干坏事的小孩一样攥紧那件灰不溜秋的素布道衣推她的腰,“快点穿上……” “……” 叶霜无语,想起自己来京城这么久,除了办差,自己的确不曾见过叶惟昭有什么喜欢的歌姬、舞娘。甚至就连酒楼,叶惟昭都不常去,只要能回家,叶惟昭都会首选回家陪叶霜。 认识叶惟昭两世,叶霜早看明白他不是会流连声色犬马的那种人,想想他长年这般克己守正,难得有一样喜欢的衣裳,如今他这般想看,自己就穿给他看吧! 这样想着,叶霜便又心软了,背过身去褪去外裳,就在肚兜的外头把这件道衣给披上了。 “呐!我穿好了……” 叶霜穿好衣裳转身,却不等她说完一句话,身后的男人就已经忍不住了,双眼射出饿狼似的光,用捕获“猎物”的姿态,一个饿虎扑食,自后将较弱无力的“猎物”扑倒身下…… 第132章 出妾 一个月的时光是很短暂的。 这一天,叶惟昭刚刚放衙回家走进府门,就遇上宫里来人,宫中内侍送来了宫里皇帝的手谕,点名邀请指挥使叶惟昭和叶霜参加第二天就要举行的皇太后的七十寿诞。 当时接旨的除了叶惟昭,尚有府里的其他下人,听见宫人专门点了叶霜的名字,一众下人们的心里便又忍不住开始打起鼓来—— 宫里办事,叫指挥使很正常,可是如此郑重地叫上叶霜,就有点不正常了。 前来传谕的内侍传完了皇帝口谕,还专门问了叶惟昭一句,“二小姐的腿伤恢复得可好?明日庆典能否参加?” 叶惟昭点点头,平淡无波地回答一声,“很好!参加!” 内侍一噎,知道叶惟昭应该不是高兴的意思,这是在拿他们宫里人出干气。但看那叶惟昭脸上也无甚表情,内侍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把这口气给默默咽下去,完成差使了就果断告辞。 吃晚饭的时候,叶惟昭说自己有四条消息,两条好消息,两条坏消息,霜儿你想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叶霜说,生活这么苦,就先说好的吧! 叶惟昭点点头,对叶霜说:春日社社长小林忠一和孟小晚的罪名已经落实了,今天三司会审,定案谋乱,斩立决,诛九族。大理寺把定案折子已经写好,明日就会送交内阁转呈陛下审定。 叶霜听言也大舒一口气,说五年前的粮价案,到今天可算是圆满落幕,这对宁州受苦的老百姓们也总算有了个交代。 “小林忠一和孟小晚的案子,哥哥你出力最多,如今立下这么大一功劳,皇帝会怎样赏你呢?”叶霜问叶惟昭。她有些好奇,除了当上这个指挥使,叶惟昭还能再怎么往上爬,是荣登公侯名录?还是入皇家后院做帝师? 可叶惟昭似乎对这个不感兴趣,他似乎对赵昀的赏赐连期待的欲望都没有,叶惟昭只是很平淡地回答叶霜说:该来的总会来,该是你的怎么都会有。 叶霜听不来自己期待的回答,有些失望。她催叶惟昭讲第二个好消息。叶霜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能多听一个好消息,她便能多一天开心。 叶惟昭说,第二个好消息就是李世澈因与孟家勾结十年,恶贯满盈,犯下包括“勾结外夷,隐瞒谋乱”、“贪污受贿,卖官鬻爵”在内的十五条罪状,现已被都察院查实,监察御史一本满满八十八页的奏章呈上去,把皇帝给震了个勃然大怒。 现在李世澈的工部尚书一职被黜,连家也被抄了,连带府中那五百三十名儿女妻妾、歌姬、舞娘和家奴,都被朝廷给一并处置了。 叶霜听言一惊,旋即想起之前徐菁菁曾经来静安府找回自己,结果被守门的张楷给拦回去了,莫不是就想来跟叶霜说这件事的? 无论现在徐菁菁有多么的恨李世澈,但徐菁菁终究是李世澈的妾,徐菁菁的性命注定了与李府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如今李府被查抄,那徐菁菁定也凶多吉少啊! 叶霜噌一声从靠椅上弹坐了起来,她一把抓住叶惟昭的手,大声疾呼,“菁儿她——!” 叶惟昭知道叶霜在担心什么,他微笑着拍了拍叶霜的手,安慰她,“这个你放心,在李世澈被都察院彻查之前,徐菁菁就因与婆母争夺财产,被李世澈的娘给一棍子打发了出去。现在的徐菁菁与他们李府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你那表妹离了李家,日子或许还过得舒坦了点。” 叶霜一愣,询问这是哪一天的事?自己怎么不知道?还有,菁儿她现在住何处?为什么不把菁儿接来与我同住? 叶惟昭哑然,问叶霜: “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清楚你究竟是在担心你的如意锦还是真的在担心徐菁菁?” 叶霜不解,盯着叶惟昭,“此话怎讲?” “你想徐菁菁是他们李府的妾,结果手头捏一个比他们李家老太婆还阔气的铺子。每天穿金戴银地在府里招摇,她能不招人嫉恨吗? 李世澈的娘是正经的官家小姐,手里头的钱财全靠家里的爷们儿挣。这婆婆一看,好家伙!你一乡下来的贱妾竟然敢开铺子?吃得比我好,穿得比我好,她能不吃味吗?这就是为什么你们徐家分明也不缺钱,却在徐菁菁离家的时候只给送了一个陪嫁丫头。” “……”叶霜扶额。 叶惟昭说得没错,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前世徐三娘坐拥家财万贯,叶霜却是穷死的最根本原因吧? 但既然已经明知道遵从世俗会导致自己穷死,那这样的世俗又遵它作甚! “你的意思是我害了菁儿?”叶霜横眉,“因为我送她一半的如意锦,导致她被李家赶出家门?” 叶惟昭笑了,他说这事怎么能怪你呢?你送徐菁菁钱财,她高兴还来不及,她视你为她的大恩人呢! “总归还是她那婆家不好,李老太太不喜一个妾室如此富裕,便想方设法想把她手里的铺子给抢过去。可毕竟这铺子也是霜儿你的,徐菁菁自然是不能让步的,若是她轻而易举就把你的铺子转赠给了她婆母,想必霜儿你也是不干的。于是就这样,李家老太太再也容不下徐菁菁,自作主张把徐菁菁给赶出了家门。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能不说徐菁菁还是被神明眷顾的,她这边刚被婆母赶走,那边厢李家就被抄了。虽说霜儿送徐菁菁目的至少有一多半是为了你自己的织锦铺子,但结果却的的确确救了徐菁菁一命。” “……” 叶霜唏嘘,心说自己当初的确只是想借徐菁菁的手保住如意锦,考虑徐菁菁的处境的确比较少。但阴差阳错地,竟救了徐菁菁一命,连带她离开李府以后的生活着落也给准备好了。现在离开李府的徐菁菁,就算不回江宁,倒也肯定饿不死…… 不过个把月不见,徐菁菁的命运竟在叶霜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是叶霜没有想到的。 “那……菁儿她现在何处?”叶霜问。 “她现在住你的铺子里,白天看铺子,夜晚她就在后院住。” 叶霜沉默,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 好好的一个大家闺秀,如今竟沦落到连正经住的地方都没有的地步…… 这样看来上一次徐菁菁寻来静安府相见叶霜未果,应该就是被李老太太给赶出来了。徐菁菁一个女人,被婆家撵出门无家可归,来寻叶霜,又被叶惟昭的守门将给撵走…… 叶惟昭瞧见了叶霜紧锁的眉头,淡淡地说一句,“心疼妹子也不是这个时候,你不是出家了吗?出家就该看破红尘,别人的去留与你何干?” “……”叶霜无语,原本就在伤心难过,被叶惟昭这么一激,火就上来了: “都怪你!菁儿是我妹妹,你却不让她进门!” 见叶霜生气,叶惟昭又呵呵呵呵笑起来,“这位仙姑的尘缘当真深厚,一个家乡的表妹被夫家出妾就激得你重回了世情。算了吧,假惺惺戴个出家人的头衔多累啊!如此绞尽脑汁地埋怨人,不如绞尽脑汁地想个法子求求我,指不定哥哥我就能替你解决了。” “……”叶霜无语,合着叶惟昭是在这里等着她的啊! 可是就算叶霜斩不断尘缘又怎样?她不也披上这一身道衣了吗? 但转念还又一想,道衣,自己披倒是披上了,却依旧没有摆脱叶惟昭的掌握,天天披着道衣也要伺候他…… 叶霜气不过,懒得再与叶惟昭多讲,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叶惟昭的肩上、胸口…… “你坏!你坏!你是个坏人……” …… 今日的两个好消息,两个坏消息,叶霜还没有听完就被叶惟昭带来的好消息给带跑偏了。 等叶霜再度想起来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正不着一缕地躺在叶惟昭的怀里,看枕边那件可怜的灰色道衣——已经快被叶惟昭给撕烂了。 “你要不要再去一趟玉华观,问净玄道长多要几件道衣?不然改天等我要去观里了,还是没有衣裳穿。”叶霜眼睛盯着那件身兼数职、因公殉职的可怜道衣,幽幽地说。 “唔……好,没问题!明天我就派人去玉华观给你拿……”叶惟昭终究还是血肉做的身,知道累,现在已经快睡着了。 “你还没有跟我说那两个坏消息呢!现在可以说了。”叶霜提醒叶惟昭。 “……” “喂!我问你话呢,你睡什么觉啊?快点回答我!那两个坏消息到底是什么?”叶霜拿手狠狠推他的脸。 “唔……”叶惟昭被推醒了,好不容易摆脱了叶霜的“缠丝手”,他睁开眼睛狠狠瞪了叶霜一眼: “徐菁菁被出妾这件事你不是知道了吗?还问什么问?” 叶霜皱眉,原来是这个。其实这个消息道也算不上是一个纯粹的坏消息,某种意义上来说还应当被算作好消息才对。 “那另一个坏消息呢?”叶霜继续问。 “另一个坏消息啊……”叶惟昭轻笑一声,凑过来亲了亲叶霜的额头。 “明日,你就该进宫了。” “……” 第133章 直面 京城,皇城内苑所在的那几条街早在几日前便被京城里的卫兵们给戒严起来了。除了皇宫内苑里披红挂绿的,宫里出来的公公们还给路边的树上都装饰上了红绸。 红绸围绕皇城挂了一大圈,甚至就连自皇城通往城外锦华行宫的道路沿岸,都挂上了红绸和灯笼。 按赵昀的意思就是,要让太后的马车行驶在路上的时候,也能欣赏到最美丽的风景。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当今皇帝就是一个顶孝顺的儿子,为了讨母亲的欢心,连出宫路上都要披红挂绿,好让太后目之所及,都是锦绣与繁华。 按照宫里的要求,今日参加庆典的臣工及家眷们,都须得在卯时进宫,前往太和殿为皇太后当面庆贺。届时,皇太后会在皇帝的陪同下,登上金銮殿,接受全体朝臣的觐见以及接受来宾的贺礼。 同往常上朝一样,天还没亮,更鼓刚刚响过。走马大街上的朱门便一扇一扇都打开了,各个达官贵人们纷纷携妻带女,鱼贯而出。东方才刚刚见鱼肚白,宽阔的走马大街上就已经人流如织,车马挤挤挨挨。 叶惟昭告诉叶霜,要她不需要这么早去,等到中午过后,大家都驱车前往锦华山的时候,他会再派人传信回府,让叶霜直接去往锦华山。 叶惟昭出门的时候还特意提醒叶霜,不需要做过多的打扮,他已经安排下人们烫好了另一件道衣,叶霜就穿道衣即可。 叶霜点点头说她知道了,其实不需要叶惟昭提醒,自打入了道门,叶霜也一直都把净玄道姑送来的两件道衣轮流穿的。 午饭过后,叶惟昭果然派人来静安府提醒叶霜,可以出发了。叶霜最后一次整饬好自己的道衣,整理好发鬓和头上的发带,便骑着马,在成源的护卫下,朝京城外的锦华宫出发…… 因为要走山路,叶霜坐了一架轻便的小马车,随车还带了一顶软轿,方便在马车走不通的时候换轿子抬叶霜。 因为是道士,不用穿戴头面,也没必要带帷帽,叶霜意外觉得这样就很好,走哪儿都方便,还不需要担心被心怀不轨的人觊觎。 可是待她走上路了,又发现情况并不是自己设想的那样…… 通往锦华宫的路上车、马、人都很多,刚开始还在城里的时候,因为路宽,一切都还好。待叶霜走到城外,随着石板路的消失,行进道路越来越窄,叶霜只觉这一路走去越来越拥堵,马车行进越来越费劲。 直到成源领着叶霜走到一处狭窄的隘口,叶霜听得自身后传来一阵锣响,紧接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起,一名穿着玄色官服的校官骑着马自远处飞奔而来,一边跑口里一边高喊:“回避!回避!” 成源见状急忙拉起叶霜的马,就把马车往路边的小道上带。 叶霜问这是发生了什么?成源告诉叶霜说,这是宫里的开路先锋,他们都是替宫中车马开路的,你看见他们的时候就意味着马上有宫里的车马要路过了。 叶霜听言了然,催成源赶紧往路边走,既然是宫里的贵人要出来,她当然得要躲远点。 宫里人办事,速度果然很快,还不等叶霜催着马儿走上路边的小道,一队禁卫兵便扛着长戟提着刀过来了。与叶霜行走路上看见的士兵们不同,这些禁卫兵很明显就是宫里贴身护卫贵人的近军。 他们穿着做工更加考究的金甲,就连他们腰间的佩刀,也是篆着龙纹的。 皇家路过,平民皆得下跪,坐车的得下车,骑马的得下马。成源掀开马车门帘,撑住叶霜的胳膊,扶着她下马的时候,突然,从旁边伸过来另一只手—— 那是一只包着火云纹犀牛革护腕的胳膊,对方分明是递给叶霜撑手的。 叶霜一愣,下意识转过脸想对对方说谢谢。 却看见这条胳膊的主人是一名禁卫军士兵,对方正盯着叶霜的脸,嘴里脱口而出“娘娘”。 “……”叶霜无语。 成源听见声音也转过头来,看见一名禁卫军正盯着叶霜看。成源走上前,把叶霜挡在身后,对那禁卫军一揖,“对不起,我们是静安府的,这就给贵人让路。” 这名禁卫军士兵显然也有点懵,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认错了人,也急忙对成源摆摆手打着哈哈说没事没事,贵人的车马还有时间才会到。 叶霜低着头,任由成源把自己扶到了更远的路边。叶霜走到小道旁的那棵大樟树下,把自己的身体藏到了樟树的后头。 透过人群的缝隙,叶霜看见刚才错认自己的那名禁卫军站在路边,竖起长戟做警戒。这名禁卫军正拉着另一名禁卫军正说着什么,一边说还一边往叶霜站的这棵樟树底下望。 但叶霜知道这名士兵应该是在对他的同伴说刚才错认叶霜为“娘娘”的事,因为这两名禁卫军脸上的表情很轻松,分明是把这件事当成笑话来讲的。 叶霜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毕竟认错人也是常见,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都穿上道衣了也会被人认错。 叶霜想起来那名禁卫军在叫叶霜娘娘的时候,曾经嘟噜过一个姓——似乎是姓沈的,沈娘娘? …… 皇宫的车马走过后,成源带着叶霜又继续上路了。 走到锦华宫前门的时候,山门外早已排起了进山的长队。 在队伍的最前面,设有好几个并排的隘口,宫里的内侍们分列几组,对进山的宾客们做好记录。 成源带着叶霜在一条队伍的最后面等待,不多时,只见从队伍的最前面跑过来一名小内侍。小内侍跑到成源的面前鞠了一躬,对他说,自己受了李指挥使的委托,在这里等成千总的,并邀请成源跟自己走,不需要在这里排队。 成源大喜,叫人换软轿抬了叶霜跟着这名小内侍一起朝锦华宫山门里头走。 锦华宫是赵昀替皇太后修的院子,也是皇家行宫,完全是按照行宫的标准来修建的。叶霜进得山门,入目便是一座高大的碉楼,同京城的城门楼一样高耸入云。门楼上旌旗招展,正是保卫这处行宫的内卫们的驻扎之所。 穿过这处碉楼,才进得行宫内苑。入目只见重轩复榭、华丽异常。行宫占地数百亩,坐西向东,依锦华山北麓延伸段,按中轴对称三路构筑布局,逐级升高,纵深递进。 与皇城里只讲究个威震天下不同,锦华宫是按照皇太后的喜好来修的。皇太后来自江南,比起粗旷的北方人更多了些水乡式的温婉与多情。 体现在锦华宫的式样上,也同样如此。 行宫里的殿阁楼台均采用银石铺砌墙基,青砖砌成的围墙上有梅兰竹菊样式的月窗,给这片气势恢宏的庄子带上了些许江南庭院的意味。园内主宅、花圃、客房应有尽有,花圃错落有致,院落精巧华丽。楼宇皆为三路三重殿宇,院中青石铺路,院墙彩绘粉饰,幽雅又舒适。 行宫的风景之别致,是叶霜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富贵场面,美虽美,但是一想到在这里有可能会碰到赵昀,叶霜就胆战又心惊。 她问成源现在可是要去找指挥使?成源向小内侍转达了叶霜的提问。小内侍回答是的,李指挥使正在枫香阁安排今晚守备的事,他们现在就正走在通往枫香阁的路上。 听见正是要去找叶惟昭,叶霜放下心来,坐在软轿上安心跟着小内侍一直朝前走。 一行人来到一处垂花门前,半路上突然走过来一名身穿金虎图案补子的老内侍。这名老内侍拦住了一行人的去路,他告诉小内侍说,陛下有令,让李指挥使的家眷直接去往知春殿。 小内侍听言,当下便称诺。于是一行人又改道,朝另一处走。 叶霜跟在后头,听见了老内侍的话,知道是赵昀的意思,她就腿软。 叶霜侧身,身后的成源瞧见了立马迎上去。 叶霜小声对成源说,她想找叶惟昭。 眼看着叶霜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成源有些语迟。他也小声安慰叶霜说这是陛下的命令,谁都不好推辞,既然叫咱直接去,指不定指挥使大人也在知春殿里等着二小姐您呢!二小姐您且放心,待会儿若是指挥使不在,属下也会去找他的。 叶霜没办法,只能胆战心惊地坐在软轿上,任由人抬着往知春殿走。 走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眼前出现一座气势恢宏的殿宇。高高的廊檐底下挂着一块乌木的匾额,上头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烫金大字:“知春殿”。 …… 走到知春殿门外的时候,与成源的假设不一样,叶霜没有看见叶惟昭,反倒连成源也失去了—— 老内侍停下脚步,告诉成源说他不能进去。 成源了然,当即退下。 叶霜见状慌了,大叫一声成源的名字,便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成源尴尬得不行,他示意宫人们稍等,便走上前来对着软轿上的叶霜鞠了一躬。 “二小姐先放心进去,里头都是女眷,属下实在不能入内……” 他顿了顿,弯下腰,用更低的声音安慰叶霜说他这就会去找叶惟昭通禀这件事,叫叶霜放心。 事已至此,叶霜也不好再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成源离自己而去。 而叶霜自己呢?则深吸一口气,转头踏入的内殿,直面自己的命运…… …… 大殿里乌泱泱地都是人,叶霜一个不认识,也看不明白都是些谁,叶霜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被人给抬着往前走。 在大殿的尽头,叶霜看见了一名发鬓全白的妇人。妇人面容清臞,衣着也选用了比较朴实的素锦,黑底蓝雀鸟的翟衣,若非她头顶带的那顶六龙三凤冠,叶霜还会以为只是哪一户大户人家在举办生辰宴。 叶霜被抬到妇人跟前,被放了下来。 叶霜适时从身后拿出叶惟昭早就准备好的一只礼盒,举起来…… 事先没有想到丫鬟们不能跟着进来,叶霜拿着礼物也没办法自己下跪。倒是一旁的内侍看出来叶霜的意图,两名内侍疾步上前,从那软轿中把叶霜给抬了下来,等叶霜摆好下跪的姿势,又把叶霜给轻轻搁地上…… “唷……这是谁家的女冠?腿脚不方便也坚持着来给母后庆生。”自上首的右上角传来女人带笑的揶揄。 叶霜用眼角的余光看见那是一个穿着华美宫衣,打扮得锦绣辉煌的女人。叶霜不知道说话人的身份,也没兴趣去知道,左不过都是那赵昀的女人。 内侍接过叶霜手里的礼盒,躬身送到上首正中那名老妇人跟前。 老妇人今天或许收了太多的礼,都收麻木了,见内侍又送礼过来,脸上也无甚表情,挥挥手指头就叫内侍把礼物给收下去。 叶霜一直保持那低着头的姿势没有抬头,她见老太后连礼物的盒子都懒得开,就叫人端下去,心里忍不住默默地替叶惟昭惋惜—— 这可是叶惟昭费了好大力气搞来的一对波斯琉璃盏,这样连天光都没见到,就被人直接给填仓库去了…… 上首,老太后总算开了口,慢悠悠地问了一句:“荣福,你可知这位女道长,是来自哪位大人府上呀?” 第134章 血脉 皇太后庆生,并不是随便一个臣工都有资格上殿给皇太后送礼的。往往谁有资格送礼,谁有资格上殿一睹太后尊容,这些都是有讲究的。谁能上殿,谁能靠近太后茶歇,这些都是有标准的。 通常来说,礼部都会严格按照那个标准拟一个清单,递交皇帝亲自过目后,才会继续开展接下来的工作。 所以今日能上殿来与皇太后贴身“交流感情”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达官命妇,或者是朝廷重臣们的子女,没有一个可能是普通人。 可是偏偏就在这样的一个场合,出现一个女道士,不能不说这反倒更加抓人眼球了。 被老太后问话,那名被称作荣福的太监看了看手心里刚刚被塞过来的字条,朝太后微微一躬身,回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这位是神机营指挥使李惟昭李大人的妹妹。” “哦,原来是他啊!” 皇太后说完这句话便闭了嘴,眼睛也再不看地上的叶霜,又重新回到了了最开始时那种半眯着眼,也不知是在睡觉还是在走神的状态。 叶霜跪在蒲团上有点尴尬,没有人叫她平身,而大夫说过她的腿不能够久跪。 好在从老太后的身旁传过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着“女冠平身”。还是那位衣着华美,打扮得锦绣辉煌的娘娘。 叶霜不知道这位娘娘叫什么,但是她非常感谢这位好心的娘娘,能够在这种关键时刻把叶霜给解救出来。 叶霜抬起头,开心地等着内侍们走过来把她给重新扶起来抬进软轿。 就在这个时候,还是那位把叶霜“解救”出来的娘娘突然发出一声笑,旋即便拿手捂住了嘴。 老太后被娘娘这陡然一声笑给惊扰到了,抬起她那沉重的眼皮给了那娘娘一个眼刀子:“你又怎的啦?一惊一乍的,还有没有一点皇后的样子?” 叶霜一愣,明白过来原来“解救”自己的这位就是当朝母仪天下的魏皇后。 魏皇后盯着叶霜的脸,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笑的,嘻嘻嘻地包着嘴笑个不停,太后问她为什么笑,她也不肯说。 这样的态度其实是很不礼貌的,但因为对方是皇后,再不礼貌叶霜也不敢说一句不是,只能面带微笑,垂首低眉任由对方笑。 太后问不出个所以然,也懒得再问,转过头去不再理会,倒是魏皇后身边的人发现了端倪,当中就有一个打扮同样精致的命妇揣着手,走到皇太后身边笑眯眯地对老太后说: “太后娘娘您且看,李指挥使家的这位妹妹,像不像一个人?” 老太后微微一笑,“齐夫人这话说得,人家道门花冠不是个人,还能是什么?” 听得此言,这位被称作齐夫人的也忍不住笑了,她示意皇太后且细看,还自作主张示意两名宫人,把叶霜给扶过来点好让皇太后看个清楚。 叶霜哑然,跟截木头似的被两个细皮嫩肉的太监,抬过来又抬过去。 当叶霜再一次被人抬到老太后跟前的时候,这位神情始终有点游离的老太后,总算把她那高贵的目光往叶霜的脸上汇聚了过来…… 老太后没有说话。 魏皇后没等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忍不住朝皇太后发话:“母后,您不觉得她很像沈贵妃么?” 魏皇后的脸上洋溢着看稀奇的那种笑,就像叶霜是一只被抬上来供人观赏的猴。 “母后,您看她的脸,鼻子,和嘴,跟沈妹妹是不是一模一样?哈哈哈哈哈哈!”魏皇后拿绣帕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 “……” 叶霜无语。 或许是为了迎合魏皇后,堂下很多人都在笑。叶霜瞧见了人堆里的程姣,在场众人里叶霜认识的唯一一个熟人,现在正跟其他人一样,望着被戏弄的叶霜笑得前仰后合。 能在今天这样的场合里,看叶霜当众出丑,应该是一件最能愉悦程姣的事了。 叶霜低头站着,心里没有愤怒,有的只是淡淡的哀伤与无奈,她不想也不需要获得在场众人的认可,只希望这样的嘲笑能早点过去。 其实除了叶霜,还有一个人也很无语——那就是被魏皇后提嘴上的那个沈贵妃,沈琢。 沈琢乃世家女,父亲是当朝吏部尚书沈言良,而沈琢自己则是眼下最受赵昀宠爱的皇贵妃,怎么可以被贬低到跟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道姑相对比? 更何况道姑的身份是什么?出家人。人沈琢可是要给赵昀绵延子嗣的! 被魏皇后这样调侃,就算叶霜不能出言反抗,沈琢也忍不了了,她气沉丹田长吁一口气,就坐在堂下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今日难得来了个逗趣的,可以让皇后娘娘开心,不管怎么说,能看见娘娘脸上重展笑颜,我们这些后妃们,也都能开心不少……” 沈琢这番话一出,魏皇后脸上的笑容,就跟叶霜看过凤凰滩上落潮的一样,倏地一下就褪了个干干净净。 且不提沈琢把叶霜说成一个“逗趣的”,完全把叶霜当成一只猴看待,以彰显她自己身份高贵、与众不同,是有多傲慢,单说这句话里头包含的意思,就让那魏皇后直接受不了—— 原来从去年开始魏皇后就生了怪病,月事一来便崩漏不止,淋漓数月都止不住。叫御医翻来覆去看了好久,最后好不容易才给看明白了。说是皇后肚子里长了一只肉瘤,需要用药物把这肉瘤化掉,恶露排尽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后,方可痊愈。 并且,经此一劫,魏皇后便彻底丧失了生育能力,因为这件事,魏皇后已经快半年都没有笑过了。 魏皇后一直不满沈贵妃被专宠,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一个道姑,正好趁着道姑长得像沈琢的由头,狠狠诅咒一把沈琢也生不了孩子。没曾想却被沈琢给反手阴阳了一把,当然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但叶霜哪懂这些啊!身边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也一个都不敢去认识,巴不得众位大仙都赶快乐完,放过自己,让她一个人狼狈离去才好。 眼看这边厢皇后和贵妃就要当众吵架,“入定”多时的皇太后总算开口了。 “沈妃你少说两句,皇后也少说两句,哀家还在这里坐着呢,你们两个就要开台唱大戏了?” 皇太后说完顿了顿,看叶霜两眼,又再继续说道,“沈妃是沈妃,李家小娘是李家小娘,不存在谁像谁的问题,她们两个一点都不像!” 皇太后一番话,总算把叶霜像不像沈妃的事情给盖棺定了论,众人再不敢提,再提,就是不拿皇太后的话当话! “李家小娘你过来。”皇太后朝叶霜站立的方向指了指,姿态却是做给一旁的内侍看的。 两名内侍心领神会,立马抬着叶霜又往皇太后跟前凑了凑。 “难为李家小娘今日拖着病腿来替哀家贺寿,哀家这里有一对儿金蝉……”说话间,老太后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只盒子,抓起叶霜的手,直接塞了进去,“小娘权且留着玩耍。” 叶霜一惊,赶忙就要下跪道谢。皇太后突然就送礼物给叶霜,这倒是她怎么都想不到的。 皇太后把手中的礼物送出去后便重又恢复了开始的那种“入定”状态,就连叶霜拖着病腿再度跪地给她道谢,她似乎也不大有反应,只目光定定地望着叶霜身后不知道什么地方,也让人摸不清楚这个老太太的脑子里究竟是在想什么。 叶霜要给皇太后磕头致谢,就在她被宫人们摁下去又扶起来的时候,叶惟昭自大殿外走了进来。 大殿里都是各位达官贵人们家中的女眷,普通官员自然是不好进的,本来叶惟昭也不好进,但是他顾不上了,叶霜一个人在知春殿里头,再是不好进,他也得要厚着脸皮进不是? 叶惟昭走进大殿里便直接就来给皇太后磕头,嘴里一边叫着太后千千岁,一边道歉,说舍妹腿脚不好,还非要来给太后娘娘祝寿,说是祝寿其实是添麻烦。今天给太后添麻烦了,臣这就来领她回去。 叶惟昭这番话说得好听,其实谁来祝寿是那赵昀定的,哪能轮到叶霜自己做主,但叶惟昭把话这么说了,冷漠如皇太后也总算回了神魂,脸上重新扬起久违的笑容。 老太后招招手,笑眯眯地叫叶惟昭平身,待得叶惟昭走得近前,老太后看了看叶惟昭,又看了看叶霜。 “她是你妹妹?”太后这样问叶惟昭。 “回太后娘娘的话,是的,她是惟昭的妹妹。”叶惟昭恭恭敬敬地回答。 “好……好……很好……”老太后嘴里一直说着好,便挥挥手示意叶惟昭带着人下去。 原以为皇太后突然问起这句话是想要说什么,没曾想问这个问题的结果却只是一声好。 叶霜悬起的心好不容易放下去了,叶惟昭示意原本正架着叶霜的两名内侍松手,他一个人搀着叶霜往出走。但殿内有梯级,为避免给叶霜的腿带来伤害,叶惟昭想也没想就把叶霜打横给抱起来往外走。 叶霜虽然腿不能动,是伤患,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叶惟昭抱着走,她还是会不好意思。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心里有鬼,就算不用眼睛,叶霜也觉得满殿的人一定都在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她低下头,轻轻靠近叶惟昭的胸膛,掩盖因情绪紧张导致脸颊的两团酡红。 经过人群的时候,叶霜感受到一股特别灼热的目光朝自己投来,下意识瞟过去的时候,她看见了一名身着云龙纹吉服的后妃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这后妃她正好知道,正是刚才接魏皇后的话,惹得魏皇后不高兴的那名贵妃。 叶霜还记得,贵妃姓沈。 刚才拌嘴的时候叶霜隔得远,看不大清楚,眼下被叶惟昭抱着走过沈贵妃身边,叶霜这一回倒是看明白了—— 沈贵妃的模样倒是生得周正,除却眉眼间那股子狠辣气,倒真有点叶霜的味道…… 第135章 寿辰 叶惟昭把叶霜抱到殿门口的软轿上,就要撒手直身,却发现直不起身来——脖颈被叶霜的胳膊吊得死死的,跟蛇一样的缠得又紧又牢。 “哥哥不要,一会他们又该把我抬着到处乱走了……”叶霜涨红了脸,压低声音,一脸不安地与叶惟昭倾诉。 “没事的,有我在呢!”叶惟昭也压低了声音。 “不要……哥哥不要……” “我搁这杵着呢,你还怕甚?” “不要!我不要他们抬!” 脖颈上的胳膊收得更紧了。 “……” 叶惟昭扶额。 “你撒手,她们都看着呢!”叶惟昭威胁道,“你一道姑,我是你亲哥,你叫别人怎么想?” “……” 脖颈上的禁锢总算是解开了。 “他们不敢乱走的,我是他们的管带!”叶惟昭拍拍腰间的金腰牌这样轻声安慰叶霜。 “起轿吧!咱们去枫香阁先歇会儿!”叶惟昭这样对抬轿的两名内侍说。 “哥哥,他们听陛下的!待会儿陛下又该下令了!”叶霜生怕自己又被一条口谕给抬去了其他地方,急忙拽紧了叶惟昭的袖子,这样提醒他。 “没事的,霜儿!”叶惟昭一边催两位内侍走路,一边急匆匆地敷衍叶霜一句,“陛下他没时间下口谕了。” …… 叶惟昭说得没错,赵昀已经没时间考虑下口谕的问题了。 杨阁老不放过任何一次劝说皇帝赵昀立刻出兵新罗的机会。今天,是皇太后的七十大寿,正是君臣把酒言欢的大好时候,杨阁老有大把的机会可以与皇帝陛下坐到一处,开展充分又深刻的“思想交流”。 被逼到墙角的赵昀总算点头了,他答应杨允,今天给皇太后办完庆典后,用三日集结军队,第四日军队开拔,进发新罗! 晚上,一场盛大的宴会就在锦华宫里最漂亮的牡丹园举行。 和风习习,太液池池水荡漾,四周花团锦簇,灯烛辉煌,一派膏粱锦绣的奢靡景象。 赵昀坐在上首,冷眼看着身边,自己的母亲在臣子们热烈又恰到好处的恭维下,饮下一杯又一杯的果酒。 老太后脸上的笑,也如同臣子们那动听又优雅的奉承一样,恰到好处,又不达眼底,正如这盛满粼粼夜色的太液池水,外表锦绣辉煌,却敏感脆弱——风一吹,就碎了。 眼前的笑声与热烈似乎与赵昀无关。 他再也找不出理由来推脱出兵新罗了,以杨允为代表的新贵派,真的是赵昀命中的克星。他们总是想一出又一出的把戏,天天与老京派的人为敌。关键这批官员的实力似乎还越来越大,大到现在,甚至开始要挟起赵昀来。 赵昀很不开心,很不满意。直到他看见坐在角落里的叶霜…… 赵昀更加生气起来。 眼前的叶霜一副道姑的打扮,就像他真的已经出家了一样,今晚前来赴宴的叶霜,不仅没有搽胭脂带头面,甚至连她身上的衣裳也是很地道的道衣。 这无缘无故的,好好的姑娘突然就出家,赵昀不是傻子,不会真的以为叶霜就在这短短几天时间里,看破了红尘。 赵昀冷笑,他又想起曾任锦衣卫指挥使,晁子炎对自己说过的话。晁子炎说,叶霜极有可能是陛下曾经找寻多年的赵珩的那个遗腹子。但晁子炎拿不出证据,只有他自己拍胸脯的一个保证。 晁子炎是锦衣卫的指挥使,他们锦衣卫只管查凶拿凶,不管审判。只要有合理的怀疑,便都可以出手。 但赵昀不一样啊!赵昀是皇帝,是一国之君!绝对不可以仅凭一时之气,或某一个人的口头保证,就去诛杀自己的臣子。胆敢这样做的皇帝,在历史上就已经被冠以了暴君的名号。 更何况,叶惟昭也是赵昀的心腹,替赵昀办下不少难办的事,也背下过很多黑锅。 并且在这之前,李世澈勾结扶桑人,盗窃朝廷军火,干扰宁州安宁的罪名就已经做实了。而晁子炎与那李世澈向来都是一个鼻孔出气,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让赵昀直接就轻易采纳李世澈和晁子炎的话,那是很难办到的。 赵昀不愿意相信叶霜就是先太子赵珩留下来的遗腹子,这是不合理的,赵昀拒绝接受! 此次赵昀派了东厂的人直接去到宁州,查实叶霜的真实身世。现在的赵昀无比希望叶霜就是那叶惟昭的亲妹妹,东厂最终查实叶霜不是赵珩的女儿,这样至少还能给眼前这位可怜的男人一丁点希望…… …… 叶惟昭陪着叶霜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这个角落是叶惟昭主动争取过来的。 原本宫人们给叶惟昭两兄妹安排的位置是在更靠中间的位置,但叶惟昭不去,坚持要和叶霜一起,坐在这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宫人们拗不过,只好由他。 叶惟昭与包括程家两兄弟在内的几名朝臣觥筹交错一番后,便回到了这个角落。叶霜看见程姣投射过来的犀利的目光,从叶惟昭带着叶霜入场,程姣脸上的神色就没有好过。 与程姣一起的两名中年妇人倒是一直在与程姣说着话,不用猜也知道,一定会有很多安慰的言论。但非常神奇的是,程家的男人们却对叶惟昭无甚反感的意思。当中叶霜还看见程烈拉着叶惟昭,两个人笑眯眯地说了好久的话。 叶霜暗笑,心说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吧。女人重感性,而男人随时都可以为了理性而折腰。 与满场欢乐气氛格格不入的除了程姣,当然还有赵昀,赵昀本来就不开心,眼看着叶惟昭躲在角落里陪叶霜吃饭,他就更不乐意了,招招手安排了个小太监,去把叶惟昭给叫过来喝酒。 皇帝召见,叶惟昭自然不能推辞,只能丢下叶霜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他自己过去陪赵昀喝酒。 因为赵昀是带着目的来的,必然是一杯接一杯往死里灌酒。 与大多数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武夫不同,叶惟昭的酒量并不像他刀法那样好,很多时候出去吃饭他都是不喝酒的,就这一点“短板”,赵昀也是知道的。 如今两大壶烈酒干下去,叶惟昭肉眼可见的不行了。 赵昀看得开心,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倒是一旁的皇太后看不下去,啐了赵昀一句,“陛下你都一把岁数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喜欢跟人斗气?” 皇太后这句话是跟赵昀说的,说得小声,赵昀听见了拍拍太后的肩,说,“他们都是来为母后庆贺的,自然应该多喝点!” 皇太后听言,摇摇头,也不揭穿赵昀,叹一口气,扭过头去再不看。 沈琢坐在赵昀的下首,原本也是有一搭没一搭陪赵昀喝酒说话,眼看赵昀当众逗弄叶惟昭,她不清楚是不是叶惟昭又有什么差使没有办好,惹了赵昀不高兴。但作为一国之君,在皇太后的寿诞宴上这样做,也是够跌份的。 突然,沈琢向赵昀请命,她说赣南知府给太后孝敬的那一批香橙,现在搁内务府的仓库里头,若不早点分下去怕是要坏。今天陛下和众位大人们都开心,要不趁现在各府院的人都在,安排人手给大人们各家都送点? 赵昀当然赞同,现在他心情好,分点橙子给大臣们吃也是应该的。 于是赵昀招招手叫来自己的随从,让他们找人安排车马给今晚参加晚宴的每一位大人们府上,都送六筐香橙! 内侍总管听言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他凑过身去,压低了声音告诉赵昀,说内务府今晚办宴,人手都安排出去了,如果要今晚就把香橙派出去,怕是抽不出人手。万岁爷要不您看这样好不好?咱内务府明天一大早就派人去仓库清点香橙,清点好了,再派人给每户大人府上都送去? 沈琢坐在赵昀身边听见了,便打断了内侍总管的话,说:今晚不是还有神机营的人在吗,神机营的指挥使在这里,叫他们去送不就得了? 叶惟昭被灌得不行,听见沈琢这样说,立马抖擞了精神说自己愿意去送橙子。 赵昀一愣,话赶话说到这里,结果把好不容易到手的“玩物”给说丢了? 赵昀想换一个人去送,但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没办法,赵昀只能撒手,今晚没整到叶惟昭出丑也不要紧,这往后还有的是机会。 就这样,叶惟昭拜别座上的众位大人后,便踉跄着离开宴厅,朝大殿外走去。 走过叶霜身边的时候,叶惟昭弯下腰,对叶霜耳语叫她不要乱跑,自己送完橙子就回来接她。 叶霜点点头答应了,她担心叶惟昭醉酒,问他还能走不? 叶惟昭拍拍叶霜的肩,叫她放心,便转身离去…… 叶霜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吃菜,晚宴上丝竹悠扬,仙音悦耳,为了活跃气氛,礼部还精心准备了歌舞和杂耍表演。 叶霜从来没有见识过皇家的晚宴,若是搁从前,今晚一定会是叶霜大呼过瘾的时候。 但时移势易,现在的叶霜压根儿就没心思看表演,再加上叶惟昭又走了,叶霜还担心叶惟昭酒喝多了不好骑马,一整个晚上叶霜就这样连头都不敢抬,闷头只管往嘴里塞东西。至于都塞了些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直到叶霜的肚子实在是撑不下了,她才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箸。 叶霜摸了摸圆溜溜的肚子,抬起了头,却好巧不巧,正好迎上了自上首投射下来的那两道灼热的目光—— 赵昀身边空荡荡的,也不知什么时候皇太后与原本一直伺候赵昀喝酒的沈贵妃都不见了。赵昀一个人坐在上首,正好没事干,便朝叶霜坐的那个方向望过来。一边还对他身边的一名老太监说着什么。 女人的直觉告诉叶霜,上首那个色心不敢的老男人又要发起行动了。礼节什么的,再也不重要了,叶霜毫不迟疑地转身,叫一名正好端着酒壶路过的小太监把靠在墙边那根拐杖给自己拿过来。 小太监替叶霜把拐杖取过来的时候,上首的赵昀还没有跟老太监交代完。说时迟那时快,叶霜毫不顾忌自己的伤腿,撑起拐杖在赵昀错愕的注视下离开了宴席…… 第136章 嫡孙 叶霜原本是坐轿来的,因为要参加宴席,软轿便被放在了大殿外。叶霜撑着拐杖走出大殿,左右四顾,没有找到最开始抬轿的两个力夫。 找不到人抬自己,叶霜准备自己撑着拐杖也要离开这里。 依靠脑中残存的记忆,叶霜试图朝叶惟昭最开始带自己去歇脚的枫香阁的方向走,准备去那里等叶惟昭。 经过一处位置较高的廊桥的时候,透过朦胧月色,叶霜看见不远处的水榭里头站了两个人。 叶霜一愣,心里陡然吊起又落下——那个宽肩阔背的身影,不是叶惟昭又是谁! 叶霜并没有出声呼唤叶惟昭的名字,反倒往假山石背后缩了缩。因为跟叶惟昭站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人,穿着繁复的宫衣,发髻高耸,分明就是一个宫里的女人。 藉着水榭里的烛火,女人转身的时候叶霜看见了女人的脸——正是那个被魏皇后嘲笑长得像叶霜的沈贵妃。 沈贵妃与叶惟昭似乎有什么事要谈,叶霜躲在那高高的廊桥里头看,看见叶惟昭与沈贵妃你来我往说了很久的话,在这期间叶惟昭多次对那沈贵妃鞠躬作揖,嘴里说着,或许是感谢沈贵妃的话。 叶霜静静地看他们二人说话,若非目前看来两个人交流都很正常,叶霜心里也是会起疙瘩的。毕竟孤男寡女躲在这深宫幽暗处见面,一个是贵妃一个是臣子,有什么话不能正大光明地说呢? 就在两个人看起来要分别之际,沈贵妃毫无预兆地突然伸出手来抓住了叶惟昭的手。 叶霜心里一个激灵,把脖子伸得老长想看看叶惟昭接下来要做什么。 也不知是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着了,叶惟昭并没有任何动作,直到沈贵妃拉着他的手走到他的身前,继续深情款款地说着什么—— 叶惟昭后退一步,离开沈贵妃三步之遥,行了一个大礼…… 远在廊桥里的叶霜,似乎都看见了沈贵妃脸上的失望。 被叶惟昭拒绝的沈贵妃很明显丧失了继续谈下去的兴趣,她挺直了腰板,扭转身朝水榭外走去。 叶惟昭没有起身,他一直保持那个行大礼的姿势,直到沈贵妃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密林里再也看不见。 良久,叶惟昭才终于起身,独自一人走到水榭的边缘,望着前方黑暗里不知道什么地方,沉默伫立。 叶霜猜不出现在的叶惟昭究竟在想什么?但是能让叶惟昭沉默伫立想这么久的,一定不会是泛泛之辈。 从程姣到沈贵妃,再结合叶惟昭曾经问过叶霜的“如果他与程烈两个人只能活一个,叶霜会选谁?” 叶霜发现,自己突然看不懂叶惟昭了。 叶霜想,上辈子的叶惟昭一定是一个心狠手辣的神秘人物。 其实现在,他也是。 …… 叶霜不准备揪着这一点与叶惟昭吃味,他收拾好心情,眼看着水榭里的叶惟昭终于结束了冥想,走出水榭往更远处的小道走去。 叶霜出声唤了一句:“哥哥!” 叶惟昭听见叶霜的呼唤被吓了一跳,他转身看见了正站在高高廊桥里头的叶霜,眼底划过一抹不一样的情绪,不过就这一抹轻描淡写的情绪,也很快被他愉悦上扬的嘴角给盖了过去。 叶惟昭站在下方朝叶霜大力地挥手,示意她站在原地不要动。 叶霜笑眯眯地拄着拐,站在高高的廊桥里头看着他。 叶惟昭飞奔上廊桥问叶霜怎么自己就出来了? 叶霜没有告诉他赵昀的事,只说自己吃饱了坐不住,便想回枫香阁等哥哥。 “你来这里多久了?”叶惟昭脸上的笑容不改,这样问叶霜。 “我刚走到这里就看见你往那边走,可真是巧,晚一点就错过了。”叶霜也笑眯眯地回答他,面不改色心不跳。 “……好。”叶惟昭没有多问。弯腰把叶霜打横抱起,抱着她朝前走。 尽管没有打算过追究,但是被叶惟昭抱在怀里,叶霜很难不想起就在刚才,抱自己的这一双手,沈贵妃还抓住过…… 叶霜定定地想,倒在叶惟昭的怀里如老僧入定。 叶霜那僵直的身体,很容易就吸引到了叶惟昭的注意,叶惟昭笑着问叶霜,怎么感觉自己好像抱了一尊石头菩萨? 叶霜回神,吃吃笑起来。她抬头看叶惟昭的脸,看见他眼底闪烁的澄澈——能与叶霜在一起,他的愉快是发自内心的。 叶霜瞬间释然,她想就算真有什么,那也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这辈子的叶惟昭为叶霜做了那么多,她已经满足了。 叶霜不再说话,只把胳膊环过叶惟昭的脖颈,靠在他的胸前,静静地感受那胸膛底下有力的跳动。 见叶霜终于有了回应,叶惟昭也变得重新开心起来,他告诉叶霜,三日后,军队就要开拔了。去往新罗,与扶桑人作战。 “朝廷有令,出征的领兵官身边若有家眷,必须将家眷留在京中。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你就在玉华观好好呆着,可再不要乱跑哟!”叶惟昭这样对叶霜说。 叶霜应下,说自己不去哪里,也没地方可去。原本她是想走的,但现在自己被叶惟昭塞进了玉华观的门,就算想走,她也不能不顾及静玄师尊。 得到叶霜的保证,叶惟昭也放心下来,他叫叶霜也放心,因为这一次出征,赵昀也会去。 “他到现在也没有放弃妥协的决心。”叶惟昭幽幽地说,“如果我是他,早就羞愧得一头碰死了。” 叶霜哑然,叫叶惟昭快别这么说,别人怎样她管不着,但这里是皇宫,哥哥千万要谨言慎行。 叶惟昭呵呵笑着没有再说话,两个人很快来到枫香阁,叶惟昭把叶霜放下后便出去了。很快,叶惟昭找来了两匹马。他问叶霜能骑马吗?因为他不想大动干戈找人过来抬轿子。 只要能出去,叶霜怎样都行,她急忙点头说没有问题。于是就这样,两个人骑着马,一起朝锦华宫宫门外走去。 走到锦华宫门口那一处碉楼的时候,守门的总旗看见叶惟昭来了,朝叶惟昭行了一个礼后说道,陛下有口谕,神机营指挥使尚有差使没有完成,暂时还不能离开。 叶惟昭一愣,辩解道,自己已经把送橙子的事情安排好了,没有什么尚未完成的差事。 但守门的总旗很明显不会听他的,既然皇帝有令说叶惟昭不能走,那么他们就当然不会放行的。 叶惟昭回头一想,不让自己走就不走吧,反正赵昀把自己留下来无非也就出出气,但叶霜已经完成她今天的差使了,无论如何也要把叶霜给先送出去。 于是叶惟昭提出来,想暂时出个门,安排自己的手下把二小姐给送回家,回头他再重新进来。但出乎叶惟昭和叶霜的预料,答案依旧是否定的。 叶惟昭有些怒了,觉得是禁军故意找茬,但禁军也没有办法,虽然他们也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但皇帝的口谕就是这样下的,他们也只能执行。 就这样,双方在碉楼底下纠缠不清的时候,突然叶霜听见自身后传来一声喝令。扭头一看,一名发鬓斑白的内侍举着腰间玉牌朝这边走过来——原来是皇太后的銮驾到了。 眼见贵人路过,总旗丢下叶惟昭和叶霜,就朝皇太后的銮驾走去。一边走还一边与那领头的太监拉家常:“嘿!荣总管怎的现在就走了?这里好山好水的,不在这行宫住两天吗?” “不了,不了!”那位被称作荣总管的太监一边走一边摇头,“再好,太后娘娘也住不惯,还是家里住着舒坦。” “那是,那是!这宫外住着哪比得上宫里住着舒服。”总旗热情地迎上去,拿出守备记录簿子,龙飞凤舞往上头记了一笔,便转身对着碉楼高喊一声:“开门!送太后娘娘出宫——!” 马车辚辚,经过叶霜身边的时候,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你们二人守在此处,又是为何?”马车窗窗帘自内打开,露出皇太后的半张脸。 叶惟昭上前,拱手一拜,回答道:“下官想出去安排个人送二姑娘回家,可他们不让。” “哦?”皇太后挑眉,“这又是为何?” 叶惟昭摇头,“下官不敢妄测圣意。” 老太后叹一口气,招招手叫来那荣总管,“荣福,你去跟总旗说说,就说是本宫的意思。天儿这么晚了,人李家小娘也需要休息,就让他哥先安排小娘回家,旁的事,都交给李指挥使去跟陛下交代吧!” …… 车队行进在回宫的路上,因为已过了亥时,现在并不是一个适合走夜路的时间。护送车队的禁卫军们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愈发谨慎的地探路、做警戒,生怕一个错眼就漏过了什么东西。 马车里,荣福正替皇太后剥着橙子。 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凝重,过于寂静的车厢里,除了橙子皮在荣福手底下发出的滋滋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还是老太后率先发了话,“荣福,那个周小二说书,你学会了吗?上次你说学会了,要唱给本宫听。” 荣福欠身对皇太后道歉,说自己已经学会了一大半,还有一小段没有学会,待得他全部都学会了,一定会唱给太后听。 老太后点点头,接过荣福递过来的橙子瓣放进嘴里。荣福瞧着老太后的脸,试探着问:“今晚……陛下不高兴,会不会就是因为咱们……” 老太后扑哧一声,说哪能的事儿?本宫自问还没那本事让陛下介怀。 “你放心吧!陛下朝本宫眼里扎钉子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明知道今天是我珩儿的祭日,他却坚持每年在这个时候大办特办……” 太后语塞,浑浊的老眼里开始泛上泪光。哪怕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但每每提起,这名见过大风大浪的老妇依然会忍不住心中那令她崩溃的痛。 “没错!陛下也是本宫的儿子,所以本宫只能选择原谅,但是他不顾娘的感受恣意妄为这么多年,本宫不认为今天不领他的情是有什么不对。” “……”荣福沉默。 跟在皇太后身边足有五十年的他,对自己这位主子的脾气可谓是一清二楚,旁的事他都能够劝得太后重展笑颜,但偏就这件事,他自问也束手无策。 眼看着老太后脸上又重新泛起的沉静,荣福迭声称是,他说自己只是担心回宫后会遭致陛下的责罚,原本他们是不需要得罪陛下这么重的…… 听得此言,皇太后抬起了头: “你是说本宫今晚下谕放李家小娘走的事吗?” 荣福说是的,原本那李家小娘,与咱也无甚相干。 老太后叹一口气,不说话了。 她抬眼看着黑洞洞的窗外,良久,才说了一句: “这孩子眉眼间的神态……像极了我的珩儿……” 第137章 柳暗 尽管赵昀有一万个不愿意,他依旧还是出发了,率兵十万前往关东。 原本赵昀是没必要去的,派个人直接领兵去上战场就行了。但赵昀认为他是天子,不光是汉人的天子,也是新罗人、扶桑人的天子。现在两个庶出的儿子打架了,他这个当爹的,有必要亲自去劝劝。 若是两个儿子还都认他这个爹,那么此次出行兵不血刃,就可以把事情给圆满解决了,岂不妙哉?当然,如果儿子们不听,这边也带着兵的,到时候就看情况说话喽! 就这样,在秋风萧瑟的十月,皇帝赵昀领着十万大军出发了,随行左右的,除了定国候程坚和他最欣赏的几名东厂大员,当然还有叶惟昭。 原本赵昀对叶惟昭随军不随军还有些犹豫,因为根据目前东厂从江宁返回的信息来看,叶惟昭与叶霜非亲兄妹无疑,只现在对叶霜的身世尚存疑。赵昀原先想等等,后来等不住了,杨允在这边催得紧。 现在赵昀打算的是,一旦东厂返回信息,叶霜是赵珩的遗腹子的话,赵昀这边立马就把叶惟昭给拿下,不管怎么说江宁徐家和叶家欺君罪是定得死死的,杀头都是应该的,不杀——那就得看叶惟昭怎么做了。 所以把叶惟昭带在身边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怕叶惟昭听见风声跑了。 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赵昀才把叶惟昭给带在身边一同出征。 此次出征,定国候程坚是统兵将领,赵昀当督军,东厂的那几名赵昀的心腹当程坚的副将。而叶惟昭,则只是赵昀的护卫罢了,不掌管领兵作战的权力。 所以这十万人的军队,说是去打仗,干事的就只有统帅程坚一个人,而其他人则都是来监视他的。 从朝廷大军走出京城城门的那一刻开始,阁老杨允的眉头就没有展开过。他不止一次对赵昀谏言,这样的队伍不合适,不要说去打仗了,就连去收尸,都收不了几具全的! 但赵昀不乐意了,他大骂杨允得寸进尺,自己都依你的言出兵了,现在又想插手军队的管理?老东西你再闹,当心朕收了你的金腰牌,把你撵出内阁! 杨允被气得不行,差点当场背过气去。还是叶惟昭眼疾手快,把杨允连推带拉地扯出了议事殿。 叶惟昭请阁老先回家,既然是上战场,有人把关全局,冲锋自有他们这些人去干,咱们对比扶桑军兵更强马更壮,还有更多的火器,所以就算冲锋的人少一半也是没有问题的。 杨阁老痛心疾首,看叶惟昭两眼,最后也只能哀叹两声拂袖离去。 于是就这样,一支各怀心思,甚至连指挥权都不确定的军队,踏着射入京城的第一缕阳光,昂首阔步踏上了他们的不归路…… …… 赵昀走了,叶霜心头的那块大石头也落下了。她在静安府又安心地呆了一个月,待得腿伤痊愈,叶霜这才收拾起包袱,准备进山了。 在进山之前,叶霜想起自己还是有一个心愿没有了,在离开之前,她想最后了一次心头愿。 于是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叶霜问送自己进山的守门将军成源:可以绕个道陪她先去一个地方吗? 成源陪着叶霜走上那条熟悉的街道,叶霜来到街角,远远地看如意锦的门匾和店门口的旗招。 周叔早已经开了门,自己拿个苕帚扫店门口的那段街道——周叔这人就是爱干净,不光店里面要扫,甚至连店门外的大马路,他也要保持干净。 叶霜定定地看着如意锦,就像在看自己的孩子。直到扫地的周叔抬起头来,注意到街角那一架奇怪的马车,定睛一看,那个坐在车窗口的居然是叶霜! 周叔非常惊讶地发现一段时间不见,叶霜居然变成了道姑,他难以理解,还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如意锦一直都挺好的,也没发生什么意外。 虽然那笔与宫里的生意黄了,但后来宫里人也没有再来找如意锦的麻烦,甚至连那两箱黄金的定金,他们也没有派人来要回。 周叔试探着问叶霜,是因为那笔生意的原因,才导致叶东家你非要出家吗? 叶霜笑着回答周叔说,哪有的事?我只是现在想出家了而已。 周叔沉默,他明白叶霜只是不想告诉他实情而已。 周叔问叶霜想进店去坐坐吗? 叶霜当然想啊!不过她依旧扭过头征求成源的意见。 成源立马打拱,对叶霜说,“咱们如果能在辰时出发,那就最好了。” 叶霜点点头说那感情好,现在距离辰时,还早得很! 得到成源的赞同,叶霜兴奋地像个孩子,“嗖——!”一声就从马车上跳了下去,兴冲冲地朝店里赶。 周叔从旁看在眼里,心说叶东家这反应也不像看破红尘的呀!怎的又非要出家呢? 带着满腹疑惑,周叔陪叶霜进到了店里。 来到店里,叶霜第一个碰见的人便是徐菁菁。 周叔立马对叶霜解释,说徐东家也是前阵子才来,住在后院的耳房里。差不多个把月时间了。原本是想跟叶东家您讨个示下的,但东家您的府院不大好进…… 周叔顿了顿,叶霜明白周叔的意思,她知道徐菁菁来静安府找过自己,现在看来真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可惜当时被张楷给撵走了。 徐菁菁倒也不避嫌,直接告诉叶霜说自己被李家给休了,走投无路,还好姐姐你给我留了一个可以住人的店。 叶霜望着徐菁菁,无语凝噎。 徐菁菁瘦了不少,脸颊的肉都凹陷了下去。让人唯一欣慰的只有徐菁菁的精神还不错,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并没有半分颓废的神气。 “姐姐今日为何作如此装扮?”徐菁菁主动朝叶霜走来,她拿起叶霜的手,一脸疑惑地询问。 叶霜语迟,只觉得此事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徐菁菁看出来叶霜的心思,便拉着叶霜朝后院自己睡觉的房间走去。 姐妹俩进得房间,徐菁菁闩好门,送一杯茶到叶霜手里,自己也端一杯茶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好整以瑕的看着叶霜。 叶霜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踯躅了半天,才终于选了一个比较合适的角度,从这个能让尽量多人理解的角度入手,把自己那狗血的身世,以及与叶惟昭之间的感情都悉数抖落出来,告诉了徐菁菁。 这一次两个人的对话,堪称在徐晶晶生命中,给予徐菁菁震撼力最强的一次对话。 徐菁菁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的表姐不是表姐,而表姐的哥哥也不是哥哥。 眼前这个穿着道衣的女子原来是皇家流落在外的公主,而那个被自己唤做大公子的人,就要做自己的姐夫…… 徐菁菁有点晕,感觉自己的脑子都不好使了。 “那么……霜姐姐……”徐菁菁比划了半天,又吐出来一句,“我还能叫你霜姐姐吗?” 叶霜哑然,说我当然还是你的霜姐姐。 徐菁菁点点头,继续发问道:“姐姐既然就要嫁给大公子,那你为何又要选择这个时候出家呢?” 叶霜最后一次与徐菁菁分析了自己为什么要出家,以及自己不得不出家的原因后,徐菁菁才总算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哦——原来是这样。” 徐菁菁一眼看得出来叶霜脸上的愁容,她安慰叶霜道:姐姐莫忧虑,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姐姐您过去二十年都躲住了,不可能单就这几个月躲不过去。更何况大公子他一直都在为姐姐您努力,我也会一直站在姐姐的身边,帮助你保护你的! 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的徐菁菁,明显成熟了不少。当她听完叶霜说的这些话,徐菁菁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并没有羡慕、嫉妒,或是不可思议,与难以理解。 相反地,自徐菁菁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对叶霜浓浓的担心,与忧虑。 徐菁菁问叶霜,“霜姐姐可以不去做道姑吗?姐姐完全可以找一个别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躲起来,不也一样安全?做道姑,多苦啊。” 叶霜摇摇头说,妹妹你错了,出家反而是我最好的归宿。 “你也知道,惟昭他去关东打仗了,若是他不幸回不来,则意味着我将永远躲在那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不能见我的祖母,也不能与母亲团聚,这对她们、对我来说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啊!若是我出家则不会有这般难过之事了。” 徐晶晶无言以对。总觉得这句话里头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那么……”徐菁菁顿了顿,最终向叶霜表达了自己的立场:“无论姐姐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菁儿都一直站在姐姐这一边。” 两姐妹拉着手说了许久的话,直到成源走过来站在院子里提醒,马上就快到辰时了,叶霜才终于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妹妹且安心在店里呆着,若是你呆烦了呆不住了,心里也不要有负担,直接回江宁老家,那是你的家,二舅舅和二舅母嫌弃谁也不可能嫌弃自己的女儿啊!”叶霜这样对徐菁菁说。 “嗯!姐姐,我知道的,只是现在……”徐菁菁脸上一抹羞涩的神态迅速划过,叶霜看得奇怪,正要开口问,徐菁菁又继续说道,“只是现在我还不想回去。咱们的如意锦需要人,我也喜欢呆在这里,就怕姐姐烦我。” 叶霜急忙辩解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担心店里的住宿条件不好,亏待了妹妹。 两姐妹且说且走,一直走到院子里。叶霜看见院子的角落里新起了一方小池子,走近一看,那池子里有花有草,还有小桥流水和楼阁,活脱脱一幅江南水乡的景象。 “你这么漂亮的小池子是谁起的?我早就想在院子里摆几只水缸或挖个池子啥的,一直没时间来做,没想到已经有人替我做了!”叶霜趴在那池子边,一脸惊喜地问。 “我也觉得这院子里太素了,咱们做生意总是要讲个好彩头的。院子里空荡荡的不吉利,修一处这样的水景,一来聚财二来也能转运。”徐菁菁笑眯眯地答。 “所以起这么漂亮一个池子,妹妹一定花了不少钱吧。?”叶霜问。 “不多。”徐菁菁摇摇头,绝不多言。 叶霜不依,非要拉着徐菁菁问?徐菁菁坚决不说。 反倒是一旁的周叔看不下去了,笑呵呵地告诉叶霜,“池子也不是徐东家建的,您问她价钱她也答不出啊!说来咱们这池子的修建人,那可另有其人。” 周叔故意卖个关子,叶霜急了,催那周叔说自己马上就得进山,再不说她可就真走了! 周叔笑着,摇头摆尾地回答道,“是尹大人,翰林院侍讲尹禾尹大人建的啊!” 第138章 花明 尹禾自三年前入翰林院,从检讨做起,三年时间便做到了侍讲,为太子们讲学,讲论文史以备君王顾问。这样的人生奋斗经历,不可谓不励志。 而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尹禾始终没有忘记徐菁菁,并一直默默的关注着她。当尹禾得知徐菁菁嫁给了李世澈做妾,他也伤心,绝望过,一度曾经消沉到生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病。 好在尹禾很快从这样的低谷中走了出来,他坐上了翰林院试讲的位置。而伴随如意锦和叶霜的出现,徐菁菁也终于从那个地狱一般的李家解脱了出来,住进了如意锦的铺子里。 得知这个消息的尹禾瞬间兴奋起来,他终于看见了成功的希望,并当机立断决定出手。 就这样,在徐菁菁住进如意锦的第二天。在一个晚霞满天的美丽傍晚,尹禾振奋精神给自己挂好熏香,整顿好衣裳,扣开了如意锦的大门…… …… 果真应了那句老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叶霜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如意锦,改变的竟然是另一个姑娘的人生。 哪怕叶霜自己的命运,依旧百死一生、困难重重,但能够挽救徐菁菁于水火之中,叶霜也已经非常知足了。 在成源的护送下,叶霜安全“入住”了玉华观。叶惟昭打的主意正是让叶霜在这里安全度过几个月,毕竟身份变成了“出家人”这让赵昀也不好再以俗人的方式对待叶霜,也算多了一层保障。 但叶霜并不是这样想的,她是正儿八经的想出家,并且在进入玉华观后,她也很认认真真地拿起道家的课本每日研读。 玉华观是一个小道观,就静玄一个人,既当观主,也当守观人。叶霜只有一个,也不容易遇上叶惟昭这样出手阔绰的人。所以不能因为眼下有了,就不管以后。 直到叶霜入观,净玄道姑依旧在坚持自己种地,空闲的时候下山摆摊替人看风水相面,赚取一点碎银子,以维持观里的开支。 叶霜看自己的师尊每天劳动得辛苦,便提出来让师尊也带自己一起去种地。但叶霜是谁呀?静玄道姑怎敢让叶霜去种地?急忙拒绝。 叶霜没有办法,只能自己找点事来做,时不时帮师尊补补衣裳,每天坚持打扫观里的庭院,做一点她力所能及的事。 因为叶霜这般,耳聪目明,干活还积极主动,一点大小姐的架子都没有,静玄道姑心里还是很满意的。随着叶霜在观里的时间逐渐长久,两个人之间倒也愈发和谐了。 观中的日子比不上在府里当小姐,除了吃穿住行有些清苦,但胜在心情平静,也不担心生命安全,叶霜反倒挺满意现在的生活,除了一件事—— 叶惟昭随军出入证已经一月多了,天气逐渐转凉,一想到叶惟昭去的是关东,叶霜心里就禁不住担心。 关东地处高寒,生活本就艰苦,更何况叶惟昭是去打仗的。 每一次静玄师尊下山去替人看风水相面赚银子的时候,叶霜都会跟着一起去。叶霜跟在静玄身后,替她背包袱扛个旗什么的。 当然也是并不是因为对看风水相面感兴趣才去的,她下山其实也是另有所图。 因为在京城的集市上有一处朝廷的公告牌,往往朝廷里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需要告知老百姓的,就会有宫里的官员派人往此处张贴告示。 每一次叶霜跟着静玄下山,叶霜都会来公告牌这里看看,看朝廷有没有往这里张贴一点关东战场的信息。 差不多在叶惟昭离开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公告牌上果然开始传来了关东战场的信息。 “皇帝陛下御驾亲征,亲临浿水,天子诏扶桑与新罗当立即止战!” 当叶霜第一次看见这条公告的时候,就觉得赵昀有点傻,带这么多兵去浿水,原来只是为了送一份诏书。 叶霜第二次进城的时候,看见公告牌上换了赵昀的第二份诏书:“斥扶桑王无理伐新罗诏”。 当时正好有朝廷的卫兵正在当众宣读这一份斥责扶桑人的诏书,围观者众,有身穿锦罗的商人,也有身穿素面布衫的农民,不少人都在频频摇头。 好在赵昀终究还是“重新振作了起来”,当叶霜第三次进城的时候,她看见公告牌上贴着朝廷军进攻新罗边境三镇的告示。 “他终究还是出兵了,作为□□上国,不这样做不足以彰显国之威力,抚远更能安内。更重要的是,这也是为了未来国家疆土安宁的唯一选择。”叶霜在心底默默的想。 出兵倒是大快了人心,但叶霜很快又陷入了新的担忧,她担心叶惟昭受伤,无论结果会是什么,叶霜都忧虑得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师尊静玄看出来叶霜的担心,也不揭穿她。换作其他弟子,静玄不光要教育,还会罚,但因为弟子是叶霜,静玄也只能把无奈往肚里咽。 静玄做不了什么只能趁自己下山的时候,多带叶霜四处走走,散一散心。 这一天,静玄道姑带着叶霜下山去买檀香,因为马上就要过年了,顺便还要给观里置办一点过年的东西。 虽然此行的目的只是为了买东西,叶霜依旧首先去城门楼底的公告牌下溜跶了一圈。 今天公告牌上并没有贴新的关东战况,但叶霜听见了,有人在传小道消息。说前线有人叛变,但好在陛下英明神武,提前做好了预防,如今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叶霜听言莫名心头就开始发紧。 她害怕人们嘴里说的那个叛变者,会不会是叶惟昭? 但是很快她便说服了自己。叶惟昭恨死了扶桑人,朝廷出兵是去打扶桑人的,若要叛变定是帮那扶桑人反攻朝廷。叶惟昭怎么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叶霜开始嘲笑自己实在多虑的有些可笑。如此担心叶惟昭叛变,莫非一直都把他当坏人看待的? 叶霜摇摇头,把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丢开,一心一意跟着师尊一起去置办年货。她告诉自己,不应该怀疑叶惟昭,应该对他保持十二分的信任! 今天是腊月二十,临近年关,京城里的人们也都纷纷出门置办、采买,为家中过年做准备。城里各大商铺们都出动了,城隍庙前,卖各种小吃、布匹、生活物资、果子茶点的,早在几天前就摆好了阵仗,把偌大一条街道堵得满满当当的,热闹非凡。 叶霜陪着静玄道姑先去买好檀香,师徒二人准备去往面点房再买点祭祀用的糕点。正走在路上,突然自正前方冲过来两个人,骑着高头大马,横冲直闯,十分狂野。 叶霜定睛,只见当先一骑是一位少年,墨黑色大氅,穿一身翠蓝色缂丝织金箭袖袍,腰间金玉蹀躞带,脚蹬金缎云头皂靴,端的是世家贵公子的打扮。 少年许是才学会骑马不久,跨骑在马背上的时候,姿势很是不协调。但少年骑马的水平很差,胆子却不小,死命挥动马鞭,催得马儿跑得飞快。 所过之处惊叫声不断,路人们被吓倒的,被马儿撞翻的,跟刀割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 静玄道姑看得分明,拉起叶霜就朝路边躲。 突然,叶霜看见就在道路的正中央,正好在马儿前进的方向上。一个孩子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说时迟那时快,叶霜甩开静玄的手,朝那名小孩扑去。嘴里一边喊着,“危险!快躲开!” 见叶霜不仅不躲,反倒朝马儿奔去,静玄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她想伸手把叶霜给重新抓回来,但是没有成功。 就在叶霜把那孩子一把从路中央推开的时候,马儿飞驰而过,叶霜重重地摔倒在路边…… 静玄道姑被吓坏了,大叫一声“明远”,便冲上前去查看叶霜的伤情。 身后再度传来马蹄声响,正是尾随刚才那名少年而来的第二骑人马。 静玄气愤不过,大喝一声从地上弹了起来,她甩起手中写着“看相算命”的旗招拦在那马匹的正前方。因为旗招很长,来人怕被长杆伤了马,只能“吁——!”一声勒停了马。 “你们!为什么伤人?”静玄背着包袱横着杆,昂首挺胸站在路中央,大声质问来人。 来人是一副随从的打扮,眼看着自己的主子已经跑远,而自己却被人拦在了原地。随从心下着急,竟全然不顾静玄还拦在身前,催马想强行冲关。 很明显,随从的这一举动犯了众怒,同样受到伤害的路人们再也忍不住了,纷纷冲过来拦住这名随从,七嘴八舌地唾骂、指责起来。 随从身陷群众的怒火中再难脱身,眼看就要被人们的唾沫星子淹死,却见最开始离开的那名少年又折返了回来。 “你们这群贱民,想造反吗?”少年厉声,他高举手中的马鞭,试图驱散身前的人群。但众怒已起,少年的马鞭不知被谁给抓住了,竟一个不小心从那马背上摔了下来,堪堪摔在叶霜的身边。 少年见叶霜坐在地上,知道人们定是为坐地上这个女道士来报仇的。便一个突然乍起,朝叶霜扑过去…… 第139章 天下 叶霜眼疾手快,挥动胳膊朝那少年脸上狠狠地来了一巴掌。 少年毕竟还是少年,处世经验较为缺乏。伴随“啪”一声清亮的脆响,少年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给扇晕了,呆呆地立在原地,忘记了反抗。 就这样,“行凶作恶”的两个罪魁祸首,很快就被这群愤怒的路人们给制服了。 只可惜好景不长,不等这两名坏蛋获得他们应有的报应,自远处街道上又走过来了一大队人马——而这一次,则是配有带刀护卫的。 带刀护卫们很快就驱散了聚集的人群,一架马车开过来停在了路中央。 “发生了什么事?”马车旁,一名带刀侍卫怒目圆瞪,特别不耐烦地对众人大声呵斥。 老百姓们可不是吓大的,有人特别不服气地对那带刀侍卫痛陈,地上这两名被老百姓们制服的“恶霸”,就在刚刚,是怎样霸凌路人的。 只可惜这名带刀侍卫似乎也不是一个好人,听完人们的称述,他脸上一点同情的意思都没有,反倒还准备朝人们怒吼什么。 突然,从他身后的马车里传出来一个沉静却又威严的老妇的声音:“孙冉!别说了,给伤者每人二十两银,叫他们都散去吧!” 叶霜听见这老妇的声音一愣,这声音似曾相识。 不等叶霜多想,但见一旁那撞人的少年竟生气起来,他挣脱身上的束缚站起身来朝着马车大喊:“祖母!是他们先打人的!为什么祖母还要给他们银子?” “川儿,祖母不止一次对你讲过,君子当宽而不僈。更何况今日咱们还有事,你却在这大街上与人闹将起来,损人且不利己,这又是何苦呢?”马车里老妇人的声音,提高了一度,隐隐听得出当中的愠怒。 “他们这叫以下犯上,按罪当诛!祖母为何却只归咎于损人不利己?你若不让步,那不就只利己了吗?”少年大喊起来,似乎是为了报刚才的“一巴掌”之仇,少年出其不意地,竟突然朝叶霜狠推一掌…… 好不容易站起身的叶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又给重新推倒在了地上。如此顽劣之徒,叶霜也是第一次见识。她控制不住很想还手,给这孩子一脚,但是一想起老妇的声音,也只能生生忍住了。 几乎就在同时,马车门帘打开了,一名衣着简洁的老妇人出现在马车门口。 与时下许多年过半百的老年人一样,妇人穿一身银灰色撒花立身大袄,头戴貂鼠皮的抹额,倒是当中一粒硕大的东珠精光内敛,彰显了她非凡的身份——正是与叶霜有过一面之缘的皇太后。 “孙冉!”皇太后走到少年面前大喝一声,叫的却是刚才那位凶神恶煞的带刀侍卫的名字。 “孙冉在!”带刀侍卫低着头,来到皇太后的身边。 “带川儿离开。”皇太后说。 皇太后下令,无人能拒绝。 被皇太后叫川儿的少年很快就被带走。 少年依旧愤愤不平,离开的时候气势汹汹的,横冲直撞,把他自己的祖母撞了一个趔趄。 当时叶霜正好站在旁边,虽然一肚皮的火,她眼明手快依旧扶了老太后一把。 皇太后瞟一眼叶霜,那目光冷冽不带一丝感情。叶霜被激得一个激灵,当下便撒了手。 带刀侍卫们冲过来,迅速把皇太后接走,就好像叶霜马上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迫害老太后一样。 有嘴上无毛的老奴才走过来,往叶霜手里塞进几块碎银子。 叶霜低头一看,刚好二十两。 …… 回玉华观路上,静玄问叶霜,为什么要扶那恶霸一家的人? “区区二十两就把你给打发了,是可以瞧大夫了,还是可以治骨头痛了?明远你就不该扶她,不光没有一句感谢的话,连道歉的话也没有。这样的人就应该让他们自己尝尝后果。”静玄道姑忿忿不平地说。 叶霜听言乐了,开玩笑道:师尊,出家人不都以慈悲为怀吗?师尊却教徒弟睚眦必报。 静玄摇摇头说:“佛家推崇摩诃萨埵舍身饲虎,在我道门看来却不以为然。千百年前,祖天师张道陵于龙虎山结庐炼丹,后驾临青城,斩百鬼,订盟约,从此天清地宁。也就是在那一刻起为道门定下了“惩恶扬善、替天行道”的宗旨。 咱们道门讲无量度人,也讲承负。 自作自受,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亦乃先贤口中箴言。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就像今日这般,对方待你如草芥,此时明远你就应当远离他们力保自身安全,而非主动立于危墙之下,让自己再遭一次危机的可能。人,千万不可以太懦弱,否则你连你自己都保护不了。” 叶霜认真听完静玄的话,轻轻点了点头。 “明白了,师尊。”叶霜说。 她没有告诉静玄道姑,刚才那恶霸的一家,给自己二十两银的老恶霸是皇太后,而且小恶霸,则是赵昀的长子,赵昱川。 叶惟昭曾经对叶霜说过,赵昀先后立过两任皇后。现在这个魏皇后已经是第二任皇后了,先头那个皇后是被魏皇后使计挤下去的。 魏皇后的儿子,赵昱川,是目前赵昀身边儿子里面年龄最大的。 但实际上赵昱川却并不是赵昀的第一个儿子。赵昀的大儿子是先头那个皇后生的,第一任皇后死后,这位真正的大皇子也很快就死了。至于大皇子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死,谁也说不清楚,反正现在,魏皇后的儿子赵昱川,就成了年龄最大的一个儿子。 赵昀膝下子嗣不多,除了几个公主,赵昀还有一个小儿子,叫赵昱瑾,赵昱瑾是由一名嫔妃所生。至于这名嫔妃是谁,或许因为疏忽,叶惟昭当时没有说。后来叶霜其他渠道得知赵昱瑾的母亲姓沈,名叫沈琢。 叶霜从来没有想过,要把这一群姓赵的人跟自己联系在一起。也从来没有想过,一定要与这一群姓赵的人,建立什么感情交流的机会。 可人,总是很复杂的。虽然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但是当叶霜真的面对他们的时候,她的行为总是下意识的就会被某些因素所干扰,做不到心无杂念。 好在叶霜出了家,在处理这一类事情上,有先天的优势,那就是她可以选择逃避。 叶霜只要跟着静玄回到玉华观,她的生活就可以变得更简单一些,而心也可以变得更平静。 自那一次在大街上与皇太后和赵昱川偶遇后,叶霜便有意识地控制了自己的活动范围。每一次下山,她依旧会去城门楼底那处公示牌底下看一看消息,陪静玄道姑买一点观里要用的必需品,旁的地方,她再也不去了。 在过年的前一天,叶霜最后去了一次如意锦,给徐菁菁和周叔送了点静玄种的菜。叶霜送菜那一天,正好尹禾也在。 尹禾从文,叶惟昭从武,两个人在朝堂上相交际的机会不多。但尹禾始终记得自己是通过叶惟昭进入这京城官场的,他始终把叶惟昭当作自己的恩人。逢年过节的时候都会往叶惟昭府上送礼物,维护两个人的关系。 虽然自叶霜来京之后,从来没有见过尹禾。但出乎叶霜的预料,尹禾对叶惟昭身边的人和事竟相当的清楚。见到叶霜变姑子了,他也一点不惊讶,依旧恭恭敬敬地唤叶霜二姑娘,还给叶霜行了一个大礼,就像拜嫂子。 再次见到徐菁菁,叶霜发现徐菁菁长胖了些,脸上也红光满面,连说话的声音都亮了起来,显见得日子过得不错。虽然只能住在逼仄的店铺里,但徐菁菁却过上了比过去更加舒心的生活。 在徐菁菁的打理下,如意锦运转良好。徐菁菁希望叶霜能继续为如意锦设计新纹样,因为离开叶霜,如意锦便失去了灵魂。 叶霜推脱不得,答应为徐菁菁画几张图,作为明年的新花样。临走的时候,徐菁菁拿出来一本账本,告诉叶霜说这是今年一年下来如意锦的收益,要叶霜收下。 叶霜笑了笑,把账本又重新塞回了徐菁菁手里。她告诉徐菁菁说自己已经出家了,你什么时候见过道姑开店当东家的? 徐菁菁哑然,脸上一副左右为难的表情。她告诉叶霜说,如果姐姐不能再开如意锦,那么她也没办法一个人开下去。因为这家店,本来就是叶霜的,她只是来帮忙的人。 把徐菁菁抱进怀里拍拍她的背,安慰徐菁菁安心呆着。如今的如意锦是徐菁菁的依靠,也是叶霜的精神寄托,超过了自己对金钱的追求。徐菁菁应该,也必须要留下来帮助叶霜啊! 最后两姐妹说好,叶霜出家不好掌钱。那么叶霜出家这些年的帐就先由徐菁菁暂时代管,待叶霜回家之后再一并结算归还。 离开的时候,叶霜偷偷问徐菁菁,她与尹大人准备什么时候成亲? 徐菁菁的脸腾一下红了,她告诉叶霜,说尹禾最近手头还有一点事,完了他就要回一趟云阳老家。 叶霜听言笑了,知道小两口这婚事是已经提上日程了,她开心地把徐菁菁拥进怀里狠狠抱了一下。 “菁儿,我真替你感到高兴!”叶霜说。 …… 远离了关东的战火,日子就这样在安宁中一天一天过去。 叶霜两世第一次在偏僻又清冷的道观度过了一个难忘的春节。 虽然东西有限,静玄依旧带着叶霜把她们的玉华观给收拾得整洁又敞亮。 静玄把她们从山下买来的唯二两个大红灯笼挂到了主殿的房檐底下,那里头供的是祖天师张道陵的金身。天师的金身还是用叶惟昭送来的那一千两金镀的。 叶霜往师尊和自己房间的门窗上都贴上了福字。师尊静玄亲自下厨,给叶霜煮了一盘青菜饺子,叶霜做了一笼艾叶粑,师徒二人就算过了年。 过完年,叶霜再度回到那种早上寅时起来干活,下午做功课,晚上做晚课,偶尔下一趟山买东西,摆摊算命赚银子的平淡生活。 边疆的战况像雪片一样传回了京城,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朝廷军收回浿水三镇。” “扶桑军狼狈南逃,朝廷军已掌控以松岳山以北全部地区。” “朝廷军于三角城大败扶桑军,扶桑军主帅被流箭所伤。”…… 随着边疆战事的好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回来,叶霜知道,这场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 伴随扶桑军主帅剑伤的逐日恶化,扶桑人终于从新罗撤军。就在金秋送爽的九月,叶惟昭要回来了。 …… 先锋官来报,皇帝赵昀将在今日午时前返回京城。 京城西门外早有扇麾林立,乌泱泱一大片兵甲骑士,僚佐属官侍立于此——皇太后携众臣于城外三里相迎赵昀凯旋。 叶霜也到了。 原本静玄约了一家人做法事,但叶惟昭又要回了。破天荒的,今天叶霜没有再选择与静玄在一起,她选择了去西门外迎接叶惟昭。 若是道门普通的弟子,徒弟想抛下师父,肯定是不被允许的。但叶霜不一样,她不是普通道门弟子,所以静玄对叶霜的这种请求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叶霜今天天不见亮就起床了,飞快收拾好自己后,便一个人下了山。 静玄提醒叶霜,大军要中午才会到,你去那么早干嘛? 叶霜笑道,没事,早点去,可以占到一个好位置。 眼看叶霜眼底那发自内心的喜悦,静玄无语,摆摆手叫叶霜快走,自己则扭转身去,再不理会。 太阳一点一点划过头顶,叶霜从一大早等到了中午,早已经饥肠辘辘。 她果然抢到了一个好位置,一个仅次于皇太后的绝佳观察位。 叶霜站的地方是一个土坡,正对进城的官道。皇太后带了人在坡底下站着,方便第一时间迎上前去跟皇帝拥抱,叶霜就站在那皇家人的后脑勺上。 这个位置很好,很多人想抢,叶霜哪怕想喝水了也不舍得离开。随身的水壶早干了,好在叶霜早有准备,她咽一口口水润一润干涸的喉咙,又从怀里摸出来一只梨继续为自己补充体力和水分。 终于,自山那边,隐隐约约传来群马健蹄叩地的轰隆声。秋叶飞扬,秋风吹过来金灿灿的旌旗—— 大军回京了! 周身的血液瞬间就沸腾起来。 哪怕已经是站在了最高位,叶霜依旧踮起脚,伸长了脖子朝迎面而来的队伍看去…… 走在最前面的,依旧是有名的黑旗军,这是一支隶属于东厂管辖的私兵队伍,专门配合东厂干所有正常人不方便干的事情。 紧随其后的,自然是东厂的人,他们举着东厂标志的旗帜,在队伍里已经可见当初跟随赵昀出征的那名东厂掌刑官。 可出人预料的是,在东厂的队伍里,叶霜并没有看见赵昀的车马。 叶霜想,或许赵昀走在后头的? 直到叶霜又看见了写着“程”字的帅旗,帅旗底下程坚骑着战马与几名将军策马快跑,离开队伍,朝路边等候的皇太后的位置跑去。 看到此时,叶霜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她想应该是发生什么事了,赵昀久久不现身,关键她也没有看见叶惟昭。 叶霜看见程坚带几个人飞奔到皇太后的身边,附耳说了几句什么,皇家前来迎接的马车就开始准备撤离。 叶霜暗自惊讶,她眼睁睁看着皇太后带着赵昀的两个儿子并魏皇后和几名妃嫔重新回到马车,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原本挤满山坡前来迎接大军的皇室成员和宫中大臣们,便撤了个一干二净! 人群里开始骚动,叶霜听见有人在传播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谣言,说回京的军队里有人叛变了,皇帝已经许久没有露面,或许早已经没了…… 军队里有人叛变的消息,已经是第二次出现了。这样的谣言听起来就很假,叶霜自然是不信的。 虽说是不信的,但叶霜的手脚依旧开始发麻,心就像落进了一只看不见底的无底洞,一直沉,一直沉,不知道要沉到什么地方去。 如果赵昀许久没有露过面,那么接下来朝中会发生什么,那是难以想像的。 不否认,眼下赵昀当皇帝的能力是不够好的,但叶霜并不认为那个恶霸一般的赵昱川,和还被太监抱在手里的赵昱瑾有能力发动政变,争抢自己爹的皇位。 所以又有谁还有那个必要,去杀死赵昀,发动政变呢? 叶霜坚定地认为朝廷里什么事都没有,叶惟昭也很安全。 可事实情况却是,叶霜并没有接到叶惟昭。 她一直等到了大军彻底走完,城西门外等候的人群也全都散尽了,叶霜才拖着灌铅一样的腿,朝回城的方向走。 走在路上的时候,叶霜看见一位脸蛋皱成核桃般的老太太,一边走一边哭。 老太太哭得可怜,叶霜走上前去问她哭什么? “老身的小儿子死了,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被自己人杀死的,他是府军前卫抽派出征的小校,听齐勇将军调遣……” “……”叶霜沉默了。 齐勇正是随赵昀出征的另一位东厂理刑官,东厂出去三名大员,如今只回来了两个。就连齐勇自己,都没有回来…… 眼见叶霜的脸色一层、一层越来越难看,老太太以为叶霜家里也死人了,便安慰她道: “小师傅莫要担忧,你的家人定然能平安脱险的,程将军是常胜将军,老厉害了,一定会抓住叛军头子,还我们老百姓,一个太平的!” 叶霜点点头,想对老太太说点什么,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伸出手来一抹脸颊,满手湿泪。《 》 完结&番外 第140章 大结局 不等叶霜回到城中,就发现城外已经乱了。 不知道是何处来的军队一波接一波地涌进了京城。 叶霜也忍不住担心起来,她想先回静安府看看。 可不等她走进城,远远地竟看见成源呆着人马朝自己飞奔而来。 叶霜一惊,觉得实在好巧,走在路上也能碰到成源。她朝成源远远挥挥手,想问他准备走哪里去? 却见成源二话不说奔到叶霜身边,牵过身边的一匹马,对叶霜说,“二小姐快上马,属下奉指挥使之命前来保护二小姐。” …… 成源给叶霜带来一个劲爆的消息:程坚叛变了。 与广为流传的小道消息说的不同,成源带给叶霜的消息是,叛变者是程坚。 程坚不仅害死了皇帝,为了推脱责任,他一不做二不休,甚至准备好了利用手上的兵逼宫,扶持自己的势力上台,最终将赵家人的天下变成他程坚手上的玩物。 叶霜静静地听成源说话,她没有怀疑成源的解释,更不打算去质疑。 只要是叶惟昭说的,不管说什么,她都会选择相信——毕竟除了相信他,叶霜也做不了更多。 “所以哥哥没有死是吗?”比较起追究在这次动乱中,究竟谁是好人,谁才是坏人,叶霜更担心的其实只是叶惟昭的安危。 “没有的,指挥使他很好!”成源笑着摇摇头,“二小姐放心,指挥使他连头发丝都没有少一根。” 叶霜脸上总算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她放心了,不管天是不是马上就要塌了,只要叶惟昭好好的,叶霜也就不再怕了。 成源带着叶霜往距离京城更远的地方逃去。 叶霜问成源,京城里是不是马上就要打仗了? 成源摇摇头安慰叶霜说,不一定,但离开京城对二小姐来说更加稳当一点。 “咱们这是要去见哥哥吗?”叶霜这样问。 “不是。”成源摇摇头,“待一切尘埃落定,指挥使自然会来接二小姐。” 叶霜听言有些失望。她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叶惟昭了,很是想念。现在叶惟昭好不容易回来了,却依旧见不到他。 成源并没有告诉叶霜,叶惟昭现在是在什么地方,究竟在干什么。 叶霜也没有问,她知道有些东西不能问得太清楚,若是问得多了,一不小心变成自己猜的那个结果,叶霜可不想自寻烦恼。 好在叶惟昭连根头发丝都没有少,这样想着,对叶霜也算是一种安慰。 成源领着叶霜骑着马,两个人一直跑到了太阳落山,终于进了一座不知位于何处的山庄。 山庄里早等候了人,管家和下人们都齐齐在庄子外头等着。见成源领着叶霜到了,便都迎上来叫叶霜二小姐,称呼成源千总。 “大人可有交代新的话?”山庄的管家这样问成源。 “不曾。”成源答,“你们负责把二小姐照顾好就行,左不过也就这几天的事,短则三五日,长则□□日,你们且安心等着就好。” “是的,成千总,属下知道了!”管家颔首,朝成源深深一揖。 就这样,叶霜便在这山庄里住了下来。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叶霜也曾经一个人四处溜跶过。她发现庄子里的这些丫鬟仆人,包括那个管家,走起路来都脚下生风,落地成坑,看上去更像是练家子。 山庄地处偏僻,方圆三五里都没有一户人家。所以就算是叶霜一个人往外出溜跶,庄子里的人也都不怎么在乎。 叶霜很想知道京城里都发生了什么,可惜没有人能告诉她,当然,她也找不到人问。 好在这个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就像当初成源说过的那样,不过区区三五日的时间,山庄就接到了叶惟昭的消息——叫他们把叶霜送回京城。 就在当天一大早,叶霜便又重新踏上了回京城的路。 赶了一整天的路,踏着落日的余晖,叶霜总算走进了京城的城门。 再度回到京城,叶霜发现京城里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与设想里发生叛乱后,狼烟四起,满目疮痍不同,眼前的京城看上去并没有遭遇什么不测。宽阔的街道依旧平整,就连路边的商铺也都依旧还是老样子。 突然,叶霜发现前方道路有些拥堵,人们似乎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赶路,导致原本可以行好几驾马车的道路也变得拥堵不堪。 叶霜骑着马行走其中,也觉得吃力无比。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男人正好被人挤在了叶霜的马肚子边上。叶霜见他被挤得辛苦,便努力把自己的马朝路边带了带,好给这个可怜的男人多一点喘气的空间。 男人感受到了叶霜的好意,抬起头来对叶霜点头致意。 “这位大哥你还好吗?”叶霜盯着男人通红的脸,这样问他。 “我还好,谢谢姑娘……”男人说。 “你们这都是要去哪里做什么,为什么大家都非要一起往前走?”叶霜继续问。 “姑娘你竟然还不知道?”男人一脸惊讶地看着叶霜: “你知道不知道陛下驾崩在了新罗国,是大将军程坚干的事!” 叶霜哑然,初听得赵昀死了,她感觉有点难以置信。 “叛国贼程坚甚至封锁了陛下驾崩的消息,偷偷摸摸地溜回来试图控制皇太后和两位皇子。好在关东王邵进安将军和几名朝廷重臣很早就识破了程坚的诡计,提前做了预备,在程坚动手之前,杀了程坚,剿灭程坚团伙,这才保得了帝国安全!” “今晚是新帝出宫与京城百姓见面的日子,咱们这都是去奉天门见新帝的!”男人哪怕是被挤得动弹不得,说起这几日的程坚叛乱事件,依旧兴奋得得唾沫横飞。 “……” 叶霜默然,完全没有想到,在自己离开的这短短几天时间里,京城里竟然就改换了天日…… 叶霜猜不出来,男人口中的新帝会是谁。赵昀的两个儿子都还小,赵昱川不过十来岁的样子,而那赵昱瑾就更小了,只有四岁! 这样想着,就连叶霜的好奇心也被挑起来了,她也想知道,现在国家的新皇帝到底是谁。 不管怎么说,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安抚民心,不能不说新帝还是颇有些勇气,也是有大智慧的。毕竟刚刚经历了大乱,新帝出面安抚老百姓的民心,是非常有必要的。 叶霜骑在马上,随着人群来到奉天门城楼下。 高大的奉天门矗立在巍峨的石基上,两层楼高,重檐歇山顶,五踩作斗拱,凝重又巍峨。 在这里,叶霜总算看出来了战斗过的痕迹。奉天门的半边门楼破了,还没来得及修补,就那么豁着口,任由寒风呼呼往里灌。虽然临近黄昏,看不清楚细节,可是在周遭灯笼和火把的映照下,奉天门原本的雄壮与豪迈依旧展露峥嵘。 叶惟昭的兵替叶霜找了一个好位置,叶霜依旧骑着马,跟旁人一样,站在城门楼底下等新帝的召见仪式。 奉天门城楼上乌泱泱站了一大群人,叶霜细细看过去,没有一张脸是叶霜认识的。叶霜看了两遍,都没有看见叶惟昭,她有点不耐烦起来。 其实与接受新帝召见相比,叶霜还是更愿意见叶惟昭。 不多时,只听得城楼上金鼓齐鸣,仪仗官手中的长号发出低沉悠扬的长鸣。叶霜知道,新帝要出来了! 人群里开始激动起来,大家都伸长了脖子往城楼上头看。 很快,城楼上人头攒动,那个让叶霜魂牵梦绕的人终于出现了—— 叶惟昭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上来。??? 叶惟昭变黑了不少,原本瘦削的下颌,变得愈显锋利。 叶霜心里的震惊难以言表。 直到她看见叶惟昭手上牵着的那个孩子。 …… 年仅四岁的赵昱瑾成为了“新帝”。 叶霜其实并不在乎赵昀究竟死于谁之手。 但可以肯定的是,因为赵昀的无能,老京派和新贵派都已成长成为了朝廷的“毒瘤”。 虽然大家都只是做臣子的,但一旦皇帝丧失了他作为皇帝应有的功能与作用,朋党之瘤就会不受控制地发展壮大起来。而这些,都是很难由哪一个人能控制得住的。 毕竟就连皇帝都控制不住,更何况身处其中的臣子们呢? 老京派和新贵派终于成功发展成为了各自的“敌人”,甚至比作为国家外敌的扶桑人,还要危害重大。 老京派天天都想置新贵派于死地,而新贵派正好也是这样想的。 一场帝国的内乱再难避免,直到双方人马都去了新罗国。在攻打扶桑人的过程中,老京派和新贵派之间的矛盾终于彻底爆发—— 一直到今天这场政变为止。 不管怎么说,叶惟昭和他的同僚们赢了。 他们赢得很彻底。 叶惟昭牵着年仅四岁的赵昱瑾走上了高台,告诉天下人——这就是天下的新帝! …… 叶惟昭站在新帝的身后,被众人群星拱月般围着,尤为鹤立鸡群。 叶惟昭的身边站了一个女子,头戴八翅九龙四凤翊龙冠,身穿象征最高地位的正红色翟衣,袍面描金绣凤,腰间革带缀满珠玉。那满身的珠翠璀璨夺目,衬得她愈发美艳,让人挪不开眼睛。 当叶惟昭牵着赵昱瑾的手,走到高台上向天下昭告这就是新帝的时候,女人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围绕着赵昱瑾和叶惟昭打转…… 那里头有与有荣焉的自豪,还有完全的信任与依靠。 叶霜死死盯着女子的脸,似乎想明白了一点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叶霜觉得自己看见了上一世的叶惟昭,也像今天这样拉起赵昱瑾的手,走到了天下人的跟前…… 所以叶惟昭真是独一无二的,他可以从一个平凡的,只有母亲的人家,一跃直入凌霄。 而沈琢是幸运的,因为她遇见了叶惟昭。 叶霜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关自己的“身份危机”会以这样的方式来结束,四岁的赵昱瑾登基,意味着赵家的皇权实质上已经旁落。虽然叶霜也很讨厌赵昀,但事情发展到现在,叶霜却很难为叶惟昭达到今天的“成就”而感到高兴。 不管怎么说,叶霜总是不希望叶惟昭因为任何原因,被后人套上“奸雄”或“恶吏”的帽子。 眼下的风光其实都只是暂时,赵昱瑾总是要长大,待到赵昱瑾足够成熟,他又将如何看待将他过早推上皇座的叶惟昭?而后人和史官,又将如何评判今天的叶惟昭呢? 倒不是说叶霜就一定要追求什么伪善,宁愿自己死也不要突破那层所谓的“道义”。 而是就像师尊说过的那样,人的欲望总是无止尽的,若心想就一定能事成,也并不一定全都是好事。而天地洪荒,讲无量度人,也讲承负。 利禄荣华终有尽,平平淡淡才是真。 叶霜总归是希望叶惟昭平安的。 而眼看着奉天城楼上那个意气风发,笑看天下皆蝼蚁的叶惟昭,叶霜心里—— 却一点都不踏实…… …… 看明白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后,叶霜便离开了奉天门。 她没有等新帝的召见仪式结束,就回到了静安府。 原本叶霜是连静安府都不打算回的,她想回玉华观,一来许久不见静玄,叶霜有点担心她,二来叶霜也担心那个破落的小道观,会不会在这次一次的叛乱里被人给搞得更破了。 当然,叶霜觉得更更更重要的还是,自己必须需要回玉华观修行——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叶惟昭。 通常来说,当一个人的坏事做多了,总免不了会心虚,从而转投菩萨的门下,天天吃斋念佛,以消罪孽。避免自己来世的时候投不了胎,或只能进畜生道,再也当不了人,只能当畜生。 眼下的叶霜,便是这样的心态。叶惟昭不懂或是不屑于心虚,叶霜便替他先心虚了。叶惟昭不懂或是不屑于赎罪,那么叶霜便替他赎。 只可惜叶惟昭派来保护叶霜的兵太过强势,他们不允许叶霜回玉华观,而是直接把叶霜带回了静安府。成源告诉叶霜,说大人的新宅快修好了,待管家再最后拾掇拾掇,下个月二小姐就可以住新家了。 成源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喜气洋洋的,他是把这件事当成一件大好事来逗叶霜开心的。但叶霜现在其实并不在意什么新房子,她的关注点并不在这里。 叶霜转过身去,说知道了。 成源见状哑然。 他不懂为什么叶霜又不高兴了?大人能有今天这个成就,二小姐难道不应该感到高兴吗? 成源想不明白叶霜情绪低落的那个点,便不想了,他无声叹一口气,摇摇头转身离开,暗自庆幸自己还没有娶妻。不然娶个一会就不高兴的女子,也挺折磨人的。你看大人这么强壮的一个人,都被折磨得脱了型…… 半夜的时候,那个“被折磨得脱了型”的男人回来了。 他一走进杜鹃院的时候就把睡耳房的丫鬟们给叫了起来。 “你们大家都辛苦了,为了让你们都能睡一个好觉,今天晚上,就都下去睡吧!”叶惟昭这样对丫鬟们说。 丫鬟们被叶惟昭从睡梦里叫醒,昏头昏脑地听他说完这么一段话,瞌睡都被乐清醒了。丫头们一个个都涨红了脸,忙不迭地应下,扭身就抱起小榻上的被褥,逃也似的离开了…… 见人都走了,叶惟昭抖擞了精神,走进了房间。 当他把叶霜压在身下的时候,叶霜醒了,跟个炸毛的猫似的问他有多久没有沐浴了? 叶惟昭一愣,为了回忆自己上一次洗澡是什么时候还特意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嗨!你开什么玩笑呢?你见过谁行军作战的时候天天带个盆洗澡的?”叶惟昭想不起这个问题的答案,拒绝再想,他继续手底下的动作,揭叶霜身上的那床被褥—— 褥子已经被揭开了一半,露出半边光滑的臀儿…… “走开!你这个臭家伙!”叶霜抓紧那被褥,拼尽全力坚守住仅存的半边“防线”。 可男人就是这样,你越抗拒,他越兴奋。 或许认为这就是所谓的“情趣”,叶惟昭根本不在乎叶霜反感的情绪,依旧锲而不舍地纠缠过来…… 眼看着这个臭烘烘的男人就要攻城掠池、直捣黄龙。 叶霜被那臭味熏得不行,不懂这人为什么能慌到连洗个澡的时间都没有,只能苦苦哀求他为了霜儿的健康着想,可不可以先去洗一洗? “丧失理智”的男人可算听见了“健康”两个字,叶霜的健康他从来都是很看重的。于是他抱紧了怀里的叶霜,安慰道:“这个你放心的,那一处我可是洗干净了的,为了霜儿的健康,我专门用香胰子洗了两遍,可香了……” 话音未落,一股臭气席卷而来,叶霜惨叫一声,城关已破,再多的坚持也再没了意义。 熟悉的节奏再度响起。 叶惟昭百忙之中还没有忘记问叶霜今天有没有去奉天门看新帝? 叶霜气堵,被那臭气熏得头晕脑胀,憋住一口气回答他看过了。 “我已经与你家里人说好了,改天带你进宫,去认祖归宗……完了让你亲祖母准备一套你爹的牌位给你带走……往后家祭的时候……你也算是有牌位可以拜的人了。”叶惟昭嘴里话不停,手下的活儿也不停。 “……”叶霜不解,费力地回过头: “家里人?谁的家里人?还有什么牌位要给我带走……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自然是你赵家的家里人啊!我们去关东……”叶惟昭说,“新太后邀请我做摄政王,辅佐新帝,我拒绝了。” “惟昭已经与内阁和邵将军都说好,为辅佐新帝,邵将军进京,我去守关东。待登基大典完成,我们就回江宁成亲,成完亲,再去关东。” …… 政昌元年,新帝赵昱瑾登基。 魏皇后纠集了老京派大小官员逾百人,发动政变,被以邵进安和叶惟昭为代表的新贵派给成功剿灭。 魏皇后及其子赵昱川被邵进安斩于寝宫,逾百名官员被抄家问斩,数千人遭流放,发卖,贬为奴籍。 在那一段可怕的日子里,偌大的京城里每天都在上演生离死别,整个都城都笼罩在冲天的怨气中。菜市口的断头台上每天都在砍头,砍头刀都砍卷了好几批,血水渗入菜市口的地面,染红了土地,多年之后,依旧呈一片猩红。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叶惟昭拒绝了沈琢的邀请。 他把摄政王的位置让了出来,选择了“激流勇退”,退出了朝廷的中心,落户偏远的关东,守边关。 有人不理解,应该说绝大部分人都不能理解叶惟昭做出的这个决定。 原本就已经身居高位的他,为什么会在为新帝立下赫赫战功后,自甘贬谪,去守边疆? 每每听见这个提问,叶惟昭就会哈哈大笑。 他说自己并不觉得去关东就是贬谪,他叶惟昭并不是一个贪图荣华,爱慕功名的人。相反,叶惟昭只是想为天下苍生做一点什么,作为一名武将,朝廷内阁并非他所长,而替皇帝、替天下老百姓们镇守边疆,才能发挥出一员武将,最实在的作用。 叶惟昭离开,最为失望的便是沈琢。这位新晋太后不止一次挽留叶惟昭,都无功而返。 痛苦之余,沈琢问叶惟昭,是因为本宫的存在,让你感觉到负担吗? 叶惟昭笑着摇摇头说,惟昭对自己的人生非常满意,一切都刚刚好,臣感谢还来不及,怎会觉得负担?也正是因为惟昭已经满足了,所以臣不需要太多,为陛下守关东,便是臣接下来唯一想做的。 打点好京中的一切,为赶在大雪封路以前回到江宁,刚参加完赵昱瑾的登基大典,叶惟昭就带着叶霜回江宁了。 现在的叶霜,不应该叫叶霜,而是赵霜。 叶霜的真实身份其实是被来自东厂的一份密报给揭露出来的。这份密报是东厂写给赵昀的,被叶惟昭给截了下来,转呈给了皇太后,当然,现在应该被称为太皇太后了。 看完这封密报,太皇太后自然是痛哭流涕。自己的儿子、孙子每一代都在自相残杀,任他哪一方赢,都是对老太太身心最残忍的伤害。 好在赵珩还有后留着,这也算是眼下这样悲惨时刻唯一能够安慰到太皇太后的消息了。 顺理成章地,叶霜进了宫,第一次以赵家嫡孙的名义。 叶霜拜见过太皇太后,老太太搂住早见过多次却不自知的亲孙女,便想起自己早逝的儿子,又是一顿泪眼涟涟。 新帝也专门召见了叶霜,叫她皇姐。 叶霜瞧着那赵昱瑾,虽说只有四岁,却比那赵昱川懂事不少。第一次见到叶霜,赵昱瑾也不怵,还关心地询问叶霜识字不识字,如果不识字,皇姐可以每天进宫跟着他一起听太师大人讲课。 见赵昱瑾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叶霜也在心里暗自庆幸,还好叶惟昭早撤了。若是只为那一个虚名一直守在小皇帝身边干,待赵昱瑾一天一天长大,君臣之间还能保持像今天这样纯洁的关系才怪了! 所以,可以这样说,离开京城,远离权力斗争的中心,不光是叶惟昭的选择,也是叶霜的夙愿。 正好叶惟昭和叶霜两个人都有那个相同的愿望——都希望对方平平安安。 夕阳西下,溶化了半边天,一驾刻着“李”字铭牌的马车飞驰在原野上。随行的护卫不多,也就十余人,但无一不有着犀利的眼神,挎着精悍的刀,一看就绝非常人。 叶霜坐在马车上,安心享用叶惟昭剥出来的橘子。 “够了够了,太多了吃不完!”叶霜指着面前堆成小山的橘瓣,试图制止叶惟昭那依旧不罢休的手。 “没事!多吃点,好早点给我生个大胖小子!”叶惟昭说。 “……”叶霜无语,她告诉叶惟昭,吃橘子太多会导致生女儿,吃板栗之类的坚果才能生得出儿子来。 叶惟昭听言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他说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说法,霜儿你确定你说的是对的吗? “想当初我的母亲就很穷,并没有吃过什么坚果,她依旧生了我这个儿子。”叶惟昭说。 叶霜白了他一眼,“你爱信不信!”说完便伸手抓起一旁的瓜子开始嗑起来。 叶惟昭端着手里像小山一样的橘子想了想,依旧把那碟橘瓣给叶霜送了过来。 “生女儿就女儿,我喜欢女儿!你最好少吃瓜子多吃水果,过段时间等去了关东,可就没什么果子好吃了,还不赶快趁现在多吃点。”叶惟昭说。 叶霜听言有些惊讶,“关东真是没果子的么?” “是啊,没果子!不光没果子,冬天那里连青菜也是没有的,整个冬季都只能吃一种菜,那就是大白菜。” 叶霜震惊得眼都瞪圆了,她从来没有去过只能生产出大白菜的地方,难以想像这关东的环境,是得有多恶劣! 叶霜脸上忍不住露出悲哀的表情: “所以惟昭你原本是有千百种选择,却选了最苦的那一种……” 叶惟昭听言噗嗤一声笑了,“霜儿说哪里话?有你在,怎会苦?” “你原本是可以做摄政王的。” “与我的霜儿对比,摄政王算甚?过眼云烟而已。” “你本可以留在京城,有吃不完的果子,享不尽的福气。” “有你就是我的福气,我叶惟昭的福气已经够了,不需要更多。” “你大好的年华却浪费在了关东,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叶霜信誓旦旦。 “……”叶惟昭无奈,两只眼睛弯弯像月牙,看着叶霜。 “傻女子……”叶惟昭笑着说,“做人,不可以太贪心,水满则溢福满则损。霜儿你信不信,今天我叶惟昭退的这么一大步,才是将来保得我们全家福运昌隆最关键的一步。” 他伸出手来揉了揉叶霜额间的发,语带宠溺,“相信我,霜儿,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听得此言,叶霜又何尝不感慨万千?她当然不会嫌弃关东苦,她只是在意叶惟昭会不会因为今天的错过,而抱憾终生。虽然叶霜希望他退出,希望他远离朝堂的纷争,但毕竟这些都只是叶霜自己的希望而已。 非常幸运的是,叶惟昭也是这样想的。 叶霜的脸上漾开了笑,她侧过身,倒进叶惟昭的怀里,抱紧了他的腰: “你是我夫君,不信你,还能信谁?我不管,好赖我都吃定你了!地方是你挑的,夫人也是你选的,往后若是有什么不满,你就给我乖乖受着!” 叶惟昭听言,哈哈大笑起来:“受着,我当然受着!任你蹂(躏),你相公皮糙肉厚的,受得住!” 叶霜哑然,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评价眼前这位欲壑难填的饿痨鬼。 “哎呀呀!你好坏,你好坏!”叶霜又气又好笑,举起小粉拳,雨点似的落在叶惟昭的背上,肩上,和胸前: “我跟你说正经事呢,也能歪倒到那上头去!我不理你了!不理你了!” 微风拂过,麦浪翻滚,带来秋的呢喃—— 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就连有情的人儿也会有新的收获哦! 车轮磔磔,碾过旖旎暮色,带一路的欢笑,朝着天边晚霞燃烧的方向,飞驰而去……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 还有点番外,因为还没写好,所以更新时间不定,大家不用等,我写了就发出来。字数不多,写一点婚后,写一点上一世。 第141章 番外·前世(一) ◎少年时代的爱恨◎ 中秋, 江宁徐府。 叶惟昭第一次见到叶霜的时候,她正躲在徐三娘的身后不错眼地看着他,小鹿般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好奇的颜色。 叶济康推了推叶惟昭的肩, 示意他朝叶霜的方向靠近一些,“这就是为父之前跟你提起过的那个妹妹, 叶霜, 永安三十一年,三娘在去云州姑奶奶家祝寿的半道上生的。” 叶济康的话音里带着温和的笑,就像叶霜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也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姑娘一样。 心底泛起一阵接一阵不一样的恶心感, 叶惟昭听不得这样的声音,转过脸去,不给叶霜正脸。 直到叶济康不由分说把叶惟昭拽到徐三娘的面前, 手底下暗暗使劲,才把叶惟昭给摁到了地上…… “昭,见过姨……”叶惟昭不得已跪在地上,压着嗓子对徐三娘行礼。 叶惟昭拒绝称呼徐三娘为母亲, 这是他的“底线”。 叶济康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表情。 徐三娘看见了,嘴角扬起转瞬即逝的嘲弄。她把叶霜紧紧拽在手里, 转过头去继续看台上的古琴师傅调琴, 为接下来就要开场的戏做准备, 就好像没有听见叶惟昭的声音, 也没有看见正跪在自己面前的那个男孩。 徐三娘完全不给叶济康面子, 哪怕叶济康已经把人带回来了, 她依旧在叶济康面前旗帜鲜明地表达她自己的态度! 叶济康脸上的尴尬扩大了。 不等徐三娘开口, 叶济康伸出手, 把地上的儿子给拽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 昭儿已经在徐三娘的面前跪过了,那么这个家门就算进了! “你下去吧,随便找个地方坐,你祖母叫了江宁最有名角儿来唱戏,涿州地僻没这些东西,今晚也给你开开眼。”叶济康这样对叶惟昭说,语气里有说不尽的轻松。 叶惟昭没有说话,低着头走到院子最角落的一棵桂花树下坐好。 徐府的人吃完了饭,陆陆续续来到院子里,男男女女很随意地聚在一张又一张的桌旁坐下,等一会儿的大戏开唱。 桂花树距离戏台太远,没人坐,正好便宜了叶惟昭一个人霸占一整张桌子,还无人打扰。 因为今晚跪得多了点,叶惟昭的膝盖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伸出那双老牛皮般长满粗茧的手,包住自己的双膝轻轻揉捏,想让那股自膝盖骨深处渗透出来的痛感尽快过去—— 李歆死后,把尚未束发的叶惟昭托付给了她的兄弟,叶惟昭的舅舅,李良。 李良是个杀猪的,住在离李歆三十里的镇上。 李良是个老实人,接手了自家姐姐的儿子也无半句怨言,勤勤恳恳地继承姐姐的遗愿抚养外甥长大成人。 奈何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的人,好人都命不长。 李良为了几两银子,在一个隆冬腊月的夜里出门去帮人杀猪,杀完猪才一个人往家赶。当天晚上没有月亮,李良出门前正好忘记了给灯笼添油,走到半路上灯笼没油直接熄了,李良没处添灯油,就那样摸着黑继续赶路。走到一处狭窄路段,因为不熟悉道路,一脚踩进了道旁一只粪水坑,就这样活生生淹死了。 叶惟昭的舅妈蒋氏是一个泼辣的女人,本来李良不跟她商量收下叶惟昭带回家抚养,就已经很让蒋氏生气了。现在倒好,男人正当壮年就淹死在了粪坑里,除了要抚养自己的一双儿女,难道还要再接着养大姑姐留下的那个拖油瓶? 这是不可能的! 蒋氏想把叶惟昭给扔出去,奈何叶惟昭是人不是东西,再说叶惟昭已经有这么大了,认字识路还能说会道的,根本不可能把他带深山老林里去扔掉喂老虎,更不可能给骗进大户人家当奴才。 就这样,经过蒋氏的多方打听,一次偶然的机缘巧合,蒋氏得知叶惟昭竟然是远在江宁当通判的叶济康的后人。 蒋氏振奋了。 什么叫做“天降横财”? 这就是!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好巧不巧,自己最讨厌的那个拖油瓶居然就是一尊财神爷! 很快,蒋氏就与远在江宁的叶济康联系上了,两个人偷偷摸摸沟通交流了几次后,叶济康非常容易地就确认了叶惟昭的身份。 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十四年前李歆怀孕大肚肉眼可见,接生的婆子还在,周遭街坊邻居也都能够作证,就连叶惟昭出生的日期自然都是能够对得上的。 叶济康确认好叶惟昭的身份后,喜出望外,当即就给了蒋氏一大笔钱,并着手安排亲自到涿州来接儿子。 叶济康接走叶惟昭自己抚养,对尚未成年的叶惟昭来说,当然是最好的。 因为李歆一直没有再嫁,一个女人带着叶惟昭讨生活,这十几年来,叶惟昭过得都很不好。 李歆还活着的时候,就把家中几乎所有的钱都花在了培养叶惟昭身上。在学习和习武之外,叶惟昭也会参与劳动,替母亲分担养家重任。 浣洗、缝补、搬运、下田种地,是少年叶惟昭都会做的事情。 李歆死后,跟着舅舅、舅母生活的叶惟昭,更是承担了这个家里的大部分农活。 经年累月的劳作让他小小年纪就患上了风湿,每每天要下雨或乍暖还寒的时候,膝盖关节处都会作痛。 如今进了徐府,见人就磕头,让叶惟昭原本就不健康的膝盖又开始犯病了。 好在有婢女过来,给叶惟昭送来了一壶茶。茶壶温热,叶惟昭便拿起这壶茶搁膝盖上烘烤,烤了一阵后,两只膝盖这才终于活泛了些。 叶惟昭放下茶壶,抬起头来正好对上自远处射过来的那两道火辣辣的视线—— 正是那个名叫叶霜的“新妹妹”。 叶惟昭知道叶霜不姓叶。 打叶惟昭小时候起,李歆就从来没有避讳过跟叶惟昭谈叶济康。 “男儿就得要有男儿的骨气,自立自强。昭儿莫要学你爹,堂堂七尺的男人,为了区区一身虚荣的皮,宁愿跪下当别人的狗,养别人的孩子,还自以为这便是成功,这就叫出人头地。” 叶惟昭明白李歆的意思,知道自己的父亲没出息,母亲只是因为看不起父亲才离开了家,让叶惟昭变成了没爹的孩子。 哪怕叶惟昭因为李歆所谓的“气节”,吃了足足十几年的苦,他依旧没有怨言。 叶惟昭充分理解母亲的选择,并愿意为了气节这两个字,捍卫母亲的尊严。 只可惜母亲和舅舅都死得早,叶惟昭还没有成年,落舅娘手里头的他自然只能任其摆布。 也正因为如此,进入徐府的叶惟昭心里并无半分感激之情。他看不起舟车劳顿千里亲自接自己进徐府“过好日子”的叶济康,更看不起没出阁就怀了野种的徐三娘。只不过—— “野种”叶霜那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半分不像她那个阴险刻薄的娘。 徐三娘的眼睛里充满了市侩与跋扈,一看就知道是个不讲道理的泼妇。而叶霜的眼,则像是一汪见底的清潭,楚楚可怜,惹人心软。这让叶惟昭不可避免地想起来邻村那个跟自己一样没有爹的,周寡妇的女儿,小芹。 叶惟昭毫不避讳地与叶霜对视。他当然明白叶霜不是小芹,叶霜有钱有势,是徐府的心头肉,不需要他同情,更不需要他保护。 但叶惟昭也不得不承认,叶霜身上有一股魔力,就像天上的皎月般夺目,吸引人的目光,不能不汇聚到她身上来。 接收到叶惟昭肆无忌惮的注视,远处的叶霜俏皮地朝叶惟昭狠狠一挤眼,用她靠在徐三娘身后的那一只手对着叶惟昭做了一个动作,便转过身去,再不看他。 叶惟昭不懂叶霜的那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他在涿州小村子里住了这十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其他人做这个动作。 叶惟昭只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便低头继续敷自己的膝盖,不再管她。 …… 就像之后发生的那样,那天晚上,叶惟昭接过叶霜为自己泡的那杯大黄盖后不久,他就在所有徐家人的面前出了一个大大的丑—— 叶惟昭因控制不住自己,在徐家老祖宗的花园里排泄,熏死了老祖宗最珍爱的牡丹。 和父亲叶济康在中秋节夜晚无情的鞭笞相比,更让叶惟昭难以接受的,还是叶霜给他带来的心里的伤害。 那样一个奇耻大辱,给叶惟昭这个只有十四岁的少年的内心,造成了重创。 他从来没有想过那样一个娇滴滴,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少女,能心狠手辣到如此程度。 就在这一年象征阖家团圆的中秋夜,叶霜给原本还算单纯的少年,一个当头棒喝—— 收起你那廉价的感情,穷人的孩子! 你不配! …… 在没有父亲的那十四年里,叶惟昭很小就学会了不哭。无论他遭遇多大的挫折和痛苦,除了李歆的死,没有什么人或事能够激得叶惟昭落下一滴泪。 所以这次就算被叶霜侮辱,被叶济康打得个半死,叶惟昭也没有落一滴泪,甚至连哼都不曾哼一声。 反倒是叶济康哭了。 叶济康在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打了个半死后,就崩溃了。他抱着满头满脸都是血的叶惟昭,在空无一人的花园里像蚊子一样呜呜地啜泣。 明月高悬,播洒清辉。 叶济康痛苦,却压抑。 这里是徐府,他连哭都没有资格,更别说保护自己的儿子。 …… 有仇不报非君子,有冤不伸枉为人。叶惟昭要报仇。 不把叶霜给治得痛痛的,叶惟昭从今以后就不姓叶了! 叶惟昭发现叶霜爱凑热闹,喜欢去城隍庙玩。 为了避免家中长辈人多事多影响她玩,有时候叶霜会一个人偷偷溜出去玩。 见得此状,叶惟昭便有了主意。 这一年,城隍庙里祭花神,徐府却并没有出游的安排。 叶惟昭看见叶霜身边那个婢子鬼鬼祟祟地只往马厩跑,他立刻明白——自己的机会来了。 这天一大早,叶惟昭看见叶霜蹑手蹑脚上了徐府一架运菜的小马车,从后门出了院,他便也跟了出去…… 不出叶惟昭所料,叶霜果然是往城隍庙去的。更让叶惟昭这个“偷窥者”开心的是,叶霜只带了一个婢子随行,那个婢子叶惟昭正好还认识,跟个憨憨似的,叶惟昭还给那婢子起了个诨名,叫“傻狍”。 “傻狍”本名小蝶,是叶霜身边的二等丫鬟,长得虎里虎气的。因为年龄小,手脚也不如别人灵光,所以小蝶做二等丫鬟已经很多年了,哪怕叶霜自己非常喜欢她,但也没办法给小蝶提级。 叶霜就这样乘着徐府运菜的马车,带着小蝶一路向东。主仆二人很快出了东城门,来到城隍庙外。 叶霜下车,先进城隍庙看庙里作法事。法事要做一天,看了一会儿叶霜觉得枯燥没意思,就几个光头和尚围着庙里一只大鼎一直转着圈圈念经,实在是乏味极了!怪不得府里都没人愿意出来看。 叶霜走出城隍庙,看见路旁一大丛桑树上坠着一串一串的红果果。 叶霜惊讶地看着那片红果果,拉着小蝶问:“你看那边桑葚都结了,我怎的记不得曾在这季节吃过那玩意?” 小蝶循着叶霜手指的方向看去,旋即笑了,她告诉叶霜,这不是桑葚,而是桑树花,结桑葚还得过些时日呢! 叶霜惊讶于桑树居然还能开花?她从来没有见过桑树开花,还是开长得像果子一样的花。叶霜蹦跳着奔过去,看那一丛丛火红的桑树花,还伸手去采…… 就在这个时候,小蝶敏锐地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们二人身后竟然出现了一大群脏兮兮的乞丐。 乞丐们老少皆有,看不出来头。他们的身体瘦瘦小小的,每个人都衣不蔽体,有人流着哈喇子,有人挂着长鼻涕,更为夸张的是,居然还有一个穿着开裆裤的成年男人! 小蝶愕然,拿手捂住眼,想叫又不敢叫,拚命伸手拽自己的主子。 “二……二姑娘……” “唔!不要……拉我!我马上就够到它了……”叶霜没有时间回头,她一边扯着一条桑树枝,一边伸长了胳膊去够高处的那朵花。 小蝶叫不应叶霜,只能再接再厉,她继续疯狂拉扯叶霜的袖子,“二姑娘!快!快点看看你身后……” 不等小蝶说完,耳畔便响起叶霜声嘶力竭的尖叫:“啊啊啊!” 叶霜一边尖叫还一边烫着似的吊着胳膊疯狂地甩…… 小蝶又惊又怕,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她一把抱紧惊慌失措的叶霜,也跟着叶霜一起惊慌失措起来:“啊啊啊!姑娘你怎么了?” “虫!虫!有虫!”狂乱中,叶霜脸色惨白,明显是被吓坏了。 伴随叶霜神经质般的跳跃,啪一声,一条白白胖胖的虫从她的袖子里掉到了地上—— 一只白白胖胖的蚕宝宝惊魂未定,在松软的泥土里翻腾…… 小蝶叹气,被这只意外出现的蚕吸引了注意力,让她暂时忘记了害怕,也忘记了那个穿着开裆裤的男人。 小蝶刚想张嘴安慰叶霜不用怕,说时迟那时快,却见从旁闪过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那速度之敏捷,与闪电相比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黑色小身影扑倒叶霜脚边,捡起地上的蚕宝宝,迅速放进自己嘴里…… 叶霜愕然。 “他为什么吃虫?”叶霜不解地问。 小蝶也有点懵,回答叶霜说——“姑娘那不是虫,是蚕,眼前这孩子应该是饿了,饿到捡蚕吃。” 叶霜惊呆了,“能饿到什么程度会连蚕都吃?他为什么不吃饭?” “……”小蝶哑然,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不等小蝶拉着叶霜离开,却听得叶霜突然发令:“小蝶把包袱里的馒头送他几个吧!看孩子这可怜样……” 今天城隍庙里做祭祀,蒸了馒头,两个人刚才进去庙里看法事的时候就顺手买了两包。 听见自家姑娘叫把馒头送一个给这孩子吃,小蝶也不多想,点点头就放下手里的包袱准备执行叶霜的命令…… 躲在远处的叶惟昭忍不住笑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愚蠢之人! 当着一群乞丐的面打开包袱露出里面的食物,是嫌自己的肉太厚,够人家撕吗? 叶惟昭想复仇,肯定不会亲自出手,很多天前他就看上了一个长相丑陋的跛子,但跛子要价太高,需要出工费一两银,叶惟昭嫌贵,便放弃了。 后来他找到了这群正在城隍庙外乞讨的乞丐,一个个都长相丑陋还臭气熏天! 叶惟昭觉得不错,走到这群人跟前告诉他们,叶霜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今天出门逛城隍庙,没有带护卫…… 更多的话,叶惟昭没有再提。灾荒年间,像叶惟昭这样的苦孩子见多了各式各样的乞丐,也见识过了太多太多令人不可思议的悲剧。为了一口吃的,人们烧杀抢掠、欺弱霸女。因为世道的不公,这帮穷人们早已失了他们原本的模样,犹如绝境中的困兽挣扎在命运的最底层,茹毛饮血。 就这样,叶惟昭没有花一分钱,便“收获”了一群免费的“打手”。 叶惟昭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自豪,他躲在城隍庙外的大榕树后头,安安心心地等着看好戏。 谁知道这帮乞丐打手们还没有开始行动,叶霜竟当着众乞丐的面主动给人派馒头。 先人早有云“财不露白,富不露相”,尤其当面对这群眼睛都饿绿了的人时,展露你身上的食物,这无异于在老虎面前放血。 后续事件的发展当然如叶惟昭想的那样,两包香喷喷的馒头,瞬间就点燃了乞丐们身体里的血液。乞丐们沸腾了,疯了一般朝叶霜和小蝶的身上扑过去…… 现场一片狼籍,傻乎乎的小蝶完全无力保护自己的主子,主仆二人瞬间就被这群乞丐给掀翻了,被他们踩在脚下。 女孩子的哀叫声很大,但路过的行人们看到这阵仗,谁也不敢靠近。偶有一两个路见不平想拔刀相助的公子放慢了脚步,也会迅速地被随行的家丁给带走——天知道这些乞丐会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叶惟昭也不靠近,只要不把叶霜打死,叶惟昭赋予了这一群乞丐充分的“自由权利”。 当然,今天乞丐们的主要目的还是抢馒头,偶尔也会有劫色的乞丐。但是今天上苍保佑,这里是车水马龙的城隍庙,这在一定程度上也保护了叶霜不会遭遇其它更加难以承受的后果。 所以当两大袋馒头被一抢而空后,乞丐们便飞快地撤退了,他们急着躲进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开始享受他们的战利品。 当叶霜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她漂亮的衣裳都被扯破了,看不出原本的样式。头发也被人踩塌了,连她头上的珠钗都一根不剩地被洗劫一空。只让叶惟昭没有想到的是,刚刚才被一条蚕给吓得哇哇大叫的叶霜,现在竟然没有被吓到,更没有羞赧又委屈地坐在地上掩面而泣。 叶霜来不及整理自己的衣裳,就起身来到那个饿到吃蚕的小乞丐身边,从怀里摸出来一只已经被压扁的馒头,送到小乞丐跟前。 “给你!还好被我藏起来了一只,他们没抢到。”叶霜得意洋洋地说。 …… 是夜,叶惟昭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他想起了自己的娘,李歆。 李歆就是在两年前,黄河泛滥导致东部五省粮荒期间死的。 那个时候叶惟昭已经没钱上学了,只能留在家里帮人打零工赚钱。 两年前叶惟昭只有十二岁,那年冬天特别冷,因为灾情,很多做生意的,包括能走的人都走了,叶惟昭找不到活干,在外奔波了好几天都毫无所获。 彼时李歆已经病入沉痾,下不了床,全靠叶惟昭一人出卖力气赚取微薄的工钱填补母子两个人的肚子。叶惟昭几天没有赚到钱,重病的李歆就几天没吃过东西,更别说吃点什么药了。 小小的叶惟昭一个人走在路上,悲伤,又绝望。 直到他看见不远处的前方歪倒着一辆马车,待叶惟昭走上前,才发现原来是一户人家的马车陷进了雪堆里。马车是运菜的,透过被风掀开的稻草露出底下的白生生的胖萝卜…… 这样的大马车应该是当地某个权贵家的,车轱辘陷进了雪堆里,却在马车周围围了一大圈身强力壮的护卫做警戒,以防止马车上的食物被人抢。 马车旁,汇聚了一大堆衣衫褴褛的穷人,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车上那批诱人的胖萝卜——叶惟昭也是其中的一个。 要是今天能带回家一只萝卜就好了。叶惟昭在心里这样想,娘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今晚若是能喝上一碗热腾腾的萝卜汤,她的身体就一定不会再痛…… 大户人家刨了很长时间,都没能够把车从雪堆里刨出来。终于,就像叶惟昭猜的那样,一个看上去像管家的男人走了出来,他向围绕车边等候多时的穷人们发起了“招募令”—— 你们中,谁能把车从雪堆里刨出来,就赏赐一根萝卜! 从雪堆里抬车,是力气活更是脑子活。在叶惟昭的指挥下,十数个饥肠辘辘的饥民一起终于把车给抬出了雪坑。 大户人家的管家也没有食言,站在高大的马车上,远远地朝人群中甩出来十数根白萝卜后,驾着马车扬长而去。 叶惟昭在此次抬车行动中居功至伟,在把车从雪坑里抬出来的过程中,也是采用的他提出来的方案,按理说叶惟昭的这根萝卜一定是板上钉钉了。 但!这里都饥民、灾民。在饿疯了的人眼里哪里还有什么规则? 一见到管家抛出萝卜,几乎不等萝卜落地,就被人从半空中劫走了几根。待得萝卜落地,不等叶惟昭弯腰去捡,就被汹涌的人潮给挤去了一边…… 在李歆走后的这几年里,叶惟昭常常自责: 母亲的身体是不好,但还不至于三十几就死了。那天晚上坚强如李歆都忍不住对叶惟昭叫了好几次饿,第二天天明,待叶惟昭终于兴高采烈地端回家一碗自己好不容易讨来的米汤,母亲已经溘然长逝了。 “所以娘是被我活活饿死的。”叶惟昭常常跪在寒冷的冬夜里狠狠锤打自己的胸膛,“昭儿是一个不孝子……” 要是那年在回家的路上也能有人像今天这样递给叶惟昭一只馒头,那么叶惟昭的娘也就不会被饿死了。 有那么一瞬间,站在榕树后的叶惟昭甚至有些羡慕那个“幸运的”小乞丐。毕竟一只馒头,可以挽回好多遗憾…… 叶惟昭伸出手,自床头拿起自己珍藏多年的一只香囊,贴近脸颊细细摩挲。月光透过轩窗洒在他瘦削的脸上,映照出腮边一层闪烁的濡湿。 那是一只女人用的香囊,靛蓝的葛布已经有些褪色,里头灌满了不值钱的蕙草—— 是娘亲的味道。 …… 作者有话说: 还有几章我改改,下周争取一次发完。 第142章 番外·前世(二) ◎少年时代的情仇◎ 叶惟昭不顾叶济康的劝阻, 一意孤行进了宁州兵营。 自打离开徐府进入军营,叶惟昭一次都没有再回过徐府,至于他为什么不肯回徐府, 理由不言而喻。 当然,叶惟昭也没有再执着于去找叶霜的麻烦。那个不打倒叶霜, 自己就不再姓叶的誓言早已被他抛却脑后。 其实叶惟昭从来都只想姓李, 叶这个姓,谁爱要谁要! 倒是叶济康主动来军营里看了叶惟昭两次,老生常谈地,叶济康劝叶惟昭趁休沐的时候回家看一看, 被叶惟昭狠狠地嗤之以鼻。 叶济康把徐府当家,可别拉上他叶惟昭! 挣脱了樊笼的叶惟昭甚至非常狂妄地警告叶济康,军营重地, 禁止探视,再敢私闯军营,他就立刻把叶济康抓起来! 军营里虽苦,但是与叶惟昭的前十四年来的生活相比, 他觉得已经很幸福了。 因为叶惟昭有一身俊俏的功夫,再加上他识字也会念书, 比起那些有勇无谋的武夫, 叶惟昭深谙排兵布阵之道, 进入军营里的他如鱼得水, 深得长官喜爱。 因为他的聪明, 叶惟昭很快就在勾心斗角的军营里立稳了足, 还引得了当时初任宁州地区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程烈的注意。 眼看就到了一年一度论功行赏的时候, 表现突出的兵, 除了能收到不菲的赏金, 还能获得一次晋升的机会,对那些特别突出的,甚至还有可能获得来自兵部的垂青! 叶惟昭自信自己的表现,是当得起营里的头几名的,所以在百户官拟表文的时候,与屯营里其他有点背景的子弟不同,叶惟昭甚至都没有给自己所在屯营的百户官送一点礼,更别说请对方吃一次饭。 很快,晋升结果出来了。叶惟昭翻遍了整本表彰簿都没有看见自己的名字,他怒了。一年来叶惟昭为整个屯营立下了多少次战功,替百户官赢得了来自都指挥使的多少次垂爱,那都是有目共睹的。 而趋炎附势的百户官却把晋升机会都送给那些纨绔公子哥和只会溜须拍马的小人,这对像叶惟昭这样勤勤恳恳的老实人,是多么大的侮辱! 叶惟昭气不过,直接杀上百户官的家门口去跟人讲道理。人百户好歹也是一个官,再加上叶惟昭也从来没有在军营里提起过他那个当官的爹,人家百户官自然不会把叶惟昭这样的二愣子放眼里。见叶惟昭杀气腾腾地找上门,自然闭门不见。 叶惟昭更加愤怒了,急火攻心。他认定百户官就是一个卖爵鬻官的贪官污吏,今天他叶惟昭就是来替天行道的! 于是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叶惟昭打砸了百户官的家,伤了百户官的十几名家丁,还打断了百户官三根肋骨。 因为这一出,叶惟昭直接从有理变成了无理。百户官一纸诉状把叶惟昭告上了都指挥使程烈的案台。 一时间整个军营都沸腾了,士兵为泄私愤殴打上级官员,这在军队里是非常严重的事情,按军法处置的话,轻则把叶惟昭赶出军营,赔偿、坐牢。重则按谋反治罪,那是要掉脑袋的。 军营里上至统兵、千户,下至普通的士兵,伙夫,大家都知道了叶惟昭怒闯百户官家宅的事。人们都津津有味地讨论这件事,有人说百户官欺人太甚,叶惟昭冲动又可怜,情有可原。但也有人说叶惟昭野蛮且不知敬畏,该杀。 这件事一直拖了好几天,都没有等来都指挥使的处罚令。当时叶惟昭打人过后就被控制了起来,一直被关在军营里的一间小黑牢里。 直到有一天,叶济康出现在了小黑牢的门外。 叶济康的手上提了一只食盒,他走进小黑牢的大门后,看守小黑牢的守兵便撤了,任由牢房的大门都那么敞开着。 叶惟昭躺在小黑牢的角落里,面朝墙壁躺着,一身都脏得不成样子了,听见叶济康进门的声音也不回头。 “昭儿,爹来看你了。”叶济康说。 迎接他的是冰冷的沉默。 叶济康有些难过,他喉间动了动,咽下一口口水。 “昭儿是有哪里不舒服吗?怎地一直睡觉?爹爹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若是没哪里不舒服,就先起来把东西吃了。”叶济康没有任何责备叶惟昭的意思,反倒低声下气地哄着自己的儿子,语气中的小心翼翼显而易见,就像叶惟昭还只是一个三岁的小宝宝。 叶惟昭依旧沉默,也不回头。 就这样,叶济康在小黑牢里劝了很久,都没办法让叶惟昭转身看他一眼。叶惟昭就像爱上了面前的这堵墙壁,今生今世都准备扎根在这里了。 终于,叶济康还是放弃了,他叹一口气,把手里的食盒放在叶惟昭身后那块黑漆漆的地上。 “程将军那边,为父已经替你说好了,你也别跟我强,不管怎么说,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总是希望你好的。”离开的时候,叶济康这样对叶惟昭说。 半晌,身后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叶惟昭从那黑暗里坐了起来。眼前的牢房门大开着,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眼前的地上放着一只食盒,叶惟昭伸手打开食盒,里面放着米饭和几碟小菜,食盒当中还有一只蜜酥鸭子,油光水滑,香气逼人,的确是叶惟昭最喜欢吃的,只是叶济康是怎么知道的,叶惟昭自己也不清楚…… 这一年叶惟昭虽然没有受到表彰,但从那以后,他在军中的路子突然就变得顺利了起来。 当然叶惟昭的个人能力本身就是很突出的,就算没有江宁通判大公子的身份加持,叶惟昭在江宁军营里就是很突出的一个兵。只是经过这一次“误解”后,上至都指挥使程烈,下至那个不开眼的百户官,大家突然就开始正视起叶惟昭的能力来。 有多大能力,就必须配对多高的表彰,叶惟昭再也不会被人故意忽视,更不会被区别对待。过去那种被人恶意排挤,替人做嫁衣的不公平对待,再也不会发生了。 两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叶惟昭转眼就过了十六岁生日。 当然,不管叶惟昭过几岁生日,现在都没有人在乎这个问题。只有叶济康在这天派人给叶惟昭送来了一盒子酒菜,那天叶惟昭又正好离开营地去办差了,待他第二天回来那些菜都坏了,只剩下一壶酒还能喝。 十六岁的叶惟昭个头又长高了一截,他的胸膛变得更加宽厚,身体变得愈发强壮。连眉宇间也开始生发出来男人才有的飞扬与帅气。 慢慢地,叶惟昭也发现,越来越多的人会对他表达有意无意的欣赏与爱意——当然这些都是各式各样的女人们。 所以当叶惟昭在处理很多事情的时候,他确实比同僚们方便很多。 譬如,都指挥使就爱安排叶惟昭出面,进城里去与酒楼的老板娘、花楼的老鸨探听他需要的消息,寻找需要的人。尤其是一处叫做醉花楼的老鸨,尽管叶惟昭不曾在醉花楼消费过一文钱,但每次当叶惟昭进城路过醉花楼,老鸨都会热情地招呼叶惟昭进店里坐坐,要不然就往叶惟昭手里塞一把香瓜子。 所以叶惟昭总是能比其他人更快更好地完成任务,顺便还能收获各式各样的花果小食回军营。 因为这样的事情,叶惟昭总是会被军营里的兄弟们打趣地叫“折花郎”,意思是只要叶惟昭出手,就没有不服软的女人。 叶惟昭却很忌讳别人这样叫他,这很难不让他想起自己那个吃软饭的爹,他叶惟昭是靠拳头打天下的,而不是其他。 他一定不会成为叶济康那样的软蛋! 终于,在一次执行任务中,叶惟昭表现亮眼,都指挥使程烈便向皇帝赵昀请旨,调叶惟昭进京,入禁军任中郎将,皇帝赵昀允了。 时至今日,叶惟昭也会主动回徐府了。经过那一年的事情,无所畏惧的初生牛犊一夜之间就突然长大了。他愿意回徐府看望徐家的老祖宗,也看望自己的父亲。 这一次,叶惟昭终于要进京做官了,他再一次回到徐府看望自己的父亲。 听说叶惟昭要进京做中郎将,叶济康很高兴。他笑眯眯地拍拍叶惟昭的肩膀告诉叶惟昭说,因为当任的殿前指挥使曾经是徐家老爷徐勉的门生。 “给陛下做贴身护卫,总归都得是知根知底的才好,程将军与那指挥使大人向来交好,此次你能上京,除了程将军的引荐,也多得咱徐家先人的荫蔽。”叶济康这样对叶惟昭说。 叶济康在提及徐家老先人的时候总是要加个“咱”,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徐勉的面,但死去的徐勉的确也是叶济康的爹。 过去叶惟昭会对叶济康说出这样的话冷嘲热讽,现在再听依旧觉得刺耳,但他好歹知道要闭嘴。 叶惟昭扯了扯嘴角,尽量忽略那个“咱”,说他一会就去上房拜见老祖宗,给老祖宗辞行。 趁着这两天浴佛节徐府要去宁古寺礼佛,叶济康想叫叶惟昭也一起去玩玩,顺便跟徐家人拉近一下感情。不管怎么说叶惟昭是他叶济康的儿子,也就是那太仆寺卿徐勉的孙子,叶惟昭想要获得好的前程,不可能跟徐家脱得了干系。 “毕竟你太爷曾经做过太仆寺卿,往后你上京,少不了要与老太爷曾经的同门好友打交道的。”叶济康这样对叶惟昭说。 这话听得叶惟昭脚趾抠地,但是他依旧忍住了。 叶惟昭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到什么程度,好在自己马上就要离开江宁了,不管怎么说跟徐家人好聚好散,双方都需要给对方留下良好的回忆。于是叶惟昭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叶济康的要求。 在进山的路上,叶惟昭勉强当了一回叶霜的“护卫”。 原本他也是不愿意的,但是看在那一只馒头的份上,叶惟昭愿意再忍这么一次,因为他知道—— 叶霜只是很幼稚,而她的残忍也只对叶惟昭一人施展。 …… 山中那一夜给叶惟昭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叶霜可恶起来能把人给气得牙痒痒,可一旦温柔起来叶霜也是很迷人的。 叶惟昭没有接触过如此性情明朗的女孩,当他看见叶霜那双迷人的眼睛,他的情绪总是会控制不住地被对方牵引。 叶惟昭想,小孩子的立场果然都是笑话,所以幼稚的叶霜恨得肤浅,爱得也容易。 只是因为自己救了叶霜一次,叶霜劫后余生很容易就把叶惟昭给排在了徐三娘的前头,才会做出今天这表现,以示对叶惟昭的感激。 当然叶惟昭也明白,叶霜肯定还是爱她的母亲多一些,但能接收到来自叶霜的善意,他还是很高兴的。能少一个仇人,那是好事。 叶惟昭心安理得地享受叶霜对自己的好,不能不说孩子气的女子真的很容易就能激发男子骨子里那莫名的保护欲。 叶霜身上的味道香香甜甜,非常迷人,还有豆蔻女子柔软的身体和同样柔软的笑都给叶惟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老祖宗站到了他面前,他都没有注意到。 第二天一大早,徐老太太就派人来给叶惟昭“送行”。老祖宗还让管家给叶惟昭转述了几句话,大意就是:非常高兴叶惟昭能加入咱徐家当徐家的孙子,徐老太太会一直把叶惟昭当自己的亲孙子,也希望叶惟昭能一直把徐家当作自己的家,所以今天来给咱徐家的大孙子送行,希望你今后一帆风顺! 叶惟昭听完管家的转述后就忍不住笑了,徐老太太提点叶惟昭的意图如此明显,那就是叶惟昭是徐家的孙子,叶霜的哥哥,任何违背伦常的想法都是天打五雷轰。另一层意思就是,要走你就赶快走吧! 徐老太的话不可避免地刺痛了叶惟昭那颗敏感的心。 他忍不住在心里嘲笑徐老太自以为是,老太婆以为他家女人都是仙?不光叶济康爱当狗,就连他叶惟昭也喜欢跪在徐家女人的脚下当狗吗? 连早饭都没有吃,叶惟昭就走了,他没有跟徐家任何人告辞,包括叶济康,他也没有再见。 能被徐老太一番话给刺痛,那便说明叶惟昭的心是被徐老太给看准了。所以人走的时候倒是决绝,但是待得走远了,叶惟昭心里那块被刺痛的疤便真的开始作痛起来…… 当他发现自己居然开始思念起叶霜来的时候,连叶惟昭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起来。 不想与徐家沾边,是肯定的。可不管叶惟昭嘴巴上怎么坚定地不肯承认,他的心却总是要不受控制地飞到千里之外的江宁,那个让他又恼又爱的小女人身上去…… 就这样,在想与不想之间反覆纠缠的感觉是很痛苦的。 叶惟昭想,自己或许是需要女人了,毕竟他早过了束发的年纪,身边同样年纪的同僚们不少都当爹了。 叶惟昭没有娘,所以没人替他考虑这些,那么叶惟昭只能自己为自己考虑。 在同僚的指引下,叶惟昭来到京城最有名的官妓,春娘的房间。 春娘的房间很大,到处堆红砌绿地挂满了绣幔,空气中弥漫着浓郁香氛的味道,这让叶惟昭刚一走进房间便忍不住打了两个大大的喷嚏。 叶惟昭不是很适应这样的环境,他不喜欢,第一反应就想走。 但是他忍住了,控制住自己的腿,叶惟昭来到房间当中的桌子前坐下,桌上早已摆好香茶和酒菜。 春娘坐在正对桌子的绢丝大插屏风后抚琴,见叶惟昭进房间来也不咋咋呼呼地乱闯,只规规矩矩坐在外头喝茶,知道他是个斯文人,心底倒先多了几分好感。 春娘兀自抚琴,叶惟昭也不打扰她,只在屏风后头静静地听。 待到一曲终了,春娘起身,玉步款款走到叶惟昭跟前叫他一声公子,便弯腰拿过两只酒杯斟满两杯酒,再举起一只与叶惟昭面前的那只酒杯轻轻一碰,说一句——“公子雅量,小女子方才沉迷琴音,怠慢客人了……” 春娘言罢,朱唇轻启,皓腕轻抬,端起杯中酒,一边喝酒,一边躲那袖子后头看对面的叶惟昭…… 这是一张生面孔,春娘不曾见过。客人瞧着很年轻,尚未加冠,模样生得俊俏,只那眉宇间凝重的审度的颜色半分不像来寻欢的人。 春娘忍不住吃吃笑了,放下酒杯问叶惟昭若是公子瞧不上奴,是可以换人的。 叶惟昭回神,知道自己没有饮下对方敬的酒引人误会了。他轻笑一声抬了抬面前的酒杯,脖子一昂,把一杯酒给直接倒进了喉咙。 春娘问公子是不是第一次来燕春阁? 叶惟昭点点头说是的。 春娘颔首,知道这样的客人一般会比较拘谨,需要自己主动些,但好处是都会比较容易对付。春娘问叶惟昭平时都喜欢什么?自己精通琴棋书画,若是要打叶子牌、马吊、双陆也都会。 叶惟昭一愣,似乎被春娘的提问给惊了一下,旋即便笑了。他告诉春娘说,自己平时喜欢的你肯定不会。 春娘莞尔,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男人说话挺有趣,便催他道:“公子但说无妨,看看小女子究竟是会也不会。” 春娘是燕春阁的头牌,十六进京,十八便阅遍京中权贵。最鼎盛时期曾经在一天内有九名朝廷大员同时要见春娘,因为无法协调还差点引发一场械斗。 现如今的春娘已经二十有三,年纪大了也开始有了隐退的心,对客人也开始挑拣起来。若非合眼缘的,她一律不接。 眼前这个叶惟昭是春娘从前的老熟人引荐过来的,对方告诉春娘说叶惟昭深受宫中娘娘们的喜欢,春娘才答应见的。 可接下来叶惟昭张口说的话倒真是把人给镇住了,他说,“我平时喜欢玩单刀断流云,双刀镇佛陀。还喜欢玩扛鼎、射箭,或盲射双箭追流星。” “……”春娘语塞,忍不住嘻嘻笑起来:“公子若喜爱这些,小女子倒真不会了,看来今晚公子到底是走错了地方,春娘确实伺候不了你。” 春娘说完便拿眼看那叶惟昭。既要逛花楼,还要装体面的男人她也见过不少,对这种人,春娘绝不惯着,通常都直接打发走人! 谁知道叶惟昭倒也不生气,他点点头似乎还很认可春娘的建议,他告诉春娘说他原本也没想来的,只是营里的兄弟们说小姐您是京里最漂亮的女人,可以勾走男人的魂魄,所以他便想来看看。 春娘听完了然,知道叶惟昭只是迟钝,还真不是拿乔,她嘻嘻笑着往叶惟昭的碗里添了半勺蚝鼓汤,问叶惟昭,“那么公子看奴家容颜可还趁意?” 叶惟昭很认真地审视春娘,脸上又露出最开始的时候那种凝重的表情。 “尚可。”叶惟昭说,话音刚落,他便一把抓起面前的酒杯,又往肚子里灌了一杯酒。 春娘明白对方这是不喜欢自己,但为什么叶惟昭不喜欢自己却依然呆在这里不肯走,春娘就不得而知了。 虽然每个人对美的喜好都是不同的,但放眼整个京城,觉得春娘不好看的人还真不多。 春娘也不生气,洒脱地起身,走到另一边,举起酒壶问叶惟昭:“公子若只想喝酒,要不要奴家陪你一起喝?” 叶惟昭也不看她,只低着头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面灌酒,张口说一句,“你若愿意,喝便是。” 事情进行到现在,春娘也算看出来了,今晚这位客人是有堵心事,还是很堵心的那种。 春娘也不多说,客人心情不好,陪客人喝酒解闷也是她们应该做的。 叶惟昭一杯接一杯地喝,春娘也陪着他一杯接一杯的灌。 突然,春娘问叶惟昭:“公子喜欢女人吗?” 叶惟昭一愣,放下手中的酒杯,抬头看向春娘:“春娘何出此言?我不喜欢女人莫非还喜欢男人?” 春娘粲然,心里打趣道,能让叶惟昭喜欢的女人,应该非凡品了吧?她继续追问道,“那么公子喜欢哪一个女人呢?” 此话一出,叶惟昭竟愣了愣,半壶酒下肚,他的脸颊已飞上一层嫣红,看得春娘止不住的乐,沾酒就醉的人还来花楼喝酒,也不知到底是谁陪谁? 此时的叶惟昭却定了定神,眼底闪过一抹诡异的亮光。 他扬起嘴角,端着手里的酒,笑眯眯地对春娘说:“我喜欢霜儿。” “哦?”春娘点头,往自己面前的空杯里再满一杯酒:“那霜儿又是谁呀?” “是我妹妹。”叶惟昭淡淡地说,“叶霜是我的妹妹……” “……”春娘默然,倒酒的手顿在空中半天没有倒出一滴来。 春娘见过不少爱好怪异的客人,其实这些都正常。爱好越古怪的客人,在那种事情上追求刺激的需求会越高。 于是春娘抬头,她放下手里的酒壶重新来到叶惟昭的身边。春娘脸上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她拿走他手中的酒杯,再把叶惟昭的一只手紧紧抱进自己柔软的怀中。 “那么哥哥你可以叫我妹妹,我这个妹妹可以替哥哥排解忧愁,哥哥可以对我做任何你想做事,妹妹我绝不反抗……” 春娘叹一口气,抱紧叶惟昭的手,半身朝他的胸膛紧紧靠过去…… 而此时,叶惟昭就像听明白了什么,他突然伸出自己的另一只手,抬起一根食指止住了春娘逐渐靠近的脸。 “春娘,我知道我想做什么了。”叶惟昭看进春娘的眼,那张脸距离他的鼻尖也仅有咫尺之遥:“我知道我想做什么了!现在我就去做……” 第143章 番外·前世(三) ◎十年生死两茫茫◎ 叶惟昭回江宁了。 这是叶惟昭离开徐府后的两年里, 第一次回家。 叶惟昭给徐府传过自己要回来过年的消息,但他从来就没有指望过徐府会派谁来迎接他。 直到叶惟昭走过东郊小巷的那座小石桥,远远就看见叶霜身边那名叫红荞的婢子正站在路边, 红荞看见叶惟昭便迎了上来,说自己是二姑娘派来的, 还告诉叶惟昭说二姑娘一直都在盘算大公子回家的日子, 今天一大早就立在府门外等他了。 叶惟昭微笑着点点头,喉间有些堵塞,为偌大一个徐府还有叶霜能记得他的归期而满足。 当叶惟昭看见皑皑雪地里,叶霜穿着大红色缎面的鹤氅俏生生立着等他的时候, 积压两年的思念,在这一瞬间转化为浓烈的喜悦像浪潮般汹涌袭来,填满了叶惟昭的胸腔。 他努力控制自己有些颤抖的声音, 叫叶霜的名字。 叶霜飞奔上来,从怀里摸出来一只热气腾腾的春饼送到叶惟昭的面前,说这是她今天天不见亮就爬起来替他准备的,刚出笼, 还非要叶惟昭现在就尝尝。 叶惟昭呆呆看着眼前那张自己曾经日思夜想的脸,眼睛有些模糊, 脑子也模糊。 叶霜看着叶惟昭笑得很开心, 脸蛋像桃花, 红扑扑的。 她主动把春饼塞进叶惟昭手里, 叶惟昭便想也不想就张嘴三两口把这只饼给吞了下去。完了也不记得是什么味道, 满脑子唯一的感受就是高兴、高兴、高兴…… 叶霜伸手, 拉住叶惟昭的手一起往徐府大门里走。 细腻柔软的小手紧紧包裹住叶惟昭的指端, 那是同两年前一无二致的幸福的味道。 叶霜一路上都跟只花喜鹊一般叽叽喳喳地对叶惟昭说着府里府外的新鲜见闻。 叶惟昭也不打断她, 哪怕自己压根无法插嘴也不会觉得叶霜聒噪。时隔这么久, 今天还能再度看见叶霜的笑脸听见她的声音,叶惟昭感谢上苍的眷顾,他享受,珍惜这种幸福的感觉,一丝也不想浪费。 这样的喜悦一直持续到叶惟昭自叶霜嘴里听见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当他亲眼看见自叶霜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对这桩亲事的肯定与执着,叶惟昭心碎了……第一次领教到了爱情的锋芒。 …… 有那么一瞬间,叶惟昭觉得这样的生活是那么的了无生趣。 自己苦了十多年,到头来依旧落得个两手空空。 如果说,过去与李歆在一起生活的十四年里,叶惟昭一直都在为活下来而努力,但总归还有一个奋斗的目标。现如今他虽然不再有生存方面的危机,但没有了叶霜的徐府就像一个巨大的牢笼,禁锢住叶惟昭的身体,也禁锢住了他的灵魂。 叶惟昭想离开这里,一刻也不能等。 当天晚上叶惟昭就对叶济康说自己想离开。 刚开始的时候叶济康并没有搞清楚叶惟昭说的“离开”究竟是指的什么,他劝叶惟昭留在徐府过年,毕竟叶惟昭才刚刚回家,怎么都得过了年三十再走吧? 叶惟昭笑着摇摇头,他告诉叶济康说:“爹,儿子不孝,虽然很清楚您就是我的爹,我应该孝顺您,但我还是不想与爹之外的其他任何人有什么纠缠。” 叶济康一脸茫然。 “是这样的。”叶惟昭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想暂时离开爹,不做出一番成就绝不回来见您。” 叶济康哑然,问叶惟昭是不是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叶惟昭摇头,说自己只是暂时离开,也谈不上叫断绝,自己只想证明给父亲看,他叶惟昭不需要借助任何人的力量,也能够替您打下一片天地,给您长脸。到时候待他叶惟昭功成名就,自然会重归族谱的。 听完这话,叶济康直接被气到笑。他老叶家的族谱在叶惟昭眼里莫非就一茶水铺子,岂能容他说走就走说来就来的? 为了那所谓的意气,叶惟昭连爹都不认了,甚至还要主动放弃徐家这棵大树,只为给世人一个证明:他叶惟昭是天底下最能的! 真是幼稚得可笑! 没有徐家这棵树,他叶惟昭连江宁军营都呆不下去,还想去京城打拼?做梦吧! 叶济康想也不想就直接拒绝了叶惟昭的请求。 “你知道不知道你今天说的话是有多么的可笑?”叶济康冷笑道,“收拾好你自己,不要再在这里浪费时间!待会还要去给老祖宗请安。” 叶济康说完这话就不想再听叶惟昭的胡言乱语了,转身要走,却被叶惟昭给拦了下来。 叶惟昭的脸上挂一副与他年龄不相符的严肃,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看得叶济康火大。 就这样,在叶惟昭两年后回徐府的第一个夜晚,也是一个阖家团圆的夜晚,叶济康与叶惟昭父子俩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爆发了一场争吵。 二人吵得很厉害,父子俩个都没有去参加当天晚上徐府举办的团圆宴。叶济康伸手推叶惟昭的时候,还把院子里的惟一的一株月桂给撞断了。 叶惟昭根本不管叶济康究竟怎么想,哪怕叶济康就这样再不准他姓叶也没有关系,就这样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徐府。 他想,自己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 叶惟昭这辈子都在为生存作斗争,经历过太多九死一生。自打李歆死后,他这个人就没什么禁忌了,也无甚牵挂,毕竟任何禁忌、任何牵挂都比不过生存来得重要。 但叶霜,便是那个唯一的遗憾。 离开的前一夜,叶霜来叶惟昭房里看他,劝他不要走,言辞间情意满满,都流出了眼泪。 但叶惟昭知道,这些,都不是自己需要的那个意思。 叶霜曾经是除开生存之外,叶惟昭唯一牵挂的,现在也落空了。 于是叶惟昭就这样毫不犹豫地离开,走得毫无牵绊。 回到京城的叶惟昭把自己的全部心思都投入到了军营里。因为没有家,叶惟昭不需要回家,因为没有爱的人,叶惟昭也不怕死。他全心全意地为皇帝训练禁军,替上司办差,舍却身家,抛弃性命…… 因为这些,禁军提督非常喜欢叶惟昭,无论大事小事都喜欢找叶惟昭干。就连皇帝赵昀都知道,禁军里头有个干事忘命的中郎将,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将生死置之度外。 叶惟昭的日子过得辛苦却充实。 待到三年一度的提拔,让叶惟昭没有想到的是,宁州军营里那场令人尴尬的事件再度发生—— 禁军提拔参将,依旧没有叶惟昭。 叶惟昭想不通,也不理解这样的事。他死活都整不明白,为什么连军队里都能不论功行赏,反而像文官们那样玩裙带门派? 而这一次,叶惟昭已经离开江宁太远,叶济康管不了他,就连徐家的老先人也荫蔽不了他。 叶惟昭一蹶不振,一度丧失了生活的目标—— 直到他遇见了程姣。 不善饮酒的叶惟昭因为在酒楼喝闷酒,与人发生冲突的时候,正好摔进了程姣的马车里。 叶惟昭醉得深沉,哪怕跟人打着架,头一挨着马车的软垫竟也睡了过去。 就这样,程姣不过进寺拜姻缘,回家路上就捡到一个男人,可算是菩萨显灵了。 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后来程姣发现叶惟昭竟然是自己二叔程烈推荐上来的中郎将,这不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是什么? 就这样,这一年的冬至节,在程家自己的家宴上,程姣派丫鬟在给叶惟昭添酒的时候,偷偷给叶惟昭递过来一只香囊。 叶惟昭瞧见这香囊也没有说什么。 丫鬟心知肚明,便把香囊从桌底下直接塞进了叶惟昭的手里…… 话说事情还真就这么奇怪,自打叶惟昭收下程姣送来的那只香囊后,他的官场之路果然就顺利了起来。 从那以后,叶惟昭每一次办差,就算有什么不顺,或是遇上某位朝官的刁难,让叶惟昭难以交差的。只要叶惟昭在之后与程姣相处的时候反映出来,过不了多久,这些障碍就会自动消失,不配合的官员也很快就改变了态度,重新变得配合起来。 叶惟昭当然清楚自己时来运转究竟是因为什么,肯定不是老天爷照顾,我佛慈悲,也不是叶惟昭自己的办事能力一夜间就突飞猛进起来。 不等第二个三年的任期过去,叶惟昭就被当今皇帝赵昀亲封神武将军,并提拔为神机营提督。 除了叶惟昭自己,京里人都知道:京西定国候程坚府上很快就要多一个女婿了。 这一年,叶惟昭领皇帝的命南下江宁办事。 再度走进那一面熟悉的城门,一种特别的情绪自心头涌起。 有点不受控制地,叶惟昭来到了徐府的门前。 曾经记忆里那扇气势恢宏的朱漆大门似乎变旧了不少,原本精光铮亮的铺首也已经开始斑驳…… 就在叶惟昭站在大门外,目光迷离地朝那大门看的时候,突然,吱嘎一声,大门自里打开,老管家徐伯走了出来,抬眼就看见了独自一人立在正当中的叶惟昭。 徐伯惊喜,大呼一声:“大公子回来了!” …… 看着叶惟昭锦袍上的那条过肩蟒,徐伯压抑住心底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把叶惟昭往后院领。 徐伯用几近讨好的语气告诉叶惟昭,说大公子回得正是时候,今天府里准备了很多好吃的,晚上还要举办家宴,霜小姐她今天也回来了。 “……”如有一个激灵贯穿全身,叶惟昭身上的汗毛都颤抖了一下。 猝不及防地听见那个名字,尘封已久的记忆突然冲将上来,叶惟昭几乎就要承受不住。 “哦,是么?”叶惟昭低头不看徐伯,强作镇定,淡淡地说。 “是的大公子!您多年不回,老太太都念叨过你好多回了!所以今天真是一个好日子,念着念着,结果您和二小姐便都回了!”徐伯情绪激动地说,发自心底地高兴。 …… 桃花树下,叶惟昭又见到了那一张让他意乱神迷的脸。 叶霜瘦了不少,眼底也蒙上一层淡淡的幽怨。 看见这张脸的第一眼,叶惟昭就开始心疼了。 他问叶霜在王家过得可好?王希禹对你可还敬重? 话音未落,叶惟昭便看见大滴大滴的眼泪扑哧扑哧从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掉了下来…… 叶惟昭难过,比自己被人虐待了还要难受。 叶霜哭着对叶惟昭讲述自己在王家所遭遇的一切,并请求叶惟昭替她保密,叶霜不想让徐三娘和祖母都为自己担心。 听得这话叶惟昭更加难过了,叶霜在婆家受了委屈,还不能跟祖母和亲娘说,那她遭受那么多委屈又怎么讨得回来呢? 可叶霜已经嫁人了,天王老子也管不到王家人的后院去。叶惟昭就算当了提督也不能替叶霜“报仇雪恨”。 最后没办法,叶惟昭答应替叶霜出口“恶气”,做点手脚把那可恶的杨氏给揍一顿。 可叶惟昭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叶霜不想让徐三娘和徐老太太担心,那么就让他叶惟昭来当叶霜最坚强的“后盾”吧! 于是叶惟昭送给叶霜一根箭簇。告诉她自己留在江宁城的线人的住址,要叶霜如果遇到不能解决的难题,就拿着这箭簇去铁铺让那线人崔老六传话给自己。 因为叶惟昭是回江宁公干,不能在徐府呆太久,第二天他便离开了。 只这一次叶惟昭离开徐府时的心境却与上次有了大不同,上一次叶惟昭是决绝的,而这次,却有了不舍…… 叶惟昭不知道,再次遇见叶霜的他,竟在不经意间,亲手打开了通向地狱的大门。 就在叶惟昭离开江宁不久的以后,他便又见到了这一根箭簇。 崔老六告诉叶惟昭说,自己也不想这样频繁地来打扰提督大人。只因霜小姐哀求得紧,哭得跟水漫金山似的,似乎还受了伤。 听见叶霜受了伤,叶惟昭肝肠寸断。他马不停蹄地往江宁赶,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叶惟昭与叶霜终于在芦花荡里的一艘小船上,重逢了…… 叶惟昭爱叶霜,不光爱她的脸庞,爱她的身体,哪哪都爱。 两个人在船上度过那一夜后,刚睁眼的那一瞬间,就连叶惟昭自己也是懵的。 他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思绪跟这满船凌乱的绣毯和衣裳一样,一团乱麻。 事情似乎被自己搞得有点复杂了……叶惟昭想。 可是当他再看一眼身旁那张熟睡的脸,叶惟昭的周身便充满了力量—— 他想,叶霜本就不姓叶,他们根本就是可以成一对的!所以叶惟昭一定可以在京城为叶霜撑起一片天的,毕竟自己现在都已经变得越来越好了,不是吗? …… 梦想总是美好的,可现实却很残酷。 叶惟昭再见到叶霜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一只不会说话的小土堆。也正是在这一天,叶惟昭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死去的儿子。 随后的发生的事,便如同小巷里的水牛,鸟铳里的长虫,再也无法改变。 看着叶济康腰间那块篆着“程”字的玉笏,叶惟昭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己杀死了叶霜。 既然如此,那么他便也看明白了,想清楚了,更看开了。 不过这一夜的时间,叶惟昭的血,冷了。 他给自己改了一个姓,从今以后叶惟昭便死了,死在徐家老宅里那棵木樨树底的坟头前。 世上只有李惟昭。 李惟昭很容易就让本就没什么根基的叶济康重新回到他大山里的老家种地,努力了大半辈子的叶济康,终于在而立之年重新回到了原点。 叶惟昭毫无愧色地屠了自己恩师满门,丝毫不迟疑地杀掉原本自己正效忠的君王。就这样,他面不改色消灭了阻挡他前进路上的所有人,一直走到了山峰的最顶端…… 赵昱瑾十六岁了依旧不能理政,朝中早有流言盛行,说那摄政王摄政有年,威福不无专擅,拒不放权,把王公们流放边关,自己则架空皇帝,有违天道纲常! 叶惟昭听见了这些流言也无所谓,权力在他手上,皇帝无权,满朝的文武大臣们又都怕他,除了躲背后骂他两句,谁也奈何不了他。 被人骂两句也不会少两块肉,所以这样的流言对叶惟昭来说不过几只蚊子嗡嗡两声。 沈太后貌美,行止间颇有点叶惟昭熟悉的那种味道。叶惟昭嗅到了这股味道,开始变得有些离不开她,反倒把年轻女孩们都扔得老远。 就这样,叶惟昭白天照旧在朝堂上耀武扬威,深夜随意出入后宫,如入无人之境…… 生活固然安逸,而边关却总不太平。 叶惟昭知道,边关不太平,只是因为那些被流放边关的王公们不太平罢了。 于是,叶惟昭决定亲征。 就在叶惟昭出征之前的一个夜里,沈琢问叶惟昭此去剿匪什么时候能回。 叶惟昭半眯着眼,闲闲地回答了一句:“至少半年,至多一年。” 听得此言,沈琢便有些遗憾,她说原本想等摄政王凯旋再与他商量,眼下看来这是等不了了。 叶惟昭不解,问她是什么事? 沈琢羞赧,红着脸悄声告诉叶惟昭说自己有了身孕。 “我是太后,又身处这宫中难以解脱,如今月份尚浅还能掩饰,待到日后月份大了,我又该如何与人解释?”沈琢有些焦灼,又羞又躁的,急得脸都红了。 叶惟昭听言一愣,问沈琢她不是从来都喝避子汤的吗? 沈琢皱眉,有些怅然的样子,她告诉叶惟昭说自己的确每次都喝了避子汤,但不知为何依旧还是怀上了。 叶惟昭沉默了一会,旋即又问沈琢是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沈琢回答说就是今天,自己已经三个月没有来月事,今天便叫了个太医给把了脉。 叶惟昭看向沈琢,平静如深潭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沈琢看着叶惟昭的这张脸有些恍神,虽然这孩子来得的确不是时候,但毕竟是他叶惟昭的孩子,沈琢有些意外对方会是这个反应。 “替你把脉的太医在哪里?”叶惟昭的语气冰凉,没有丝毫温度。 沈琢也不是个笨的,当然明白叶惟昭的意思,她立刻回答说自己并没有把太医放回去,而是把人关在了自己的偏殿里。 “杀了他,现在就去。”叶惟昭平静地下令。 “……”沈琢一惊,倒吸一口冷气,她还想说什么,但看见叶惟昭眼底的墨色,便只好又把到嘴的话给咽了回去。 “好,我这就去。”沈琢点点头,从凤床上起身,往房门外走去。 “你就在这等我,我很快就回。”沈琢转身对叶惟昭这样说。 叶惟昭颔首,挥挥手示意沈琢快去。 沈琢放心离开,收拾妥帖后领了一个小太监来到偏殿,偏殿里没有掌灯,就在这殿里这一处小房间里,关押着今日替沈琢把脉的太医。 老太医年纪已经大了,一天没吃饭,又被关在这冰冷的地方,已经受不住了,只一个人倒在黑漆漆的角落里。 沈琢径直走到太医跟前,看一眼地上已经神志不清的老太医,吩咐身后的小太监:“来吧!把毒酒倒他嘴里。” …… 解决完了太医,沈琢回到自己的寝宫,非常意外地发现叶惟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偌大一个寝殿里只有一盏孤独的烛火在跳动。 沈琢怅然,走到灯下坐好。 叶惟昭走得急,束发的软巾都忘了带走。沈琢拿起这块软巾细细摩挲,软巾上还残留着叶惟昭身上的味道——清幽幽像青草的味道,是最不值钱的蕙草。 沈琢忍不住笑了。她就喜欢这样憨憨的叶惟昭,只因为喜欢蕙草,便几十年如一日地用蕙草薰衣,也不管这种土气的东西到底适合不适合他摄政王的身份。 沈琢沉浸在幽幽蕙草香中,就像她依旧还躺在叶惟昭的怀里。沈琢伸手抚摸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心下愈发柔软…… 第144章 番外·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翌日清晨, 金光万道滚虹霓,秋风走马战鼓隆,摄政王率大军南下剿匪。 叶惟昭头戴金盔身披金甲骑在马上, 后有一人催马追来。 叶惟昭回头,看见是自己的贴身侍卫。 叶惟昭勒马, 等对方赶上。 但见小侍卫凑近叶惟昭耳边, 低声说了一句,“启禀摄政王,事已办妥,过不多时定有宫中使臣赶来给大人您报丧。” 叶惟昭颔首, 没有多问,拍拍侍卫的手腕以示对他的肯定,随后便示意侍卫退下, 自己则催马紧赶几步,回到大军军阵中继续前进。 约么过了一个时辰,大军刚走出京城外防的城门楼,却听得身后马蹄声疾响。 叶惟昭回头, 看见几名宫里的内侍高举手中黄色的哭丧棍,远远就朝叶惟昭跪下, 口中大喊:“启禀摄政王!太后薨了!” …… 正所谓盛极必衰, 物极必反。 叶惟昭乃战神, 放眼天下几无对手。却在瘴乡恶土的边境之地遭遇到了他人生中最强的敌人。 原本几名被发配百越瘴地的赵氏王公, 根本无法抵抗叶惟昭带领的剿匪大军。但架不住这帮人满肚子坏水——人能找“帮手”。 就在这里, 叶惟昭竟然遭遇到了行事向来歹毒的倭寇的袭击。 很快, 叶惟昭便发现了, 跟过去不一样, 对方并不像只想在边境地带劫掠一点黄金珠宝、家禽肥料的样子, 而是冲着他叶惟昭来的。 也不知这些落魄王公贵族们给这一群早就觊觎中原大地的东瀛人们都许诺了些什么,让东瀛大军能替他们卖命。 不过叶惟昭并不怕,振奋了士气与这一群狼狈为奸的军队正面对抗。 可是很快,南甸夷族又叛变了,南甸宣抚司作为当地的衙门却丝毫不作为,任由当地的夷人们冲击叶惟昭的剿匪大军,并拒绝派兵支援叶惟昭,也不肯为叶惟昭的队伍提供粮草。 叶惟昭可算看明白了,合着这回多管齐下的“叛乱”,针对的只是叶惟昭他这一个人…… 没有坚持多久,叶惟昭败了。他只带领了不多的一队人马,于腥风血雨中杀出一条血路,冲了出来。 二十万大军打了不到一个月,叶惟昭便只剩身边这十来个兵了。 叶惟昭冷笑,为了不耽误兄弟们的前途,他把自己身上最后十只金锭摸了出来,一字摆开排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 叶惟昭对这十名陪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们说:“现在摆在兄弟们面前两条路,第一条,有家有田的人,拿一锭金,回家种地。第二条路,没家没室的人,拿一锭金,自寻出路。” 话音未落,十名士兵皆怆然,自然都不肯背叛叶惟昭。 但仗打到现在,还有什么好打的?叶惟昭自己都小命难保,还怎么可能给兄弟们谋出路? 一众人等就在一间破庙里瓜分了细软,每个人都给叶惟昭磕三个响头,互道珍重后,各自离开。 叶惟昭目送兄弟们离开,自己收了刀箭,打了一只包袱,骑上陪伴自己征战多年的大宛马,朝着红日落下的方向而去…… 叶惟昭一路向北。 几乎没有多想,叶惟昭朝着江宁的方向走。 虽然在江宁,叶惟昭没有家,但那里还躺着叶霜,叶惟昭想趁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最后看一次她。 穿过武夷山的时候,叶惟昭停了下来。他想起年前自己南下,也是穿越这武夷山的时候,曾经发生过的一件事—— 彼时大军路过一处名叫雁儿荡的地方,叶惟昭骑着马来到一座道观。天色已晚,叶惟昭决定就地安营,待明天天明再走。 道观有些破旧,但门口的院坝里清扫得却很干净,细砂石铺就的地面上不长一根杂草也没有落叶,明显有人经常打扫。 叶惟昭走进道观,看见观里坐着一名道士,守着一盏灯,嘴里默念,“神照万里,行道礼诵,灯烛为急,续明破暗,上映九玄诸天福堂,下通九幽无极地狱……” 叶惟昭走近前,看见一张黝黑的脸。道士的胡须已然花白,因为太瘦,本就不宽的脸颊中央深深陷了下去。只这道士的眼神甚是清冽,就算年龄已经过了半百却修得一身仙风道骨。 只与这道士对视了那么一眼,叶惟昭就要上前给那道士唱个喏,却听得那道士对着叶惟昭脱口一句:“将军此行危矣!” 叶惟昭身旁的侍卫听言大怒,提刀上前就要绑那道士,被叶惟昭拦住了。 原本叶惟昭的兴致还不错,行军在外,临到夜了居然还有房子住。进观却被人如此诅咒,任谁都会不高兴。 叶惟昭压下心中不悦,杀人倒是容易,但对方也是一个修行之人,自修行人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总归是有原因的吧? 叶惟昭撇开护卫,一个人走到道士跟前,躬身一揖:“道长该如何称呼?” 那道士倒也不含糊,坦然告诉叶惟昭说自己道号玄诚,乃张天师门下。 叶惟昭不敬鬼神,但也听过张天师的大名。听得是张天师弟子,叶惟昭便朝着对方再行一礼,问玄诚道长是怎么瞧出来自己此行危险的? 玄诚道长回礼,说——“将军您命宫起节,赤筋凸起,不久的将来定有杀身之祸。” 叶惟昭轻轻一笑,并不往心里去,心说自己因为急行军几天,都不曾好好休息过,赤筋凸起可不应该? 不过既然道长这样说,他便也借坡下驴,问道长可有解? 玄诚道长看着叶惟昭笑而不语,叶惟昭等不到回答转身便走,听得身后传来玄诚道长的话—— 劫煞遇孤辰,贫道所言怎能扭转半分?今日倒来问贫道如何解?可笑可笑…… 叶惟昭再度来到位于雁儿荡的那所道观,观前碎石小院依旧,清清爽爽的篱笆,干干净净的观门。 叶惟昭推开道观的大门,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玄诚依旧守着那盏灯,嘴里默念他的“神照万里,续明破暗”看见叶惟昭进来,道士便停了下来,他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反倒主动跟叶惟昭打了个稽首。 “我还没死呐!”叶惟昭大笑,走到玄诚面前弯下腰去看他的脸,“上次道长说我马上就要归西,可是今天我又回来了!” 叶惟昭看进玄诚道长的眼睛,脸上全是嘲讽之意,似乎今天他能出现在这里就足以证明玄诚搞错了。 玄诚道也不急,捋捋手中的拂尘,回答叶惟昭,“将军莫急,事儿还没完呐!再说您的兵呢?兵马都丢了,将军还敢说贫道断得有误?” 一番话可算把叶惟昭给堵了回去,他愣了一下,直起身。 叶惟昭环顾四周,好一会才重新回过头来,他的脸上浮起悲哀的神色。 “那么道长可以告诉我我什么时候死吗?”叶惟昭问,“也好让人能有个准备。” 玄诚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问叶惟昭想准备什么?第一次听说有人要死还要做好周全准备的。 “因为我还有最后一个愿望没有完成。”叶惟昭说,“我一直都在找人帮我完成那个愿望,但是他们都说办不到。” 叶惟昭远远看着玄诚,眼底的哀伤那么浓,那一瞬间连玄诚的心都有了触动。 “将军您还有什么愿望没有完成?”玄诚柔和了声音问叶惟昭。 突然,叶惟昭就朝玄诚跪下了,他把双手放在额前,深深跪地。 “玄诚道长救救她吧!救她出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 玄诚二十五岁才入的道门,幸运的是,他成为了张天师的最后一名弟子。 天师心善,抓紧最后的时间把自己的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了玄诚。玄诚也是一个聪明人,跟着张天师把一天掰做两天用,不光道法精进得快,就连他自己也修得越来越有仙气了。 叶惟昭领着玄诚走进月轮巷深处的那个院子里。 叶惟昭指着被莲花封口的井对玄诚说,这就是自己的愿望。他希望玄诚能够毁了这口井,替叶霜超度。 玄诚盯着这口井看了很久,告诉叶惟昭说这井其他人都破不了,因为是自己的师父镇的。 “井口的符菉需要人血做引方可揭开。”玄诚说,“而人血必须是新鲜的……” 玄诚没有再继续,他只看进叶惟昭的眼睛,叶惟昭很快就明白过来。 “新鲜人血还不容易?我随便抓一个……” “不可!”玄诚打断了叶惟昭的话,“道家行道,执法行仪,上照天庭、下彻地狱。贫道能做的只有拔度亡灵、度苦救厄。行凶杀人,将军是要置贫道于万劫不复啊!” 叶惟昭挑眉,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玄诚良久。 “没问题!”叶惟昭勾了勾唇角,“用我的血就好。反正我都要死了,在死之前让能我的霜儿重归六道,也不枉我白死一场。” 玄诚听罢没有说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叶惟昭明白这就是同意了的意思。 说来这道士也挺狡猾狡猾的,死了一个人是自愿求死的,所以就怪不到他头上?看来这道门中人也不都是好人啊!叶惟昭在心里这样暗暗地想。 叶惟昭当然不会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好不容易有个道士愿意接这活,他叶惟昭就已经非常感激了。因为还要准备点东西,玄诚算了一卦,决定把做法时间定在两日后的酉时,两个人商定好了所有的细节后,这件事才终于定了下来。 …… 办大事前,叶惟昭掏出身上所有的钱,置办了一桌饭菜请玄诚吃。 两个人以茶代酒,吃着喝着也挺像那么回事。 席间叶惟昭问玄诚:“道长的人生有什么遗憾吗?” 玄诚想了想,回答叶惟昭:“有!” 叶惟昭惊讶,说原来张天师的关门弟子也会有遗憾? 玄诚点点头说,“当然啊!道长也是人,人都会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叶惟昭挑眉,眼底流出特别感兴趣的颜色,“昭,洗耳恭听。” “就是,没有给家中老人留个后。贫道乃家中独子,入道门后,倒是苦了二老……”玄诚低头,脸上愧色明显。 叶惟昭听了点点头,脸上也无甚表情,“所以道长原是有夫人的。” “是的。”玄诚颔首。 叶惟昭低头扒饭,问一句,“那么道长又为何不让尊夫人给你生个儿子?” 这个问题叫人怎么答……玄诚苦笑,自然答不出来。 “可是因为尊夫人不解风情,不懂伺候男人?”叶惟昭抹一把嘴,抬起头来目光沉沉地看着玄诚。 叶惟昭的话说得刺耳,玄诚心中不悦,立马否认道,“不是的,她很好,漂亮又体贴。曾经我也很爱她,过过一段时间非常恩爱的生活。” “恩爱么?”叶惟昭揪住这个词不放过。 “那是当然!”玄诚非常肯定地说。 叶惟昭拿起面前的箸,夹起一块豆腐丢进嘴里重重地咬…… “那么就是道长你自己没本事了……”正在叶惟昭说这句话的时候,自窗外突然吹进来一阵风,只听得“光”的一声,灯台被风吹到了地上,油灯熄灭,周遭瞬间陷入黑暗…… 待到玄诚再把油灯点亮,叶惟昭已经靠到了窗边的一把小椅子上,沉默着看向漆黑的窗外。 “你不吃了么?”玄诚问。 “不吃了,你慢慢吃。”叶惟昭说。 玄诚点点头,重新坐下正要开动,又停了下来。 “刚才你最后一句说的什么?烛台掉地上贫道没有听见。”玄诚问。 “没什么,我说今晚没有月亮,明日有雨。”叶惟昭望着窗外也不回头,嘴里淡淡地说。 …… 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了一天,待到傍晚才放晴。阳光总算刺破了阴霾,在天边晕染出半面绚烂的晚霞。 叶惟昭与玄诚最后一次来到井边。 玄诚着道袍,叶惟昭则一身素。 “开始吧,道长!”叶惟昭走到那棵木樨树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对玄诚说,“我已经等不及了。” 玄诚笑道,“将军莫急!贫道手里还有些道场要摆。”说完便把随身携带的宝剑、宝镜、三清铃、令旗,令牌,符术、印章都一一在那井边摆就了位。 玄诚最后从怀里抽出来抽出来一块绸带,叶惟昭只扫了一眼便知道那是玄诚这段时间一直在写的东西。 “这是什么?”叶惟昭盯着那块红绸带问,这绸带若非写满了字,在叶惟昭看来跟那成亲用的牵巾没两样,他很好奇不过开个井为啥要用成亲的牵巾。 “福禄带。”玄诚道长头也不抬地说,“给魂魄做指引的,你把人放出来,不给引个路,人怎知道要去哪里?” 玄诚一边说一边把这块写满字的福禄带给铺在了井盖上。 “福禄带上都写了些什么?”叶惟昭又指着那块红绸上的字问。 “是北斗宝诰。”玄诚指着红绸带上的一排字说,“出纳之门,上下有神。吉凶之户,气津常存。乃净口神咒,老君告曰人身难得,中土难生。假使得生,正法难遇……” “……”叶惟昭皱眉,他不爱听这个,他摆摆手示意玄诚不需要给自己讲,赶快干正事吧!该说的话都给井底下的叶霜说清楚就行了,不需要跟叶惟昭解释。 见叶惟昭一副讨厌又嫌弃的样子,玄诚苦笑,再不多言,只低头把属于自己的活井井有条地干好…… 叶惟昭坐在树下冷眼旁观玄诚把这些道场都做好,再静静的看着玄诚从剑鞘里抽出那把明晃晃的宝剑。 但见玄诚先从怀里摸出一张符放进一只桃木碗中,点火烧了再把符水喝下。玄诚高举手中的剑,朝天一声大喝:“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南斗注生,北斗注死……” 叶惟昭静静地看着玄诚围着那眼莲花铸顶的井口转着圈跳,往那井沿撒上不知名的香灰和神秘的水。 直到玄诚最后提着剑来到叶惟昭的身边,他停下了脚步不说话,只那样看着树下的叶惟昭。 叶惟昭知道自己的时候到了。 他起身,跟随玄诚的指引来到井边坐好。 玄诚把剑搁在了叶惟昭的颈间。 “所以今日便是我死期了……”叶惟昭幽幽地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玄诚没有回答,反问他,“你后悔了?我们可以现在停止。” “不!”叶惟昭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不能停,这是霜儿最后的机会。” 玄诚颔首,没有再说话,握剑柄的手愈发用力了些,剑锋在叶惟昭光滑的颈间压下一道暗红色的印…… “对了!” 叶惟昭原本已经闭上了眼,却突然睁开了来。 玄诚一愣,暂停了手里的剑。 “昭感谢道长有好生之德!”叶惟昭说,“道长教会了我许多,这几日与道长的相处也让昭受益匪浅。” 说话间,叶惟昭抬头看向玄诚,那眼中红丝遍布,似乎就要渗出血来…… 玄诚听着叶惟昭的话,盯着那双眼睛,神思被吸引了过去。 “昭也学会了判人生死……” 猝不及防地,叶惟昭伸手—— 没有夺下玄诚的剑,只需用几根手指就让那剑锋突然掉了个个儿…… 一道精光划过。 玄诚来不及呼痛,就已经被破了喉。 鲜血“噗呲”一声射在莲花筑顶的井盖上,也洒在了周边的香灰上。 “包括你,王希禹的生死。”叶惟昭抽回手,擦擦指上的香灰,望着地上王希禹的尸体冷冷地说。 …… 王希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苦学这二十年的道法,到头来居然还是用自己的血,做了献祭。 叶霜死后,这位王家公子的身心也遭受巨大打击,万念俱灰。王希禹的身体不好,抱着——“反正都要死了,不如在死之前靠近神仙近一点,让自己解脱地死”的想法,王希禹来到了武夷山,见到了张天师…… 却在阴差阳错间,王希禹似乎找到了重新见到叶霜的另一种方法。 但王希禹不急,他也有未了的心愿,想要了结…… 或许修道真的能靠近神仙,沾得了仙气,王希禹并没有被肺喘病带走,自打修道过后竟一日好过一日。终于,王希禹还真的等到了叶惟昭的到来…… 不能不赞叹一声王希禹的道法确实高超,只见那鲜血洒下去,铁铸的莲花符菉竟“啪”一声裂开…… 封禁多年的井倏然大开。 血红的福禄带随着风腾空跃起,一道金黄色的符笺展露叶惟昭眼前,上书十个猩红的大字—— “欺师、灭祖,大奸大恶,无生。” …… 后记 很多年以后,叶霜的一缕香魂上了天庭,做那干闼婆的座下仙姑,每天替干闼婆擦拭宫殿里的钟鼓、琴瑟。 这一天,干闼婆叫来叶霜,对她说,“仙姑,你的尘缘未了,该回去投胎转世了,还有人在等着你呢!” 叶霜听言,自眼底闪过一抹亮光。她问干闼婆:“菩萨慈悲,可否告诉弟子,弟子的哥哥叶惟昭现在何处?” 干闼婆有些惊讶:“仙姑不是与你哥过了一辈子吗?怎的还不够?” 叶霜摇头说不够,还说自己已经跟哥哥约好了下辈子要一起过的,所以她也一直在等。 干闼婆听言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仙姑你蠢啊?你与你哥生不同时,又何必非要强求?” 叶霜听言便叹一口气,重申一遍“可他跟我是说好了的”。便重又低头,默默擦拭手底下的那把独弦琴。 独弦琴只一根弦,粗鄙,又锋利,声音嘲哳难听。因着叶霜的每日擦拭,现如今这把独弦琴慢慢变得温润,精光内敛,连声音也开始变得好听了些。当叶霜的手轻轻拂过那弦,这根独弦便会微微颤动,发出嗡嗡嗡的低吟,就像人在对叶霜说话。 慢慢地,叶霜对这把独弦琴也有了感情。要知道这把独弦琴可是干闼婆的宫殿里最没有存在感的一把琴,是叶霜把它从仓库的最底部给翻了出来,天天擦拭,给它上油,独弦琴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菩萨您有没有觉得它……还是很好听的?”叶霜怀抱着独弦琴,远远望向干闼婆,眉眼间神采飞扬。只见她以单手摇指,独弦琴竟发出类似筝一样悦耳激昂的声音。 干闼婆没有说话,她只看着叶霜那生动的眉眼,心里有些难过…… 干闼婆知道劝不动叶霜,只能作罢。 再过了一百年,干闼婆提醒叶霜,又到仙姑投胎转世的时间了,那个人还在人世间等着她。 叶霜对干闼婆提出了相同的疑问,果不其然,干闼婆的回答,依旧是那同一个。 干闼婆劝叶霜不要再等,可叶霜压根不在乎现在还在人世间等着自己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她只再度对干闼婆重申一遍“哥哥跟我是说好了的”,便又低下头继续擦拭独弦琴…… 就这样过了一千年,叶霜在天上呆了一千年,也替干闼婆擦了一千年的琴。 直到干闼婆第十次提醒叶霜,叶霜终于问干闼婆:“菩萨是不是在骗我,其实哥哥他从来就没有转世过?” 干闼婆沉默,只一脸悲悯地看着眼前自己的侍女。 等不来干闼婆的回答,叶霜也不生气,她只在心里难过了一瞬,便又重新抖擞了精神问那干闼婆,可不可以告诉她到底哥哥变成了什么样子?不管哥哥变成了什么,叶霜都愿意陪着他。 “哥哥若是树,我便也做他身边的一棵树。哥哥若是河滩上的一块石头,我便也做一块石头,跟他一起躺在河滩上。”叶霜说。 干闼婆听完叶霜的话连连摇头,她告诉叶霜,叶惟昭不是树,也不是石头…… 于是,叶霜就变成了那把独弦琴上的另一根弦。 干闼婆很喜欢这把双弦琴,天天带在身边,擦拭它,给它上油。 可天上的菩萨们不喜欢干闼婆的新琴,他们说这把双弦琴的声音不好听,总带一股子离愁别绪。 干闼婆听完这样的话便笑了,她拿起手里的双弦琴,指着上头一粗一细的两根弦,对菩萨们说:“你们总说琴音中有愁绪满满,那你们可知这银弦两根,相依为命,日夜相对,却永不相交的滋味……”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 废话不多说,肯请大家帮忙收一下预收,鞠躬!下一本见!拜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