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枚银丹不解毒》 第1章 春日至 天边垂下棉絮云,一道道林荫切割那条羊肠土径,光影若隐若现间传来鸟鸣,回荡于林海。 白雾弥漫,少女怀抱着一枚仙丹。 一枚藏在血肉躯体中,藏在白骨尘灰中的仙丹,告别她最爱的人们。 岁月如流光一般跑得太快了,胁迫着命中之人也不能就此停下步伐。 她被猛然推到悬崖边才恍惚反应过来自己居然早已无路可走,不久便要沦为泥土中的骨尘、阳光下的雾气和作茧自缚的若虫。 可要归咎于那个带来变数的人吗? …… 银丹不清楚,也得不到答案。 长时间的奔跑让她的脑海里充斥着剧烈的喘息,拉锯的呼吸化作耳鸣炸开。 ——试问,如若是你正在奔向死亡,你这时会想些什么呢? 和其他人一样,去咀嚼、反刍此前整个人生的记忆。 她搜肠刮肚地努力回想过往三个月的点点滴滴,企图发泄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第一个跳出来“作祟”的画面居然是观音瓶中的那折桃枝。 那折总是显得不太精神的桃枝。 晨起时露水会挂在半蔫的桃花瓣上,滑落至花瓣尖儿,留下一道湿痕,不知是替谁哭了一场。 三个月的记忆也归为一句话。 一丛花的盛开。 不知几只蝴蝶飞过。 她当时只说…… ——“春天到了。” 坠落…… 下沉, 耳廓被轻轻舔舐,含着起伏的凉意。细微的浮动牵引起瘙痒,感觉有虫子爬过,连带着耳内都挤占了灌水声,叫人难受无比。 好像有水流漫上又褪下,身体上还残存着水做的鳞片滑过皮肤的触感。 混沌一片,眼前的黑暗闪着捉不住的彩斑和明暗不一的“影子”。 他还记得什么?要去何处? ……他好像,听见了一阵铃音,或是什么别的在碰撞、喧哗,激起水波,更激起清脆的回荡。 那些碎片般的思绪也在他脑海中回荡,什么都隔着雾似的,看不清,挤胀着脑袋反而生出钝钝的痛。 “醒醒。” ……不要再吵了 “醒醒!” 头好痛…… 连若有似无的呼唤声都隔在琉璃罩之外,回荡的声波却锲而不舍,一遍又一遍地敲击罩壁,像是要击碎打破他的颅骨。 一遍一遍,直至真的把藏在脑子里的琉璃罩给敲碎。 “醒醒!没理儿还不醒啊……阿兄,他不会……” “别着急,不会的,可能还得等上一会吧。” 方寻真艰难地颤动着眼睫,如一条挣扎的鱼不停动弹。 天光炫目,他头晕得不行,一个模糊的身影逆着光,叫他看不清晰。 那人则又凑近瞧了瞧。 “诶,醒了,阿兄,快看快看!” 这次终于听清楚了,原来是个姑娘的声音。 花了点时间,方寻真的视线才逐渐恢复清明,刺眼的光线下,视野中明媚的笑靥则成了目光唯一的落脚点——一个很清丽灵动的姑娘。 见自己终于醒了,她便把头一偏,不知是去唤谁,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他现在貌似有些接收不了声音了,但却能清楚感知到少女头上的银饰也在欢笑,随言语动作间舞动,与风相和发出脆如玉碎的铃音。 记忆中的脆响声逐渐重合了起来。 那姑娘站起身,赫然一身花青色串银的奇怪衣裳,抬起的边袖绣了一对并蒂桃。 方寻真下意识观察了起来,看来这里流行的衣物形制与他熟悉的有所出入。 不过最惹眼的还当属少女头上泛着白光的一支银簪,阳光吞了雕琢的纹路后更显得栩栩如生,似一对活生生的银蝶停在了鬓边。 少女鬓间饰品不算多,却称得上是精细货。 “我这是……在哪儿?”喉咙沙哑,方寻真想撑着身坐起来,却被浑身上下涌出的疼痛压在床上不得动弹,狼狈地卸了力。 “诶,你——” 少女一回头就见刚醒来的病人试图加重自己的伤势,连阻止都来不及。 突然,另一道和缓温润的声音提醒他:“少侠勿急,小心伤。” 这一挣扎又让本就脆弱的伤口裂开了一点,方寻真眼见着少女撇起秀眉、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查看伤势。 “哎哎哎——别动!我好不容易才处理好的伤!” “……你们是?” 少女没有答话,小心翼翼挑起他身上绑好的白布带,费力往里面一探就发现没长好的伤口又开始渗血水。 反而是方才出言提醒他的那位接了他的话。 “我姓祝,名长生。此间是这山中隐世的小村寨,虽然不知少侠是如何寻得此处,但你当时晕倒在蛇瞳池边,多亏银丹把你救了回来。” 温和、有礼、精简。 只听这一番话方寻真便能确定他目前面对的人至少没有心怀恶念。 循着应答声,方寻真才发现房间的对角还置着另一张床,床上坐了一个兰芝玉树般的少年,正温和地注视他,脸色有些苍白,虚靠着枕头。 听到祝长生点了自己的名字,一旁的银丹也自然地接起了话:“对啊,是我把你带回来的,现在感觉怎么样?” 检查完伤口,她直接坐在了祝长生的床边,依旧笑盈盈望着那边床上的方寻真,比刚刚检查伤口的时候看着好说话多了。 “救活你可废了我不少功夫啊,少侠。” 银丹又向祝长生身边挪近了些,话里带了一点邀功的稚气,祝长生闻言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二人真是其乐融融,一时间都像忘记了他的存在。 方寻真也借此机会粗略地观察了一下房间的格局。 两张床对角相望,一大一小,只有一面木衣柜,靠近窗户处有一面圆桌,桌上寥寥一支观音瓶和一本书册。 没有什么武器,也没有奇怪的不该出现的东西,整体陈设比较简洁。 但可见即便是安了两张床,也只有一个人住这间房,想必房间的主人就是这个身体欠佳的少年。 窗子开得很大,阳光充盈着不大的内间,与屋内弥漫的草药味一起升腾膨胀,苦涩而温暖。 方寻真看到这里,忐忑的心才恍然略显安定了下来,放松了从醒来就一直紧绷的身体,稍微有精力去消化咀嚼自己死里逃生的事实。 好像、有很多……滑动的像水一样的……是什么来着? 想着想着不知过了多久,方寻真回过神,歉意十足地说:“抱歉,打搅你们二人了。多谢你们出手搭救,特别是这位……银丹姑娘,此等大恩在下日后定会报答。” 由于无法动弹,所以他只能直视少女的眼睛来郑重道谢,最后扬起了一个和善的笑容以做回应。 不过倒是和方寻真设想的反应不同,听了这番话,银丹却止住笑。 少女瞪着溜圆的小鹿眼瞧他,像看见什么稀罕货一样向后倾了身子,带着小动物收爪子一般的试探。 方寻真蓦然又有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的无措感。 “外面的人……原来是这样的吗?”少女小声喃喃。 银丹本想再问点什么,但方寻真毕竟是重伤刚醒,虚弱得不行,也没有精神,眼前都有些发黑眩晕。 看样子是有些失血过多了,脸色也不好看。 不过就论银丹刚捡到方寻真时的状况来说,他能活下来都靠老天爷保佑他命不该绝,碰上了银丹。 否则,就他那个中毒的程度,毒不解人也难活,世上绝大多数的大夫若碰上了都要摇头把人请出去。 为了病人的健康考虑,银丹还是选择喂了药之后让他先休息,睡上一觉。 只不过她没料到,这一睡就是第二天了。 星辰入夜,满天碎银。 才入春没多久,夜里也是凉得不行,银丹把透气的窗户掩上,只留了一个指头的缝隙用来通风。 “……看着倒也不像个恶人,阿兄,你觉得呢?” 少女亲昵地给已经躺下的哥哥压被角,小松鼠一样边边角角都填好才满意地轻拍了拍被子。 祝长生也不阻止,笑着看她忙活,“没事的,银丹,留到等他伤好了再走吧。毕竟能救回来一个活着的外来人实属不易,你也不想他就这么死了,对吧?” 少年这厢说着,又忍不住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摸了摸银丹的头,动作言语间给足了怕生小猫安抚。 结果就被不赞同的少女抓逗猫棒似的把他的手给塞回被子里。 银丹满不在乎地哼哼,“是吗?左右不过一介外人,我倒是只知道阿兄你不能着凉。” “你呀……” 祝长生像是被逗笑了,横看竖看都是一个溺爱孩子到不行的兄长。 “算了,别守着我了,去休息吧。” 银丹蹲在祝长生的床边,双手枕在床上歪头趴着瞧人,昏黄灯火下一双黑眸清亮澄澈,真是一只来观察人的小兽,把一切都暗自收入眼底。 少女维持着这个姿势,认真地轻声承诺:“阿兄不必说服我,只要是阿兄想要的,我都替你留下。那人如何我都不在乎,他只要能让阿兄欢欣就可以了。” “阿兄只是希望……算了,去睡吧,银丹,做个好梦。” 灯火阑珊,夜色沉沉。 少女躺在床上,却有所心事,还未睡着。 她咬着手指翻了个身。 虽说答应了阿兄要把那人给留下来,但……前面还有老家伙那一关呢。 要是老家伙打心眼里认定那位少侠是个外来的祸害,估计说什么都不能同意他留下养伤。 啊,真是头疼,倘若自己一个人去说服那老东西,估计更是半点胜算都无。 想到这里,她又翻了个身——可气什么都没来得及问,万一那个人身上真有些别的人命官司呢?会不会引来追兵?会不会影响到阿兄? 阿兄这般心软,万一他不是什么好人呢? 银丹一点一点把自己蜷缩起来,裹进被子里,用力挤压着里面的棉絮。 她也希望是自己思虑过重,想得太多。 最后,少女一遍遍说服自己沉入梦境中逃避去思索个中意图。 …… 罢了,罢了,终是有缘罢。 大家好大家好,端着小银丹来和各位见面了。 首先呢,这本文对我本人来说是一个满足遗憾的作品,它来源于我很久之前一个人生特殊时期的一个脑洞,为了纪念那段时间,于是决定将这本写完。 所以这本从故事情节或者人设动机,以我现在的眼光来看就不免有些幼稚,毕竟三位“主角”都相对年幼,偶尔被情绪左右在所难免嘛。 而且我写的也很半文半白不知所云……嗯……感觉我的破烂文笔想诠释这个故事确实很有挑战性…… 我觉得要继续看下去,了解这一点还是很重要的。 另外本文是无CP,银丹是绝对中心的女主,但是大家要是磕CP的话我是不会制止的,但是也不会表态站位CP,我就是单纯挺好奇大家能吃上哪一对,和谐共处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春日至 第2章 有缘人 春日和煦,晨光熹微。 岁月静谧而悠长,无论是刀光剑影还是傲啸湖山,都会在这片藏身深山、不为外人道也的小村寨中偃旗息鼓,装出一派祥和的姿态。 太阳一点点升起,即使是身患重伤,方寻真却还是被生物钟给唤醒了。 也有可能是饿醒的,一日不曾进食,胃疼得难受,绞起来磨人。 他本想向银丹询问有没有吃的垫垫肚子,但他今日见银丹的第一面就看到了少女手中端着的一碗汤水流食。 真是妥帖啊。 方寻真不由在心里感叹,这姑娘真的很会照顾病人啊。 …… 这个点儿大伙倒是都醒了,解决了胃的问题,方寻真感觉好多了,脑袋也清醒不少。 青年乖乖地任由银丹检查换敷药,犹嫌不够地再次道谢,“真是太感谢你们了。” 他又顿了一下,话音一转,询问道:“不过……不知银丹姑娘找到我时是否曾见到我身边的一柄剑?剑首处刻了一个‘寻’字。” “一柄剑?”银丹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一把,当时就掉在他身边,“……我不记清了,我到时候找找看。” 说起来这么些天还没回“蛇瞳”看看呢,那边满地尸骸,让其他人撞见了怕出什么流言事端。 银丹随手就一口答应了,又惹得青年开始道谢。 “啊,都忘了介绍自己了,在下名叫方寻真,方圆的方,寻找的寻,真假的真。 一个很简单的名字。” “方……寻真。”祝长生在唇齿间默念了一遍这个倍感新鲜的名字,还是温柔地回道:“简而雅,很好的名字。” 顾盼生辉,眉目含情。 少年身上带着一种骨子里透出的病气,反而更像瓷器上镀了一层光釉,朦胧盈润,引人注目。 就连唇色都淡得只剩一层薄粉,活脱脱一尊玉观音。 这样的人,这样的姿态,无论对待什么样的人都会有种恍惚被爱与被包容的错觉。 银丹则摆摆手,“找一把剑而已,这倒没什么,不过方少侠你伤得这么重——我就直说了,总该不会是犯了事吧?啊……还是有仇家?会不会追到寨子里?” “毕竟我捡到你的时候,周围可是躺了不少的人。” 银丹这问题从昨天起就想问了,硬拖到今天才有机会开口。 少女揪着玩自己的发尾,话语中平地起惊雷,语气却十分平常轻松,还扬起了笑容来显得和善一些,就跟他们在闲谈一样。 她又补充道:“我倒是没别的意思,不过……还要劳烦少侠能如实相告啦~” 这话一出,方寻真不觉得冒犯,反而暗自赞同——看来还是个很聪慧的小姑娘。 躺在床上的青年无奈地叹了口气,心知这个问题终究绕不过去,却总归是生出了些不想面对的情绪。 银丹这厢话音一落,明显也吸引了祝长生的注意力。 方寻真还在思索措辞之间,便见那头的银丹与祝长生一齐眨眼望着他等他答话的模样,动作高度相似。 这神态简直是两只歪头的小兽,相互碰耳朵交换一些不让外人听的密语,然后又被新奇的东西吸引了注意。 方寻真本来还有些紧张,见状不免失笑了。 二人这番姿态倒是让方才疏离的质询摇身一变成了纯粹的好奇,有种无论说什么都会信的感觉,反而像他曾在庙边上逗过的狸奴。 只要有生人站在那儿,它们就会停下来歪头瞧你。 只能说小动物有时就是如此,有警惕心,但也不是特别多。 若不是从未见过话本中的志怪之事,方寻真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山野精怪——什么修成人形的小狐狸小鹿给救了。 这深山老林里的,万一呢…… 这种毫无依据的猜测却让他笑出了声,可没笑几秒就牵到了伤口,痛得他呲牙咧嘴,安静中弄出的声响就很明显了。 好蠢,他是伤昏头了吗? 方寻真后知后觉,尴尬地挪开视线,开始解释这个故事。 自然,作为他的救命恩人,他们有权知道一切的来龙去脉。 …… 可,这实在是一个老套又狼狈的故事,方寻真一时间不知从何讲起,只好想到什么说什么,字里行间都带着些许混乱。 讲他为了救命苦的奴隶出逃,却惨遭出卖,反被愤怒的人牙子追杀。 讲他浑身重伤,无路可走,跑到这深山异地里,差一点儿连命都没保住。 “原本是计划把装人的马车劫走,但那个孩子把我们给卖了,不得已只能逃。我们几个人兵分三路各自躲开,结果不知是不是那人牙子认出在下了,只追着我一人。 他们人数众多,在下又人生地不熟,真是不知怎么就逃到这里了,没想到如此林深之处能有人烟……” 这一路走来,说倒霉也是真的倒霉。 真是菩萨保佑,他都没想到还能活着——不,是多亏了银丹姑娘。 语毕,方寻真都苦笑了几声。 他实在是一个没有多大能力的人,有心无力,以至于沦落到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可谁叫他也实在无法坐视不理呢,他救不尽世间苦厄,却会尽力伸手去拉一把能够到的人。 虽说只要人还活着就尚有转圜的机会,但经历了诛心背叛的青年难免会有些自怨自艾。 沉浸在挫败悲伤情绪里的方寻真此刻只能自嘲,像只丧气的落水犬一样哀怨地抬眸,刚好与两人的视线交错。 这一眼反而让方寻真感到讶异。 他们好像每一步行为都落在了方寻真的意料之外,那样的特别。 没有擅自的同情,没有不解,有的只是纯粹的惊奇。 仿佛他真成了个大英雄,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值得两人认真聆听他的过往。 ……这就足够让他欣喜了。 方寻真不由愣住,这种视线叫人感到陌生,他不禁开始紧张了,甚至想把自己的脸给蒙住。 不过,且不说祝长生是怎么想的,银丹倒没有什么感同身受的反应,听完第一个想法便是:不像坏人,应该没说谎。 这念头简直实际得很,但想到这儿,少女略显紧绷的肩头便松了几分。 结合眼前俩人的反应,青年想了想,心下有了猜测,哂笑后将话题一转,“咳,怪扫兴的,还是别说这些了。” “啊,对了!你们是不是不怎么出这村寨啊?” 祝长生与银丹点点头。 方寻真瞧这反应便来了劲,抛开那些心烦意乱之事,开始说起他走江湖的种种见闻,奇珍异事。 什么七星连珠,荧荧鬼火,海中奇光……还是讲这些能让方才遗留的气氛不那么沉闷。 一边说,一边见二人也听得津津有味,他兴致也上来了,与他们分享了许多趣事。 “你们知道凤仙花吗?红艳艳的像火,叶长而尖,似柳叶,虽有微毒但也可以入药。 城郊那块开出来一大片,比沾了血还亮上几分……忆仙城长大的孩子一生都与凤仙花相伴。” 随着方寻真引人入胜的讲解,他们也好似一起见证了独属于方寻真的那些时光。 “在忆仙城,元宵灯节是每年最隆重的节日之一,甚至能赶上除夕年节的盛大。到了晚上就会亮起满路的花灯,长长一条沿着街巷延伸数几里,一整条街都是来猜灯谜的游人。” 春日远郊的纸鸢,草场上的蹴鞠,庙会的锣鼓喧天,除夕夜的万家灯火,还有马上肆意、刀光剑影……如风自由。 那是他的过往,一段段值得思追的回忆。 而他现在依然在延续这段江湖快意的人生。 侠义肝胆一壶酒,谈笑风发正少年。 …… 雪域、大漠、湖海。 一言一句,听得长久不曾出山的两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都有些愣了。 银丹的脸兴奋地晕起红云,在脑内怎么也描绘不出画面,只能任由自己的想象游弋,费解地去构筑方寻真话中的那一粒沙、一片叶。 她情不自禁地喃着:“要是有天能一观方少侠口中的‘凤仙花’,我定要亲自拿它制药……这种花我还只在医书上瞧见过。” 坐在床沿的少女掰着手,低头一遍遍数自己还想看什么,像一簇热烈而稚嫩的火,只要遇上名为“自由”的风就会燎原般烧灼,踏着火星奔向远方。 方寻真就是一把迟来多年的钥匙,打开了兄妹两人隐晦又难以磨灭的好奇。 “忆仙城城郊,正红色的花……我记住了,若有机会一定把它认出来……不过,不过再特别,也横竖只是一种花罢了。” 她说着说着不知为何,反而干巴巴地结了尾,还偷偷瞟了一眼微笑聆听的祝长生。 他的目光依然平和,银丹转而望向窗外,尽力平复莫名上涌的心绪,假装平静。 心跳轰鸣,银环与流苏在胸腔中振荡、作响,藏在衣物下的单薄脊骨似有蝴蝶将破体而出,箍着还未破茧的翅膀锁在血肉里,不得自由。 方寻真见状,也诡异地沉默了,他一时之间居然也不知该说什么,思绪一下子乱乱的。 ……没想到他们这么喜欢。 方寻真露齿一笑,半身绷带的样子倒显得有些滑稽,“若是你们想听,之后还有很多时间呢,我知道的虽然不多,但都与你们讲!” “还有很多时间吗……是嘞,阿兄肯定喜欢这些新鲜事!方少侠要是养着病,与阿兄的相处时间可多着呢。多和他讲讲他爱听的东西吧,有劳方少侠了。” 银丹把视线收了回来,双手撑在腿两旁的椅子面上,第一次提出近乎请求的话。 方寻真也自然点头了,这些比起救命之恩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况且他性子向来比其他人乐观不少。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 能走到这一步,遇到他们二人,也是有缘。 银丹、祝长生:救回来一个说书人 方寻真:走江湖技多不压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有缘人 第3章 方圆之鹿 祝长生靠在床上安静地听他们对话,直到银丹说完才轻笑了一下,出声提醒还在想象中游弋的姑娘别忘了正事。 “银丹,既然方少侠醒了,就把‘小白’拿出来吧。” 银丹闻言一拍脑袋:“对哦,我都忘了!” 方寻真本就是个自来熟的,聊了一通后就没那么生疏了,眨了眨眼,笑得像个傻子,问到:“‘小白’是什么?” 少女起身走到他床边。 “我养的蛊,能治病。”银丹摸出一卷银针,“来,伸手,让我取出来。” 银丹的手一搭上他的手腕,就能感受到他骤然紧绷起来的肌肉。 方寻真的小臂上本就有伤,黑黢黢几个血洞口,类似齿痕,这么弄一下伤口又承受不住裂开了部分,开始丝丝渗血。 紧接着,一个略带颤抖的声音飘来:“蛊……额,是、是虫吗?” 她疑惑地抬眼,这才看到方才还好好的青年顿时脸色煞白,表情难看得不行,一副马上要死在这里的样子。 少女慢慢收回手,此情此景,她不由确认了一个让人倍感熟悉的事实。 “嗯?没想到原来你怕虫啊,那……方少侠你可要遭罪了,你身上的毒没去干净,还要换另一只蛊虫呢。 哎呀,一天一换,后面的这几天你也是要这么过的哦。” 少女笑得更开怀了,踮起脚尖从边上的小柜子顶层取下只小木盒打开,把里面一动不动的黑色小虫伸给他看,也就一个指头的大小。 “这是小黑。” 方寻真一见到那只细细密密长着三对足的小黑虫,被吓得瞬间不顾浑身的疼痛和伤口,从床上猛得弹起来跳下床,慌乱间连退数步,直到整个人都贴在墙的角落里可怜地瑟瑟发抖。 高大的身型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他可能这辈子也从未如此楚楚可怜又无能为力。 白色的布带瞬间绽开片片血花,鲜亮得扎眼。他满眼绝望地看着银丹一手银针一手蛊虫步步向他逼近。 一副不管方寻真死活的可怕模样,女魔头! 今日你便从了吧,哼哼…… 眼前变故突生,银丹只是有些意外,而祝长生倒是被吓了一跳,心里还挂念着方寻真身上的伤。 布带不出所料地染血一片,祝长生悬着的心也不出所料地死了——刚包好的伤口啊……全毁了…… 少年无力地抬手扶额,想到这,不由思索道:这么重的伤,他到底是怎么还有力气从床上起身的?原来健康的身体就是这样的吗? “没事的没事的,眼一睁一闭,很快就结束了!”那头的少女还在戏谑地开着玩笑。 不对,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银丹。”祝长生沉下脸,故作严肃地注视她,调皮孩子小银丹被这声喊得背后一激灵,转过头偷偷瞧他脸色,立马像只落败的狸奴一样耷拉着耳朵道歉。 “方少侠,对不住,我不该吓你。” 道歉动作之快,小姑娘看起来非常有经验呢。 方寻真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他瘫软在墙角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得救了……”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银丹将他扶坐回床上,安静又和谐地为方寻真处理完了伤口和蛊虫之后,才叫他把蒙在眼睛上的手给了放下。 看不见果然就好了不止一点。 调皮的少女被“家长”给训了之后明显就老实多了。 祝长生无奈又纵容地摇摇头,用指尖摩挲着一截发尾,头发倒是被养得不像个病人能有的乌亮。 他温声建议方寻真再多待些时日,病好透了再走,毕竟现在他这样连地都下不了。 银丹一听祝长生主动开口挽留,收拾东西的手顿了顿,略显迟疑地开口:“这幅样子确实也走不了,可是……祝伯不是不喜欢外人来寨子吗?” “要想留下来的话……万一祝伯不同意怎么办?” 祝长生刚想开口回答,突然像被噎住似地轻咳起来,难捱地弯下腰,不过几下便眼角飞红,看上去又虚弱了几分,顺了顺气才接着说道:“没事,我会和爹说的。方少侠的病外面的大夫也不好治,不过要是留下来,总归是要让寨子管事的人见见的。” 方寻真本不打算过多叨扰,但看着孱弱的祝长生和急急忙忙跑去为他顺气的银丹,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份好心不假,也许他们也想再听听外面的故事。 毕竟,他现在是真的动不了了。 方寻真坐在床上,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瞟到银丹走过来的身影,发问:“啊对了,在下只是有些好奇,请问二位……是好友还是亲人?” 爽朗的声音还来不及在房内回响,就被有意快速地截断了。 “……是兄妹。” 祝长生淡淡答完就阖眼休憩,不再言语。 “哦,那难怪——啊!” 方寻真话还没说完就被银丹“啪”得一下按回床上躺着,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睁大了眼来瞧那个手叉着腰不看他的姑娘,觉得按这一下有些疼。 青年也不生气,傻狍子一样看着她,眼神中透露着不解和下意识感到大事不妙的讨好。 银丹则没有任何表示,面无表情地走出房间关上门,还没走几步就破了功,“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脚步又再次轻快。 一荡一荡,她走出了屋子,将身影融入林间。 …… 发丝上的银蝴蝶颤动双翅,树林间透过的碎光点上了白色的光斑,晃得人无法直视它的鲜活。 银丹穿过小片竹林时,弯腰在星星点点中随手取了一簇蓝摘下,凑近了闻也闻不出什么味道,反而叶片挠着鼻尖痒得她笑了起来。 不知怎的,想起了方寻真之前提过的凤仙花。 血红的,烧起来如绿叶中的火焰。 “一点也不一样呢,和我们这儿的花。” 她随意地发表评价,一边走一边摇着花把玩。 仿若林间的小鹿,蹦哒着,抖抖耳朵,再去饮一捧阳光。 在蓝色的小野花被晒蔫之前,她低下头含进嘴里,轻轻一扯,花瓣无力地被唇齿挤出汁液。 然后便玩乐似地嚼嚼,吞了下去——她到地方了。 花梗被遗落在地上。 嘴里漫起草木独有的苦涩味,而后返上来一丝甜。 “祝伯!” 一个中年男人遥遥站在那,顺着他的背影处望去是一片隐秘的水泽,光线稀薄到看不大出它的存在,中间的湖静静地躺在那。 波纹回荡的边缘环抱着暗竹与林荫,这里的竹子不像别处那般直挺挺,而是垂头向湖上方斜横过去,叶片交织在一起。 熙熙攘攘的竹叶拢着,但这些乌压压的绿云仅在湖中上方留存了一片类圆的天幕。 小小的方圆天地,看不见太阳,看不见云层,只像一处囚笼。 但却有阳光从顶上的天幕投下来,明亮可见的光柱落下,浮尘在光柱中飞舞,幽暗到透不出一点儿光的湖水疯狂吞噬着光线,湖水只在那一块显得透明。 仔细一看才发现湖中间有一块土地,只比湖水高一点点。 如此异景,若是误入此处的游人见了,也会相信是神迹罢。 那些黑沉的色泽却仿佛在滑动、交错、时快时慢,直到一个尾尖如小鱼般跃出水面,滑过视线边缘,才发现这个令人冷汗直下的事实——这湖里全是蛇! 密密麻麻的各色鳞片藏在阴影下,湖水中,缓不可见地相磨,在湖面带动丝丝裂隙又归于平静。 而站在这里的两个人都面色如常。 银丹往祝丘身旁扫了一圈,发现前几天留在这的“脏东西”都已经清理干净了——在她还未和任何人提起之前。 祝丘回过头,阴鸷的眼下带着青黑,“你来的正好,到取药的时间了。” 说罢,举起了手中的小黑瓶。 银丹敛下笑,顺从地伸出胳膊,无声无息间,鲜亮的血色从“泉眼”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尽数被小黑瓶贪婪吞噬。 等祝丘终于叫停,她毫不在意地垂着那只手,开始在身上翻找东西。 随后便摸出一小包银针和药膏把血止了,徒留手臂上擦不干净的蜿蜒血痕。 “对了,祝伯,阿兄说我救的那个人还要留在村子里养一段时间的伤。” 碍于手上的血,银丹只好用单手收拾着自己的小针。 “这外来人不是醒了吗?醒了就让他快走,这种人最是能惹麻烦。” 祝村长语气冷淡,封好瓶子后强硬否决了这个决定。 银丹低着头在心中叹口气,果然,就晓得是这个反应。 “可是,阿兄看起来很高兴啊,两人今日交谈之后,阿兄笑得都多了……我瞧他们相处得不错,聊起来很是投机。” “……阿兄一直很想要一个挚友,所以那日……估计要带阿兄来见您,您会见他吗?” 听到这句,祝丘一下子沉默了。鹰目锐利,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银丹的眼睛,几个呼吸后又突然转身离去,不再言语。 而银丹知道,他已经默许了。 果然啊,能让这位固执冷漠的话事人改变想法的,只有他当命来看的亲儿子——祝长生。 即使,他都不是真的“爱”自己的亲儿子。 一切的一切怎么都如此复杂?阴差阳错又冥冥天定。 …… 银丹懒得评价这个冷酷顽固的老匹夫,这一趟总归是提前探了探口风,暗箱操作了一番,之后再安排要顺利些。 小臂上的伤口处酥酥麻麻,无视水中蛇群发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银丹走到池边,用手捧起池水清洗顽固的血痕。 混着血的水重新坠入池中,扩散至肉眼不可分辨的程度。 扩散…… 池中蛇群安静了一瞬,而后骤然炸开了锅,都向着少女四周的反方向冲去,尖叫着扭动粗长的身躯爬上岸,池水激荡,隐入林丛。 眨眼间,一池子的蛇,没个咬她的不说,反而全都像见了鬼似地跑空了。 银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掏出帕子擦了手以后哼着先前没唱完的曲子,转而走了另一条小路回家。 不同的山路又是一副不同的光景,而她真正想做的不过是采一束迎春与桃花带回去。 当然啦,不是用来吃的。 于是少女如愿采下了正盛放的花儿,走在路上时,最后又单独从桃枝上择下一朵最标致的桃花,捧在手心中。 看,穿过这条曲折的小路,就要到家了。 前三章一次性放完,累死孩子了[鸽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方圆之鹿 第4章 静水迎春 银丹和祝长生现在生活的这座屋子占地也算可观,是祝丘为了让“爱子”更好养病,特地挑的比原先风水更好的地方再建了房子,离原来的大宅子只有十多分钟步程。 但出于一些考量,祝丘并没有搬过来,而是让银丹继续照顾祝长生,两个人单独住下了。 平时需要的时候会有祝丘的手下来帮忙,除此之外,这房子里便只剩兄妹两人了。 虽没了外人打搅,不过有时候多少也会觉得冷清罢。 …… 银丹轻敲房门,走入房间,先将桌上花瓶里的旧花换了,蔫掉的花枝搁置在桌上。 余光中发现方寻真已经在那张小床上沉沉睡去,祝长生则刚翻过一页手中书。 她抱着整点好的木花瓶,踮起脚凑到自家阿兄面前,蹲下给他看瓶中开得正盛的花。 少女的脸颊激动得蒸成了薄粉色,雀跃着用气声说:“阿兄快看,我们种的桃树开花了!还有迎春也开了……” 银丹弯着月亮一样的笑眼,赤诚又孩子气,笃定地重复着过去说过的话语:“我就说,只等过了冬,今年的春天一定可美了。” 少女殷切地将花递给他看,“这是阿兄最喜欢的花,好看吗?我给摆在房间里,你日日都能见着。” 祝长生视线中冒出一丛黄的、粉的星星点点,娇嫩的花瓣是春意在这间闭塞小屋的延续,就像春天把祂的信使派遣于此,叫他不免愣神。 趁着祝长生还没反应过来,银丹翻出手心里藏的桃花朵,那朵最娇艳最漂亮的,轻轻别在他的发间耳畔。 眼前的少年简单地半束着发,眉眼温润,低眉浅笑时像一尊红尘中悲悯的佛像,干净得全身上下只有黑白二色,反而更加美得触目惊心。 一朵盛放的桃红缀在耳间长发,化成了一幅被点上笔胭脂的水墨画,连温和的笑都被浸染得活色生香,一笑起来真真叫人挪不开眼。 桃红不及,迎春不及,他的笑春意盎然。 银丹也跟着笑了,起身将花瓶放回桌上,捎上枯萎的花枝,又瞧了瞧还在熟睡的方寻真身上的伤口。最后还要叮嘱阿兄不要又看太久忘了时间,最好早些准备休憩。 做完这一切,银丹才走出房间,转身进了紧挨着的另一个房门。 推开门,挂着的栗子壳小风铃便响了响。 房间内陈设也比较简单,但却有很多的装饰物和包好的药材,各色各样,将略微单调的房间堆得满满当当,充盈着少女的温馨与绮丽色彩。 她施然坐下,对着铜镜将头上的发饰尽数取下,乌黑的发披散开来,再换下身上的衣服。 银丹从这些东西中解脱之后,拿起桌上放着的蝴蝶标本画半成品,将刚才拿出来的花折成合适的形状填充了进去,坐在桌前继续描摹。 框中这只蝴蝶残躯十分特别,因为这只蝴蝶是紫色的,傍晚雾霭霞光中的紫一样,熏染如雾的灰紫色,翅尾却有一圈特别的蓝环花纹。 不知又过了多久,她突然起身,推开窗伸头往旁边的窗户看,发现灯只有微微亮,想来祝长生也睡了。 银丹翻出柜子上的安神香,点了个烛台挂在窗边,让那缕缕白烟能顺着飘进去。 不能让方寻真半夜醒来吵醒了觉浅的阿兄,顺便也让看书入迷的阿兄多休息休息……有时阿兄的觉也太少了点。 银丹这香也是说下就下,还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赞同自己的细心。 …… 月儿也累了,夜色黑沉下来,边上的矮泉汇入小溪,混着嫩黄的花瓣静静流远。 祝长生合上手中的书,与窗外夜色遥遥相对,漆黑一片,不知在想些什么。 然而他也敌不过袭来的睡意,安然沉入梦乡。 半梦半醒之间,少年像只小狐狸一样把自己团了起来,恍惚又想起了银丹亮若晨星的眼眸,心里软成一片,嘴角不自觉泛出弧度,指尖扶了扶鬓间已有疲态的桃花。 睡吧,睡吧。 睡醒了就能发现,太阳升起后,春天早已到来了。 …… 方寻真醒来时,阳光已经显得刺眼了,一直有一股香气萦绕在鼻尖经久不散,偏头一看才发现边上的兄妹俩已经在吃饭了,难怪如此香。 唔,好饿,他的肚子已经在抗议了。 方寻真喉咙干涩,用快了死般的声音说:“还有吗得吃吗……好饿……” 坐在小凳上的银丹见他醒了,捧起碗开始快速扒饭,“等我吃完饭!方少侠你的手还不能动,得要人喂。” 祝长生舀着粥一点点喝,小猫吃食似的感觉没吃多少,反而一边提醒她小心呛到。 但银丹已经放下了碗,费力地咀嚼两颊塞得满满的食物,含糊不清地说:“好”。 少女端起桌上熬好的粥,拖了个小椅子坐在床边,将人半扶起来。若有外人来看,现在的方寻真和祝长生正用同一个姿势坐在床上。 银丹一边嚼,一边喂他喝粥。 方寻真还从未被人如此照顾,此情此景,不免觉得有些局促。 刚想说不然还是自己来,就被银丹一勺子堵住了。 他乖乖喝完粥,觉得嘴里怪没味的,就像什么都没吃过一样,再反观那边的菜香……这就是重伤的惩罚吗? 方寻真在心中默默叹气。 不过祝长生吃的东西也是少油少盐的养胃菜系,两个病号属于半斤八两。 三个人的房间里,色香味俱全的菜是只属于银丹一个人的快乐。 事实上方寻真即使是重伤,能吃的东西比祝长生要多得多,只是因为某位银丹姑娘单纯懒得为方寻真花心思做别的而已。 可惜方寻真是无法得知真相的。 银丹把吃干净的碗搁在桌上,起身去厨房端了两碗药来,一碗闻着就苦的给了祝长生,一碗看着发黑的给了方寻真。 两人接过碗无言对视,真是难兄难弟啊。 银丹盯着两人的药下了肚后,就一人塞一颗蜜饯压压苦味,省得方寻真一脸要归西的死相。 祝长生倒是觉得新鲜,难得有人陪他喝药,眼都不眨地瞧方寻真。 银丹瞧见方寻真这难以下咽的表情,苦恼地扶额。 又怕虫,又怕苦,都是些什么娇气毛病?这种人居然还能走江湖,教书先生说的故事果然是假的,爹娘没少惯吧! 饮完药汤,两位男子又继续闲聊,总感觉方寻真话特别多特别碎嘴。 银丹拿了本外皮没写名字的医书坐在旁边看,沙沙作响的翻页声伴着一问一答的交谈声谱成了催眠曲。 他们的药都有安眠成分,待到午后最热的时段,屋内凉爽舒适,两人都沉沉睡去。 风卷起叶片打在窗棂,银丹轻手轻脚合上书,拿起装蜜饯的盒子和桌上的碗踮着脚出了门,钻进厨房里。 灶台上还放着一碗药,黑乎乎泛着锅底的颜色,看着就恶心,都凉透了。 少女直接端了起来,干脆利落地憋一口气就给喝完了,全程十几秒钟不到。 一碗干完,银丹突然眉头猛皱,被苦得原地直跳脚,从舌尖一路窜着麻到喉头。 裙摆上的铃铛看热闹不嫌事大,跟着上蹿下跳地嘲笑她,看她手忙脚乱地去摸蜜饯,一塞就塞了好几个,贴着墙缓嘴里的苦劲。 苦劲和麻劲过后,舌苔泛起细细密密地辣。 入口利落,反应激烈。 瞧,头发都乱了,真是好生狼狈哦。 …… 银丹可不在乎这些,毫无形象地靠在墙角。等过了一会,从衣服上自己缝的口袋里掏出原来的小盒子,打开来,“小白”正安安分分地待在盒子里。 她将手指向虫体凑了过去,“小白”动了动,像见了什么珍馐,缓缓扒上她的手指开始吸食血液。 白色的外皮下开始鼓出深红的色泽,然后继续膨胀,直到红色盖过白色的躯壳,它才不舍地停下嘴,慢吞吞松开手指,爬回盒子的中央后就不动了,像死了一般安分。 若是光看躯壳,反而更接近一块包着血块的羊脂玉。 嘴中的辣与苦也好似顺着血液尽数流向了那只白色的蛊虫,少女的脸色一下子好看了不少。 这是喂养噬毒蛊的常用方式之一,“小白”就是一只品种相对罕见的噬毒蛊,以毒为食,可解中毒之人的毒素,也需要以带毒的血液喂养。 银丹所喝的也不是“药”,而应被归为“毒”。 若是别人这么拿自己喂蛊,寿命只怕会比自己养的蛊还短。 寨子里其他养噬毒蛊的人都会选择用牲畜家禽来喂养,很少有人像银丹的“小白”这样是拿人血养出来的,因此功效也格外得好。 …… 喂饱了蛊,打点好家里的东西,银丹估摸着药效,人要睡醒的话还有一个多时辰,于是顺手拎着小篮子就出了门。 这次没有再往山上拐,而是沿着更为宽阔的路向人烟热闹的地方走去。 初春的天气宜人,天空蔚蓝如洗,风里都掺着花的甜味,撩起她额前的发,再隐入曲折的青砖巷道。 她的辫子左蹦右跳,逸散的发丝被日光勾勒出模样,衣角穿过瓦砾树芽,房屋逐渐密集。 妇女小孩带着笑,互相问候。还有不少大娘阿婆坐在外面择菜,三五成群拉家常,有人见了她,也向她打招呼。 “阿妹,带着篮子买东西哦,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咯?” “就是,下次来早点,剩下就没好的啦。” “哎呦,你们别瞎猜,肯定是来找我家飞歌玩的,是的不啦?” 银丹边走边点头向她们问好,“嗯,我来找飞歌玩嘞!她在家吗?” “在家在家,这丫头,就盼着你来哦!” 坐在一起的大娘们都笑了起来,调侃说两个人关系真好,有的则向她问候了几句祝长生的身体情况,最后让她早点回家,别玩太晚。 “阿兄现在还得养着呢,比天冷的时候已经好很多了。” 银丹一一回答就溜了,高低参差、生着杂草的土砖瓦巷间,少女跳着步子就走到了好友的家门口。 门边有一棵歪脖子树,树枝上隐约挂着些字条,透满风霜,看起来很破旧了。 大门敞开着,她就直接走了进去。 刚走到内堂就碰上了抱着一堆刚收的衣服,一脸懵看着她的杨飞歌,“银丹?你怎么这时候来……” 银丹昂首挺胸地插起腰,一脸骄傲得仿佛在说“没想到吧!”,然后把手中的篮子丢地上,从杨飞歌身上分担了一部分衣物,打算陪着她一起回房间整理。 “我没事干呗,来找你玩,顺便来拿你上次说给我的杏糕——诶,不会没了吧?” 杨飞歌从衣服堆中堪堪露出眼睛,向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脚把房门踢开,快步走到房间里把衣服远远往床上一扔,待银丹进来后,把门给关上了。 “还有的。” 花花绿绿各色的衣裳在床上铺满,自由地舒展着身体,堆起松软的一层。 杨飞歌从桌子下扯出了两把小坐凳,置在床边,随便了挑一个坐下,面无表情地向银丹招招手让她和自己一起叠衣服,“你这么闲,陪我一起叠衣服算了。” “一上来就使唤人诶~” 银丹把头发别到耳后,坐在另一个凳子上,两人一起面对面收拾起衣裳。 第5章 飞鸽 气氛陡然安静了下来,两个人也不说话,就光搁这叠衣服。 银丹频频去瞟她,但又什么都没说,杨飞歌则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气定神闲地忙活,就看她能忍多久。 屋内只留下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 过了会,差不多收拾到一半,一直踟躇的人终于开口了,“飞歌,我前几天在‘蛇瞳’旁边捡到了一个人,就是……额,外面来的人。我遇见他时,他居然还活着!受伤又中毒,但却还有口气。 所以我救了他,把他带回家照顾。” 银丹手舞足蹈,更详细地描述了一遍当时的场景。 “蛇瞳”是一片天然池泽,因为湖中心稀世罕见药花的“东见雾”而成为了各种毒蛇毒物的聚集处,也因此是很适合专门用来养蛇养蛊的一片池泽。 一池子的毒物明争暗斗,活下来的更是剧毒难解,一般人都不会靠近。 因为湖的形状酷似蛇瞳的形状以及生长着众多的水蛇,所以被称做“蛇瞳”。 杨飞歌眼睛都没有抬一下,“救了便救了,不过你什么时候起了救人的心思?之前不是……还是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确是挺特别,特别好相处,特别闲不下来和特别话唠。唉,我知道的,寨子里不欢迎外人,但他给我和阿兄讲了很多外面的事。 真是已经过去很久了啊……我只是,看着阿兄能从那些话里触及这村寨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就想让他更开心些。” 少女一下化成了那块被人掷入名为“过往”的湖水中的石子,激起记忆的涟漪后,就只能无法控制地下沉。 “那你呢,银丹?你还想出去看看吗?” “我吗?大概是想的吧,我想去外面看看还有没有能救阿兄的药,我也想陪阿兄去看不同的景色。他的时间本就宝贵无比,浪费不得。 ……出山之外南边五百里真的有桃花源吗?塞外草原是什么样的?真有架起水上的城镇吗? 我从自打六岁起就在这了,又该去哪找他要的答案呢……” 眼前的姑娘浅笑着叹了口气,杨飞歌却清楚明白这并不是对祝长生的“谴责”,恰恰相反,你越在意一个人就越会觉得自己做得不够。 银丹低着头把表情全然挡住,“我啊,只想无拘无束地活着,和我珍视的人一起活着。” 她顿了一下,抬起头直视杨飞歌的眼睛,目光执拗且热烈,“而不是像蛊虫一样永远被锁在盒子里,化成齑粉也不会有人知道。” “——阿兄就是这么期望我的,他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可惜啊,这也很难实现。” 一说起这个话题就总会越说越奇怪,每个人在这一刻都好像不再是自己,连杨飞歌都会不由自觉惶恐起来。 “停。”杨飞歌毫无反应地打断她无边无际的感慨,带着嫌弃的表情说:“别和我提……这些东西,想想就恶心,你这是恩将仇报!” “啊……对不起飞歌,我不该提蛊,下次不会了,就原谅我吧~” 银丹承认错误还是一如既往地快。 “反正横竖你现在也没法出去,想想就得了,毕竟哪怕是祝长生自己想,也不可能做到让你狠下心来舍弃他自己,还是趁早让他死了这心比较现实。” 杨飞歌和银丹都心知肚明,银丹走不向那样的未来,原因只有一个——祝长生。 银丹撅起嘴,有些不满于她的扫兴,努着嘴想了半天,也只期期艾艾地回了句:“倒也是。” 然后就像斗败的小鸟一样继续整理起衣服。 杨飞歌默默看着她,明显在想自己的事去了,突然低喃着感叹了一句,“……要不怎么说你们兄妹像呢。” 说罢,瞥了一眼发现银丹并没有听到。 手不自觉攥紧,像是要隔空攥紧乱跳的心脏,而内心的念头却沸腾翻涌,海啸一样想竭力冲烂些什么。 有个问题一直无法宣之于口。 为什么总要把自己看得如此无所谓,如此不值一提呢? 你也是,他也是,像得如出一辙又大相径庭。 若是两个人就这么绑在了一起,血肉和命运都粘连着无法剥离,又谈何“离开”? 毕竟连生死都捆在一起了。 可,祝长生的命实在太贵了,银丹她明明还有机会去走出这里。 杨飞歌一直都很想当面问问祝长生,为什么要用爱扼杀她的一切? 杨飞歌完全叠不下去了,忽然觉得五脏六腑都变得好重,往下坠一样堵在哪儿,手都开始发麻,一点点被啃噬。 我又何尝不想呢?我又何尝不想逃离这鬼地方。 我多想不属于这里啊,银丹。 你都被困在这里了,谁能来救我呢? …… 当然,杨飞歌的感受并不能为眼前人所知。 一切都藏在暗处,即使能敏锐察觉到没及时收回的触须,也不能就此剥开掐住她的准确想法。 无意识的静默中,银丹又自顾自开口了:“阿兄还是决定让方寻真留下来养伤,就当给我们讲故事还债——哦,我捡的那个人叫方寻真,说了这么多都忘了告诉你他的名字。” “……他自己是这么说的啦。” 银丹停下手中的动作,拍了下叠好一堆的衣物,望向已经恢复平静的杨飞歌,“那你觉得呢?他可信吗?” 杨飞歌最后把收拾好的衣服码进柜子里,“你自己决定吧,我知道你心里早有主意了。” 少女目不转睛盯着她的动作,胳膊抵在腿上,用手托着脸等她的回答,被压着的头发有些刺挠感,闻言便笑得灿烂。 “飞歌,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真是这寨子里最奇怪的人了。” 杨飞歌一听,秀眉微扬,反手甩身抄起一件叠好的衣服就往银丹身上一抽。银丹连忙起身躲避,但还是被动作迅速的杨飞歌给抽到了,紧接着就被杨飞歌撵得上蹿下跳到处跑。 “真是的,损我还是夸我呢?出去呆着,给你装完杏糕就快点滚回家去。” 银丹犯完事就老实了,乖乖地出了房间等候,背对着房门小猫洗脸似地拿手用力揉了揉脸,手指揩去沁出的一点眼泪。 脑子里也不知道在出神地想什么,连杨飞歌从她身边把篮子提走了都不知道。 她还在恍惚之际,一只手突然伸出来一把捏着她的下巴,恶劣蓄意地按压了几下,触感柔软细腻,“呆瓜,想什么呢?我都装完了。” 另一只手从旁边递来她的小篮子,篮子里蒙上了一层白花布。 “这下你家里有两个病号,高兴了吧,累不死你。” “你阿兄呢,最近身体怎么样?” “去年冬天的时候病得太重了,哪怕现在已经过了最危险的那一阵都比以前虚弱很多。不过……我觉得再养一两个月的样子应该能好上不少吧。” “哦。”明明是杨飞歌挑起的话题,但她本人却并不在意答案,只说自己想说的,“他之前也常说想出去呢,说哪怕死了都值得……说实话,他真的敢吗?” “他从不在我面前这么说。”银丹颇为无奈地看着她,这个人真是,知道自己最不爱听什么也硬要说,便不再言语地接过篮子走出大门。 杨飞歌就知道她不乐意听,还想再说几句,忽而间又察觉了什么,突然就把嘴边的话吞回喉管。 她仔细思索刚刚的对话。 等等,一两个月? 银丹从不和自己撒谎,而且她是个医蛊天才,又常年照顾祝长生,对他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她说一个月便是至少有七成把握的。 可是……一两个月也太短了,就祝长生这娘胎里带出的病秧子,本就命不久矣,还是他爹那个疯子想尽各种办法才能把这条命吊了十七年,底子早已经一塌糊涂了。 呵,要不说他的命就是贵呢。 而且一个月前的冬日末,祝长生的病突然加重,差点就死了,以他的身体来看这才过了多久?不可能好得这么快。 怎么会是一两个月呢? 杨飞歌垂下的手用力抠了一下木门沿,粗粝的木纹磨过,指尖后知后觉发痛作痒。 除非,除非…… 杨飞歌本不想这么揣测。 除非他已经活不长了。 除非祝长生真的快走到这一天了。 …… 不对吧,是她想多了对吧。 杨飞歌站在门口目送银丹的背影远去,头靠在门框上,平日冷淡的偏细柳叶眼此时却显得冷硬无比,眉心紧皱,下一秒甚至能滴出血来。 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希望自己一个都没猜对。 银丹能把话直接说出来,说明她不打算再做什么——不,是根本做不了什么。 在无人可见之处,她早已是一个被命运之手随意抚翻在地后四分五裂的瓷瓶。但她现在却在尝试把自己拼回去,装作自己将一切境遇都欣然笑纳。 说到底,世间到底还有什么法子能让祝长生真的长生无忧呢? 她侧过头,抬眼看见歪脖子树上风吹日晒的布字条,发黄又皱巴巴的,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她却还记得写的是什么。 …… “愿长生阿兄长命百岁。” “愿飞歌不再怕虫子。”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吹了吹布条上的字,眨着小鹿似的眼睛,一手拈着一个红字条装模作样地对着天拜了拜,“蝴蝶妈妈保佑。” “好了,现在只要……哎呦!” 小姑娘的头被毫不留情地敲了一下,她转过头看到另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正拿着笔杆子,显然是刚刚拿来敲她的物什。 “笨,许愿要给自己许,知道吗?” 双手都被字条占满了,她只好用手背蹭了蹭刚刚被敲过的地方安慰自己。 有些凌乱的发丝也被压了下去。 “我觉得现在就挺好的呀,我暂时没什么想要的东西了。” “而且我的许愿条已经用完了。”小姑娘当着另一个人的面撅起嘴小小声反驳,说话间突然就往树下的梯子跑,“才不给自己许,我就要挂这两个!” “多大的人了,真幼稚。”另一个小姑娘扬起一双柳叶眉,轻轻“哼”了一声,一笔一划专心珍重地写自己的许愿条。 “愿杨飞歌长大后能离开这里。” 末了,将这张字条挪开风干,露出余下的一张空白字条。 她看着那个跑动的小身影,突然翘起嘴角,“好吧好吧,你帮我许了,我也帮你许一个愿。” 她敲着笔杆子思索了一下,提起笔。 愿,你得到你最向往的。 ——“愿银丹得到她想要的自由。” 四条写着心愿的红布条被挂在了树枝,迎风招展。 “我想无拘无束地活着,和我珍视的人一起。” “……好吧,我承认,别看我说这么多,其实我根本就不打算离开。我会陪阿兄到最后一刻,这是我认真做下的决定。 想好了,就不改了。” “飞歌,我也许比你想象中的更无路可走……所以,这份不止我们两人的愿望可能就要你去实现了。” “对不起。” 记忆中仍然鲜活的话语被肆虐的忆海裹挟而出,一层层拍打,锋利的瓦片一样堆叠在杨飞歌的脚边,让她寸步难行。 她所凝望的方向早就没了银丹轻快的身影,半晌,才恍若梦醒。 杨飞歌嗤笑了一声,“她果然是在损我。” 因为你才是整个寨子里最矛盾最奇怪的人。 可惜,这不是一棵枫香树。 歪脖子树果然不灵啊,目前来看,一个愿望都没实现。 还是说……名字越祝福什么,命运越会剥夺什么。 她们笑不出来,卡文的我也笑不出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飞鸽 第6章 昏黄踱步 两个小姑娘最后都把许愿字条给挂在了那颗歪脖子树上。 她们在日光衰落前分别,青芽似的小姑娘吃着好朋友新学的奶杏糕,哼哧哼哧就快要走到家。 远远看着停在屋外的小轮椅,她连忙把手擦了擦,猫猫祟祟地跑了过去贴着轮椅的靠背,从侧边“噌”地伸出脑袋,视线刚好与坐在轮椅上的小少年对上。 他并没有被吓到,只是轻眨一下长睫,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漾着柔缓的波纹,蕴着一池阳光下的湖水,清澈无比,像会说话似的无声地等待她的下一个动作。 少年的长发垂在单薄的身体上,左边的发里还藏着一段解到一半的三股辫。 不仔细看完全发现不了,却一下子让这个玉做的人儿显得俏皮起来,像是特地留下了这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她又直起身子,把轮椅转了个方向停住,对着的方向就是刚才友人家住的方向,山丘与树冠左遮一块右遮一块,远看倒是什么都看不清。 小姑娘指着远处,露出狡黠的眸子,神神秘秘地凑到他的耳边说悄悄话:“阿兄,我替你许了个愿!” “要是灵验就好了。”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少年垂下眼,温柔地答道:“……会的。” …… 现在刚好是午后近黄昏较为凉快的时段,清新的空气涤荡脑内,银丹踏上了回家之路。 熹微的光薄薄一层盖在墙面路面,翠竹簇拥,竹影与树荫轻扫过光做的画布。 少了人烟嘈杂,溪流从一边环绕而过,一副恬静的画跃然于此处遗世独立。 她的耳后留了一只月牙银钗,长长的辫子在走动时荡起,摩挲过手臂。 银丹走到溪边放下篮子,脱了鞋后扎好裙摆就小心地踩上浅水底下的石头,顺着走到一处更深的地方,带动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冰凉的水阻滞她的行动,汲取着她的温度。 银丹弯腰伸手向水底下摸索,然后提上来了一个竹笼子。里面还有几尾鱼,离开水面后身体就开始剧烈地胡乱扭动,鱼尾抽出水花。 她身上都被泼到了,甩出的水险些进了眼睛,长长的睫羽乱颤,脸上的水顺着就滚落下来,衣物上留下深色的水痕。 银丹只好把拎着鱼笼的手伸得远远的,颇为嫌弃它甩出来的动静。 场面兵荒马乱,等鱼累了跳不动了,她才从里面拎了条大的上岸。 少女踩在茂盛的草皮上蹭了蹭湿漉漉的脚,然后朝着别处用力甩了甩,没有水珠往下滴才把脚囫囵套进鞋里进了家门。 径直走向厨房放下鱼和篮子,银丹顺便走到主房瞧了几眼,方寻真和祝长生都醒了,两个人还在聊天,但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银丹并不想去打扰他们,于是把辫子解开后高高束起,在厨房紧锣密鼓的安排晚饭,顺便炖了个鱼汤。 等待时间里也不忘塞几个杏糕垫垫肚子。 好吃,不愧是飞歌的手艺,完美符合她的胃口。 …… 应该差不多了。 等银丹进到房间了,看到的是这样一幅画面:方寻真半躺在床上,讲得眉飞色舞,眼睛发亮,只可惜手臂动弹不得。 祝长生则是坐着,头发被一根木簪简单挽起来,侧着头专注地听他说自己当年怎么与过路黑店斗智斗勇的故事,然后温和又快速地提出一箩筐问题——“黑店哪里都有吗?”、“给了钱也会灭口吗?”、“跑去‘衙门击鼓’是什么?” 嗯,真是个合格的观众。 被祝长生这么一扯,话题又偏转到方寻真给他科普朝廷机构的相关俗语等等常识,听得祝长生一愣一愣的。 “甚是有趣,比我想象中的精妙多了。”祝长生饶有兴致地抬眼,却发现了刚走进来的银丹,远远地就朝着她笑,“回来了?是去找飞歌了吧。” 银丹点点头,走近床边,把关着的窗子半开透气。 “阿兄,今天时间还早呢,要不要现在出去走走?”银丹边说边把束上的头发放了下来,哗然间散落,犹如漆黑的蝴蝶振翅。 “好。” 没有半点犹豫就答应了,祝长生掀开被子,银丹连忙扯出床边的外衣给他穿上,扶着他站了起来。 旁床的方寻真看到这一幕不由瞳孔地震:“什么?原来祝兄弟你不是腿受伤了!” “呀,什么时候‘是’过?”银丹立马被逗笑了,毫不留情地吐槽他。 “哦,原来如此,他一直坐床上,我还以为呢……” 还没等他说完,两人都拾掇好要出门了。 “我们出去散步了,方少侠你自己在家里哦,就在外面不远,若有需要就叫我。” 躺在床上目前还动弹不得的方寻真被当成小孩叮嘱,一个大男人又颇为不好意思起来,最后还是拗不过乖乖回应了一声。 黄昏时的风小了不少,大片大片的霞云灼烧天幕,远处飘过悠扬的鸟鸣,屋外的景色依旧岁月静好,两人顺着沿溪的地方慢慢走。 适当的散步对常年病卧的祝长生来说也算是可观的运动了。 银丹小心地搀扶着祝长生,手中纤细的胳膊透着病态,青色可见骨。 她就像攥着一片浮云,轻飘飘的。 银丹总担心身边的这个人不声不响就出了意外,离她而去。 祝长生太瘦弱了,明明比自己高出一截,体重却没比自己重多少。肌肤带着病气的白,像个瓷娃娃一样,让人感到茫然无措。 少女垂眸,莫名涌上深切的无力,只能焦躁地拿脚刮了一下地面。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今年初春的天气实在柔和,花都开得格外早,像是上天特地安排之下,让祝长生多出来见见这个世界。 银丹还在垂头思考时,身旁的少年低头悄悄盯上了她头顶小小的发旋。 仿佛摸到了她生命的脉络,由此回溯,看到了多年以前那个敏感又坚强的小姑娘,因为他不想喝药而生闷气却不想被他发现的样子。 过了太久,久到令人怀念。 红云渐沉,风起影淡。 他在看她,她在看地。 这个世界恍若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一时间竟没人开口,只是默默地迈着向远处的步子,共同享受喧嚣黄昏后即将到来的夜色与没由来的安心感。 沉默中,不知名的风慢慢挤占周围的空间。 但此时若有第三个人在场,一定能会被他的眼神所吸引。 ——那是一种凝望着小动物般,柔软的怜爱的神情。 祝长生未抬起的手轻颤了一下。 是了,怎么能不怜,怎么能不愧疚? 只是人为强迫安排共度的不过十年光景,她就真的愿意为他续命,真的要拿往后余生去还一份“低劣”的恩情。 “低劣”的,因他而起的恩情。 祝长生收回目光,将自嘲深压心底,但又被回忆一拥而上,将他围堵。 两侧的林叶幢幢,化作摸不透的鬼影,居高临下审视他。 这还不够,还要拿着刀剑站在身后,只等他掏空、招认毕生的业障,再送他去赎罪。 他无法开口对那时的银丹说:“别管我了,离开这里吧。”,他无法拒绝银丹哭着紧紧抓他衣角的手,他也无法评判银丹因他而改变的人生到底好坏或值得与否。 因为不止那个男人——他的亲爹发了疯地想要他活下去,他自己,也想要活下去。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或者人要经历些什么才能如此泰然地面对步步紧逼的黄泉忘川呢? 湖海、密林、花团锦簇。 他想去看的,他想拥有的…… 可“祝长生”的这条命已经承载了太多罪过,也牺牲了太多太多,如何能忍受半点挥霍呢? 两人站得如此近,却又隔着死寂,隔着千般纷杂可笑的念头,以至于彼此就在身旁都像在遥望。 …… 眼前的火烧云灼穿天幕后逐渐褪却,如同燃尽熄灭的大火,烧出了天空灰沉的底色。 正如他自己,一届懦弱无用之徒,却依然渴求活着。 可他已然不剩多少岁月了,逆天而行也终是寸步难行。 这算解脱吗? 然而除了自己,并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不过自怨自艾应当到此为止了,祝长生收敛好那些纷乱的思绪,从矛盾与厌弃中逃离出来,放软语气去哄眼前犯起别扭的小姑娘:“我们去找莠草好不好?我给你编小狐狸。” 这场景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似曾相识”了,少年耐心地等待银丹给予回应。 过了一会,银丹才闷闷地说:“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能照顾好阿兄的。” 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人“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她立马抬头,而祝长生一时之间失笑不已,脸上因轻微缺氧而泛红。 他将半边身子全靠在了银丹身上,让两个人的身体连在一起,因为他的笑而共振。 两片胸腔因为这微不足道的笑而相连,振聋发聩。 银丹垂下的发也被压入了脖颈处,碎发骚动起痒意,感受到身上的重量,她才别别扭扭地开口:“那边就有。” 这个季节的莠草刚长开,还不是很蓬松,做出来的小狐狸有些扁扁的营养不良样。 祝长生无奈地捏着病歪歪的小狐狸,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开口给她。 银丹先一步小心翼翼地从他掌心接了过来,又就地从溪边采了朵点地梅,别在了狐狸的耳间。 虽然依旧是病歪歪的,却一下子灵动娇俏了不少,一下从“病狐狸”变成了“俏病狐狸”。 “如此就很好了,”夜要到了,银丹为他拢了拢衣服,“我们回家吧。” 黄昏就此落幕,夜色如约而至。 在外寻觅,渴望远行的小狐狸们蹭着彼此软乎乎的皮毛,暂时抛下对外界的探索,一起回到温暖的家。 而年长一些的狐狸哥哥则也暗自在脑海中深想了很多狐狸妹妹不愿面对的事实。 但待我死后…… 我们曾经约定过的,我会给她我的所有,我欠她的太多了,这辈子都算不清。 我深爱的亲人。 我愧对的妹妹。 银丹。 …… 仿佛有一声轻轻的叹息。 幼崽时期的兄妹,萌之[奶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昏黄踱步 第7章 小狐狸 “……软乎乎毛绒绒的两只小狐狸到处寻找归家的路途,最终回到了熟悉温暖的家,和一直在家里等待它们归来的狐狸哥哥一起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这就是故事的结尾。” 银丹扒下方寻真遮着眼睛的手臂,再一次完成了艰难的换药流程。 显然因为银丹一时兴起乱编的小故事,方寻真没有之前那么紧张,反倒是一步步被故事情节所吸引。 银丹有时候也觉得比她年长了好几岁的方寻真更像个孩童,孩童一样赤忱。 不过方寻真还是反应了过来,不解道:“怎的你们二人只是出去散个步,一回来突然想起讲故事了?” 他又哭笑不得地强调:“在下只是受伤了,不是倒退成了小孩儿。” ……哦?那刚才听得这么起劲的是谁? 银丹倒是不怎么搭理他的“纠正”,依然自顾自地处理好小方桌上摊开的药物,在心中诽谤着他的言行不一。 …… 不过眨眼间,一个新的夜晚来临。 它与方寻真来到这个村寨后的每一个夜晚都是近似的,但今夜最特殊的东西已经被他藏进记忆深处的海域了。 梦中,方寻真好像真的变成了一只毛绒绒还在嘤嘤叫的狐狸……好吧,可能由于更加厚实的健康体型,比起狐狸,反而会更加接近一条小白犬。 他和一只病殃殃但是毛色漂亮的狐狸弟弟、一只活泼灵动的小狐狸妹妹一起待在温暖的小毛窝里。 他们会挤在一起相互舔毛,没控制好力度还要被狐狸妹妹蹬上一脚,而狐狸弟弟团在他们中间细细嘤两声,大小狐狸就不打架了,一起往中间拱他的毛。 有时他还会叼来柔软的毛絮枝叶为他们的小家添砖加瓦,三只小狐狸窝在一起打瞌睡理毛,无论什么样的风雪都会被拒之门外。 还有春日的桃花枝,夏日的活泉鱼…… 还有…… 好痛。 方寻真迷迷糊糊睁开眼,身上泛起了细细密密的酥麻和疼痛,他的梦也被赶走了。 只能说这种感觉也很似曾相识。 眼前模糊间晃过少女的身影,他刚想询问这骤然发作的痛意,定睛一看才发现平日里爱穿一袭白衣倚在床上的祝长生今日却换上了身全然不同的衣裳。 一身景泰蓝对襟,边缘用宝蓝色布料包边,银线勾勒出贝壳与莲花的纹样,底部镶了一排水滴形银片坠子。 往常披散或者半束的头发更是用同纹样的发带妥善扎好,盘靓条顺,反倒多了几分洒脱少年气。 祝长生的眉眼完完全全地露了出来,远山娥黛一般,少了发丝的掩映而衬得清冷不少。 清泠少年,美如冠玉。 方寻真没见过这样“正式”的祝长生,只感觉陌生又令人惊艳,不由在心里感叹——这样的好相貌,若是进了城镇都可能被人围得走不动道了! 再看一旁陪着的银丹也穿了身同色的蓝染布裙,两个人站在一块好像那对异色版的年画娃娃。 别的不说,两兄妹的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哥哥甚至还要更胜一筹。 她迈着步子走到跟前来轻拍了两下方寻真的肩膀,嘱咐这位刚醒的病号道:“小黑快吃饱了,它吃饱后就不管事,所以可能会突然就觉得很疼,这就只能自己受着了方少侠。” “我和阿兄一会要出门,”银丹狡黠地冲他眨了眨眼睛,“——为你能顺利留下来去做说客。” 语焉不详地说完,转头去扶祝长生起身。 “我阿兄可几乎没做过这种事。”她笑了一声,好似嗔怪:“瞧,阿兄为你多费心。” 方寻真也无比认同,甚至很感动,感叹道:“桩桩件件,真是有劳你们了,能遇到你们真是在下的福气!” 银丹哑然,难得失语,又多睨了他一眼,溜圆的眼悠悠转儿,在心中升起点意外的疑惑:没听出来……也不像装的,难道单纯是因为心眼大? 她转头瘪了瘪嘴。 无趣,真是隔着棉花出针又扎在了棉花上。 “毕竟也算咱们有缘分,不是吗?”银丹随口接话,“鬼神可最喜欢给人牵缘了。” 她将祝长生扶出房,屋子门口正停着一辆精巧的木轮椅,毕竟祝长生那破烂纸糊身子可撑不住生生走过去。 银丹推动把手,木轮转动随之发出“吱呀”的声音,碾过微微湿润的草皮。 此行的终点是两人短暂童年曾居住过的房屋,也是寨子的管事人、祝长生的亲爹,祝丘目前的居住地。 祝长生前去正是为了试图说服自己的亲爹能松口允许方寻真这个“可疑的外来人”留下养病。 当然好巧不巧还有一些别的原因,毕竟今日正逢本月十五。 银丹推着轮椅有些出神,一路上再没人开口讲话,木轮声伴着静谧压进尘土。 远处的木瓦屋逐渐清晰,不过十多分钟的步程就走到了这个带院围栏的房子。 上一次陪阿兄来这里是多久之前的事了?记不清罢。 围栏门看起来有些老旧,上面的仙鹤浮雕略显斑驳。 银丹走近才发现门上叠了两把锁,但都没扣上,心下了然,没等询问房屋主人的同意就径直开了门,推着轮椅进去。 这是她和祝伯定下的暗号,“门置两锁,全松”——意味着他这时已经有要事出门了,不必等待,直接进去便是。 “看来祝伯今日不在家,大概是有什么要事绊住了脚罢,不然也不会今天不在。” 银丹抿着嘴安慰了一番,把轮椅推进前厅,将祝长生扶到软椅上休息。 虽然他们两人搬离这个屋子已有两年,但很多专属于他们回忆中的老物件依然保留如初。 恍惚生起一种他们好似从未离开的错觉。 发现祝丘并不在,一直在做心理准备的祝长生不自在地揪了揪脖子上的宝瓶玉链,颇感意外:“我们在这等一会吧。” 银丹起身走向了唯一落锁的房间,从随身的香囊里摸出一把小巧的钥匙,“咔哒”一声,锁开了。 入眼一片昏暗无比,未知的黑暗蛰伏其间,盯着少女的一举一动,但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却并不需要点灯。 木门旁右靠墙处有一把小孩坐的小木板凳,板凳上的瓷瓶下垫着张小棉布,瓷瓶封了起来,估摸不出装的是何物。 银丹拿两个指头夹着瓶颈,动作轻巧,将瓷瓶拎起,又拿余光扫了扫漆黑一片的房间,好像在故作平常地探寻着什么。 离开之际,裙摆边的银染坠子撞上门框,她转手便将那瘆人的黑暗封锁在门内。 她保持着那个夹着瓷瓶的轻佻动作,一圈圈晃动,里面的不知名液体也追逐重力开始激荡,直至完全摇匀、摇散。 觉得差不多了,银丹打开了瓶塞将它递给了祝长生,从瓶口望进去也是黑压压的,一股难以言喻的混着血腥和药气的味道四散开来,恶心到闻着就让人想吐。 祝长生皱了皱眉,将鼻子一捏就利落地把小瓶药干完了。过于爽快,甚至显得豪放起来,倒是和银丹喝药的样子很像。 银丹不同于以往的喂药那般总是备着蜜饯,千哄万哄只望他能开心一些,这次银丹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把药喝完。 她接过空瓶,随手放下,去旧房间里抱了床薄毯仔仔细细地掩在祝长生身上,自己则照常搬了把椅子挨着他坐。 若是往常,他们就该走了。 但是显然这次的“任务”让他们无法就此离开,只能继续等待祝丘回来。 …… 与此同时,方寻真正在接受疼痛的侵扰,无法休息打盹。 突然,耳后传来木门轻微的吱呀声,他偏头看去,是一张从未见过的脸。 来人是个中年男子,莫约三四十岁,但头发间已见灰白,一双鹰目锐利无比,眼下带着青黑,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躺在床上的他,一言不发。 让人不适的神态,鼻子倒是和祝长生长得很像。 这来势汹汹的样子让方寻真不由紧张起来,还未询问这位的来意,对方就用冷峻的言语堵住了他的嘴:“伤好之后,马上自行离开。” 对方紧盯着他的眼睛,针穿一般,确认他明确听清了自己所说的话之后才不咸不淡地补充信息:“我是这个村寨的寨长,也是祝长生的爹,祝丘。 我不管你是怎么进来的,也不管你想干什么,人要有感恩之心,养病就好好养病,别做什么不该做的……” 祝丘缓缓眯起冷得瘆人的眼,紧盯着他,仿佛在暗示些什么,“将来免不了后悔。” 祝丘又顿了顿,“其他的,你该怎么和他们相处还是照常相处,我不会干涉。有什么问题和需求都告诉银丹,她会解决。” “最后重申一遍——别做你不该做的事。” 丢下最后一句警告,祝丘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 方寻真像是被枚响炮炸到了一样晕,一时之间还有些搞不清状况,但他的身体本能却先他一步开始戒备。 过了一会后方寻真才反应过来他下意识紧张的真正原因——那人的身上带着“血腥气”。 不是白刃见血残留下的气味,而是杀过人积攒起的戾气。 能常年走江湖活下来的人身上都带着几分保命的直觉,那人可真惹不起,身上的人命牵连绝对不少。 没想到看着病弱和善的祝长生,居然有个这样的爹。 方寻真无言地思索。 看来这里也不是真正的桃花源啊,他知道自己的爹……沾过人命吗? 算了,这也只是一种直觉,当不了定论。 方寻真只感觉这个地方好像到处都藏了秘密,裹着一层迷云。 青年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感受胸腔慢慢被气体挤涨,困兽般四处游走着,然后是鼓起又凹陷下去的过程,试着把纷乱的念头压下去。 ……至少现下不该管,自己什么都不了解,也没有能力做什么。 半个时辰过去了,祝长生与银丹还是等不见屋主人回来,银丹只好把人劝了回来。 反正人是肯定不会回来了,心里不免讥讽祝丘自己都愈发不敢见祝长生了。 祝长生只好无功而返,回来后也显得闷闷不乐。 美人即使嗔怒皱眉也好看,抿着嘴看那本诗集,也不知看没看进去,银丹顺着他的话抱怨了一句。 祝长生看了没多久就委委屈屈地准备睡了,银丹于是便乐见其成了。 她照常为方寻真脑后的伤上药,凑得比较近,快结束时方寻真贴过来,微不可查地耳语了一句:“你们要找的人,今天来找我了。” 他只是直觉觉得这件事应该先告诉银丹。 银丹还是继续换药,仿佛什么都没听到。正当方寻真还在内心风暴时,她突然压着声音说:“他说什么你就听着……听就好了,不必在意。还有,别向阿兄提起。” 在方寻真看不见的视角里,银丹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眼珠缓慢地游移,黑色的瞳思索般谛视他的神色。 方寻真郑重点头,没再言语。 很显然,银丹听完那几句话心情就变得不太好,没过多久就安抚方寻真早点休息。 “安抚”——指一被子盖住了方寻真鼻子以下的所有部分,然后立马走人。 大概是生气了?方寻真看着少女步履匆匆的背影推测。 …… 银丹一进自己房间就疲惫地把自己摔在床上,床板不堪重负地吱呀叫了两声,权当对少女泄愤的抱怨。 那个老家伙就尽管逃避吧,你最好能找到保阿兄长生百岁的方法。 她不自然地吸了吸鼻子,拿手臂挡住眼睛,一开口的泣声都让声音听起来变形了。 “他就不能,真的不能……一直陪着我吗?” 为什么,总要抢着她的东西? 算我求你了。 第8章 三月一梦 银丹躺在床上不知有的没的想了多久。 恍惚中,她的视线还是迷蒙的,困意打着波涛划过头顶,催眠得要命。 她一会在心里叨念着祝长生好像还缺了药,一会又想方寻真的病几时能好,迷迷糊糊地忆起杨飞歌说有空找她玩,那幅一直没完成的蝴蝶画也在思绪的波涛里上下起伏,就这样从画框中振翅飞出她的梦。 银丹好像快要睡着了。 她依然迷茫,无计可施地蹲在原地,最开始也尝试过堵住眼与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但祝长生看出来她已经有所察觉,或者说,他笃定即使他再怎么隐瞒自己的身体状况银丹也能看出来。 事实便是如此,银丹比他自己更了如指掌这副病躯。 他们了解对方,敏锐得就如不分彼此一样。 他们是两株本来毫无交集的细藤蔓,却因为被迫攀附上了同一颗松柏而就此缠绕、蜿蜒、连接、密不可分。 连着血,连着命运。 养分与灵魂一体,你与我共生。 ——或者根本不需要其余的树,他们就是两株相互缠绕,都以为自己找到了此生真正依靠的寄居生物,不约而同彼此索取,并将其奉为圭臬,不敢有半点质疑。 就像祝长生知道,无论银丹有多不爱表现出来,她始终都是敏感的、拐弯抹角的。爱把自己的情感寄藏在观音瓶里的野花上,爱以开玩笑的方式吐露心声,爱用一切戛然而止的隐喻、类比,爱拼命掩盖对陪伴与被需要的渴求。 所以他知道银丹有多离不开祝长生。 就像银丹知道,无论祝长生表现得多么平静温和,他都依然还是个懦弱而破损的稚童。矛盾地认可自己就该一死了之,罪有应得,却又死死紧拽生的希望。他作为兄长一样包容爱护银丹的任何情绪,同意也依赖银丹无形中提供的安心感。 所以她知道祝长生有多离不开银丹。 …… 她该睡了。 还有余下的整个三月,阳光熹微,春水初生,就如同她经历了一场梦。 不,就是一场梦过去了,带走了余下的整个三月。 …… 少女从窗户边拾起一片刚吹落的叶片,翠绿鲜艳,叶柄带着凹凸不平的稀碎创口,黑黑的和刻刀刻骨一样,兴许是被鸟啄掉的。 毕竟到四月了,都长得正旺盛呢。 她趴在窗沿,将半张脸都埋在臂膀里蹭了蹭自己的脸颊肉,那片树叶则在手指间搓着打转。 “这个季节还有落叶可捡啊?怪稀奇的嘞。” 方寻真好奇地凑过脑袋来看了几眼她手中的落叶。 银丹藏起来的唇角轻笑,起身把手上的叶片塞到他手心,顺便接过方寻真递来的一篮子新鲜菜,“方大哥回来得这么快?倒也不用如此着急回来,主要还是为了活动活动身体,有助康复。” 方寻真心虚地撇开视线,看着窗外那颗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树,搓了搓脸颊:“也没有很着急吧……” 假的,其实就是想快点好,少给人家添麻烦罢了。 银丹只消瞧上一眼方寻真的表情就知道不是他说的那样,顺着青年的视线落到窗外那颗香樟树,笑吟吟的调侃中透着对他撒谎的隐隐不悦:“真可惜啊,要是窗户外面的那棵是枫香树,你就不该在这棵树下扯谎呢。” “是我不对——饶了我吧,银丹。”方寻真熟练地接话认错。 自三月初的相遇以来,已经过去近一个月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当然最出人意料的还当属方寻真的伤势。 对于方寻真这种体质特好,好到离谱的人而言,虽然离不开银丹的助力,但居然能只用短短一个月就把皮外伤消化个七七八八,着实是让祝长生和银丹都震惊了。 毕竟一个月前的他比起活人更接近一具尸体。这人真是皮糙肉……不是,生命力顽强啊。 但是这还远远不够,他的内伤情况依然严峻,表皮长好了,内里依然烂作一滩。 不过好消息就是方寻真可以下床活动活动,散散步。知道这个消息的青年“喜极而泣”,顿时感觉过去漫漫一个月终于苦尽甘来,日子都有盼头了。 他这种精力旺盛又好动的江湖人,躺在床上这一亩三分地的一个月堪称度日如年,每天都在睡觉、聊天、吃饭、换药之间来回倒腾,自己就快成一条只会翻身的咸鱼了。 阳光好动牧羊犬满血复活! 剩下的日子里,方寻真身负祝长生羡慕的眼光,被银丹指示去买菜补货这种轻松的差事来“复健”,开始频繁在村子里走动。 这么一来二去,方寻真和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倒是熟络了不少。虽然知道他是外来人,村民们还是因为方寻真和善好相处、阳光俊朗的样子留下了不少好印象,不似一开始的避让和审视。 这段时间,就连银丹出门见着人都可能被人问上那么一嘴:“阿妹,你家那个后生……” 天赋异禀,人缘真是好啊,银丹暗自感叹道。 方寻真就像一滴墨水,哪怕色泽与湖水大相径庭,却依然溶入了这一池隔绝已久的湖泊。 也有些极度警惕外人的人找到她表露出担忧,但没有人比她自己想的更多了。银丹当然也知道他完全是表面看上去那样真的憨直率真没心眼,恰恰相反,方寻真身上有种微妙的分寸感,她甚至不知是心有警惕还是纯粹下意识所为。 比如因为人人都知道他是外来人,就会有些村民好奇问他关于外面的事,这个时候的方寻真总是会笑着把话题不动声色地转移,或者做出缄默其口的姿态让别人不好再问,但对于祝长生和银丹的问题他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过答案其实很简单,对于为什么要这么做,方寻真其实没有什么特别明确的动机。 他只是下意识觉得,银丹和祝长生是特殊的,很难不有亲疏差别。 卧床一个月,方寻真头发都长长了不少,马尾辫高高梳起,发尾能到胸口,人显得昂扬而恣意,满身都是迎着阳光般的青年气质。 眉目若工笔,丰神俊朗,周正的骨相把人衬得洒脱正气。 方寻真杵在一旁,待银丹进了厨房后,他跑到祝长生的床边后就偷偷摸摸地从怀里掏出一本新的经论书册。 这是从寨子里唯一一位教书先生那里手抄来的,他背着银丹抄了好几天才抄完。 方寻真笑着对祝长生挤眉弄眼,拿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背:“别让银丹发现了,到时候她可要找我问罪呢!” 祝长生看着手里崭新的手抄书愣住了,眼睛瞪得溜圆,看起来呆呆的,像只竖起耳朵却被摸摸的小狸奴,很有想让人欺负一下的冲动。 看着倒是和银丹更像了。 床榻上的少年惊讶地接过这本书册,翻来瞧了瞧内容,发现还是本他曾看完的书,但他什么都没说,依旧认认真真收下了。 是的,这本书很珍贵——或者说,无论什么书,在这个村寨里都是珍贵的。 整个寨子常年都被外围的毒瘴隔绝,毒物聚集,危机四伏,没什么人能通行,祝丘是寨子里独一个能穿过毒瘴的人。因此,他难得外出时也会偶尔给寨中的教书先生带点他想要的书。 这个村寨与世隔绝其实也算是无奈的天命所为。 这些与外界有关的书原则上不能在寨子流传,而且因为祝长生一看起书就有些不问世事变迁的意味,因此,银丹总是不想让他手头有太多书可以看。 祝长生把书好生揣在怀里,眉眼带着喜悦勾勒出的弧度,拿手搓了搓脸冷静一下,才向他激动地道谢:“方大哥怎么还想着给我带礼物……真是多谢了,我一定会认真看的。” “别这般客气,我们不也聊了一个月的天,这要是在江湖中,早就是自家兄弟了!” 方寻真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身子,顺手轻拍了下他的头,俨然一副兄长做派,“比起你们的救命之恩能算得了什么,就当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谢礼吧。” 祝长生没再说话了,盯着书面发呆,书还新鲜得透着墨味,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好像被那轻轻一拍给他拍傻了。 方寻真也乐了,叉起腰来:“你这样子,小心外面那些拍花子的把你拍走了——” 他又伸出手,这次再不是拍了一下,而是直接揉了揉他的头发。 骨节分明的手很宽大,手掌的触感被发丝层层阻隔,却依然直达大脑,像被安抚一样瞬间头皮发麻。 温暖停留在那,仿若驻了一只雀鸟,让人不忍心惊扰。明明都是亲近,却和银丹给他的感觉很是不同。 在方寻真眼中,祝长生不过也只是他应该照顾的“弟弟”,但对祝长生而言,这个举动要是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就太陌生了,他这辈子还只当过“哥哥”。 祝长生又控制不住把头埋下 ,脸上热气直冒,腮边被烧得红霞一样,失语半晌才憋出来一句:“……拍花子,是什么?” 方寻真挑下眉,把手收了回来,“拍花子呀,”他故作玄虚地抚上下巴,把声音拖长,“就是——专门抓你们这种听话小孩的人贩子!” 他猛得凑近,把手拗成爪状,迅速伸到祝长生面前企图吓他一跳。 然而并没有他预想中的惊呼,祝长生睁着琉璃样的眼,透亮得像水镜,没有半分惊恐的迹象,只倒映出不解的迷雾。 简单来说,他好像正在试图理解刚刚发生的是什么。 这下轮到方寻真感到尴尬了,他磕巴了一下,悻悻地放下手,“那个……你就当没看……” “啊,我知道了。”祝长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补上:“很吓人的。” 说真的,还不如当做没看见呢。 方寻真还是尴尬地薅了一把后脑勺,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当做无事发生地去找银丹。 这该叫“落荒而逃”吧?方寻真本人是挺后悔的。 望着方寻真慌乱离去的背影,坐在床上的少年也有点懵。 “我刚才是……做错了?” 他有些苦恼,但又莫名觉得开心,以前从没有人和他玩过这种游戏,银丹把他的病体看得太重了,他只在围观过别人如此玩乐。但这太过久远了,以至于差点没想起来……所以不是该这样反应的吗? 他也不太懂。 祝长生又回想起摸他头的那只手,其实也没有什么人摸过自己的头,反而他倒是挺爱摸银丹的小脑袋,小狸奴的头一样软乎…… 自己的头发摸起来也是这种感觉吗? 很新奇,在方寻真眼里,与自己相处就像和其他人没有区别一样,每一个举动都那么自然,又让自己出乎意料。 真好啊,“自家兄弟”…… 如果有这样一位可靠的兄长,定是件顶顶好的事。 思索之间,他不知不觉地勾起嘴角,惋惜地想——方寻真要是离开了,自己估计会很难过吧。 哪怕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这场相逢仍然如梦一场,叫人不敢大声喧哗,唯恐惊动梦中人。 小动物式贴贴,贴贴,贴完你的贴你的,贴完的贴你的[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三月一梦 第9章 银丝彩缎 厨房里弥漫着诱人的香味,带着一股辛辣劲儿,烟火气十足。 看到他的到来,银丹弯弯眼睛调侃道:“来帮忙吗?不错呀方大哥,眼里有活嘛。” 方寻真没回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着边上的小马扎坐那儿,开始接过烧火的工作。 明亮的,如太阳一般,顺着柴火迸发出火舌与火星,噼里啪啦作响,仿佛酝酿着一场爆发。灼热,又被火光催生的热气炽烤着躯体,他感到身体暖洋洋的。 蔬菜,肉类,各种香味被炙烤,辣椒辛香呛人的味道无孔不入,勾起人心里的馋虫。 当方寻真心里还在默默地对“美味佳肴”吞口水时,抡着木铲的银丹突然开口了。 “今天是四月一了,再过四天,就是寨子里很重要的一个节日——银玉节。” 方寻真从火光中回过神,“那难怪啊,最近上街总看到卖各种鲜花和银器首饰的小贩,大家都在买,这大抵也是节日习俗吧?” 银丹给锅盖上大木盖子,才回话道:“对,四月五银玉节,要在万蝶谷祭祖祭神呢,这也是整个春天里最重要的节日了。” “我能参加吗?”方寻真好奇地问。 银丹一脸骄傲地拍拍肩膀,“哼哼,本蛊女说你能去你就能去。” “蛊女又是什么?” “要解释的话……大概算这一方村寨的圣女吧?谁知道呢,反正就是在银玉节上要跳祝神舞,主持整个节日……那时候真是忙得很嘞,幸好今年其他人早早地把大部分东西都准备妥当了。” 方寻真不由错愕地看向银丹,这样一听,虽然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蛊女”这个身份明显意义重大。 他继续添一把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就是,干点轻松活还是可以的吧?” “行哦。”银丹随口答应,偷偷翘起小猫嘴喃喃自语道:“让我想想……把你送到飞歌家里去帮她编花彩算了。” 她的话完全被火星四溅的声音给盖了过去,两人继续和谐地完成了午饭的配合,又将厨房里的热闹带回了餐桌上。 三个人倒是生活得没什么规矩,就连吃饭方寻真也不忘说些俏皮话来活跃气氛,一顿饭吃得热火朝天,又不免聊到了即将到来的银玉节。 祝长生咽下勺里的汤,感叹道:“感觉也没过多久,一晃眼又到这个时候了……” 银丹碰了碰他的手,接着说:“今年春天可美了,阿兄这次一定要去万蝶谷看看呢。” 她满含请求与期待的眼神热烈到无法忽视,哪怕祝长生真的不太爱出门,他也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银丹的那句话。 “好。” ——因为今年的春天,真的很美呀,阿兄。 桃红蝶舞,春水静流,月色皎洁柔亮,阳光温暖细腻。 似是上天赐他一场永生难忘的奇遇,恰好最在乎的人也在身旁。 少女听到满意的答案也露出笑容,到那个时候,她一定也会如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一遍一遍,为阿兄祈福。 你说,岁月会愿意再为我们停留一段时间吗? …… 银玉节,举办于万蝶谷的祭祀节日。 四月五,万蝶出。 银玉节常规是每三年一次,寨民都会穿上最隆重的传统服饰,戴上各种庄重华丽的银器饰品以博得神明与先祖英灵之喜悦,同时佐以不同的时令鲜花作为点缀,特别是年轻男女更会如此。 众人将奔赴万蝶谷观看仪式,而祭祀仪式一般以村寨之长主持,极少数存在“蛊女”的村寨由则由蛊女主持,流程也会有差异。 当天,能观赏到千万只蝴蝶汇与谷中的美丽奇观,是一年中最重要节日之一。 银玉节需要很多手工艺品,比如银器、玉器、银丝彩缎和缠花,大部分用于装饰。 不过这个节日对于杨飞歌而言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特殊,因为她爹恰好就是寨子里最好的银匠。杨飞歌的亲哥哥也承了这门手艺,而她从懂事起就开始和娘一起负责编织银玉节需要的银丝彩缎,每到这个时节,她们一家真是忙得团团转。 饭后,银丹领着方寻真敲开了杨飞歌的家门。 杨飞歌看着大小二人,疑惑地站在门口:“银丹?怎么这时候来了,怎么现在都不爱打声招呼就来了,是还需要什么吗?” 银丹憋着笑,回她:“没有没有,我只是看你忙呢,给你找了个帮手——来看!这就是方寻真方大哥!” 银丹捞着身后的方寻真就把他往杨飞歌面前怼,方寻真只好乖巧地眨眨眼,“姑娘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可以唤我……” “我叫杨飞歌。” “那,杨姑娘好。” 杨飞歌与方寻真大眼瞪小眼,她顿感有些头疼,银丹这是要干什么呢? 银丹从方寻真身后一侧又窜出来,拉着杨飞歌的手臂晃了晃,“人就交给你了哦飞歌,我回去陪阿兄嘞。” 杨飞歌一看到银丹撒娇就头疼,这往往意味着她又要暗戳戳搞点事了。 银丹又摇了摇。 ……算了,就这样吧,能有什么大事。 “行。” 杨飞歌一松口,银丹就毫无留恋地走了,徒留剩下的两人原地凌乱。 “请进吧,我和银丹同岁,那便和她一样,也叫你一声方大哥。” 杨飞歌敞开门让他进来,一边带路一边思索——这人大病未愈,不能干重体力活,还是和自己一起编彩缎好了。 估计银丹把他送过来也只是想找个借口让她见见人罢了。 杨飞歌把人带到前厅,让方寻真先找地方坐下。 “既然银丹让你来帮忙,那就麻烦方大哥尝试一下编彩缎了。” 杨飞歌从房间里抱出满满一竹筐五颜六色的丝线,还有一捆单独放置的银丝,色泽绚丽,叫人应接不暇。 杨飞歌挑了几条紫青色的线,拿夹子钉住首段,用手捋了捋。 她如法制炮地又另起夹了一段给方寻真用,让他搬着板凳坐在她边上,“仔细看,我先教最常见的编法。” 纤细莹润的手指翻飞,紫青色、蓝色、银色,线丝柔软又坚韧,夹杂缠绕在手指间,一圈一圈地打着结儿。 因为是教学,速度明显压得很慢,方寻真也凑近了,盯着寻找不同颜色的线相逢和离别的脉络,层层交错的堆叠,编织出色泽独特的一段彩锻。 他一边看,一边也学着用手缠弄那些线,像只扯乱线的猫一样有些无从下手。 方寻真也不气恼,耐着性子徐徐图之,微皱着眉解开错误的线结,笨拙地跟着杨飞歌灵活的指尖编织。 最简单的编法其实也就是一个单截手法的不断循环,方寻真耐心尝试后就表示自己已经学会了。 虽然成品稍微有些坑坑洼洼,歪歪扭扭,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彩缎都会在重要位置,简而言之就是凑合着还算够用。 杨飞歌便让方寻真继续练习,先把这条彩缎编完。 自己则皓腕一转,添上了不同的复杂手法,手快速得甚至都有些迷人眼睛,只看到色彩突出的丝线飞舞划过的轨迹。 银丝彩缎不只是银玉节的装饰品,同时也是这里地方服装上的常见配饰,大部分的裙装上都会装点特色的银丝彩缎,并在彩缎上镶坠银饰,显得更加流光溢彩。 换而言之,对于在这里生活的人们来说,这也是一种与他们相伴一生的东西。 静谧的内厅里,投下的阴影从这边扫到那边,光影几番轮换,风声与温度都在起起伏伏,仿若呼吸。 杨飞歌是话少的冷清性子,方寻真第一次与她见面也不敢说太多话惹人讨嫌,两个人都埋头干着手上的活,呼吸声安安静静地蔓延着,也不知过了多久。 …… 直到突兀的敲门声响起,才打破这凝固一般的寂静时刻。 她是只闯进笼子的好奇小鸟,不但把死寂打破了,也把外面流淌的生机带了进来。 “哎呀,看来你们很沉浸嘛。”她的声音和笑靥又是如此叫人熟悉,“我来领人啦。” 她冲两人俏皮地眨眨眼。 气氛仿佛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杨飞歌停下手中的动作,夹住了尚未完成的作品,伸了个懒腰。 “居然都到这个点了。” “银丹姑娘!”方寻真也松了肩膀,活过来一般向她打招呼。 想必是憋坏了吧。 银丹走进来,凑到他们身旁,一眼就看到了方寻真那些“青涩稚嫩”的彩缎。 她弯着腰,十指相扣地把手背到腰后伸直,调侃道:“哈哈哈,方大哥,你的彩缎跟会跳舞似的呢~” 方寻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自己也觉得成品有些好笑。 银丹直起身子,笑盈盈地说:“开玩笑的,第一次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她悠悠地走了几步,还能看到她在玩自己背起的手指,边走边说:“我第一次做的时候连最简单的手法都学不会呢……啊,那时候也是飞歌教的。” “我果然还是没那么擅长手艺活。” 触及到什么一般,她的眼神柔软而怀恋。 “小时候香袋破了还是阿兄来帮我补的呢。” 前厅与大门间隔着的坪地没有任何遮挡,六尺高的外墙横亘,却还能看到那颗歪脖子树。 它久经风霜,如今也是郁郁葱葱的时候,枝叶和别的树比依然显得稀薄了些。 正是晚饭前的时候,天空像石灰白那样亮着,葱绿的叶映衬棕的青的瓦砖。 她的衣袂像漂浮的萍草一样跟着脚步浮动,湖绿彩缎上镶嵌的长长银坠叮叮铛铛地响,乌黑长辫的发尾也被打得小幅跳动,将在场两人的注意力全都引了去,只顾着看她渐行的身影,都忽略了她到底在走向何方。 细细密密的声音打在肩头,雨落一般。 这时,她突然转身回过头,激起另一声玲琅脆响。 杏眼如小鹿水润灵动,睫羽纤长,她就那样嘴角漾起笑,粲然望着他们,贝齿似初露蚌肉的珍珠。 一只停留的蝴蝶微微扇动双翼,近在咫尺,却又好似遥不可及。 万物仿佛都停滞了一个呼吸。 背着光,少女笑着说:“看什么呢,还愣着干嘛?快回家啦。” 是如梦初醒,还是依然在梦里没出去呢? 家? 对呀,该回去了。 “这么不舍吗?该回去了哦。” 该回去了哦,方寻真。 银丹:相当于把闷在家里的大狗放闺蜜家溜了一天! 杨飞歌:没有下次了银丹。 方寻真:在下……我只是觉得有些尴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银丝彩缎 第10章 相逢一线牵 这几天,方寻真就在银丹家和杨飞歌家两个地方来回辗转。 去杨飞歌那儿的次数多了,渐渐就学到了更多的银丝彩缎编织手法。 杨飞歌都惊于他的耐性,看着朝气十足抑不住性子的模样,学起这些精细的手艺活却毫不逊色,当真是让她另眼相待,对方寻真的态度也就缓和熟络了不少。 而且杨家阿娘还会在他们休息的时候送些点心茶水什么的,口味独特,但都很好吃。方寻真对于“吃”这一方面接受度也无比之高。 回来了,就继续和往常一样高高兴兴地与银丹、祝长生分享在外的经历和感想,比如今天学了什么,吃了什么好吃点心,路上什么人和他打招呼…… 明明只是短短一个月的相处,却好似他们三人是十几年朝暮与共的亲人。 祝长生总感觉无论什么小事,到了方寻真的嘴里都会莫名变得很有意思,或许他还挺适合去做他曾提过的那个——“说书先生”。 潜移默化里,祝长生平淡无奇的日常也逐渐填入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它们都来源于这个稀奇古怪的人,方寻真。 他好像活得不像他了,不像过去任何一个时候的祝长生。不过,谁又界定了这样的祝长生不该是现在的他呢? 至少,现在的“祝长生”很幸福。 银丹也觉得很满足,不仅是因为阿兄答应了要参加这次的银玉节,而且方寻真的存在让她多了一个帮手,她感到久违地喘过气来,有更多休息的时间。特别是现下刚好撞上银玉节前夕,显得更为来之不易。 她能很明显感受到祝长生这段时间过得很开心,虽然阿兄也总是笑着和自己说话,但他们身份的差别,就注定了面对“银丹”时,“祝长生”得是一个兄长。 没有任何规定要求他要那么做,但他总纠结于自己亏欠良多,渴望用“兄长”的身份去弥补、填补空洞的不安。 “银丹”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把所有错都归咎于自己,所以不敢对她更为肆意。即使知道她不会离开,也依然惴惴不安,拼尽一切来按耐遮掩他无处不在的惶恐。 可是实在不巧,银丹本人又实在稚嫩,百般经历的磨砺能让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人成熟不少,但她依然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 他们还年轻,即使看清了“病根”何在,依然不知如何是好。 但“方寻真”截然不同,他经历丰富有趣,健谈豪爽,格格不入。 祝长生能毫无负担地感受这轮虚假的太阳带来的温暖,并从一开始就了然他终将离开的事实,同时对他没有期待和愧疚——他们相处时祝长生久违地感到“仅仅只是自己”罢了。 于是那停滞已久的身份在这一刻得到转变,祝长生不再是阿兄,方寻真成为了他心中更好更符合的“阿兄”的选项,所以祝长生第一次成了“弟弟”。 最重要的是,方寻真对一切都一无所知,他永远会是离真相最远的那个人。 …… 银玉节仍在有条不紊的安排中,其前一天,杨飞歌正在给方寻真指导手法时,突然想起那件事,顺口提了一嘴:“对了方大哥,你知道银丹这个月过生辰吗?” “啊?” “对啊,她今年满十六呢。” 方寻真完全没听人提过这件事,一脸茫然地搜刮脑内的记忆,“没人和我说过啊,银丹也没有……什么时候啊?” 杨飞歌细细减掉多余的线头,“四月二十,还有十几天吧。” “还好还有些时间,我也给她准备一份生辰礼物好了。” 方寻真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开始愁眉苦脸地思考送什么才好。 “麻烦了啊,我可没什么给姑娘家送礼物的经验……何况现在身上也没几两碎银子 。” 他喃喃自语,毫不意外地进入苦恼状态,两句话的功夫手上的丝线就出了岔子,乱成一锅粥。 杨飞歌一脸无语地目视这一切的发生,用夹子的边边戳他的手背,“行了,回神了!” 方寻真猛摇摇头,拍了两下脸,继续认真练习了起来。 杨飞歌安静地坐在靠背小竹椅上继续看着他的动作。 方寻真作为江湖中的游侠,恣意妄为惯了,束发总是喜欢用简单的发带将头发高高束起,扎一个单马尾,利落而不拘小节。 杨飞歌看着他长长的垂下的马尾,再看发丝中藏着的藏青色发带,不由想到寨子里很少有男人会这么束发。 ……银玉节又要到了。 杨飞歌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口说:“有一种很复杂但是很好看的编织艺品——线编禁步,款式有很多种可以选,我想银丹会喜欢的。” “刚好我会。” 像一个等待接收的暗号。 还在埋头苦编的方寻真一下子猛抬头,露出一双亮如星辰的狗狗眼,“真的吗!太谢谢你了杨姑娘!” 杨飞歌难以察觉到微笑了一下,轻声提醒:“当然,记得确保这是个秘密。” “好!” 方寻真顿时感觉有些热血上涌,一下子干劲十足,坐在那儿哐哧哐哧就是编,到今日结束时,足足比平时多了两条成品。 杨飞歌站着目送方寻真离去的惬意身影,再端详了一下手里的两条银丝彩缎,一举两得的感觉油然而生,然后继续整理各种工具。 她用手理了理头发,想到方寻真的马尾辫,不由地把发尾那段拢起来,又向上提了提,尝试去想象自己扎是什么样的。 “……现在的我肯定不适合这个。” 她放下手。 可能只有见过本人才能懂吧,她有些明白为什么银丹会救他这么一个陌生人,又默许他留下来。 杨飞歌想,那时的银丹和现在的自己关注点肯定是一样的。 …… 她回想起银丹来找她的那天。 银丹说,并不是一见到方寻真时他就已经昏迷了,而是她刚好撞见了逃跑的方寻真被一群打手围到蛇瞳池边,步步紧逼的情形。 “蛇瞳”的面积不是很大,池水最深处也只有四尺左右,但是常年不会干涸。而且只有池中心透光亮,刚好池中心还是一小片湖泥堆积而露出的土壤。 边上的湖水连带着一大片区域都好似密不透风一样黑,很容易让人将漆黑的土壤误判成池水的一部分。 很显然,眼前这群人就陷入了这种误判。 雾气,雾气四溢,从低处悠然升腾,阴冷的竹林与池水鬼气森森。 五六个黑衣人一步步将青年往池边逼近,他无处可逃,只好转身扑到池子里,刚一进水就感觉到身下好似压到了什么滑腻的东西,触不到湖底。 其他人紧随其后下了水,动作间扬起飞溅的水波,划开重重波纹。 而他们一下水就后悔了。 一群人激烈的动作炸开了整个池水,就像吵醒了什么沉睡的邪神一样,舒展开无数的触手四处爬动,企图吞噬一切——蛇,全是蛇。 “娘的,什么邪门东西!” 暗哑的嘶鸣声如同夏日那该死的蝉在尖叫一样催人性命,暗沉死气的池水间却能看见蛇鳞闪烁的磷光,从池水中爬上陆地,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活人的脚边妄图攀附上去。 “快跑!快跑——!!!” “该死的,呃……我的脚!” 被狠狠咬上脚腕的黑衣人摔倒在地,拼命拽着同伴的衣服,如铁铐一般。 黑衣人的声音饱含恐惧以至于语无伦次,不顾一切挣扎,“救救我……救救我!” “啊!!!” 猛然爆开的尖叫,穿透了树林,赶走了上空盘桓的怪鸟。 另一个黑衣人直接把他的手砍了下来,他的手摔落在地,身子被更多的蛇爬满了,一圈一圈绞杀般环绕于间,藏在光滑外皮下的肌肉波浪般涌动。 “啊,啊……!” 他痛苦至极地嘶吼,不甘的双眼恶毒地注视着那个抛弃自己的身影,而在他的眼睛被蛇身遮盖前,他看到了那个逃跑的身影最终也被疯狂的蛇群逮住。 逼近的蛇群即使被一刀毙命也前仆后继地攀咬猎物,直至他不得动弹时,一口毒液足以毙命。 黑衣人突然笑了,嘴里漏出嗬嗬声,随即让缠上来的花斑蛇一口咬在了眼球。 …… 本就毫无防备,很快便全军覆没了。 银丹静静地蹲在那片灌丛,冷眼旁观这地狱般的景象。她对这里足够了解,藏身之处没人发现,也没蛇发现。 无所谓,她压根也不怕这些蛇。 相比于拼命想逃离“蛇瞳”的黑衣人那般疯狂,蛇群对明显无力逃脱的方寻真显得不甚在意,大多数蛇都兴致勃勃地爬出来追着那些移动的目标跑。 也许那时的银丹就想转身离开了,或者即使留下,也不过权作看了一出戏,慢悠悠看完,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自己熟悉的银丹就会这么做。 可,那又是什么让她出手救下方寻真呢? 也许,是黑暗逃逸后遗留的阳光罢。 他的长发高高束成单辫,费力挣扎间猛一偏头,有些泛棕的发尾狠狠划过,等同抽了一鞭子的力度。 竹叶青的发带松落飞出,瞬间散开的黑发好似一只飞鸟展翅,扇动羽翼。 一只自由的飞鸟落在了这蛇窟恶穴,银丹说,她第一次知道“绿”与“黑”能如此判若云泥,也让她第一次能近乎忽视那一池子蛇的存在。 不一会,那个身影的动作逐渐微弱,大概也要死了。 银丹站起来,向前走,绣花鞋踩着湿润的水草,水漫上腿弯。 为什么呢? 那时的银丹没有由来地心悸,突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这个人得活着。 谁知道为什么?她也不在乎为什么。 她抽出一根银针,划破手腕,一颗颗饱满的血珠从血红缝隙中渗出来,还未滚落在地上,就被银丹尽数送入方寻真的嘴里。 一片血花自两人的皮肉间盛放,蔓延,被撕扯扩散成面状。 蛇群再一次被这位熟悉的不速之客赶跑,只有一些不甘心的还盘桓在边上不肯离去,等待她的下一个举动。 而她抬起的手上停着一只波光粼粼,透着春日暮霭般紫色的蝴蝶。 …… 事情大致如此,无论是存于想象还是现实中,这段故事注定只有那两人能全然知晓。 杨飞歌想,和自己的名字不同,方寻真对他们而言才是一只真正的“飞鸽”。 初遇之时,银丹看着他的高高的束发时,就明白了。 他身上满是自由恣意的味道,光是看着他就能感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有多甜美。 于是银丹愿意救下这只折翼的飞鸽。 哪怕她认为自己绝非善类,也依然鬼迷心窍地出手相助。 所以杨飞歌想,她也愿意相信方寻真是个好的“变数”。 …… “手腕还是好痛,唔,我以后果然还是不要再……” 银丹齿间发痒,无意识地摩挲着愈合飞速的伤口,从外表来看几乎完好如初,但只有自己才能感知到被割裂划破的尖锐痛感还残留在愈合的皮肉之下。 挥之不去,也无法被人真正抚愈。 “……无论多久还是习惯不了,真的习惯不了啊。” 传奇命大耐救王方寻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相逢一线牵 第11章 只待雕银刻玉 四月五,银玉节。 山重重来水漫漫,满山遍野寻桃华。 银丝彩缎一线牵,玉杯只奉玉泉水。 万蝶谷中仙灵在,只待祈舞乐神来。 …… 前一天就很兴奋的方寻真自然早早起了床,他本能地想找银丹,却发现她早就出了门。 可现在天还是蒙蒙亮呢。 银玉节重中之重的万蝶谷祈神仪式在午时,阳光最盛的时候,对于现在来说还为时尚早。 悠然吃了点汤面,早晨的雾气还带着深夜寒冷的味道,暖乎乎的汤面将冷气拒之门外。 再过一两个时辰,祝长生也醒了,方寻真肩负起了照顾完他用早饭的责任,两人都吃完时已经天光大亮。 不寻常的喧嚣热闹是远方燎原之火飘过来才得以被他们窥见的待灭火星。 站在门口远远望去都能看见村寨中心的小市集涂抹上了更为绚丽的色彩。 两人无言相视。 “既然还这么早,方大哥你也可以沿街逛逛,体验一下银玉节的气氛,如何?”祝长生给方寻真提供了一个不错的选择。 方寻真点点头,突然说悄悄话似地凑到他面前:“长生兄弟,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逛逛?” 祝长生沉默了一下,“我吗?” “人还挺多的,推着我不方便你四处走动吧?” “多大点事。”方寻真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学着银丹平日的步骤打开衣柜想帮他拿件外衣。 “过节当然是越热闹越好,感受感受喜庆的氛围,人也会舒坦不少——这件绀色底的怎么样?” 方寻真奉宝一样大大方方地展示着手中的外衣,只待眼前人的一声答复。 祝长生只好泄气般地笑起来,点点头。 还是那把木轮椅,但这次推他的人却大相径庭。 脑海的念头如尘土被木轮碾过,吱呀叫唤,祝长生甚至能细微地感受到轮椅推得比以往更稳了。 他又觉得愧疚起来,银丹只是个小姑娘,推一个男人还是太劳累她了。 …… 越靠近村寨中心,喧闹声越愈演愈烈,青砖红瓦的老屋门前和外墙都悬挂着各式各样的银丝彩缎,长长一条迎风招展,银穗如风铃一样清脆作响。 路边上随处可见满着的花篮,巷落的沿墙也挂着花束,连树上的树枝都绑了一圈花圈,有些路段上甚至积一层薄薄的花瓣。 装饰的银丝彩缎大多是绀色,青绿,紫色和部分的红,银丝穿插其中,泛着白光,显眼无比。相比于方寻真去到的别的城镇的庆典节日而言,选用的色彩要多样很多。 配合时令花点缀的粉白和嫩黄,银玉节换上的“装扮”更像春天在呼吸。 说实话,祝长生也很久没有在银玉节的时候逛过寨子了,人群熙攘和花团锦簇,与他模糊的记忆渐渐重合,竟也和方寻真这个外来人一样感到新鲜。 “哟,长生啊,好久没见你嘞。”路过的大婶向轮椅上的少年打招呼。 原来是寨子里有名的话唠婶子,芳婶。 “芳婶好。” “好,好,多出来走走嘛,大伙都担心你呢。” 祝长生更加不好意思了,嗯嗯啊啊地一通敷衍下来,芳婶还想再拉着他说些什么,他一遍陪笑一边偷偷拽方寻真的袖子催他赶紧走。 “芳婶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哈。”方寻真虽说也健谈,但听着也觉得头大,及时打断了没完没了的对话,打算推着人跑路。 一眨眼就溜走了,“诶!这两个小伙子,跑得真快啊……” 芳婶好笑地摇摇头,本来想把篮子里的花分两束给他们的,不想还没说到这茬人就跑了。 说来也奇怪,明明没走多久,只是环看了一圈街边不同的花束、缠绑的银丝彩缎和满身银饰样、喜气洋洋的寨民,时间就像穿针的线一样被抽走了。 阳光透亮,连温度都上来了不少,暖洋洋的照得人舒服。 时间差不多了,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往那条山路上汇聚。 …… 这条路上也挂满了银丝彩缎,越靠近中心洞天祭坛的地方,悬挂的银丝彩缎就越精细完美。 方寻真推着祝长生好奇地混在队伍里四处张望,周围同路的街坊邻居也对两人的出现表示诧异,互相攀谈着。 “长生今年怎么想着来参加祭祀了?” “看你说的,那肯定是身体变好了噻!” “也是也是,到时候长生要记得在神前许愿,让祂保佑你身体健康哦。” “改天来叔家里玩,叔家门口刚给东崽子新做的秋千。” “哎呀胡闹,玩秋千多容易着凉!” “好,好……”祝长生只好连连答应。 “是你们啊。” 循着声音望去,一双柳叶眉衬着一身深青绿圆领裙,三片青鸾细叶纹样的长缎带系在腰间,银坠子叮啷响。 杨飞歌少见的把头发都盘了上去,头上戴着和其他人差不多的银花头冠,脖颈挂了三组新月型交织福宝纹样的银片项链,长长地坠至腹部上方,一身装扮隆重得有些陌生。 杨飞歌先向祝长生打了句招呼,她道:“长生哥,本来银丹拜托我去接你的……没成想方大哥早把你带出来玩了。” 祝长生苦恼地微叹口气:“我就知道,银丹肯定不放心托了人。” “这差事也是前一天她临时找我的,都忙得不可开交,她估计看你休息就不说了吧。”杨飞歌绞尽脑汁地回话。 三个人寒暄了几句就决定同行赶路。 …… 万蝶谷藏在寨子背靠的这座大山里,顺着一条人为开辟的入山路直通谷口。寨民口中的“万蝶谷”并不是指这整个山谷,而其实只指山谷中央的那个天然洞天。 这个洞天也并非封闭之处,更像山谷崖壁的一个通道,洞天深处连着天然瀑布,接天的水幕阻挡了这通路。 每年的这个时候,阳光能穿射进谷中,刚好覆盖整个洞天,于是这个时间被定为“银玉节”。 浩浩荡荡的人流涌入这里,人人皆是满身银饰,摩肩接踵,碰撞出脆响,像鸟鸣一样,平日里内敛沉默的山谷显得活气了不少。 洞天口外便是一片平地,站在那里就能一览整个洞天的内景。 山谷背靠一个小型瀑布,可以听见水流冲击哗啦作响的声音,主流是洞天深处的瀑布,一部分的水被自然引到了洞天口边蓄成了一池清澈见底的活水,名为“玉泉”。 周围一圈都簇拥着不同的花束,弥漫着草木混杂的香味,花上安静地停了不少蝴蝶,五彩斑斓的翅膀勾画着相异的纹路斑块,毒蘑菇一样叫人天然感到恐惧。 人群都隐隐围在外圈,两侧置了四个铜环大黑鼓,没人靠近最中心的地方,像是在等待些什么。 站在靠近洞天一侧的威严身形赫然就是祝丘。 他一眼就看到了祝长生,接着注意到了一旁的方寻真,什么都没说,沉默地看了一会就撇过头去。 时辰已至,洪亮庄重的声音打破细碎的交流声。 “安静!第一百四十三次银玉节,吉时已到。 年年如此节日,祭祀蛊神,记怀先祖。本人作为寨中的继任人,祝丘,我宣布:银玉节祭祀仪式正式开始!” “由蛊女献祝神舞。” “——雕银刻玉,以悦神明。” 祝丘退后,仪态庄重的少女带领着一群人破开臃肿人群,她身后的人跟着她的脚步鱼贯而入,涌入两边各自站定。 那少女赫然便是银丹。 一批系着赤黑色头巾的小伙穿着褂子,拿着鼓槌,停在大鼓面前。另一批姑娘则是绀黑色间银的长绣裙,不同于其他姑娘,她们没有戴头冠,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繁复的银簪银钗,额前挂了银雕额饰,脑后的长发压着短短一排长银链,贴着发丝垂到腰线。 她们排在鼓手两侧围成个两端开口的大圆,开口的方向一端对着银丹进场的方向,另一端对着“万蝶谷”的入口。 此刻,一切静止,围着的人化作一圈圈肃穆的碑铭,仿若唯有她一人活着。 银丹一步一步行至圆心,那些难以追溯源头,或沉默或探究或狂热或怜悯的目光在她身上交汇成川,将她自己给遮盖住。 有多少人是真的在看“她”呢? 自念成相,众生见成众生相。 也许是出于舞蹈幅度的考量,她的颈饰并不复杂,水滴流苏短短的垂在胸口,取而代之的是手腕上层层叠叠的银镯银环,银蛇环桃的纹路,镶着飞鸟样的银坠子,夹着一些小铃铛。衣衫墨色银绣相辅相成,不苟言笑的庄严感有如实质般压在人身上。 她那一双灵动的眼此时更像结冰的湖泊,透亮似反射弧光的晶体,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映下。 与她的视线擦之而过后,方寻真不由看了一眼祝长生的神情,但发现他貌似还在恍惚。 待到方寻真抬眸之时,一束光刚好划过银丹的发顶,犹如神降。 少女拨开云雾一般伸出手,直直划到头顶最高处,她的整个手掌都沐浴在金色阳光下。 突然,其他姑娘开始哼唱某段旋律,低吟着,高亢着,流水一样漫进此处,带着月光和潮汐。 古老的预言在流淌,高低和平仄描绘祝福祈愿,人类妄图用一首未知的歌谣与神明对话。 ——快投下目光吧,审视这群傲慢之人。 她高举的右手顺着吟唱声滑落,拂过架在胸前的左手指尖,停滞。 倏地,双手猛然一抖,银镯碰撞的脆响如鼓点一样“叮”地敲打在旋律之上,紧接着,鼓也加入了这场奏鸣。 大地在战竦,用那巨人的足行走,一步一步碾过头顶。 “咚,咚,咚!”脚步声混着浪一般的歌声,成为海底的沙砾——然后迎接一场雨落,雨点般的鼓声打在屋檐与地面,漾出铃音。 她的身体舒展,舞动的指尖牵引歌声与鼓点。 直到银花翻舞,飞鸟摇晃,倾泻的阳光镀上银色的釉,低吟才开始分离成重唱。 朦胧的音色与沉重的鼓点一问一答,一唱一和,但银铃却更为突出,脆如玉碎,夺人目光。 她就像一只挥舞翅膀的蝴蝶,用手臂舞动来勾勒曲调,翻飞的指尖蔓索神明的踪迹。 鼓点愈发急促,配合之下舞中人顺着鼓动不停旋转,绽开的裙摆泼墨般生花,是被万千鲜花簇拥之下开出的银墨色荼蘼。 歌声流空殆尽,鼓声渐弱销踪,只有她身上的铃铛还在残响,神明是否回应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银丹宝跳舞??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只待雕银刻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