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秘方》 第1章 心中的钢琴 序言 “你睡着了吗？”内森关切地问道，眼睛一直盯着前方的道路。 “还没呢”，大卫昏昏欲睡地嘟噜着。在空调车里坐了几个小时后，他按下副驾驶的车窗，一阵微风袭来，带着花香。大卫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顿时感觉轻松了许多。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他的剪影上只有鼻子显得相当突出。 “我觉得这里的夏天比上海热，倒是没上海那么潮湿。”大卫看着窗户补充道。 “嗯。韦尔东是法国南部省份的一个高原地区。高海拔使这里的气候比较干燥。”内森头也不回地解释道。 夜色里，乡间小路蜿蜒向前。车灯发出的两道白色光束照射在车前 2~3 米之内，再远处便是茫茫黑夜。有时，车轮碾压到马路牙子上，发出嘎嘎都声响，内森便立刻把车再挪回到路中央。内森很不习惯在夜里开车，他眉头紧促，眉毛也像毛毛虫那样扭动。坐在旁边的大卫看着内森紧张，也跟着紧张起来。 “哇！”内森大叫一声，把大卫从睡梦中惊醒。大卫坐了快10个小时飞机从上海来到了法国。4 小时前，看到大卫走出马赛国际机场的国际到达大厅时，内森才松了一口气。 大卫在副驾驶座上坐直了一点，从他那边的窗户向外看。 突然，前方右侧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轮廓。天色太暗，大卫看不清那是什么。 第一章心中的钢琴 （1945.8.15 ～ 1958） —1— 在大卫的记忆中，从来就想不起母亲的模样。每当大卫很困惑地回想着母亲，他耳边总是想起美妙的音乐。他一睁开眼睛，周遭又变回了寂静一片。 打从他3岁开始，他只记得楼下大厅窗户旁边有一个巨型木箱子，打开来可以敲击一些白白的木块儿，然后可以听到高高低低的声响。或许，他也去敲过那些个木块儿一两次？他自己也拿不准。 其实，那只大木箱子子是一架斯坦威立式钢琴。很多很多年之后，大卫又见着了它。这是后话。 —2— 在大卫三岁那年，母亲离开了他和父亲，还带走了两个姐姐。 那是1948年一个阴沉的秋日。在上海北外滩的16铺码头，有一艘轮船正在鸣笛，慢慢地离开了码头，向远方驶去。 码头边，一位中年男子牵着一个大约3岁的小男孩，他正大声哭着，哭声很凄凉。从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父亲每每看着他时还能感到他的伤心。 很多年以后，大卫才又听说了这一幕，而他自己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也是从那以后，大卫再也没有见过那架钢琴。慢慢地，这架钢琴就沉入到大卫的心底里面，从不冒头。 在大卫的童年里，陪伴自己的是一只毛茸茸胖乎乎的玩偶小熊，是用棕色的毛线织成的。它的名字叫“安安”，大卫也不记得是谁给小熊起了这个名字。小熊“安安”是大卫童年的最好朋友。无论大卫是开心还是伤心，他都习惯性地抱着安安才能入睡。睡梦中，偶尔会出现一位妈妈模样的女人递过一只小熊。每当这一幕出现时，大卫就会伸手想去拉住女人的手。但是，那位优雅的女人慢慢地抽出手来，转身走了，进入一片雾蒙蒙的远方。然后，大卫就会在自己的哭声中醒来，枕头被泪水浸湿了一片。 —3— 大卫的童年记忆里，只有他父亲的中药店。每天早上，他的父亲都会牵着他的手，带他走到药店拐角处的幼儿园。刚上学的前4 周，每当父亲准备离开时，大卫就会大哭着抓住父亲的手不放。 “快走！快走！大卫会没事的！”幼儿园的老师一边催促父亲离开，一边把大卫带进屋里。 过了不久，大卫就习惯了幼儿园的生活，也熟悉了每天早晨的入园仪式，他也安下心来了。每天早上到了幼儿园门口，他会高高兴兴地目送父亲离开。 “老师，早上好！”他很有礼貌地问候老师，像个绅士那样伸出右手和老师 握手。 在幼儿园时，大卫可忙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墙边窗户下拿一张卷起来的地垫，打开，然后放在他喜欢的教室中央地上。之后，他抓抓头发，琢磨一下那天上午是做算术呢，还是读故事书。如果是做算术，他会走到墙边的矮书架上，选择做加法/减法、乘法或除法的洞洞板和一小盒木珠子。然后，他走到老师跟前，让她在纸上给他布置算术题。他在垫子上摆好洞洞板，按照题纸上的算术题，在洞洞板上放入一些木珠子，用手指一一点清楚，再把答案抄写到题纸上。做好算术题之后，他就拿着题纸去让老师给他打分。看到纸上有错误被打了红叉时，他会感到很沮丧。如果他全做对了，是满分，他就会高兴得眉开眼笑，整理自己做功课的垫子时也会兴高采烈。 在幼儿园期间，他学习了基础的加、减、乘、除法，还有分数加减法。基础分数是用一个圆形拼图板做的，圆形被均匀地分成若干份。后来去上小学的时候，他常常说自己已经会做5年级的算术了。 幼儿园的教室靠墙摆了几只矮书架。上面放了不少儿童读物，封面上贴了彩色圆点，按照阅读难度从低到高按照颜色分类。大卫进了幼儿园之后，就越来越喜欢读故事书了。每提高一个阅读难度，他都十分得意自己的进步。班上的同学有年龄比自己大的，也有比自己小的。年龄大些的同学的学习成绩通常比他强些，特别是阅读能力。大卫总是在心里暗暗较劲儿，每天都抓紧时间读故事书。慢慢地，大卫可以读带有章节的故事书了。 放学后，只要见到父亲来接他，大卫都十分开心，又说又笑的。有时父亲没来，是药店的伙计来接他下学。如果放学时没见着父亲，大卫会显得很不开心，哭丧着脸，还不想离开幼儿园。 不过，一旦他回到了药店，看到父亲在忙前忙后，他也就安静下来，拿着他在幼儿园的作业给父亲看，期待父亲表扬自己。然后，他走进药店后厨房，去找吃的东西。其实，大卫找的就是熬药敝出药汤之后留下的药渣渣。 在药店里，抓药的伙计按照药方把各种药材配成一包一包的，然后送到药店后厨房。后厨熬药的伙计在药罐里放入药材，加上水，搁在煤炉上用小火熬个把小时。敝出的药汤被病人取回家了，把药渣渣留在碗里。虽然大卫不知道各种药材的名字，但他却能从药渣渣里面挑出好吃的甜的药材，用手指捻起来，搁进嘴里，嚼吧嚼吧出又苦又甜的味道。 —4— 时间飞逝，大卫上小学了，也越长越高，个子在班上是最高的。在学校里，数他人缘好，朋友也多。他喜欢学习，算术成绩很好，也喜欢读古典文学，比如《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他特别喜欢那些英雄豪杰，喜欢读他们的英雄故事。他还积极参加各种课外兴趣小组。在每年的全校运动会上，他都能在各种田径项目上拿冠军。 那几年，大卫过的很快乐，直到有一天他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那天放学后，他走进父亲的中药店，发现父亲不在店里，只看到一位伙计站在柜台后面。那一年他十岁，又瘦又高，个头几乎到了他父亲的肩头。没见着父亲，大卫心里有些发慌。然后，他注意到店里还有几个他不认识的人。 “罗叔叔，我爸爸在哪儿？”大卫紧张地小声问。 “嘘！”罗伙计有点紧张。“别出声！” 大卫感觉出大事了。他从后门悄悄地溜出去，垂头丧气地独自走回家。他在厨房里找到了几块饼干，吃了之后就坐着等父亲回来。不知不觉地他就在沙发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盖着棉被。头天晚上，他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从那天起，他父亲每天都很晚才回到家，他越来越难见到父亲。慢慢地，大卫学会了怎样在煤炉上生火，怎样煮面条。他还学会了补裤子、补衣服、补袜子，因为身边再也没有大人为他做这些事情了。 不知何故，他的小伙伴们也不和他玩儿了。那时，他感到很困惑、很孤独、被排挤。慢慢地，大卫也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了。 第2章 老家王村 第二章：老家王村 （1958～1970） —1— “象王！快跑！”，王村东边的小溪边，一个男孩边跑边喊。他抱着西瓜从对岸游过来。“老王头儿来了！” “等等！我来了！”，大卫气喘吁吁地喊道，他正手忙脚乱地在溪水里狗爬式游着。 他们这群男孩子赤膊上身只穿着短裤在溪水里玩儿。因为他个子高，所以大卫的腿看起来显得很长。他的脸很窄，鼻子却显得很大，所以小伙伴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象王”。 原来，这群男孩子趁瓜田没人看守，跑到小溪对岸的田里摘了几只大西瓜。他们先把西瓜推到小溪里，接着跳进水里，边游边推着西瓜回来。 上岸之后，他们找了个树下的阴凉地儿，坐下来。新鲜的西瓜，散发着香甜的味道。瓜皮很薄，一拳可以砸开成两半。树荫下，他们每人捧着半个西瓜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好甜啊！”大卫第一次这样吃瓜，开心极了。其实，在乡下的每一天大卫都过得很开心。 自打大卫从上海来到老家王村后，他长高了，也越来越结实了。 —2— 大卫从12 岁起就住在王村。这里是南方的乡下，离江苏省丹阳县城约十几里地。住在王村的人家大多姓王。大卫家也姓王，家里十几代人都住在王村。 明代末期，为避中原战乱，王家祖上从北方河南迁来江南，王家也从此在新家乡开始了世代繁衍。 王村东边，长江支流阳河缓缓地流淌着。不过，每过几年，阳河就会发一次洪水，河水泛滥。过后，洪水在阳河岸边留下厚厚的淤泥。村里人会来河边的滩涂地开荒，他们或种水稻，或种蔬菜。渐渐地。阳河岸成了片片沃土。 从大卫父亲往上数，至少有三代人在阳河边种过中草药。大卫的曾曾祖父还是乡里著名的中医郎中。他儿子在附近的丹阳镇开了一家中药店，一年后就盈利了，生意兴隆。 后来，大卫的祖父去上海开了几家中药店，那时的上海已经是一个人口超过百万的大城市。 大卫的父亲维宏出生于上海，那时他家的中药店生意十分兴隆。 —3— 1956年，大卫父亲维宏家的中药店公私合营了。他想是时候换一种生活方式了。于是，他带着儿子大卫回到了家乡江苏省丹阳县的王村。 那年，维宏已经年过四十。大卫记得，父亲戴着一副眼镜，大部分时间都是一脸严肃的表情。 跟维宏不同，大卫的祖父福生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先生，他虽然已经年过七十，可是走起路来依然快步如飞、朝气蓬勃。多年前，他从上海返乡之后，凭借自己多年的中医术，·给乡亲们看病治疗，是当地一位很受尊敬爱戴的中医郎中。1944年，他的大儿子和女儿因肺结核去世。在他小儿子维宏返乡后不久，他结发50年的妻子刘玉秀也去世了。 在王村安静的环境里，维宏认真地向他父亲学习中医知识。 返乡后，大卫就上了在村里的小学校。放学后，大卫和村里的孩子们就在田埂上奔跑、玩耍。晚饭后，他和父亲坐在八仙桌前一起向祖父学习草药和中医基础知识。 他爷爷也教他一些药方诗。起初，大卫不懂诗中的意思，只是鹦鹉学舌般模仿爷爷的丹阳方言。慢慢地，大卫掌握了节奏，也可以用丹阳方言流利地背诵这些药方诗。例如： 秦艽鳖甲散 秦艽鳖甲治风劳，地骨柴胡及青蒿。 天气好的时候，爷爷带大卫到河边的药草田里，教他认药草的型状，解释药草的属性和功能。 “这是车前草。”爷爷指着田间小路边的一株植物。它的叶子尖端是圆形的，在叶子上清晰可见深绿色的叶脉。“在几周内，梗上会长出花，之后会结种子。”爷爷解释道。 “车前草是用来做什么的？”大卫问。 “车前草可以利尿。” “这是马齿苋mǎ chǐ xiàn，可清理肠胃。这些是野苋菜、艾草、紫云英和灰灰菜。可以用它们来煮汤给病人喝。” 爷爷带大卫出去采药时，父亲维宏就在家坐诊，给来看病的乡亲们治疗一些小毛小病，比如感冒、咳嗽。他学着父亲那样，给病人号脉、舌诊、开药方。药方上的大多数药草都可以在药田里找到，也有一些是晒干备用的。 第3章 村上小学校 第三章：村上小学校 —1— “你们去河里游泳了吧？”村里小学校的刘老师问道。刘老师瞪着又细又小的双眼，两道细细的八字眉一抖一抖地。他的嘴唇厚厚的，包不住一口龅牙，使得他尖嘴猴腮的脸上显得更加严厉了。 几个被抓到的男孩子吓得连忙摇头，他们穿的衣服**的，滴滴答答地淌水，把他们站着的教室角落湿了一小片。 “卷起袖子！”刘老师命令道。他拉过了孩子们的胳膊，用他尖尖的指甲在男孩子的晒成小麦色的手臂上刮出了道道白花花的细线。“看！我就知道你们说谎了！都去面壁思过！” 几个男孩子相互看了一眼，慢慢地向墙边走去。他们知道还是被刘老师发现了。原来，他们趁午休时间去河里游泳，这是学校明文规定禁止的。 放学后，大卫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中。与以往不同，他在吃晚饭的时候闷声不响，心里面觉得今天在学校里的表现很窝囊，也很丢脸， “大卫，今天在学校不开心了？”看着闷头吃饭的大卫，父亲关心地问道。今天是大卫去村里的小学校上学的第一天。 “我听不懂老师说的话。”大卫低着头瓮声瓮气地说。小学校的老师们上课只讲丹阳方言，大卫听不懂。其实，丹阳方言与上海话区别很大。那时，大卫只会上海话。“老师让我明天带一条长凳去教室上课。” “哦。为什么？”父亲好奇地问道。 “每个小学生都要自带桌子和凳子。刘老师说我可以和另一个同学共用一张桌子。但是，我必须自己带长凳。”大卫有些沮丧地解释。 “但是，我们家里没有多余的凳子给你带去学校。嗯，让我帮你找个吧。”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着大卫安慰道。 第二天早上，父亲拿了一只竹篓子，让大卫带去学校。大卫看到这只篓子，心里凉飕飕地，眼前浮起同学们讥笑地画面。但是，今天也只能这样了。一路上，大卫觉得很没面子，低着头很快地向学校方向走去。 大卫从教室后门悄悄溜进去。他把篓子的底部翻倒过来当了凳子，一脸阴郁地坐在教室最后面的一张桌子旁边。 “哎哟！”过了一会儿，从教室后面传来一声痛苦的声音。同学们扭头向后排看去，只看到大卫正坐在竹篓子的底部，感觉屁股被硌得很疼，疼的他的脸部都扭起来了。 “安静！安静！”刘老师用手拍着讲台，用力地喊着。 今天大卫把竹篓子反过来当作了凳子，坐着太难受，同桌的同学还不停地嘲笑他，这让他感到很没面子。一整天，大卫都是没精打采的。 放学后，大卫满脸的沮丧地走进家门。爷爷看到了，模了摸大卫的头，低声跟大卫问清了原委。然后，就在柴屋里找了四根差不多长短的木棍和一块木板，让大卫明天带去学校。 晚上，大卫上床之后，爷爷教他《弟子规》中的一段：“唯德学，唯才艺，不如人，当自励。若衣服，若饮食，不如人，勿生戚。” 第二天，大卫扛着木板和木棍，走进了教室。在后面的方桌边上的泥地上用小锄头挖了四个洞，把四根木棍插到洞里，埋结实。然后把那块木板架到木棍上面。哇！他有了一张新凳子。他咧嘴开心地笑了起来。同桌的同学也对大卫竖起大拇指，很佩服他。 村里的小学校设在一间砖砌的房子里面，这栋房子之前是棉花仓库，位于王村中央的打谷场边上。整个学校只有这一间教室、一位老师。刘老师在教室里给20多个学生上课，从一年级教到七年级。大卫觉得这很有趣，因为他在上海读书的小学校很大，教室很多。他的同班同学也和他一样大。 在王村的小学校里，刘老师每天花大部分时间教低年级的学生。所以大卫经常一个人看自己的课本。 在学校，大卫最喜欢语文课。他也喜欢读古诗，因为它们和爷爷教的药方诗很像。一天，他从课本上读到了明代时期的名医李时珍的故事。他很有感悟，写了一篇作文，描述了他的梦想是成为李时珍那样的医生治病救人。 那天放学后，他很兴奋的跟爸爸和爷爷说起李时珍和他写《本草纲目》。大人们鼓励大卫多了解草药，要更加努力地学习，期待他有一天真能成为像李时珍那样的医生。 —2— “来来来！大卫喝汤！”爷爷催促道。 “咦！有点中药的味道。”大卫皱起眉头说道。 “对呀，我在鸡汤里加了党参和当归。”爷爷耐心地解释道。“党参和当归是很补的，你喝了鸡汤就会长高了。怎样？鸡汤味道不错吧？” 大卫和父亲在老家王村的祖屋里安顿下来后，爷爷经常用药材煮鸡汤给大卫喝。大卫是他的宝贝孙子，也是唯一的孙子。多年前，爷爷的大儿子和小女儿都得了肺结核，不治身亡。日军占领上海后，他逃难回到老家。那时，老家也没有其他亲人了。后来，大卫和父亲返乡之后，爷爷更加疼爱大卫这个唯一的孙子。 爷爷虽然已过七旬，但是，他每天都很忙碌。除了给乡亲们看病治疗、照料中草药园，爷爷还像北方人那样用面粉蒸馒头、做饺子。他在自家后院里养鸡，每天都能捡鸡蛋。 大卫每天早餐吃两个鸡蛋和三个馒头。大卫长高了，衣服很快就穿不下了。爷爷经常把大卫穿小的裤子剪了，用来加长另外两条裤子。他也用剩下来的碎布头给大卫缝补衣服。所以大卫的衣服和裤子都被补得五颜六色的。对大卫来说，爷爷更像妈妈。 —3— 大卫和父亲返回老家王村的两年了。一天，爷爷在睡梦中安详地去世了。大卫很伤心，他觉得爷爷就像妈妈，而他早已记不起妈妈的模样了。爷爷走了之后，父亲经常在东边的小房间里埋头读书，那里曾经是爷爷看病人的地方。现在爷爷走了，再也不能带他去河边的药田了。他多么想念爷爷啊！ 补肺阿胶散： 补肺阿胶马兜铃 ，鼠粘甘草杏糯停。 肺虚火盛人当服 ，顺气生津咳哽宁。 一天，村里的几个孩子路过大卫家，听到有人大声朗诵诗歌。 “大卫！大卫！出来！”，孩子们喊道。“我们去摘桃子吧！” 大门里走出来一个瘦高个儿的男孩。大卫来王村两年了，他长高了许多。他的袖子卷到手肘，裤腿也卷起到膝盖。他的头发垂下来，快遮住了眼睛，手里拿着一本书。大卫温和地对小伙伴们说：“我现在很忙。你们先去吧！”几个男孩们看了看大卫没有一起去玩的意思，就跑走了。 大卫坐在门口，沉浸在书中。那天的太阳似乎走得很快。等大卫把目光从书上移开的时侯，粉红色和橙色的阳光像柔软的丝绸毯子一样从天空中落了下来。 “大卫！大卫！”，突然，从村里方向传来了几声急促的呼唤声。几分钟后，几个男孩子急匆匆地跑到大卫家。其中一个男孩把手放在大卫面前。 “大卫！我手割伤了！”狗子叫道，他比大卫小两三岁。 “让我看看！”大卫说。他握住狗子的手，检查了几秒钟。“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就回来！”大卫一边喊着，一边跑回屋里。 不一会儿，他拿出一个布包放在门槛上。 “来！坐下！”大卫说。 他打开布包，拿出一小包粉末，涂在狗子的拇指上。血止住了。大卫从布包里拿出一卷纱布，撕下一截，把纱布缠在狗子的拇指上。 “狗子，你明天还要再来我家，让我检查一下你的拇指，好吗？”大卫很老成地说道。 “哇！谢谢你，大卫！”狗子喊道。“不过，你在我拇指上涂了什么？” “这是我爷爷配制的神药！”大卫自豪地说。“我想有一天我自己也能做出来！” “真的吗？你怎么做啊？” “我正在读我爷爷写的医书。” “真的？我信你！” “当然！”大卫非常自信地说。 “加油哇，大卫！ 积阴德！”父亲在小小的书房里听到门口的动静，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很高兴大卫能给他的小伙伴疗伤，还想学着爷爷配制草药。 “积阴德！积阴德！”爷爷在世的时候，经常会跟大卫念叨念叨“积阴德”。深受爷爷的言传身教，大卫和父亲也把“积阴德”作为一个正人君子应该具有的品德标准。“积阴德”是佛教轮回的一个概念，意思是“做善事的人在来世会得到好报”。 第4章 乡里赤脚医生 第四章乡里赤脚医生 （1970~1977） —1— 一个炎热的夏日中午，日头明晃晃地高悬在柳树梢头，知了扯起嗓门不知疲倦地高高低低唱着大合唱，快把人地脑子都嗡嗡懵了，催着人们大白天快快进入南柯梦乡，多做几个黄粱美梦。 “大卫！大卫！”突然，安静的村里响起几声呼喊。只见大卫的发小狗子抱着一个他两三岁的儿子紧紧张张地往大卫的小屋奔来，隔老远就听到他心急如焚地高声喊道：“我家宝宝的额头好烫。快给看看！这两天，他也没胃口，什么都不想吃。” “别急！别急！先把他放床上去！让我看看！”大卫边侧身让狗子进屋边说：“他这样多久了？” “从昨天早上开始！” “他喝水了吗？” “没怎么喝。他不想喝水。” 大卫从屋角拿了张凳子让狗子坐下，自己也拖过一张凳子坐在旁边。然后，大卫静静地在小孩的手腕上号了号脉。从脉象来看，大卫确诊这孩子就是普通的感冒发热，毕竟天气太热了，小孩子抵抗力不强，容易伤风感冒。 “先喂他这杯水。”大卫递给狗子一杯温开水。然后，他走进厨房，端了一盆水和两条湿毛巾。“把这条湿毛巾放在他的额头上，做物理降烧。用另一条湿毛巾擦他的身体。用凉水反复浸湿毛巾，降温。” 随后，大卫走进他的小房间，拿来两个装了药粉的玻璃罐。他在桌子上放了几张纸，然后在一张纸上把两个罐子里的粉末各倒出来一些，混合在一起，再均匀地分放在其它张纸中央。大卫像折纸那样把每张纸折成小方块儿，正好把纸中央的药粉包起来。 “把这些药粉拿回去，每包兑两勺温开水，每天喂宝宝两次。”大卫对狗子说。 就在这时，父亲回来了。他附下身来仔细地检查了孩子，在小孩的右手腕上搭上手号了号脉，得出跟大卫相同的诊断。接下来，父亲就轻声嘱咐狗子说：“给孩子按时吃药，他的烧很快就会退的。” 大卫送走狗子父子俩后，回屋跟父亲进一步讨论了狗子儿子的病情。父亲确认了大卫的诊段是正确的，也对症下了药。父亲欣慰地拍了拍大卫的肩膀，说：“你做的不错哦！’积阴德’啊！” “积阴德”是佛教里轮回的一个概念，意思是“做善事的人在来世会得到好报”。以前，大卫总听到爷爷这么说。爷爷在世时是方圆几十里地颇有名望的老中医。现在，听到父亲也说起“积阴德”时，大卫情不自禁地又想念起了爷爷，眼眶也有点红了起来。 过了半晌，大卫眸子低垂，若有所思地呢喃着：“我这次用了爷爷留下来现成的药粉来处理急诊。爷爷配置的药总有用完的那一天。今后，我们要是也能够配制爷爷那样的药，该有多好呀。” 父亲接着大卫的话题，点评道：“是啊！我记得很久以前，你爷爷提到过祖上传下来一本药方集子，里面收集了好些药方，药方上应该有注明各种药材的剂量。不过，自打我返乡之后从没在你爷爷的书架上看见过那本药方集。”父亲说到这里，眉头一蹙。他手按着额头，也陷入沉思。 —2— 转眼，大卫25岁了，长成了一个1米86的英俊小伙子。他生的五官粗旷、方脸，眼睛细长，单眼皮，两道粗眉如卧蚕；他的嘴厚略唇，满口的白牙非常齐整。大卫笑起来的时候，他的两腮上显出浅浅的酒窝。与众不同的是，他的鼻翼宽大，鼻尖弯钩像鹰喙，鼻子是他脸上较为特殊的、极易应人注目的所在。不过，大卫的俩耳朵宽大，耳垂肥厚，很符合当地人对运道之好和富贵之像的认定。受到小时候爷爷教他《弟子规》的教诲，“唯德学，唯才艺，不如人，当自励。若衣服，若饮食，不如人，勿生戚。”多年来，大卫衣着朴素整洁，衣服肘部和裤子膝盖破损的地方都整整齐齐地缝着补丁。平常，他喜欢穿简单的白色棉布立领衫，在70年代的南方乡下，这种款式的衬衫也是显得很过时。 在村里同龄人中，大卫确实看起来要比他25岁的实际年龄更加老成些。 平日里，大卫都显得很严肃，沉默寡言的，也不太合群。一般人很难从他脸上看到他的表情。像他的几个发小这么亲近的人也只有很细心地观察从他的微微颤动的眉毛，才有可能察觉出他的一丝丝喜怒哀乐的迹象。 不熟悉大卫的人都认为大卫是一个相当严肃、非常清心寡欲的年轻人，貌似他胸口上总是挂着“生人勿近”的社死牌。换句话说，一般人都不敢招惹他。 王村很小，村里的孩子们从穿开裆裤起就玩在一起玩泥巴、一起在田埂上疯跑、一起在村里嬉笑打闹。现在，大卫的发小们基本上都成家了，发小们的孩子从蹒跚学步的小娃儿到小学生都有。那些曾经对大卫一见倾心的女孩们，现在也成了村里人家的媳妇儿，或者远嫁到外村甚至外地去了。 近几年里，大卫的婚事也让村里热心肠的大妈大婶儿操碎了心，隔三差五就有人都来家里给大卫说媒。但是，大卫常常出诊在外，媒人们遇不着他。 大卫从18岁起就和父亲维宏一起给方圆数十里地的乡亲们看病。前两年，父亲得了关节炎，逢天气不好，腿疼就犯了。这时，父亲就走不了远路，所以大卫也经常独自出诊。 除了大卫经常出诊，媒人们老见不着他之外，还有一点让媒人们为难的是大卫的长相。虽然大卫已经出落成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人高马大的，但是有点夸张的说，他的五官长的不太像一个典型的中国人，特别是他的鼻子。这样的长相与村里人有些格格不入，看上去家庭成份不好。在那个年代，一个人的家庭成份是婚嫁成功与否的重要因素，成份越好，越容易处上对像。大卫不苟言笑的表情，也透露了他认识到了自己的长相与村里人不同，因而引发了他对自己的家庭成份的自卑。这些因素也变成了他谈婚论嫁的绊脚石。 这样，村里热心说媒的大妈大婶们就来大卫家走动得越来越少，大卫的婚事也就这么慢慢地拖下来了。 “算了，随缘呗。”大卫时不时地这样安慰自己。他虽然不认可人的德行和能力是靠外在的长相来决定的，但是，他也不愿意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去改变村里人对自己的看法。相反的，他把自己的所有业余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中医理论知识上面。除了阅读爷爷收藏的大量经典医书，例如，《备急千金要方》（又称《千金方》）、《本草纲目》，等等医书，以外，大卫还专门骑自行车去县城的新华书店买了乡下青年们很时兴《赤脚医生手册》。这本书是当时想成为赤脚医生的扫盲书和圣经，大卫跑来三次县城，才买到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不过，这本书对于大卫来说，还是很浅显的。大卫把爷爷的古代经典医书和这本当代医书对照起来读，比较之下，不难看出扫盲书与经典医书的差别。这也引起大卫对传统中医学的浓厚兴趣，那时他也没有想到，若干年之后他的这个兴趣会引导他循着心中的念想走到一个特别的地方。 大卫在读《千金方》里面的《大医精诚》时，对这位唐代名医孙思邈的中医学伦理学认真学习、深刻理解，对自己今后成为一个什么样的高尚医者有了一个基本概念。他与父亲经常讨论《大医精诚》的重要观点，例如，医术必须精益求精、心怀仁心才能普救众生、医者应该保持庄重与专注、必须恪守医者的职业操守，等等。 这些年以来，大卫通过刻苦自学和认真为乡亲们治病，逐渐成为了乡亲们信赖的赤脚医生。 慢慢地，关于大卫的长相不再被人们说三道四了，这个八卦逐渐淡去了热度。乡亲们也都认可了大卫是王村周围十里八乡里最帅的单身赤脚医生。 —3— 20 世纪 70 年代中期，传来了大学恢复招生的消息。 1966 年夏天以来，全国所有的大学都停止了招生，学校也停了课。老师们教授们除了写检查，或被批斗，再也无法教书。没多久，好些讲师教授们都被下放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七、八年过去了，一些有名望的大学开始在工人、农民和解放军战士中选拔学生。这消息令大卫感到非常振奋和期待。 从1975到1976年的两年里，王村只分到一个招生名额，是去杭州的大学读医科。村里人都认为大卫是最佳人选。 但是，大卫并没有收到录取通知，倒是他的远房表哥王大成被录取了。在村里，大卫只见过大成几面。王大成虽比大卫大了 7 岁，待人接物却是非常老道油滑，拉关系、走后门王大成都是信手拈来。 大卫对上不了大学这事感到非常沮丧。他原本以为自己可去正规大学里学医科，毕业之后可以当一个有所成就的中医大夫。另外，大卫心里还藏有一个秘密，是去城里寻觅到他父亲说起过的那本古秘方集。 大卫没能上大学这事，反倒激发了大卫想要更多地了解那本古秘方集。他认为这本书很有可能被埋没在大学图书馆的某个角落沾满灰尘，也有可能藏匿于大城市的某家二手书店里。 “如果我能找到这本集子，就能学习到更多的药方子。如果真能得到它，那我就是这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大卫这么梦想着。 第5章 上大学 第五章上大学 （1977～1982） —1— 南方的一个秋日上午，风和日丽，天气也是不冷不热的，令人非常心情愉悦。寂静了多年的运动场上，忽然间热闹起来了。原来是浦江中医学院组织的新生运动会正在举行。跑道边上，熙熙攘攘地挤满了热情洋溢的年轻人，他们嬉笑打闹、疯跑追逐，宁静的校园顿时迸发出了欢乐的氛围。“加油！加油！”年轻人的呐喊声穿透几条跑道，串上了林荫大道边的梧桐树稍。 “喂！快把手给我！”在终点线外的跑道上，大卫急促地对着一位蹲在地上的女孩说着。 这女孩软弱无力的蹲着，脑袋耷拉到胸前，双臂无力地垂在身旁。闻声，她吃力地抬起右手，伸向大卫。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双眼紧闭，脸上显出痛苦的神情。 大卫一把抓起女孩的右手，用自己的拇指用力掐住她手掌的虎口。 “哎哟！疼！”那女孩大叫起来。 “你好些了吗？”围观者中有人问道。 “嗯。”女孩轻声应道，并试着站起来。 大卫看到女孩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仔细一看，接着有点惊讶地说：“哦，你是总坐在教室第一排的那个女生，你叫什么名字？” “她叫刘英。”边上的那位年轻人抢着回答。“你好！我是华生！” “我现在感觉好多了，谢谢你啊！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刘英问大卫。“我也注意到你总坐在教室最后一排。” “哦，我是王大卫。”大卫回答。 “大胃？很能吃啊。”刘英咯咯笑起来，华生也跟着笑了起来。还真是，大卫的名字在中文里听起来像一个胃口的吃货。这之后，大卫在学校里就成了“大胃王”。 看得出来，刘英性格开朗活波，人缘不错。华生人长得高高瘦瘦的。所以，刘英也给华生起了个绰号叫“花生芽”。 刘英生得皮肤白皙，鹅蛋脸上两条细细的柳叶眉，衬得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说起话来长长的的睫毛忽闪忽闪的，露出些许狡婕的神情，与她这张清秀的脸形成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反差萌，常常令陌生人大吃一惊。宿舍的几个舍友唤刘英为“白雪公主”。 “女子200米第一名是刘英。”三位新同学还在跑道边高谈阔论的时候，听到运动场上的扩音器传来了比赛成绩。 “恭喜你！”大卫和华生异口同声对刘英说。 “谢谢！”刘英红着脸。 “哦，我要去跑男子400米了。回头见。”华生说完就快步跑走了。 “你还要参加其它比赛项目吗？”大卫关心地问刘英。 “没有了，200米是我在新生运动会的参加的唯一项目。”刘英回答。 “哦。那你就回宿舍休息吧，多喝点红糖水。” “哦？为什么？” “依你现在的情形，多喝红糖水对你有好处的。你要相信我，我可是很有经验的赤脚医生呢。” “哦，好吧！” 刘英仰起一双黑色黝亮的眸子，很认真地看向大卫。他个头很高，身材魁梧，楞角分明的面孔上五官标致，只是鼻翼宽大，极易令人印象深刻。大卫低垂着眸子，刚刚跟眼前这个个头还不到他肩膀的小姑娘嘱咐完。大卫脸上那副老郎中的神情，让刘英觉得他看起来比班上大部分的同学老成多了。于是，刘英也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象王大夫”，她一口软软糯糯的声音令大卫莞尔一笑。 大卫确实是班上年龄最大的学生。对于眼前这个像邻家小妹妹一样的刘英给他起的这个有些损人的外号，大卫只是很宽厚地笑笑，并没在意。 —2— 1977年底，教育部在全国范围内组织了第一次大学招生考试。那年，大卫已经32岁了。 第一年恢复高考，考生里面包括了从1966年以来的高中毕业生。他们被耽搁了整整十年，这年的高考是他们圆大学梦的机会。 大卫在这年的高考中取得了高分，考入了浦江中医学院。在学校里，他和比他小很多的同学们坐在同间课堂里上课。大卫班上有几位同学只是十五、十六的少年，是跳级考上大学的高中生。他们的年龄是大卫的一半，于是戏称大卫为“王舅舅”。 在学校宿舍里，每间宿舍有四张上下铺，通常住了七、八位学生。华生也住在大卫的同间宿舍里。 华生进大学那年十六岁。在新生运动会上，大卫治疗刘英的时候，华生正好站在边上，结识了大卫，并和大卫成为了忘年交。他非常钦佩大卫掌握的中医理论知识和在乡下当赤脚医生时积累的医术，以及大卫身上体现出的儒雅的医者风范。不过，最令他敬佩的是大卫的自律性，比如，无论春夏秋冬，大卫每天早上坚持跑3~5公里，风雨无阻。 华生是家里的独子，天资聪颖，也养成了自由散漫的习性。每天早晨，华生都喜欢赖床，不肯早起。所以，大卫总是在200人的阶梯教室里为华生占上好座位。每次早课前，大卫会把华生的书包放到第二排的桌上。上课铃声响起的时候，总是能看到华生头发凌乱、睡眼惺忪地抓着馒头，踩着铃声冲进教室，奔向他的书包所在的第二排座位。 大卫总喜欢坐在教室最后面不起眼的地方。如果课程内容乏味，他就安安静静地读他最喜欢的书。有时，他实在忍受不了教室里面的呱噪，就悄悄地离开教室，躲到图书馆去。大卫特别喜欢图书馆的静谧，总是一待就是几个小时，经常呆到图书馆关门。 如果华生在教室后面看不到大卫，就知道大卫去了图书馆，肯定会错过午餐时间。华生会跑去饭堂打饭，也给大卫买好午餐，再带回宿舍，不让从图书馆回来的大卫饿着。如果俩人能一起下课，华生会抢先冲出教室快跑到食堂，站到打菜队伍的前头，这样就能抢到好吃的红烧大排，而大卫负责买米饭。因此，在饭堂打饭这事儿上，华生和大卫成了一个团队，配合默契。 没有课的时候，华生和大卫就结伴去教室写作业或着看书。教室里的好座位总是很受欢迎，必须早点去才占得到好位子。华生和大卫轮流占两个座位。过了不久，刘英也参与占座位。他们仨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在所有课程中，大卫最喜欢中医基础课，他从不迟到早退。 “《本草纲目》中有许多生长在中国南方的草药。谁能说出其中几种？”叶教授在第一堂中医基础课上问道。“请你来说说！”他指着坐在教室最后排的一位穿蓝色衬衫的学生问。 “我的家乡在江苏省丹阳县。我们那里到处能看到车前草、马齿苋，野苋菜、艾草、紫云英和灰灰菜。”大卫站起来有条不紊地回答。 “你能解释一下这些草药的用途吗？“ “当然。……” 第一节课之后，叶教授开始欣赏大卫起来，对他赞许有加。 第一学期后半期时候，叶教授在课上简单介绍了清代出版的一本药方集子，作者是一位80岁的老医生，叫汪昂。20世纪60年代，这本书曾经被再版过一次。 大卫听说了这本药方集子，很感兴趣。下课后，他立即去了学校的图书馆查阅。但是，图书馆没有收藏这本书。大卫很不甘心，就决定去市中心的市立图书馆找找看。 星期天，他向同学借了一辆自行车，准备好了两只馒头，带了一壶水，就去了市立图书馆。等到了图书馆，才发现星期天图书馆不开门。 第二次大卫去市立图书馆的时候是星期六。他终于进到了图书馆，在问讯台排了一会儿队，查到馆里果真收藏了这本药方集。可是，等他找到存放这本书的书架时，发现别人已经捷足先登，书已经被取走了。 大卫第三次去市立图书馆是一个星期三的清早。那天，天下着小雨，大卫穿上雨披，骑车早早去了市立图书馆。他想这趟再不能白跑，一定要蹲到这本秘集。 “哇！ ‘升阳益胃汤！’”在图书馆二楼安静的阅览室里，忽听得大卫大声惊讶地说道。原来，他发现这本1885年出版的《汤头歌诀》（【清】汪昂）的一首诗好熟悉。这本集子已经很旧了，封面上还缺了书角。书中这首诗是这样的： 升阳益胃汤 升阳益胃参术芪，黄连半夏草陈皮。 苓泻防风羌独活，柴胡白芍姜枣随。 接下来的大半天里，大卫将药方一一抄在他的笔记本上。后来，他又来了三次市立图书馆才把整本书抄完。 在抄写药方的过程中，大卫发现药方上没有标明药材的使用份量。他很纳闷原因是什么。 汪昂的【汤头歌诀】写于 1694 年，也就是清朝康熙三十三年。200多年以来，这本书被修订和出版过很多次。许多中医大夫也都使用了书里的药方，还依据病人的情况，适当修改药方，达到更好的治疗效果。市立图书馆收藏的这本药方很可能来自某位医生或着中药店。 大卫记得他的父亲在回到老家王村之前，在上海经营了他家祖传的中药店好些年。他很想知道父亲是否也了解【汤头歌诀】。或许父亲还保存了一本？没准儿，父亲也有自己的版本，可能记录了更详细的药材用量。 想到这里，大卫顿时感到很兴奋，也很激动。那天夜里，大卫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脑子里都是【汤头歌诀】里面的药方，像幻灯片那样，一篇一篇地在眼前飘过。那晚，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阖眼沉沉地睡去。 —3— 大二的那年暑假前的一个周末，大卫邀请他的两位好友去他的老家王村玩玩。刘英和华生都在城里长大的孩子，去大卫的老家是他俩第一次去乡下，都非常兴奋。 他们仨翘了周五的哲学课，一大早就出发了。当他们三人从上海坐火车、再转公共汽车到达王村的时侯，天已经黑了。大卫领着二位同学穿过安静的村子，快到大卫家时，看到窗户里透出柔和的灯光，二个城里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大卫的父亲维宏听到年轻人的声音，快步从屋里走出来，在院门口迎上了大卫他们。“欢迎！欢迎！”父亲朗声说道。 听着父亲温润亲切的问候，刘英和华生顿时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伯伯好！”他俩异口同声地问候道。 刘英抬头仔细打量着大卫父亲。只见他身着浅色布衣布裤，头上有些谢顶，头发梳的整整齐齐，戴着一副圆圆的金边眼镜，细长的眼里透出温和诚恳的目光，跟大卫的眸子很像。大卫父亲看上去更像是一位教书先生。 “老爸！这位是刘英。这是华生。”大卫给父亲一一介绍他的同学。 “路上很幸苦吧？来，来，来！孩子们，都坐下吃饭吧。”大卫父亲热心地邀请道。 大卫父亲早已准备好了晚餐，欢迎儿子大卫和他的同学们来家做客。他在院里的葡萄架下摆了一张方桌，和4张竹椅子。 “哎呀！我胳膊上有啥东西在爬？”突然，刘英惊叫道。 “哦，那只是一条小毛毛虫！”大卫应声从刘英的右臂上抓起一条小虫子，顺手扔到地上。 “痒！太痒了！”刘英抱怨道。 “哦。等一下。”大卫走进屋里，拿来一个小瓶子，用手指蘸了少许膏药。“感觉好些了吗？”大卫用蘸了膏药的手指在刘英的右臂上抹了几下后，问她。 “好了，不痒了。”这时，刘英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叫起来，她这才感到饿了。她一看到桌上摆的饭菜，就高兴的说：“哇！有这么多的好菜耶！” “都是家常菜。你们多吃些！”大卫父亲笑呵呵地催促着三位年轻人吃饭，他自己则摇着大芭蕉扇坐在一旁，惬意地看着他们仨狼吞虎咽地享受农家菜。 “好吃！好吃！太好吃了！”刘英和华生边吃边赞道。 “大为，你刚才在我右臂上涂的是什么？”刘英吃饱了，才想起先前她胳膊上的毛毛虫，心有余悸地问大卫。 “哦，我用了我爸爸配的药膏。”大卫回答。 “药膏里面是什么成分？”刘英很好奇地问道。 “老爸，你用了哪个方子配了这药膏？”大卫问父亲。 “哦，我用的是散肿溃坚膏。”父亲回答。“方子里有十七味药材。” “我猜这药膏里用了黄芩和黄连。” “对，你说得对。” 刘英和华生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药膏的成份。作为中医院的学生，他们自然都对中医药材的实际应用很感兴趣。 — 4 — 第二天一大早，大卫就带着刘英和华生去参观河边的药草园。这园子是大卫的发小狗子种植的，狗子的本名是王大运。村里人习惯给孩子起个很普通很皮实的小名，希望孩子能顺顺利利、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 他们仨到药草园的时候，狗子已经在园里干活了，早晨的阳光把他笼罩在一片柔和的氤氲之中。 这时，太阳刚刚从河面升起，五彩的晨光洒在河面上，河水里倒映出彩虹般的涟漪。在狗子的药草园里，薄雾弥漫在植物上，药草叶子上还有露水，大大小小的露珠在晨曦的映照下显得晶莹剔透的。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搅动了河边的宁静。而两个城里来的年轻人被空气中飘来的药草香味唤醒了。 “嗨！狗子！”大卫大声叫道。 “大卫？你怎么来了？”狗子听到有人喊，直起了身子，看着大卫他们仨走近。“这两位是你的同学吧？” “对。这是刘英，我们班上的英语课代表。这是华生，我们班上的体育课代表。”大卫把他的好友们一一介绍给狗子。 “嗨！你好！”刘英和华生异口同声地向狗子问好。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狗子热情地说。 “哇！你也能像我们语文课上的教授一样背诵《论语》！孔夫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华生对狗子的学识和聪明才智印象深刻。 “哪里哪里。大卫才是我的老师。还是请大卫背诗吧。”狗子听了华生的夸奖，有些害羞了。 大卫也不推辞，站在园中，很认真地背诵起来： “百合固金汤： 百合固金二地黄，玄参贝母桔甘藏。 麦冬芍药当归配，喘咳痰血肺家伤。” “我的药园就是用大卫教的这首诗命名的。”狗子解释道。“百合园这个名字是不是很美啊？” “真的吗？太有意思了！”刘英惊呼道。“狗子，你给我们介绍介绍你的园里都种了哪些药材，好吗？” “当然可以。你们过来看，这些是党参。那些是天麻和当归。那边是黄芩qin2、黄连、黄芪qi2。”狗子指着这些植物，仿佛在秀他的宝贝。 “我喜欢那些紫色的花。真漂亮！”刘英叫道。 “哦，那些是黄芩花。”狗子说。 狗子的百合园里种了好多种药材。大卫他们仨在园里逛了一上午，好奇地逐一仔细观看每一种药材。他们在学校里还没有学到这些药材。 “哎呀，天气太热了，让你们遭罪了。饿了吗？你们来我家吃午饭吧？告诉你们，我老婆煮的粥可好喝了，你们一定得尝尝。”狗子盛情地邀请三位大学生。 “好啊，好啊，我们当然要去尝尝嫂子的手艺。”在菜园里泡了一上午，华生也感到饿了。 按照当地的习俗，狗子二十岁出头就和他的小学同学玉芬结了婚。现在他们的大儿子满八岁了，老二是女儿，5岁了。老三也快要出生了。 “大卫来了？都进来吧。”玉芬把三位客人请到自家前院，她已经在树荫下支了张桌子。“喝口茶吧。”她给每人端来了一碗茶。 玉芬三十出头，短发，圆脸，丹凤眼笑盈盈的。她走路快，大嗓门。她快步进到厨房去端菜，从她背后一点儿也看不出她已经有了8个月身孕。 “这粥真好喝！”刘英边咂巴着嘴，边夸玉芬。 “是啊，这粥是我妈妈教我的，也是她妈妈教她的。”听到刘英的赞美，玉芬有些害羞地笑着说。 “嫂子，你在粥里都放了些什么食材？”刘英问道。 “让我想想。”玉芬手抓了几下头发，蹙眉沉思起来。 “哎，嫂子，稍等！我想把你的菜谱记下来。”刘英打断道。她起身去书包里取来笔记本和钢笔，又坐回了桌边。 玉芬想了一想，跟刘英说了这道粥的做法： 薏米粥： 配料：2杯米 2茶匙薏米粉 1/2茶匙小苏打 步骤： 第1步：把米洗净；倒入4～5倍的水；然后，开大火将米和水煮沸；开小火； 第2步：将薏米粉和一杯水混合；一边搅拌一边慢慢地倒入锅中； 第3步：把小苏打加到粥中； 第4步：用小火煮粥。当粥变成浅黄色时，粥就煮好了。 “薏米粥是我们当地的家常主食。”大卫解释道。“它是我们代代人家餐桌上都会有的。夏天，我们当地人更喜欢喝冰凉的薏米粥，这比任何饮料都好喝。” “哎，来来来，你们再尝尝我做的腌萝卜。”玉芬说。 “这萝卜微咸、脆脆的，口感很好！配粥正好！”刘英由衷地赞道。 “嫂子，你做的饭菜很合我的胃口。我都吃撑了！”华生边打着饱嗝边笑眯眯地赞道。 看到这俩城里孩子很欣赏农家菜，大卫和狗子对视一笑。瞬间，开心的笑容爬上了他俩的脸庞。 —5— 那天晚餐过后，大卫和两位城里同学来河边乘凉。此时的阳河岸边，夏夜的微风徐徐，随着河风散布开来，令人感到凉意畅快。河边的药草园里，高大的药草叶子间隙中无数萤火虫提着小灯笼飞来飞去。附近的池塘里蛙声此起彼伏。 大卫看着飞来飞去的萤火虫，想起小时候父亲教的“囊萤夜读”的故事，随口说了出来：“胤恭勤不倦，博学多通。家贫不常得油，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以夜继日焉。” “哇！“华生听到之后不明觉厉，赶忙问道：”大卫老师，您能不能说人话呀？“。 在大卫他们上大学前的十年里，在学校里是没有古文课的，古文被认为是四旧，就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是要像秋风扫落叶那样毫不留情地排除在语文课本之外。华生那代人上小学和中学的时候，正好是被卡在这段文化真空中。 大卫是爷爷和父亲在家中沿用传统的中医教育体系教育出来的。在老家王村这偏乡一隅，家中的古籍在纯朴的乡亲们的庇护下，得以保存了下来。大卫除了出诊给乡亲们看病，就是自学，他的大多数时间都在老屋的书房里读书。在爷爷和父亲的教导下，大卫不仅熟读《千金方》、《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药对》、《本草纲目》等古医书，还读过《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以了解何为仁者之道。他还通过读《史记》、《汉书》、《后汉书》，了解古今历史。后来，他还读了《庄子》、《老子》等古籍，学会去体会天地自然运动变化的规律与真理。 听到华生的揶揄，大卫宽厚地笑了笑，耐心地解释道：”’囊萤夜读’这个故事出自《晋书·车胤传》。说的是车胤童年的故事。车胤是东晋时期的大臣，最高职位做到了吏部尚书，那是古代六部中吏部的最高级长官，相当于现在的中央组织部部长兼中央机构编制委员会办公室主任、人事部部长。车胤自幼好学，虽然他家中贫穷，常常连灯油都买不起，但他努力创造条件来读书。我们在河边草丛里看到的那些一闪一闪的萤火虫是一种会发光的昆虫。车胤就是在夏夜里把萤火虫收集起来，装进用白色薄绢做的口袋里面，就成了一盏灯，有光亮照着书，这样，车胤就能夜以继日地读书、学习了。“ “哇！古人学习真刻苦啊！那么《晋书》是谁写的呢？”华生好奇地问道。 ”《晋书》是唐代由一群史学家在朝廷组织下集体编撰的。领衔编纂的核心人物包括时任宰相的房玄龄，他担任总负责人；还有后来成为唐朝名臣的褚遂良，他参与监修工作；还有主要编纂者之一的许敬宗，他负责部分篇章的撰写。此外，还有令狐德棻、李延寿等多位学者参与其中。该书成书于贞观二十年（公元646年），记载了西晋和东晋的历史，是“二十四史”之一。“大卫凭着自己的记忆说道。 仨同学安静地坐在岸边，满天的星星普照在河边的这群人身上。华生坐在大卫边上，静静地听着古老的故事，眸子里一片清澈明亮。今晚，这个萤火虫的故事给了华生很多的启发，他有些看清了一位优异的医者应该如何养成，应该夯实哪些理论基础，特别是应该积累哪些重要的人文历史知识。 “哎！同学们，这儿多美啊！”刘英打破沉寂，柔声发出了一声感叹。 “是啊！我特别喜欢这里的宁静。”华生附和道。 “宁静吗？夜色里的蛙声一片，多美妙的合唱！”刘英说道。 “从哲学意义上来讲，内心的宁静与外部的喧嚣并不冲突。”华生若有所思地说道。 “哎呀，又宁静又喧嚣的。华生，你把我都整糊涂了。”刘英撇嘴轻声地嘟囔着。 “那你就应该读读《第二次握手》。”华生立马就给出了一个解方。 “哦，那本小说啊。”刘英顿时心神理会道。 “你们说的是《第二次握手》那本小说吧？”大卫问道。“几年前我还在夜里偷偷手抄过一本呢。我记得，当时那本手抄本书好像都只在好友之间传阅。” “你说什么？你还真的手抄过一本？那么厚的书？没想到，你这么文青啊！”刘英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是不是有点儿生不逢时啊？如果早出生几年，说不定我也会躲在被窝里拿手电筒照着手抄一本《第二次握手》。想想都觉得好浪漫啊！”刘英眯起眼睛，一副很梦幻般地冥想起来。 “是啊！不过，你更应该庆幸在你最好的年华上了大学。埃！我就没有你那么好的运气喽。我的青春被白白耽误了这么多年。”大卫被刘英说的不好意思起来。他垂着眸子，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 “不过大卫，你也是老资格的赤脚医生了，积攒了这么多中医知识，积攒了这么多的临床经验，我好羡慕你哟，好敬仰你哟！”华生双眼闪亮、满脸真诚地对大卫说。 “啧啧啧！好肉麻啊！”大卫伸手撸了撸华生的头发，关爱地看了看这位小自己一半的同学，欣然地接受了华生的赞扬。 — 6 — 夜深了。华生和刘英也困了。于是，大卫带着他俩沿着小路慢慢地走回家。 走进院门，他们看到大卫父亲还坐在竹椅上乘凉。他摇着蒲扇，看着几个年轻人凑一起亲热地聊天，他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一瞬间，他自己的青春岁月仿佛像幻灯片一般在他眼前一一闪过。 “王伯伯！您能不能给我们看看您攒的古书呀？”华生蹲在跟前问道，打断了大卫父亲的回忆。 “哦，好啊，好啊！跟我来。”父亲领着三位年轻人，慢慢地走进了他的书房。 “王伯伯，这些书看上去好古老啊！”刘英指着书架顶端道一排书问道。 “是啊，它们都是用古法装订的线装书。”父亲回答道。他接着就跟刘英简要地讲解起线装书的制作方法。 “哇塞！王伯伯，您这范儿像极了我们的语文老师，就像是站在讲台上那样侃侃而谈。好帅哟！”华生目不转睛地瞧着大卫父亲，翘起了大拇指由衷地赞道。 大卫父亲没有立即接过话茬。随着华生的话音一落，大卫父亲的脑海里真的浮现出了当年他在圣约翰大学教书的一幕幕。说实话，他在讲台上讲课的情形还真是栩栩如生呢。 “来，我给你们看看这本小册子。”这时，大卫父亲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这是一本诗集吧？”刘英问道。 “是《弟子规》。是给孩子的启蒙教材。”大卫父亲回答道。 大卫接过来，翻了几页，看到这本小册子里有爷爷教过自己的诗，心里忽然有些感动，想爷爷了！他的眼眶不知不觉间红了起来。他把小册子抱在胸前，沉默地站了许久。 “哇！这是一本什么书啊？，’Talmud’？《塔木德》？”刘英正在仔细看一本旧书的书脊，上面的英文书名引起了她的注意。这本英文书是混夹在好些线装书中间的。 “哦。这是一本旧书。”大卫父亲没有多做解释。 大卫这才开始注意起那本英文书来。咦，为啥这么多年里他从来没有注意到这本书呢？这本书里写的啥呢？大卫很好奇。 “姑娘，你的星座是什么吗？”大卫父亲问刘英一个问题，引起了她的注意。 “什么是星座呀？”刘英好奇地问道。 “星座是西方人的算命方法。” “我奶奶以前在老家村里总给人算命。所以，算命是一种迷信，对吧？” “那倒不一定是迷信。不过，西方的算命方法跟中国人的不太一样。” “哦。那我有倒点好奇，用西方的算法，我的星座是什么？” “你是哪月哪日出生的？” “10月28日。” “嗯。你应该是天蝎座。” “哦。天蝎座的命好吗？” “解释星座的运势可不是用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得清楚的，要从好几个方面去看。跟你奶奶的算命路子也是大同小异的吧？哦，你对星座感兴趣了？我今天就是抛砖引玉呢。你要是真想了解更多的星座，你自己可得花点功夫去钻研钻研喽。” “嗯。也是。这个星座听上去挺有意思的。我会去多了解了解的。谢谢您！” “哈哈！其实，在我看来，所谓星座运势只是根据统计数据推算出来的一种说法。是统计学的一个运算结果而已。仅供参考。小姑娘，千万别当真啊！” “哦。我今天第一次听到星座这个话题，确实感到很好奇。我回学校有空去图书馆里找找看，看有没有关于星座的书或者资料什么的。”刘英很认真地说道。 此时，大卫被父亲和刘英的对话惊艳到了。他从来还没有见过父亲如此风趣、如此幽默、如此知识渊博。 夜深了。三个年轻人在忙乎了一天之后，都沉沉地睡了。静静的院子里，大卫父亲还在慢慢地走来走去，他脑子里都是自己年轻时候的画面，扰动着他的心思，弄得他完全没有睡意。这时，月亮已经升到很高的夜空里，月光温柔如水。朦胧的夜色也遮掩不住他黝亮眸子里的躁动。院子里一个俊逸修长的身影被月光投影在地上，清风朗月般显得十分寂寥。维宏仰头望着天上那轮月亮，轻轻地叹了口气：“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啊！” —7— 大二上学期的每周三上午有英语课，是在一号教学楼里的阶梯教室里上的。在中医学院里，英语课算不得很受欢迎。大多数学生都去啃线装书了，毕竟学中医的武林秘笈之一是拼背功。像ABC这样的雕虫小技基本上是入不了立志成为现代李时珍们的法眼的。 上课铃声已经响了好了。华生悄悄地从后门溜进来，坐在最后一排。他看着某人不在，眼里露出一丝心神领会的调皮目光。正好，坐在第一排的刘英回头，华生与她快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刘英会意地勾了勾嘴唇，点了点头，就转过身正襟危坐在第一排。 此时，林教授迈着碎步娉娉袅袅地走上讲台。“Good morning!” 林教授温婉的女中音响彻了阶梯教室。 “Good morning!”带有些起床气的男声女声从教室的各个角落里传来，参差不齐的像没有排练熟练的合唱团的几个声部。 “刘英？”林教授站在讲台后面喊道。她每节课开始的时侯都会按照花名册点名，然后记录学生们都考勤。 “到！”坐在第一排的刘英高声答道。 “华生？” “我在。”坐在教室后排的华生懒洋洋地答道，用手揉了揉眼睛。英语不是他最喜欢的课程，他感觉坐得离老师越远越好，这样他就可以安心地闭目养神、或者做做白日梦。 “王大卫？” “哦，他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让我跟老师请个假。”刘英回答道，声音里透出她心里有点发虚。哎，代人扯谎总不能很理直气壮。 “哦。”林教授轻轻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用笔在花名册上标注了一下。大卫是班上的大年龄学生，在课堂上总是坐在最后一排，低头看自己的书，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对英语课的轻视。其实，林教授也注意到了大卫最近已经翘了好几次课了，也不知道去鼓捣啥玩意儿了。倒是课代表刘英帮大卫给林教授打马虎眼，林教授心知肚明，也不点破。 “好了，现在开始上课了。”林教授是一位40岁出头的清秀女子，她留着短短的卷发，瓜子脸，透过无框眼镜，她的东方古典美女般的丹凤眼灵动美丽。她念英文课文，会时不时露出娇嗔的神情，又神似西方美女的神态。 这天，林教授身着一件浅蓝色连衣裙，配上白色蕾丝开衫，脚登一双白色高跟鞋，在教室走动的时候娉娉袅袅，风韵十足。她说英语的时候，嗓音阴柔交替，抑扬顿挫，倒使她玲珑有致的淑女范儿显得柔中有刚，一副为人师表的女神。 她教的女学生里面有好些都对她十分的仰慕。作为英语课代表的刘英正是林教授的粉丝之一，也是林教授最喜欢的学生。 在林教授目光不及的地方，坐在教室后面的华生却低下头偷偷地笑了起来，因为他知道大卫今天翘了英语课，一大早又去了市立图书馆抄《汤头歌诀》了。 这件事情，刘英当然也知道，是他们仨好朋友之间的秘密。华生才不想出卖好朋友呢。 刘英也是从两周前开始注意到大卫缺席英语课的。刘英是个心思缜密的女孩，她就开始琢磨起大卫缺席英语课的原因。 其实，早在大一上学期新生运动会上刘英就对大卫产生了别样的感觉。那年的运动会上，刘英跑200米后腿抽筋，大卫过来及时摁了她的右手虎口（合谷穴），减轻了她的疼痛。大卫还注意到了刘英那几天正好遇上生理期，还提醒她喝些红糖水，减轻身体的不适。后来，大卫邀请她和华生一起去大卫的江苏老家旅行后，她不知不觉地暗恋上了大卫。但是，刘英比大卫的年龄小很多，大卫又像邻家大哥哥那样经常对她很关照，所以，刘英只把自己的感情藏在心中，羞于向大卫透露。 刘英是班上的英语课代表，每次课后很认真负责地收集同学们的作业，拿去老师办公室，交给林教授批阅。大卫翘课了，刘英就不得不想办法替他打掩护。 “华生，下课后你能在外面等我一下吗？我有话跟你说。”刘英在收华生作业的时候问他。 “好啊。”华生满怀期待地回答道。 上课时，刘英有点心不在焉。一下课，她就急急忙忙地跑到教室外面等华生。 “刘英，啥事啊？”华生语气急切地问道。 “哦，大卫没来上课，也不交英语作业。他都已经翘课3次了。” “他根本就不喜欢上英语课。” “但是缺作业就会影响他的期末总成绩啊。” “哦？那我能帮点啥？” “我有个主意，但不知道是否合规。” “啥主意？” “你能代替大卫做英语作业吗？” “哦，那个。简单。下节课你就可以拿到大卫的英语作业了。” “太好了！不过你得保密，直到大卫回来上课，他自己交作业。” “可以啊。顺便说一下，我弄到了两张票，是这个星期天上海戏剧学院演出的莎士比亚戏剧《威尼斯商人》。你要不要一起去呀？” “不了，我还要写作业呢。” “哦。”华生显得有些失望。 有一天，刘英把英语课上收集到的所有作业带到林教授的办公室。林教授问她能不能帮忙把所有学生的成绩誊写一份报告，交给系里的学生档案办公室。刘英很乐意地答应了。在抄成绩的时候，刘英看到报告上注明了学生的生日、出生地等个人信息。她毫不费力地就记住了大卫和华生的生日。 —8— 又到了周末。周五的哲学课下课之后，大卫快步走到教室前头，跟刘英和华生说：“星期天中午来我宿舍一起吃饭，好不好？我烧几个家常菜给你俩品尝品尝。” 华生兴奋得一跳老高，嘴咧着高兴地说：“大卫，我还没有吃过你亲手做的饭菜呢。你是不是从你爸那儿学来了几招秘笈？你可得捡顶级的菜式烧给我们吃哈！” 刘英听到大卫的邀请，眼前立刻浮现出了大卫一副国民老公的派头，在厨房很贤惠地煮饭烧菜，很温馨的幸福家居画面。不知不觉地，刘英脸颊上莫名地显出点红晕。呸！呸！呸！脑子想歪了。回来！回来！刘英特意提高嗓门说：“这周末有美食陪伴喽！太期待了！” 大卫看两位好友的热情捧场，不觉眉梢往上翘了翘，好心地笑着地说：“哟！你俩到时别挑食哈！” 在刘英和华生的饕餮般茵茵期待中，星期天终于到来了。一大早，大卫就去校外的菜场买食材，不一会儿，就提了好几袋走回宿舍。星期天的校园静静的，大卫提着菜快步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脑子里还在想去市立图书馆抄的《汤头歌诀》，心情很愉悦，步子也轻快起来了。 大卫在宿舍楼道里用煤油炉子烧菜，弄得满楼道里都是菜香。所幸，宿舍的大多数同学都是当地的，周末都回家去了。否则，刘英和华生肯定会连汤汁都捞不着的。 华生照常睡了一个大懒觉，起来的时候大卫都已经开始做菜了。华生连忙冲去楼道尽头的盥洗室马马虎虎的洗簌了，然后急急忙忙地回来整理宿舍。他把脏衣服脏袜子收了起来，藏在床底下。又把桌上的书本收了起来，摆上碗和筷子。 不一会儿，刘英就来了，还带来几只苹果和橘子。 “快吃！快吃啊！”大卫催着华生和刘英动筷子吃菜。 “我超爱你烧的红烧狮子头哎！”华生大口大口地吃着，边咂巴着嘴边夸赞道。 “对对对，点赞点赞！”刘英附和道，她正优雅地小口小口地品尝着。 “你俩这么爱吃我烧的菜？那我就太荣幸了。”大卫谦虚地说。“我还得感谢你俩帮我完成英语作业呢。” “不谢不谢哈！”刘英和华生异口同声地说道。 “大卫，你翘了几次英文课，跑去哪里了？如实招来！”刘英好奇地问道。 “好好好，我老实坦白。最近，我跑了好几趟市立图书馆，终于抄好了一本《汤头歌诀》。“ “《汤头歌诀》？” “是的。你们还记得在有一次中医基础课上，叶教授说起过《汤头歌诀》吗？” “嗯，是有点印象。” “我在市立图书馆里找到了一本旧版。但是，这本书是作为图书馆的参考书和工具书，读者只能呆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看，不能外借。市立图书馆里目前只收藏了一本《汤头歌诀》，每天都有好些人去排队借书。所以，我只好尽量早点去，等到图书馆一开门，我可以第一个借到书。这样，我就可以有一整天来抄写《汤头歌诀》。有几次，我没有抢到这本书，就只好回来上课了。”大卫解释道。 “你为什么要抄这本书？” “哦，是这样的。我发现《汤头歌诀》可能就是我爷爷给我启蒙的那本书。还记得夏天你俩来王村我老家的时候，我在狗子的药草园里背诵的那首药方诗吗？就是’百合固金汤’。狗子还用’百合’命名他的药草园。我在《汤头歌诀》里面发现了’百合固金汤’，还有其它几首我爷爷教的药方诗。” “哦，对哟！”刘英想起来了。 “这段时间，大卫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学习《汤头歌诀》上了。”华生说道。他和大卫住同间宿舍，看到大卫的学习情况。 “是啊，我迷上了《汤头歌诀》。读着里面的药方诗，总是让我想起我小时候我爷爷教我读诗的情形。好怀念啊！”大卫说道，顺口背诵了一首： “补肺阿胶散： 补肺阿胶马兜铃，鼠粘甘草杏糯停。肺虚火盛人当服，顺气生津嗽哽宁。” “你注意到《补肺阿胶散》里的韵脚了吗？”大卫问刘英。 “我注意到第一、第二和第四个句子都以元音‘ing’结尾的”。刘英回答道。 “押韵了。” “妙评！女诗人哟”大卫微笑道。 “你知道《补肺阿胶散》中的三个押韵词是在’九青’押韵组中，下平声‘九青’韵””。 “哇。我需要查一下字典，找到详细的韵脚。” “另外，《汤头歌诀》的药方是四句，每句七字。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它们并不是诗。药方诗都是四句，第一句和第二句写药方中的药材名，第三句和第四句解释药方的功效。如果药方中的药材多些，前两句里搁不下，就把一部分药材搁第三句里，只用第四句来解释药方的功效。” “真的吗？药方不是诗？不讲究工整对仗？”华生问。 “药方诗能严格地对仗可不容易。主要原因是药方所用药材很多，所以，光用药材名称不太容易在名词、数词、颜色上对仗。”大卫解释道。 “哦，是这样。比较起来，我还是喜欢唐诗，例如，柳宗元（773-819）的《江雪》。”华生接着华生背诵起来。 “江雪 柳宗元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哎，好巧，上节英语课上，林教授刚教了许渊冲先生翻译的英语版本。”刘英随口背诵起这首诗的英文版本。 “Fishing in Snow From hill to hill no bird in flight; From path to path no man in sight. A lonely fisherman afloat Is fishing snow in a lonely boat.” 刘英继续说：“林教授还介绍说，许渊冲生于1921年，是江西南昌人。许先生是翻译家，也是大学教授，先后在北京、张家口、洛阳等地的外语院校任教。他从事文学翻译几十年，译作涵盖中文、英语、法语等语种。许先生的作品大部分是翻译中国的古典诗歌，形成了他自己独到的韵体译诗的方法与理论，有“诗译英法唯一人”之称。许先生从40年代就开始做文学翻译，已经出版了近100种著作。” “好！好！”大卫对他的这俩年轻同学赞赏有加，催促他俩：“快吃吧！饭菜都快凉了。” “哦，这是我从我们宿舍女生那里收集到的粮票。”刘英把一小捆粮票递给华生。“我差点忘了给你。” “谢谢！”华生很高兴，心想刘英是不是很喜欢自己。“那我就敞开肚皮吃了。” 华生是学校足球队的成员。平日下午都训练，他的运动量大，吃的多，粮票不到月底就花光了。他常常自嘲，说自己才是大胃王。华生进大学后长高了5～6厘米，也壮实了很多。 “哦，还有大卫你，还是不要再翘课了，按时上英语课吧。”刘英不忘自己作为英语课代表的职责，说话的语气就像林教授那样，严肃地对大卫说道：“还有，你缺的英语作业也要尽快补上。” “是，是，是！我保证按时上课、补作业。好了吧？”大卫赶紧认错道。 “哈哈哈！”华生看着刘英这么管着大卫，觉得特别好玩儿。 不知不觉，刘英和华生吃饱了，也吃爽了。他们仨好朋友就这么快乐地过了一个周日。 —9— 在夏日热烘烘的日头烘焙下，大二的暑假如期而至。此时的校园里倒比平日里安静了许多，连林荫道旁树上的知了们也知趣地有气无力地呻吟着，让留校的学生们多多少少获得了些许心灵安慰，不再那么急切地盼望着回家。他们在大热天里顶着酷暑留校，是为了参加了学校请来的国内外专家教授们的各种专业讲座，听听前辈们的悉心教诲，也好为自己增添些课本外的学识。 “同学们，大家早上好！我是亚当·梅拉梅德，目前在英国的牛津大学默顿学院教书。在这个暑假期间，我将向你们介绍我在生物化学方面的一些研究项目。” 在学校新一楼的阶梯教室里，梅拉梅德教授开始为浦江中医学院的学生们讲授《应用生物化学》系列讲座。 大卫照例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刘英和华生坐在第一排。这个暑假，他们仨都留在学校里参加暑期研讨会。 “哎，我跟你们说呀，我对梅拉梅德教授的讲座很有兴趣。”吃午饭时，华生跟同桌的几个同学说。 “哦？我倒是被梅拉梅德教授的英式英语迷住了。”刘英双眼闪烁着痴迷眼神。“同学们，大家早上好！我是亚当·梅拉梅德。哈哈哈！”刘英模仿起教授的开场语起来。 “诶，刘英，你怎么能听出来梅教授说的是英式英语？我根本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大卫自怨自艾地说道。 “各位，我知道我毕业后的目标了。”华生坚定地说：“我要出国留学，读生物化学！” “我要学好ABC。”大卫获得了灵感，决定认真补习英语。 “天哪！你们都找到学习方向了吗？那我毕业后又去做什么呢？”刘英陷入沉思。 —10—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大四的寒假又到了。期末考试之后，班上大部分的同学都回家过年去了。剩下十来位同学留校，准备利用大学期间的最后一个寒假来复习功课，参加春季的全国研究生入学考试。大卫和华生也报了名参加考研，都想碰碰运气。 刘英决定毕业后留校教书，寒假一开始，她回老家过年去了。临走前，刘英送给大卫一顶绒线帽，送给华生一双毛线袜，作为春节礼物。这些都是刘英利用课余时间亲手编织的。 刘英小时候，每当放寒暑假，她爸爸妈妈就把她送到乡下她爷爷奶奶家。在刘英五、六岁的时候，奶奶教刘英织毛线。刘英学会织围巾和袜子，她也对织毛线越来越有兴趣。从那以后，她给爸爸妈妈和自己织了很多双毛线袜和毛衣。后来上高中的时候，学业重了，作业多，她就没空织毛线。从那时起，她都没再动过毛衣针。 直到大三的期末考试前，刘英备考复习功课的时候，感觉心里压力很大，导致她的心情太紧张，常常失眠。她这才想起来小的时候织毛线让她感到很快乐、也很有成就感。她想，或许每天花点时间专心织毛线，可能会转移些专注考试的注意力，帮助她放松心情、重拾手工带来的快乐。于是，刘英又决定织毛线。 周末的时候，刘英搭公交车进城，到繁华的淮海路逛了几家毛线店。在一家小门面的毛线店挑了些中粗毛线，又买了一套毛衣针。回到宿舍后，刘英就开工了，用最简单的方法起了20针，往返织了下针。这样织了2小时之后，她手上的织物已有2尺左右。这时，她感到很开心、有成就感。这让她确认手工编织真的可以帮助自己转换注意力，放松心情。 织完一条围巾后，刘英又去那家毛线店买了几团中细毛线，织好了一顶帽子和一双袜子。放寒假前的最后一天，仨好朋友在食堂里又凑到一起吃午饭。刘英就把绒线帽子送给里大卫、把毛线袜子送给了华生，心里也没多想。 “哟，礼物啊？”华生很高兴地说道。“这还是我的第一双手工毛线袜呢！” “不用谢啦，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我随便织的。”刘英有些害羞地回答道。“祝你考研顺利。加油！” “多谢鼓励！”华生决心要考出最好的成绩，拿到出国留学奖学金。“等我实现了出国深造的目标，我就要娶刘英。”他心里默默地下定决心。 大卫接过刘英织的帽子，微笑着说：“小丫头这么能干啊！手真巧呢！”大卫一直对这位心灵手巧的姑娘很是欣赏，也明白刘英对自己的心思。但是，大卫对刘英从来没有流露出任何超过同学的情谊。原因之一是大卫确实把刘英当成了一位可爱的邻家妹妹；原因之二，是大卫知道华生喜欢刘英。其实，早在大二的暑假，华生和刘英受邀去大卫的老家王村游玩之后，华生就跟大卫聊过想追刘英的心思。但是华生脸皮薄，一直没有勇气跟刘英表白。这一拖，就到了大四了。再过几个月他们就要毕业了。大卫都暗暗替华生着急。 比起华生来，大卫的复习备考过程更加艰苦。前几个学期，大卫经常翘英语课，他也常常忙着做科研，没有时间顾及他的英语作业。就这样，大卫糊里糊涂地混了几年的英语课。所以，在考研的各个科目中，他的英语成绩给总分拉了后腿儿。如果大卫想考上研究生，他必须压缩其它专业课的复习，挤出更多的时间来复习英语。 本来，刘英说愿意寒假留校帮大卫备考英语的。但是，大卫一来不想耽误刘英寒假回家；二来更想自力更生、尽力赶上英语学习的进度。 上海的冬天又潮湿又寒冷。教室里没有安装任何暖气设备，宿舍里也没有煤炉取暖。许多同学不适应南方阴冷的冬天，写字的手都冻成了胡萝卜。 寒假里，每天早上，大卫照常在操场上跑半小时，这是他从10岁起就养成的习惯。半小时下来，他跑得大汗淋漓，感觉身上暖和了，脑袋也清醒了。他回到宿舍换件干净衣服之后，便能集中精力学习英语。 每天早上，他都逼着自己学习100个英语生词，但只能背下一半左右的单词。这让他感到很沮丧。按说，大卫打小的记性就很好，看药方基本上能过目不忘。可是，不知为啥遇上英语单词就是溃不成军呢？ — 11 — 转眼，小年夜到了。大卫回到老家王村和父亲一起过年。除夕那天，父子俩一起在厨房里面忙乎着烧年夜饭。他俩按照乡下过年的习俗，做了十大碗菜，摆了满满一桌。他们俩对坐，一边喝着米酒吃着年菜，一边聊天。 “哎，我很担心考不好英语。”说起寒假过后的研究生入学考试，大卫有些忧心忡忡地对父亲说。 “哦？为什么？”父亲关心地问道。 “我老是记不住英语单词。而且，我对英语语法也是一窍不通。” “哦。学习英语语法也是有方法的。我记得我的中学英语老师曾经教过我们一个英语语法六字诀。” “六子诀？” “对呀，就是用6个字词，来简单地解释英语语法。这就是性、数、格、人称、时态、语态。” “每个字词说的是什么语法？” “这个六字诀是关于句子里面的主语怎样决定谓语所用动词的形式。动词要跟着主语变化。 第一项’性’说的是，如果主语表达的是人物，男性或者女性，所用的动词形式都不同。 ‘数’是指主语单数还是复数。例如，“我”是单数，’我们’是复数。如果主语是单数，所用的动词形式与复数主语用的不同。不过，也有例外，例如，’你’和’你们’，它们后门接的动词都是一样的。这与汉语的语法不同。” “哦。” “剩下的四项也都是关于动词形式变换的规则。”说到这里，父亲站了起来，说：“我记得我有一本旧书，作者解释英语语法更清楚。你等等啊，我去书房找找看。” 不一会儿功夫，父亲就拿来了一本小书，《风格的要素》（The Elements of Style），作者是威廉·斯特伦克二世（William Strunk Jr.）和怀特（E.B. White），最早出版于1918年。父亲手上拿的这本书是再版的，看上去几十年前出版的。书封上有些磨损，看得出被经常翻阅过。 大卫记起来了，这本书正是大二暑假，他跟刘英、华生回老家的时候，在父亲书房的书架上看到的那本英语旧书，大卫一眼瞄过去也不认得书脊上的英文书名。当时，看到父亲正在跟刘英聊着另一本英文原版书，大卫也就没吱声。 现在，父亲把这本工具书推荐给自己，大卫别提多高兴了。“谢谢老爸！”大卫咧嘴笑了起来，拿着书就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迫不及待地想学习起来。 现在，他为了考研，正费老鼻子劲儿啃自己先前放鸭子的英语课，深刻地体会到了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痛楚。大卫对英语单词死记硬背，还记不住，看来是不得法啊！父亲说的对，学习任何一门功课都必须遵循正确的学习方法啊！ 父亲看着大卫的背影，若有所思。大卫已经30多岁了，父亲还从来没有跟他说起过他的母亲、他的俩个姐姐。迫于形势，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父亲把过去的一切都深深埋藏在自己的心底。 大卫懂事很早，性格也很乖巧。他除了潜心学习中医，从不过问无关的事情。他心里头虽然对自己的身世一直很好奇，但是，只有父亲不主动说，他就不问。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这对父子俩之间就形成了一种默契：不去碰触关于大卫母亲的话题。 那年，父亲带大卫回到老家王村的时候，大卫已经10岁了。爷爷和父亲都是乡里德高望重的中医大夫，所以，尽管村里人都不太清楚他家的过去，他们也不好随便打听大卫家的事情，也少有好事者八卦大卫家的事情。村里老乡都对大卫一家客客气气的。因此，大卫在王村这个民风纯朴的环境里安安静静地长大、成为赤脚医生，从没人在他面前提起他的母亲。大卫也自然而然地避开这个话题。 现在，父亲看到大卫对英语的漠然，开始有些反思自己在大卫成长过程中教育方法是否得当。按说，大卫本该有天然的英语能力。但是，大卫的这项能力的开发已被耽搁了几十年。 大卫离开之后，父亲在书房里一直坐在桌旁沉思。不知不觉中，父亲感到眸子似乎遮上了一层薄雾，水汽氤氲。 “哎！”父亲情不自禁地轻轻叹出一声，习惯性地掏出身上戴着的那块老式怀表，翻开后盖，右手轻轻地抚摸着藏在里面的那张发黄的小照片。父亲带上老花镜，对照小照片，注视良久。很久之后，他终于轻轻地摇了摇头，摘下眼睛，疲倦地阖上眼，右手扶上额头，揉了揉蹙起的眉峰，又静静地在书桌旁坐了许久。 —12— 五月悄然而至。此时的校园里的空气里暗潮汹涌，有种不安的情绪在蔓延开来。这跟这届的毕业生有关。 即将毕业的是大学停摆了10年之后的第一批大学生，他们都在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毕业分配的结果。虽然国家安排的毕业分配方案还没有出炉，但是，分配的原则大体仍然是遵循返回原籍的这点，大家还是心知肚明的。 这批大学生很特殊，学生们的年龄差别很大，小年龄的学生中有应届高中毕业生，有跳级的高中生。小年龄的学生没有太多的社会经验，对毕业之后的工作抱着理想主义的憧憬。 大年龄的学生有的是从农村来的下放知识青年，他们都期待毕业之后能够回到城里。也有从农村抽调回城在工厂当工人，或者顶替父母的职位。他们希望毕业之后能去薪资待遇更好、更体面的单位去工作。大年龄的学生里也有已婚的，拖家带口的，他们肩负家庭的责任，因此他们对毕业分配的工作有更加实际的想法。 当然，那些有门路的学生家长们早就暗地开始运作他们的关系网了，想给自己的孩子在好的单位谋得一个好的职位。 这样的令人不安的氛围飘荡在校园的角角落落，各种传言也是尘埃直上，确实给这些满心期待毕业的学生们造成了不小的困扰。校园里经常可以看到一堆堆一团团的学生们凑在一起唧唧喳喳、议论纷纷，弄得人心浮躁、很压抑。 一天傍晚，晚自习结束之后，华生约了大卫和刘英去大操场散步、聊聊天，舒缓一下压力。 初夏的夜晚，天气不冷不热的，树木花草的香酚随着微风吹来，令人心情愉悦。 仨好朋友在操场上边走边聊。最近这段时间，他们在各自的毕业设计课题组里忙碌着，平常也很少有机会见面。好不容易约了一起聊天，他们就三言两语很快地交换了一下各自的毕业设计的进展，然后就冷场了。似乎仨好友有些心照不宣地不去碰触毕业分配这个话题，免得破坏好不容易约好的聚会。 过了半晌，刘英率先打破尴尬的沉默，问道：“哎，这周末你俩有空吗？想去苏州玩玩吗？我们可以当作毕业旅行哎。” “去呀！我当然想去啦！”华生很兴奋地马上回答道。“我已经读了好些有关苏州的书，就是还没机会去亲眼看看。” “你呢，大卫？”刘英问道。 “哦。这周末我计划测试第二剂药方。我们下周末再去苏州玩，好不好？”大卫用有些哄小朋友的语气问道。其实，此时他心里头正琢磨着赶紧测好第二剂药方，然后可以开始测第三剂。 “好吧！那我们下周末去苏州玩吧。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当导游。”听到大卫的建议，刘英也高兴起来了。 — 13 — 五月下旬的一天，阳光明媚。一早，天气有点热起来了。大卫和华生穿了短袖衫，在校门口等刘英。然后，仨好友乘公交车去了市中心的火车站。从上海到苏州，距离不到100公里，坐绿皮火车大约需要2个小时。 “看看看！好美的田野！”华生看着窗外一一闪过的风景感叹道。“咦，那水里长着什么庄稼？” “那些是水稻，果实就是我们天天吃的大米。”大卫微笑着回答了华生的提问，没有半点嫌弃的语气。华生在北京出生、长大，从来没见过水稻。 大卫从10岁起就住在老家王村，熟悉南方的农村生活。他认真地给华生解释道：“这里位于长江以南，气候适宜农作物的生长，所以，南方农村每年可以种两季水稻。” “哦，每年种两季水稻，可要让农民伯伯忙活了。”华生笑着说。 “是啊，双抢是乡下最忙的时候。”大卫解释道。 “抢？抢劫？还是抢两次？听起来像土匪横行、祸害一方呢。哈哈哈！”华生觉得很好笑。 “七月份是农忙，七月里既要收割第一季水稻，又要种第二季水稻。一个月里面要完成两季水稻的收割、插秧，肯定得抢时间了。”大卫耐心地给华生讲解。 “看！看！看！那是寒山寺！”刘英指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建筑很兴奋地喊道。“跟你们说啊，今天下午我们去寒山寺吧，还可以尝尝那里有名的素食。” “好啊，刘导！你说去哪就去哪。我们跟着你。”一听说有美食，华生两眼放光，赶忙说。 大卫微哂，冲着刘英点一点头。 “对啊！你俩就得跟着我呀。我爸是教历史的，他经常带我去参观各地的古建筑。苏州这个地方我爸带我来过几次了，我不自夸地说，我都快成了半个苏州通了。你们放心跟我走，我会把我记得的历史典故一一说给你们听。用心听哦。我会抽查的。”刘英很自信地说道，旅游也没忘了穿上课代表的马甲，顺便虐一把大卫。刘英还记着翻一遍大卫逃英语课不写作业的黑历史。 大卫闻声略为尴尬地笑了一下，连忙打起精神保证道：“我一定会仔细聆听刘导的教诲，还会好好记笔记，保证不打酱油。” 刘英和华生都笑了起来，肩膀笑得一抖一抖的。 过了一会儿，刘英止住笑声，一本正经地说道：“今天我们先去参观苏州最古老的道观——玄妙观，它也是全国第二古老的道观。” 到达玄妙观后，刘英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导游，给大卫和华生解释道：“玄妙观始建于西晋，重建于南宋时期。哦，就是公元276年。南宋的年代是从1127年到1279年。那时候，北宋亡了，把朝廷迁到南方，定都在杭州，开启了南宋。在宋代、辽代、金代时期，佛教占了主导地位，佛教的影响力超过了道教和其他宗教。 玄妙观的主殿是三清殿，建成于南宋时期的1179年，是苏州现存唯一一座南宋年代的木结构寺庙，它的建筑和规模在中国建筑史上占有重要的席位。” “哎，刘英，像玄妙观这样的宋代建筑有哪些特点？”大卫很认真地问道。 刘英指着面前的古建筑，说道：“典型的宋代建筑的柱子略微向建筑中央倾斜，给人一种在大自然里自由生长的树木形态，不是笔直的。树木从地底下长出来，根系发达，向大地深处伸展，打下坚实的基础，让大树能抵抗住大风大雨。所以，我们看宋代建筑，柱子也是立于厚重的基座上，略微向内倾斜就产生了美妙的视觉效果，体现了宋代的审美观。“ 大卫仔细观察了一番，附和道：”哦，还真是这么回事儿。你们看，玄妙观的正面，那里的柱子看起来是向内倾斜的。刘英，你再说说，宋代建筑还有什么特点？“ 刘英用右手指着建筑的上方，说道：”看到屋顶的两条边了吗？两条线水平地向建筑的外边缘延伸，然后在末端略微向上翘。是不是像人脸上的’双眼皮’一样？”刘英说完，眨巴眨巴自己的眼睛。 大卫和华生一看，都被刘英逗笑了。华生还模仿刘英，眨巴眨巴眼睛，然后用手在自己闭起的眼睛上比划了一下，看得大卫和刘英也乐得东倒西歪。 “哈哈！刘英，你真的很会比喻。’双眼皮’这个比喻很有画面感，也容易理解。妙！”大卫憋住自己的笑声，表情很真诚地对刘英称赞道。 刘英倒是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赶忙解释道：“哦，我小的时候听不懂太专业的建筑相关的专有名词，我父亲就用类似’双眼皮’的具象化语言，给我解释古建筑的特点。小孩子都很容易听懂”双眼皮”这样的人体器官名称，所以，就能够记住宋代建筑的主要特点了。看看，不是连你们都能听懂了吗？小盆友们，怎么样？听起来还有意思吧？记住了吧？” 华生满脸写满了“服气”二字，没想到刘英有这么多多知识储备，认真地说：“刘英，我觉得你还真应该去学建筑学。” 华生的话音刚落，刘英漂亮的丹凤眼里闪过一丝阴郁的眸光。她突然垂眸，低声柔柔地说道：“建筑学倒不是我最想学的专业。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母亲死于乳腺癌。自打我懂事之后，我就想当医生，想学会治疗癌症病人，想救治更多像我妈妈那样的病人，让她们的孩子享有母爱。” 看着刘英难过的模样，华生很抱歉，连忙说：“刘英，对不起啊！” 刘英轻轻地摇摇头，眼眶都有些红了。 大卫一看小姑娘不开心了，也赶紧岔开话题，说：“我们再去周围转转吧’” 就领着华生和刘英往玄妙观的右边走去了。 大卫比这两位同学年长了一倍，应该是他俩的叔叔辈了。但是，只要说起母亲这个话题，大卫也是很不知所措的，只想着回避。在大卫的记忆里，母亲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看不清，也摸不着。他甚至认为母亲早已不在世了，好像打小他就是一根没妈的草。此时，看到刘英难过落泪，也引起了大卫内心的失落和伤心，但是，他早已习惯了克制自己的情感，在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伤心迹象。他早已习惯避免母亲这个话题，深深地藏起自己的对母亲的想念。 — 14 — “来来来！你俩快来看看这块石碑！”华生叫道。 “哇！这个石碑上的’天’字好大，好看！”大卫说。“看，这里还刻有一个人端着碗饭，靠在天字下面。哈哈哈！” “这个’天’字可能想表达的是，老天爷赏碗饭吃吧？”刘英边欣赏着石碑上的图像，边说道。 “你们看，这碑上了刻一首长诗！”大卫评论道。 “还真是。不知是谁写的诗？不过，这石碑看上去比较新。”刘英接着说道。“这块碑一定要这么高高地立起来，提醒我们种水稻不容易，要珍惜每一粒稻米。这让我想起在我们学校的食堂，有些同学吃不完饭菜，就顺手把剩饭剩菜倒掉。他们真应该来乡下看看农民是怎么辛苦地汗滴禾下土的。还应去亲身参加双抢，过过土匪瘾，去抢收稻子、抢插秧！哈哈！” 刘英，华生，你俩过来一下！看看这里刻的字。”大卫叫道。 “哦，刻的人名？”华生读着碑上刻的名字。“孙思邈？是不是我们在中医基础课上学了一点点的那位唐代医神？” 大卫小时候跟着爷爷和父亲熟读了很多中医经典书籍，也读了孙思邈就是写的《千金方》的一些章节。大卫就接着华生的话题，简单地介绍起孙思邈：“对，在课上孙教授是给我们介绍过孙思邈。可能孙教授没有着重讲解孙思邈写的《千金方》这本医书，所以同学们印象不深。 在我小的时候，我爷爷教过我孙思邈写的《千金方》中的一些章节，我也没有读全。其实，《千金方这套书包括《千金要方》与《千金翼方》，共30卷，分233门，约53万字，是唐代以前医药学成就的系统总结，被被称为为我国最早的一部临床医学百科全书。孙思邈在《千金要方·大医精诚》中系统完整地提出了中医的医德建设，强调医生要视人一等，皆如至亲，不畏危险，一心赴救等。 孙思邈是唐代医药学家，被后人尊称为“药王。他是陕西人，据说超高寿，过世的那年他141岁。孙思邈的医学成就包括写医书、建立医德、对妇科和儿科有重大贡献。 除了《千金方》，在唐高宗显庆四年（公元659年），他还完成了世界上第一部国家药典《唐新修本草》（《唐新草》）。? 孙思邈对妇科和儿科方面的重大贡献，包括把妇人病置于诸病之首，提倡小儿疾病独立分科。 在针灸学上，孙思邈首次用彩色绘制经□□，提出灸有生熟说，提倡针、灸、药并用。 孙思邈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古代医生。“ 华生和刘英听了大卫对孙思邈的介绍，满脸都是很崇拜的神情，对医神孙思邈的五体投地的崇拜，对大卫饱读医书、满腹经纶的崇拜。 他们仨站在石碑前说着说着，就听到华生肚子里传出叽里咕噜到声响。 果然，华生叫道：“我饿了。你们饿不饿？我们要不要找些食物填饱肚子呀？” “我也饿了。不然，我们这就去寒山寺那边吃点素食吧。”刘英建议道。 “好啊。那我们走吧！”大卫同意了。 — 15 — 寒山寺的素食餐厅设在院子里。华生是真饿了，他是运动员，也正在长身体的阶段，他的饭量本来就大。卖菜的窗口摆着餐厅提供的菜，都是盛在长方形的铁盆子里，样子像鸡鸭鱼肉，但是都是用豆腐做的。华生看着眼前的素食，眉头蹙了蹙，不知道怎么选菜，还真有点担心自己吃不饱。 大卫看到华生的选择综合症又犯了，就建议他去选主厨推荐的大碗罗汉面，又便宜份量还大。面里还放了笋干、黑木耳、面筋、胡萝卜、豆腐干等配料。大卫对华生说：“这碗面份量不小，也有些偏北方口味。我估计你吃了一碗面，就应该能撑到晚饭时间。” “咦，这面条怎么闻起来像是药膳？”刘英看着华生的面问道。 “也许是面里放了胡萝卜？”大卫沉思道。“胡萝卜是根茎，直接接触土壤，所以胡萝卜可能会带些土腥气，闻着像药吧。胡萝卜里还含有一些化学物质，比如胡萝卜素，跟肉类一起烹饪会使维生素A更有效地释放。不过，我忘了从哪里读到过，长期吃太多胡萝卜会导致皮肤变黄” “哎呀，王大夫，您别吓人啊。您这么说，都快让我对胡萝卜产生心理阴影了，我以后都不敢吃胡萝卜了，怕变成小黄人。”刘英开玩笑对大卫说。 “我小的时候，我爸妈总叫我多吃胡萝卜，说胡萝卜对视力好。可是，你们看，我还不是早早就戴上了眼镜吗？我·甚至怀疑胡萝卜真有什么保护视力的魔力。我记得看过一个胡萝卜的故事。”华生一边吃面一边说。“故事讲的是胡萝卜对视力有好处的这个说法，其实是二战时期英国空军糊弄老百姓的宣传手段。他们说多吃胡萝卜可以加强视力，保证飞行员在夜间空战中战绩更高。这样的宣传，其实是为了隐藏了二战时期英国空军已经在他们的战机上采用了先进的雷达技术和仪表盘，明显地提升了英国空军的战斗力。但是，他们不想让敌军掌握自己的实力，就把由头扯到胡萝卜身上。很阴的一招。” “其实，胡萝卜除了是一种食材，在中医治疗中，胡萝卜也是可以当药材的。但要小心服用。”大卫点评道。 “哇！胡萝卜有这么多故事啊！不过，你俩得快点吃！我们要赶紧去参观寒山寺了。”刘英看着大卫和华生聊着起劲，赶紧提醒他俩快点吃完，别耽误正事儿，赶紧去参观寒山寺。 — 16 — 寒山寺在苏州古城以西的枫桥古镇，临近京杭大运河和枫桥。 这天，来寒山寺的游人不多。仨好友静静地在寺院里逛了一圈，看到这座寺院里殿宇错落有致，处处皆院，相互联通，显得随意而不失宁静祥和。但是，寺院的建筑布局没有严格的中轴线，与传统的寺院追求左右均衡的布局有所不同。 半晌之后，刘英开口介绍道：“寒山寺始建于南朝梁天监年间，距今已有1500多年历史，历史上经历了多次损毁和修建。我们现在看到的寒山寺建筑多是清朝时期修建的。 清朝的皇室原是游牧民族，之前住的是帐篷。后来，满族虽入主中原建立了清朝，却保留了旧明朝皇宫的砖瓦楼阁，只是重新布局了宫庭中的园林。所以，寒山寺基本上延续了清代皇室建筑的风格。但是，可能苏州远离皇城，天高皇帝远，所以寺院的布局却没有皇家建筑特有的中轴线。” “哦，除了没有中轴线，寒山寺还有什么建筑特点？”华生问。 刘英稍稍思索了一下，说：“寒山寺里曾经有座普明塔，建于南朝梁代，就是公元502年到557年之间。因为南朝的开国皇帝萧衍（梁武帝）以崇佛著称，所以，那个年代各地都兴建了很多佛教寺院和塔。塔用来供奉佛陀的舍利，例如佛骨、佛牙等。在佛教语境中，佛塔的造型蕴含教义象征。例如，塔刹代表佛陀的智慧，塔身象征修行的阶位，整体造型寓意’佛陀虽涅磐，法身永住世间’，是佛教’诸法无常’’涅磐寂静’等理念的具象化体现。 不过，普明塔因战乱、自然灾害等原因，塔体多次损毁，又重建。唐代、宋代、元代都没有重建的记录。但元代末期，普明塔彻底损毁，寒山寺进入约600多年’有寺无庙’的时期。” 刘英说到这里，喝了口水，喘了口气，接着说：“寒山寺闻名于世的是有一首著名的唐诗写于此。哎，华生，你还记不记得林教授教过我们那首寒山寺的英文诗吗？“ “哦，那首诗啊，我一直记得。”华生开始用清冽深沉的声音背诵起来： “Mooring by Maple Bridge At Night At moonset cry the crows, streaking the frosty sky; Dimly lit fishing boats''neath maples’ sadly lie. Beyond the city walls, from Temple of Cold Hill. Bells break the ship-borne roamer''s dream and midnight still.” “这首诗是许渊冲先生翻译的”华生说道。 大卫没怎么听懂华生背的英文诗歌，就问道：“中文原诗是什么？” 刘英说：“是唐代诗人张继写的’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哎，你们过来看！”华生边翻着游客服务台上的一本小册子，边说： “‘枫桥夜泊’这首诗让寒山寺声名大噪。这本册子上还记载了发生在寒山寺的一个事件，说的是在清朝年间，两株毒蘑菇害死了寺内一百四十名僧人和游客。” “真有这回事？”大卫和刘英都感到震惊不已。 华生快速浏览了小册子，然后简单地说了这个事件：“这小册子上记载了在1821年到1850年期间的某一年，寒山寺为了给方丈祝寿，请来了许多宾客和信徒。负责做饭的和尚在山上捡了两株毒蘑菇，但是没认出来，混在其它食材里做成了素菜。那日，主厨的和尚只是在做菜时尝了一小块毒蘑菇，就在厨房里昏睡了一夜。他醒来后发现桌子上还有饭菜没有吃完，地上却躺满了死人。这次的中毒事件导致寒山寺被关闭了很多年。后来，来了新方丈，招收了不少僧人，经过了几十年，才慢慢地修复了寒山寺的香火。” “天哪！”刘英喊道。“太惨了！” 大卫听罢华生转述的寒山寺历史，低头不语，沉思良久，才抬起头来，一脸严肃地说：“食物中毒是很致命的。我们学习的中草药其实也是食物，话说，是药三分毒。所以，我们今后行医、给病人开药方，也必须非常谨慎小心才行。” 那日，仨好友乘火车、再转公交车，回到学校的时候已是半夜时分。 — 17 — 从苏州旅游回来后，大卫更加专注于他的毕业设计课题。发生在寒山寺的食物中毒悲剧也让大卫提高了自己的药物安全意识。 大卫记得在苏州玄妙观看到的石碑。有一天他比较空闲，就骑车去市立图书馆，想查找有关孙思邈写的医书。大卫在图书馆医学古籍的书架上，看到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的孙思邈写的《千金方》，共30卷。书的分类与现代临床医学的一样井然有序。 看到古代医生和学者对中药草药的研究和记录如此之早，如此之多，大卫倍受鼓舞，决定要多读些中医经典，加强自己的理论知识储备，有益于自己今后成为一个优秀的中医大夫。 在苏州参观了玄妙观，也让他更多地了解了道教与中医的关系。道家养生法在经络学等方面继承和发展了中医传统的《黄帝内经》。此外，许多道家也研究医学，为中医的发展作出了贡献，如葛洪、陶弘景、孙思邈等。 道家与中医的关系在哲学意义上让大卫很着迷，比如中医如何开方，如何决定每味药材的分量，使整个药汤达到调和的效果，从而达到治病救人的目的。当然，开好药方的前提是需要医生对病人的脉象、苔像、等等做综合的诊断，才能对症下药。 中医有几千年的传统，积累了如此多的珍贵文献，也是值得人们用一生去研究和应用的文化和人生哲学。 越想，大卫就越兴奋，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仿佛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条宽广的大道。只要他心无旁骛、勤奋努力，他就会离自己的目标更近点。 高年级的课程不多，大四学生们的主要任务是做毕业设计。 大卫想把《汤头歌诀》里的古典药方运用在当下的中医治疗中，因此，他的毕业设计论文选择了研究其中的三个药方。他从儿时爷爷教的药方诗开始： “升阳益胃汤 升阳益胃参术芪，黄连半夏草陈皮。 苓泻防风羌独活，柴胡白芍姜枣随。” 《汤头歌诀》列出了“升阳益胃汤 ”里各自药材的具体用量： 人参、半夏、灸甘草各一两；羌活、独活、防风、白芍各五钱；白术、茯苓、泽泻、柴胡各三钱；黄连二钱；黄芪二两；陈皮四钱。 在中医基础课上，叶教授介绍了古今医学常用度量衡对照，其中：一钱等于3.125克；一两等于31.25克。 根据对照表，大卫把“升阳益胃汤 ”药方中的14味药材用量换算成了国际单位： 人参 31.25克 半夏 31.25克 灸甘草 31.25克 羌活 15.625克 独活15.625克 防风15.625克 ?芍15.625克 白术9.375克 茯苓 9.375克 泽泻9.375克 柴胡9.375克 黄连 6.25克 黄芪 62.5克 陈?12.5克 大卫又加上了： 姜5片 枣5枚 大卫在宿舍里备有一只小煤油炉，平时用来热热饭菜。遇上空闲的周末，他会烧几样家乡菜给室友们品尝品尝。大家戏称他为“舍下行政主厨”。 写毕业论文期间，大卫用小煤油炉来熬煮中药汤。离大学门口不远的地方有一家中药店，他在店里用自己的奖学金买齐了药材。 回到宿舍，大卫把“升阳益胃汤”所需药材倒在陶制药罐里，加水淹没药材，用小火煮了半小时。他把药汤敝出倒在饭碗里。然后，又往药罐里加水淹没药材，再用小火煮半小时，把药汤敝出倒在药碗里。两次的药汤要一起喝。 大卫喝了一口。“好苦啊！”大卫皱着眉说道。没过10分钟，大卫就坐不住了，感觉到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接连跑了三趟厕所。 大卫再仔细检查了每味药材的用量。“这个方里用了6.25克黄连？是不是太多了？”他斟酌了一阵子，查了查资料：黄连是一味苦寒清热燥湿、泻火解毒的中药，它的主要功效是清除体内湿热、泻除体内火热、解除毒素 。在“升阳益胃汤”里，黄连起的是辅助功能，少些用量应该不影响这款汤药的主要功效。于是，大卫决定修改药方，把黄连的用量减半。 大卫用新的方子煮了第二付汤药。他喝下去之后，还是感到胃有些不舒服。于是，他又把黄连的用量再减少，第三付药汤只用了2克黄连。喝了第三付药汤之后，他没有不适的感觉了。第二天，他的胃口也好多了，吃的饭也更有味道。 之后，大卫请了好朋友刘英和华生来检测“升阳益胃汤”。午餐之后，刘英和华生来到大卫宿舍，每人喝了半碗“升阳益胃汤”。两位朋友喝了汤药之后，华生点评说：“口感略苦、胃暖，但是没有其它不适的情况。”刘英也同意。 他俩还想再喝，大卫赶紧拦着，说。“哎，你俩等等！我还要再熬两付汤药，麻烦你俩来试喝。等’升阳益胃汤’的功效稳定之后，我再写入到我的毕业论文里。”。 — 18 — 6月的天气越来越热了。一天晚餐后，晚霞照耀下的大操场上热气腾腾，来这里做运动的学生不多。 华生邀了大卫和刘英来操场溜达溜达，聊聊天。这个学期开学以来，他们仨都在忙自己的毕业设计论文，难得凑一起。所以，他们一见到面，很快就聊起了各自的毕业设计论文，有哪些进展，又遇上了什么难题。他们仨的选题方向不同，倒使得大家饶有兴致地聆听各自的论文思路。交流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地说得十分热闹。 毕业论文说了一阵子，他们就转到社会上的热门话题，比如刚刚开始的全国独生子女政策。大卫没有兄弟姐妹，一直羡慕村里的小伙伴们家里热热闹闹的。说到这项政策，大卫很起劲地大嗓门地辩论起来、坚决反对。 “嘘！”刘英提醒大卫，不要那么大声。 华生是家里的老三，他有两个姐姐和两个弟弟。小时候，他老是跟弟弟们一起打打闹闹，总被爸爸喝斥，说是没有大儿子的样子，还被妈妈拧耳朵、用尺子抽。华生觉得家里子女多，父母顾不上管不过来，不如独生子女那样受到父母长辈们的疼爱。当然他更感兴趣的话题是如何使中药现代化，以及怎样利用生物化学技术萃取中草药材、制作免熬煮方便即食的汤药。 刘英选择了研究中医药治疗老年痴呆症的课题作为毕业论文。她经常去图书馆里翻阅最新医疗论文。有一天，刘英想起了大二暑假去大卫老家时，大卫父亲介绍的西方星座运势。她想找一些这方面的资料，好多了解自己的运势。 刘英在图书馆的分类目录卡片箱里没有找到有关星座的书籍。她逛到少儿阅览室，随手翻开了《十万个问题》，找到“西方传统文化”，发现星座的英语是Horoscope。原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然得找找外语书籍或杂志啦。” 刘英自言自语道。在分类目录卡片柜中，她找到了一张写着“Horoscope”的索引卡，是一本英文版的《老农夫1936年年鉴》。在年鉴的最后一部分，有一页包含了所有的12个星座。她看到她的星座是天蝎座。“这倒是很有趣。”她想。 “大卫是狮子座。华生是双鱼座。”刘英咯咯地笑起来。几年前，她曾帮助教英语的林教授誊写学生成绩表，顺便看到了同学们的生日。凭着她的好记性，她一下子就查到了两个好朋友的星座。 在这本年鉴“星座”部分里，还预测了各星座的婚姻匹配度。她惊讶地发现天蝎座和狮子座的配对成功率只有 32%，而天蝎座和双鱼座的配对成功率却高达 98%。也就是说，她和华生的星座是绝配，却与大卫不太合适。她感到有些失望。 唉，她从小受到祖母的影响，对传统的阴阳理论、生辰八字略有了解，也变得跟奶奶那样有点迷信。虽然对刚刚接触的西方星座运势半信半疑，但是，她还是比较宿命的，多多少少动摇了她暗恋大卫的心思。 刘英暗暗地想：“年鉴里说，狮子座与白羊座最搭了。这么说来，大卫是需要一只白羊来陪伴的呀。唉！” 后来，她忙于写毕业论文，渐渐地忘了星座运势的事情。 — 19 — 七月上旬，久违的毕业季终于到来了。这批毕业生是浦江中医学院恢复高考招生之后的第一届。中央广场上，各个毕业班在排队，等待跟校领导、系领导、班主任一起拍班级毕业合照。整天，校园里洋溢着节日般的欢乐，林荫道上站满了兴高采烈的毕业生们。散落在校园各处的几个地标周围，也有毕业生在排队等着拍照，都给自己留下校园生活美好的一页。 学校食堂也准备了好菜好饭，招待毕业生们聚餐。好些学生们自备了酒，准备在散伙饭上不醉不休。 “干杯！” “干！干！”食堂里人声鼎沸，喧闹的声响弥漫了整个校园。男生们开怀畅饮，好些同学喝了些酒开始高谈阔论、满嘴跑火车、口吐真言；有些不胜酒力的同学只喝了几小杯啤酒就醉得趴在饭桌上了。 华生是最先醉倒的。之前，他从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不胜酒力。他醉了就只是不声不响地趴在桌上，不省人事。其实，今天他也很伤感，很遗憾临到毕业了都没有敢跟刘英表白。再过一个月，他就要出国去学习生物化学，实现他的梦想去了。去年暑假，华生参加了亚当·梅拉梅德教授开的暑期讲座，他主动跟梅教授交流了几次关于中药现代化的想法。梅教授也对华生赞许有加，鼓励他出国深造。从那时起，他就立下了志愿：要学习生物化学、研究中医药现代化。 在毕业聚餐上，大卫心情比较郁闷，只喝了些果汁。他的考研成绩不理想，总分没有达到录取线。细究起来，他的政治课成绩拉了总分的后腿，倒是英语考得是比他预期的要好些。有了这次的考研经历，大卫决定还是要不松懈，要继续好好复习功课，争取早日返校读研究生课程。同时，他也想争取更多的机会，继续研究《汤头歌诀》里面的药方。 刘英如愿地拿到了留校教书的聘用书。但是，她好像也有点郁郁寡欢。刘英从小的志愿是当一名医生，但是她后来在医院实习的时候，发现自己并不喜欢看到病人，不忍心看到他们因疾病而导致的痛苦。所以，在填写毕业分配的意愿时，她就写上了“教书”。刘英的成绩在班上是数一数二的，所以，在当时教师队伍青黄不接的情况下，她就成了留校教师的首选。只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她越来越不清楚什么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心里没谱，于是刘英只把教书看作一个过渡性质的工作。 “刘英、华生，我们去操场上走走吧。”看到华生喝醉了，大卫就喊了刘英一起，扶着华生往外走去。 仨好友慢慢地朝操场的方向走去。华生被户外的小风吹醒了一点，他垂着头、跟在大卫的后面摇摇晃晃地走着碎步。刘英感到有点不自在，跟在华生的后面慢慢地走。 “嘿！醒醒，小老弟！”大卫拍了拍华生的肩膀，说：“刘英，你帮帮忙，扶一下华生！” “哦。好吧。”刘英有些尴尬地说。 “疼。疼。头疼。”华生喃喃道。 大卫看了一眼华生，忽然心里头想起了点事儿。就说：“哎，刘英，麻烦你把华生送回宿舍吧？我要回食堂一趟，我有东西拉在那儿了。” 在这样一个夏夜里，大卫慢慢地走出了校门，走到校外的马路上。街上不少商店还开着门，广告牌的霓虹灯照在路面上，投下五彩的光影。大卫漫无目标地慢慢逛着，时不时用手揉揉眉心，眸子透出黝亮的眸光，脸上却露出些迷茫的神情。 一晃，大卫的四年大学生活就这么结束了。过后很多年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大卫偶尔也会想起来毕业那天的散伙饭，心里总有一些不舍的思绪缠绕着他的心尖，这么缠啊缠，久久不肯散去。 — 20 — 毕业后，华生获得奖学金前往阿拉巴马大学伯明翰分校学习生物化学。刘英开始在母校任教。大卫被分配到母校的附属医院做实习生。仨好友就这样分道扬镳了。 大卫回到老家王村，和父亲一起度过他去医院正式工作前的最后一个暑假。 和父亲在一起，大卫呆在老家很放松。晚上吃完饭，他和父亲一起去河边散步。有时他们也会去参观狗子在阳江边的百合园。狗子在园里种了很多草药。狗子告诉大卫父子，今年是草药丰收的一年，因为雨水正好适合药草生长，尤其是党参、当归，它们在市场上很受欢迎。老百姓生活好了，就可以花更多的钱购买更好更健康的食材，药膳也就流行起来了。还有，国人又兴起出国潮，也带动了药膳出国。华人无论定居在哪里，他们都会带着药膳。 遇上雨天，父子俩吃完饭后就呆在家里，像老朋友一样聊天。这对大卫来说很新鲜，因为他不记得父亲这样健谈。也许是两年前暑假他把两个班上好朋友带回家之后，父亲就有了明显的变化。大卫更加敬重父亲，也愿意把心里话跟父亲聊聊，就像小时候在爷爷面前那样自在。 也许父亲的变化与他变老有关？不论怎样，他更喜欢现在的父亲，他也更想陪伴父亲。 有一天晚上，父子俩聊起了刘英和华生。虽然他们只来过王村一次，但是父亲对这两个年轻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大卫告诉父亲，华生去美国学习生物化学，刘英留校教书了。 “教书是一个很好的职业。”父亲评论道。“当教师，除了日常的教学工作，还会又些有业余时间可以用于更自由地思考。” “唉！我后悔没有花更多的时间去背那些历史事件，让我的政治课分数拉了总分的后腿。”大卫还在对自己的考研失败而耿耿于怀。 “你还想读研吗？”父亲关心地问道。 “对！我想再拼一次。” “那你准备怎么做？“ ”我想先设定总目标，以终为始，规划每天的具体功课。从现在起，每天按照计划，做好当日的事情。” “哦？好啊！” “我应该从复习英语开始。” “要提高英语，我建议你多读原著。” “哦。我先要找一些简单的英文书来读。” “对啊。跟我来，我给你看一本书。” 父子俩去了小书房。父亲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递给大卫。 “哦，Talmut？《塔木德》？有点面熟。”大卫试图回忆在哪儿见过它。 “这是一本旧书。”父亲平静地说。 “哦。现在我想起来了。两年前的暑假，刘英和华生来我们家的时候，刘英先看到的。你也说’这是一本旧书’” “是的，确实是一本古书，是犹太人在两千年前使用过的书。” “犹太人？” “犹太人和我们中国人一样古老，他们生活在西亚。” 大卫拿起书，翻开，看到书封底用英文写着“莎拉·艾森，牛津，1925年9月20日”。他想这个人可能就是这本书的原主人了。他没顾上问父亲，就迫不及待地想看书的内容。 “大卫，我建议你在读原文的时候，把不认识的单词抄写下来，再查一下字典。”父亲告诉大卫。 “好的。”大卫觉得此时父亲说话的神情就像一位老师。大卫跟父亲相处越多，越倾佩父亲的学识宽广。 回到自己的房间，大卫抄写了《塔木德》中的几段，学着背诵： "For the unlearned, old age is winter; for the learned it is the season of the harvest.” “对于不学习的人来说，老年如同寒冬；对于好学的人来说，老年则是收获的季节。”大卫读着《塔木德》。 “嗯。这是在说我父亲。他年纪越大，越有智慧。” "When you teach your son, you teach your son''s son.” “当你教育你的儿子时，你也在教育你的孙子。” 抄写到这里，大卫默默地思索着：“父亲平常对自己教育的时候，少言寡语的，但我慢慢地从他那里学到，只要有动力和好奇心，普通人是可以通过自学来提升自己的。” 大卫接着又翻了《塔木德》里面的几页，连猜带蒙也能读懂书上的大意。有些词不认得，大卫也不想糊弄自己，就动手查了字典。读了10来页，他有些尝到了甜头，高兴地自言自语：“咦，我开始理解书中的道理了。原来，英语学起来也不那么难呀！” 那个暑假，大卫读完了父亲给的《塔木德》这本书，很有收获。 第6章 中医院实习医生 第六章中医院实习医生 — 1 — 9月初的一个周一，大卫准时来到浦江中医学院附属医院报道，开始当实习医生。 一大早，医院大厅里就挤满了人，几十张嘴都在讲话，一片嘈杂声。 大卫正想找人打听打听内科怎么走，忽听到有人喊他：“哎，你是王大卫吧？” 只见一位护士模样的姑娘穿过人群向他急急地走过来。 “你好！我是王大卫。”大卫定了定神，然后微笑着回应道。 跟他打招呼的护士是位圆脸短发的姑娘，整齐的刘海儿略微遮住了她那对弯弯的柳叶眉。“王医生，你今天第一次来上班。我这就带你去内科诊室。”小护士很认真地对大卫说道。 大卫从今天开始在内科做实习医生。不久前，大卫刚在老家过了37岁生日，但他看上去显得更苍老些。他个儿高，有些驼背。右肩略低，好像被重物压过。他新理了发，推了个小平头，从背后看过去倒像个刚入伍的新兵。他边走边迅速地扫过每扇门上的牌子，一直跟着小护士走到走廊的尽头。 “下一位！”右手边的门里传出一个清亮女声。大卫听了一怔，有些被惊讶到，低声说道：“哟，这嗓门，是唱戏的吧？” 不料被带路的小护士听到了，她回过头来，白了大卫一眼，没好气地说：“王医生，你的诊室到了。”小护士说完之后，转身就快速离开了。 大卫一怔，心想：“哟，这下是不是就得罪这位护士妹妹了？罪过啊！” 大卫静了静心，伸手推开了诊室门，就大步走了进去。 “哎，不是病号啊？” 李梅看到一个穿白大褂的高个子男士走进来，有些诧异地脱口而出。 闻声，大卫这才认真地打量起来。这是一间很小的房间，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右边的桌旁，坐着一位年轻的女医生，两条长辫子垂在胸前。她的睫毛一颤一颤的，眼睛又圆又大，黑黑的瞳仁里藏不住笑意。她鼻子小巧的，精致漂亮的嘴唇慢慢闭合，似乎刚刚讲完了一个笑话。她粉绿色花衬衫的领子从白大褂上露了出来，显得挺别致的。 看到大卫时，她有点惊讶。愣了几秒，她才想起主任说今天要来一位新的实习医生。随即，她眯了眯眼，抿嘴笑了笑，说：“你是新来的啊？今天报到？” 李梅没有料到，新来的实习医生看起来很成熟，年龄也比她大很多。 事实上，大卫确实比李梅大了八岁。第一眼看到李梅，大卫心里忽然停了一两秒，然后又狂跳了起来。大卫也没料到见到李梅居然会让自己有些失态。 看到李梅很欢迎他的样子，大卫局促的心情顿时安定了下来，也微笑着向李梅伸出右手，说：“你好！我是王大卫！” 李梅仰起头，抬眸看向大卫，迟疑了一下，也伸出右手跟大卫轻轻地握了一下。然后，柔声说：“哦，我是李梅。很高兴见到你。你来得这么早。” 不知为何，李梅看着眼前的这位高大俊朗的男人低下头来跟她握手，忽然感到自己的脸上有些发烧。李梅深呼吸了1～2次，稍微平复了自己的语音，接着说。“嗯，顺便说一句，我名字里的’梅’是一种水果。我老家的梅子味道很甜的。王医生，来，你坐我对面！” 李梅的话音刚落，大卫就注意到了李梅脸颊上泛起的浅浅红晕，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忽然又提速了起来。他赶紧轻轻地摇了摇头，跨了一大步，在李梅对面的桌边坐了下来。然后镇静地看着李梅，笑眯眯地说：“李医生，你安排我今天做什么？” 李梅没有立即回答。此时，她忽然感到有些不自在，就用右手随意去拨了拨滑到脸上的几根头发，触摸到脸上还是热热的，似乎脸颊上的热度还没有退去。她心里直在嘀咕：“我今天是咋回事儿？俺老郎中的端庄形象快功亏一篑了。李梅，快，快，镇定、镇定！” 看的大卫满眼期待的眸光，李梅强装镇定地说：“今天你就观摩吧。记个笔记，下班之前跟我对一下。” 大卫马上回答说：“好叻！” 闻声，大卫浑厚磁性的声音又使李梅的心“咯噔”了一下。她努力定了定神，抬眸看了大卫几秒，然后低头垂眸看着桌上的处方签，恢复她正常的清亮声音，喊道：“下一位！” — 2 — 其实，大卫不是第一次来医院出诊，但今天挂号的病人这么多还是让他感到有些意外。从他一早走进诊室，到中午十二点，李梅看了十几个病人。她给他们问诊、号脉、开药方，然后细心地嘱咐病人去药房取药。 整个上午，大卫安安静静地坐在李梅对面，边观察她怎样对病人问闻望切、开药方，边在本子上记着笔记。李梅开药方的速度让他感到很惊讶。以前大卫在老家王村当赤脚医生的时候，每天看的病人不多，所以，大卫开药方的速度也比李梅慢得多。医院这样的诊断高速度让他陷入了沉思。 “哎，王医生，去吃午饭了！”李梅很快收拾好办公桌，就招呼着大卫。 突然，她记起了什么，就问大卫：“你带饭盒了吗？” “没有，我忘了。”大卫不好意思地说道。 “哦，那就拿我的吧。我在办公室里存了几个碗。跟我去食堂吧。” “好吧。谢谢你！” “快走！这会儿食堂里人很多，会排很长的队！”李梅就着急忙慌地带着大卫快步走去食堂。 他们穿过此时安静下来的走廊、大厅，来到食堂，看到许多医生、护士和其他工作人员都在排队取饭和菜，餐厅里人声鼎沸，很是热闹。 李梅和几个熟人打了招呼，很快就排在了买红烧大排的队里。李梅赶紧指挥：“大卫，你快去那边排队打饭。这是饭票。” 大卫从大学时代起就知道怎么在食堂吃饭。只是这是他第一天来医院上班，他的脑袋还有些晕晕乎乎，在热闹的餐厅里也有些犯懵。被李梅这么一喊，大卫顿时被扯回上大学时在食堂跟华生联手配合买饭买好菜的时光里。怎么又组起了一个饭堂队？ 大卫边排队边走神，直到排到了，被打饭师傅问：“要几两？”大卫才回过神来，瓮声瓮气地说：“一份二两，一份三两。” 李梅领着大卫坐在角落的一张长桌边。见有几位医生也坐在桌边，已经开始吃上了。李梅就把大卫介绍给他们，然后也开始享用自己的午餐。 李梅看着大卫递过来的饭，有些郁闷，对大卫说：“哟，给我打太多米饭了，我怕吃太胖了。喏，给你碗了拨一些吧，反正你看上去比较大胃，不怕胖。哈哈！” 大卫听了，连忙把自己的碗伸过去，丝毫不嫌弃地说：“好，拨给我吧。抱歉啊！打饭前也忘了问你要多少。” 周围的人看到李梅欺负大卫的样子，就心照不宣地低声笑了起来。其中，有胆肥的人暗戳戳地说：“李医生终于找到了一个新饭桶了。”大伙儿都会心一笑。 李梅也不生气，反正看到好吃的，别人说什么都着由他们去，自己是顾不上的。 “啧啧啧！今天的红烧大排味道真不错！是我的菜！”李梅轻轻摇晃着脑袋咪着眼心满意足地说道。 坐在一旁的大卫看到这位在诊室里端庄稳重、专业细心的李医生扑在美食面前大快朵颐的吃货模样，嘴角往上勾了勾，很受感染，心情很好，顿时胃口大开，也很快地有滋有味的吃完饭。真是唯美人与美食不可辜负也呀！ 看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大卫就起身站起来，准备回去工作。他余光一瞥，看到李梅嘴角上沾点酱油汤，大卫就在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一张，指指自己嘴角，悄声递给李梅。 李梅看着大卫递过来的纸巾，先是一怔，然后也明白了大卫的意思，脸红了一下。然后，莞尔一笑，接过纸巾，胡乱搽了搽嘴，也站起来准备走回诊室去了。 回到诊室之后，他们就开始准备下午的工作。都坐下来以后，大卫抬头看了一眼李梅，看到她的嘴角上还没搽干净，微哂一下，摇了摇头，有些无可奈何，眼里全是宠溺的眸光。 李梅低头忙于自己的准备工作，没有注意到大卫的神情，很自得地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整个一副资深吃货享受了美食之后的满足惬意神态。 大卫这会儿仿佛被吸铁石吸住了一样，眸子停在李梅那儿，直到李梅一声吆喝：“下一位！”大卫才回过神来，把心思都聚焦在走进诊室的病人声上。 — 3 — 时间飞逝。转眼，大卫坐在李梅对面边观摩边记笔记已经有一个月了。 “大卫，你可以给病人看病吗？下周一开始？” 一个周五晚上，在他们离开办公室前清理办公桌时，李梅问大卫。 “哦，可以呀。当然可以！”大卫很高兴地回答道，眼睛里的笑意盈盈。 李梅忙着收拾好了准备下班，倒是没有察觉到大卫的小心思。这一个月以来，李梅很习惯大卫每天坐在对面，很认真地记笔记。他俩中午一起去食堂午餐时，李梅照样大声指挥大卫去排队买饭，然后，他俩很轻松愉快地坐在一起边吃边聊，李梅不再有第一天见到大卫时的脸红心跳。 在李梅没注意的时候，大卫总是情不自禁地注视着李梅，黝亮的眸子总是跟着她转，越看越欢喜。每次快被李梅察觉，大卫就有些心虚地低垂眸子，装作在想笔记的事儿。 没过多久，科里的其他医生和护士从大卫的眼神和他关照李梅的殷勤劲儿上多少也瞧出了一些端倪。偶尔，几个多事的同事会揶揄大卫几句，大卫也会脸红。他们开李梅的玩笑时，李梅却像根不解风情的木头，只翻翻白眼，斜睨一下多事的主儿，就施施然走开了。大多数时间，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捅破。 在南方人里面，大卫属于个头很高的。他外表虽人高马大，但心思很细腻。他早察觉出了周围同事们看他和李梅的眼光，有羡慕嫉妒他的，也有嫉妒羡慕李梅的。但，这完全不妨碍他热切地追自己的实习导师。 其实，大卫上班第一天见到李梅时，就有一见钟情的心动。在过去一个月的面对面工作中，大卫越来越喜欢李梅，每次看李梅的时候，就觉得她哪儿哪儿都好，挑不出任何缺点。他越来越认定李梅就是自己心里的那朵花。他要让她在自己的世界里美貌如花，想要保她一生平安、护她一世周全。 — 4 — 中医院是公办的，单位为员工提供宿舍，男女员工分别住在不同的楼层。医院还有职工食堂，除了星期天，食堂一周六天每天供应三餐。 一个周日上午，大卫拎着刚从菜市场买的菜，在宿舍门口碰上走出来的李梅。 “哎，李医生，今天要不要和我一起吃午饭？我今天做饭！”大卫满眼期待地看着李梅说道。 “真的吗？王医生。你中午做什么菜？”听上去李梅像是在接受了大卫的邀请。 “哦，我想做莲藕排骨汤、红烧大排、清炒苋菜。喏，食材我都买好了，很新鲜的。”大卫举起买的菜给李梅看。 李梅对着食材审视了一番，说：“嗯，都是我喜欢的菜。那，今天我就有口福了。等我啊，我出去一个小时后就回来。” “好。”大卫看着李梅的背影，眯起眸子微哂，若有所思。 其实，大卫心里已经乐开了花，知道他的计划有戏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把爷爷在老家王村时给他做的菜写成菜谱，练习烧每道菜至少三遍以上，想做出像他小时候爷爷做的菜一样的口味。每次试验之后，他都会把食材、火候、时长等都记录下来，再做适当调整。练习了这么多道菜，是时候给李梅秀一秀了，想到这里，他很兴奋。 当时的单身员工宿舍就是一间一间的房间，盥洗室、厕所都是公共的，在楼道的两端。医院员工们从周一到周六都在食堂吃饭。少有几个勤快的人会在周日自己动动手，买了煤炉子和煤，放在楼道里炒菜做饭。 大卫就是极少数喜欢烹饪的人。当然，他也想拿美食做诱饵，引某人上钩。大卫与李梅一起午餐也有几个月了，仔细观察过李梅这枚吃货对美食的热情。大卫正在积极追求这位实习导师，因此，他以为以美食追求美人是一个上上策。所以，单身宿舍里再简陋的条件也挡不住大卫一心向膳的努力和决心。 李梅一进大卫住的那层的楼道，浓郁的菜香迎面扑来，顿时引得她更加饥肠辘辘了。 她走过去敲了敲大卫宿舍的门，大卫闻声过来开门，微笑着对她说：“来了？” 听到大卫温暖闲适略带点慵懒的声音，李梅顿时有种回家的感动，不知不觉自己的眼睛有点湿润的感觉。李梅走进大卫的宿舍，看到小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有汤有菜，谗得李梅这枚吃货大叫：“哇！大卫，你真的会烧菜耶！” 闻声，大卫乐得眉毛挑了一下，嘴角也勾了勾。随即，从瓦罐里舀了一小碗排骨藕汤递给李梅，说：“来，尝尝看。” 李梅看到排骨汤里浸着的莲藕块，低头闻了闻，面上露出吃货遇上美食的惬意陶醉的神情。接着她尝了一块莲藕，又喝了一勺汤，连声赞美道：“嗯！藕粉粉的，汤好喝！味道跟我奶奶做的藕汤一模一样。” 大卫看到一碗汤就把李梅陶醉成这样，也跟着乐滋滋地，心里想：“这丫头，小吃货一枚。好像蛮好哄的。” “来，小梅子，快尝尝这块排骨的味道怎么样。”大卫从深红色的盘子里夹起一块排骨，放在李梅的盘子里。“我用小火煮了两个小时呢。” 李梅听到大卫喊她“小梅子”，脸上一怔，耳根处忽地有些发烧的感觉。她斜睨着大卫，说：“嗯？你给我起外号了？” 大卫连忙说：“不敢，不敢！小梅子！” 李梅又是一怔，脸上一热，心里头嘀咕道：“又来了。这家伙道歉的语气怎么听上去倒显得更亲昵了呢？” 看到李梅脸上有些羞涩的神情，大卫赶忙哄着她说：“哎，小姑奶奶，快尝尝吧，要不都凉了。” 李梅又瞪了大卫一眼，不过，她到底抵不过美食的诱惑，随即闭嘴，低头去吃排骨了。 “嗯！软烂可口！还没有我奶奶做的红烧大排那么甜腻。我喜欢这样的口味！”李梅很满足地评论道：“我很久很久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家常菜了。” 大卫给李梅盛了一小碗米饭，递给她，就接着去门外楼道里炒剩下的菜了。 大卫用小火炒香蒜粒，再放入苋菜，大火翻炒了几分钟，加了盐，就把清炒苋菜盛在盘子里，端进屋，搁到小桌上。然后，解开了围裙，给自己盛了碗米饭，也坐过来吃饭， 苋菜汤汁是漂亮的紫色，李梅把汤汁浇在米饭上，邀功似地对大卫说：“瞧！我的米饭看起来是不是很漂亮？” 看到李梅这么得意洋洋的可爱模样，大卫的黝亮眸子闪过宠溺的眸光，随即笑盈盈地点评道：“还真是紫色的米饭。蛮好看的。” 有这几样家常菜，使得李梅的饭量大增。她一会儿就吃不动了，坐在桌边看着大卫慢条斯理地吃。李梅还为大卫着急，吃得这么慢，腹诽道：“这么细嚼慢咽地，是不是还想诱惑我再吃上一些么？可是，我肚子真的很撑啊！再这么诱惑下去，真会要了俺这吃货的命了啊！啊啊！” 饭后，大卫收拾起桌上的碗筷，搽干净桌子，就拿了只苹果，坐下来，削起皮来。李梅看到大卫居然可以把削下来的苹果皮没弄断，很佩服，就一直盯着那只苹果看。大卫余光一瞥，笑着说：“这也没什么特技，就是慢慢削就好了。” “哎哟！”突然，李梅喊道，说她的肚子疼，赶紧开门跑去走廊尽头的厕所。 大卫感到很疑惑，他紧张地在狭小的宿舍里走来走去。 10多分钟后，李梅回来了，脸色发白，有几滴冷汗从她的脸上滚落下来。 “你怎么了？”大卫问。 “我忘了我不能吃苋菜。”李梅回答道。 “什么？苋菜？我以为你喜欢吃呢。” “是也不是。我喜欢苋菜的味道和颜色。但是苋菜对我的胃来说是太寒了。” “寒？苋菜是寒的？怎么会这样？”大卫傻傻地站在那里，满脸愧疚，沉默了很久。 — 5 — 那个周日的晚上，大卫在他的烹饪笔记本上记下了李梅对苋菜的反应。他想知道是否还有其他蔬菜或食物可能导致李梅的过敏症状。他决定下周抽空去图书馆查一下中药百科全书。 大卫也想起《汤头歌诀》里的药方诗，他想煮一碗对症的药草汤给李梅喝，缓解她对苋菜过敏的症状。他选的药方是《汤头歌诀》里面张仲景的一个温中散寒的药方： “?建中汤 小建中汤芍药多，桂姜甘草大枣和。 ?更加饴糖补中脏，虚劳腹冷服之瘥。? 增入黄芪名亦尔，表虚身痛效无过。? 又有建中十四味，阴班劳损起沉疴。? 十全大补加附子，麦夏苁蓉仔细哦。“ 大卫再仔细看了看“?建中汤”的各种药材用量，计划明天一早他就去药店买齐所需药材。 他想好了为李梅熬这款汤药之后，心中的内疚感也减轻了一些，不到 11 点他就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大卫起床了就跑去菜市场门口的中药店，买齐了药材。回到宿舍，他熬好了药汤，然后装在保温杯里，上班时带到诊室，递给了李梅。 李梅看到大卫煮的药汤很惊讶，仰起头对大卫由衷地说道：“呀！你还记得这事儿！太感谢了！” 大卫低下头来，有些内疚地低声说。“小梅子，你今天感觉好点了吗？昨天，我不知道你对苋菜过敏。真是不好意思啊。你快趁热喝了这小建中汤，过会儿看看有没有效果。管用的话，我再煮。” 李梅听到大卫喊她”小梅子“，心头一热，脸也跟着泛起浅浅的红晕。睨了大卫一眼，羞涩地低声说：”家里的小名就不要在工作场所里用哈。“ 大卫一怔，瞬间明白了李梅不自在的原因。随即低头在李梅耳畔，耳语般地说：”嗯，小梅子只在家里头叫哈。“ 李梅顿时面红耳赤，耳朵还痒痒地，腹诽道：”这家伙现在怎么这么会撩人？” 然后，她扯下脸，佯装严肃地对大卫说：“王医生，你还想不想通过实习呀？你再这样不规矩，我就让你及不了格。” 大卫闻声，做出惊骇的样子，心里想：“这丫头怎么可以变脸变得这么快。”大卫快步绕到自己的桌旁坐下，对着李梅好声好气地说：“别呀，李大医生。手下留情哈。我认真努力还不行吗？”然后，看着对面的李梅，有些无可奈何地轻声说：“小梅子，别那么凶喔。” 李梅抬起头，啼笑皆非地睨着大卫的俊脸，张了张口，竟然无语地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门口传来人声。一天的门诊开始了。 — 6 — 大卫观摩了李梅一个月之后，也开始了独立诊断。他对着门口喊了一声：“下一位。”声音浑厚低沉，听着很温暖。 门一开，走进来一位清瘦的男人，看上像四十多岁，头戴着一顶旧的蓝色鸭舌帽，窄脸，鼻梁上的一副黑边方框眼镜占去了他脸的一半，档在厚厚镜片后面的眸子半睁半闭，无精打采的慢慢走进来。 大卫看着他，温和地说：“来，您请坐。请把右手放上来。我把下脉。”大卫指着桌上的腕垫，对病人说。 没坐下几分钟，病人就跟大卫说：“哎呀，大夫，我肚子不舒服，想去趟厕所。” 趁着病人离开的机会，大卫翻了翻抽屉里的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抄了一个方子到药方薄上。 一会儿，病人回到了诊室。大卫继续观察病人的舌苔。然后，跟病人说：“麻烦把你的眼镜取下来，我想看看你的眼睛。” 大卫还用听诊器，仔细听了病人的前胸和后背。大卫问病人：“您最近感觉有什么异样？” 病人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大致说了最近2周自己的身体状况。原来，他单位上接上了一个急活儿，加班加点地赶工，熬了好几夜。时间紧，他和同事就靠泡面、冷馒头填充肚子。昨晚终于交活儿了，但是，夜里他的肚子不舒服，频繁地跑厕所，折腾了一夜。 病人大致说完自己的病情，头就无力地垂下来，趴到搁在桌上的手臂上。 大卫抬头看到李梅的病人正好离开，就站起身，走到李梅身边，跟她汇报自己的诊断和药方。 李梅听完大卫的诊断，走过来进一步确认病人的病情。病人的口腔牙龈区域有发炎的迹象，他的脸因疼痛有些扭曲。 然后，李梅走回自己的座位，说：“他舌上的白苔很厚。” 大卫点点头，说：“我判断他是胃寒下虚火。我想用《汤头歌诀》里张仲景的’黄芩汤’。你看合适吗？“ 大卫说着，给李梅递过去他在药方薄上抄好的”黄芩汤“药方。 黄芩汤〔太阳少阳合病下利〕? 黄芩汤用甘芍并，二阳合利枣加烹。? 此方遂为治痢祖，后人加味或更名。? 再加生姜与半夏，前症皆呕此能平。? 单用芍药与甘草，散逆止痛能和营。 李梅仔细审了一遍药方上每种药材用量，对大卫点点头，说：“行，就用’黄芩汤’吧。疗程一周。来复诊的时候，再确认药方的效果如何。” 大卫很快撕下药方，递给病人，说：”您到药房去拿药，疗程一周。如果您在家熬药不方便的话，也可以让药房代煎，下午4～5点钟可以去药房取药汤，是装在真空袋里的，拿回家要放在冰箱里储存。每天早、晚喝一袋，喝热的。一周之后您再来我这里复诊。“ 病人离开诊室之后，大卫看了看对面的李梅，她正低着头翻看桌上的病历，眼角上扬，嘴角勾着，嘴里轻轻地哼着小调。大卫看得出李梅应该是肯定自己的诊断和药方的，顿时感到很受鼓舞，黝亮深邃的眸子也眯了起来，脸上显出很开心的神情。 独立看诊以来，大卫对成功通过实习医生这一关越来越有信心。眼下，恨不能伸手在眼前这位实习导师的脑袋上揉一揉，只是目前还不能轻举妄动，要克制，以免坏了自己追”小梅子“的机关大事。 — 7 — 一个星期三的下午下班前，大卫边收拾桌子，边问李梅：“你周六晚上有空吗？” “周六吗？我有空的。”李梅回答道，抬头看了大卫一眼。心里有点警觉起来：”这家伙又想打啥歪主意？“ 大卫站直了，眸子闪光，笑眯眯地看着李梅说：“我听说《春苗》这部电影评价不错。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 李梅一听是看电影，脱口而出：“《春苗》？是那部女赤脚医生的电影吗？我一直想着去看来着。” 大卫想，”小梅子“还是好哄的。就立刻跟进：“那太好了。我们说定了哈，周六晚上我们一起去看电影。我请客啊。” 李梅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喜形于色了，这么轻易地就上了大卫的圈套。不过，李梅也是比较文青的，喜欢看电影、读小说。当医生平常上班比较忙，业余娱乐生活也不多。所以，被大卫拉着一起看电影也不亏，正好放松放松每天看诊的绷得紧紧的神经。 李梅喜欢织毛线。平常她上班忙，晚上下班之后和周末的空闲时间都被用来织毛线了。多年的编织中，她练成了盲织的本事：不看着织物，双手能织平针，织得平平整整的，不漏针。 周六，李梅和大卫一起到电影院看电影，李梅也带着袜子来织。李梅喜欢用4根细细的短竹针织袜子。大卫侧头看看坐在旁边的李梅一眼，只见她一双眼睛盯着大荧幕在专心看电影，手上却飞快地织着袜子。 大卫看着李梅盲织袜子，心里感到有点惊讶，就挨着李梅的耳朵低声说：“小梅子，它们太细小了。我说的是针太细小了。” 李梅感到脸上一热，耳朵也痒痒起来，也对着大卫的耳朵柔声说：“哦。我喜欢用2.25毫米的竹针织袜子。” 大卫忽然感到耳朵痒痒起来，还没等他说什么，立即听到：“嘘！嘘！”坐在后排的人抱怨道。 李梅在黑暗里睨了大卫一眼，幸灾乐祸地腹诽：”被嫌弃了吧。“ 大卫感觉到了李梅的眸光往他这边扫过，顺势把李梅的右手握在掌心里。李梅也织不成袜子了，只好坐正些，专心看起电影来。 《春苗》这部电影在1977年之前是一部上映率很高的电影。在大卫和李梅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它早已在公共电影院销声匿迹了。这部电影倒是周期性的在中医学院的电影院里放映，是因为电影讲述了一位乡下姑娘春苗自学中医的故事。故事中，春苗目睹好友的女儿生了肺炎，却被当地卫生院拒绝、小姑娘没有得到及时治疗，落下病根。看到村里缺医少药的状况，春苗立志学习中医，成为一名能治病救人的赤脚医生。 “春苗和我一样，都是乡下的赤脚医生。”大卫一边走出电影院一边评论道。 “哦，是吗？我在郊县医院实习的时候，也认识几位赤脚医生。据说，《春苗》这部电影有些镜头是在郊县医院里拍摄的。”李梅说。 “真的吗？我老家村里没有专业医生。我爷爷和爸爸都是自学中医、为乡亲们看病的。我从小也跟着爷爷和爸爸学中医，我上大学前就当了很多年的赤脚医生。” “哦。怪不得你当实习医生有些大材小用了呢。我是不是得喊你一声’老师’呀？” “哎，别弄倒了。小梅子老师，您是我的实习导师。您还会让我及格的吧？” 李梅一听大卫喊她”小梅子“，就没来由地脸热起来，斜睨着大卫，轻轻地拍了大卫胳膊一下，说：“你，你，你。” 大卫赶忙看着李梅说：“哎呀，对对对，我又忘了。我们回家再说小梅子。” 走了一会儿，李梅若有所思地对大卫说：“不过，我感觉你还是很幸运的，因为你有爷爷和爸爸教你中医。但是，大多数赤脚医生就没有那么多的机会学习中医专业知识，也来不及接受过严格的护理培训。他们差不多像赤手空拳的新兵上战场一样。我都有点为他们提心吊胆。” 大卫想了想，也附和道：“嗯，我同意这个说法。但这是个两难的问题，不是吗？一方面，受过专业训练的医生不想在农村工作，因为那里的生活很艰苦。另一方面，农民生病时需要有人照顾。现在，情况更糟了，因为草药价格越来越高。” “我们需要培养更多的专业医生在乡下服务。” “是呀，他们要是能在农村扎根就好了。” “哎呀！真难办啊！”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但尽量保持乐观。 “哎，大卫，我饿了！”李梅说。 “我也饿了！我们聊太久了。”大卫有些抱歉地说。“我可以请你去街角的小餐馆吃生煎包吗？生煎包是我最喜欢的点心。”大卫看着李梅说，眼睛里满是期待的神情。 “那太好了！”李梅有些受宠若惊的回答说。她心里早猜出来大卫对自己有好感，他总想找机会和自己多呆一会儿。其实，她也有同样的心思。大卫的稳重细腻是她最欣赏的，还有大卫每次唤她”小梅子“总让她脸红心跳，没来由的使她不知不觉地落入大卫撒开的亲昵氛围中。 — 8 — 夏去秋来。几场秋雨过后，天气也就凉了下来。一天下午下班的时候，李梅站在大门口，蹙着眉头看着门外飘飘洒洒的雨丝发愁。她早上来上班的时候走得急，忘了听广播里的天气预报，所以她今天没有带伞来上班。若是平常遇上没带伞，她早就一头扎进雨雾里了跑来，恰恰她今天不能，因为今天是她生理期的第二天。 大卫也来到大门口，轻轻拍了一下李梅的肩膀，说：“哎，小梅子，没带伞吧？我带了，一起走吧。” 李梅听到大卫温暖的声音，心里一暖，耳根热了起来，瞬间热乎乎的感觉爬上了脖子。她看看一时半会停不下来的雨雾，再扭头看看大卫，脸一红，点点头，小声地说：“嗯。我们回吧。” 大卫看着李梅略显羞涩的神情，黝亮深邃的眸子里溢满了温暖的眸光。他打开伞，接过李梅的背包挂在肩上，顺势用右手搭上李梅的肩膀，轻轻拉向自己，抬腿走向雨雾中。 路上，李梅有些漫不经心地问大卫：“那个，你国庆节的那个周末有啥计划？” 大卫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眸子里出现了愉快的眸光，嘴角勾了勾，略显慵懒地说：“哦，我还没有啥计划呢。那，你想和我一起去苏州玩玩吗？” 李梅想也没想，开心得蹦了起来，也没注意到撞了大卫一下，仰头对大卫说：“哦？去苏州玩？真的吗？我还真的想旧地重游呢。我小时候和父母去过苏州。长大之后，我就再也没去过了。” 大卫伸手一把扶稳李梅，再把伞往她这边倾斜，宠溺地说：“小梅子，别这么激动，再蹦跶就该淋到雨了。那我们就这么定了吧！十一那天早上7点我们在宿舍门口集合，一起坐公交车去火车站。” 李梅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仰头看了一眼大卫，点点头，说：”好。“就不吱声了，安安静静地跟着大卫走。 接下来的几天对于李梅来说，还真的需要点耐心。一方面她很想看看小时候的苏州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方面，是她和大卫一起去旅游。虽说只是一天游，但是，对于李梅来说，这是她第一次与男生单独相处一天，她既期待又忐忑不安。听人说旅游最能考验人与人之间的契合度了。李梅担心自己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缺点，又怕看到大卫的缺点，影响了自己对大卫的好感。 这几天，大卫又何尝不是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他暗暗盘算了一个计划，甚至还打了n版腹稿。上班的时候都有些走神儿，还不想被李梅发现。哎！难呀！ — 9 — 十一这天，李梅早早起来，准时在宿舍门口与大卫汇合。她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一路上唧唧喳喳跟大卫唠叨起小时候跟爸妈来苏州旅游的见闻。大卫眸子满是宠溺的温柔，不时给李梅递上水壶，说：”小梅子，慢些讲。来，喝口水润润嗓子。“ 李梅对大卫口中的”小梅子“似乎已经习惯了，也或者自己的紧张心情盖过了之前对”小梅子“称呼的敏感。她漂亮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光芒，高高兴兴地跟大卫分享着自己童年的记忆。 这次的苏州一日游，李梅首先推荐了紫金庵这个景点。到了苏州火车站之后，大卫拿出一张地图，判断好了方位，就和李梅坐公交来到了小巷口。远看过去，紫金庵黄色的围墙在青山环抱中格外显眼。他俩顺着小溪边的石板路，走到紫金庵门前。 李梅边读着庙门前的简介，边跟大卫说：“紫金庵最早建于梁陈时期，就是502年到589年之间。在唐贞元年复建，就是785年复建到。后来，在宋、元、明三个朝代里屡建屡毁。现在的建筑是清乾隆十一年修建的，就是1746年重建的。” 大卫点点头，说：“哦，算起来，这里的建筑也有230多年的历史了。” 李梅指着门外守护着小庙的一对石狮，对大卫说：“那个，你看到那对狮子了吗？你觉不觉得它俩太搞笑了吧！你看，它俩扭头瞅着庵里面，脸上那个笑啊也太热情洋溢了些吧，是不是？看着它俩，我就心生欢喜。我没想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还能看到这么精美的艺术品！” 大卫仔细看了看狮子，也附和道：“哦，是啊！它俩看起来很调皮可爱。” 走进庙门，他俩来到了罗汉堂正殿。李梅说：“哇塞！这么多彩色雕像。” 大卫用手揉了揉李梅的头，说：“哦，他们是泥塑罗汉。” 李梅抬头仔细欣赏起来，说：“我来数数看！1、2、3、… … 、15、16。大殿左右两壁总共有十六尊泥塑彩绘罗汉像。看上去，有的罗汉在专心思考，有的罗汉在假装睡觉，有罗汉的满脸愁容，还有这尊罗汉，你看，他满脸搞笑的样子，太逗了！这里的每一尊罗汉像都好生动啊！他们虽然是和尚，但是他们脸上的神情却像极了住在我们弄堂里的那些伯伯、爷爷们。看、看、看，我喜欢这位罗汉，戍博迦（Svaka）。他看上去真开心！” 大卫掏出一只小本，翻了几页，说：“我查过这十六尊罗汉的来历。比如说这位戍博迦，他的梵语名是Svaka，意思是贱民。可能他的出身低微，也可能曾经被阉割为宫中奴。戍博迦原是舍卫城的乞丐，后来被佛陀收留为弟子。戍博迦深感佛陀法力无边，最终证得阿罗汉果，被称为’开心罗汉’。“ 李梅看着大卫手中的本子，有些崇拜地说：”哦。你查了这些典故啊？看来你真的好认真啊。“ 大卫睨了李梅一眼，伸手揉了揉李梅的头，心想：“陪丫头出来旅游，可不得提前做好功课啊。”大卫接着说：“有记载说，这些罗汉像是南宋民间雕塑名家雷潮夫妇制作的，距今已有 800 年。紫金庵也因这十六罗汉而闻名。” 李梅有些不解地问道：“只有两个人制作了这么多的泥塑吗？他们做了多久？“ 大卫看了眼本子上的摘抄，说：“十六年。” 李梅很惊讶：“哇！真是难以置信！” 李梅绕着大殿转了几圈，仔细地观看这么多色彩缤纷的雕像，手揪住大卫的衣边，扭头问大卫：“那个，在这些泥塑里面，你最喜欢哪一个？” 大卫看着李梅揪住自己衣边的手，感到了李梅第一次对自己表达出来的亲昵，心里一热，有些忘了刚才李梅的问题。他定了定神，环视了大殿一圈，指着不远处的一尊泥塑说：“小梅子，你看那尊罗睺罗（Rahula）。我喜欢他，你看，他眼睛微闭，神情很入定，似乎总是迷失在他的思想世界里。是不是有点像你？偶尔也是个样子的。” 李梅走过去，仔细看了看罗睺罗，对大卫说：“哪像了？你乱讲，我哪有那么丑！你才是罗睺罗呢！” 大卫闻声，轻轻牵起李梅的右手，宠溺地说：“不像，不像！小梅子是仙女，美着呢。” 李梅抽出手来，掂起脚跟，用手指在大卫脸上捅了捅，佯装严厉地说：“不许在庙里胡说。小心报应。” 大卫立刻闭嘴，抬手刮了刮李梅的鼻子，说：“你这丫头。还说不得了。” 说罢，大卫翻了翻笔记本，边读边告诉李梅：“现在一般都说十八罗汉，其实就是这里的十六罗汉再加上另外两位罗汉。据说，十八罗汉是清朝的乾隆皇帝钦定的。不过，明朝的小说《西游记》中就已经出现了十八罗汉： （1）宾度罗跋涉堕阇（Pindola-bharadvaja）：宾头卢（狮子吼第一、福田第一）。 （2）迦诺迦伐蹉（Kanaka-vatsa） （3）迦诺迦跋堕阇（Kanaka-bharadvaja） （4）苏频陀（Suvinda） （5）诺矩罗（Nakula） （6）跋陀罗 （Bhadra） （7）迦理迦（Karika） （8）伐阇罗弗多罗（Vajra-putra） （9）戍博迦（Svaka） （10）半托迦（Panthaka） （11）罗怙罗（罗睺罗）：罗睺罗（密行第一）。 （12）那伽犀那（Nagasena） （13）因揭陀（Ingata）：布袋和尚为弥勒菩萨化身。 （14）伐那婆斯（Vanavasin） （15）阿氏多（Ajita） （16）注荼半托迦（Cuda-panthaka） （17）迦叶波尊者（Kasyapa 迦叶尊者）：摩诃迦叶（头陀第一）。 （18）梅呾利耶尊者（Maitreya）：君徒般叹（取筹好运第一）。“ 听了大卫的解释，李梅很崇拜地看着大卫说。”哦，原来十八罗汉是这么回事儿啊！“ 紫金庵里游人不多，他俩在大殿里细细地欣赏泥塑彩绘罗汉像，呆了很久。 — 10 — 正转着，大卫听到旁边传来叽里咕噜的声音。大卫扭头看看李梅，只见她用手捂了一下肚子。就低声问李梅：“你饿了吧？” 李梅用手扒拉一下几根掉在耳边的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嗯。我已经饿了好久了。” 大卫用手刮了一下李梅的鼻子，说：”你个小丫头，饿了咋不早说？我们这就去找吃的吧。“ 李梅立刻眉开眼笑地说：“好吧。我带你去吃苏州最好的糕点。” 大卫心想，这丫头变脸比翻书还快呀？就问：“只有糕点啊？” 李梅眨了眨眼睛，白了大卫一眼，嘴撅了一下，有些卖弄地说：“当然也有苏州特色菜啦。你肯定会喜欢吃的。我保证。” 大卫赶紧牵起李梅的手，说：“那我们赶紧去吧。” 李梅紧跟了几步，边小跑边说：“哎，那个，你走慢点啊！显你腿长啊！” 大卫无语地回头看了李梅一眼，腹诽道：”这丫头真不能饿着。一饿就降智。以后得多长点眼力见。“大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放慢了脚步，牵着李梅去找吃的了。 大卫和李梅出了庵门，往右手走了不到10分钟，看到小饭馆，门口挂了一个红地黄字的招牌，上面用篆体写着”常来“。 大卫看了一眼李梅，问她：”去这家吃吗？“ 李梅往店了看了看，只见里面有5～6张桌子，坐了很多人在吃饭，只剩下2个空位。李梅问大卫：”那个，你在意拼桌吗？这家店里人很多，说明这里的菜烧得不错。“ 大卫看得出李梅是真饿了，不想再去找饭馆了。就点点头·，说：”好啊，就在这里吃吧。” 大卫和李梅就走进店里，在两个空位上坐下来。 一会儿，一位小伙计走过来，给他俩倒了两杯大麦茶，在桌上放了一份菜单。 大卫点了这家店的招牌药膳”老鸭山药当归煲“，还点了腊肉炒鲜笋、酒香草头。李梅点了几样苏州糕点：苏式??糕、枣泥拉糕、糯?三?包、苏式船点、蟹黄烧卖。 一会儿功夫，小伙计就把菜端来了，还给他俩端了米饭。 李梅边吃边回忆起小时候跟爸爸妈妈来苏州旅游的情形，当时没有吃到这么多的美食。忽然间她有些想见爸妈了，双眼也有些湿润起来。 大卫觉察到了李梅的神情，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李梅拿着手帕，就把眼睛和鼻子都胡乱撸了一把，看得大卫忍俊不禁，眯起眼睛，微笑了起来。 李梅见大卫的表情，就问：“哎，我脸上有花啊？” 大卫忍住笑意，伸手帮李梅拨开落到脸上的几根头发，说：“丫头，你貌美如花呢。” 李梅听了，脸一红，垂眸低声说：”就你会甜言蜜语。“ 大卫听了也不恼，觉得李梅羞涩的模样很可爱。 李梅吃完了糕点之后，有些意犹未尽，舔了舔手指，说：“在上海能找到这些糕点吗？” 大卫想了一想，就说：“应该找不到吧。在上海即使能找到相似的糕点，我想它们的味道也不如苏州的正宗。” 李梅眼里闪过一丝沮丧，立马换了一个话题，说：“我喜欢这道药膳，老鸭山药当归煲。味道让我想起你煲的汤。” 大卫一听，心想：“看来这丫头上瘾了。她喜欢美食就好哄了。”就马上表衷心：“哈哈！谢谢你的夸奖！那我要更加用功，多做些药膳给你补补。” 李梅一听，心想：”这家伙是不是又在下套啊？“就板了板脸，睨了大卫一眼，佯装嗔怒道：“给我补补？补啥？” 大卫闻声，看李梅的表情像阴雨天气，以为她真怒了，就赶紧赔罪说：“哎呀，我的小姑奶奶，别真生气啊。我说的就是字面意思啊，药膳不都是补的吗。真的没别的意思，特别纯洁，我向**保证！” 其实，都是当中医的，李梅当然听得出大卫说”补补“的内涵，大卫没主动坦白，李梅就不捅破了。然后就打个马虎眼，说：“好吧，我信你一回。如果你给我做好吃的药膳，那我也做些糕点给你品尝。公平不？” 大卫原本是想说要多做些滋补的药膳给李梅补补身体，为以后的生育做准备。被李梅这么一吓唬，大卫担心还没来得及向李梅告白，李梅就不理她了，这还不适得其反啊！看到李梅明知自己的本意，又不捅破，知道其实李梅也对自己有意的。大卫就坡下驴地说。“好啊！咱俩一言为定！我做药膳。你做糕点。” 十一假日，各个景点游人如织，人满为患。午餐过后，大卫和李梅在古镇街上逛了逛，就去火车站回上海了。 回程路上，大卫很少说话，一直都在暗地里琢磨啥时说才好呢。这么一磨蹭，大卫发现他们已经坐在回校的公交车上了。 快到宿舍大门口的时候，已经过了11点钟。大卫定了定神，暗暗下定决心，忽然伸手轻轻牵起李梅的右手，低下头，看着李梅的眼睛说：”小梅子，我喜欢你。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李梅一怔，羞涩地侧过脸，柔声说：”那个，你说什么呢？“ 大卫心里一急，又赶紧抓起李梅的左手，双手顺势把李梅拉向自己，声音有些颤抖地对着李梅说：”小梅子，梅子，梅，你答应我吧。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丫头，我见你第一面就喜欢上你了。你答应我吧。” 李梅从脖子到耳朵、脸颊都热起来，头垂得更低了，心跳声仿佛响得连大卫都能听见。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头看着大卫的眼睛，柔声地说：“嗯。” 大卫感觉仿佛心里的那块铁砣”啪“地一声落了地，心里一激动，满脸开心的神情，双臂一紧，把李梅环入怀里，搂紧了。 — 11 — 夜深了，大卫还坐在桌边，埋头研究《汤头歌诀》里的药方。大卫毕业之后来到中医院做实习医生，已经三个月了。在李梅的指导下，大卫在治疗病人的过程中，对症下药，试用过几十个古药方了，跟踪了几个疗程，病人的情况都有好转。有些病人就不用再吃药了，大卫就建议他们用些药膳来巩固和加强治疗效果。 但是，今天跟往常有点不一样，大卫忽然就走神了，眼前总是浮现出李梅的俏模样，大眼睛忽闪忽闪，嘴角上扬，一副娇羞的样子。大卫脸上倏忽热了起来。他赶紧站起来，走去楼道里的盥洗室，用冷水洗了把脸，定了定神，慢慢地走回桌边。 这时，大卫看不进书，索性顺着自己，低下头来，想想李梅，想想她与自己，想想他俩的未来。想到后来，脑子也有些迷糊了，大卫就上床睡了。 那夜，大卫做了好几个梦，其中一个是他俩的婚礼上，李梅穿着大红裙子，娉娉婷婷地向他走来，脸上挂着温婉的笑容。 还有一个梦是他找不到李梅了。周围是茫茫的雨雾，天很黑，伸手不见五指。他的手似乎抓到了李梅的衣角，但是没抓住，衣角从他的手中滑走了，李梅也消失了。 天还没亮的时候，大卫就醒了。他感觉胸口似乎被什么重物压着，呼吸也有些困难。 大卫还沉浸在夜里的梦中，他记得很清楚的这两个梦在脑中互相打架，令他既向往婚礼的梦，又恐惧把李梅弄丢了的那个梦。 上班时，大卫有些无精打采。正好那天挂号的病人没有往日那么多，大卫在看病人的间隙中，不时揉揉自己的太阳穴，还连着打哈气。 李梅坐在对面，也察觉到了大卫今天的异样。等病人离开诊室了，就探过身来，仔细看了看大卫，关系地问：“哎，那个，你昨晚没睡好吧？都整出黑眼圈了，快变成国宝了。” 大卫闻声，抬眸看着李梅，带着鼻音的声音低沉，还有些心绪不宁地说：“小梅子，我昨晚上做了一夜的梦，有好的，也有恐怖的。咳！我都被整迷糊了。小梅子，我想你。怕弄丢了你。” 李梅听了一怔，心想：“这家伙怕不是又瞎想东想西了吧。年纪真是大了，快老糊涂了。”李梅走过来，轻轻拍了下大卫的肩膀，柔声说：“现在我们去吃饭吧。老先生，您别把自己饿着了。人一饿，就容易胡思乱想的。走吧？” 大卫抬起头，看着李梅，眸子满是温柔，牵过李梅的手，站起来，低声说：“好，小梅子，我们去吃饭吧。”说罢，大卫脸上瞬间有了雨过天晴的爽朗笑容，李梅看着也高兴起来了，暂时按下自己心里头的疑问。娇嗔地说：”那个，说您呢。没事儿老是七想八想的，自己吓自己。我哪丢了？我不是好好地在这儿。“ 大卫伸手揉了揉李梅的头顶，低头看着李梅，眸子的温柔看得李梅都有点脸红了。 大卫轻轻叹了一声，说：”丫头，你不可以消失哦。我好不容易遇上了你，要一直一直拽着你不松开。你也不要放开我，好不好？“ 李梅看大卫俊朗的脸庞变得很温柔，撒娇的神态很可爱，就伸手摸了一下大卫的下巴，说：“那个，王大哥，放心啦，我跟在你后面走，不离开，好吧？现在，你赶紧带我去吃饭吧，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李梅第一次喊大卫“王大哥”，把大卫惊讶的愣了一下。他随即揽过李梅，轻轻抱了一下，就牵着李梅去食堂了。 下午下班后，大卫去图书馆转转。自打毕业之后，他就没空去图书馆了。他没目的地走，一会儿就到了儿童阅览室，看到有一本大百科全书放在桌上，他就走过去翻了起来。这一页上面介绍了西方的星座运势，他就想看看八月十五日是哪个星座。哦，原来自己是狮子座啊。那，李梅又是哪个星座的呢？大卫决定要先问到李梅的生日，再来查一下她属哪个星座。 大卫对星座运势很好奇，就暂时把自己昨夜梦境引起的郁闷烦恼搁一边去了。 回到宿舍，大卫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的工作情况和研究《汤头歌诀》的心得与问题。在信的最后，大卫提到他的实习导师李梅，说李梅答应做他的女朋友了。还在信里夹了一张李梅送的一张一寸证件照片。 大卫写好信之后，就感觉自己的心情好多了。他哼着小调，洗漱完了之后，就上床睡下了。这一夜，大卫睡得很沉。 快到12月份了，大卫才收到父亲的来信。父亲的信很简短，鼓励他继续研究《汤头歌诀》，希望他好好与自己喜欢的姑娘相处。信的最后，父亲抄录了孙思邈写的《千金方》“大医精诚”中的一段：“故学者必须博极医源，精勤不倦，不得道听途说，而言医道已了，深自误哉。“ — 12 — 临近春节的时候，医院组织了一只医疗队，到郊县为老百姓义务看病。内科的李梅和大卫都报了名。 不巧，这天遇上了最近30年以来的最低温度，天阴沉沉的，寒风刺骨。 医疗队的临时工作场所就设在镇上的小学校里，校区就是由一道篱笆墙围着几栋平房组成。正值寒假，学生们都放假回家了。医疗队还没到达，校园里就来了几十位看病的乡亲，等在其中一间教室里候诊。老乡们嘻嘻哈哈、高门大嗓地聊天。原本空空荡荡的校园，被来看病的老乡们弄得热闹了起来。 医疗队的临时诊室安扎在离学校大门最近的一栋平房里，在教室里面，大家一起动手，把学生课桌重新摆了一下，再把各个科室的小牌子搁在桌上，就改装成了一间临时医院。十来位身穿白大褂的中医大夫坐下来，很快就开始给病人看病了。 午餐的时候，镇上派人送来了午饭。医生们就暂停工作，大家洗洗手就开始抱着粗瓷碗吃起热乎乎的农家菜饭来了。李梅边大口大口地吃，边说：“这米饭真好吃，好香甜啊！” 大卫看着李梅这么好胃口，心里想：”这丫头是真饿了吧？这么狼吞虎咽的，都不顾淑女形象了。不过，还是这样真性情的丫头可爱。“ 大卫接着李梅的话茬说：“我们吃的米饭应该是今年新收的谷子煮的吧？新米水份多，乡下用柴火灶蒸的米饭，营养全保留了，所以味道很香甜。” 医生们都很佩服地看着大卫，其中有位医生问：“王医生，你这么了解这种米啊？” 大卫微哂，看了一眼李梅，然后说：“我老家在江苏乡下，我们那里也种水稻。我在老家一直生活到上大学，所以，我很熟悉乡下生活。我很喜欢吃新米煮的米饭，我不要菜，都能吃两大碗白米饭。” 李梅睨了大卫一眼，娇嗔地说：“王医生，你真是个大胃王。” 李梅的话音刚落，周围就响起一片笑声。 医生们很快吃了午饭，就接着工作。他们一直忙到下午四点。天已经黑了下来，医生们快速收拾了教室，就上了车，准备返回城里。 冬天天黑的早，等医院的车开动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没过多久，天空飘起了小雨。然后，雨越下越大。泥土路被雨水一泡，就变得十分泥泞。医院的车卡在路上的一个水坑里，车轮打滑。司机只好把车停下来，喊大家下车来帮忙推车。 这里比较偏僻，除了医院派的这辆中巴车，路上一辆车也没有见着。医生们今晚都急着想回城，看来只能乘医院的车。于是，大家纷纷下车，冒雨在车的两侧齐心合力推车。 大卫是头一个下车的，他站在车门那里使劲推车。李梅跟在大卫的后面，也很用劲地推着车。李梅看到前面大卫高大的身架子，感到很安心，很有安全感。李梅很感动，心想：“原来前面有高个子顶着是这样的感觉啊。” 等医生们回到医院时，已是午夜时分。大家东倒西歪地走回了宿舍。 — 13 — 夜深人静了。李梅虽然跟着医疗队累了一天，却还没有睡意。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几圈之后，决定爬起来给爸妈写封信。 在信里，李梅说，春节不回家了，要留在医院值班。在信的结尾的地方，她说起了正在带的一位实习医生，叫王大卫。王医生很勤奋努力，曾经当过多年的赤脚医生。是首届大学毕业的医生。虽说目前只是实习医生，其实，王医生的医术远在自己之上。他也很照顾自己，前些日子跟自己表白了。李梅已经答应了跟王医生正式交往，在信中附上了大卫给的一张一寸照片。 李梅父亲很快就给李梅回了信。他很高兴女儿找到了人生的另一半，希望李梅好好珍惜王医生。 李梅妈妈也在爸爸的信尾补充了几句，说，恭喜女儿终于找到男朋友了，妈妈放心了，就等着有机会见见这位准女婿。 李梅看了爸妈的信之后，脸红了一阵，腹诽道：“准女婿？老妈也太跳跃思维了吧？” 当天下班之后，李梅就喊上大卫，一起回宿舍。见周围没有认识的人，李梅就迫不及待地挽起大卫的右胳膊，小声地跟他大致说了爸妈的来信内容，当然，故意忽略了信末尾的“准女婿”。 大卫低头听完李梅的转述，喜不自禁，抽出右胳膊，揽过李梅，贴着李梅的左耳，说：“小梅子，岳父母大人都恩准了？” 李梅听大卫自动给自己升位，觉得耳根痒痒的，脸上飞起红霞，伸手揪了大卫的脸，娇嗔道：“王大哥，您的脸呢？” 大卫听罢“哈哈”一笑，也轻轻揪了揪李梅的脸，说：“在丫头面前，啥都不要了。我都以身相许丫头你了，脸算什么。” 李梅仰头看着大卫，被大卫撩得脸红耳赤的脸上有了很不可思议的神情，说：“王大哥，您这位平日里身材高大、样貌俊美的男人怎么能这么无耻呢？” 大卫被李梅逗得情不自禁地大笑，一把搂过李梅用力按进自己的怀里。再轻轻放开李梅，又贴着李梅的耳边，低声说：“我爸早就等不及抱孙子了。” 这下，李梅彻底被大卫撩奓毛了。 — 14 — 春节前，来挂号看病的人少了许多，原本热闹的医院安静了下来。 小年夜这天，内科值班轮到了李梅和大卫。上午挂号的人不多，有7～8人坐在诊室外的椅子上安静地候诊。 快到午休的时候，走进来一位年轻的姑娘，她瘦弱的脸上，一双细长的眸子左顾右盼，有些心神不宁的神情。她进门之后，看了一眼两位医生，停顿了一下，眸光扫过李梅一眼，就坐在左边的桌旁，面对大卫，莞尔一笑，嗲声嗲气地说：“医生，你好！我最近失眠很厉害，麻烦给我看看。”说着，就把右手搁到桌上的腕垫上，盯着大卫看了起来。 大卫闻声，侧过脸来，很礼貌地对病人说：“让我来号个脉。” 姑娘的眼睛眨巴眨巴几下，立刻柔声地说：“好呀。” 不知为何，李梅听了觉得肉麻，手臂上顿时起了鸡皮疙瘩，脸色也阴郁下来，犹如雷雨前的天空。 前些日子，李梅答应了与大卫在一起之后，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起大卫看的病人。她发现时不时就有年轻貌美的女病人对大卫抛媚眼，说些撩人的话。李梅看大卫脸上的神情还是如常，似乎大卫还不自知刚被人撩了。李梅心生郁闷了，一气之下就提前去食堂吃饭了。 过了一会儿，大卫也来食堂了。他打好饭菜，端着餐盘，走到李梅边上坐下，问她：“你今天饿的这么早啊？” 李梅头也不抬，低头快速地往嘴里扒拉米饭，也不理睬大卫。 大卫一怔，关心地问：“小梅子，你不高兴了啊？是不是生理期到了？” 李梅把筷子用力搁在餐盘上，头一歪，恨声恨起地对大卫说：“到什么到？到你个头啊！” 大卫微哂，碰了一下李梅的胳膊，压低嗓门说：“丫头，谁惹你了？” 李梅眼一横，气呼呼地对大卫说：“谁？你呗。” 大卫没理解，有些委屈地说：“丫头，我一上午都在忙，怎么惹你了？” 李梅听罢更气了，抬腿就端着餐盒离开了。整个下午，大卫时不时抬头看看对面的李梅，但是，李梅一下都没有正眼看过大卫。 下班时间一到，大卫立刻站起来，走到李梅身边，摁着李梅的肩膀，堵住想逃离的李梅。 大卫弯下腰，用手挑起李梅的下巴，看着李梅的眼睛，柔声说：“小梅子，我们聊聊。嗯？” 李梅扭过头，不理睬大卫。 大卫直起腰来，有些无可奈何地对李梅说：“小梅子，看来你是真受委屈了。都是我的错，还不行吗？你要不要打我一拳，出出气？” 李梅噗呲一声笑了起来，娇嗔道：”幼稚。“ 大卫看李梅没有那么生气了，就赶紧说：”我们先去吃晚饭。吃饱了你就有力气，好好捶我一顿。走吧。“ 大卫随即拿起李梅的小包，拽了一下李梅的衣袖，他俩一前一后走出了诊室。 李梅果然在吃饱了以后，态度缓和多了。大卫趁机问起李梅中午生闷气的原因。李梅迟疑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哎，就是上午我看着那位女病人在你面前挤眉弄眼、故弄风骚，你看上去倒是很容忍的样子。我看着就来气。” 大卫蹙起眉头，使劲回想，到底是哪位病人行为不端，惹得李梅生闷气，还对自己发火？想了一会儿，说：“小梅子，我不记得是哪位了。给点提示。” 李梅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对大卫碎碎念：“你呀，笨死了。今天诊室总共就没来几个女病人，你是真没眼力见。哎，就是给你说了，你也会记不得的。” 大卫一脸茫然，口张了口，愣是说不出话来。闷了一会儿，大卫忽然回过神来，恍然大悟道：“丫头，你吃醋了吧？你在意我，所以不想其他姑娘接近我？是吗？” 李梅抬起头，认真地盯着大卫的眼睛，很严肃地说：“我是你的女朋友。我不在意你，去在意谁？你这么迷糊，害得我不得不绷紧神经，清理桃花，打扫战场。” 大卫眨了眨眼睛，点点头。 李梅见大卫还在迷糊，就摘下自己马尾辫子上的橡皮筋，对大卫有些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来，把这个皮筋穿到你的右手腕上，天天戴着，不许脱，不许丢掉。” 大卫听到这里，才明白了李梅抵御桃花的办法，赶紧讨好地对李梅说：“得令勒，我天天戴着你的皮筋哈。看上去还蛮好看的嘛。哦，对了，丫头，我以后天天都戴着口罩看病人，你觉得是不是这样会更安全些？” 李梅听了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大卫赶紧霸道地加上一句：“小梅子，你也必须天天戴口罩上班。你的美貌只能给我一人看。听到了没有？嗯？” 李梅暗自腹诽道：“这家伙学的倒是真快。”对大卫说：“你先管管好自己吧。” 大卫见李梅的气消了，牵起李梅的手，十指相扣，垂眸低声说：“丫头，我的眼里、心里都是你，只有你。我们往后都要好好的，每一天都要过得安心、踏实，好不好？你是我的小太阳，每天都要开开心心的，我的世界里才有温暖。” 李梅“嗯”了一声，感觉到眸子里的湿润，握紧了大卫的手。 大卫心里叹了一声，心想：“这丫头不好哄啊。”随即举起李梅的手，搁在嘴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 15 — 农历清明节在每年的四月四日至六日之间。传统上，人们会去扫墓祭祖。大卫和李梅都是外省人，单位没给假期，来不及回老家了。 一天午餐的时候，听一位同事说，他老家在崇明岛，清明节前是品尝当地特产青刀鱼的最佳季节，过了清明节，青刀鱼的刺就长硬了，不好吃。于是，大卫约了李梅在清明节前的那个周末一起去崇明岛。 四月初的天气不冷不热，特别适合郊外踏青。早餐过后，大卫和李梅从上海市中心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来到了崇明岛。岛上很安静，没有游客。上世纪60年代末期到70年代末期的十年间，数以万计的上海中学生来到岛上接受再教育。再后来，他们都回城了，留下了随处可见的空宿舍平房，也带走了岛上的人气。 大卫和李梅在岛中央大街的拐角处找到了那家同事推荐的青刀鱼餐馆。那是一栋两层楼的建筑，大堂里有很多鱼缸。 “你看你看！那是著名的青刀鱼！”李梅指着一个鱼缸。 “还真是。它们看上去有点透明，不是吗？”大卫说。“我听说清明前鱼骨软如绵，清明后鱼骨硬似铁。” “是吗？” “我们点一条青刀鱼试试吧。” “哇！价钱这么高！” “来这儿一定得尝尝清明节前的青刀鱼。我请客。”大卫说。“我听说青刀鱼这些年来越来越难捕捞了。难得能吃到软刺的青刀鱼。我这就去下单。” 这道菜确实很贵，至少花去了大卫一周的工资。今天是四月二日，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大卫想给李梅一个生日礼物。 李梅第一次吃青刀鱼，还是软骨的青刀鱼，她边吃边赞道：“嗯，真鲜！” 在这家刀鱼餐馆里，他们还品尝了其它当地特色菜，比如?芋红烩鸡和凤尾鱼。 大卫见李梅很喜欢今天的崇明特色菜，眉飞色舞的一副很满足的神情，心想：“美食与美人是天然搭呀。”就宠溺地看着李梅说：“小梅子，今天吃美了吧？” 李梅一副吃货的得意神情，睨了大卫一眼，说：“王大哥，您说对啰！我就喜欢吃当季的食材。它们味道更新鲜。” 大卫一副”早就知道你这吃货的本色“的表情，对李梅献媚讨好地附和道：“小梅子，你高见。最鲜美的食材当然是当季的了。《黄帝内经》上也说’不时不食’。” 李梅停下来，想了想，说：“现在种植技术提高了，冬天在温室里也可以种出夏季蔬菜。那算不算是非季节性的食材？” 大卫低头想了想，有些严肃认真地说：“我认为，如果我们改变蔬菜的原始种植时节，那么蔬菜的一些自然属性和味道就会发生变化。就像草药一样，换了土壤和气候，种植的草药有可能会改变原有的功效。如果要达到经典药方同样的功效，必须改变药方上的食材和用量。我这么说，是不是把你给绕糊涂了？” 李梅点点头，说：“你说得对，我明白了。做菜的原理就跟你研究《汤头歌诀》类似吧？都需要调整材料和用量。” 大卫接着说：“是的，我研究这些药方一段时间了。这些药方中的草药与古代医生记录的药方相比，药性可能已经发生了改变。我们需要对这些经典药方做更多的实验。没有细致的研究，这些药方就无法达到它们原本的功效。” 李梅揉了揉肚子，打了个饱嗝，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住嘴巴。过了一会儿，她才给大卫说：“对啊。这种改变在现代临床中医学中是必要的。” 回城的路上，他们聊了很多。他俩都认为，为了帮助病人过上健康的生活，医生们应该对传统中医药学保持辩证的态度。 他俩有共同的中医背景，也一起工作了八个月，他们都了解到了双方的三观很一致。每天都有聊不完的话题。虽然经常意见有冲突，但是，每次都会化解。当然，每次李梅争论到最后都会耍赖皮，也会胡搅蛮缠。遇到这样的情况，大卫都得绞尽脑汁，好好哄李梅，不让李梅真的生气。 或许受到大卫父亲和爷爷的影响，大卫认为家和万事兴，家里没有原则性的冲突，没有必要家里人吵得像政敌那样。大卫认为宠爱李梅是他这辈子修来的福气，绝不能让李梅受委屈。 快到宿舍门口的时候，大卫突然拉住了李梅，低头对李梅说：“丫头，生日快乐！” 李梅听了一怔，然后就感觉到脖子开始有火烧到感觉，仰起头，轻轻摸了一下大卫的脸颊，眸子似乎湿润了，动情地对大卫说：“那个，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呀？我好几年都没过生日了。谢谢你今天带我去崇明岛品尝软骨青刀鱼。” 大卫眸子满是温柔，情不自禁地牵起了李梅的左手，感到自己的掌心里软软呼呼的。他低头贴着李梅的耳朵，耳语般地问李梅：“丫头，你肯嫁给我不？我想今后每年陪你吃青刀鱼。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李梅仰头，伸手摸了摸大卫的下巴，又盯着大卫的眼睛，看了好久。大卫握着李梅的手再紧了紧，有些央求的意味，也想要给李梅力量，一脸紧张地看着李梅的嘴唇。 半晌，李梅才移开自己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最后，她有力咬了下嘴唇，仿佛下定了决心。再仰头，一双大眼睛笑意盎然，盯着大卫，点点头，说：“嗯。等秋天好不好？等我的头发再长长些。” 待李梅长发及腰，来做我的美娇娘。 第7章 大情梅香伴良辰 第七章：大情梅香伴良辰 — 1 — 时间在忙忙碌碌的时候过得特别快。转眼间，凉爽的秋天就到了。八月初的一天下班前，大卫跟还在埋头工作的李梅说：“小梅子，你周日来我宿舍，我要给你好好补一补。” 李梅抬头，眸子有些迷茫，问大卫：“嗯，补啥？“ 大卫眨眨眼，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笑眯眯地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李梅是枚吃货，听到说有美食，就开心地说：“好啊。”说完又埋头去琢磨她桌上的病例。 大卫看李梅一心工作，不方便打扰，暗自腹诽道：“这丫头的头发已经长得及腰了，好像忘了她春天的承诺，不是要做我的美娇娘吗？我得主动安排好结婚的事儿，要跟李梅安排好婚前体检，拍2寸彩色证件照，还要准备好单位的集体户口证明，争取在十五日这天去领结婚证。看这丫头迷迷糊糊的，我这可是老房子着火了，等不及了要娶媳妇儿。我一定要尽早把梅子丫头拐到手，免得夜长梦多。” 八月十五日是大卫的生日，他就要满38岁了。如果能顺利在他生日的这天领证，他要带李梅好好去吃一顿，因为那天碰巧也是七夕节。 他仔细盘算了一下，李梅今年已经30岁了。他俩都属于大龄青年，结婚时可以获得7天的额外假期。中秋节是九月二十一日，十月一日在星期六，国庆节补到星期一。所以，他俩的婚假可以从九月二十一号开始休，一直到十月三日。大卫心里想得美美，有些等不急了。 周日上午，李梅还没走到大卫的宿舍门口，就被他门口炉子上煨的汤香到了。大卫正在炉前给汤里放盐，搅匀瓦罐里的食材。李梅悄悄地走到大卫身后，双手环上大卫的腰，说：“王大哥，做啥好吃的呢？” 大卫感到身体里忽然串上一股热流，扭过头来看一看身后的李梅，说：“丫头，你来得正好，帮我尝尝这汤的咸淡。” 李梅松开手，挪了一小步，站在大卫面前，就着大卫伸过来的汤勺，吹了几下，喝掉了勺里的汤。然后，咪着眼，说：“咸淡正好。味道真好，你在汤里放了什么？” 大卫一看李梅高兴的样子，连忙说：“我先给你盛碗汤，你边喝我边跟你说。” 趁李梅喝汤的时候，大卫说：“在我老家，立秋这天是要煲一罐老鸭汤进补的。立秋这天，我们也会吃鸡头米、菱角、莲子。我今天起了个大早，去郊区的农贸批发市场去买了做汤的食材，给你**头米菱角炖老鸭汤。味道很不错吧？莲子也是新鲜的，你喝了汤，再尝尝莲子。其实，明天才立秋，但是我们都要上班。所以，我们今天就提前过立秋，提前进补了。” 李梅埋头喝汤，大卫说的也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只是“嗯”了几句，没再出声。 大卫也喝了汤，他伸手拨掉几根掉在李梅脸上的头发，说：“丫头，你的头发又长长了。看这几根，你都快和着汤喝下去了。” 李梅边咬开莲子皮边说：“哪有。” 大卫看李梅被美食诱惑得迷迷瞪瞪的，就开始跟李梅说正事儿了：“小梅子，你还记得春天你说了什么吧？” 李梅抬眸看了大卫一眼，说：“我说了什么？” 大卫伸手挂了挂李梅的鼻子，说：“不记得了？” 李梅摇摇头，一脸迷惑不解的神情。 大卫叹了口气，暗自腹诽道：“这丫头果然迷迷糊糊的。得敲敲她。”就说：“待长发及腰，更衣进洞房。” 李梅听了一怔，脸上飞起一片红霞，垂眸低声说：“哦，我记得的。” 大卫微哂，起身，拉了李梅坐在腿上，贴着李梅的脸颊，喃喃地耳语道：“丫头，你让我等好久了。我们结婚吧。我想我们在我生日那天去领证。下周我们要做婚前体检、拍证件照片、打户口证明。时间蛮紧的。” 李梅这才意识到，领证之前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办。还是大卫想得周到。就伸手抚摸了大卫的脸，说：“听你的安排吧。” 大卫双手紧了紧，克制了自己激动的心情，恢复点理智，接着说：“我们领证之后，要给同事们发喜糖。我们的婚假有十天，我想就搁在中秋节到国庆节之间，先回你家看望岳父母，再回我老家看完我父亲。你觉得怎样？” 李梅往大卫怀里蹭了蹭，想到要见家长了，心里难免又是有些紧张，就闷声说：“嗯。“ — 2 —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大卫和李梅抽空准备了去领证的所需要办的事情。因为他俩在医院工作，所以就近水楼台先得月，很快在本院做好了体检。大卫又去医院的人事部，要了他俩的户籍证明。然后，他俩特地去了市中心南京东路的王开照相馆拍证件照。 王开照相馆是老上海同事推荐的老字号，从30年代开始就以婚纱照闻名遐迩。大卫和李梅分别拍好了2寸彩色照片。摄影师是一位50多岁的老师傅，他看着眼前的男士温文尔雅、女士温婉大方，很般配。就撺掇着他俩拍几张双人照。 起先李梅觉得在这里拍照价钱很贵，拽了大卫就想走。但是，大卫今天心情极佳，李梅天然去雕饰的模样令他很想留下照片做纪念。所以，大卫握了一下李梅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说：“丫头，你今天好美。我想和你拍合照，放大了，挂在我们的房间墙上。” 李梅的耳根一热，稀里糊涂地被大卫说服了，就点点头，答应拍合照了。 摄影师傅边拍边夸赞他俩，说是很久都没有看到这么登对的情侣了。还问，可否将他俩的合作搁橱窗里做广告。 大卫一听，急着对摄影师说：“别别别，我们只想把合照挂我们的婚房里。” 李梅听着脸都红了，也附和着大卫说：“师傅，您把照片洗好了，我们自己来取。” 摄影师错失了这个绝佳的广告照片，满脸都是遗憾的神情。他只好说：“那好吧。照片后天可以来取。” 说罢，他还是对他俩多看了几眼。他真的很欣赏这对年轻人，就好意地给他们介绍了隔壁的裁缝店，说：“你俩去看看，是否需要做几件衣服。” 李梅出了照相馆，就看到隔壁的裁缝店，橱窗里摆了几个模特儿，穿着传统的丝绸服装。大卫看着李梅目不转睛的盯着一件红花丝棉袄，就牵起李梅的手，拉她走进店里。 大卫对店里的裁缝师傅说：“隔壁照相馆的摄影师推荐我们来看看。我媳妇儿喜欢橱窗里的那件红花袄子。你们还有现成的吗？” 裁缝师傅50来岁，戴着一副老花镜，脖子上挂了一条软尺。他一听说是隔壁的摄影师推荐来做衣服的，就仔细打量了李梅，目测了她的衣服尺寸，就对大卫说：“小伙子啊，是这样的，姑娘喜欢的那件丝袄子有些小了。我正在缝一件中号袄子，已经做了一半，明天就能做好，后天可以取。想定下吗？” 大卫一听，后天可以取，正好可以跟隔壁的照片一起取，就毫不犹豫地定了一件丝棉袄子。李梅站在一旁，看着大卫，眸子似乎有点湿润。伸出手，轻轻地拉了一下大卫的左手，不料被大卫紧紧地拽住不放了。 周五上午挂号的人比往常多，大卫和李梅忙得连厕所都来不及上。 快到午餐的时间，门口还有4～5位病人在排队。李梅急着去上厕所，就对大卫说：“我一上午看了这么多病人，快忘了今天得去取照片和丝棉袄。我自己骑车去一趟吧，我也得去店里试穿一下，看是否需要修改。” 大卫抬起头，看着李梅说：“哎呀！我也快忙忘了。你去取照片和衣服吧。我给你打好饭。还有，你出门要注意安全，多留意街上车辆和人群。今早我听广播说，南京路那一带，有好些人聚在一起，举着牌子，喊’日本鬼子滚出去！’” 李梅说：“哦。我会小心的。” 李梅骑着自行车出了医院，去了南京路。 快到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李梅才回到诊室。 大卫看着李梅，很惊讶地问道。“小梅子，你的脸怎么了？我看看。” 李梅的左脸颊上有几道血痕，嘴唇上还留着几滴干涸的血迹。她的裤腿上破了一个大洞，漏出了右膝。她手上的包袱也撕破了，红色丝棉袄露出来被弄脏了。她眸子暗淡，看起来心神不宁。 听到大卫问，李梅嘴一瘪，就委屈地说：“我骑车回来的时候在医院门口被人撞了。你看看，我是不是破相了？下周一我们还要去领证呢。“ 大卫立马站起来，拉过李梅，心疼地说：“来，让我看看。” 大卫去取来酒精、棉签、纱布，仔细给李梅清洗伤口，再贴上纱布。大卫拿纸巾给李梅搽了搽眼睛，佯装轻松地对李梅说：“你的脸上就是蹭破了皮，过两天就会好的，应该不会留疤的。反正我们的结婚照片拍好了。哎，忘了照片。你看着还可以吧？” 李梅这才想起，从包里拿出照片。大卫看着他俩的合照，心花怒放，伸手揉了揉李梅的头顶，笑着说：”丫头啊，这下你跑不掉了吧？“ 李梅睨了一眼大卫，脸又红了，娇嗔道：”看把你乐的。“ 大卫忽然间想起来什么，一拍脑袋，说：“哎呀！你的午饭没吃，肯定饿了吧？我赶紧去给你热午饭。”大卫拿着李梅的餐盒就走了出去。 “饿，我饿！真饿啊！”被大卫这么一提醒，李梅顿时觉得饥肠辘辘，双腿一软，就瘫坐在椅子上。 — 3 — 周一，大卫和李梅跟医院清了半天假，一大早就奔区民政局婚姻登记处去了。 上海的八月天气依然很热。与炎热的夏日相比，此时天更高，小风吹着也凉爽些。 今天，大卫穿上了一件新的白色短袖衫，灰色薄西装裤，黑色皮鞋。头发也是前几天去理的板寸，显得很精神。 李梅的长发被她梳成了两条粗辫子，黑黝黝一前一后挂在她的肩头。李梅今天挑了一件白底绿碎花连衣裙，白凉鞋，看上去就像一个清纯的高中生。 他俩在宿舍门口相遇眼神对上的那一刻，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讶的一声：“哇！” 大卫的眼睛一亮，情不自禁地说：“小梅子，你好美！” 李梅脸上绯红微微晕开，垂眸柔声说：”那个，你看上去更年轻了。“ 大卫微哂，暗自腹诽道：”这是嫌我老了。哼！今天就要拿下这丫头了。“ 就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他俩到达区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的时候，前面已经有几对情侣在排队了。大卫看看前面的这几对新人，看着确实都比他年轻。他心里暗暗着急，脸上却依然风轻云淡，眸光温柔地看着李梅说：“咱俩没当上第一，成不了婚霸了。不过，这里还没有开门，有点时间让我去给你买早点。你等着啊。”说完，他把手上的文件包给李梅拿着，很快就去买早点了。 李梅站在登记处门口排队，很快跟前后排队的年轻人混熟了。排在她前面的一对是军婚，俩人是青梅竹马。小伙子专程请假回来与青梅领证，然后双方亲朋好友一起聚餐，他就要赶回北方的部队去了。那位新娘子在大学教书，温婉秀气，眼镜后面的一对丹凤眼里透出欣喜的眸光。 李梅细瞅那姑娘，发现她的眼底地藏了淡淡的阴郁，猜想姑娘许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分别在伤心难过吧。于是，李梅主动上前一步，跟戴眼镜的姑娘搭话：“哎，这位新娘子，你在哪里教书啊？” 戴眼镜的姑娘闻声，抬起头，睁着漂亮的丹凤眼，莞尔一笑，轻声说：“哦，我在中医学院教英语。” 李梅一听，乐了，连忙说：“巧了。我跟我家王大哥在中医学院附属医院内科工作。我是他的实习导师，他快通过实习了。” 那姑娘看着李梅，眨了眨眼，说：“还真是巧了。”说完，用手指了指李梅的背后。 李梅扭头一看，不知啥时大卫站在她的后面，眸子里满是宠溺，笑眯眯地看着李梅手舞足蹈地说笑着。 李梅赶紧闭上嘴，低声对戴眼镜的姑娘说：”王大哥回来了。“ 戴眼镜的姑娘看着李梅的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就低声对她的竹马说：”她真可爱！“ 大卫听到了，也对那位兵哥哥说：”你老婆也很可爱。“ 兵哥哥听着很高兴，连连点头，倒是把他的青梅弄得满脸通红，轻轻捶了兵哥哥一下，说：”谁是你老婆？“ 两对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李梅瞅着戴眼镜的姑娘真的高兴起来了，就对大卫说：”王大哥，你买了啥好吃的？我跟妹妹都要尝尝。“ 大卫宠溺地看着李梅，递过手上的早点，说：”我买了小杨生煎。拿去跟妹妹、妹夫分着吃吧。“ 李梅问大卫：”你不吃吗？“ 大卫说：”我边走边吃了两个。” 李梅边吃包子，边对戴眼镜的姑娘说：“你有空的时候找我玩啊？你会不会织毛线？” 戴眼镜的姑娘小口小口地慢慢吃着生煎包子，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搽了一下嘴巴，说：“我很喜欢织毛线。空闲的时候，我给兵哥哥织了厚毛衣。他在北方当兵，那里的冬天很冷。” 李梅很高兴，说：“我俩一定得经常聚聚啊。我超喜欢织毛线。我们一起探讨探讨。” 一旁的两位准新郎官看着这俩织女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对视一笑，也是满脸宠溺地看着准新娘。 没过一会儿，登记处的门就准时开了。新人们很兴奋，满脸幸福，有序地走进了大门。 回医院的路上，李梅还在兴奋地跟大卫聊着。忽然，她想起来点什么，若有所思地说：“那对军婚新娘子是不是很舍不得她的兵哥哥走啊？我总觉得她有些忧愁。” 大卫想了想，说：“他们是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了。”说到这里，他的眸子突然暗淡下来了，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虽然，父亲从不跟他提起他母亲，但是，大卫知道父母的经历应该也是磨难。总有一天，他会去了解父母的故事，了解他母亲。 半晌，李梅看大卫没说话，就轻轻牵了大卫的手，说：“王大哥，生日快乐！你也要天天快乐啊！” 大卫握紧了李梅的手，低头轻声说：“老婆，你是我最好的生日礼物！” 李梅用手捅了捅大卫的脸颊，娇嗔地说：“谁是你老婆？没脸没羞。” 大卫揽过李梅，低头在李梅耳边说：“老婆，老婆，老婆。” 李梅脸一红，挣脱大卫，快步往前逃跑了。 大卫看着李梅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咪眼微笑。 — 4 — 大卫和李梅领了结婚证的第二天，就带了一大包喜糖去上班。午休的时候，俩人一起给他们科室的医生、护士们发了一圈的喜糖，引发了众人的一番羡慕忌妒，说李梅这朵科花终于被大卫收为己有了；大卫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就近把自己的实习导师给勾搭上了；李梅挑徒弟眼光太辣，一挑就把帅哥带回了家；云云。 李梅一反平常工作时的泼辣，去发糖的时候她很害羞，一直往大卫背后躲。大卫倒是镇定自如，脸上始终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对同事们说：“吃糖！吃糖！” 接糖的人回答：“恭喜！恭喜！” 发了喜糖，大卫和李梅就赶回诊室，开始了下午的工作。 下班的时候，大卫神秘地对李梅说：“老婆，猜猜我今天晚餐给你烧啥好吃的？” 李梅一听到有美食，就兴奋得两眼放光，连忙问大卫：“你要做啥好吃的呀？” 大卫却用手在嘴上比划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摇摇头，不响了。 李梅白了大卫一眼，说：“得瑟。” 七点左右，李梅来大卫住的楼层，有海鲜肉香袭来，立即令她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李梅敲了敲大卫的门，大卫走过来开了门。李梅一眼就看到了小桌上的那盘金黄的菜。走近一看，金黄的是3只蟹壳，盖在切块的蟹上，最下面是肉饼。 大卫拿来碗筷，看到李梅的眼睛都亮了几度，赶紧说：“老婆，快坐下来，趁热吃吧。我今天给你做了梭子蟹蒸肉饼，是我老家在秋天蟹肥的时候常做的时令菜。” 李梅吃了几口，摇头晃脑地说：“蟹好香啊。肉饼也好嫩耶。” 大卫说：“梭子蟹在秋天最肥美，最鲜。秋天吃山药，对人很滋润。我就在肉末里拌了蒸熟的山药，增加肉饼的口感。看你这么喜欢吃，我再给你做几次，赶季节。” 李梅吃得美美的，脸上一副吃货的陶醉神情，看着大卫满心欢喜，心想：“哄老婆有门道了。” — 5 — 大卫和李梅领证之后，医院里给他俩在家属院分配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双职工宿舍，里面有一个小厨房和一个卫生间。这在上海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里，这套房子算得上说很高级的住所了。 一天下班后，李梅走进来，叫道：“王大哥，屋里啥味道？” 大卫走过来，伸手接过李梅手上的小包，很淡定的回答：“老婆，你问到的味道来自于樟木。” 李梅挑了一下眉毛，蹙了蹙眉心，说：“哦？这是樟木的味道？我听我妈说，樟木可是做箱子的最佳木材。” 大卫看一眼李梅，心想：”这丫头好像知道的还挺多。”就说：“对啊，樟木含有樟脑、芳樟醇、松油醇、桉叶油素等40多种挥发性芳香化合物，这些成分使樟木具有独特的香气，能驱虫防虫、防霉防潮，还可以净化空气。” 李梅很倾佩地看着大卫说：“哦，那我的那些毛衣袜子是不是都应该搁在樟木箱子里头？” 大卫微哂，伸手拨开掉在李梅脸上的发丝，宠溺地说：“没错啊。这只樟木箱子就是我为你的宝贝毛线做的。” 李梅高兴地窜到箱子边上，边探头嗅嗅箱子的味道，边说：“哇！老公，你是不是钻进了我的肚子里，成了我肚里的蛔虫？” 大卫听了，一脸嫌弃的神情，嘴一瞥，正色地说：“哎，老婆，谁是虫子啦？讨罚吧？” 李梅听到要被罚，立刻脑补了大卫罚她的手段，心里一抖嗦，立马讨饶：“老公，我是说，王大哥，您咋这么懂我们织女保护毛线织品的心思呢？我以前的几件毛衣被虫蛀了，无法穿了。好可惜。只好拆了重新织。有了樟木箱子，我的毛活儿就不怕虫蛀了。好老公，今天不可以罚我哟。反正你想罚也罚不了。” 大卫一听，赶紧拉过李梅，关心地问她：“老婆，你的生理期到了？给你煮红糖水喝，好不好？” 李梅点点头，说：“王大哥，你喜欢我给你织毛衣吗？” 大卫赶紧狗腿儿地讨好说：“当然啦。老婆，我喜欢你去年冬天给我织的那件厚羊毛衣，穿着很暖和。你能不能再给我织几双毛线袜？”大卫想起大四的寒假，刘英给华生织的那双毛线袜。 “好啊！”李梅很得意地说。“哦，去年那件毛衣用的是源自爱尔兰的经典花样，很厚实。很早以前，爱尔兰妇女给出海打渔的家人织这种厚毛衣，能挡风遮寒。今年，我再给你织一件过冬的毛衣吧。” 大卫听李梅很专业地说织毛线的话题，头头是道，引经据典，很崇拜地对李梅说：“织毛衣还有这么多学问啊？老婆，你有空多研究研究这织毛衣的学问，好吗？你老公我过冬有厚毛衣穿就是幸福啊！有老婆的人是个宝。” 李梅看着大卫耍宝的样子，觉得特别可爱，就揪了大卫的下巴一下，说：“看你表现哦。” 说完，俩人对视一笑，觉得平常道貌岸然的医生大夫怎么就这样穿越回了幼儿园年代，还乐在其中不自知。滑稽吧？结个婚都把俩人降智的不是一星半点。 在老家时，大卫就跟村里的老木匠学会做些木工活儿，跟着师傅为村里人家打过不少家具。前些时，大卫请他的发小狗子在老家王村的老屋后院里砍了几棵树，父亲还专门挑了一棵老樟树，风干之后，狗子把砍的树锯成了板子，运到大卫在上海的家里。 除了给李梅做的这只樟木箱子，大卫还做了一张双人床、一张书桌、一张圆桌和几把凳子。大卫去街上的家具店看了不少时髦的家具，然后自己画设计图，再利用晚上和周末，做了这些家具。 这周末，他俩就可以搬来新房了。好期待。 — 6 — 离中秋节还有几天，李梅就开始心里打小鼓了，表面上却还是风轻云淡、优雅端庄、泼辣果决。大卫一如既往地儒雅温润、淡定如常。 大卫和李梅的婚假定于中秋节到国庆节之间。他俩计划利用婚假先回杭州见李梅的父母，再去大卫老家看望大卫的父亲。 中秋节的前一天，大卫和李梅把行李带去上班，准备下班后直接去火车站，看看能不能买到当天的火车票。如果没票了，就买明早头班车票。 等他俩到达火车站的时候，售票处挤满了人。大卫让李梅先排着队，自己快步走去买晚餐。等他走回来的时候，李梅只往前挪了几步。 买票的人群缓慢地朝前蠕动着，大卫好不容易挪到售票窗前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半了。幸好，今天最后一班火车还有几张票，大卫买了两张，就急急忙忙牵着李梅去站台候车了。 他们乘坐的火车是趟慢车，从上海出发是10点整。沿途大小站每站都停，走走停停，到达杭州的时候已是中秋节的凌晨3点了。 这时，天还是乌漆嘛黑的。公交车站也静悄悄的。大卫走过一辆公交车时，发现车门很容易拉开。就和李梅上了车，在车中间的椅子上坐下来休息。大卫腿长，他让李梅坐在靠窗的位子上，自己坐在靠过道的位子上，把腿伸到过道，舒服地舒了口气。 凌晨时分是人最困的时候。李梅坐着坐着就闭上眼睛睡着了，脑袋左右靠来靠去。大卫也困了，闭着眼打盹儿。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肩头有重物落下来，就睁眼一看，发现李梅的头歪到自己的肩上来了。她的眼线长长的，睫毛有些卷曲，盖在眼线上。她轻轻地呼吸着，睡得很安稳。大卫看着看着，心里想：“这么好看的丫头，睡着了也这么诱人。哎，这一路上真把她给累着了。”接着手轻轻地覆上李梅的眼睛，勾勒了她的鼻子、嘴唇，再低头轻轻地在李梅的唇上吻了一下。然后，大卫闭上眼睛，自己也进入梦乡了。 下了公交车去李梅父母家的路上，李梅一路兴奋地跟大卫说起昨晚的惊险历程，眉飞色舞地说：“王大哥，您还在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时，不费吹灰之力，侠士般地劫了一辆公交车。好刺激啊！” 大卫听李梅这么夸自己，心里暗自得意。他伸手挂了一下李梅的鼻子，宠溺地说：“老婆，当一次劫匪这么开心啊？过几天，带你去我老家，天天去替天行道。” 李梅听了居然很兴奋，拽了一把大卫的衣角，说：“王大哥，我这就去准备行头哈？什么黑衣黑裤啦，蒙面帽子啦，等等。哎，老大，我们还需要些什么？” 大卫一脸哭笑不得的神情，摇摇头，揉了揉李梅的头顶，说：“你这丫头。给你架梯子，你就想上墙啊？多大了，还这么皮。” 李梅白了大卫一眼，双手叉腰，佯装很彪悍地说：“老大，你说谁调皮啊？” 大卫哂了一下，蹙了蹙眉心，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伸手拉过李梅的手，说：“老婆，走了，我们赶紧回家吧。” 李梅甩掉大卫的手，扭头就快步往前跑去。 大卫看着李梅的背影，暗自腹诽道：“原来这位端庄优雅的实习导师在私底下竟是这般侠骨柔肠，总想着行侠仗义，劫富济贫。莫非是这丫头武侠片看多了吧？” 大卫拿着行李走不快，在李梅后面紧赶慢赶地跟着。 家就在前方不远处。 — 7 — 李梅的父母都在浙江大学工作，家也安在学校的家属院里。 李梅领着大卫走进了家属院，就遇见了好几位爸妈的老同事、自己的幼儿园老师、小学老师、中学老师，还有邻居。长辈们都亲热地跟李梅打招呼，还瞅着大卫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说：哟，李梅找着个这么俊的女婿，长得好像电影演员达式常。 李梅听着不好意思了，红了脸，捂着嘴，低头拉着大卫就跑。 大卫也被长辈们看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被李梅这么一拉，他的脚步也乱了，趔趔趄趄的，差点摔个大马趴。 在沿路长辈们的各种打量、点评中，李梅终于带着大卫走到爸妈住的宿舍楼前。她停下来，弯了弯腰，指着二楼的一个窗户，气喘吁吁地对大卫说：“诺，我家就住二楼右边那家。老公，我得歇歇。这些行李你能提溜上去吗？可能得分两次吧？” 大卫斜睨了李梅一眼，说：“老婆，你小瞧你老公的力气？是不是你还没来得及充分感受到你老公的力气？今晚你等着哈。”说完，大卫连背带提的，一次就把手上的行李都提溜上去了。 等到李梅也上到二楼，大卫才举手敲了敲门。 门里立刻传来：“哦，来了！”是一个和李梅很相似的声音，只是更浑厚些。 房门一开，大卫就看到一位50多岁男人站在门旁。他中等身材，挺着圆圆的啤酒肚，宽耳阔脸，慈眉善目。他带着厚厚的眼镜，眼镜架歪歪搁在鼻梁上。 李梅看到父亲，马上喊了一声：“爸。我们回来了。” 大卫也跟着喊：“爸。我是大卫。” 李教授乐了，扭头朝屋里喊：“梅妈，快来看新娘新郎！” 大卫原本很紧张。但听李教授喊妻子“梅妈”时，他抿了抿嘴唇，微哂一下，随后脸上的神情就放松下来。 李梅的妈妈郭美媛教授正向门口走来。“哟，两位大夫别光站在门口啊。来，快进屋。” “妈！”李梅和大卫异口同声地叫道。第一次见到李梅的父母，大卫有些不好意思。“妈！”他又小声地叫了一声，一种新鲜的感觉从他的心里涌现出来。打记事以来，大卫从来没有叫过妈妈。这次见到李梅的妈妈，让他瞬间感到“妈妈”这个词既陌生又亲近。 李教授走过来，坐在桌边，扇着一把蒲扇，满脸和蔼可亲的神情，对大卫和李梅说：“你俩坐了一夜火车，累了吧？去洗洗手，先吃早餐。吃完了休息一下。午餐我们就在家里吃吧。晚餐定了去楼外楼，正式庆祝你们的新婚。”李教授很热情，语速很快。 李教授夹起一只小包子，搁到李梅的碗里，说“小梅，你尝尝这个包子，是我一早去苏小柳店里排队买的手工小笼包，学名是农家枇杷云腿冬笋小笼包。” 李教授又夹起一只包子，放在大卫的碟子上，说：“大卫，你也尝尝这包子，是小梅最喜欢的早点。她每次回家一定要吃的。” 大卫咬了一口包子，说：“谢谢爸。这包子好鲜啊。这包子用来新鲜的食材吧？真有枇杷吗？” 李教授说：“对，包子馅里有枇杷。我听店里的老师傅说，在包子馅儿里面加入枇杷，主要是为了平衡风味、提升口感层次。其一是用琵琶中和咸腻感。云腿就是火腿，它本身咸香浓郁，含油脂；冬笋虽然口感清爽，但是鲜味偏咸口。枇杷的清甜果香就可以中和馅料的咸腻，让每一口更清爽不腻，避免传统咸鲜小笼包吃多了容易腻的问题。枇杷的第二个作用是增加馅料的水润口感。枇杷果肉柔软、含水量高，蒸制后会融入馅料中，既能让肉馅更水润多汁，又有淡淡果香的余味，让原本偏咸鲜厚重的云腿冬笋馅，多了一份清新的时令感。” 李梅妈妈在边上插了一句：“大卫，赶紧吃。吃完好休息一下。” 她递过一杯茶给李教授说：“李老师，您说了这么多，口渴了吧？来，喝口水，歇一下。您对这只小包子说了这么一大篇，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食品科学博导呢。” 李教授接过茶杯，喝了几口，睨了李梅妈妈一眼，说：“梅妈，你别打击我哈。我这是要把历史这个专业渗透到各行各业里面。菜谱就是食品学科的基础，仔细探究一下，不就是在活学活用历史吗？” 李梅一瞧爸妈的戏码这就演上了，就赶紧打岔说：“爸、妈，我们吃饱了。我带大卫去补个觉，起来吃午饭啊。快乐的假期开始啰。” 大卫赶紧站起来，说：“我吃饱了。我去休息一下。” 李梅父母对视一笑，心领神会。李梅妈妈说：“小梅的房间都收拾好了。你俩去睡一下吧。中午我来喊你们起来吃午饭。” 大卫和李梅的脸都红了，点点头，赶紧跑了。他俩确实累了，脑袋一挨着枕头，就睡过去了。 — 8 — 李梅在大卫的怀里蹭了蹭，大卫就醒了过来。他睁眼一看，秋日的光线从木格窗里洋洋洒洒地照在墙上，这是一个陌生的环境。阳光下，李梅卷曲着靠在自己怀里，一条粉红小花被子搭在身上。大卫想起身，一动弹就感觉要掉下去了。原来，李梅把他挤到了床沿，他侧身睡在边上，1米86的个头撑满了床头到床尾。 大卫小心翼翼地把李梅的被子掖好，慢慢起身，发现原来他俩挤在一张单人床上，怪不得他一动就快掉下来了。他环视一周，见房间很小，除了床，就是一张书桌和一只书架，上面放了不少旧书，书脊发黄，书名远看模糊不清。大卫很好奇，就走过去细细打量。 他抽出一本《武林旧事》，是宋末元初周密写的一部记录南宋都城临安城市风貌的著作。古代的临安就是现在的杭州市。大卫看到书中夹了不少纸条，就翻到其中一页，看到上面记载了当时的美食。大卫又翻了夹有其它的纸条的书页，见到都有美食的记录。大卫微哂，知道李教授早餐时对小笼包的小论文的渊源出自于哪里了。 大卫又抽出一本《东京梦华录》，是北宋孟元老写的宋徽宗时期东京风貌的笔记体著作，写成于南宋绍兴十七年（1147年）。全书共十卷，约三万余字。书中也有不少纸条夹在其中，大卫翻了翻纸条所在的章节，都是讲美食的。大卫看这本书比《武林旧事》还早，估计对后世的都市题材作品有很大的影响。 在书架上，还有林洪的《山家清供》，里面记载很多文人食谱。还有一本《事林广记》，是宋代的一本百科全书，里面有一章专讲美食。还有两本《中馈录》，一本是元代的浦江吴氏写的，里面夹了一张小纸条，写有“据说吴氏是浙江金华地区一位家庭主妇。”。另一本《中馈录》是清代曾懿写的，里面的“五香熏鱼”食谱引起了大卫的注意，他赶紧坐下来，拿了桌上的纸笔，抄录了下来： “五香熏鱼 以青鱼或草鱼脂肪多者，将鱼去鳞及杂碎洗净，横切四分厚片，晾干水气。以花椒及炒细白盐及白糖逐块摸擦，腌半日，即去其卤，再加绍酒、酱油浸之，时时翻动，过一日夜晒半干，用麻油煎好，捞起。将花椒、大小茴香研细末，糁上，安在细铁丝罩上，炭炉内用茶叶、米少许烧烟熏之，不必过度，微有烟香气即得。但不宜太咸，咸则不鲜也。” 大卫忽觉眼前一黑，双眼被软乎乎的手蒙起来，耳边传来李梅没睡醒的沙哑声：“老公，写情书呢？” 大卫心里好笑，想扭头，被李梅的手圈得更紧些。大卫只好讨饶地说：“老婆，我发现了你房间的秘密。” 李梅一惊，不由得双手松了一下，被大卫一把抓住。李梅挣脱了几下，被大卫拽得更紧了。李梅耍赖地厉声说：“老公，赶紧放开我。你不许在我的地盘上作乱。” 大卫一使劲，把李梅拉到自己的腿上坐下，贴近李梅的脸颊，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老婆，你都没让我好好睡觉，我哪有力气作乱啊。” 这时候，门外传来李梅妈妈的声音：“小梅大卫，你们醒了吧？出来吃午饭了啊。” 李梅赶紧跳下来，整了整衣服，拉了大卫就出来了。 — 9 — 李梅和大卫一走出房间门，就被一股香气吸引到桌边。原来是大碗里的鸡汤发出了诱人的味道。 大卫指着鸡汤里漂浮着几根药材，问道：“这是党参和当归吧？” 李教授手上拿着几双筷子，说：“对，梅妈煮鸡汤都喜欢放些党参和当归，都是对身体有益的药材。“ 李梅附和道：”我家有在鸡汤里放党参和当归的传统。” 大卫很高兴地说：“我爷爷也是这样煲汤的。”他喜欢李梅的父母，也喜欢她爸爸做的菜。 看到最爱的红烧狮子头和水煮干丝，李梅好开心。 李教授指着桌上的另一碗汤，笑着对大卫说：“来，尝尝西湖莼菜汤。知不知道莼菜是长在水中的。” 大卫在自己碗里捞了一下，说：“莼菜滑溜溜的，用筷子夹不起来。” 李梅妈妈微哂，递给大卫一把汤匙，说：“来，用汤匙。” 大卫吃了几口，说：“嗯，莼菜汤味道不错。就是莼菜叶子滑滑的，有点奇怪的口感。” “你知道这滑溜溜的东西是什么吗？”李教授忽然有点严肃地说。“这种粘液有抗藻和抗菌的特性，有助于控制西湖的杂草疯长。” 大卫埋头喝汤，随口应了声：“哦。” 李教授接着说：“据文献记载，莼菜是一种多年生水生植物，有浮水的盾状叶和根状茎。它有鲜绿色的叶子，从六月到九月开出紫色的小花，还有一层厚厚的粘液，覆盖着它所有的水下器官，包括叶子、茎和正在发育的芽的下面。这种粘液可以用来阻止蜗牛啃食。莼菜生长在湖泊、河流和海狸池的浅水中，尤其是那些水质略带酸性的地方。” 李梅插话说：“这么说，莼菜是良民呀？好有趣呀。” 李教授爱恋地看了李梅一眼，继续说道：“更有趣的是莼菜授粉方式。莼菜花的花期为两天。第一天，雌花浮出水面，露出它的接受器。然后花沉入水面，第二天，雄花冒出水里。它比前一天高，所以它的花和花粉比雌花的接受器高。雄花释放花粉，然后花沉入水面，它的果实就生长出来了。” 李梅放下筷子，赞道：“哇！太奇妙了！” 李教授看着李梅，眼睛弯弯地，嘴角勾了勾，说：“莼菜汤这道美味的菜肴经常引起文人骚客的思乡之情，也常在古诗中用作比喻。例如，南宋诗人陆游写的一首五言诗’芒屦’： 芒屦一双青，筇枝九节轻。 登?犹健在，投檄太迟生。 满意?风冷，入怀溪?明。 清秋故不远，回?忆莼羹。 诗里的莼羹就是莼菜汤。” 李梅嘴里咬着筷子，若有所思地说：“莼菜被写进古诗里了？真有意思。” 李教授伸手把筷子从李梅的嘴里拿开，说：“另外，莼菜的英文名是Brasenia，可能是以加拿大人克里斯托夫·布拉森（Christoph Brasen，1738-1774）的名字命名的。布拉森生于1738年，是拉布拉多省纳因市摩拉维亚传教团首任团长、外科医生兼摩拉维亚传教士。” 大卫观察到李教授看李梅的眼神充满了爱意，连拿下李梅手中的筷子的动作也是那么温柔，好生羡慕李梅的家庭。大卫低下头，也陷入沉思。 李梅看着大卫停下了筷子，就用脚轻轻踩了大卫一下，提醒他接着吃饭。然后，对李教授撒娇地说：“李教授同志，您又给我们上课啦？把我们当您的学生了吧？” 大卫也抬起了头，说：“我想起来《本草纲目》上记载了莼菜，很早以来一直当中药材使用，适合夏季暑热时食用，可清暑热、利小便。还可以把新鲜的莼菜叶子捣烂，敷在痘痘上，对治疗痤疮很有效。” 李梅妈妈赶紧插话道：“哎，李大教授，说了这么久，菜都凉了。孩子们，赶紧吃吧。吃好了，小梅带大卫出去转转。我们晚餐去楼外楼吃。” 小梅和大卫赶紧埋头吃起来。 — 10 — 午饭后，李梅带着大卫去周围逛逛。大卫也很感兴趣看看是什么样的环境，才塑造成了李梅这样的优雅温婉、知书达理的江南女子。 浙大目前只设立了工科，所以校区的建筑主要是50～60年代建起的，它们多有中国传统大屋顶，但是，它们的墙体、楼层、内部空间则采用了西方近代建筑技术，比如钢筋混泥土框架、砖石承重墙。 大卫边看边说：“这些建筑看上去挺有意思的，骨架子是西方式的，头上戴顶传统中式的帽子。中西结合得很和谐。” 李梅却不以为然，指着前面的一栋崭新的大楼，说：“这就是去年启用的图书馆了吧？它的屋顶是平的，整体看上去更加简洁大气。” 大卫仔细观察了新图书馆，点点头，说：”这个新图书馆应该就是现代功能主义建筑风格吧？它确实跟老式建筑不同。老婆，你更喜欢哪种建筑风格？” 李梅环视周围，比较了一下，说：“我喜欢传统风格的建筑，更有历史感，也比较符合我的审美。” 大卫说：“哦？看不出，你这漂亮的姑娘喜欢传统风格。” 李梅斜睨了大卫一眼，慢条斯理地说：“不然呢？传统风格的建筑看上去就很有故事啊，特别容易引起我的好奇心，我总想去深入探究一番。” 大卫伸手拂去李梅脸上的几根发丝，说：“李老师，看样子您对建筑美学很有研究呢。可否拨冗悉心赐教在下啊？” 李梅听罢噗呲一笑，伸手摸了摸大卫的下巴，说：“王大哥，您还当真了？您没听说过，女人的话不可信么？” 大卫微哂，伸手刮了刮李梅的鼻子，说：“小丫头，调皮。” 李梅听了，跳起来，拍了一下大卫的脑袋，转身就跑。 大卫跨了几大步，追上了李梅，一把抓起了李梅的手，说：“丫头，想挑事？还跑？” 李梅挣脱几下，没挣脱，就说：“看，李教授来了！” 大卫赶紧扭头，没人啊。手却松了，李梅马上抽身跑开了。大卫这才发现被李梅金蝉脱壳了，快步跟上李梅，来到了一栋2层楼房前。 李梅指着面前的这栋房子，对大卫说：“这是我的幼儿园，我从小班、中班，上到大班。大班的下学期，我被班上一位小朋友撞倒了，上嘴唇被撞破了，老师带我去校医院缝了3针。诺，你看，现在是不是还有一道痕？” 大卫听了有些心疼，伸手摸了摸李梅的嘴唇，然后低头吻了下去。 李梅有些惊吓地赶紧后退一步，惊慌失措地拽了一下大卫的袖子，低声说：“大庭广众之下，要矜持啊。” 大卫瞧着李梅的窘态，笑了起来，说：“老婆，我们是合法夫妻，没有违反幼儿园规矩。” 李梅瞪了大卫一眼，“切”了一声，转身往家跑去。边跑边暗自腹诽道：“这家伙老没正型的，再逛下去，我的一世英名怕是要瞬间崩塌。” 大卫看李梅跑了，赶忙追了上去。 — 10 — 李梅和大卫回到家的时候，李梅父母正在等他俩一起去楼外楼晚餐。 楼外楼距离浙大约3公里，他们一家决定乘公交车去晚餐，坐三站就到。楼外楼的建筑形式为“品”字形，坐北朝南，北依青山、南临西湖，位于孤山之麓，与周边湖光山色相得益彰，高低起伏、前后参差，具有独特的轮廓线，体现了“楼外有楼，景中有景”的意境。 大门上的牌匾上”楼外楼“三个字为黑漆大字，字体俊秀挺拔、遒劲有力。李教授指着牌匾说：“小梅、大卫，你们仔细看看那两个楼字。” 大卫仔细看了看，说：“这两个楼字好像有些不一样？左边的楼字笔画多，看上去有些向□□斜；右边的楼字向□□斜。不同之处在楼字右边的当中，细看才能发现。” 李梅也垫起脚仰头看了看牌匾，点点头，说：“还真是的。” 李教授看俩孩子很认真，就接着说：“对喽，当年张坚为楼外楼洪老板写这个牌匾的时候，就考虑了视觉效果，如何使这三个字在视觉上分量相当、章法均衡。你们看，左右两“楼”笔画多、体量重，中间“外“字单薄。所以，张坚特意把两”楼“写成不同笔法与间架，再用”外“字一竖右挑呼应，形成节奏与呼应。” 李梅听了，再仔细看了几眼牌匾，对李教授说：”爸，这位张坚是怎样一位书法家？他的美学观是我的菜，哈哈。“ 李教授爱怜地看了一眼李梅，说：”大姑娘了，都结婚了，还这么皮。来，我们边走边说，不要挡在大门口。“ 大卫牵起李梅的手，刮了一下李梅的鼻子，笑着说：”新娘子了，还不乖些？” 李教授看了他俩一眼，也笑了起来，挽起李梅妈妈的胳膊，说：“我简单地给你们说一下这个牌匾的故事哈。1917年，楼外楼不在现在这个地方，而是跟西泠印社打隔壁。当时的老板叫洪云海，是楼外楼创始人洪瑞堂的孙子。洪云海请当时在附近西泠印社的张坚给楼外楼写牌匾，张坚当时得了肺结核，西泠印社环境好，绿树成荫环绕，空气清新，适合养病。 张坚是西泠印社早期社员，出生于1892年。但是，他1925年因病去世，当时33岁。张坚的字是子固，他毕业于浙江医科专科学校医疗科，他的职业是医生，但是他偏爱书画和篆刻。他的书法作品“横碧”二字，署名为子固，被后人刻石于西泠印社往四照阁上山的石梯旁。 张坚跟西泠印社有很深的渊源：他太太是盛藕卿，盛藕卿的祖父是西泠印社的早期社员盛凤祥，盛凤祥将女儿嫁给了丁辅之。丁辅之是西泠印社四公子之一。张坚的哥哥张钧把女儿张金锜嫁给了程十发。程十发于1963年加入西泠印社，1979年担任西泠印社副社长。看这家人里四位都是西泠印社的社员，家族里金石书法渊源深厚。 张坚也与西泠印社的诸多大师如郑午昌、叶品山、楼辛壶及王福庵等相交甚欢，还与吴昌硕结为了忘年交。吴昌硕称赞张坚的书法有颜柳遗风，就是传承了颜真卿和柳公权的书法风格。“ 说着说着，他们就来到了餐厅。李教授点了几款楼外楼的特色菜，有西湖醋鱼、龙井虾仁、东坡肉、叫花童鸡、炸响铃。餐后，饭馆给每位客人送了一只鲜肉月饼，欢庆中秋。 李教授点菜时，大卫在菜单上看到了每盘菜的价格，心里记了一下： 西湖醋鱼用了草鱼，4块7毛；龙井虾仁5块4毛；东坡肉5块；叫化童鸡6块6毛；炸响铃2块5毛；鲜肉月饼8分一只；米饭2毛一碗。 这样，这餐饭花掉李教授24块2毛。当年，平均月薪是30元。大卫心想：“看来这老字号店里的菜可不便宜喔。” 大卫和李梅的工资是高于平均工资的，但是，除了在食堂吃饭，他们就是在家自己烧饭。看来，要想吃高级的，还得回来蹭爸妈的。哈哈！ 吃好饭，李梅让爸妈坐公交回家。她想跟大卫步行回家，顺便消消食。 回家的路上，路人寥寥，路灯忽明忽暗。秋夜的天空显得特别高，一轮明月高悬，微风徐徐吹来，很惬意。大卫牵着李梅，不急不慢地沿着马路边缘往家走，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一会儿，李梅越走越慢。大卫扭头一看，说：“老婆，累了？”说罢半蹲在李梅面前，说：“上来。” 李梅微怔，脸红起来，娇嗔地说：“干嘛？你想背我吗？” 大卫拿腔拿调地说：“娘子，快上来。俺要背媳妇儿进洞房。” 李梅噗呲一笑，爬上大卫的背，双手环上大卫的肩膀，柔声说：“那就有劳师兄了。我要省点力气明早去看日出。” 大卫笑着说：“得令嘞。老婆大人。”背着李梅快步走回了家。 李梅和大卫走进屋的时候，发现李梅父母已经休息了。他俩轻手轻脚地走进小房间，发现小床边上加了一排凳子，把床加宽了许多，他们两人终于可以舒服地平躺了。大卫拽了李梅朝床上躺去，说：“咱妈真细心。改善了睡眠条件，这样咱俩可以继续延续香火了。” 李梅揪了一下大卫的脸，说：“王大哥，您的脸呢？没羞没躁的。” 大卫耍无赖的说：“据说中秋之夜最适合挂果了。老婆，赶紧着。” 李梅斜睨了大卫一眼，说：“打住哈。明早得起大早。我们都得养精蓄锐。洗洗睡吧。” 老式的宿舍楼隔音不好。李梅父母被隔壁小房间里的声响闹腾得一夜都没睡好。李教授唉声叹气道：“年轻人啊！” 眨眼功夫，中秋节就这么过了。 — 11 — 凌晨时分，天还黑漆漆的。李梅带大卫去杭州西湖边最好的地方看日出。 在通往金刚山顶峰的盘山路上，大卫喊道：“小梅子，小心！” 在山顶上，他俩耐心地等着。不久，东边湖面上出现了橙色、紫色，原来是朝霞染了湖水。 “哇！”大卫看着一颗火球从西湖边迅速升起，感叹道。 李梅对大卫说：“我小时候，我哥经常带我来看日出。我哥叫李勇，比我大3岁，他现在在国外读博士学位。后来，我每次回家都会来这里看日出。我喜欢湖面在朝阳的映衬下变成画布，五彩斑斓的。看日出总能给我注入正能量，我总是被它的魔力所鼓舞。” 大卫揽过李梅，看着山下的西湖，说：“看到日出，我也有同感。喜欢那种充满希望的感觉。老婆，以后我们一起来看日出哈。我陪你，一直到我们爬不动为止。”大卫的心里有种幸福的感觉在涌动，心里想：”李梅是我此生最好的礼物。我这一辈子都会珍惜李梅、爱护李梅。“他将李梅用力揽入怀中，低头吻了吻李梅的额头。 太阳升到一竿子高了，大卫和李梅慢慢地往山下走去。他们在半山腰的一家茶馆停了下来。除了鸟鸣，这里显得很宁静。周围绿树环抱，小小茶馆像被绿色丝绸包裹了起来。大卫点了两杯西湖龙井茶，跟李梅坐在茶馆外的石桌旁。 远处的湖面上，湖水被染得五彩斑斓的。微风吹动，湖面变得格外旖旎。 李梅和大卫喝着茶、聊聊天，尽情享受着这美好的宁静。 在下山的路上，大卫在路旁发现了许多在他老家田间地头常见的草药。李梅也拔了一些马齿苋给妈妈做沙拉当午餐。马齿苋味道有点酸，但对治疗胃痛很有帮助。 大卫还记得爷爷煮马齿苋汤给他喝。爷爷也把马齿苋放在太阳下晒干，储存起来，以备冬天吃。看着李梅拔马齿苋，大卫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童年时跟着爷爷拔马齿苋的一幕一幕，很感概。于是，他也跟着李梅拔起马齿苋，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光。 接近中午的时候，游客也越多起来，一群一伙地在湖边走来走去，游走在各个景点之间。 “看！鸳鸯！”李梅指着湖上一群色彩鲜艳的水禽惊呼道。它们正向大卫和李梅站着的岸边游来。 鸳和鸯的嘴和眼睛是红色的，但眼球是黑色的。成年鸳的眼睛上方有一个大大的绿松石色的新月形，脸是黑色的。一根细细的白色羽毛勾勒出它的脸颊，脖子和冠上画着一个项圈。鸳的胸部是深棕色的，有两条垂直的白色条纹，胸鳍是浅棕色的，背部有两个橙色的“帆”，就是尾部像船帆一样竖起的大羽毛。它的背部是漂亮的深蓝色，颜色用一根细细的白色羽毛勾勒出来。 但是，鸯看起来很像雌木鸭，穿着很朴素，就是各种咖色的混合。 大卫一边观察鸳鸯戏水一边喃喃自语：“鸳咋这么臭美，整得跟只花蝴蝶一样。它是不是太没自信心了，才要穿成这样去争夺鸯的芳心。” 李梅听了，觉得大卫很搞笑，就嘲笑地对大卫说：“王大鸳，您不也是每天非常自信地顶着张祸国殃民的俊脸，惹得鸯妹妹、鸯姐姐们春心荡漾？” 大卫听了直蹙眉心，暗自腹诽道：“这丫头不知道自己每天顶着那张貌美如花的小脸，不知迷倒了多少帅哥呢。”他嘴上可不敢随便造次，好言好语地说：“娘子哎，不要乱吃醋哈。你看，我俩新婚，就看到了鸳鸯，好兆头哇。你不认为我俩很幸运吗？” 李梅斜睨了大卫一眼，嘴一撇，昂起头，朝大卫挥了挥拳头，佯装厉声说：“王大哥，想运气好，您就别得罪我哦。本大侠吃软不吃硬哟，走着瞧！” 大卫一看，感觉事态怎么糊里糊涂地就朝着不利的方向转化了呀？赶紧狗腿地说：“哎老婆哎，和气生财哈。别气着了祖国的花朵。” 李梅脸一红，又被大卫气的奓毛了。扭头跑了。 大卫叹口气，暗自腹诽道：“这丫头是不是生理期了？一句话没说对就奓，又得花力气哄了。”心里一急，就跨着大步，朝李梅追去。 — 12 — 李梅父母住在最靠近西湖的一栋宿舍楼里。推开窗，只见傍晚的天边出现了绚丽的湖蓝色，光线细腻。大卫对李梅说：“现在是蓝光时刻，最适合拍照片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李梅看了一眼正在看电视的父母，说：“爸、妈，我和大卫出去散步。” 李教授回头，看了看俩人，心知肚明，说：”好啊，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 李梅妈妈轻轻拍了老伴儿一下，嗔道：“哎呀，您这位老先生，想长寿的是您老人家自己吧。人家那还是早晨**点钟的太阳呢，用不着您老操心。小梅、大卫，你俩赶紧出去遛遛腿儿吧。” 李梅捂嘴笑了起来，不好意思让大卫看到了她父母秀恩爱的戏码。她转身去小屋里拿了一架相机，就跟大卫走出了门。 在院里的林荫道上，大卫从小梅手上接过了相机，熟门熟路地给李梅拍了几张照片。走到西湖边上，大卫又拍了几张风景。 天色越来越暗了。大卫收起相机，对李梅说：“蓝光时刻只持续15 到30分钟，是日出前或者日落后的短暂过渡时段。这个时间段里，天空是均匀柔和的深蓝色，光线细腻，不会造成过曝或暗部死黑，即使有阴影，也是柔和的，非常适合拍摄夜景、风光、人像。” 李梅点点头，说：“小时候，我也常见我爸在蓝光时刻拍照片。他也给我拍了很多照片。回去我给你看我爸拍的照片，他有好多本相册。这部海鸥牌DF-1单反相机是我爸的宝贝，1964年生产的第一款国产单镜头反光照相机。我哥垂涎觊觎它多年，我爸只借给他使用，自己却牢牢掌握着相机的主权。后来我哥出国，想带着相机走，我爸说啥也没放手。” 大卫掂了掂手中的相机，伸手捏了李梅的脸，对李梅说：“看来你真是你家的宝贝疙瘩，得宠的嘞。” 李梅也伸手捏一下大卫的下巴，说：“你才是块老疙瘩。” 大卫一瞅李梅温怒的神情，赶紧说：“哎呀，老婆，你这脸怎么跟翻书一样，说变就变？不过，我这块老疙瘩捡了你这个宝贝，划算的嘞。” 李梅听了，立马黑了脸，扭头就跑。大卫微哂，腹诽道：“这丫头持宠而娇，开个玩笑就翻脸。以后要慢慢磨练。”马上也跟了过去。 家属院里马路不宽，路灯温暖照在路面上。路边高大的梧桐树上树叶沙沙轻响，树影婆娑，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摇曳生姿，有种暧昧的情愫散发在空气里。 李梅指了指路边的宿舍楼，对大卫说：“我爸妈住的这片宿舍区是50年代建造的，是浙江大学里最好的宿舍。” 大卫微怔，说：“哦，浙江大学？”来到李梅家，大卫心情一直很紧张，没有过多地关注李梅父母的工作单位。这会儿，听到李梅说起，他才回过神来，想起了几年前他错过了浙江大学。大卫忽然有些伤感，闷闷不乐起来。 李梅看大卫忽然间不开心了，就关心地问了一句：“哎，老公，你怎么不高兴了？看上去有心事？” 大卫就把之前错过上浙大的事情告诉了李梅，说：“想象一下，那年假如我真的来了浙江大学，会发生哪些故事？” 李梅听了微哂，眉眼弯弯，说：“哎呀！首先呢，我俩可能就在这个校园里偶遇了，那就不会在医院里当同事了。如果偶遇，可能会在去食堂的路上。不过，那时我应该还在附中读高中，在校外。应该偶遇不了。” 大卫也跟着想象起来：“哦，你这么小呀？我敢打赌，我会在一群女生中一眼看到你。谁叫你爸妈生了你这么个标致的小丫头。” 李梅斜睨了大卫一眼，说：“好吧。即使你可能从我们那群人中认出了我，我也不敢看你。” 大卫不解，说“不敢看我？我不够帅，对吧？” 李梅嗔了一句：“你看起来像老外。” 大卫立马瞪了李梅一眼，说：“骂我呢？” 李梅憋住笑，说：“我哪敢！你就是一头大象。哈哈哈！” 大卫说：“真说我啊！罚！”大卫伸手去挠李梅，痒痒得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惊飞了树上打盹的麻雀。 李梅喘了喘气，止住笑，认真地说：“老公，先前你运气不好，被别人骗走了你读浙大的机会。不过，假如你真的来读浙大，我们应该还是见不了面的。” 大卫说：“怎么见不了？” “你知道我们读书那会儿反对小资产阶级倾向，班上同学分男女界限。” “哦？” “我们的校规是不允许在校学生谈恋爱的。” “女生跟男生说话又不是谈恋爱。” “哈哈！我们也都知道。但是，那会儿有传言说我班上的一个男生，在西湖边亲吻了隔壁班级的一个女生，被其他同学撞上了。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学校都传遍了他俩的艳遇。其实，我们都知道他俩在学校时可能走的稍微近些，应该不是男女朋友那样的关系。但是，人言可畏，他俩都深受其害。所以，像我这样胆小甚微的人呢，必须尽量远离这样的是非。” “后来这两位同学怎样了？” “嗯，那个男生就不再当干部了。之前他担任的职位不少，有班委、年级委员会委员和学校委员会委员。他曾经是一个非常受欢迎的家伙。但在谣言传出后，所用人都尽可能地疏远他，好像他是臭鼬一样。” “那女孩呢？” “那个谣言传出来后不久，那位女同学就辍学了，她去顶职在大学食堂里当服务员，打饭打菜。” “那时她多大了？还不到工作年龄吧？” “那年她大概十五岁左右吧。多年后我听说，其实，她母亲在前一年去世了，所以她才可以顶她妈妈的职位，在大学食堂里工作。她父亲大部分时间在外地工作，把弟弟留给她照顾。再说了，那时当食堂服务员总比下放农 村当知青强。1978年以前，高中毕业生都要下放农村接受再教育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她能有一份城市里的工作应该还算幸运的。那会儿，我们都很羡慕她，可以不用下农村。听说，前几年前她结婚了，不是和那个绯闻男生，她嫁给了她同班的一个同学。他俩也蛮幸福的。” 大卫听完这个故事，感慨地说：“哦。我现在开始明白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李梅开心地拍了拍大卫的胳膊，对着大卫笑了起来，说：“可不是吗。” — 13 — 杭州秋日的中午天气依然很热，大卫和李梅在西湖边走得大汗淋漓。 李梅看到不远处有座石坊，很兴奋地指给大卫看：“老公，看那边！我们过去凉快凉快吧。” 大卫抬头看过去，说：“哦，是西冷印社？石坊牌匾上的字体看上去是隶书，’西泠印社’四个字刚劲、飘逸。但是，牌匾上没有书法家的姓名。” 李梅读着石坊上的对联：“石藏东汉名三老，社结西泠纪廿年。这幅对联是丁仁写的、叶为铭的书法。” 大卫想了一下，说：“丁仁？小梅子，你记不记得你爸提到过一位西泠印社的社员，叫丁辅之？丁辅之是写楼外楼牌匾的张坚，他夫人盛藕卿的姑父。这位丁仁会不会就是丁辅之？” 李梅看到门口的海报，说：“去里面看看吧。里面有藏品陈列室、创始人陈列室，没准儿就可以看到一些文物史料了。” 大卫点点头，说：“好，我们进去看看吧。” 在创始人陈列室里，他们看到，1904年，丁辅之与王福庵、吴隐、叶为铭四位浙派篆刻家在杭州西湖孤山共同发起创立了西泠印社，以“保存金石、研究印学”为宗旨。他们四位被称为“西泠印社四公子”，其中，叶为铭就是写石坊对联的书法家。 丁辅之，原名仁友，后改名仁，字辅之，号鹤庐，又号守寒巢主，后以字行。丁仁的字“辅之”可能源于《孔子家语》中“古之士者，国有道则尽忠于辅之，国无道则退身以避之”，体现了一种为人处世的准则和理想追求。 丁辅之出身藏书世家，他从小受到家庭熏陶，对诗文、书画、篆刻、古文字等都有较深的修养。他在篆刻、诗、画之余，对甲骨文也有深入研究，曾不断集诗集联并集册出版。丁辅之不仅为西泠印社的创建投入了大量心力，还曾斥资建“鹤庐”于西湖孤山，永为西泠印社社产 。 大卫总结说：“所以，丁仁就是丁辅之。他写了石坊上的对联，纪念西泠印社成立二十周年。” 接着，他俩走进藏品陈列室，里面展出了玺印、印章、字画、古籍等。 在一个古籍展示柜里，他们看到丁辅之在1928年春石印成书的《商卜文集联（附诗）》和在1938年出版的《商卜文分韵》。旁边的说明写了，《商卜文集联（附诗）》记录了甲骨文联二百二十二联。《商卜文分韵》汇编了甲骨文四声各部韵字1500多字，另附诗韵不录的63个字，便于初学者查识。 展示柜后面的墙上，还有一个甲骨文发现过程的介绍： “甲骨文的发现始于1899年，核心人物是清代学者王懿荣，其发现过程与“龙骨”这一中药材紧密相关。 1899年，时任国子监祭酒的王懿荣因患病，在服用的中药里发现一味名为“龙骨”的药材。他注意到这些“龙骨”上刻有类似文字的神秘符号，凭借深厚的文字学功底，判断这是尚未被认知的古老文字。 王懿荣立即派人追查“龙骨”的来源，得知其出自河南安阳小屯村（即后来证实的殷墟遗址），并开始大量收购带字甲骨，进行初步研究。 王懿荣的发现引起学界关注，后续刘鹗、罗振玉、王国维等学者相继投入研究，不仅确认了甲骨上的符号是商代文字，主要在晚商时期（公元前1300年 ～约公元前1046年）使用和留存，还考证出河南安阳小屯村是商朝晚期都城遗址，甲骨文也由此成为研究商代历史的重要史料。” 大卫和李梅都很惊讶距今3000多年的甲骨文是在一味中药材“龙骨”上发现的。 突然，大卫指着玻璃柜里展示的一本旧书，“小梅子，你看这本书！” 李梅念着书名：“《汤头歌诀》” 大卫说，“这是三百多年前，清朝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中医汪昂收集的药方诗。出版年头比我在市立图书馆看过的那本还要早。” 李梅点点头，说：“哦，对了，我也在中医历史课上听过这本书里的一些药方诗。今天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珍本。” 大卫说：“大学时，我在市立图书馆把整本书都抄了一遍。” 李梅揶揄道：“是吗？你还真是条书虫。” 大卫：“嗯，我小的时候，爷爷教我背诵药方诗，给我启蒙。后来，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才发现我小时候背的药方诗出自这本《汤头歌诀》。我记得爷爷凭记忆开药方、熬汤药。爷爷说他对很多常用药方背得滚瓜烂熟，治疗病人也很有效。后来，我在村里当了几年赤脚医生，凭着爷爷教的药方诗我给病人开药方。复诊时，会给病人把脉，对药方也会做相应的调整。” 李梅好奇地问：“你在图书馆抄了整本书，上面的用量和功效资料全吗？” 大卫蹙了蹙眉心，说：“我抄的那本书里资料并不完整，多数的药方没有药材用量。” “哦。” “我一直在到处寻找更完整的《汤头歌诀》。” “你老家还有爷爷留下的书吗？” 大卫的眼里露出遗憾的神情，说：“没找到。” “哦。”李梅很同情地握住了大卫的手。 这时，大卫注意到《汤头歌诀》封面上有一个印，篆体“张坚”。再看旁边有说明，是丁辅之给张坚篆刻的。 大卫与李梅相视一笑，说：“丁辅之是张坚的姑父。一家人。哈哈哈！” 有种快乐是一段少为人知的历史所牵扯的人物之间的关系被梳理得脉络清晰时的欣喜。 — 14 — 在杭州的日子仿佛过的特别快。眨眼功夫，大卫就要带李梅去他老家看望父亲了。 临走的前一天，晚餐过后，李梅父母喊大卫李梅到厅里坐下。 李梅妈妈送给新婚夫妇两条丝绸被面。李梅妈妈小心地打开绸被面，展示被面上的牡丹花、大丽花、鸳鸯戏水、蝴蝶、小鸟等图案，象征着富裕、幸福、长寿，是传统的结婚礼物。 李梅妈妈介绍说：”这两床绸被面是我们杭州的红霞竹菊牌十八彩丝绸被面，采用了高级桑蚕丝为原料，丝纤维直径在12-13微米之间，远超普通丝绸的15-18微米标准。你们看，被面质地轻薄、织纹细腻、光泽柔和。被面采用了“十八彩”染色技术，就是运用植物矿物染料分色绞染，确保色彩饱和度高且不易褪色。每种色丝需经过12道染整工序，工艺复杂，才能织出品质优良的被面。同时，采用独特的“经纬显花”织造法，通过调整经线张力使纬线浮长产生浮雕效果，单匹织物密度可达500-600根/平方厘米。“ 大卫听了李梅妈妈的介绍，崇拜的神情溢于言表，虽然没全听懂，但是不由自主地频频点头。李梅撇了一眼大卫，在大卫耳边轻声说：”我妈是教纺织工艺的。“ “哦。好专业啊！”大卫一副豁然开朗的神情，轻声感叹道。大卫对李梅妈妈说：“妈，这礼物太有意义了。回去就马上用上。” 李梅妈妈看了一眼李梅，说：“我还来不及教小梅缝被子呢。” 李梅呵呵一笑，说：“我不用学了。大卫会缝被子的。他还会补衣服、打家具呢。” 李梅妈妈宠溺地看了一眼李梅，说：“幺女丫头，你是不是太有福气了？你在家靠父母，出嫁靠丈夫。你可要惜福哟。” 李梅羞涩地一笑，扭头看着墙上的大地图，不吱声了。 李梅妈妈轻轻扳过李梅，说：“来，小梅，我还有礼物给你。这时我妈妈给我做的虎头帽。你外婆在帽子边上缝了几只小银虎，有护身的功能。我小时候戴过这顶帽子，你哥和你都戴过。这两套婴儿衣裤是我给你缝的，你出生第三天出院那天穿回家的。“ 李梅看了看小裤子，鼻子歪了歪，有点嫌弃地说：”这裤子是开裆的，会不会太暴露了？“ 李梅妈妈噗呲一笑，刮了一下李梅的鼻子，说：”戴尿布就遮住了。冬天的时候，还要戴上棉屁帘，暖和着呢。” 大卫在一边看着这对母女，画面很温馨，妈妈慈祥，李梅可可爱爱的。大卫心里对未来的自己的家庭有了更实在的憧憬。 李教授轻咳了一声，给大卫递过几本书，说：“大卫，我送你三本古菜谱：这本《山家清供》记载很多文人食谱。还有两本《中馈录》，一本是元代的浦江吴氏写的，据说吴氏是浙江金华地区一位家庭主妇。另一本《中馈录》是清代曾懿写的。” 大卫双手接过书，说：“谢谢爸。我在小屋里的书架上看到了这几本书。我以后从这些菜谱里挑些出来，烧给小梅吃。爸，我可不可以再借几本书？下次回来再来换。” 李教授一听很高兴，立即和大卫一起去挑书了。 离别的时候还是很快到来了。大卫和李梅要去火车站赶去大卫的老家江苏丹阳。 李教授眼眶有些红了，牵起李梅的手，轻轻放在大卫手中，对大卫说：“大卫呀，我这就把我家的幺女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喂她吃饱，哈？” 大卫说：“爸、妈，请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小梅的，护她永远貌美如花、肆意驰骋在我的世界里。” 李梅双眼湿润，柔声说：”爸、妈，你俩保重身体。过年我们再回来看望你们。“ 李梅父母送大卫李梅两人到院门口的公交站，李梅和两老也红了眼眶，互相依依惜别。 大卫说了声：’爸、妈，保重。“就牵了李梅，抬腿上了车。 车开了，李梅父母跟着走了几步。李梅凑到车窗前，手挥了挥，说：”爸、妈，回吧！“眼泪就绷不住，流淌了下来，滴到大卫挽着她的手上。 李梅感到这次回来与爸妈相处的时间似乎一瞬而过，正如爱因斯坦的时间相对性运用的经典场景。 — 15 — 新婚假期的最后几天，大卫带着李梅回到江苏丹阳县王村老家时，已是下午4点多钟了。 大卫进院门后，给早已等候在院里的父亲说：“老爸，这是李梅。” 李梅眉眼弯弯、笑脸盈盈地说：“爸爸！我是李梅。” 父亲朝李梅点了点头，说：“李梅，大卫，你俩快进屋吧。一路上累了吧？”大卫看到父亲说话时眼里透出爱怜的神情。猜父亲对李梅这个儿媳妇应该是满意的。 父亲王维宏已经70多岁了，却不显老。他比大卫矮半个头，但身板依然挺拔。他的头发花白，剪得很短，带着金丝边细框眼镜，显得很书卷气。在这么偏僻的小村子里，他这样的气质是不多见的。李梅猜想，以前他应该教过书的。 父亲进里屋拿了两本书和一只胖乎乎的毛线熊送给李梅，作为结婚礼物。 “哇！”大卫从李梅手里拿过一本书，是一本英文书。大卫翻开扉页时有些惊讶，看到书扉页上有英文签名和日期。他以前从未在父亲的书房里见过这本书。 父亲和蔼地跟李梅解释道：“这两本书都是关于育儿知识的。我想你很快就能用上了。” 李梅红了红脸，很真诚地说：“谢谢爸爸！” 大卫看到这只胖乎乎的毛线小熊，心里一阵激动。这只小熊曾经是他童年最好的朋友。很久以前，父亲带他回到老家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这只小熊了。大卫从李梅手上拿过小熊，抚摸了几下，对父亲说：“谢谢老爸！我很久很久没见着小熊了。我还以为小熊在我们搬家的时候弄丢了呢。” 李梅也很喜欢这只毛线小熊，她决定回到上海后也要学着织一只。 李梅抬头仔细看了看大卫父亲，又看看大卫。父子俩只是眼睛有些相似，神态有些相似。也可能是大卫长得更像母亲吧？李梅心里有些好奇，但是她没吱声，只把自己的疑问藏起来了。 大卫一回家，就开始操办晚餐了。 大卫看父亲买了草鱼，想起在曾懿写的《中馈录》里面的“五香熏鱼”菜谱，就掏出那天在李梅家里抄的菜谱，琢磨着做。不过，大卫今天做的匆忙，来不及晒干鱼块，也没有用茶叶和米的烟来熏鱼块，就做了一盘简化版的五香熏鱼。 父亲早已经把后院里养的一只母鸡拾掇好了，大卫就煨了一罐党参当归鸡汤。 江南乡下的秋天是吃水八仙的季节。水八仙是指茭白、莲藕、芡实、慈姑、莼菜、菱角、荸荠、水芹这八种水生植物。大卫用了其中的几样炒了一盘茭白毛豆肉丝和菱角炒鸡蛋。 落日时分，晚霞在院里洒下五彩的光影。父亲在院里摆了一张桌子，和几张凳子，还拿出了他自己酿的米酒，是用糯米和酒曲酿的。 李梅胃口很好，喝汤吃菜，大快朵颐，高兴地说：“这几个菜好好吃啊。大卫，你手艺越来越精了。哦，还有这米饭，真香。这是不是今年的新米？” 大卫边往李梅碗里夹菜，边说：“小梅子，你还记得我之前说的新米啊？对，我今天煮的就是今年的新米，好吃吧？” 李梅口里嚼着米饭，边说：“嗯，好吃。哎，爸爸，您也吃啊？”李梅吃了一会儿，才顾得上看大卫父亲一眼。 父亲用手扶了扶眼镜，也夹了一块熏鱼，放到李梅的碗里，慈祥地说：“小梅子，你多吃些。你太瘦了，多吃能长胖些。” 李梅听大卫父亲也喊自己“小梅子”，心里暖暖地，脸也微红起来，低头使劲扒拉碗里的米饭，猛吃了几口，突然间被呛到了。 大卫赶紧走到李梅的背后，拍了拍她的背，轻轻说：“老婆，你慢慢吃，我不跟你抢。” 父亲从没见过大卫如此温柔体贴，眯起眼，欣慰地笑了起来。拿过米酒，倒在小酒碗里，放在大卫和李梅面前，说：“小梅子，我很欣慰你愿意接纳大卫。我看大卫这次回家变化很大。他现在很开朗，是我希望他成为的样子。你的功劳最大。来，我们喝了这米酒，我祝福你俩新婚幸福。” 李梅赶紧端起酒碗，跟父亲和大卫碰了一下酒碗，一仰脖就喝完了小酒碗里的米酒。米酒的回甘清新自然，令李梅面色渐渐红润起来，酒精有些上头。李梅拿着酒碗对大卫说：“老公，我还要喝米酒。” 大卫见李梅的神态已经有些微醺，赶紧夹了些菜到李梅碗里，说：“小梅子，先吃几口菜压压。不然会醉的。” 父亲也瞧出李梅有些醉了，就跟大卫说：“大卫，你先带小梅子去休息吧。你们路上都累了。” 李梅也没料到，她这枚资深吃货会被一小碗米酒给醉到了。她一边嘟囔着“还要喝米酒”一边被大卫扶进了屋。 王村秋夜的天空里有明月高悬，也有微风轻轻吹拂。老屋周围很静谧，只有远处田里的青蛙不知疲倦地在吟唱。院里里有几只萤火虫飞来飞去，几只蛾子朝着桌上的煤油灯扑过来扑过去。 王村的夜深了。 — 16 — 王村是个小而美的村子，一条小溪把它分成两部分。大卫家在村东头，小溪从屋前流过。 大卫带李梅去阳河岸边走走。大卫的太爷爷、曾爷爷、和爷爷都在阳河岸边种过草药。大卫的太爷爷最早在岸边开垦荒地，之后王家几代人沿着河边修筑了防护堤，把被洪水冲刷过的滩涂地变成了种植药材的良田。 50年代初搞土地改革时，公社征用了这些草药田，改种了水稻。当下正值乡下的双抢季节，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忙着割稻子、打谷、晒粮食。稻子收割一结束，乡亲们立即赶着水牛翻耕水田，然后妇女们在田里插秧，种植第二季水稻。 大卫也加入了收割稻子的队伍，李梅跟着几位老妈妈给在田里忙碌的人们送饭送水。 忽然，田边有人喊道：“大卫！大卫！快过来！” 狗子是大卫的发小，也参加了双抢。那天下午，狗子的左手食指被割伤了，还流了血。大卫摘了一种草药，放到嘴里嚼碎，敷在狗子的食指上。然后他用一根稻草把狗子的左手食指绑了起来。 “哇！”李梅第一次看到大卫在田里给伤员治疗，令她对于赤脚医生有了新的认识。之前她有些浪漫情怀地把中医看作一门艺术。目睹田间地头的治疗让李梅感觉到中医的接地气。 “嘿！大卫！谢谢！顺便说一句，嫂子真漂亮！”狗子说。不远处，李梅听到了，羞涩地抿嘴笑了。 “下次一定小心点，好吗？老伙计！”大卫边说边拍了拍狗子的肩膀。“哎，对了，你能带我们去参观你的药草园吗？我老婆也是医生，比我还老资格些。” “好啊。吃了晚饭就去转转吧？”狗子轻轻地对大卫笑了笑。他感觉左手食指被绑着有些难受，不禁皱了皱眉。 大卫说：“好。就这么定了。” 傍晚，夕阳余晖下的草药田显得五彩斑斓。大卫和李梅跟着狗子来到了河边的园子里。 “天麻、当归、黄芪、党参。”李梅走近查看，认出了好几种草药。 “哇！你认识这些草药？佩服、佩服。”狗子对李梅说。 “哈哈！我说过了，你嫂子是个资深郎中。”大卫很高兴发小夸自己的老婆。 “哥娶到了好嫂子啊！”狗子由衷地赞美道。 狗子向李梅解释道：“这块地五年前被洪水淹过。我像太爷爷那样重新开荒，我听了大卫的主意，在这片地种上了草药。” 狗子的名字其实叫王大运，他家跟大卫家是亲戚。名字中的“运”是“好运”的意思。 50 年代末的□□饿死了他家很多人，他是家里唯一幸存的孩子。按照乡下辟邪的习俗，他的父母给他起了小名“狗子”。他比大卫小 2 岁，个子也比大卫矮半头。 李梅问：“狗子哥，你种这些药材是拿去集市上卖的吗？” “是啊。我正在攒钱，想给我儿子娶一个像嫂子那样的好儿媳。哈哈！”狗子开玩笑地说。 大卫问道：“狗子，现在药材生意好不好做？” 狗子叹口气说：“哎，现在药材卖不出好价钱了。有些药农用化肥来增加产量、压低价格。药材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我还在遵循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种草药，但产量很难提高。说实话，我的药材生意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大卫有点担心地说：“是啊。要坚持传统法子种草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李梅看了看药天，又看了看狗子，安慰道： “狗子哥，我很喜欢你种的有机草药，因为这些药材更具备《本草纲目》中记载的草药功效。我相信你。” 狗子听了很高兴，说：“好，我会尽力种好药材的。哎，嫂子，大卫，你俩明天有时间到我家吃饭吗？我让我老婆给你做几道我们当地的特色菜。” 李梅问大卫：“大卫，我们可以去吗？” 大卫知道李梅的吃货本色，就宠溺地对李梅说：“当然可以。我也好久没吃过玉芬烧的菜了。” — 17— 傍晚，大卫带着李梅去狗子家吃饭。他俩走进狗子家院子，就看到葡萄棚下已经摆好了一张圆桌。一只黄狗摇着尾巴朝李梅跑来，她有些胆怯地躲闪了一下。大卫赶紧把李梅拉到身后，摸了摸黄狗，对李梅说：“它快10岁了。农家看家的狗，只对外人凶。你别怕，来，伸手摸摸它。” 李梅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黄狗一下，黄狗眼睛友好地看着李梅，尾巴一左一右地摇着。 “嘘！大黄！去阿弟那边呆着。”一个男孩子走过来叫道。黄狗朝着站在厨房门口的小男孩慢慢地走过去了。 大卫走过来，说：“阿毛，一年不见，又长高了？今年上几年级了？” 阿毛说：“大卫叔，我上五年级了。你能再借我几本药书看吗？“ 大卫眉毛一挑，说：”阿毛，你喜欢当医生啊？那太好了。不过，我过几天就回上海了。你可以随时去我老屋问我爸借书吧。我把我读中医学院的教材都搬回来了，你可以随便挑着看。” 阿毛听了一蹦老高，高兴地说：“谢谢大卫叔。” 他接着冲厨房喊了一声：“妈妈！客人来了！” “阿毛，快请客人坐！”厨房里传来响亮的声音。“我这马上就做好了。” 大卫看到站在厨房门口的小男孩，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有些拍生地盯着他看，就走过去，拍了拍小男孩的脑袋，说：“阿弟，我去年夏天的时候见过你啊？你记不得我了？” 阿弟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大卫，转身跑进了了厨房，黄狗也忙不迭地跟着跑了进去。 “我能帮啥忙吗？”李梅快步走进厨房，看到角落里柴火灶前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烧火。灶旁站着一个30来岁的女子，背对着门，她右手操着一把锅铲，正起劲翻炒锅里的菜。 “哦，不用了，厨房里油烟大，你是城里来的贵客，快去院里等一下。”玉芬转过头来，快言快语地对李梅说。“我马上就炒好了。” “我喜欢看你炒菜。”李梅高兴地说。 玉芬在炒河虾。她先把油倒入热锅，再把河虾倒入热油里。锅里的河虾咝咝作响，厨房里飘来阵阵香味，让人垂涎欲滴。 “太香了！”李梅咽了咽口水说。 小女孩从灶边抬起头，看着李梅，高兴得笑了起来。但又马上用手捂上嘴巴，她可不想暴露自己掉了门牙。 “好漂亮的小美女！你叫什么名字？你能教我烧火吗？”李梅问。 “我叫河燕，是能飞的燕子，你知道吗？”小女孩有些害羞地对李梅说。“你看！火越来越小了，我们要往炉膛里放一个把子。”她指着一堆八字形的稻梗。“这些把子都是我和哥哥搅的。”她很自豪地补充道。 “哇！你们真是妈妈的好帮手！”李梅喜欢上了这女孩。 “嫂子，帮忙端出去吧！”玉芬指着灶台上的菜对李梅说，她刚刚炒好了最后一道菜，蒜蓉豆苗。闻起来很诱人。李梅忍不住从盘里偷偷地捏了几根豆苗，塞嘴里试吃。“嗯，好吃！”李梅边咂巴着嘴边把菜端去院里。“咯咯！”河燕撞见了李梅偷吃豆苗，忍不住笑了起来。李梅被小姑娘抓了包，脸色露出点尴尬的神情，脸也红了，冲着小姑娘眨了眨眼。 小姑娘马上明白了，用手在嘴巴上比划一下，做拉链妆。李梅与小姑娘对视一笑。 大卫在厨房门口看到了这一幕，伸手接过李梅手上的菜盘，在李梅耳边轻声说：“这么饿？” 李梅接连被一大一小俩人抓包，不好意思了，就瞪了一眼大卫，嗔道：“菜太香了。” 狗子一家和两位客人在院子里的圆桌旁坐下。此时正值夕阳西下，晚霞倒映在不远处的河水里，凉风习习。 “真舒服！”大卫感叹地说。 玉芬做了好些菜，有笋干老鸭汤、莲藕拌菱角、清蒸鱼。桌上的食材都是玉芬自己种的，或者是上山挖的。鱼虾是狗子从河里或者小溪里抓来的。 “这里真好！”李梅赞赏地对大卫笑了笑。 “是啊！以后多回老家。”大卫回答。 “哥、嫂子，你俩要常来我们家。”狗子说。 “干杯！” “干杯！”大卫和狗子很高兴，把玉芬酿的一坛米酒都喝光了。 “快吃！快吃！别讲客气呀！”玉芬催促道。她给大家盛饭。 “好香！我喜欢这米饭！”李梅赞道。 “哦，你喜欢蒸饭啊！我是先把米在水里煮开，然后捞出来，搁到蒸笼里蒸熟。” “嗯，我超爱！” “我跟我妈妈学的。她跟她妈妈学的。我们家都是这样蒸饭的。” “我也想跟你学做饭。” “好呀！”玉芬听着李梅表扬自己，还有点不好意思。 “你能教我做笋干老鸭汤吗？”李梅问玉芬。 “好啊。很容易做的。我跟你说说怎样煲汤。”玉芬说。 “哎，等等，我去拿本子记下来” 李梅边听玉芬边把菜谱记在笔记本上： 玉芬的“笋干老鸭汤”： 食材： 第一组 一只鸭子（一岁以上） 一块姜 2根葱，白色和绿色部分 干咸笋 250g (浸泡至少 2 小时或过夜) 料酒 2 汤匙 水 1000 毫升 (或根据鸭子大小) 第二组 芋头 (小芋头) 500g 第三组 葱 2 根，白色和绿色部分 步骤： 第一步： 鸭子洗净，切成 4 块。放入深锅。 姜切片放入锅中。 两根葱打结放入锅中。 锅中倒入水，直到没过鸭子。 煮沸。 第二步： 去掉锅中泡沫。 料酒倒入锅中。煮 3 分钟。 第三步： 干笋用水泡软、洗净，切成 1 英寸的段。 放入锅中。 用小火煮汤一小时。 第四步： 取出葱头，芋头洗净切成大块，放入锅中，小火煮一小时。 第五步： 葱切成1cm的段，放入汤中，关火。 晚饭过后，大卫和狗子聊起了种药草的百合园。李梅和玉芬聊天，玉芬边聊天边绣鞋垫。李梅很欣赏玉芬的绣工。 “在我老家，我奶奶和姑姑们会纳鞋底、做布鞋，但不绣鞋垫。你绣的鞋垫好漂亮。”李梅满心佩服地对玉芬说。 “哦。我跟我姨妈学的。绣鞋垫是我们这里的传统。姑娘出嫁之前，要绣很多双鞋垫。过门时，新娘会把这些鞋垫作为嫁妆送给新郎和婆家。鞋垫上的花样越精致漂亮，新娘就越受婆家尊重。” “我喜欢你鞋垫上绣的花样。那些牡丹、桃子、橘子，都绣得好精致。这些绣花样子都是你自己画的吗？” “多数绣花样子是我从姨妈那里描的。我总是喜欢混搭绣花样子，把我喜欢的图案都放在一起。用同样的花样，我也会用不同颜色的丝线。总想绣出新鲜的花样。” “嗯。我很喜欢你绣花的颜色搭配。我看你也喜欢鲜艳的颜色。” “你看的很细耶。我也喜欢颜色对撞，尤其是红配绿，比较土气那种。不过，我喜欢。哈哈。” “我也喜欢鲜艳的颜色。以前我以为我不适合红配绿，所以我从来不敢用这种对撞色系。不过，我喜欢你绣的鞋垫，红红的芍药花，翠绿、墨绿的叶子，很像花园里的芍药树丛，赏心悦目。我也要多试试不同的颜色搭配，才能保持新意。” 夜深了，萤火虫拎着小灯笼回家了。池塘里的蛙声此起彼伏，乡下的星空格外明亮。玉芬把熟睡的孩子们抱进屋里，出来催狗子说，散了吧，让大卫和李梅回家休息去。 静谧的夏夜。恬静的王村。 第8章 哟，是个小姑娘 第八章 哟，是个小姑娘 — 1 — “老公，你煲的山药排骨汤真好喝！”李梅擦了擦嘴，心满意足地说。婚后每天大卫给李梅做晚饭，用美味的家常菜投喂她，也让她感受到小家的温馨。 大卫高兴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了，宠溺地对李梅说：“你喜欢这道汤啊？以后多给你煮。我还计划了其它几款适合准妈妈的汤，确保你和宝宝健健康康的。” 李梅脸红了一红，用手抚摸了一下肚子，其实，外表看上去跟以前无异。上周她刚刚在医院里确认了她妊娠5周了。大卫知道了要做爸爸了，心里特别高兴，然后就调整了汤品，不再给李梅做她喜欢的偏寒性的荔枝老鸭汤、桂圆当归黄芪鸡汤，而改做莲藕排骨汤、山药排骨汤、番茄金针菇豆腐汤、鲫鱼豆腐汤，为李梅补充优质蛋白、维生素和矿物质，同时也能避免加重李梅的肠胃负担。 李梅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说：“哎呀！我又要迟到了。老公，都是你的错！”李梅放下碗筷，背起一只大布袋，快步走出去了。 “老婆，慢点走。路上小心啊！”大卫话音未落，李梅已经跑得不见影子了。大卫微笑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 “这丫头，都怀孕了，还这么风风火火。真是个大忙人呐！” 大卫收拾好桌子、洗好碗筷后，就坐在书桌前读起《肘后救卒方》，这本书是东晋时期（公元283~343）的葛洪编著的。这套书共有八卷70篇，是中医方学名著。大学时期，大卫和班上同学刘英和华生去苏州旅行时曾经看到过葛洪的雕像，大卫还记忆犹新。 大卫想起了华生这位小同窗，他已经很久没有跟他联系了。不知他近况如何了。想到这里，大卫立刻拿出纸和笔，开始写信。 “华生，你好！ 好久没联系了。你近况如何？ 还记得几年前我们在苏州玄妙观看到的三位古代医生的雕像吗？他们是葛洪、陶弘景和孙思邈。现在，我正在读葛洪编写的《肘后救卒方》。他是那天我们见到的三位古代中医中最年长的。葛洪在《肘后救卒方》中收集了 101 种药方。后来，陶弘景又收集了一些药方，也编进了书里。这本书特别有研究价值！ 毕业后这一年多，我忙于中医院的工作，读书的时间少之又少，也没有精力测试《汤头歌诀》里面的经典药方。我思考了很久，决定再考一次研究生，很快就要开始备考了。我打算研究生毕业之后，争取留校教书，这样，我可利用课余时间和寒暑假专心做科研，继续研究《汤头歌诀》。 顺便说一句，我和李梅结婚了，她目前妊娠快俩月了。她是我当实习医生期间的导师。其实，她比我小8岁，但多几年工作经验。 希望你学习顺利、生活安康。 祝好！ 大卫 1983.11.15“ 写到这里，大卫的脑海里浮现出刘英和华生的朝气蓬勃的样子。他俩就像自己家的弟弟妹妹。这会儿想起他俩来，有种手足亲情油然而生。他的眼睛都有些湿润了。 大卫放下笔，望向窗外，外面正下着雨，风也很大。他突然想起李梅急急忙忙去参加“编织之夜”的社区活动，没带伞。他很快戴上刘英织的毛线帽和厚毛衣，拿了两把伞，赶紧出门了。 街道办公室在离他家不远的一栋平房里，临街的窗口飘出阵阵欢声笑语。大卫看到李梅边织毛线边跟一群姐妹说说笑笑，很开心的样子。 看了李梅几眼，大卫眸子显出愉悦的光芒，心跳也有些加速，仿佛还在跟李梅谈恋爱时的甜蜜。 “李医生，看看谁来了？”有人对着李梅说。 “哦？”李梅转头，看见了大卫，说：“老公，你怎么来了？也想来织毛线？” 在这么多双好奇目光的注视下，大卫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说：“老婆，外面下雨了。我来给你送伞。” 李梅听了莞尔一笑，说：“哦，既然来了，就坐下来织几针呗。老公，过来拿针和毛线。” 大卫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说：“埃，被老婆圈套了！” 李梅不容置疑地说：“你先学织平针吧。我给你起头。”李梅拿起针，起了20针。“老公，你仔细学啊。这样织下针：进门。转身。出门。上楼梯。”李梅一边念着口诀，一边演示下针的织法。 大卫看得眼花缭乱，不好意思地说：“老婆，你织得这么快。我都没看清楚。” 李梅一看大卫沮丧的样子，心里有点好笑，但是，又不想打击大卫，毕竟他之前完全没有碰过毛线针，就耐心地给大卫解释道：“那好吧，我再示范一遍。第一步：把针从前到后插进针眼里。第二步：把毛线缠在针上。第三步：把缠着毛线的针拔出来。第四步：把左手针上的毛线圈滑下来。看清了吗？” “行，我来试试。”大卫拿起针和毛线，双手笨拙地织起来。“这样对吗？” “老公，不错耶！”李梅评价道。“继续织！” “王医生，你太棒了！”屋里的织女们都拍手为大卫加油打气。 “会织毛线的小伙子真棒！”另一位织女点评道。大卫脸红了，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学织毛线。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大卫小心翼翼地牵着李梅的手走出门来，一手打伞，一手搀扶着她慢慢往家走。“老婆慢点。”大卫轻声说，心里充满了期待。 上床后，大卫跟李梅聊起他今天给华生写信的事情，说想回学校继续读书。李梅听了，很支持大卫的想法。这一年多以来，李梅观察大卫其实更擅长做科研，临床对他而言早就不具有太大的挑战了。李梅看大卫终于定好了下一个目标，很为他感到高兴。她困了，打了个呵欠，侧身面对大卫，就轻轻地打起了呼噜。 大卫给李梅拉上被子，盖好肩头，用手轻轻抚摸了李梅的脸，心想：“这丫头，怎么就长的这么好看。如果宝宝长的像她，应该也是这么标致吧？” 大卫闭上眼，反思今天悟到的东西，这已经成为他的日常习惯。“回到大学读研究生又要当学生了，又要有挑战了，想想还是很兴奋。但我喜欢这种感觉。华生一直在学习，我也不能落后。不过，还是要等宝宝出生之后再考。”大卫想着想着，也睡着了。 — 2 — 李梅怀孕的头三个月妊娠反应很大。每天早上一睁眼她就想呕吐，下床急急跑去厕所。眼见着李梅这么不舒服，大卫很心疼。 他想起几个月前回老家王村的时候，父亲送的两本育儿书。他赶紧拿过来读。书是英文版，1920年 Langton Hewer 写的”Baby From Bud to Blossom” ，《宝贝：从萌芽到绽放》（兰顿·休厄尔 著）。大卫边查《英汉字典》边读里面关于怎样减轻孕吐的方法。 他查到书中介绍了一个简单的办法：孕妇早晨一睁开眼睛，必须躺着不动，赶紧往嘴里塞几块原味饼干，就能止住呕吐的感觉。他让李梅试用了几回，还真管用。 大卫看这本书还挺全面的，就决定认真通读一遍，了解生育的全过程，还可以顺便扩大英语词汇量，备考研究生英语，真是一举两得。 大卫看到书扉页右下角的签名，是Sarah Wang, Oct. 1934. 大卫这次看清楚了签名，是姓王的女士，那就是跟他家相关了啰？那为什么是英文名字呢？签名的日期是1934年10月，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大卫心里疑团重重，他决定下次回老家一定要问问父亲，这位Sarah是不是他家的亲戚？ 十点钟一到，大卫准时结束他的复习，拿了他的毛线活儿，在饭桌边坐下，织起毛线来。李梅也在织毛线。李梅真没有想到，大卫也喜欢上了织毛线。“近朱者赤了！哈哈！”李梅很得意地看着大卫织。 每周三晚餐后，李梅都会带着毛线活儿去居委会，跟姐妹们一起织毛线、拉家常。她观察到，编织姐妹们来这里一起织毛线都很开心。几位姐妹不止一次地聊起编织起来感到很疗愈。她们每周来这里专心编织一两个小时，跟姐妹们说说心里话，能把日常生活里的烦心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最近，大卫计划返校攻读研究生学位，有空就复习大学课本。李梅当然全力支持大卫的学术追求。他们俩都在医院工作，现在李梅怀孕了，她明白这也给大卫带来更大的压力。大卫责任心强，心事重。李梅想毛线编织应该是一个帮助大卫减压的办法，还可以出成果。 大卫刚学织毛线，只会织平针。李梅就设计一些简单实用的衣物教大卫织，可以提高他织毛线的积极性。于是，李梅设计了一顶简单的婴儿帽，教大卫编织。 李梅选了柔软的浅黄色毛线，混合了 72% 的美利奴羊毛和 25% 的羊绒。这样织出的帽子手感很软和，适合初生婴儿戴。他们宝宝的预产期在八月份，出生时天气太热，用不上绒线帽。所以，李梅特意把帽子设计得大些，让宝宝在秋冬时戴。 每晚大卫忙完了复习，会织一会儿毛线。他很快喜欢上了织平针这种重复的、无需动脑子的针法，他把注意力聚焦到手上的活儿，一针一针地织，精神很放松。看到织好了几圈，他心里也很有成就感，时不时就向李梅邀功要赏。 “老婆，给。织好了。”一天晚上，大卫自豪地将一顶婴儿帽递给李梅。 “哇！软软呼呼的小帽子。好可爱呀！”李梅满脸高兴地表扬着大卫，眼里满是赞赏。 大卫满脸都是得意的神情，说：“我都等不及要把帽子戴在我们宝宝的头上了！” 前几日，李梅收到了她妈妈寄来的包裹，都是给宝宝的礼物：一条婴儿被子和好多件婴儿衣服。 李梅拿给大卫看：“老公，我好喜欢这些漂亮被子呀、宝宝衣服呀。” 大卫爱屋及乌，笑眯眯地说：“宝宝妈，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李梅脸红了红，睨了大卫一眼，娇嗔道：“宝宝爸。宝宝爸。” 大卫笑弯了眉眼，捏了捏李梅的脸，宠溺地说：“宝宝爸妈。” 李梅与大卫对视一笑，乐了。 — 3 — 转眼，春节来临了。所幸，大卫和李梅都请到了假，准备回杭州跟李梅父母一起过年。 大年三十清早6点钟不到，他俩就出门奔火车站去了。在售票处排了一会儿队，大卫就买到了上午十点发出的普通列车，预计从上海到杭州要花3个多小时。 下午不到2点大卫和李梅就到达了李梅父母家。大卫一到家，就扶李梅去小屋里休息，他很心疼李梅这一路上坐硬座，前后颠簸了将近八个小时。 然后，大卫脱了棉袄，卷起毛衣袖子，就跟了李梅父母一起准备年夜饭。到了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之前，他们就做好了一桌菜。有酱鸭、凉拌木耳、冬笋鸡汤、红烧肉、元宝鱼、八宝菜、蒜苔炒腊肉、蛋饺汤、细砂春卷、猪油八宝饭。大卫一数，有十碗。大卫说：“好丰盛啊！” 李梅这时也被美味吸引到厅里，看着满桌的菜流口水。 李教授解开围裙，走到桌边，给大卫介绍说：“我们今天做的年菜都有讲究的，为的是讨彩头、讲团圆。你看这碗元宝鱼，鱼头鱼尾翘起来，形似元宝，杭州老传统是年三十只看着元宝鱼不吃，留到正月再动筷，取年年有余（鱼），象征全年有结余。” 李梅插话道：“我今天可不可以先尝尝元宝鱼啊？” 李教授微哂，看了一眼李梅，宠溺地说：“我说的是老杭州人要等到正月里才吃元宝鱼。我家某只馋猫那肯等那么久？以前我们家过年，不知哪知馋猫在年三十就把元宝鱼啃得只剩一副骨架子。” 大卫也笑着看了李梅一眼，丝毫没有意外的神情，暗自腹诽道：“这只馋猫从小就如此劣迹斑斑啊。”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一张纸巾，递给李梅，低声说：“小馋猫，快擦擦口水。都快滴到菜里面了。” 李梅脸一红，接过纸巾，头转过来，看着大卫说：“哪有。你污蔑。” 李教授微笑着看小两口嬉闹，接着说：“蛋饺汤里的蛋饺像金元宝，寓意招财进宝。素菜八宝菜用了八种食材，寓意八方来财、团团圆圆。八百菜里面有冬腌菜，也就是咸白菜，寓意百财；油豆腐的形状圆润，象征金元宝，寓意吉祥。” 这时，李梅妈妈也过来了，喊大家坐下吃饭。她拍了拍李教授的胳膊，舀了一碗冬笋鸡汤，递给李教授，柔声说：”李老师，您说累了吧？来，快趁热喝汤。“ 大家吃了一半年夜饭，春节联欢晚会就开始了。于是，他们边吃年夜饭，边看电视。 大卫第一次在李梅家里吃年夜饭，心里很温暖。 — 4 — 大年初一，大卫和李梅在鞭炮声中醒来。大卫和李梅赶紧洗漱，来到厅里给李梅父母拜年。李教授给大卫和李梅发了红包，弄得大卫红了脸，不好意思起来。他赶紧说：“我也有红包拿吗？我好多好多年没有拿过红包了。” 李教授慈祥地看着大卫，说：“大卫啊，你跟小梅一样，都是我们的孩子。过年如果没给小梅红包，她会噘嘴不高兴一整年的。所以，她有红包，你也得拿。哈哈！” 大卫脸更红了，接过红包，说：“谢谢爸、妈。” 早餐之后，大卫去灵隐寺求平安符。他没让李梅去，因为李梅已经怀孕3个多月了，在人多的地方容易被人撞到，不安全。 大卫是第一次来灵隐寺。等大卫到达灵隐寺的时候，来庙里抢头香的人已经慢慢散去。 出门之前，李教授提醒过大卫要注意初一烧头香的人会很多。他告诉大卫：“烧头香的习俗可以追溯到宋代。民间俗信认为，烧香要烧得早，越早越能表示心诚，得福也越多。灵隐寺作为中国佛教禅宗十大古刹之一，历史悠久，声名远扬，一直以来都是香火鼎盛之地，吸引着众多善男信女前往烧香祈福。有不少人会在大年三十夜里赶到灵隐寺，等待子时一过，便点燃新年里的第一支香烛，以表示对神佛的虔诚，希望能在新的一年里得到好运和福气。 在传统十二时辰中，子时对应的是现代时间的23:00至次日1:00，子时时刻就是23:00起。代表一天中夜色最深、阳气开始萌发的时段，因此民间常以“子时”或者子时时刻作为新旧一天交替的关键节点，比如春节“守岁到子时”“子时烧头香”等习俗，都是来源于此。” 大卫在庙门口买了一毛钱的门票之后，就走进了灵隐寺。他先到法务流通处请了三个平安符，再到大雄宝殿拜释迦牟尼佛。 大雄宝殿是灵隐寺的主殿，门口贴了介绍： 灵隐寺大雄宝殿内的释迦牟尼像是在1956年建成的。 该佛像在1953年重修寺宇时开始建造，由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邓白教授以唐代禅宗著名雕塑为蓝本构思设计，华东分院雕塑系教师和东阳木雕厂民间艺人合作创作，用24块香樟木雕成。佛像高19.6米，加上须弥座石基总高24.8米，是中国目前最大的香樟木雕坐像之一。 释迦牟尼佛是佛教的创始人，象征着智慧与慈悲。大卫是医生，他拜释迦牟尼佛，祈求获得智慧的启迪，保佑自己在复杂的医学问题面前能够做出更准确的判断和决策，同时也能让自己在行医过程中始终保持慈悲为怀的心态，关爱患者。 大卫走到药师殿，拜药师佛，祈求药师佛保佑自己在医学领域能够更好地帮助患者，提升自己的医术和医德。 药师佛是东方净琉璃世界的教主，被称为“大医王佛”，他曾发十二大愿，其中一愿为除一切众生病，令身心得安无疾无苦。药师佛主掌医药和健康，象征着能够消除众生的病痛，给予人们身心的安宁。 药师殿里的两侧有十二药叉神将。这十二药叉大将属于佛教里的八种神道怪物，也称天龙八部中的“夜叉”类，是佛教的十二生肖保护神。 大卫属鸡，他就去拜了迷企罗大将。 李梅属蛇，大卫就去拜了因达罗大将。 他俩的宝宝属鼠，大卫就去拜了毗羯罗大将。 大卫拜了药师殿之后，看了看外墙上贴的各个生肖最佳婚配，挑了属相为“鸡”的那条仔细看了几遍： 蛇（三合之配）：巳蛇与酉鸡为三合，是智慧与执行力的相辅相成的组合。蛇深思熟虑，能够平衡鸡的急躁，彼此之间信任感强。而且两人都追求高品质生活，在生活中注重品味与格调，能互相理解对方的追求。 大卫微哂，满意地点点头，就一步一跳地回家了。 — 5 — 7月初的上海，骄阳似火，天气越来越热。医院里人多，内科走廊尽头的诊室也如烤箱般闷热。 李梅的妊娠已经进入了第九个月，身体越来越沉，上则所也越来越频繁。她的眸光很憔悴，眼底却满是温柔，似乎母爱的光芒遮盖了她身体的疲惫。 在大卫眼里，李梅更美了，一颦一笑添风韵，粉靥恰似桃花面。 大卫寻思着，他们的怕不是在等待一个女宝宝吧？听周围的同事说，准妈妈们的面容是由肚里的宝宝性别决定的，所谓丑男美女。大卫虽然生长在乡下，但是父亲倒是没有给他灌输重男轻女的老思想。比较起来，大卫更喜爱女孩些。 整整一上午，李梅每看完一个病人，就出去一下。坐在对面的大卫总是看看李梅，眸子里充满爱怜，又有些无可奈何，不可察觉的摇了摇头。 大卫在午休做的头一件事情，是搀扶李梅去上厕所。李梅出来的时候，看到站在走廊窗前的大卫的背影，他身材硕长，头顶接近窗框的顶部，正好遮住了正午的阳光。李梅感到自己的心脏忽然有几秒的停滞。 生活里的爱往往没有那么张扬，就是有一瞬间，他让你的心脏停滞了几下。 离预产期还有一周的检查结果，是李梅的血压偏高，血糖值已到临界点。李梅的双腿也浮肿了，夜里只能侧身睡，每隔一个小时都必须起来上厕所。妇产科大夫建议李梅居家休息，要经常把脚高高地翘起来，高于心脏的高度。 李梅难得在家清净清净，心情放松下来。她慢慢开始整理婴儿衣服，还动手把之前买的棉纱布剪小，折叠成几层尿布。她让大卫到布店买了几块黑白图案的棉布，剪成圆的、方的、长条型的、三角形的、六边形的布块，两两缝起来，翻到正面，塞入棉花，再用藏针法缝起来封口。这是她从大卫父亲送的育儿书里读到的方法：黑白是对撞色，强烈的色彩对比能训练新生儿的眼睛对焦。 这本书此时就摊开在小茶几上，里面夹着不同颜色的纸条。粉红的纸条是李梅夹的，标注了她感兴趣的内容。大卫用蓝色的纸条夹在很多页中，不少纸条上写满了英语单词。 这是大卫父亲送给李梅的两本书之一，“The Mothercraft Manual or The Expectant and Nursing Mother - and Baby''s First Two Years“ Written by Mabel Liddiard. Published by J. A. Churchill in 1926. 大卫翻译了书名和简介，写在一张纸上，夹在书的扉页： 《育儿手册：准妈妈、哺乳期妈妈及1岁到2岁的宝宝》 该书由梅布尔·利迪亚特撰写，1926年由J.A.丘吉尔出版社出版。它为准妈妈和哺乳期妈妈提供了全面指导，内容涵盖多个方面，包括宝宝照料、喂养，以及1岁到2岁宝宝的身心发展。 看着纸条上大卫刚劲的字体，李梅被大卫的反差萌弄笑了，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 大卫去上班前，把新买的电风扇搬到小厅里，调整成轻柔的摇摆模式。李梅在风扇低沉的嗡嗡声中打起顿来。 — 6 — 上海的夏天一如既往的热烘烘，30多度的高温烤得路面上的沥青都溶化了。这年的中伏天格外长，有20天，因为从夏至到立秋之间有5个庚日。 李梅的宫缩就是在中伏最后一天的夜里开始的。起先，她还能忍受一阵阵的腹部轻微胀痛。后来，每隔7～8分钟腹部下方就出现间歇性的明显疼痛，李梅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轻轻的呻吟声，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了。 大卫本来在浅眠，他心里在担心李梅随时会生产。听到李梅的声音，大卫很快就醒了过来，喊醒在厅里临时住下的李梅妈妈，两人一起用自行车推着李梅到妇产科。 等他们到达医院的时候，李梅的疼痛已经从腹部扩散到腰髋部。值班的护士立刻把李梅送进产房待产。 大卫焦虑地在产房门外走来走去，听到李梅在产房里哇啦哇啦大叫，心疼得他坐立不安。 李梅妈妈坐在产房外的椅子上，看上去很淡定，但是眸子里流露出来的眼神还是暴露了她作为母亲的担忧。老话说，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虽然她也是过来人，但是，她依然为女儿生孩子担惊受怕。只是，她不想给即将为人父的大卫增添更多的压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产房的门打开了，护士走了出来，对大卫和李梅妈妈说：“恭喜啊，生了一个女孩。” 大卫立即走进屋，看到李梅满头大汗地靠在床头，一脸的疲惫。大卫用毛巾给李梅擦了擦脸上的汗，牵起李梅的手，在唇边吻了一下，愧疚地对李梅说：“老婆，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李梅还是很虚弱，对大卫说：“老公，我要宝宝。” 大卫从床边框里抱起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儿，递给李梅。 李梅接过孩子，仔细看了看，又转过头看了看大卫，说：“这么小啊！” 大卫微哂，说：“她的个头其实不小了，有7斤重。之前产科医生预计你只能生出6斤左右的宝宝。你已经超额完成任务了。老婆，你好能干的。” 站在一旁的李梅妈妈说：“好漂亮的小丫头。她看起来和小梅出生时一模一样。” 看到女儿平安出生，大卫和李梅都松了一口气。李梅的妊娠过程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顺利。在妊娠中期，她还少量出血。那时，她的妇科医生建议她减少工作时间，多静养。 大卫全面管理李梅的饮食，他还查阅了《汤头歌诀》里几个经典安胎药方，为李梅做安胎汤。李梅也是医生，她仔细研究了大卫的药方，并根据自己的知识提出过一些建议。 每天一早一晚，大卫都会给李梅把脉，根据她的身体状况，调整第二天汤药的药材和用量。李梅喝了几个疗程大卫开的汤药后，精神体力都有改善。 李梅抱在手中的婴儿正在睡觉，她的眼线很长，鼻子翘翘的，在她那张小脸上是个显著的特点。大卫对李梅说“老婆，她的小脸蛋好漂亮。” “老公，我看她像你多些。”李梅微笑着说。她想象这么个小可人儿会带来多大的快乐。 大卫伸手拨开落在李梅脸上的几根发丝，说：”老婆，我喜欢她像你，漂亮。” 大卫给他们的女儿取名为“和梅”，小名“梅梅”。“和”是大卫家谱上的辈份字，“梅”是李梅的名字，也是夏日里一种甜甜酸酸的果子。 “小梅梅！”李梅妈妈这么称呼她的外孙女，区别女儿李梅在家里的小名。 老婆和女儿的名字里都有“梅”字，听在大卫的耳朵里就像甜蜜的果子，很美好。 “梅梅”，大卫轻声地唤着宝贝女儿，心里感到很温暖，眸子里慢慢升起一片氤氲水汽。 一有空，他就抱起梅梅，唱歌给她听，背诵诗歌给她听，还讲童话故事给她听。梅梅听着听着，眼睛忽闪忽闪，过一会儿就安心地睡着了。 第9章 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第九章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 1 — 春节在大卫一家人忙忙碌碌中到来了。 由于李梅妈妈在上海女儿家照看外孙女梅梅，李教授就坐火车从杭州来到上海团聚。家里有了一个小可爱热闹了许多，一家五口开开心心地一起过年。 年后，李教授返回了杭州，李梅妈妈在家照看外孙女梅梅，大卫和李梅也回医院上班，都很忙碌。下班回到家里，大卫做晚餐，李梅照看梅梅，好让李梅妈妈休息一下。晚餐后，大卫收拾好桌子、洗好碗筷，就赶紧坐下来复习考研的功课。 大卫报考了中医学院中药系叶清和教授的研究生。叶教授曾经教过大卫《中医药基础》、《中药学》等本科专业课程。大卫大四做毕业论文的设计指导老师也是叶教授。对于考叶教授的研究生，大卫还是蛮有信心的。 星期天下午，大卫提出想照看梅梅，换李梅母女俩出门逛个街，轻松一下。 快到晚餐的时候，李梅母女俩回到家中。李梅一进屋就闻到些啥了，就问大卫：“老公，什么味道？是不是梅梅需要换尿布了？” 大卫正抱着女儿坐在桌前，一边一手撸着梅梅软软的头发，一边盯着桌上的一本厚书。听见李梅进来，转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哎呀，抱歉。我没注意。” 他们的女儿刚满半岁，她看到李梅进来，马上向她伸出双手。李梅接过梅梅，边给她换尿布，边跟大卫聊天：“我们刚才路过街上一家叫’和善堂’的中药店，新开的。” 大卫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桌上的书，说：“哦。现在这样的药店就跟雨后野蘑菇一样到处冒出来。” 李梅看大卫这么争分夺秒地看书复习，有点担心地说：”你准备得怎么样了？明天就要考试了。” 大卫指着书说： “老婆，别担心，我已经复习得差不多了。你看，我觉得这一章很有趣。” “哦？” “这一章收集了几篇修改《汤头歌诀》里面药方的论文。我仔细读了，感觉这些新方子里有些药材过量了。我很好奇病人喝了这些药方会有什么反应。但是，论文里面提供的案例不多。” “这些药方是你明天要考的吗？” “哦。应该不会考的。” “那你看这篇文章不是浪费时间吗？哎呀！”李梅声音忽然高了起来。 从李梅的声音中，大卫感觉到了什么。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李梅，又把目光移向女儿梅梅，发现小丫头的脸红红的。他用手摸了摸梅梅额头：“哎呀，这么烫?”大卫叫道。 李梅着急地说：“快去医院。” 大卫一把抱过梅梅，和李梅一起冲出门。在楼下，大卫把梅梅递给李梅，推过自行车。等李梅抱着梅梅在后座上坐稳，大卫就蹬着自行车飞快地奔向医院。 他们从医院回来时，已经快10点钟了。梅梅已经退了烧，在李梅怀里睡熟了。 — 2 — 大卫的硕士入学考试成绩总分刚刚过了中医学院硕士研究生招生的起录线，但他的中医专业课考卷却给一位批改试卷的教授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请求考试委员会为大卫提供一次特别的口试机会。 大卫口试的教室在第一教学楼，大卫在这栋楼里渡过了他大学生涯的几乎所有时间。除了英语课被他翘了不少以外，其它的课程都是在这栋楼里上的。走进熟悉的教室，大卫心里升起一股暖流。大卫走到讲台上，他要回答在坐的三位老师的提问。 叶清和教授五十来岁，中等个子，和蔼可亲，像位德高望重的老郎中。每次他开课时，都跟学生们介绍他的名字“清和”是阴历四月的别称。有些调皮的学生就给他起了外号，“叶四月”，“四月教授”。大卫是他的得意门生，做研究的能力很强，也善于钻研。他记得大卫在毕业前的考研中落榜了，很可惜。现在，大卫工作了两年之后再来考自己的研究生，他是很期待大卫能顺利地通过考试的。叶教授一向对人对己十分严格，认为从医者必须品德高尚、精细勤勉而不懈怠。因此，在大卫备考的过程中，他与大卫探讨的是研究方向，从不过问他具体的考试内容。在大卫的口试过程中，他总是提出尖锐的问题，绝不放水。 其他两位口试老师年龄上比大卫还小几岁，他们都是从其它学校毕业的硕士生。他们也严肃地对大卫提出问题，考察大卫的学习和研究能力。 大卫起先还有些紧张，可能他太珍惜这次的口试机会了。慢慢地，老师们的问题越来越刁钻古怪，让大卫不得不冷静下来，略做思考，才能逻辑清晰地回答老师提的问题。 渐渐地，大卫的口试变成了大家的辩论会，或者是老师们之间的论战，大卫倒是成了一位旁观者，站在讲台上静静地听，满脸很享受的神情。大卫边听边想：“这样的学术氛围对我真是挑战，但是充满乐趣。” 叶教授抬起手腕，说：“哎呀，我们超时了一个多小时了。大卫，你先去外面休息一下，我们要讨论你的口试成绩。” 大卫朝老师们鞠了一躬，说：“谢谢各位老师。” 就出去了。 几分钟之后，叶教授开门，喊大卫进屋。叶教授握着大卫的右手，笑容满面地说：“王大卫，恭喜你通过了口试！” 其他两位老师也走过来，跟大卫道贺，说，期待与大卫合作研究项目。 几天之后，大卫收到了他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秋季开始读中药系的研究生课程，叶教授担任大卫的指导老师。 李梅在上班的时候就看到了大卫的录取通知书，趁午休的时候跑出去买了一只小蛋糕，悄悄地给大卫庆祝庆祝。 大卫下班了马上去幼儿园接梅梅，也没忘了跟梅梅的老师秀一下他的录取通知书，他看上去比当年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还要高兴些。 大卫抱着梅梅，揪了揪她的脸蛋，说：“梅梅，我考上研究生了。你说爸爸棒不棒？” 梅梅看着大卫一脸春风，也受到感染，张开小嘴笑起来，然后，“叭”地在大卫脸上亲了一口，口水印在大卫脸上，像一枚勋章。 — 3 —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大卫跟医院辞了职，在家休息了一周，就开始回学校全职读研究生课程了。 校园里，正值新生报道，人来人往，很是热闹。这届的新生全是应届高中毕业生，年龄跟华生、刘英当年入校时一般大。看着这些朝气蓬勃的面孔，大卫又想起了他大学时代的同窗好友，他们都早已展翅高飞了。华生在美国学习生物化学，刘英在大学教了几年书后，去了英国剑桥大学学习英国文学。华生时不时给大卫写信，交流一下各自的学习生活情况。 大卫在医院里工作了几年，积累了很多临床经验，也变得更加开朗自信。他开始读研究生课程了，还是像在大学时一样勤奋。他每天早晨跑3到5公里，无论是刮风下雨，他都没有缺过一天。“Old habits die hard. 积习难改呀。”他总是这样自嘲，还能活学活用英语谚语。他在备考的时候，把父亲送李梅的两本英文育儿书都通读了一遍，增添了很多英语词汇和谚语。他喜欢诙谐的谚语，例如说积习难改，他更喜欢用“Old dogs don’t learn new tricks. “ 其实，他也从每日晨练中获益匪浅。晨练也使他的头脑更清晰，仿佛大脑运转更快，想法更丰富。晨跑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大卫除了认真上研究生的课程，业余时间里他花精力最多的还是研究《汤头歌诀》里的药方。 有一天，他收到了来自美国寄来的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是一本《汤头歌诀》。里面夹了一封信。 “大卫，你好！ 最近一切都顺利吧？ 告诉你我最近的一个发现。我知道你肯定会喜欢的。 感恩节那天，我的导师邀请我、刘英和其他几位留学生到他家吃饭。他太太烤了一只大火鸡。晚餐时，我坐在她旁边，我们聊得很开心。她告诉我，离我们校园不远的伯明翰艺术博物馆正在举办一场中国艺术特别展。虽然我在这个城市住了几年，但我还从来没有去过那里。 上周六我带刘英去博物馆参观。刘英对语言更感兴趣，和以前一样，我只对有型物体感兴趣。在展览厅的一个玻璃柜里，刘英看到了一本小书。你知道吗？那是《汤头歌诀》。但是它没有封面，所以没有看到作者。字太小了，我们需要用博物馆的放大镜看。我们认出你让我们为你的毕业论文测试的’升阳益胃汤’。我们俩都很兴奋。后来，我给我的导师史密斯博士介绍了《汤头歌诀》这本书。我向他要了一封介绍信，请博物馆为我复印一本《汤头歌诀》。随信寄上的就是我们收到的《汤头歌诀》复印本，请笑纳。 哦，我忘了告诉你，我和刘英在感恩节前结婚了。今年暑假她在剑桥读完硕士课程，来美国和我团聚。 祝一切顺利！ 华生 1985 年 12 月 10 日 附：我们的结婚照。 收到这份珍贵的礼物，大卫很高兴。他随手翻开《汤头歌诀》，读了几个药方，看到药材的用量都很全。他计划试验里面的药方，再与之前他从市立图书馆抄来的版本对比，写一篇研究论文。 大卫拿起好朋友的结婚照片来仔细看，照片上华生戴了眼镜，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身材高挑，温润如玉。刘英长发齐腰，穿一件红色长袖旗袍和一双红色绣花鞋，优雅温婉，小鸟依人般站在华生的身边。 大卫拿照片给李梅看。李梅说：“瞧你这对小同窗，真是郎才女貌呢！” — 4 — 在叶清和教授的指导下，大卫对《汤头歌诀》的研究更加深入、细致。研一下学期，叶教授希望大卫把目前取得的研究成果发表在《中医杂志》上。到了年底，大卫把论文修改了十来遍，也跟叶教授反复讨论之后，终于投稿了。 寒假时，大卫收到《中医杂志》编辑部的通知，说大卫的论文”浅谈〈汤头歌诀〉药方新解“将刊登在三月份刊上。大卫很高兴地去告诉叶教授，不料，叶教授希望他赶紧翻译这篇论文，要尽快发表在《中医杂志》的英文版上。 大卫稍微迟疑了一下，略做思考，就答应了。Journal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是《中医杂志》几年前创刊的，主要是想在更大范围里吸纳研究传统中医药学的新思路、新方法，使中医传统得以继承与迅速发展，为老百姓的健康保驾护航。 写英文论文对于大卫来讲是蛮挑战的，他专门去新华书店买了一本《英汉中医药字典》，开始吭哧吭哧地埋头翻译起来。他把第一稿给李梅审，李梅看了一遍，说：”老公，你这篇读起来很chingelish。“ 大卫一脸懵懂，问：”啥 chingelish？“ 李梅憋住笑声，说：”老公，你虽然day day good good study，但是你的论文读起来有些洋泾浜。“ 大卫这才明白李梅说他的论文翻译稿不太符合英文的写作习惯，就自黑了一把：”老婆说是，那就是蛮洋泾浜的。还是老婆的语言能力强。向你学习呗。改！” 李梅终于敢大声笑出来，肩膀笑得一抖一抖的。她好一会儿才止住笑，边喘气边说：“老公，你真是记性好忘性大。你忘记了一个好老师，还是你爸推荐的。” 大卫挠挠头，恍然大悟：“哦，你是说我爸送的那本小书， The Elements of Style, 《风格的要素》？我都忘了那本书。它是英语写作指南，很经典的一本工具书。里面有英语写作的基础规则、清晰表达的技巧、怎样建立简洁的文风。我要马上恶补一下这本书。“ 李梅读大卫的第二稿感觉顺多了。但是，她感觉自己的英语水平也 so so，琢磨谁能帮大卫校稿呢？她想到了一个人，就跟大卫说：”老公，你觉不觉得你爸可以帮你校稿？我就跟他相处了几天，我总感觉他其实有大智慧的。他送给我的两本育儿书，都是英文原版的。他肯定懂英文的吧？说不定他的英文水平很高呢？你相不相信我的第六感啊？“ 大卫联想起最近几年里父亲给自己和朋友介绍的书都是英文原著，他应该是通英文的，否则他不会有那么多的英文藏书。大卫伸手撸了一把李梅的头发，说：”老婆，还是你聪明，观察细致。我差点儿就漏了我爸。没准儿他真是一位英语专家呢？“ 大卫父亲收到大卫的信和论文稿的时候，很惊讶，也很欣慰：”这几年，大卫知道了我有不少英文书籍，但是终于被李梅联想到了。李梅那丫头心细，提醒了大卫。不然，大卫恐怕还要多费些时日，才会走近我。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帮他校稿。等下次他回老家的时候，我再跟他细细地聊。“ 隔了几天功夫，大卫就收到了父亲寄来的包裹，厚厚一叠。父亲不仅修改了大卫论文中的遣词造句，还专门在空白信纸上写了修改意见，比大卫论文本身还多很多页。 大卫和李梅对视一笑，李梅说：”老公，咱家这一宝终于被你挖到了。“ 有了父亲的建议，大卫的第三稿很快修改好了。父亲又给他审了一遍，用红笔修改的地方不多。大卫再改了一版，誊写了一遍，就交给了叶教授。 第二天，叶教授喊大卫去他办公室。大卫一进门，叶教授就走过来，拉了大卫到他的桌边坐下，说：”大卫，你的英文很不错啊。我没挑出啥毛病来，就是改了改论文的简述，主要是删了一些细节。你现在可以发去《中医杂志》编辑部了。你得加急发，差两天就是截止日。“ 大卫说：”叶教授，不瞒您说，我的翻译稿是我爸帮着校稿的。是我老婆帮我挖到我爸这个大宝藏。我先去发稿，以后再跟你细聊我爸。“ 叶教授看着大卫清隽的背影，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我也捡到了一个宝。“ — 5 — 入夏以来，李梅经常睡眠不好，半夜醒来就无法再入睡。大卫提醒李梅要按摩两个安神助眠的穴位。可是，有些医者不自医，李梅就是这样一位医者。白天，她在医院给病人看病治病，到了晚上她经常累得不想动，别说给自己按摩了。大卫只好每晚给李梅按摩手腕上的神门穴和耳后的安眠穴，李梅的睡眠慢慢正常起来了。 大卫又查阅了清代中医赵学敏写的《本草纲目拾遗》，找到里面的草本安神香囊配方，给李梅制作安神助眠香囊。据书上说，这种香囊具有安神助眠、舒缓情绪的功效。 但是，这种香囊的药效只维持2周左右，要经常换新。所以，大卫就把配方抄在信纸上，贴在墙上：薰衣草5g、生龙骨6g、檀香3g、夜交藤6g、合欢皮6g。 大卫翻出李梅攒的碎布头，缝成了小布包。再把配方中的药材称好后混合均匀，在药船里碾碎，装入布袋，扎紧袋口。 李梅把香囊搁在枕边，淡淡的香气弥漫在卧室。 经过大卫的悉心治疗，李梅的睡眠慢慢地改善了。 大卫看香囊有效果，就试了一款幼儿体康香囊给梅梅挂在她的脖子上，具有温中祛湿、健脾护体的功效。大卫也抄了配方贴在墙上：山奈3g、白芷5g、藿香5g、艾叶5g。 大卫还教梅梅背诵古诗词。有一天，一岁多的梅梅举着香囊对李梅说：”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把李梅惊讶得直盯着小丫头看，梅梅又重复了一次：”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李梅这才确信小丫头是在背诵古诗。 大卫见了这一幕，很是得意地笑着说：“老婆，梅梅背的是魏晋人繁钦的《定情诗》中的两句，意思是用系在肘后的香囊来表达自己的挚诚。” 李梅斜睨了大卫一眼，嗔道：“老夫子，您尽教乳子一些古董。小心别误人子弟哟。” 大卫赶忙说：“不敢了，不敢了。老婆，我以后只教梅梅唱’排排坐，吃果果’，好不好？“ 李梅乐了，说：”老公，你没文化，真可怕。“ 大卫一脸委屈，暗自腹诽：”这女人反覆无常，到底哪样才合她的意？“他一把轻轻揽过李梅，说：”娃她妈，您列个教学大纲，如何？我就照着大纲教梅梅。“ 李梅脸黑了一点，憋住笑严肃地说：”子不教，父之过。老公，你就是要教梅梅正确的，知道吗？” 大卫听了更懵了，心想：“看来老婆也不知道要教什么。我就自作主张，自由发挥，想教什么就教什么吧。”赶紧应付了李梅一声：”得令嘞，老婆大人。” 南方的夏天蚊子多，大卫参照宋代陈敬编纂的《陈氏香谱》里的驱蚊香囊配方，做了几个驱蚊香囊，挂在各间屋子里。也抄了配方贴在墙上：薄荷2g、丁香2g、薰衣草4g、七里香4g、艾叶4g。 在给家人用香囊改善他们的健康的过程中，大卫也了解了多感官吸收中药的原理。 — 6 — 大卫研一下学期期末考试之前一周，叶清和教授收到了卫生部在暑假期间举办”全国中医药学术发展战略研讨会”的通知，组委会邀请叶教授在会上做主题演讲。还邀请叶教授的硕士研究生王大卫介绍他发表在《中医杂志》英文版上的论文。 大卫收到参会通知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叶教授要大卫憋一个大招，是在这儿等着呢。 这次的研讨会在苏州召开，大卫提前几天先顺道回了老家王村，他想请父亲给他的英语演讲把把关。 父亲这枚家中宝藏果然战力强大，不仅帮助大卫的英语口语正音，还提出很多建议帮助他完善他的演讲稿。大卫在家的这几天，使出了洪荒之力，恨不能憋出个吸功**，把父亲肚里的墨水儿都一股脑儿地灌进自己的脑袋里。结果，大卫把自己弄得口舌起泡、心急上火。 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些后悔没有早些教大卫英语。不过，眼下，大卫光是应付研讨会上的英语演讲都恨不能三头六臂了，父亲也只能当下立马给大卫缺啥补啥，其它的以后再找机会细聊吧。 于是，父亲抽空给大卫煮了金银花茶、菊花茶、薄荷茶，都是在院子里采摘的新鲜药材。 去苏州开会前的那个晚上，大卫一直忙到鸡叫了才上床小眯了一会儿，去赶车的时候东方已经发白，阳河面上倒映出五彩的朝霞，很眩目。 大卫的演讲是在研讨会的第二天下午的英语专场。演讲者中一小半是来自海外的专家学者。虽然大卫在父亲的指导下，临时抱佛脚，已经用英语把自己的演讲稿背得滚瓜烂熟，但是，他走上讲台的时候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一会儿担心忘词卡壳，一会儿又顾虑自己的英语发音不标准，听众无法理解。 等他开口介绍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他终于静下来了。在台上很顺当地讲了十来分钟，然后邀请听众们提问。 大卫的演讲引起了在座的一位外国专家的注意。他举手，问：“王大卫，你为什么要研究《汤头歌诀》这本书里面的药方？” 大卫仔细打量了提问者，忽然喜上眉梢，说：“您是梅拉梅德教授吧？几年前的暑假，您来浦江中医学院开讲座，我听过您的课，很有启发。我对《汤头歌诀》的兴趣源自我爷爷，他用书里的药方诗启蒙我。我也一直在寻找家传的一本《汤头歌诀》，因为上面记录了具体的药材用量。” 在研讨会上遇见以前的学生，亚当·梅拉梅德教授很惊喜。但是，几年前那次的学术讲座时间不长，梅拉梅德教授没来得及记住来听讲座的每一位学生。 下午的会议结束后，大卫把叶教授介绍给梅拉梅德教授。没想到，他俩早就认识，几年前正是叶教授邀请了梅教授来做暑期学术讲座。俩老朋友相见分外高兴。叶教授邀请梅教授一起晚餐，大卫作陪。 原来，叶教授在英国的牛津大学进修过，他就是那时认识梅教授的。晚餐上，俩教授用英语交谈甚欢，大卫也跟着练了英语听力和口语。真是意外的收获啊。 — 7— 时间过得真快！梅梅两岁不到就能流利地背诵一些大卫教的诗歌了，尽管小丫头尚小，完全不解其意。大卫教梅梅背了 “百合固?汤： 百合固??地黄，?参贝母桔?藏。 麦冬芍药当归配，喘咳痰?肺家伤。” 李梅妈妈也教梅梅唱一些童瑶。她先挑些简单的童谣教梅梅：“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说我是好宝宝。” 最长的是老电影《护士日记》里面的主题曲“小燕子”，是李梅妈妈最喜爱的演员□□凤在电影里唱的，50年代红遍了大江南北，说的是建设包头钢铁公司的故事。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小燕子，告诉你，今年这里更美丽， 我们盖起了大工厂，装上了新机器， 欢迎你，长期住在这里。” 梅梅带着软糯的童音，居然把这首歌唱得像模像样的，乐得李梅妈妈合不拢嘴。 一天下午，李梅下班回家，看到妈妈躺在床上，女儿梅梅坐在旁边玩耍。李梅一紧张就大叫起来：“妈妈！妈妈！” 看到李梅进来，梅梅也学着李梅的样子叫道：“妈妈！妈妈！” 李梅走到床边，抱起梅梅，看到妈妈疼得满脸大汗。 “你哪里疼？”李梅一边给妈妈把脉，一边问妈妈。 “肚子这里。”李梅妈妈疼得快说不出话。 过了一会儿，大卫也下班回到了家。他马上把岳母送去医院的急救室。经过医生诊断，李梅妈妈被病毒感染了，和大卫诊断的一样。她的主要症状是肚子疼。值班医生告诉她：“除了多喝水、多休息，没有别的办法。” 回到家中，大卫想熬汤药给岳母喝，帮她快点康复。他在《汤头歌诀》中找到了“升阳益胃汤”，想起来他的毕业论文试验过这个方子，也调整过其中的药材用量，尤其是针对黄连的用量调整过两次。俗话说，是药三分毒。他斟酌了一会儿，决定把黄连的用量减半，看看效果再做调整。 两周后，李梅妈妈就康复了。大卫和李梅决定把梅梅送去幼儿园，这样外婆就可以回杭州好好休养。她这两年照看外孙女梅梅，真的很幸苦。 要回杭州了，李梅妈妈心里很舍不得梅梅。但是她知道，必须先把自己的健康搞好，才能照顾好小外孙女。 李梅妈妈出发的时候，梅梅拽着外婆的衣角不放。李梅说：“梅梅，给外婆唱首歌，好不好？” 梅梅就站好，面对外婆，唱了起来：“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不开不开我不开，妈妈没回来。“ 李梅抱起梅梅，边往厨房走边说：”梅梅，唱得真好。我们去喝牛奶，好吗？” 李梅妈妈眼眶红了起来，赶紧扭过头，跟大卫说：”我们走吧。“ 大卫护送李梅妈妈安全地返回了杭州。 — 8 — 深秋了，夜里有些凉。李梅睡到半夜忽然醒了。她习惯性地用手摸了身旁，是空的。她睁开眼，看到房门底部有灯光渗透进来，在黑暗中显得很刺眼。 李梅起身，开门，便看到大卫正在厅里桌前看书，手上拿着一支笔转啊转，大卫的侧面线条清冽刚毅，李梅觉得好看得不得了。大卫应该是准备睡觉，穿了棉睡衣，松松垮垮的款式穿在他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好看。李梅在心里轻叹一声，原来他夜读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她在房门口站了看了好一会儿，才被大卫发现。 大卫抬头看李梅时，先是一愣，很快眼底染上一抹笑意，继而弯起了唇角，整张脸都因为这个弧度而柔和起来。 李梅忽然想起几年前大卫来诊室实习的第一天，他俩对面坐着。他抬头，也是这么对他笑的。 大卫看李梅目光呆滞地看着自己，笑着冲她招招手，说：”过来。“ 李梅很快走了过去，乖乖站在大卫面前。 ”醒了？“ ”夜读？“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点点头，对视一笑。 李梅问：”老公，在读什么？“ 大卫拉李梅坐在腿上，说：”老婆，我在读研究《汤头歌诀》的论文，就是我在考研前一天发现的。那天，梅梅第一次发烧。“ 李梅当然记得那天的事，她还批评大卫读与考研无关的文章，浪费备考的时间。李梅微哂，用手指戳了戳大卫的脸，说：”其实，一直以来，你都是以《汤头歌诀》为你的主要目标吧？“ 大卫说：”嗯，”也没否认。 大卫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快两点了，他就拿起论文，牵了李梅回房间，开了小灯，扶李梅在床上躺好，自己也倚着床头坐下。用手抚摸了李梅的眼睛，让她闭上眼。然后翻开手上的论文，便开始读了起来。 夜已深，大卫的声音刻意放缓放轻，低沉悠扬，李梅渐渐放松下来。大卫的读书声果然有几分催眠效果，李梅很快就睡着了。 — 9 — 经过两年的学习，大卫获得了中医学硕士学位，也留校担任中药系讲师，同时继续攻读博士学位。 学校在新建的家属楼里分配了一套二居室公寓给大卫。新家在三楼，这是对付南方的潮湿气候相当好的楼层。 星期天一早，大卫请来他的几位学生帮忙搬家。这几位都是校足球队的成员，身强力壮，但是，搬着大卫自己打造的实木床上上下下的，个个都累得呲牙咧嘴的。等搬好大卫家的全部家当，这几个壮小伙子就累摊在地饭上了。李梅赶紧给他们递上茶水，梅梅递上小毛巾，奶声奶气地说：“大哥哥，擦擦汗。” 几个小伙子听了一乐，贪便宜地纠正说：“梅梅，喊错了。不是哥哥，喊我叔叔。” 梅梅睁着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怔住没动。 大卫走过来，拍了其中最壮的小伙子说：“别吓着我家公主。还想让人喊叔叔咧，你们自己看看，哪有大人样？快起来，洗洗手，吃饭了。” 大卫之前忙于上班和读书，日常除了给李梅和梅梅做饭以外，很少请客。新家的厨房宽敞，大卫兴致勃勃地做了几只拿手菜，款待他的学生们：葱?大排，糖醋小排骨，腌笃鲜、水晶虾仁、响油鳝丝、油酱大闸蟹、莲藕排骨汤、清炒上海青。几位小伙子看到满桌子的美味佳肴，眼睛大放光彩，坐下来大快朵颐，风卷残云般地把桌上的菜一扫而光，还舔了舔盘子，意犹未尽。 住进新房的第一晚，李梅给梅梅洗好澡、讲了睡前小故事之后，自己就迷迷瞪瞪地睡着了。夜里，梅梅一脚蹬到李梅，接着把腿搁到李梅身上，就把李梅弄醒了。李梅睁眼一看，是个陌生的房间。她坐起来，揉揉眼睛，才意识到，这是梅梅的新房间，小小的，粉粉的。李梅起身，轻轻给梅梅掖好被子，拉开门，正准备走出去。 大卫正在厅里一角的书桌前读书，清隽的背影显得十分寂寥，李梅心里升起浓浓的爱意，冲得她眸子湿润了。李梅悄悄走到大卫的侧面，只见大卫头发半干未干，一缕发丝耷拉在耳边，气质干净出尘。李梅看得出神，暗自腹诽：“这个男人相貌出众，谦逊沉稳，有着与众不同的涵养和气度。谁能想得到，这么个美男子已经被我给收了。哼哼。”李梅正被自己的登徒□□般的非分之想弄得身心荡漾时，不料，大卫突然在眼角的余光里看到了李梅，轻声问道：“看什么呢？” 李梅条件反射般用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从指缝里看了一眼大卫，翁神翁气地说：”没看什么。“说完便转身潜逃。 大卫站起来，追过去，一把拉起李梅的手，看着李梅眸子里尚未退去的**，仿佛看穿了她刚才窥视自己时的荡漾，说：”老婆，我们睡觉去吧。“ 这一夜，新房气味很浓。 — 10 — 那年夏天，华生从阿拉巴马大学伯明翰分校获得生物化学博士学位，并被罗格斯大学聘为助理教授。他利用暑假去北京探望父母，并来到上海看望老朋友。刘英也跟他一起回来了。 仨好朋友再次相聚在熟悉的校园里，仿佛又回到了大学同窗的青春年华。 一见面，大卫赶紧邀请华生为高年级学生和研究生做一次讲座。准备一周后，华生的讲座顺利举办了，就在几年前他们仨听亚当·梅拉梅德教授做暑期讲座的同一个阶梯教室举行。华生走向讲台还没开口，眼里满是怀旧之情。 华生开始了他的讲座。刘英坐在第一排，专注地看着华生。大卫还是照常坐在教室后面的最后一排。华生的讲座内容很新颖，说话也很幽默风趣，不像学生们嫌弃的那种满脸严肃的老学究。黑板两边的两个大屏幕播放着他的演讲幻灯片，上面有图片和文字。华生讲完了他准备的内容，就邀请学生们提问。在教室左边过道尽头的麦克风前，马上有十几个学生排队等着向华生提问。 其中，有几位女生脸色绯红，满脸都是很崇拜的神情。大卫正跟刘英在一旁聊天，不经意眼光扫过排队的学生，跟刘英说：“华生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看把那些学生娃迷得。哈哈。” 刘英蹙了蹙眉心，想起来大学时期自己还暗自喜欢大卫，是不是也跟这群小学妹现在的样子差不多啊。刘英脸一红，睨了大卫一眼，对他幸灾乐祸的样子不以为然。撇了撇嘴，戏谑地说：“华生哪能跟您比呀，他迷倒学妹的段位太低了。嫂子是不是还不太了解你在读书时的风流倜傥吧？我要去跟嫂子说说，好好看住你。” 大卫立刻怂了，跟刘英赔不是，说：“哎呀，刘英啊，我就开个玩笑，你别介意呀。再说，华生弄完这个讲座就该走了，那顾得上惹桃花。你嫂子那里就麻烦你口舌积德，别去她耳边吹风。她耳根子软，哪天跟我置了气，我就得睡厅里。严重的时候，她还会罚我跪搓衣板。太惨了。” 刘英看大卫卖惨，其实是撒狗粮，噗呲一声笑起来，继而很严肃地说：“王大教授，您知不知道您走哪儿都不忘撒狗粮、秀恩爱？您知不知道您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迷倒过多少粉红少女？气人的是，您像花蜜那样吸引了无数花蝴蝶，却不自知？连华生都把醋坛子打翻了几坛。” 大卫听了一惊，连忙问：“华生吃我的醋？” 刘英觉得自己话多了，赶紧用手在嘴巴上比划拉链，一拉，噤声了。 华生走过来，边扯开领带边说：“你们聊什么呢？” 大卫立刻说：“华生，你介绍的研究方法和技术对我很有启发，尤其是用计算机技术分析和统计数据。你处理海量数据也令我感到很佩服。你是怎么画出这么多彩色曲线的？我要向你学习，学会用新的计算机技术来加快我的研究工作。” 华生看着一旁憋住笑声的刘英，再看看大卫，说：”你们肯定不是在聊我的讲座，对不对？” 大卫装出一脸无辜的神情，说：“我们就是在聊你的讲座啊。”说完憋不住了，笑了起来。 华生斜睨了刘英一眼，一把拉过来拥在怀里，说：“刘英，你也不说实话，是吧？回头收拾你。” 刘英在华生怀里动弹不得，只好坦白说：“王教授担心你在这里勾引小桃花。我就稍微威胁了他一下，要去跟嫂子报备他的黑历史。他急了，就撒狗粮、秀恩爱。” 华生这才忪了口气，放开刘英，懒洋洋地说：“我也正准备去跟嫂子讨杯酒喝。”其实，他还是对在大学期间没敢跟刘英表白这件事情耿耿于怀，那时，大卫像一堵高高的墙，横亘在他与刘英之间。在大学里，大卫的涵养和气度、不浮躁不功利、气质干净、相貌出众、谦恭有礼，没有人不喜欢。在大卫这种美不自知的人面前，华生总有强烈的自卑感。 大卫一看这俩小同窗把聊天都带沟里了，忙转移话题，说：“刘英，我看你拿着的相机很小巧，跟一张卡片那么小。我看你在台下举着相机给华生拍照，很知性优雅。你得教教我怎么使用，我要去买一只这样的相机，给我老婆和女儿拍照。” 华生接过话题，说：”啧啧！果真跟刘英观察的一样，你逮住时机就撒狗粮。好吧，看你知错就改，我来教你。你刚才问我的那些专业问题我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我们可以通过伊妹儿多聊聊。” “伊妹儿？”大卫以为华生说的是某位电影明星，因为他很少去电影院，在家也没时间看电视，不太了解影视界的最新动态。 “哦，伊妹儿就是电子邮件。” “哈哈！”大卫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不过说真的，我要向你们学习的东西太多了。”大卫认真地说。 “我们互相学习吧。”华生还是像在大学时那样真诚谦虚。 “那好，一言为定！先去填饱肚子吧。”大卫说。“我这就叫李梅一起来吃饭。” “哦对了！我还没见过大嫂呢。”刘英说。 “我也想见见大嫂。”华生补充道。 “好好好！你们大嫂也想见你俩。”大卫很高兴地说。 — 11 — 傍晚的时候，华生和刘英来到市中心豫园，在绿波廊二楼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来准备晚餐。绿波廊位于豫园九曲桥畔，以上海本帮菜和苏州风味点心闻名。 大卫带了李梅和梅梅稍后些也走进了绿波廊。 梅梅见了华生和刘英，很亲热地说：“叔叔、阿姨好！我是王和梅。” 刘英见了梅梅，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可爱的小姑娘，拿出早早准备好的礼物，送给梅梅，说：“王和梅小朋友，你好可爱哟。” 她转头悄悄地对华生说：“我好喜欢好喜欢这小姑娘。” 华生懂了刘英的心思，揉了揉刘英的头，也轻轻地说：“就快了。”对梅梅说：”来，梅梅，叔叔抱会儿。“ 等他们落座之后，大卫就接过梅梅，搁她坐在腿上，揉了揉梅梅的头顶，轻声问：“梅梅，饿了吗？想吃肉肉还是想吃面面？” 华生看了惊呆了，嘴巴张了老大，不可思议地盯着大卫看。他与大卫同窗四年，从没见过大卫如此温柔如水。 刘英和李梅一见如故，很亲热地聊了起来。她们商量好了菜品，下了单。等上菜的空档儿，李梅就拿出包里的毛活儿，开始织起一只小小的袜子来。刘英一看，就知道那是给梅梅织的。 刘英看到李梅边聊天边飞快地织袜子，原来是遇到了同好，也从包里拿出袜子来织。 “我经常有新的设计想法，一想到就马上起头，开始一个新项目。等织了个大概，就又被其它的设计或者花样打断。”刘英一边用圈针织袜子一边坦白道。 李梅听了也附和道：“我也是。所以，我家里囤了不少没做完的活儿，都攒在大卫给我打的樟木箱子里头。“ 刘英听李梅说起大卫，就想起前几天大卫说被李梅罚跪搓衣板的事儿，就问李梅：“嫂子啊，听大卫说，被你罚过跪搓衣板？“ 李梅听了一愣，继而莞尔一笑，说：”刘英，你被大卫糊弄了吧？我哪敢罚他呀？我们家的所有内务、外务都由大卫一手操办。罚了他，我娘儿俩得喝西北风去。” 得，刘英又被撒了一顿狗粮，囧得话都说不出了。 李梅没注意到刘英脸上的小表情，抬眼看着刘英织毛线，指着刘英手上用的那根圈针好奇地说道。”刘英，你那是咋织的？” 刘英这才从刚才的窘境里出来，忙说：“这是我在校园编织小组学到的。我织慢点，给你看这根魔法圈针怎么织的。” 李梅边看边点评：“哦。这种魔法圈针不用换针，倒是挺省事儿的。” 刘英点点头说：“对呀。我现在织袜子喜欢用这种魔法圈针织，又快又好。” 突然李梅有点神秘地低声说：“刘英，我跟你说，大卫也会织毛线了。” 刘英很惊讶，眉毛一挑，说：“真的啊？嫂子，你用啥魔法把个帅锅变成了织男？太不可思议了。” 李梅得意洋洋地说：“我可没有逼迫他，是他自投罗网的。” 刘英说：“大卫同学还好这一口啊？太神奇了吧。嫂子，赶紧的，细节细节。” 李梅听了也笑了，她不知道大卫在大学时给人的印象是什么，可能跟他们认识之前很不一样吧。她对刘英说：“可不是吗。有天晚上我去居委会跟姐妹们一起织毛线。后来下雨了，大卫来送伞。我看他等得也无聊，就让他拿了两根针和一团毛线，我教他织平针的口诀。” 刘英问：“还有平针口诀？” 李梅说：“是啊，就是给编织新手入门的平针口诀：进门。转身。出门。上楼梯。” 刘英恍然大悟，说：“哦，是那个口诀呀。我奶奶以前教我织平针也用了这口诀。” 两个女孩聊得很投缘，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哈哈！” 华生看她俩聊得热闹，凑过来很好奇地问：“艾，你俩在聊什么？这么高兴。” 大卫也在笑，拦着华生说：“华生，快别理她们。不然，她们也会把你收编了。你想学织毛线吗？” 华生一脸很认真地对大卫说：“你绕了我吧。我宁愿在大太阳底下割草、整草坪，也不想去弄针弄线。” “哈哈！”大家都笑出眼泪来了。梅梅一脸懵圈，不知这几个大人疯疯癫癫地笑那样，也跟着咧了咧嘴。 笑了一阵，华生有些怀旧地说：“豫园这里的小笼包真好吃啊。读书的时候真穷，我记得在大学四年里我只来这儿吃过一次小笼包。” 大卫说：“我也是参加工作以后才知道这里的小笼包是特点。” 刘英满眼闪光地说：“读书的时候，我来吃过几次。离开上海这么多年，一直很怀念这里的小笼包。” 李梅一看这仨还难过上了，马上笑着说。“哎哟！别再怀旧了。赶明儿来豫园南翔馒头店吃个够南翔小笼包。不过得赶早，卖得可快了。”李梅开始喜欢上大卫的老同学了，尤其是刘英，她俩立刻成了编织好友。 说话间，菜也陆续上齐了，有拆骨八宝鸭、锅烧河鳗、乳汁扣肉、香干马兰头。还点了据说是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访问上海时曾经品尝过的鸳鸯酥、元宝酥、蝙蝠酥、兰花酥。这些酥点造型精巧逼真。梅梅问大卫：“爸爸，这些鸭鸭可以吃吗？” 大卫挂了一下梅梅的鼻子，宠溺地说：“傻丫头，这些都是假鸭子，是用面粉做的点心。放心吃吧。” 梅梅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鸳鸯酥，咬了一口，咂巴着小嘴，咪着眼，摇头晃脑地说：“好吃。” 看得李梅更馋了。华生暗自腹诽道：“看刘英的那馋样。真不知她是馋点心，还是馋小姑娘。” 大卫一脸笑眯眯的神情，专注地看着梅梅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点心，时不时拿了手帕擦擦梅梅的小油嘴，满脸老父亲的慈祥。 吃好晚餐，他们慢慢走过九曲桥。刘英与李梅还在叽叽喳喳地聊着。刘英约李梅一起去看芭蕾舞剧《天鹅湖》，拉上大卫、华生，说要来一场双双约会。 大卫与华生在后面跟着，相视苦笑，宠妻老公们只好舍命陪夫人们去看芭蕾舞啰。 — 12 — 离看芭蕾舞剧还有几天，大卫专程去杭州接了岳父和丈母娘，来上海小住一段时间。其实，请老丈人丈母娘来上海的最主要的目的是帮着照看梅梅，好让他和李梅去跟华生刘英看芭蕾舞剧、整一场双双约会。 看戏的这天正好是星期天，大卫邀请华生和刘英来家里晚餐，提前到5点开饭，好赶上晚上七点半的演出。 正值三伏天，上海就像被丢进了一个大桑拿浴室里，湿热交织、昼夜温差小。下午，华生和刘英走进大卫的家属区时，已经看到不少人在提水泼洒地面来降温，以便家人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可以把竹床搬出来乘凉。有些老人家在已经洒过水的地方坐在竹椅上摇着大蒲扇乘风凉了。 进了门，梅梅一头扑了过来，抱住华生的腿，说：“叔叔，你给我带糖了吗？”平日里，大卫不许梅梅吃糖，怕她的小乳牙被蛀成洞洞。 华生连忙蹲下来，眼睛与梅梅平视，说：“梅梅，听你爸爸的话，不吃糖，多吃菜，好吗？”华生说完，站起身，抱起梅梅走到饭桌边。华生被桌上已经摆上的几样凉菜惊艳到了，有凉拌海蜇头、水晶皮冻、什锦拼盘。华生馋得口水都快流了下来，说“乖乖，看这阵势，大卫是在憋一个大招哇，准备大显身手呢。” 刘英跟在华生的后面，说：“小华同学，你这馋猫，太馋了！你有没有跟大卫说，自打毕业，你就开始馋大卫做的菜了吧？隔三差五地念念叨叨想吃大卫做的红烧肉、五香熏鱼，吧啦吧啦地。来，把梅梅给我，你快去厨房帮帮忙去。” 刘英抱着梅梅，又亲又捏脸蛋儿，搂着梅梅好不亲热。过了半响，刘英才想起来给梅梅的礼物还没给呢，就在包里掏出几件娃娃衫，给梅梅，说：“梅梅，这几件衣服是给芭比娃娃穿的。阿姨给你的娃娃呢？拿来我们一起给她穿上。 李梅妈妈从厨房里端菜过来放在饭桌上，跟刘英打招呼。刘英扭过头来，说：”伯母好！我和华生来蹭饭，给您添麻烦了。” 李梅妈妈乐乐呵呵地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梅梅忽然听到一句熟悉的句子，就奶声奶气地说：“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刘英听了，说：“梅梅，你好厉害呀，会背这段《论语·学而》。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梅梅眨巴眨巴眼睛，摇摇头，说：“阿姨，我要吃菜菜。” 站在一旁的李梅笑着说：“来，梅梅，我们去吃菜菜。”牵过梅梅，转头对刘英说：“大卫对梅梅的教育还有很大的改善空间。哈哈！” 刘英说：“梅梅这么小，就会背《论语》了，说明王教授在揠苗助长啊。” 李梅说：“回头罚大卫给梅梅洗衣服。子不教，父之过。哈哈。” 说话间，厨师长、主厨、主厨助理端着热菜走出厨房。李梅为刘英介绍厨师团队成员：”厨师长是我爸爸李教授，主厨是大卫，主厨助理是华生。“ 李教授边解围裙边乐呵呵地对刘英说：”你就是刘英吧？幸会幸会。” 刘英赶忙说：“李教授好！我和华生来蹭饭，打扰了。” 华生解开围裙，斜睨了刘英一眼，说：“英子，我跟大卫学了几招，可以吃遍天下无敌手。以后在家我都要横着走。” 刘英听了一笑，说：“华螃蟹，横着走一个，给我们梅梅看看呀。” 大家看着这小两口逗趣，都笑了起来。 大卫赶紧说：“别光站着了，爸、妈，你们坐下来。华生、刘英、李梅，你们都赶紧坐下来。开吃。” 刘英仔细看一看桌上的菜，说：“哇塞，清炒虾仁、本帮红烧肉、丝瓜炒鱼片、三鲜蹄筋，全都是华生心心念念的美食。还有冬瓜番茄扁尖汤。大卫，你这厨艺赶得上米其林三星主厨了。” 华生问：“刘英，什么是扁尖？” 刘英回答：“扁尖是江南地区的一种特色笋干，通常以竹子的嫩芽或嫩鞭为原料，先加盐水煮，再经炭火烘焙而成。扁尖是一种万能提鲜食材，常用于制作各种汤品，能让汤汁鲜美无比。你一会儿尝尝就知道了。“ 李教授微哂，说：“小华呀，你是北方人吧？” 华生笑嘻嘻地说：“李教授，我就是一个皇城根儿下长大的小子。嘿嘿。来上海读大学才开始认得一些上海菜。学生食堂里面的红烧大排、粉蒸肉、狮子头、炸黄鱼都是我的最爱，在北京吃不到。我记得我们第一学年食堂里的红烧大排价格是一毛七分，粉蒸肉和狮子头都是一毛五。每月伙食费十二块五毛钱就可以吃得很好。而且，还有女同学把节省下来的粮票送给我们男生，很有爱哟。”华生边说边斜睨了刘英一眼。 刘英暗自腹诽道：“华生这小子回忆就回忆吧，还捎带把我给扯出来。”就拍了下华生，说：“华同学，省省力气哈。你再那么多话，小心我们把好吃的都抢光了。” 大卫赶紧说：“华生，快吃快吃。一会儿我们得出发了，不然赶不上演出了。” 饭后，李梅和刘英赶紧认真打扮了一番，看得大卫和华生“啧啧”赞美。李梅施施然一转身，妞了扭腰肢，勾了勾手指，用京剧道白爹声爹气地说：“夫君，来呀来呀，同去瞧那《天鹅湖》哟！这等新鲜精致，咱可不能错过！” 大卫戏谑地一把抓住李梅的手指，说：”娘子，俺来也。也好同你去见识一番新奇景致。“ 华生说：”哎，大卫、嫂子，你俩秀恩爱不带这样的啊。是不是应该提前通知一声啊？没你们这样不按牌理出牌的。“ 看着这伙年轻人互怼，李教授夫妇俩也哈哈大笑。梅梅虽然没看懂这些大人们在闹那样，却也受感染地笑了起来。 第10章 初逢杏庐，当归寻宗 第十章：初逢杏庐，当归寻宗 （1987） — 1 — 八月底的一天中午，医学院门口的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街边有间中药店，名为和善堂。从门外走进来一位年轻人，问道：“请问一下，您这里有 bai he gu jin tang 吗？” 内森·梅拉梅德看上去二十岁出头，个子很高，深棕色的头发乍一看很容易被误认为是黑色。除了一双淡褐色的眼睛，他的眉眼都像一个中国小伙，他笑的时候，眼角会生出许多细纹。他穿着一件蓝色的T恤、一条泛白的牛仔裤和一双白球鞋，样子就像一个在城里闲逛的外国游客。 站在柜台后面的人不耐烦地说：“没有，没有！”王大成是和善堂的老板。今天是八月的最后一天，他正忙着算账。他在街上见惯了外国游客，认为他们不根本懂中医。所以，大成懒得搭理内森，也不懂这个老外嘴里说的什么名堂。 “你问的是百合固?汤吗？”门口传来一个友善的声音。大卫回家吃午饭时路过这家店，被店里的对话吸引了。“百合固金汤”听起来很熟悉，混合了上海话和江苏丹阳话，就像大卫爷爷的口音。 “对对对！你知道 bai he gu jin tan 吗？” 内森有点激动地说，走出门来。他很惊喜，终于有人听懂了。 大卫问道：“你知道’百合固?汤’这首诗吗？” 内森马上背出来： “Bǎi hé gù jīn èr dì huáng, Xuán shēn bèi mǔ jú gān cáng. Mài dōng sháo yào dāng guī pèi, Chuǎn ké tán xuè fèi jiā shāng.” 大卫听懂了，很惊讶地说：“哇！你怎么会背这首诗啊？你知道吗，这是我爷爷教我的药方诗。” 内森用手把耷拉在前额的头发往上拔了拔，说：“这首诗是我小时候妈妈教的。我现在大学里读食品科学专业，选修了中文课。我的中文教授告诉我，这首诗可能是一个中药食谱，因为诗里有中药材的名字。” 大卫与内森用中英文夹杂着说，说急了就比手划脚地解释。大卫终于明白了内森小时候从他妈妈那里学会了背诵“百合固金汤”，只知道诗里面含有多种中药材，可能是一个中药食谱。大卫给内森解释，中药食谱简称药方。 大卫与内森在药店门外交谈甚欢，他俩的高谈阔论引起了药店老板王大成的注意。他走出来，站着旁边听两人聊天。最后他听到大卫背诵了“百合固?汤”： “百合固??地黄，?参贝母桔?藏。 麦冬芍药当归配，喘咳痰?肺家伤” 王大成摘下眼镜，眯着眼睛再次打量着大卫。突然，他猜出了大卫很有可能是他老家王村的一个人。当年，王大成把两包大前门香烟塞进村支书的裤兜里，就偷走了原本属于那个人的大学申请资格。他暗自骂了一声：“好吧，这个小赤佬！当年你还没被整够吧？”他偷偷地跟踪了那两个人，跟着他们走进了附近的医学院教师宿舍楼。 — 2 — 大卫领着内森走进中医学院校门。他指着前面的一栋新楼说：“我今年留校当老师，分到了新宿舍楼的一套两居室，蛮运气的。” 内森第一次到上海，看什么都新鲜，他说：“大卫，你的家真新。我在牛津长大，看到的都是老房子。哦，我妈妈在上海出生，12岁才离开。她会讲上海话。我爸也来过上海开暑期讲座。我有一个姐姐，嫁到法国南部去了。” 大卫听了，仔细看了一眼内森，说：“你家跟上海这么有缘那。你看上去也有点眼熟，好像之前见过。” 内森挠挠头，说：“是吗？我回家之后，要仔细问问我妈，哦，还有问问我外婆。她们应该都有很大与上海相关的记忆。” 大卫忽然间想起来什么，说：“内森，我这就去拿我的手抄本给你看看。”说完，就走进房间，拿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出来了。 内森看着这个笔记本，说：“大卫，你在本子里记录了什么？” 大卫翻了几页，停在其中一页上，说：“内森，这首诗就是你背的’百合固金汤’。这时几年前我去市立图书馆抄的《汤头歌诀》。” 内森仔细看了看，说：“我看不懂。” 大卫抱歉地说：“哦，我的字太潦草了。明天我去新华书店看看，有没有新出版的《汤头歌诀》。” 大卫接着告诉内森有关对《汤头歌诀》的研究项目。内森也喜欢烹饪，很容易理解药方里面每味药材的用量对于药效的重要性，跟厨师炒菜时各种食材和调味料的用量道理是一样的。 大卫和内森正说着，李梅和梅梅回来了。大卫赶紧给他们做了介绍。梅梅看着一个跟爸爸同样高大的叔叔很好奇，靠在大卫腿上，吸着手指，眼睛盯着内森一眨也不眨。内森看着梅梅笑了，蹲下来，跟梅梅说：“你好！我叫内森。” 梅梅有些害羞地把头躲到大卫腿后面。大卫就把梅梅抱起来，梅梅的头搁在大卫肩头，也不看内森。内森只好笑笑说：“我长得不好看，吓着她了。” 李梅噗呲一笑，说：“内森，你就是长得太英俊了，我们梅梅还没见过你这样好看的叔叔呢，是吧，梅梅？来，梅梅，我们去洗洗手。让爸爸准备晚餐。内森，你今天在我们家吃饭吧？大卫烧菜可好吃了，你可得尝尝。” 大卫听了老婆的夸奖，很得意洋洋地说：“是啊，内森你得尝尝我的几个拿手菜。你是学食品科学的，可得给我的菜点评点评。” 内森听了很兴奋，说：“大卫，我可以观摩你做菜吗？可以拍照片吗？我要拿去给我外婆和我妈妈看看地道的上海菜。” 大卫笑了，说：“上海菜也称为本帮菜。” 有内森在旁边不住地赞叹不已，大卫拿出他的看家本领，烧了本帮红烧肉、响油鳝糊、油面筋塞肉、腌笃鲜、清炒上海青。内森把每盘菜都仔细地多角度拍照，说好了让大卫把每道菜的菜谱都发到他的电子邮箱里。 梅梅很喜欢吃红烧肉，小嘴上满是酱油。她用小手一抹，把小脸都弄花了。三个大人看着像小花猫一样的梅梅都笑了起来。 大卫对内森说：“我今天做的是本帮菜里的几个代表性的菜式，主要特点是浓油赤酱。但是，本帮菜还没进中国的八大菜系。” 内森感叹地说：“中国菜太丰富了。哎，大卫，我昨天在饭馆里吃了红烧狮子头，也属本帮菜吧？” 大卫说：“红烧狮子头属于淮扬菜，是苏菜中的一种。不过，我们做家常菜，也不讲究菜系。家人喜欢吃什么，我就学做什么。李梅和梅梅都喜欢红烧狮子头，我经常给她们做。我也经常给她们做我老家的农家菜，是我爷爷做给我吃的。“ 内森越听越入神，说：”你老家在哪？可不可以带我去玩玩？” 大卫会说英语，会做菜，又是中医，内森好生仰慕。 大卫略做思考，就跟内森约好周末去江苏丹阳他的老家。 — 3 — 第二天傍晚，内森经过药店门口时，王大成从敞开的大门看到了他。“哎！哎！”王大成喊道。 “你在跟我说话吗？”内森很惊讶。他记得之前问过这位老板关于百合固金汤的事，但是，当时老板很不耐烦地拒绝回答。内森很诧异现在这位老板似乎变了。 “吃饭啦吗？”王大成继续搭讪着，想跟内森套近乎。其实，他是想打听那天内森和大卫私下里都聊了啥。 “哦，是的。我已经吃过午饭了。”内森说完正要走开。 “来来来，来我店里喝喝茶，我有新摘的西湖龙井。”平常，王大成才舍不得请人喝这么高级的茶呢。 内森拗不过王大成的殷勤，只好走进了药店。他环顾了一下店内，仔细打量着。这是一间典型的中药店，高高的柜子上有许多小抽屉，每个抽屉的中央都贴着小标签，上面工整地写着药材名称。房间靠里的角落有一张小红木方桌，两侧放了两张红木扶手椅。椅背上的木雕非常精致，引起了内森的注意。“这椅背上面刻了仙鹤？还有松树？太逼真了！” 内森走近了细细查看，口里”啧啧“地赞道。 “来来来！请坐！请坐！”王大成满脸堆笑，殷勤地拉着内森说道。 王大成50出头，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苍老许多。他身材矮小，精瘦，小眼睛，秃顶。他缺了一颗门牙，说话时像一把需要上油的老风扇，带着丝丝拉拉的声音。他平日里不苟言笑，脸上总给人一种精明、算计的表情。 “好，谢谢！”纳森很高兴能在店里喝茶，就在椅子上坐下来。 “哎，你是哪国人？”王大成好奇地问。他也能说些简单的英语。 “我是英国人，在牛津读大学。” “牛津啊？好地方！你来上海玩啊？” “对呀，放暑假了出来旅游。” “你来了一段时间了吧？” “不。我昨天刚到的。今天我就是四处走走，熟悉一下环境。” “昨天中午我看到你跟一个人聊了好久。” “是啊，我遇到一个很有意思的家伙，对中医了解得很透彻。太有趣了！” “真的吗？他叫什么名字？” “哦，王大卫。他是附近中医药学院的老师。” “还真是他啊。” “你也认识大卫？” “哦，只是面熟，那人偶尔在药店门前走过。来，快喝茶！别凉了。” “这茶好喝！谢谢！”内森喝了一口茶，感觉丝滑的味道进入喉咙和肺部。“哇！这茶味道真好！” “你俩都聊了啥？”王大成打破砂锅问到底。此时，他已经琢磨出来这件事了：纳森提到的这位老师就是以前王村的大卫，其实，当大卫在店门口跟纳森聊天的时候，他就认出了他，但他不知道大卫在医学院里教书。 王大成是作为工农兵学员上了浙江中医学院。他在校期间，和一个同学争夺一个在学校食堂工作的女孩打架，受到处分，没有拿到毕业证。从那以后，王大成讨厌所有从大学毕业的人，更讨厌所有他曾经看不起却在社会上混得比他好的人。大卫就是他几天前开始非常讨厌的一个人。 “… Tāng tóu gē jué…” 内森用拼音说。 “等一下。你能再说一遍你刚才说的话吗？”当内森把王大成从沉思中被拉回来时，王大成粗鲁地打断了他。 “Tāng tóu gē jué。”内森犹豫了一下，以为他说错了什么，又重复了一遍。 “《汤头歌诀》？你说《汤头歌诀》？是一本中医药方书，对吧？”王大成当然知道《汤头歌诀》是什么，因为他在大学一年级时就知道了这本书。 “是的，王老师告诉我的，我想《汤头歌诀》是一本中药方集子。” 听起来，内森对这个话题不太有信心。内森在牛津大学主修食品科学专业，对中医一无所知。 王大成继续审问内森：“他有这本书吗？” “王老师没有这本书。他告诉我市立图书馆有这本书。但是书里有些药方没有具体的药材用量。” “哦。有用的信息。”王大成得到这个信息显得非常兴奋。他打算拿到药方之后，制做药粉在他的店里卖。这是一个赚钱的好机会！他对内森说：“你想再喝一杯茶吗？” “哦，不，不。谢谢你的款待！我现在需要回酒店了。” 内森多坐了几分钟，很快就离开了。 内森离开后，王大成在原地呆站了很久，他心里正盘算着阴谋诡计，脸上浮现出一丝阴险得意的笑容。他走出门，锁上店门，就急急地往地铁站走去。 — 4 — 那天，内森和大卫在医学院门口的和善堂中药店门口偶遇，一见如故，聊得特别投缘。大卫请了内森去家里做客，约好周末去大卫老家王村玩玩。 到了王村，内森用劲吸着田野的香气，感叹地说：“好美的地方！这里让我想起了我老家牛津镇周围的绿色草地！” “王老师，谢谢你邀请我来！”内森对大卫说。大卫邀请他来这里玩，让他趁机摆脱了在和善堂药店教王大成的女儿学英语。那女孩正上初一，对学英语没多大兴趣，倒是对内森更感兴趣。 大卫带内森来到老屋门前，给父亲介绍道：“老爸，这是我新认识的英国朋友，内森·梅拉梅德。” “内森，欢迎。”父亲等在门口，见到内森和大卫走过来，他边向内森伸出右手，边用英语跟内森打招呼，很绅士范儿。大卫父亲身穿得体的白色中式立领布衫，布扣系到领口。他戴了一副细边金属眼镜，很复古的式样，像是30 ～40年代上海流行的风格。 “谢谢！”内森很惊讶能在这个遥远的地方听到如此纯正的牛津英语，他感动得眼睛有些湿润。 “请进。” 大卫父亲的举止很绅士范儿。大卫第一次听到他父亲说英语，很是惊讶，几分钟都合不上嘴。他们仨走进了老屋。 “内森，你来上海多久了？” 父亲和蔼地问内森。 “快一个星期了。”内森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卫父亲的脸，觉得他似曾相识。 “你觉得上海怎么样？” “上海很热闹。不过，我更习惯牛津那样安静的地方。”内森似乎想起了什么。大卫父亲的英语口音听起来很熟悉，他努力地回忆着。谁的口音是那样的？ “哦？你是从牛津来的吗？” 父亲听起来很熟悉那个地方，并没有问牛津是哪个国家的。 “是的，我出生在牛津。”内森终于找到了他在寻找的答案。“您让我想起来一个人。” “哦？是谁呀？ “我妈妈。” “她叫什么名字？” “阿比盖尔。阿比盖尔·王。” 父亲听到这个名字，突然感到有些昏厥。他闭上眼睛，手也有点发抖，慢慢在桌边椅子上坐下来。见状，大卫大步走过去，扶住父亲，仔细地打量他，眸子里满是疑惑。 原来，内森是父亲的亲外孙，大卫是内森的亲舅舅。 大卫父亲从里屋取出了一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叠老照片。大卫第一次看到母亲的形象：她拥有典型的犹太民族深邃轮廓，额头饱满开阔，眉骨立体且微微隆起，一双眼眸藏在自然下垂的眼尾后面，笑时眼周会浮现细碎的扇形纹路，自带温暖的故事感 。鼻梁高挺却线条柔和，鼻尖微微上翘，搭配薄而饱满的唇瓣，添了几分温柔的坚定 。 照片上的大卫妈妈耳尖戴着小巧的银质环形耳钉，与卷发相映成趣 。眼角下方有一颗不明显的浅褐色小痣，为精致的五官增添了独特标识 。整体气质兼具成熟女性的优雅与犹太民族特有的聪慧感，哪怕只是安静站立，也自带一种温和却有力量的气场 。 父亲端详着大卫妈妈的照片，他原本有些耷拉着的眼角微微向上挑，镜片后的眼眸里泛起细碎的光，嘴角不自觉地向两边扯，连带着脸颊上的皱纹都挤成了温柔的沟壑 。他的喉头轻轻滚动，抬手抹了下眼角，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宠溺 。他慢声细语地用英语说：“大卫啊，你妈妈名叫 Sarah Eisen 莎拉·艾申。她是一位钢琴家。你还有两个姐姐。在你三岁那年，她带着两个姐姐与她父母一起移民到以色列。“ 父亲停顿了一下，想到莎拉琢磨琴谱皱着眉的模样，他的笑容慢慢淡去，嘴唇抿成一条浅线，眼神飘向远处，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当年的场景，连呼吸都轻了几分，鼻翼两侧的法令纹也显得有些沉 。他接着说：“莎拉跟我结婚来到上海之后，学弹了很多中国音乐，其中她最喜欢的是《茉莉花》，她自己改编了几版，还上台表演过。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她表演的情形。当《茉莉花》的旋律从莎拉指尖流淌而出时，台下观众忽然安静下来。那时她30多岁，优雅温婉，坐在钢琴前，深褐色卷发被珍珠发卡固定在耳后，榛子色眼眸专注地凝着琴键，眼角的浅褐小痣随呼吸轻轻颤动 。高挺的鼻梁微微放松，薄唇噙着浅淡笑意，指尖在白键上轻碾，仿佛在触摸花瓣上的晨露 。暖调象牙白的手腕起落间，银质耳钉折射出细碎光芒，垂落的卷发扫过肩颈，与琴键敲击声交织成奇妙的韵律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莎拉偏头停顿片刻，仿佛还沉浸在江南水乡的意境里。起身谢幕时，她豆沙粉色的唇弯起温柔弧度，轻声用中文说道：’这朵花，很香 。’台下掌声雷动，有人注意到，她布满薄茧的指尖，还保持着轻抚琴键的姿态 。” 父亲说得很详细，很轻柔。大卫听得很入迷，也被父亲的深情十分感动。 内森更是激动不已，仿佛破解了一个千古之谜，兴奋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父亲从小盒中拿出一张婴儿照片给大卫，说：“上秋，这是你百日照片。” 大卫没明白父亲口中的“上秋”是谁，怔忪了一下，说：“老爸，我不是叫大卫吗？” 父亲用手扶了扶眼镜，说：“上秋是你爷爷给你起的名字，取了你出生的阴历月份别称。你是阴历七月初八出生的，七月的别称就是上秋。大卫是你妈妈给你取的英文名David的中文翻译，容易上口，后来就用作你的学名了。” 大卫若有所思，说：“梅梅的生日跟我一样，也是八月十五日，不过按阴历，她出生在七月十九。是不是也可以叫上秋？” 父亲听了微哂，说：“传统上我们忌讳家人重名，本质上是通过避开长辈或尊亲的名字，表达对他们的尊重与敬畏。” 大卫蹙了蹙眉心，说：“我给梅梅起的学名是王和梅，用了李梅的名字。好像有些犯忌？我爱李梅，每次喊她都特别喜悦。喊梅梅的时候，每次都感到心里暖暖的，真的是一件小棉袄。” 父亲笑了起来，说：“要说犯忌，我是首犯、重犯。我娶了一位外国姑娘，你爷爷好几年都不待见我和你妈。后来，我们又习惯称呼你的英文名，爷爷起初也不认同，后来，听大家喊顺口了，他也就从善如流，喊你大卫。” 内森在一旁满脸懵懂，没听懂什么阴历、什么名讳，只顾着高兴他找到了外公和舅舅。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喜事啊！ — 5 — 早晨，内森被麻雀吵醒，洗簌好了之后，走到院子里，看到大卫正在桌上摆早餐，大卫父亲在一旁的竹摇椅上看书。院里的葡萄架上挂了很多青青紫紫的葡萄串，茂密的叶子遮住了阳光，在桌子上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 看到这幅安静温馨的画面，内森心里感到久违的归属感，说：“外公早上好！舅舅早上好！” 父亲说：“内森，昨晚睡得好吗？” 内森很神清气爽地朗声说：“我睡得挺好的，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一夜无梦。” 父亲说：“好，好。内森，过来吃早饭吧。” 大卫盛了一碗白粥，递给内森，说：”我今早准备了白粥、茶叶蛋、葱油饼、凉拌黄瓜、拍蒜菠菜，是按照口感互补与营养均衡的原则，选取了优质蛋白、膳食纤维、少量碳水、少量油脂。你吃吃看。” 内森问：“白粥是用大米煮的吗？” 大卫回答：“对，白粥是用碎米煮的。先用大火煮开，再用小火煨个吧小时。南宋文人费衮写的《梁溪漫志·张文潜粥记》 中专门说到白粥：’吴子野劝食白粥，云能推陈致新，利膈养胃” ，描述了白粥能帮助消化、更新身体机能的养生功效 。成语’推陈出新’也是最早被费衮提出的。” 父亲很赞赏地看了一眼大卫，说：“中国是一个农业文明古国，我们的饮食文化是基于农耕文明的，所以，每顿饭也要有益于身体健康，药食同源。” 内森喜欢烹饪，也是学食品科学的，一直以来他认为烹饪的主要目标是菜品的色、香、味。他听到外公聊起“药食同源”这个概念，感到很新鲜。他连忙问：”外公，药食同源是不是在煮饭菜的时候，往里面加中药材啊？那饭菜会不会有药的味道，不好吃呢？“ 大卫说：”内森，中午我给你做几道药膳，让你尝尝，好吗？“ 内森使劲儿点头，很期待地说：”好哇，好哇。“ — 6 — 早餐后，大卫带内森去看狗子的草药园。他们约好了在百合园碰头。狗子见了内森，看他也是跟大卫一样人高马大的，才听大卫说内森是自己的亲外甥。原来，内森这次跟大卫来老家玩，一不小心找到了自己的外公和舅舅。狗子都为大卫一家感到特别高兴，盛情邀请内森去他家品尝他媳妇做的农家菜。 大卫在百合园里采摘了新鲜的薄荷叶和紫苏叶。内森认得薄荷叶，他也常常用薄荷叶泡茶，或者做调味料。但是他不认识紫苏叶。他请教大卫：“舅舅，紫苏叶也是中药材吗？” 大卫说：“是的，紫苏是中国药典收录的法定中药材，茎、叶均可入药，功效各有侧重。紫苏叶的主要功效是解表散寒、行气和胃，常用于缓解夏季贪凉吃冷饮后的风寒感冒、鼻塞流涕，以及脾胃气滞导致的恶心、呕吐、腹胀。紫苏梗侧重理气宽中、止痛安胎，更多用于改善胸膈痞闷、胃脘胀痛，或孕期因气滞引起的胎动不安。我们用今天采摘的新鲜紫苏叶做药膳，虽然药效比干燥药材温和，但也能发挥其’行气和胃、解腻去腥’的作用，这也是它既能入药、又适合家庭日常食用的原因。” 内森越听越糊涂，眸子里显出些迷茫，蹙了蹙眉心，说：“舅舅，你说的中医专用名词我一个也听不懂。你用我听得懂的词汇告诉我新鲜紫苏叶的功效呗。” 大卫和蔼地一笑，说：“嗯，简单地说新鲜紫苏叶的几个功效吧。在夏天，晚上喜欢在室外睡竹床上，睡着了不回屋睡。夜里有风，容易着凉，我们喜欢吃在井水里凉透的西瓜，也喜欢吃放凉的粥、酸梅汤。有时吃过冷的食物之后，要是有点鼻塞、怕冷、脑袋发沉，吃点新鲜紫苏叶能缓解，像给身体“通通风” 。新鲜紫苏叶还可以救场肠胃不适：我们有时吃了生冷食物、海鲜后，感觉肚子胀、反酸、想吐，紫苏叶能帮着理顺肠胃，还能减轻海鲜的腥味和可能引起的不适 。新鲜紫苏叶还可以给饭菜’去油提香’：我们在炒肉、炖鱼时放几片新鲜紫苏叶，不仅能去掉肉腥味、鱼腥味，还能中和油腻感，让饭菜吃着更清爽，尤其适合夏天没胃口的时候 。我今天中午计划做几道菜，都会用到新鲜紫苏叶。” 内森用手撕了一片紫苏叶，浓郁的草本清香和轻微辛香立刻散发出来，凑近闻能闻到类似柠檬、薄荷的清爽感。大卫见状说：“紫苏叶吃起来辛味更柔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甘甜 。” 内森闻着手指上紫苏叶的香气，很期待尝尝紫苏叶做的药膳。 狗子又领着大卫和内森去他家的菜园子里摘了竹叶菜、丝瓜、冬瓜。大卫看到园子里的苋菜长得特别好，但是没有摘，他想起了李梅对苋菜过敏，他担心内森对苋菜也不一定有抗敏力。 内森很喜欢这样直接采摘了新鲜食材，就立刻烹饪的生活方式，他感叹地说：“这才是最健康的食物。” 在回家的路上，他们经过了一个池塘。大卫摘了几片荷叶，又给内森摘了莲蓬，教内森怎么吃莲子：把莲子从莲蓬头上拨出来，对半咬开，再从顶部挤出莲子。内森觉得这种吃法很酷，很快干掉一个莲蓬头里面的莲子。遇上老些的莲子，他就吐出了莲心，说苦。 一回到家，大卫就和内森钻进厨房，开始做午餐了。厨房里有一个柴火灶，上面架了一口大铁锅，角落里有只陶制的大水缸，大卫早上已经挑满了水，水面上飘着一只葫芦瓢。内森看着这一切，都十分新奇，跟着大卫在厨房里参观了一圈，俩大个子把个小厨房塞得满满当当的。大卫就带着内森在厨房后门外的石板桌上切菜，用小桶提水，倒在木盆里，蹲在地上在木盆里洗菜。 大卫和内森忙乎了好一阵子，终于做好了午餐，他俩把饭菜端到前院的饭桌上。正午时分，烈日当空，密密匝匝的葡萄叶子遮挡住了阳光，饭桌上菜香四溢。 大卫父亲走出来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可是太喜爱这个飞来的外孙子，内森不远万里来到老家祖屋，一定得让他吃饱吃好。 内森拿出相机，给每盘菜都拍了好几张，在他的小本子上记录了大卫做的药膳：冬瓜莲子薏米排骨汤、鸡丝枸杞蒸丝瓜、荷叶蒸鸡、紫苏叶炖鲫鱼、豆豉竹叶菜。 不用说，内森对舅舅的厨艺佩服得不要不要的，眸子里满是膜拜的神情。 — 7 — 回到上海后，内森去大卫的办公室借用他的电脑，给他父母报告了在老家王村遇见外公和舅舅的消息。 两周后，内森一回到他父母在牛津的家，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了他妈妈阿比盖尔有关外公和大卫舅舅的消息，并带去了在上海与大卫一家人合拍的照片，以及在王村与外公、舅舅合拍的照片。 内森的父亲是亚当·梅拉梅德教授，他曾经两次见过大卫，早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现在听内森讲他的旅行见闻，才知道大卫原来是他太太阿比盖尔的弟弟。 周末，内森和他父母一起去效外的养老院看望外婆莎拉。琴房里传来一首悦耳的钢琴曲，内森他们仨驻足聆听。开篇以英国乡间音乐的轻快节奏打底，像踩在松软草甸上的脚步声，随后江苏民歌《茉莉花》的婉转旋律悄然切入，如同江南烟雨漫进英式庄园，两种截然不同的地域风情在琴键上自然交织，两种风格碰撞产生奇妙融合。 一会儿，传来明亮跳音，模拟苏格兰风笛的欢快与英格兰田园的惬意；一会儿旋律则切换为柔和连音，还原《茉莉花》中国民歌的温润悠扬 。两种音色交替碰撞，时而各自清晰，时而交融共生，听觉上像同时欣赏两幅风格迥异却和谐共存的画卷 ，呈现音色层次的丰富叠加。 听着这首曲子，既能从英国乡间曲风里感受到阳光洒满田野的开阔与轻松，又能从《茉莉花》的旋律中触摸到江南水乡的细腻与温婉 ，两种情感相互映衬，让听觉体验既有田园的舒展，又有东方的含蓄，仿佛一场跨越地域的音乐对话 ，产生了情感体验的双重共鸣。 内森和爸爸妈妈站着听完这首钢琴曲子，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听到掌声，坐在钢琴边的人转过头来，莞尔一笑，说：“你们来了？” 莎拉的头发已经花白，一双大眼睛笑得弯弯的，棕色眸子里满是温柔的光芒。内森走过去，从莎拉背后环绕，轻声说：“外婆，你弹的曲子让我想起了老家王村。” 莎拉听了怔忪一下，随即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内森，仿佛对他说的“老家王村”产生了特别的感觉。她问内森：“好孩子，你为什么知道老家王村？你去中国旅行都有什么发现？“ 内森搀扶着莎拉，走到沙发边，坐下来，挑重点把大卫带他去老家王村见到外公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莎拉细细地说了一遍。内森拿出在上海和老家王村拍的照片，给莎拉一一介绍上面的人和故事。莎拉看的很仔细，眸子里噙满了泪水。 他们四个人一合计，决定尽快全家一起去上海跟大卫父子团圆。 第11章 熟地当归喜相逢，玄参凝色照青瞳 第十一章熟地当归喜相逢，玄参凝色照清瞳 （1987） — 1 — 上海虹桥机场的国际到达口位于其唯一的航站楼内，处于地面一层。候机楼的设计采用对称布局，有高挑的沿口和玻璃幕墙，给人以稳重、规整的视觉感受，透出现代化航空港的气息，既增加了建筑的通透感，也让候机楼显得更加大气。 大卫带着李梅、梅梅和父亲维宏一起等候在国际到达区。维宏和梅梅安静地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大卫和李梅在信息牌前看着航班起飞落地的情况。他们看到来自英国航空公司的航班已经落地一个小时了，但是，还没有看到旅客出来，大卫心里既焦急又忐忑不安。 维宏牵着梅梅起身，也走到到达区的出口处。“莎拉，达令！” 维宏扬手大声用英语喊道。闻声，大卫注意到在走出国际到达区的人群中，一位中年妇女推着穿着棕色丝绸袄的外国老太太走过来。 “ 维宏！”莎拉把一个小手提包放在膝盖上，伸出双臂低声说。她七十多岁，银色短发下面露出精致的耳环，一双大眼睛在布满皱纹的脸上依然明亮。大卫长得跟她很像。 两位老人拥抱在一起，无声地哭泣。 “大卫，来见你妈妈。” 维宏叫道。 “妈妈！”大卫含着泪水看着莎拉。虽然他在心里呼唤过妈妈无数次，但这是他从三岁以来第一次开口说出这个词。 “来让我看看我的小宝！”莎拉说，伸开双手抱住了蹲在她面前的大卫。 维宏朝莎拉轮椅后面的女人点点头，说：“大姐姐！” 维宏用上海话说。站在莎拉后门的阿比盖尔走过来，拥抱了她的父亲，这是他们分开 39 年以来的第一次见面。 “爸爸，很遗憾小姐姐不在这儿。”阿比盖尔饮泣了起来。 “大姐姐，别哭。我们今天团聚了，我们应该高兴。” 维宏安慰着阿比盖尔。 “侬好，大卫？我是大姐姐。”阿比盖尔用上海话介绍道。她的头发是灰白色的，中等个子，长得像父亲维宏。她的眼睛跟内森的眼睛几乎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大卫立刻就认出来内森的妈妈就是自己的大姐了。 “大姐姐！”大卫轻轻地拥抱了阿比盖尔。 “小宝！”阿比盖尔叫着大卫的昵称。她一直记得几十年前那个阴森森的日子，大卫在码头上的哭喊声仿佛还在耳边。她紧紧地拥抱着大卫，像是害怕再次失去她的小弟弟。 “你好，大卫！我是亚当。亚当·梅拉梅德。”站在阿比盖尔身边的人向大卫伸出了右手。 “哦，您是梅拉梅德教授。”大卫惊讶地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伸手握住亚当的右手。 “你好吗？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哇！我没想到是你！内森没有给我们看你的照片。”亚当看到大卫也很惊讶。 “嗨！小老弟！”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大卫很高兴再次见到亚当。“难怪我第一次见到内森时，觉得他看起来像我认识的人。” “来，梅梅，叫奶奶。”李梅把女儿梅梅推上前。 “奶奶。给你的花。”梅梅递给莎拉一小束康乃馨。 “亲爱的！”莎拉抱住了梅梅。她注意到梅梅手里拿着一只胖乎乎的棕熊。“哦，你拿着这只小熊呢。” 维宏和大卫都热泪盈眶。 “梅梅，亲爱的，你知道是谁做了这只熊吗？”莎拉问梅梅，维宏翻译给梅梅。 “奶奶做的。”大卫告诉梅梅。 “我的熊熊是奶奶做的！我的熊熊是奶奶做的！”梅梅念道。大家都笑了。 大卫看到梅梅抱着小熊娃娃那么可爱，第一次感觉到妈妈的陪伴其实一直在身边，那么真实。“噢，亲爱的小熊！”大卫很感动。“谢谢你，老爸！”他轻声对维宏说，感谢你保留了他自以为从未拥有过的妈妈的爱。 “亲爱的，你好吗？”莎拉向李梅打招呼。 “妈妈！”李梅叫道。现在她才意识到维宏送给她的两本书其实是婆婆的，因为她清楚地记得莎拉在扉页上的签名。“我很喜欢您的育儿书。” “哦？”莎拉有点疑惑地看向维宏。 “亲爱的，我把你的书作为我们送的结婚礼物给了李梅。我希望你不会介意吧？”维宏向莎拉解释道。 “亲爱的，我当然不介意。我很高兴你喜欢我的书。”莎拉说。她又抱住了李梅。“我想你一定把这些书用得很好。看看我们的梅梅多可爱！”她把梅梅抱起来，放在腿上。大卫推着她俩走出了机场。 — 2 — 大卫带父母家人坐上酒店派的车，一起来到了瑞景酒店，帮助爸妈、姐姐姐夫安顿下来。酒店离大卫教书的中医学院不远，午餐之后，大卫领着大家来家属区看看。大卫住的宿舍楼的红砖外墙让维宏想起了牛津大学默顿学院。大卫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妈妈在院子里散步，维宏指着宿舍区里的林荫道和绿草坪对莎拉说：“达令，看那里一片绿！” 莎拉扭头对维宏笑了笑，说：“对啊，这儿和默顿学院好像啊。” 维宏感慨地说：“时光过得好快！达令，你还是那么温柔，那么好看！” 大卫很羡慕爸妈的亲密无间，也很感激上天最终还是给他丢了一只大饼，让他全家三代人跨越千山万水得以团聚。情之所致，虽千万里吾往矣。 莎拉戴的耳环引起了维宏的注意：那是一对珍珠铜钱耳环，每只耳环上有两颗珍珠，其中一颗珍珠挂在铜钱洞里，另一颗珍珠挂在铜钱底部。 “这对耳环是芙蕾达做的。”莎拉看到维宏注视着她的耳环，便解释道。她眸子湿润，维宏握紧了她的手以示理解。 “达令，你曾经给了芙蕾达几枚古铜钱，还记得吗？”莎拉说。 “哦？我不记得了。对不起啊！”维宏有些歉意地说。 “小姐姐在十二岁那年遭遇车祸。我没能照顾好她，很内疚。”莎拉带着哭腔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哦，达令！这不是你的错。我想芙蕾达也希望她的妈妈过得快乐。”维宏试着安慰莎拉。 莎拉从脖子上取下项链，递给维宏。维宏打开吊坠，小照片上的小女孩正冲他微笑。他久久地盯着看。 “哦，我的女儿！”维宏喃喃自语。 “达令，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碧娜吧？就是我们的孙女？碧娜是内森的姐姐。”莎拉转移话题道。 “哦，还没有。她现在在哪儿？”维宏从回忆二女儿芙蕾达的悲伤中恢复过来。 莎拉告诉维宏，碧娜嫁给了一个叫查尔斯·莫罗的法国年轻人，他们是在牛津大学读书的时候认识的。两人毕业之后就结婚了。前几年，他俩搬到了法国南部的韦尔东省，是查尔斯的家乡。查尔斯回去接手他年迈的姑姑打理家族的城堡。 “城堡？”维宏听得入迷了。 “是的，是一座有 700 多年历史的古城堡。”莎拉想象着他们的孙女像公主一样住在一座古老的城堡里时，她温柔地笑了。 “真好！”维宏评价道。碧娜是他唯一一个还没见过面的家人。老两口慢声细语地聊着，仿佛害怕如果声音太大会吓跑旧时的记忆。 他们住的这家酒店是内森推荐的。去年夏天他来上海旅游时，在去大卫学校的路上经过这家酒店。他觉得这家酒店的建筑外型跟牛津的建筑很像，有一种家乡的氛围。内森在准备他的毕业考试，不能参加这次家庭团圆之行。他盘算好了，毕业之后要当一名真正的厨师。 — 3 — 大卫一家团圆的这天正值中秋节。大卫带父母和姐姐姐夫来到他的宿舍，准备晚餐，庆祝中秋佳节、阖家团聚。 大卫妈妈旅途劳累，很快就去午睡了。维宏也休息了。大卫让姐姐姐夫两口子回酒店去休息。大卫就开始准备晚餐。 6点多钟，阿比盖尔和亚当回到大卫家。刚进门，就闻到了满屋的菜香。李梅招呼姐姐姐夫坐下，端上茶水，让他们稍微休息片刻，就转身去厨房给大卫打下手。不一会儿功夫，大卫和李梅就端上了几盘菜，放在饭桌上。 大卫边摘下围裙边喊：“爸爸、妈妈，来吃饭了。” 维宏搀扶着莎拉走出房间，莎拉看到满桌的菜，很惊讶，问：“小宝，这些菜都是你做的吗？” 大卫点点头，扶着妈妈坐下来，跟她一一介绍他今天做的中秋家宴菜肴：“乌鸡汤里放了枸杞、桂圆、红枣、羊肚菌。乌鸡汤是粤菜，乌鸡的鸡肉和骨头都是黑色的。乌鸡的蛋白质、多种维生素、微量元素含量高于普通鸡肉，胆固醇和脂肪含量却很低。乌鸡汤具有滋阴补血、健脾固冲、健脑、抗衰老等功效，对体虚血亏、肝肾不足、脾胃不健等人群有很好的滋补作用。“ 莎拉听了大卫的解释，不是很明白，因为她已经几十年没有接触中医了，对日常的药膳也很生疏。就对大卫说：”小宝，只要是你做的菜，我都喜欢。“ 大卫很高兴地笑了笑，就简短地介绍了他今天做的其它菜品：梭子蟹山药蒸肉饼、葱?大排、油爆河虾、红烧划水、炒鸡毛菜。 亚当看了这满满一桌菜，说：”怪不得内森跟着大卫观摩了几天，非常仰慕他舅舅的厨艺，原来真是名不虚传呢。“ 阿比盖尔也说：”小宝，真没想到你这么会做菜，你该不会是中医大夫里面的最佳厨师啊？“ 李梅听了噗呲一笑，说：”姐姐，大卫是大厨里面的最佳中医大夫。“ 维宏听了也哈哈笑了起来，说：”大卫的厨艺深得他祖父的亲传，现在已经练得更加炉火纯青了。“ 大卫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说：”爸、妈、姐姐、姐夫，你们不远万里来团聚，是我们家的大喜事。我们喝点黄酒来庆祝庆祝。“ 亚当看着小酒杯里面的黄酒，抿了一口，说：“嗯，黄酒的香气层次丰富，能尝出果香、蜜香、药香，口感醇厚绵长，入口柔顺，回甘持久。” 大卫看着亚当很欣赏黄酒，就说：“我们今天品尝的黄酒是绍兴酒，在国际博览会上得过奖，还作为国礼赠送外国元首。绍兴酒的酒精含量是15度，这个度数既保留了黄酒的醇厚风味，又不会像高度白酒那样刺激。除了直接饮用，黄酒还可以用来烹饪去醒、炖煮乌鸡汤。” 亚当一仰脖，喝干净了小酒碗里面的黄酒，咂巴咂巴嘴巴，有些意犹未尽。又倒了一小酒碗。 阿比盖尔赶紧拦着亚当，说：“亲爱的，就这一小酒碗了啊。你不能多喝酒了，否则醉了，就会拉着人就大说特说苏格拉底和柏拉图。” 亚当脸色红红的，吐了吐舌头，对阿比盖尔做了个鬼脸，说：“亲爱的，你说了算。哈哈。“ 莎拉和维宏看着这两口子闹腾，也跟着笑了起来。一旁的梅梅看着爷爷、奶奶笑了，也咧开小嘴呵呵地笑了起来。 晚餐后，大卫端出他做的五仁月饼、玫瑰阿胶糕、桂花糖芋苗，请家人们品尝。又是一片赞扬声，大卫也高兴地笑了。 梅梅指着窗外的一轮明月，背诵起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维宏揉揉梅梅的头顶，宠溺地说：“小梅梅，你背的真好！” 莎拉一把拉过梅梅，吻了吻梅梅的额头，说：“Lovely.” 梅梅学着奶奶，也说“拉屋里。” 大人们听了，都笑了起来。 这是大卫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中秋家庭大团圆。 月圆，菜香，人齐。家人们说说笑笑碗碰碗，这便是人间至暖、最踏实的阖家团聚。 — 4 — 中秋节之后，大卫带父母去中医学院附属医院做健康体检，挂了李梅的专家号。 李梅还是在内科走廊尽头的那件诊室，大卫去读研了之后，她也晋升为主任医师，这间诊室也成为她独自工作的场所。大卫推着母亲走进来，熟悉的地方令他陪感亲切。李梅带着口罩，眉眼弯弯，跟莎拉打过招呼之后，请维宏也坐在旁边。 大卫简短地告诉父母，李梅是他的实习指导老师，也是他一见钟情的女人。李梅听着大卫的介绍，脸红了起来，虽然被口罩遮挡了，但是，双眼含情脉脉地瞅了大卫一眼，小两口的眼神暧昧交流看得莎拉和维宏心照不宣。莎拉暗自腹诽：“看起来小宝真是个性情中人，一旦对姑娘心动，必会坚定不移地追上去，不抱得美人归决不罢休。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莎拉莞尔一笑，轻轻地拉住李梅的手，柔声说：“李梅啊，你独具慧眼，欣然接纳我家小宝，许身托付于大卫，我和维宏感激不尽。” 李梅听闻莎拉的一番话，感到很羞涩，连忙说：“大卫很绅士，很温柔，尽得爸、妈的精华美德。其实，大卫的医术一直在我之上，我跟大卫学习了很多。来，妈妈，我先给您号号脉。” 李梅接着仔细观察了莎拉的眼神、面色、舌苔，问了莎拉最近胃口怎么样？怕冷还是怕热？睡眠质量好不好？维宏在一旁低声为莎拉翻译一些中医专有名词。 李梅与大卫低声交流了一下对莎拉的诊断。其实，大卫在搀扶母亲的过程中，已经悄悄地给母亲把过脉了，也仔细观察过母亲。所以，他俩很快得出共识，李梅开出的养生方案也与大卫的想法不谋而合。其中的一项是给莎拉用王不留行籽贴压在耳廓上的’神门’、’心’、’枕’等安神穴位，有助于安神补脑。莎拉刚从英国来上海，时差还没有倒过来，睡眠不好。 大卫给母亲解释道：“王不留行 （Cowherb Seed）是石竹科植物麦蓝菜的干燥成熟种子。《本草纲目》称其药性’走而不住’，仿佛有王的命令也留不住它走行的药性，故名’王不留行’。贴压在睡前按压5分钟，能帮助放松神经，持续给耳穴施加温和刺激，帮助老年人平复情绪、进入放松状态，安神补脑。贴上之后，您也可以自己按揉每个穴位。“ 莎拉点点头，完全信赖地看着大卫说：”小宝，你说怎么治疗就怎么办。我们按照李梅的方案来治疗吧。“ 这也是40多年以来，莎拉第一次接受中医治疗。 接下来的几天，大卫悉心为母亲做了几款安神补脑的药膳，有桂圆山药粥、银耳莲子羹、莲子百合粥、核桃芝麻糊、核桃龙眼鸡丁，给母亲换着吃。莎拉几十年以来完全与中医隔绝，现在，儿子、儿媳都是中医大夫，给她检查身体、调理膳食，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很期待。 李梅也为维宏号了脉、检查了他的身体健康状态，发现他的身体机能很年轻。维宏乐呵呵地对李梅说：“老家王村是块风水宝地，有益于延年益寿。过几天，我就带大卫妈妈回王村，在老家给她疗养。” 李梅听了连连点头，说：“爸爸，您说的对。老家确实是一个疗养身心的好地方。” —5 —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大卫带着他的父母、大姐姐夫去参观他工作的地方。一进中医学院校区，维宏和莎拉很快就认出了大卫上班的那栋大楼正是老圣约翰大学的主楼，维宏曾经在这楼里给本科学生教过西方史。大卫介绍说，五十年代初，老校被撤销了。十年后，中医学院在原圣约翰大学原校区成立。维宏低头想了一下，这才慢慢理顺了几十年前的过往：也就是在老圣约翰大学撤消后不久，他家的中药店“和善堂”也公私合营了。之后，他就带着大卫回了老家王村。 当他们走过大卫住的宿舍区外的街上，阿比盖尔指着面前的一家中药店，惊呼道：“哇！和善堂！” “百合固?汤： 百合固??地黄，?参贝母桔?藏。 麦冬芍药当归配，喘咳痰?肺家伤。” 阿比盖尔随口背诵着。 “阿比盖尔，你还记得爷爷教的’百合固金汤’？”维宏惊讶地发现阿比盖尔讲中文就像30年代电影里的对白，混合了上海话和老家方言。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这种口音了。 “和是和平，善是仁慈，堂是大房间。对吧？是爷爷教我和芙蕾达背的药方诗。”阿比盖尔向维宏解释道。当听到芙蕾达的昵称时，莎拉眸子闪过一丝伤感，扭头看向大女儿。 “哦，对呀。和善堂是很久以前我家开的中药店。”维宏看着街边的药店：“奇怪。和善堂中药店不是早就关闭了吗？” 大卫接着说：“前一阵子，内森去店里问’百合固金汤’时，也会背诵这首药方诗。我正好路过这家店，在门外听见了，就跟内森认识了。也有了我们家现在的团圆。” 大卫一家人正在聊着的时候，传来一声“您好！”原来是店老板王大成在药店门口打招呼。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眯缝着眼盯着走过来的这家人，他对着维宏说：“王老先生，我是王村的王大成。您不记得我了吗？” “哦？”维宏有点迟疑地看着王大成。 大卫问道：“你是药店的老板，对吧？” “嗯，算是吧。”王大成显然对老王先生没太感兴趣，转头看着随行的外国人。不久前在店门口，他刚听到《汤头歌诀》，内森就被大卫拉走了。从那以后，他一直处心积虑地想弄到更多信息。 “外国朋友，进来看看吧？”王大成媚笑着对几位外国人邀请道。 “店面弄得蛮好的。”维宏在店里四处看了一圈后说道，这让他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家的药店。 “承蒙夸奖！”大成冷冷地说：“我可以问您一件事吗？” “当然了。” “您是从前和善堂中药店老板吧？” “对。”维宏迟疑了一下，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手头上有原版的《汤头歌诀》吧？”大成直截了当地问。 维宏蹙了蹙眉心，思索了一小会儿，很认真地说。“哦，我没有原版书。多年前我曾听我哥哥提起过一两次。但他在我接手药店之前就去世了。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那本书。” “《汤头歌诀》没有了？您说是真的吗？”王大成有些不太相信。 “爸爸，我们得走了。妈妈在外面等我们。”大卫走进来站在维宏身边，听到了王大成跟维宏的对话，这才搞清了王大成的真实意图。 大卫扶着维宏慢慢地走出了药店。 最近这些年，大卫主要研究的正是《汤头歌诀》。原来，这本书确实与自家有关联。 — 6 — 周六到了，大卫跟父母、大姐姐夫说，晚上请大家去听音乐会。 大卫一家提前来到上海音乐厅，在周围转转。莎拉一来到音乐厅前面，就看到这座建筑似曾相识。她轻声问维宏：“达令，这栋建筑看上去像老早以前的南京大戏院，你看是不是？“ 维宏仔细看了看音乐厅的外观，十分肯定地对莎拉说：”达令，你说的没错，应该是把30年代的南京大戏院改建了。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没少来这里看电影、看话剧。“ 莎拉点点头，说：”对、对，外观是没变的。来来，阿比盖尔，你是专家，你来给我们大家说说这建筑的风格。“ 阿比盖尔快速看了一遍音乐厅的外观，再凑近到大门边的墙上仔细读了铜牌子上的介绍，点点头，然后就毫不推辞地介绍起来：” 上海音乐厅原名南京大戏院，建成于1930年，由范文照和赵深设计。他们是中国第一批留洋建筑师，毕业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美术学院建筑系。在上海音乐厅的设计中，他们采用了新古典主义风格，使建筑呈现出庄重、典雅的气质。“ 大卫问：”什么是新古典主义风格？“ 阿比盖尔想了一下，说：”大卫，你看，音乐厅的建筑立面设计简约，整体呈现对称布局，给人以庄重、典雅的感觉，是古典主义的构图。再看入口雨蓬上方有三个大尺度半圆券落地窗，用两根爱奥尼克半圆壁柱和两根四分之一圆形壁柱，组成三开间的壁龛和三扇圆形拱窗。楣梁上方檐口下有一块浮雕，形成典雅的装饰风格，虚实对比强烈。外墙下部为汰石子墙面，上部为深褐色的清水墙面，门前有台阶，大门为六扇木框玻璃门，门旁是爱奥尼克柱。这样的风格被称为新古典主义风格，它是借鉴古希腊、古罗马经典建筑元素，以’简洁、对称、庄重’为核心的设计风格，本质上是对古典美学的现代简化与重构 。新古典主义摒弃了古典风格中繁复的雕花与装饰，保留了核心符号：比如用柱式（多立克、爱奥尼克等）、半圆拱券、对称立面等元素，同时运用现代材料，让建筑既有古典的仪式感，又兼具简洁利落的现代气质，上海音乐厅的对称立面与爱奥尼克柱就是典型体现 。“ 大卫听了若有所思，问道：”大姐，新古典主义与古典主义的区别有哪些？“ 阿比盖尔说：”上海音乐厅用的爱奥尼克柱，柱头上有标志性涡卷纹，线条柔和，适配音乐厅的典雅气质 。而古希腊多立克柱没有柱础石，就是在柱子下没有基石。多立克柱的柱头朴素，像雅典的帕特农神庙，更显雄浑；科林斯柱的柱头有茛苕叶装饰，如巴黎的先贤祠，华丽感更强 。再看看音乐厅入口上方的半圆拱券，线条流畅且无多余雕刻，仅起结构与装饰双重作用 。古罗马的万神殿的拱券更大，侧重承重；巴洛克风格建筑的拱券常搭配繁复浮雕，如罗马的圣卡罗教堂，装饰性远超功能性 。还有上海音乐厅严格对称的三开间立面，是新古典主义’简洁对称’的体现 。古典主义的巴黎凡尔赛宫立面虽对称，但窗户、壁柱排列更密集；而洛可可风格建筑立面不对称，还会用曲线、碎花装饰，完全打破对称原则 。从上述的核心柱式对比、拱劵设计对比、立面布局对比，可以清晰看到，上海音乐厅在借鉴古典元素时，做了’去繁就简’的取舍，完美契合新古典主义的核心特质 。“ 大卫其实没听懂多少，大姐说的古典建筑听起来也十分陌生，需要狂补课。大卫于是赶紧说：”谢谢大姐解释音乐厅的建筑风格。我获益匪浅。哦，我们快进去吧，演出快开始了。“ 今晚，是大提琴家马友友与上海交响乐团合作举办的一场音乐会，由陈燮阳指挥，马友友演奏了三部著名的大提琴协奏曲，分别是海顿的《D大调大提琴协奏曲》、柴可夫斯基的《洛可可主题变奏曲》和德沃夏克的《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演出受到了观众的热烈欢迎，掌声、欢呼声震耳欲聋，看到马友友谢幕多次之后，大卫搀扶着母亲缓缓走出音乐厅。 莎拉不住地对大卫说：“太精彩了。我好喜欢德沃夏克《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你听出来第二乐章慢板主题了吗？以G大调温柔开篇，大提琴奏出绵长且略带忧伤的旋律线条 ，音符以级进为主，偶有小幅度跳进，像极了低声呜咽的倾诉 。配器上仅用弦乐轻轻铺垫，凸显大提琴温润的音色，这段旋律被认为是德沃夏克对亡母的思念寄托，听感上如同一封未寄出的家书，细腻又充满深情 ，是整部作品最触动人心的’情感内核’ 。” 大卫自认为是一个乐盲，基本没听出啥主题，就说：“哦，还有哪些主题？” 莎拉接着说：“ 第三乐章采用捷克传统“富里安特”舞曲的3/4拍节奏 ，旋律以短促跳跃的音符构成，充满欢快活泼的气息 。大提琴在此段落通过快速换把与跳弓技巧，模拟民间舞蹈的轻盈步伐 ，同时乐队铜管声部加入，增强了热闹的氛围 ，仿佛能让人看到捷克乡村集市上的欢快场景 ，是德沃夏克对故乡民俗风情的音乐复刻 。” 大卫说：“听起来，第三乐章确实与第二乐章的风格不同呢。” 莎拉说：”其实，第一乐章才是史诗开篇，它以B小调庄严起奏，大提琴从低音区缓缓上行，旋律线条跌宕起伏 ，既有英雄般的豪迈，又带着一丝漂泊的惆怅 。主题中融入了黑人民歌的旋律特点，节奏自由且富有张力 ，乐队与大提琴交替呼应，像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为整部作品奠定了’史诗叙事’的基调 ，展现出德沃夏克在异乡对人生与故乡的双重思考 。“ 大卫把母亲扶着坐上轮椅，缓缓往前推着，离开了音乐厅。他虽然是音盲，但是对母亲讲的作曲家把自己的情感写入了乐曲中，还能获得听众的理解和喜爱这件事情很感兴趣。他打算再请母亲介绍其余的两首大提琴曲。 另外，马友友在台上的表现极具感染力与亲和力，给大卫留下了深刻印象，仿佛还在眼前：当他端坐在舞台中央，轻轻架起大提琴，便会微微闭眼，神情专注，仿佛与乐器融为一体。他手中的琴弓如灵动的舞者，在琴弦上翩翩起舞，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他灵魂深处迸发而出。马友友的演奏风格细腻而富有激情，弓弦纵横交错迸发的音色，时而凝重、沉静，时而浪漫、洒脱，能让听众感受到强烈的音乐气息和琴声的穿透力。他总是面带微笑，充满信心，没有一点“神圣不可侵犯”的架子。马友友在舞台上较为随性，有时会随着音乐轻轻晃动身体。他把音乐传递给包括指挥、乐队、听众在内的全体人们，让所有在场的人都能被带入音乐之中。 大卫想起了法国文豪雨果的名言：“音乐是思维着的声音。” — 7 — 第二天上午，大卫来到父母、大姐姐夫住的酒店，带他们去静安寺去转转。 静安寺位于南京西路，是一座始建于三国时期吴国赤乌十年（公元247年），当时寺庙建在吴淞江（今苏州河）北岸，起名“沪渎重元（玄）寺”。南宋嘉定九年（1216年），由于寺庙靠近江岸，受江水冲击，寺庙地基不稳，寺庙随时可能坍塌，所以，寺庙被迁到法华镇芦浦沸井浜一侧，就是现在的南京西路这个地方。这座“沪渎重玄寺”是上海地区最早的佛教寺院之一 ，唐代改名为“永泰禅院”，宋代更名为“静安寺”并沿用至今。 大卫一家来到静安寺，眼见着面前的一片热闹的建筑工地，不禁十分诧异。 莎拉对维宏说：“达令，我们在上海住的时候经常来这里听佛学讲座，我记得当时的静安寺里有大雄宝殿、三圣殿、天王殿，还有赤乌山门。不过，在1945年赤乌山门往东头挪了。我没记错吧？” 维宏稍作思考，说：“达令，你的记忆力真好。当年，旧山门被店铺堵死了，当时正值抗日战争胜利，主持德悟法师和监院密迦决定在原山门的东头另建一座仿唐朝风格的新山门。建成之后，挂上了由邓散木（铁翁）题额’静安古寺’。 德悟法师是在 1941年继任静安寺住持的，他革弊图新，注重佛学研究。我们来听过他的佛学讲座。“ 大卫指了指快完工的山门，说：“新修的山门上有一个牌匾，’静安寺’，不知是否是照着先前的牌匾写的？” 维宏仔细看了看，说：“嗯，这书法跟我印象中的邓散木题写的’静安寺’很像，都是隶书字体，风格苍劲古朴、雄浑大气，笔画粗细变化有致，线条刚健有力又不失灵动。这三字与静安寺古朴庄重、历史悠久的气质相契合，为寺庙增添了浓厚的文化艺术氛围。” 他们正聊着，走过来了一组人，其中有两位耄耋老人，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身穿褐色长褂，仿唐装样式，斜部加以割截、缝缀，以表征福田、百纳之意。长衫长及脚背，纽扣在腋下的右襟边沿。另一位慢慢步行的老人头发花白，面容和蔼，身着中式服装，佩戴眼镜，神态慈祥且从容，展现出一位长者和佛教界领袖的儒雅风范。 走过大卫他们身边时，那位戴眼镜的老人听到了维宏点评静安寺的牌匾，就停了下来，对维宏行了合掌礼，说：“这位先生，你对静安寺很了解啊。难得见到呢。我是赵朴初，这位是主持度寰法师。我们今天来看看静安寺修复的情况。“ 维宏听了，回了合掌礼，说：”赵扑老，我40年前就见过您了。我是王维宏，这是我夫人莎拉。我们以前常来静安寺听佛学讲座，也参加过您参与发起创建中国民主促进会的活动。记得1946年4月，王若飞、叶挺等飞机失事，您以佛教协会名义在玉佛寺以超度亡灵的形式举行悼念活动。那年7月，李公朴、闻一多被特务暗杀，您再度以佛教协会名义组织在静安寺举行公祭活动。我们那时见过您。“ 赵朴初在行了合掌礼，说：”你们都是那个年代的亲历者，那个时候很艰苦啊！“ 维宏略回忆了一下，说：“我还记得那时的住持是持松法师。1948年初，静安寺拨出沿街楼房，创立佛教平民诊疗所，持松法师担任所长，面向贫病之众，施诊给药，救难拯贫。为筹募医疗基金，持松法师还发起敦请海内书画名家捐赠作品，举行义展。我家祖传的中药店’和善堂’也捐赠了药材，伙计们曾经轮流来诊疗所熬制汤药。“ 听到这里，度寰法师给维宏施了个合掌礼，说：“阿弥陀佛，感恩你善信发心，功德无量。持松法师是我的师父，他是近代汉传密宗复兴奠基人，他在20年代赴日本高野山真言宗求学，系统掌握唐密教法，带回大量失传的汉传密宗典籍与仪轨 。他回国后，先后在武汉宝通寺、上海静安寺设立真言宗坛场，恢复灌顶、修持等完整密法仪轨，使自唐武宗’会昌灭佛’后中断近千年的汉地密宗法脉得以延续，后续有人。“ 赵朴初接着说：“度寰法师就是持松法师悉心培养的核心传承人，使得汉传密宗得以发扬光大。静安寺这次的修复就得益于度寰法师自任职静安寺主持以来，始终将寺院修复视为重责，不仅牵头制定修缮方案，还四处奔走募集善款、联络工匠，全力推动古寺风貌复原，让损毁的静安寺逐步重焕生机 。“ 度寰法师对赵朴初行了个合掌礼，说：“赵扑老谬赞了，贫僧不过是守着这座古寺，做些分内事罢了 。比起历代住持的付出，这点作为不值一提，全靠诸佛护佑、大家支持，才敢在佛法路上稍作践行 。” 赵朴初对大卫一家人一一施了合掌礼，说：”王先生、王夫人，我和度寰法师去看看工地，就不耽误你们了。有缘再会。“ 大卫和家人都对两位老者施了合掌礼，然后目送高僧一行人走入静安寺。 — 8 — 周日一早，大卫带着李梅和梅梅来到瑞景酒店，跟父母、大姐姐夫一起早餐。然后，他们一起去中山公园玩玩。 一路上·，莎拉告诉大卫和李梅，说：“中山公园与圣约翰大学隔条街，我们以前带孩子们常去玩耍。那个园子最早是兆丰洋行主人英国商人霍格的私家花园，以英国式自然造园风格为主。大卫小时候最喜欢去园内的动物园看动物，他特别喜欢园里的黑熊。所以，我给他织了一只毛线小熊。喏，就是梅梅手上拿着的这只。” 维宏接着说：“起先，这个园子叫兆丰公园，是因为其园主霍格兄弟所开办的公司中文名称为兆丰洋行。霍格兄弟是租界早期的大地产商，他们于1854年以前在花园路开办了一家霍格兄弟公司（Hogg Brothers&Co.），中文名称为兆丰洋行。后来他们在极司非而路修建的乡间别墅，也习称兆丰花园。1914年，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将花园南半部改建为租界公园，定名为兆丰公园。1943年，日本占领军将租界交还给汪精卫政权。汪伪政权为了显示自己是孙中山先生的追随者，同时也为了争取民心，以及消除租界的外国殖民色彩，将兆丰公园改名为中山公园。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正式收回了租界，未对’中山公园’这一名称作改动，该名称一直保留至今。“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一栋英式乡村别墅风格的建筑前，建筑整体庄重、简约、敦实，屋顶为坡顶洋瓦，白墙面上有数个醒目的N形图案，下端铺贴黑色瓷砖。原来，这是中山公园二号门。建筑左右两侧是门卫人员办公室，中间通道供游人出入。 大卫去门口买了入园门票，每张2角，就带着大家一起走进公园。 阿比盖尔看到儿童游乐场，看到秋千、跷跷板、沙池，眸子忽然被水汽笼罩，语音也有些哽咽，她用手抹了一下眼睛，低声说：“这里是芙蕾达最喜欢的地方。我仿佛能看到她荡起在高高的秋千上，咯咯笑的情形。” 亚当伸手揽过阿比盖尔，在她肩头轻轻地拍了一下。维宏和莎拉都看了看阿比盖尔，眼前的游乐场勾起了芙蕾达的音容笑貌。 梅梅欢呼一声，直奔一上二下的滑梯，李梅连忙追了上去，母女俩又一起滑下来。梅梅开心地笑着，在滑梯上上下下了好几趟，才回到大人们的边上，开心得又蹦又跳。 大卫忽然玩心大发，拉着梅梅去坐旋转木马。梅梅由拉着李梅的手，一家三口坐在木马上，吱呀吱呀地转了起来，欢声笑语感染了站在旁边观望的几位长辈。 半晌之后，他们沿着主干道慢慢往前走去。不久，前面出现了一个大草坪。莎拉对维宏说：“达令，我记得以前的大草坪边有露天音乐台，我们也常来听消夏音乐会，欣赏了不少经典民乐，也有西方的古典音乐和爵士乐。看，那边的牡丹园是新建的吧？” 大卫走过去，看了看牡丹园门口的牌子，说：“牡丹园是1956年建的。” 维宏指着石拱桥，说：“那座桥也是以前没有的。” 大卫走过去读牌子上的文字，回来告诉父亲：“大石桥是一座花岗岩石桥，建于1959年。桥高4米，长20米，跨陈家池水面。” 维宏环视了一周，轻轻牵起莎拉的手，说：“晨晖初透翠林间，旧径茵茵似昔年。” 莎拉眸子闪过温柔的光，晃了晃他俩牵着的手，说：“风拂草香浑未改，恍然人立老亭边。” 父母间亲密互动，两句一接地创作联句诗，几位小辈们听罢对视一笑，疯狂脑补了爸妈年轻时的浪漫情怀。大卫没想到母亲也能出口成章，李梅更是佩服婆婆的中文水平。梅梅在一旁高兴地给爷爷奶奶鼓掌。大家都乐开了怀。 — 9 — 大卫请了一周假，陪父母、姐姐、姐夫返回老家王村。母亲决定留下来，今后就与父亲住在老家养老。大卫看到母亲满心欢喜地和父亲有说有笑，聊个不停。大卫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特别特别开心。 大姐阿比盖尔童年时也在老家住过几年，避开上海那时的战乱。她很熟悉后屋的厨房，很习惯地坐在灶台后门帮着烧火。亚当头一次看到乡下的厨房，看着灶台、水缸很好奇，跟着大卫去井边打水，提了一桶水回来，倒在水缸里，很有成就感。他见大卫挑了两大桶水回来，很佩服，说他像个大力士。 亚当看到阿比盖尔在烧火，也凑过去，往灶门里塞了一个把子，觉得很好玩。他就说：“达令，你去帮大卫做菜，我来烧火。” 大卫从后院抓了一只父亲养的母鸡，宰杀、清洗干净之后，就放在瓦罐里炖了起来。还加了姜、党参、当归一起炖。 阿比盖尔看着大卫手脚麻利地做菜，就跟亚当说：“看看大卫这做菜的速度，怪不得内森见了大卫就粘上了。哈哈。” 亚当也呵呵笑了起来，手抹了一把脸。阿比盖尔噗呲一声笑了起来，说：“达令，你把自己画成了一只大花猫。哈哈。” 亚当斜睨了一眼阿比盖尔，挤了挤自己那张花脸，拿着烧火棍子，装模作样地恐吓阿比盖尔，说：“俏姑娘，你乖乖过来，你被俘虏了。” 阿比盖尔立马横眉冷对，一把抢下亚当手中的烧火棍，佯装厉声道：“黑客，缴枪不杀！” 大卫在一旁看着姐姐姐夫童心未眠、嬉笑打闹，觉得很好笑。看来，回到老家，大家都焕发了青春。 说话间，大卫烧好了油爆河虾、韭菜炒鸡蛋、茨菇红烧肉、白果炒虾仁、茭白炒肉片、清炒藕丝。主食做了咸肉菜饭。 莎拉和阿比盖尔喝了一小碗鸡汤，异口同声地说：“好喝。” 阿比盖尔说：“大卫，你炖的鸡汤里面放了党参和当归吧？让我想起了爷爷做的鸡汤。” 大卫微哂，说：“大姐姐，我是跟爷爷学做的鸡汤。我还学了不少其它菜式呢，以后我都教内森做，让您以后常能吃到老家菜。” 亚当在一旁连连点头，拍了拍大卫的肩头，说：“大卫呀，你一定得把内森教会。我们在牛津等着吃老家菜呢。” 大卫笑眯眯地说：“姐夫，您放心，我保证把内森教会。您就等着吃吧。哈哈。” 莎拉在一旁看着大卫，心里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这个小儿子打小就没能由自己带大，莎拉感到很有愧疚。现在，在自己晚年的时候，还能有大卫承欢膝下，她感到特别感恩维宏对大卫的培养。 一周后，大卫陪姐姐、姐夫回到了上海。第二天，阿比盖尔和亚当飞回了伦敦，返回了牛津家中。到家的最初几周，阿比盖尔感到很失落。她给住在法国南部的女儿碧娜写信，说了些跟父母去上海的旅行见闻。周末，内森从学校回来，阿比盖尔和亚当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外婆外公见面的感人情形，还有看到大卫舅舅的种种趣事。内森很开心，感同身受。 第12章 偶因腹痛揉合谷，风递书香忆牛津 第十二章偶因腹痛揉合谷，风递书香忆牛津 — 1 — 秋日温暖的周末午后，莎拉和维宏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自从父母回到老家王村后，大卫每个周末都会去看望父母。隔几周，李梅和梅梅也会一同来。 梅梅越来越喜欢奶奶了。她举着一只粉色小熊，甜甜地对莎拉说：“奶奶，奶奶！看我的小粉熊熊，好可爱唔。我特别喜欢它！” 这只毛线熊是莎拉给梅梅织的，梅梅把它当成了最好的朋友，走到哪里都带着它。这只粉熊和大卫的棕熊长得一模一样。过去这么多年里，莎拉给每个孩子和每个孙子孙女都织了一只毛线熊，她已经把小熊式样背得滚瓜烂熟了。 莎拉很喜欢梅梅，常常抱着梅梅，唱歌给她听，给她讲很多儿童故事。莎拉说上海话语速很慢，她已经 40 多年没有说这么多上海话了，目前还在恢复。 梅梅在学校里学会了讲普通话，她每次来看望奶奶，都要拉着奶奶说普通话，还要考考奶奶说得标不标准。祖孙俩就像老朋友一样腻在一起，说说笑笑。 莎拉也开始教梅梅说英语，讲些浅显的英语故事给她听。梅梅最喜欢的是《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对会说话的兔子很感兴趣。梅梅也很好奇，那个爱丽丝姐姐怎么会追赶会说话的白兔就坠入了兔子洞？她怎么喝药水就会变小、怎么吃蛋糕就会变大？这个故事的纯粹的奇幻感成为跨越莎拉与梅梅年龄的经典。 维宏在一旁随口吟道：“合谷揉时消腹滞，桂香漫处忆牛津 ，兔踪曾印阶前月，糖味犹凝旧店名。“ 大卫听到”合谷“，就问父亲：”老爸，您说的’合谷’，是合谷穴吧？就是虎口？“ 维宏眸子里闪烁着温柔的眸光，凝视着莎拉的侧颜，慢慢地说：”嗯，合谷穴是我与你妈情定终身的月老。“ 莎拉听了，抬眸望向维宏，脸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 2 — “你怎么啦？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面前问道，蹲在地上的莎拉抬起头，看到一位亚洲面孔的年轻人站在面前。他个子不高，一头黑发，黑眼睛，眸子里透出关心的神情。莎拉肚子疼得说不出话来，眉头紧锁，难过地摇了摇头。 “快把手给我！”年轻人急急地说道。莎拉猜想，他可能想扶她站起来。于是她把右手举过头顶。年轻人握住她的手，捏住食指和拇指之间的部位，轻轻地揉着，然后慢慢地加大力度。莎拉起初吓了一跳。一会儿，她的腹痛减轻了。她感觉好多了，便朝他微笑了一下。 “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年轻人一边揉着她的右手虎口，一边轻轻地问道。 “嗯！我感觉好多了。”莎拉有些惊讶地说。她收回右手，站了起来。蹲得太久，她的腿都麻了。“非常感谢！你太神奇了！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叫什么名字？”莎拉一摆脱疼痛，就急急地问了一大串问题。 “哦，你感觉好些了吧？我叫王维宏。很高兴认识你！”年轻人说。 “你怎么知道捏我的虎口可以减轻我的疼痛？”莎拉好奇地问道。 “那是合谷穴，就是食指和拇指之间的部位，按压这个穴位可以减轻疼痛。我跟我爸爸学过一点中医针灸，他开中药店，懂一些中医。”维宏耐心地解释道。 这是 1928 年夏日的一天，在基督教堂画廊外的小奥里尔广场上，莎拉第一次遇见维宏。莎拉说她正要去奥里尔学院的音乐系练习钢琴。他们站在那里聊了好一会儿。维宏告诉莎拉，他来自中国，前一天刚到牛津，将进入默顿学院学习英国文学史。他名字中的“维”是家谱中的辈分； “宏”的意思是宏伟、浩瀚，像海水一样。他的姓“王”就是“国王”的意思。 莎拉对维宏的印象深刻。或许由于她父亲是研究东方哲学和语言的学者，在莎拉的眼里，维宏使东方人这种抽象概念变成很具象。莎拉还告诉维宏，她出生于奥地利维也纳的一个学者家庭。她五岁时，父母来到牛津教书。她的父亲在玛格达伦学院任教。她的母亲是圣安妮学院的音乐和历史教授。莎拉有一个弟弟迈克尔，他出生在牛津。那个夏天，莎拉和维宏又在默顿学院（牛津大学最古老的大学）和奥里尔学院之间的奥里尔广场碰到了几次。直到秋季学期开始前的一天，莎拉向维宏建议去奥里尔广场拐角处的基督堂学院画廊看看，那里收藏了几百幅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作品。 从那时起，维宏和莎拉成了好朋友，经常见面聊天。 在牛津镇北郊，牛津河静静地从北向南流淌，在牛津镇中心汇入泰晤士河，据说牛津市的名字就源于此。“牛津”的含义是牛群涉水而过的渡口，精准描述了最初定居者在此地利用泰晤士河浅滩、驱赶牛群渡河的场景 。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莎拉邀请维宏一起沿着牛津河边散步。 莎拉穿着她最喜欢的浅紫色羊毛衫，外面套着一条花裙子，是她妈妈汉娜亲手缝制的，长长的深棕色头发几乎垂到腰间。维宏穿着衬衫和西装，但没有打领带，即使在这样的春日，他也显得十分冷冽俊朗。他在河岸边的小路上停下脚步，不时地在小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哇！这些植物看起来好逼真啊！”莎拉指着维宏笔记本上的图画说。 “哦，它们是可食用的植物，也是中药材。”维宏耐心地解释说。 “真的吗？” “你看，这是车前草，它们随处可见，有助于清洁肠道。这些是马齿苋，可以治腹痛。野苋菜、艾草、紫云英和灰灰菜都是中药材。”维宏耐心解释道。 “你画的这些画看起来好可爱呀！”莎拉评论道。“我还以为你是位学英国文学史的老学究。哎，你怎么懂这么多草药呀？” “哦，我家在上海开了几家中药店，现在我父亲和祖父在打理。我从小就跟他们学药方诗，学认诗里提到的药材。” “难怪！”莎拉想了一会儿，说：“所以，你也懂掐我的右手来治我的肚子疼。” “哦，那次！”维宏笑了笑。“你看，中医理论说我们的身体里有经络，有许多穴位。你的拇指与食指之间就是其中一个穴位。当我掐这个穴位时，它链接的经络就会向你的大脑发出信号，让你的胃停止蠕动，你的肚子就慢慢地不疼了。” “太神奇了！经络能看得到吗？” “嗯，那我就不清楚了。” “哦，但它不知咋地就干活了。” “嗯。这是我看到我父亲在他的店里治疗病人时做的。” “太有意思了！”莎拉说。 — 3 — 找了没课的一天，莎拉约维宏去牛津镇上转转，她当导游，给维宏介绍些历史掌故。 他们先来到卡尔法克斯钟塔，这是牛津的地标式建筑，它是11世纪牛津古老圣马丁教堂遗留下来的仅存遗迹。在19世纪道路扩建过程中，圣马丁教堂大部分于1896年被拆除，仅留下钟塔。莎拉拉了维宏，走上99级台阶，登上了塔顶。 维宏环视了一周，俯瞰周围景色，牛津镇都在眼前。他看到牛津大学各学院的尖顶和穹顶，莎拉就指着每个建筑物，告诉他，那是拉德克利夫图书馆（Radcliffe Camera）、那是莫德林学院（Magdalen College）等等，这些建筑构成了牛津镇上著名的“梦幻尖顶”景观。 莎拉还指着牛津镇上的主要街道，告诉维宏说，那是高街（High Street）、那是玉米市场街（Cornmarket Street）、还有王后街（Queen Street）。维宏站在卡尔法克斯钟塔顶，看着眼前小镇上的繁华与热闹。 莎拉指着远处的的连绵山丘，告诉维宏，那是奇尔特恩丘陵（Chilterns）。维宏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奇尔特恩丘陵，可见一片连绵起伏的绿色山丘延伸至远方，与脚下的牛津城市景观形成鲜明对比。 莎拉给维宏介绍说，奇尔特恩丘陵属于白垩丘陵地貌，山坡上覆盖着茂密的森林和开阔的草地，四季景色各异，春季野花盛开，夏季绿意盎然，秋季则被金黄与红色的树叶装点，冬季时又呈现出宁静的萧瑟之美。 维宏站在塔顶远望，今天正是天气晴朗，他能清晰地看到丘陵上蜿蜒的小径和零星分布的村庄，整个画面给人一种宁静悠远、自然和谐的感觉。奇尔特恩丘陵的景色与他的家乡上海很不相同。 一会儿，维宏慢步走到了一边，指着下面有穹顶的建筑物，问莎拉：“那是不是你刚才介绍的图书馆？” 莎拉探头看了看，说：“对，那是拉德克里夫图书馆，是牛津小镇的著名地标，它有特色的穹顶和美丽的建筑。拉德克里夫图书馆建于1737-1749年。1927年，该图书馆因财务效率问题失去独立性，成为博德利图书馆的一部分，并更名为拉德克里夫科学图书馆。” 维宏说：“我们去看看？” 莎拉说：“好呀。” 他们来到拉德克里夫图书馆前，莎拉说：“维宏，你看这座图书馆是个圆形建筑，是英国建筑师詹姆斯·吉布斯（James Gibbs）设计的，据说设计灵感来自于希腊雅典的风之塔，这种圆形造型在英国建筑中较为少见，使其成为牛津大学的地标之一。 吉布斯的设计采用帕拉第奥式建筑风格，同时兼具巴洛克风格的特点，整体呈现出对称、和谐的美感。图书馆顶部是淡青色的穹顶，穹顶线条优美，是其最突出的视觉特征之一，也是牛津天际线的重要组成部分。图书馆的上层有罗马式的柔美流畅的圆柱，这些圆柱不仅具有支撑作用，还增添了建筑的优雅气质。基底采用粗犷率性、线条清晰的基石，与上部的精致形成对比，使建筑更具层次感和立体感。维宏，你再看看，图书馆的底层有八个大型拱门和壁龛，上层的窗户和壁龛也交替排列，窗户带有山墙，整体装饰精美，细节丰富。 吉布斯的设计核心是将圆形主体与淡青色穹顶结合，既借鉴了古典建筑的对称美学，又通过细节装饰展现独特风格，最终让这座建筑成为牛津的标志性景观。吉布斯的设计融合了帕拉第奥式与巴洛克风格，是18世纪英国建筑的经典之作 。“ 维宏微哂，看了看莎拉，脸上满是欣赏的神情，赞道：”莎拉，这么好的建筑，被你介绍得更精妙了。“ 莎拉稍有些羞涩，拉了拉维宏的衣袖，说：”维宏，我带你去看看叹息桥。“ 维宏听闻”叹息“二字，脸上出现诧异的神情，嘴里倒是没说什么，就跟着莎拉走了。 他们走到赫特福德学院，看到一座哥特复兴式风格的密封式拱桥建筑，桥身由石材建造，有精美的石雕装饰，桥上有多个拱形窗户，中间位置有学院的盾徽。桥横跨新学院路，连接着赫特福德学院的新旧两个部分。 维宏细细欣赏面前的这座桥，这是一座旱桥，桥下没有流水，而是新学院路。它采用拱形桥结构，拱度很大，但顶部是平的。这座桥具有正宗的古罗马风格，雕梁画栋，整体造型精美。桥的顶部和四周都是封闭的，有小的半透明的玻璃菊花窗饰，桥身有许多精美的雕刻装饰，增添了艺术感。 莎拉说：“叹息桥的正式名称为赫特福德桥，它连接着赫特福德学院的两栋建筑，由托马斯·杰克逊爵士（Sir Tomas Jackson）设计，于1913年开始建造，1914年完工。?由于杰克逊爵士仿照意大利威尼斯的叹息桥做的设计，所以这座桥的别名’叹息桥’更有名，是牛津很上镜的地标。“ 维宏蹙了蹙眉心，问道：”叹息桥听上去是一个悲情的故事。“ 莎拉说：”据说威尼斯叹息桥得名的核心原因，是它连接总督府（权力与审判中心）与老监狱（囚禁之地） ，囚犯经此桥被押往监狱时，会透过桥上小窗最后眺望威尼斯风光与自由，发出绝望叹息，桥因此得名 。它的名字无关建筑形态，而是承载了“从审判到囚禁”的命运转折，每一声叹息都是囚徒对自由的最后眷恋 。“ 维宏说：“哦，好像这个说法很冷血。” 莎拉微哂，睨了维宏一眼，说：“想听唯美的传说吗？” 维宏怔忪了一下，眨了眨眼，咪着眼睛看向莎拉，轻咳了一声，牵起莎拉的手，说：“想听啊。” 莎拉低头看了一眼维宏的手，脸颊微红了，移开注视着维宏的眸光，垂眸说：“其实，威尼斯叹息桥流传最广的核心传说是’亲吻传说’：若情侣乘坐贡多拉经过桥下时拥吻，且吻时船正处于桥洞正下方，就能获得永恒不变的爱情 。“ 维宏听罢，马上拉着莎拉，走向叹息桥。驻足在桥下，维宏一手轻抚在莎拉的颈部，头低下来，在莎拉唇上落下轻轻的一吻。半响，莎拉才反应过来，脸更红了。她定了定神，踮起脚尖，双手环上维宏的肩头，对着他的唇吻了上去。 — 4 — 莎拉与维宏开始了正式交往。这天下课后，他俩约好在基督堂学院后门外的小奥里尔广场上碰面，一起去看油画。 牛津大学基督堂学院的建筑群融合了中世纪哥特风格、都铎风格和巴洛克风格，体现了其悠久的历史和不同时期的建设与翻新。建筑的外墙多为石材，给人一种庄重、古朴的感觉，与周围的环境相得益彰。 1765年，英国陆军上将约翰·盖斯（John Guise）去世后，将他收藏的200多幅油画和近2000幅素描遗赠给了他的母校牛津大学基督堂学院。此后，基督堂学院又陆续收到了威廉·福克斯-斯特兰韦斯（W. H. T. Fox-Strangways）、诗人沃尔特·萨维奇·兰多（Walter Savage Landor）的家人等的捐赠，使得藏品不断丰富 。基督堂学院就在图书馆里定期轮流展出这些艺术收藏品。 “维宏，看看这幅画。”莎拉在一幅油画《受伤的半人马》前停了下来。这是菲利皮·利皮（约1457-1504年）创作的。 维宏走进了仔细看那幅油画，说：“我看到画上那个半人马手里拿着鲜红色的箭。一个长着翅膀的男孩旁边有一把鲜红色的弓，” 莎拉示意道：“你看到那个山洞了吗？沿着右边蜿蜒的土路往上走的山洞。” 维宏眯起眼睛，仔细看画，说：“我看到一个山洞里有三个人影。他们看起来像一位母亲带着两个孩子。” 莎拉点点头，说：“他们都是半人马。半人马是一种神话生物，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马。” “那个男孩是谁？” “他是丘比特。在古典神话中，丘比特是**、情爱、吸引力和感情之神。他经常被描绘成爱神维纳斯和战神马尔斯的儿子。他在拉丁语中也被称为Amor，意为“爱”。他的希腊对应词是Eros。” “哦” “画上还有一些象征性的图像。你看到左下角那棵断枝的枯树了吗？” “在画的底部吗？” “是的，艺术家画了一条从右向左流淌的河流，枯树就在那里。奔腾的河流可能象征着人的生命。” “哦。我想知道这幅画最初挂在哪里？” “这幅画可能挂在一位年轻绅士的书房或图书馆里，可能是他父母或祖父母送的礼物。希望年轻人逐渐理解爱与责任。” “这幅画看起来很复杂。” “是的。我们可以在画作上方三分之二处看到地平线，与画中半人马的肩部齐平。观画者站在半人马前方稍高的位置，视线与半人马的肩部齐平。可以看到消失点位于地平线的中间。这幅画上没有直线，因此可以看到画家没有明显使用的线性透视法痕迹。前景中的人物较大，中景中的人物较小，这表明艺术家使用’近大远小法’来描绘画作中的空间距离。前景中，半人马手上的红色箭头比中景里的丘比特的弓的颜色更亮更鲜艳，这表明艺术家使用’空间透视法’来描绘画作中的空间距离。前景中，草的绿色比中景中的树叶颜色更深，也是画家使用空气透视法的一个例子。” 维宏很折服地说：“哇！莎拉，你知道的真多。” 莎拉脸红了，说：“哦。我妈妈带我来过很多次。她很喜欢这幅画。”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欣赏着这幅画。过了一会儿，他们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莎拉讲起了这幅画的故事。 “维宏，我来看画说故事，你看看能否编得圆。从前，有一位半人马站在河边，低头凝视着手中的一堆红色箭。他面色紧绷，目光专注，眉毛紧锁，嘴角微微颤抖。他的左肩胛骨支撑着肩膀，头侧向右边，眼睛盯着手中物品。半人马左脚被一支箭射穿，疼痛令他面部更加扭曲，仿佛五脏六腑在翻滚。在半人马身后，岩石山旁蜿蜒的土路上，丘比特悠闲地躺着，手拍打着翅膀。他身边放着一把弓，但附近看不到任何箭。在丘比特所在的岩石另一侧的洞穴里，一位半人马妈妈轻轻地拥抱着一个小半人马。另一小半人马坐在他妈妈旁边。他们似乎不知道洞外发生的事情。在他们的洞穴外。波光粼粼的大海在远处闪烁。蓝色的山脉看起来非常迷人。那个半人马即将离开他的家人，就是在洞里的母子三人。他即将启程。但是他要去哪里呢？如果半人马向左转，他会遇到一棵枯树，往前走他可能会遇到一个他可能很快就会爱上的人，因为他中了丘比特的一箭。这样他可能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拥抱他过去错过的爱情。如果半人马向右转，他会沿着一条更宽阔的河流前行。他注定会过上他过去从未意识到的新生活。故事的结论，爱情是一场危险的游戏！” 维宏有些惊讶地说：“莎拉，你给你编得故事得出的结论是，爱情是一场危险的游戏？“ 莎拉的眸子闪过一丝狡黠，歪了歪头，说：”维宏，你蛮会抓重点的嘛！“ 维宏一怔，说：“重点不是说爱情很危险吗？我怎么没有看出来危险在哪呢？” 莎拉微哂，指了指画中那个半人马，说：“你没看出他左右为难吗？左边可能会与旧爱重逢，右边可能会遇上新欢。两边都是爱情，两边都会遇上风险。那么，他到底往哪边走才好呢？” 维宏墨言了片刻，忽然一笑，伸手抚摸了莎拉的脸庞，说：“亲爱的莎拉，会不会有第三种可能？” 莎拉说：“嗯，编故事吗，咋编都行。那你说，第三种可能是什么？” 维宏说：“三维空间里的Z轴呗。不是左右为难吗？半人马就走出二维空间，走入三维空间，或者，直接入世，先食人间烟火，柴米油盐酱醋茶。那他不久不去惹丘比特了呗，耳根就清净了呗。” 莎拉噗呲一笑，说：“原来，你是想让半人马入世啊！” 维宏得意地一笑，说：“那倒不是入世，而是换条路走，就不招惹爱情呗。中国有位慧能法师，他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莎拉眉头微皱，越听越糊涂，就说：”维宏，你说的好深奥啊。我没听懂哎。“ 维宏伸手抚摸了莎拉的眼睛，宠溺地说：”我引用的诗是慧能法师对’空’的顿悟 ，他否定’菩提树’’明镜台’等具体物象的实有性，认为世间万物本质是空，人心本就清净，不存在被尘埃（烦恼、执念）污染的可能 。例如，我们编的故事里面的’爱情’，也属于尘埃。你是不是越听越糊涂？东西方的宗教和哲学差异很大，我三言两语也说不清。以后，我慢慢跟你讲。“ 莎拉揪了维宏衣角，娇嗔地说：“维宏，你怎么跟我爸爸一样，总说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东西方的差异。我知道你懂的很多，你可要都分享给我。” 维宏牵起莎拉的手，柔声说：“我会把我学到的都与你分享，毫无保留。只要你想知道的有关中国的人文历史，我都会去认真了解，再告诉你。我们慢慢学习，来日方长。” 莎拉脸上飞起红晕，眸子紧盯着维宏，然后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垂眸说：“你说的来日方长是一辈子的意思吗？” 维宏紧握莎拉的手，十指相扣，点点头，很坚定地说：“对，我想与你分享一辈子。你愿意吗？” 莎拉的脸更红了，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好一阵子，才抬头看着维宏，羞涩地说：“我，我，我愿意。” 维宏握紧了莎拉的手，看着莎拉的眼睛，真诚地说：“莎拉，我很喜欢你。” 莎拉闻声抬起绯红的脸颊，眼底洋溢着温暖的笑意，朝维宏用力地点点头。 维宏见莎拉囧了，忙转移话题道：“莎拉，你刚才给这幅油画编了个有趣的故事。那，你还了解画这幅画的画家的故事吗？” 莎拉定了定神，把自己从美好的憧憬里扯了出来，说：“画《半人马》的画家是菲利皮诺·利皮。他是一位意大利人，意大利佛罗伦萨文艺复兴鼎盛时期的一位画家。他生于1457年，于1504年在托斯卡纳的普拉托过世。菲利皮诺是画家菲利波·利皮修士和卢克雷齐娅·布蒂的私生子。菲利皮诺最初跟他父亲学画画。他们搬到斯波莱托后，菲利皮诺在那里的工坊里参与了大教堂的建造。1469年他父亲去世后，菲利皮诺完成了教堂里的壁画《圣母的故事》。菲利皮诺·利皮在波提切利的工坊里完成了学徒生涯，波提切利曾是菲利皮诺父亲的学生。 1472年，波提切利还把他收为圣路加画社的社员。他的早期作品与波提切利的作品非常相似，但缺乏感情的表达和细腻的刻画。最早的几幅作品（可追溯至1475年）最初被认为是一位匿名的“Amico di Sandro”（波提切利的朋友）的作品。最终，利皮的风格在1480年至1485年间演变成更具个人特色和感染力的作品。菲利皮诺·利皮早期作品包括：收藏在柏林、伦敦和华盛顿的《圣母像》，都灵萨包达美术馆的《托比亚之旅》，佛罗伦萨学院美术馆的《海边圣母像》以及《埃斯特尔的历史》。” 维宏听莎拉一口气介绍了这么多，折服地说：“莎拉，你知道的真多。” 莎拉谦虚地说：“我学的专业是音乐和艺术史。” 走出图书馆后，维宏对莎拉说：“我很喜欢这里展出的油画精品，里面大多有很多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大师的作品。” 莎拉说：“可不是吗？基督堂学院确实拥有了一个很不错的古典艺术作品收藏。我们以后有空了，还可以经常来这儿转转。” 维宏附和道：“好！” — 5 — 一天，莎拉拿着一本书给维宏看，是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的新作《到灯塔去》。莎拉兴致勃勃地说：“这本书很新潮，运用意识流的写法太棒了。” 维宏学的是英国文学史，平常读的大多数是一些经典名作，对当代作家的作品少有涉猎。他被莎拉的神情所感染，说：“亲爱的，你为什么会喜欢这本书？” 莎拉立刻眉飞色舞地说：“《到灯塔去》是伍尔芙成熟的意识流作品。小说以到灯塔去为中心线索，写了拉姆齐一家人和几位客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片段生活经历，探讨了人生的意义和自我的本质。我阅读了《灯塔》之后再来阅读任何一本普通的小说，我会觉得自己是离开了白天的光芒而投身到木偶和纸板做成的世界中去”。 维宏看着莎拉脸上丰富的表情，凝视着她，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说：“亲爱的，你可以把书借给我吗？我读了之后，再跟你交流读书心得。” 三四天之后，维宏跟莎拉一起去市场街上的室内市场里的布朗咖啡馆喝茶，维宏带了《到灯塔去》去还给莎拉，正好与莎拉交换一下看完这本书的想法。 这个咖啡馆深受学生们的喜爱，价格亲民，学生们可以在这里与朋友、同学聊天、讨论学术问题。任何人可以花一便士买一杯茶的钱，就可以在这里呆上一整天，还能免费阅读最新的报纸和期刊，听到学者们的最新研究成果，甚至可以和知名教授、作家、政治家们面对面辩论。 维宏给自己和莎拉各点了伯爵茶和司康饼。伯爵茶以红茶为基底，加入佛手柑精油调香，口感浓郁中透着清香，与司康饼搭配，温润的口感和司康饼的酥香完美融合，奶油和果酱的香甜还能中和红茶的苦涩。 维宏变喝茶边告诉莎拉自己读《到灯塔去》的感想，说：“我以中国古典美学的视角看，《到灯塔去》看似围绕’海’’灯塔’’窗’等具象意象展开，但核心是挖掘意象背后的抽象意境 。如解读’灯塔’的具象形态，并非关注其物理特征，而是提炼’希望与和解’的抽象象征；分析’时光流逝’中的具象场景，是为营造’物是人非’的抽象意境 ，具象意象是通往抽象意境的桥梁 。“ 莎拉说：”亲爱的，你能不能说得具体点儿？“ 维宏停顿了一下，蹙起了眉心，说：”比如，在’时光流逝’章节里，从中国古典美学的视角，是把’时光流逝’看作’留白造境的核心段落’ 。对战争过程、人物十年经历的省略，并非’叙事缺失’，而是如同古典绘画的’留白’，通过’别墅破败’这一’实’，引导读者联想战争残酷、生者悲痛等’虚’，以’少’胜’多‘，赋予文本更广阔的想象空间 ，核心是’意境的营造’ ，而非’逻辑的完整’。“ 莎拉蹙了蹙眉心，说：”亲爱的，你还能具体点儿吗？“ 维宏听罢，拿起桌上的书翻了翻，说：”亲爱的，听这一段：’莉莉盯着画布上的灯塔，海风吹乱画架上的草图。她忽然想起拉姆齐夫人当年说‘灯塔的光像温柔的手’，指尖蘸取蓝色颜料，在海面的位置叠涂了三层，瞬间，画布上的灯塔与记忆里的夫人、窗外的海风，融成了一团流动的光 。 从东方古典美学视角，来看我的理解作者怎样依托具象意象，营造出抽象意境的： 1. ‘莉莉盯着画布上的灯塔’这句：’灯塔’作为核心具象意象，其物理形态被弱化，重点挖掘其与莉莉的’物我关联’ 。’盯着’的动作，暗示莉莉正尝试将’自我情感’注入灯塔意象，为后续’情景交融’铺垫，如同画家观察山水时’观物取象’的过程 。 2. “想起拉姆齐夫人说’灯塔的光像温柔的手’”这句：’温柔的手’这一比喻，将灯塔的’光’从具象光影升华为抽象情感符号 ，拉姆齐夫人的话语成为’物我共情’的纽带，让灯塔不再是孤立的风景，而是承载’温暖、慰藉’等情感的意象，实现’以象载情’ 。 3. ’指尖蘸取蓝色颜料叠涂三层，融成流动的光’这句：’蓝色颜料’’流动的光’是具象笔触，却服务于’意境营造’ 。三层叠涂的蓝色，既是海面的实景，也是莉莉内心情绪的外化；’流动的光’打破了’灯塔’的实体边界，让画布上的意象与记忆、情感交融，形成’物我两忘’的艺术意境 ，契合古典美学’气韵生动’的追求 。“ 莎拉“哇”了一声，很佩服地看着维宏，说：“你说的很好。不过，我的读书感想与你的有些不同。以我的视角解读《到灯塔去》，是用’抽象哲思’统领’具象细节’。西方存在主义、形式主义等视角，看似聚焦’个体行动’’叙事结构’等具象元素，但最终指向抽象的哲学命题 。如分析莉莉完成画作的具象行为，是为论证’个体通过行动赋予存在意义’这一抽象哲思；拆解’窗-时光流逝-灯塔’的具象结构，是为阐释’形式与内容统一’的抽象美学原则 ，具象细节是承载抽象理念的载体 。“ 维宏听了，思考了一下，说：“亲爱的，我可不可以这样小结一下我们对《到灯塔去》的看法：你的视角是’从具象细节提炼抽象哲思’，我的东方视角是’借具象意象营造抽象意境’ ，二者只是路径不同，并非“抽象”与“具象”的对立 。” 莎拉赞赏地点点头，说：“亲爱的，你蛮善于总结哎。尽管我俩有不同的视角，但是都喜爱伍尔芙的《到灯塔去》这本书。挺有意思的。” — 6 — 莎拉介绍给维宏读的《到灯塔去》，引起了维宏对英国小说的兴趣。他去图书馆借了十来本小说，饶有兴致地读了起来。 一天，下课之后，维宏约莎拉到他俩常去的咖啡馆喝茶、聊天。他点好了茶和点心之后，就拿出了三本小说，给莎拉说起他读书的新发现，是关于小说里描写的仿中国瓷器的生活场景。 维宏翻开1771年出版的霍勒斯·沃波尔《书信集》里的“致友人信”这章，读了一段：“我在草莓山庄园的新书房里添了一组矮柜，专门摆放近期收来的器物：两只仿德化白瓷的观音像立在中央，旁边是斯塔福德郡产的青花碗——碗上画着中国人捕鱼的场景，虽说人物线条有些笨拙，却比进口瓷器便宜一半。如今若没有几件’中国风’瓷器，都不好意思邀请朋友来喝茶。” 维宏说：“沃波尔直接提及’仿德化白瓷’’斯塔福德郡青花碗’，明确记录了英国仿中国瓷器的存在，也显示了中国瓷器作为’社交炫耀符号’的属性。” 莎拉说：“嗯，18世纪英国人喜欢中国瓷器，主要是中国瓷器兼具’稀缺奢侈品属性’与’实用美学价值’，完美契合当时英国上层社会的身份炫耀需求与新兴中产的生活品质追求。沃波尔的书信与散文中，多次提及家中陈设的’中式风格瓷器’，包括仿品，将它们与当时欧洲流行的’中国风’园林、装饰结合，直观反映了仿中国瓷器已成为上层社会追捧的生活符号。 我记得读过一些资料，英国东印度公司的档案记载及船货清单显示，18世纪从厦门港驶回欧洲的英国商船上往往运载了大量德化白瓷，包括圣母玛利亚像、耶稣像、欧洲洋人瓷塑等人物造像，以及白釉把杯、巧克力杯、酒杯、糖杯等日用器型。1702年，东印度商船达什伍德号从厦门抵达英国，货品清单就记录有’人骑怪物’’人骑狮’等德化白瓷制品。” 维宏说：“看来，18世纪中国瓷器引发了’中国风’审美热潮，影响了当时瓷器艺术与设计。” 莎拉说：“对，中国瓷器的山水纹饰、简约器型等体现出来的东方美学推动了英国’中国风’全面盛行，英国人用中国瓷器装饰书房，在社交场合里使用青花茶具，甚至家具设计也融入了瓷器花纹元素，标志中国瓷器从’物质商品’升华为文化符号，深度融入英国社会生活。“ 维宏翻开在1813年出版的简·奥斯汀写的《傲慢与偏见》这本书，在夹着纸条的那一页，读了一段：“下午茶时分，贝内特太太特意将那套绘有缠枝莲纹的瓷茶具摆上桌——杯沿描着细细的金纹，壶身上的花卉图案虽不及真正的中国瓷器那般细腻，却也是眼下默顿街上最时兴的样式。莉迪亚一边用小勺搅动杯中的砂糖，一边念叨着军官们是否也用这样的杯子喝茶，惹得伊丽莎白忍不住笑她心思全不在茶具上。” 莎拉笑了，点评道：“这段里’缠枝莲纹瓷茶具’’不及真正中国瓷器细腻’，应该是暗指是英国本土仿制的中式青花茶具，既体现中产家庭的体面，也暗示’仿中国瓷器’已成为日常社交场景的标配。” 维宏翻开第三本书，是1848年出版的查尔斯·狄更斯写的《董贝父子》，读了一段：“董贝先生家的厨房储藏室里，堆叠着一摞摞蓝白相间的瓷盘，盘沿印着弯曲的藤蔓图案——杂货店老板说这是’中国样式’，其实是伯明翰瓷厂烧制的。女仆波利每次擦拭这些盘子时，都会想起母亲家里那只掉了瓷的旧盘子，同样是蓝白花纹，却粗糙得能划破手指。” 莎拉蹙了蹙眉心，随即笑着说：”通过对比’董贝家的仿中国瓷盘’与’女仆家的粗糙瓷盘’，既展现仿中瓷器在不同阶层的普及，也暗示了英国制瓷业的工艺差异。“ 维宏说：”亲爱的，你很熟悉近200多年以来中国瓷器在英国的情况。“ 莎拉听了，莞尔一笑，说：”其实，我在阿什莫林博物馆看过很多中国瓷器。你想不想去看看？“ 维宏立刻说：”那好呀。我确实是想去看看实物呢。“ 阿什莫林艺术与考古博物馆于1683年5月24日对外开放，是世界上第一个具有近代博物馆特征的博物馆，也是牛津五个博物馆中最大的一个。 在博物馆的中国瓷器展厅里，他们看到一些宋代瓷器，是来自艾伦·巴洛爵士的借展，展柜里有汝窑直壁洗、钧窑泡泡碗、南宋官窑花口洗、定窑刻花斗笠盏等宋瓷精品。还看到一些明清时期的瓷器，以明末清初的青花和明清的官窑为主，馆藏量较大，且收藏历史较早，部分17、18世纪的瓷器是在19世纪购买的。 维宏看了博物馆里收藏的中国瓷器，感叹地说：“这些都是中国瓷器精品啊。不过，这里还没有收藏老百姓使用的瓷器，特别是像小说里描写的那些’中国风’瓷器。” 莎拉说：“那些平民百姓使用的日常家用瓷器应该在旧货市场上看得到。哪天我们也可以去逛逛。” 维宏说：“好。” — 7 — 莎拉交了一位中国留学生男朋友，引起了她父母的关注。 莎拉的父亲拉斐尔·艾森是研究东方语言和哲学的学者，在牛津大学玛格达伦学院任教。她的母亲汉娜·艾森是圣安妮学院的音乐和历史教授。 在一个星期天，莎拉父母邀请维宏来家里做客。莎拉父亲对中国有着浓厚的兴趣，特定要莎拉转告维宏，周日那天下午早些来，艾森教授想与维宏多交流关于中国哲学方面的话题。 周日午后，维宏穿了深灰色西装，内搭白衬衫、和深蓝色暗纹领带，来到莎拉家门前。这是一栋二层别墅，位于主干道一侧，距离牛津镇中心三站路程。临街有一个小院，维宏走进院子，在屋门口站住，拉住门环，敲了几下。 莎拉闻声，过来开门，说：“亲爱的，你来了？”牵起维宏的手，就往屋里走，同时，大声说：“爸爸妈妈，维宏来了。” 拉斐尔和汉娜快步走到门口，热情地跟维宏打招呼、握手。维宏拿着一套精致小楷毛笔、一块墨、一只小砚台、一叠半生熟宣纸信笺，送给莎拉父亲。艾森教授乐呵呵地接过来，说：“维宏，请坐。”莎拉妈妈也说：“维宏，你先坐下喝杯茶。我继续去做饭。莎拉，你过来帮帮我。” 艾森教授坐下来之后，仔细欣赏了毛笔和宣纸，说：“维宏，这是我第一套毛笔和中国纸。谢谢你！你可要给我示范一下怎么用这套文具。” 维宏说：“好啊。我现在就可以写一篇给您看。” 艾森教授就让维宏在餐桌上摆上纸、笔，然后维宏先往砚台墨池里加少量清水，静置10秒让砚台微润，手持墨块垂直轻按在砚台墨池内，以顺时针的方式研磨，力度均匀，速度放缓，让墨块与砚台充分摩擦出墨。 艾森教授在一旁看得很入迷，目光落在维宏的指尖——那方深褐色的墨块正垂直抵在青灰色砚台里，指尖轻按的力度像在抚摸一片易碎的瓷。 “沙沙，沙沙”，墨与砚摩擦的声响很轻，倒比书房里的座钟滴答声更让人安心。教授看着维宏手腕微转，一圈圈顺时针画着小弧，墨池里那点清水慢慢变了色：先是浅灰像雾，再是深灰像雨前的云，最后沉成浓黑，连光落在上面都像被吸住了，只在边缘泛着一点细润的光。 “这得磨多久？”教授忍不住开口。维宏抬头笑了笑，指尖没停：“磨到墨丝能挂住就行，教授您看——”他轻轻提起墨块，一缕细黑的墨丝从墨端垂下来，像蛛丝般轻晃，落在砚台里时没溅起半点水花，只晕开一小圈淡墨。 教授凑近看了眼砚台里的墨汁，指腹轻轻碰了下砚台边缘：“没有机器，全靠手磨？”“对，”维宏拿起一支毛笔，蘸了点墨在废纸上画了道细线，“磨得慢，墨才细，写出来的字不会洇纸。” 教授看着那道黑得发亮的线，眼前这磨墨的过程，倒像把时间揉碎了，一点点融进那方砚台里，连空气都跟着慢了下来。 “真是件需要耐心的事。”教授点评道，看着维宏继续研磨，那只握墨块的手稳得像件精巧的仪器，却又带着机器没有的温软——原来东方人写个字前，要先和墨、和时间好好打个招呼。 午后的阳光落在餐桌上。维宏铺开宣纸信笺，开始写字。维宏笔锋刚落，就看到纸上“客中作”三字，透着行楷的温润、流畅而规整的视觉效果。 “客”字：上半部分的“宀”（宝盖头），点画轻盈，横钩的横画略带弧度，钩画简洁利落，顺势与下方的“各”字相连。“各”字的撇画与横撇的连笔自然流畅，捺画则被适当简化，以点代替，使整个字重心平稳又不失灵动。 “中”字：竖画写得挺拔有力，作为整个字的主笔，起到支撑作用。横折的折角处为圆转，少方折，横画与竖画的连接自然流畅，内部的短横与竖画相连，整体字形简洁明快。 “作”字：单人旁的撇竖连写，撇画约为45度，收笔后转锋向下写竖，末端轻挑顺势写下一笔。右边部分先写短撇，转锋向右上写短横，再折笔向下写竖，两横用类似“2”字符的连笔代替，整个字左窄右宽，笔画连贯流畅。 艾森教授说：”这三个字的笔画之间牵丝连带，笔断意连，给人一种舒适的行云流水的动态视觉体验。“ 说话间，维宏在信笺上写了唐代诗人李白的《客中作》：“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看到维宏写好了，艾森教授问：“维宏，你写的这篇说的是什么内容？” 维宏放下手中的毛笔，说：“我默写的是中国唐代诗人李白的一首诗，他在诗中感谢主人的热情邀请和盛情款待，美酒佳肴让他陶醉，甚至有了乐不思蜀的感觉。” 艾森教授仔细看了看信笺上的诗，墨色浓淡间，行楷的笔画像藏着细巧的纹路，说：“原来手写汉字可以这样，不是简单的符号，更像把你的心意，一笔一笔’画’进纸里。” 这时，莎拉走过来，也很仔细地看了看维宏默写的诗，她说：“哟，好温柔雅致的东方线条艺术啊！也很含蓄，像清茶、素瓷一样，越看越有味道。像一幅东方艺术品，温和、内敛又不失灵动。” 维宏微哂，谦虚地说：“我从小练习书法，我父亲经常要求我用小楷抄写医书。行楷是我心情比较轻松时喜欢用的字体，这种字体在规整框架里藏着灵动，每个字仍保持方块字的清晰结构，但笔画间又有细细的连丝、轻微的倾斜，既不像小楷那样刻板，也不像草书那样难辨，这种’不偏不倚的平衡’，使得书写起来既讲规则又有自由。“ 莎拉妈妈也走过来看了看维宏的书法，赞赏道：”很漂亮。“ — 8 — 欣赏了维宏带来的礼物“文房四宝”，就是毛笔、黑墨、宣纸、砚台，之后，艾森教授请维宏喝格雷伯爵红茶。 维宏端起茶杯，一股柑橘果香与花香弥漫开来，香气清新而复杂。维宏问：“教授，这茶为什么有柑橘果香与花香？” 艾森教授说：“ 格雷伯爵红茶是以中国红茶为基础，加上佛手柑熏制而成的调味红茶。其色泽红艳明亮，既有红茶的醇厚，又有佛手柑的清新香气，深受欧洲上流社会欢迎，在英国也颇为流行。” 维宏闻言，再端起杯子，吸了吸茶香，果然，初闻时，佛手柑的香气带有清脆的柑橘调，伴有微微的酸甜感，类似柠檬与橙子的混合香味，但比普通柑橘类水果的香气更为醇厚。随着时间推移，香气会逐渐柔和下来，展现出温暖的香甜和淡淡的花香调。维宏仔细辨认茶香，可以闻出成熟的佛手柑带有一丝木质的清香。用风干后的佛手柑调制的红茶，散发的木质香和香料味会更为明显。 艾森教授问：“维宏，你还喜欢格雷伯爵红茶吧？” 维宏喝了一口茶，说：“我在上海时，看到过一些格雷伯爵红茶的广告，宣传’西式饮品健康功效’。说，佛手柑之香可清神，红茶之醇能化食。餐后一杯，解油腻、缓倦意，为现代绅士淑女之健康选择——每日午后啜饮，精神倍增。这类广告直接将’佛手柑香气’与’清神’、’红茶’与’化食’绑定，且关联’绅士淑女’身份，强化’健康 精英’的双重标签。还有的广告说，格雷伯爵茶之妙，在佛手柑油——此物于欧陆常用于舒缓神经，助眠安神。若日间操劳，傍晚泡饮一杯（不加糖），可解一日烦忧，比饮咖啡更无兴奋之弊，是家庭健康饮品之选。这类广告聚焦佛手柑的’舒缓神经’功效，且对比咖啡突出’无兴奋副作用’，瞄准家庭场景中’安神助眠’的健康需求。这些广告都没有涉及现代科学层面的成分分析，而是以’西方经验 身份背书’的方式，传递格雷伯爵红茶’助消化、缓情绪、温脾胃’的健康认知，与当时上海饮用者的观念完全契合。” 艾森教授笑了起来，说：“还真有意思，在上海的格雷伯爵红茶被宣传为西式养生的饮品，可能与中国人追求养生相关吧？” 维宏想了一下，说：“中国人追求养生，本质是对’生命长久、生活质量’的核心诉求，根源可追溯到传统哲学思想与现实生活需求的双重影响。从文化根源看，儒家’修身’、道家’顺应自然’的思想，让’保养身体’成为一种生活准则，比如《黄帝内经》提出的’上医治未病’，将养生从’治病’提前到’预防’，形成了’主动护健康’的思维传统。从现实需求看，无论是古代应对恶劣自然环境、减少疾病困扰，还是现代社会人们对抗工作压力、改善亚健康状态，养生都是通过饮食、作息、运动等可控方式，获得对健康的’掌控感’，最终实现’活得久、活得舒服’的目标。” 艾森有些不解地说：“红茶里面有咖啡因，会不会影响睡眠？红茶也不是很养生的吧？” 维宏回答道：”喝红茶与中国传统养生原则不冲突，反而可通过合理饮用契合核心逻辑，关键在于’选对茶性、按需饮用’。 传统养生讲究’顺应体质、调和平衡’，而红茶属于全发酵茶，茶性温和，无生茶的寒凉之性，恰好符合’不伤脾胃’的核心需求——比如脾胃虚寒、容易腹泻的人，喝绿茶可能加重不适，但喝红茶，尤其是搭配了少量温性食材如生姜、桂圆能减少刺激，还能帮助消化，这与’饮食有节、顺应体质’的原则完全契合。 同时，传统养生强调’起居有常、适时调理’，红茶的饮用场景也能适配：冬季寒冷时喝热红茶可暖身，符合“顺应四季”；餐后半小时饮用帮助解腻化食，契合’食养为本’；避免睡前饮用（不影响睡眠），则遵循了’起居有常’。 需要注意的是，传统养生反对’过度’，比如不建议空腹喝浓茶（可能刺激胃黏膜）、不建议体质偏热者过量饮用（虽温和但仍需平衡），只要避开这些误区，喝红茶完全能融入传统养生体系。“ 艾森教授对维宏的头头是道的长篇大论很赞赏，说：”维宏，听起来你很懂中国式养生，也懂中国医学。“ 维宏谦虚地说：”我家上几代都是开中药店的，祖辈都通中医。我从小耳濡目染，我爷爷给我发蒙用的就是药方诗。我调皮捣蛋了，爷爷就罚我抄写药书，例如《本草纲目》。所以，我也略通中医药。“ 艾森教授笑呵呵地说：”我看出来了，你还真是一位中医大夫。哈哈。哦，据说格雷伯爵红茶的诞生还与中国人有关。格雷伯爵红茶的起源有多个传说，其中较为流行的说法与格雷伯爵二世有关。 一种说法是，格雷伯爵二世在1830年到1832年担任英国首相期间，曾派外交使节到中国，其使节偶然救了一位中国清朝官员的命。出于感激，该官员把一种加入了佛手柑油的特殊茶叶和配方托人送给了伯爵。格雷伯爵非常喜欢这种茶，便要求他的茶商川宁（Twinings）公司为他调配这种茶，后来这种茶开始公开销售，格雷伯爵茶因此得名。“ 维宏听了也笑了起来，说：”教授，您介绍过格雷伯爵红茶是以中国红茶为基础，加上佛手柑熏制而成的调味红茶。会不会上面这个传说也是茶叶商人卖茶的噱头？“ 艾森教授大笑起来，端起他的杯子，喝了几口茶水，才笑眯眯地说：”维宏，你真是一位聪明幽默的年轻人。“ — 9 — 这时，莎拉走出厨房，端上一盘妈妈新烤出来的司康饼，又去厨房里拿来黄油和草莓酱，说：”你俩在聊什么呢？这么高兴？来，尝尝我妈妈烤的司康饼，跟格雷伯爵红茶是绝配。“ 维宏和莎拉去咖啡馆吃过司康饼了，他很熟练地从盘中拿起一个圆形的厚饼，用手轻轻将司康饼从中间掰开，分成两半，保留内部松软的质地。先在掰开的内侧涂抹一层黄油，再叠加一层果酱。然后直接用手拿着吃，一口司康饼一口茶，说：“莎拉，你妈妈烤的司康饼很美味，有浓郁的黄油奶香和淡淡的甜味，表皮酥脆，内部松软蓬松，面粉的麦香与黄油的香气相互交融。司康饼与红茶搭配，口感很平衡。真的很有下午茶的仪式感呢。” 艾森教授也拿起一块司康饼，边抹果酱边说：”司康饼是一种具有悠久历史的英式点心，其起源可以追溯到15世纪的苏格兰。Scone一词源于苏格兰的小镇斯昆（Scone），这里曾是苏格兰国王加冕的地方。最初的司康饼以燕麦为主要原料，形状多为三角形或圆形，经过烘烤后质地坚硬，便于储存和携带，是苏格兰牧民和旅人喜爱的食物。16世纪初，苏格兰诗人在文献中首次提及司康饼，当时它被称为“bannocks”，是旅行者或农民的快餐。17世纪，随着面粉和黄油在英国的普及，司康饼的配方逐渐发生变化，小麦面粉取代了燕麦，黄油的加入让司康饼变得更加松软可口。18世纪，泡打粉的发明使司康饼的口感更加轻盈蓬松，外形也从原来的扁平厚实变得更加小巧精致。19世纪，在维多利亚女王统治时期，下午茶文化盛行，贝德福德公爵夫人安娜常因午餐与晚餐间隔时间过长而感到饥饿，于是她让仆人在下午四点左右为她准备一壶茶和一些小点心，司康饼就是其中之一。这种轻松惬意的社交方式迅速在贵族圈流行开来，司康饼也成为了英式下午茶不可或缺的主角。“ 维宏吃完了一块司康饼，回味了一会儿美味，说：“这司康饼让我想起了我的家乡上海的蟹壳黄和高桥松饼，口感和制作工艺跟司康饼有些相似。蟹壳黄是一种形似蟹壳的小烧饼，面团中加入猪油起酥，内填葱油、白糖或鲜肉馅，表面沾满芝麻后烘烤。刚出炉的蟹壳黄外皮酥脆，内里柔软蓬松。?高桥松饼每层面皮间夹两层油酥，形成千层结构，内馅有枣泥、豆沙等传统口味。松饼口感酥松，入口不易碎落，和司康饼的酥软口感以及可以搭配甜馅食用的特点较为相似。“ 莎拉斜睨了维宏一眼，说：“维宏，听上去，你对美食很有热情，你的厨艺应该相当不错啊。你下次来家里展示展示呗？” 艾森教授接着说：“是呀是呀，维宏，你可得跟我们展示一下你家乡上海菜的美味。” 维宏被莎拉父女俩称赞了一番，脸都红了，看了莎拉一眼，闪过一丝”你咋想看我的笑话呢“的眼神，随即说：”好，哪天我来做几道家常菜，向你们献丑了。“ 莎拉马上说：”维宏，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了哈！“ 艾森教授和维宏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 10 — 艾森教授和维宏边喝茶边聊起了各自的学习和研究项目。 艾森教授问：“维宏，你来牛津大学，主修的专业是哪个？” 维宏恭恭敬敬地回答：“教授，我学习的专业是英国文学史，已经学了《英国文学史》（A 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乔治·圣茨伯里（Ge Saintsbury）著：1906-1913年出版，20年代最权威的通史类著作。全书分6卷，从盎格鲁-撒克逊时期讲到19世纪末，不仅梳理文学发展脉络，还结合社会背景分析作家风格；《英国诗歌史》（A History of English Poetry），W.J.朗（W.J. Long）著：1903年首版，20年代多次重印。聚焦诗歌这一核心体裁，从乔叟、莎士比亚讲到华兹华斯、丁尼生，用通俗语言解析诗歌形式与主题演变，兼顾学术性与可读性，适合入门与进阶研究；《莎士比亚戏剧集》（The Works of William Shakespeare），A.C.布拉德利（A.C. Bradley）注本：1904年出版的注释版，是研究莎士比亚的核心文献。布拉德利不仅校勘文本、注释古英语词汇，还在序言中分析莎翁悲剧的’人物性格与命运主题’，奠定了现代莎学研究框架；《浪漫主义诗歌的兴起》（The Rise of Romantic Poetry），卡罗琳·斯珀吉恩（Caroline Spurgeon）著：1917年出版，专注18-19世纪浪漫主义流派。书中对比华兹华斯、柯勒律治、雪莱的创作理念，结合当时的哲学思潮（如卢梭思想）解读诗歌内涵，是浪漫主义文学研究的“奠基之作”。我正在学《英国小说的发展》（The Development of the English Novel），伊恩·瓦特（Ian Watt）著。我听我们教授说，学界常参考这本书对’笛福、菲尔丁与现代小说起源’的分析，认为是理解英国小说从’传奇’到’现实主义’转型的关键。“ 艾森教授说：”维宏，你对英国文学史的哪些阶段感兴趣？“ 维宏思考了一下，不慌不忙地说：”我对19世纪浪漫主义文学和维多利亚时代现实主义小说这两个阶段最感兴趣，可能是我对于自身文化背景与时代需求的双重驱动力所激励。从时代语境看，20年代我的祖国正处于新文化运动后期，急需’思想启蒙’’与’社会批判’的理论资源：浪漫主义文学中，华兹华斯对’个体精神自由’的推崇、雪莱在他的《西风颂》里对’理想社会的呐喊’，与我们青年学生追求’个性解放、打破封建束缚’的诉求高度契合；而维多利亚时代现实主义小说，例如，狄更斯《双城记》、萨克雷《名利场》，对’社会贫富差距、底层困境’的深刻批判，能为我观察中国当时的社会问题，如军阀混战、民生凋敝，提供参照，甚至成为我回国后参与文学创作的灵感来源。“ 艾森教授说：”嗯，这样的比较学习研究法很有意思。艾，你还有补充吗？“ 维宏蹙了蹙眉心，又思索了一会儿，说：”其实，我也特别关注伊丽莎白时代戏剧，尤其是莎士比亚戏剧，一方面是欧美学界的研究热点，需掌握这一’学术基础’；另一方面，莎士比亚戏剧中’人性的复杂呈现’，例如，《哈姆雷特》的思考、《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反抗，与中国当下的新文化运动’反传统、重人性’的理念形成呼应，便于我在中西文学对比中找到研究切入点。“ 艾森教授问：”维宏，你现在学习《英国小说的发展》，有没有感兴趣的小说？“ 维宏微哂了一下，笑着说：”有啊，我刚读完狄更斯的《雾都孤儿》、《双城记》和《大卫·科波菲尔》、萨克雷的《名利场》、艾略特的《米德尔马契》、勃朗特的《简·爱》。我总用中国四大名著《红楼梦》与英国小说做对比阅读。“ 艾森教授很好奇地问：”我研究的领域是印度哲学与语言，对中国哲学和文学涉猎不深。听说过《红楼梦》，但是不太清楚这本书的具体内容。“ 维宏说：”《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以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兴衰为背景，围绕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的爱情婚姻悲剧，描绘了封建时代贵族生活的方方面面，堪称一部’封建末世的百科全书’。这本书不仅是文学作品，还融合了诗词、建筑、饮食、中医等传统文化，既写尽了家族繁华与个人命运的无常，也暗含对封建制度的深刻反思。“ 艾森教授说：”这样啊。我倒是有兴趣去找本英译本来看看。维宏，你给我说说你把《红楼梦》与英国小说对比研究的结论吧。“ 维宏说：”好。我关注这两类小说会紧扣’社会镜像’与’人性书写’两大核心，我既关注中西文学的共通性，也要捕捉因文化语境差异产生的独特性，我分析逻辑可归纳为共通性、差异性、人物塑造这三点。 一、共通性：以’家族叙事’为载体的社会批判 这两类小说都把’家族’作为折射时代的’微观样本’，通过家族兴衰揭露社会深层矛盾，这是我来英国之后最易感知的共鸣点。 《红楼梦》：以贾府的“盛极而衰”为线，串联起封建官僚体系的腐朽（例如贾雨村徇私枉法）、礼教对个体的束缚（例如黛玉的悲剧、宝玉的反抗），甚至暗含对封建经济模式（田庄剥削）崩溃的预判，堪称’中国封建末世的社会百科’。 英国现实主义小说：如狄更斯的《双城记》以厄弗里蒙地侯爵家族的残暴，映射法国大革命前贵族阶级的腐朽；萨克雷的《名利场》以蓓基·夏泼在贵族圈层的挣扎，揭露维多利亚时代“金钱至上”的社会风气。二者均通过家族的命运沉浮，完成对特定时代社会制度的批判。 我认为无论是贾府还是英国贵族家族，都是’时代的缩影’——《红楼梦》写’封建礼教吃人’，英国小说写’资本社会吃人’，本质都是借家族叙事反思社会问题。 二、差异性：’抒情性悲剧’与’理性批判’的书写逻辑 因文化传统与社会需求不同，《红楼梦》与英国小说的叙事重心与价值取向存在明显差异，这是我深入研究的核心切入点。 - 《红楼梦》：侧重’抒情性悲剧’，暗含对’美与理想幻灭’的哀叹 《红楼梦》作者曹雪芹以’诗化语言’塑造人物与场景（如黛玉葬花、中秋联诗），将对封建礼教的批判融入’个体命运的诗意悲剧’中。小说结局并非“明确的社会改良指向”，而是以“贾府抄家、宝玉出家”的幻灭感，传递对封建文明走向终结的怅惘，更具“审美性与哲思性”。 - 英国现实主义小说：侧重’理性批判’，指向’社会问题的解决可能’ 狄更斯在《雾都孤儿》中，既揭露济贫院的黑暗，也塑造布朗洛先生这样的’善者形象’，暗含’道德改良’的期待；艾略特的《米德尔马契》通过多萝西娅的失败婚姻与理想受挫，反思’维多利亚时代女性的社会困境’，试图为女性寻找精神出路。这类小说更具“现实干预性”，常以“理性分析”提出对社会问题的思考。 我结合中国新文化运动’启蒙救国’的诉求，认为这些英国小说的’理性批判’更具’实用价值’，可作为中国文学’改良社会’的参考；而《红楼梦》的’抒情悲剧’则为中西文学对比提供了’审美差异’的研究样本。 三、人物塑造：’群体符号性’与’个体主体性’的分野 《红楼梦》和英国小说对人物的塑造逻辑，折射出中西文化对’个体与社会关系’的不同认知，这是我关注的细节维度。 - 《红楼梦》：人物多带’群体符号性’，服务于’封建体系批判’ 男主贾宝玉是’反礼教者’的符号，女主林黛玉是’封建礼教受害者’的符号，女二王熙凤是’封建家族管家式贪婪’的符号。人物的个体命运虽鲜活，但更像是’封建体系下的必然结果’，个体抗争（如贾宝玉出家）最终指向’逃避’而非’改变体系’。 - 英国现实主义小说：人物更具’个体主体性’，强调’个体对命运的抗争’ 《简·爱》中的女主简·爱通过’精神独立’反抗阶级与性别压迫，最终实现人格平等；《大卫·科波菲尔》中的大卫通过’努力奋斗’摆脱贫困与厄运，成为’维多利亚时代个人奋斗精神’的象征。这类人物的抗争虽未必能彻底改变社会，但更突出’个体意志的价值’。 我常会联系中国社会’集体主义传统’与西方’个人主义思潮’，认为这种人物塑造差异，本质是’文化基因’的体现——而英国小说的’个体主体性’书写，恰与新文化运动’提倡个性解放’的理念相契合，这也是我关注英国现实主义小说的重要原因。“ 艾森教授说：”维宏，你分析得很透彻，我获益匪浅。我更有兴趣阅读《红楼梦》了。等我读完，我再跟你好好交流一下。看来，我的研究领域要拓展到中国哲学与语言了。维宏，你得经常来，我们要多交流，对我俩都有启发。“ 维宏点点头，真诚地说：”教授，谢谢您对我的鼓励。我一定会更加努力的。“ — 11 — 艾森教授与维宏正在愉快地交谈着，莎拉从厨房端了菜出来，说：“爸爸、维宏，麻烦你俩收拾一下餐桌上的文具，我们这就准备晚餐了。”? 紧接着，莎拉妈妈也端来了菜和面包，莎拉摆好碗筷，大家围坐在餐桌旁边，就开始晚餐了。 艾森教授夫妇都是出生在奥地利维也纳的世俗犹太知识分子家庭，他们来到牛津大学工作之后，也入乡随俗地吸纳了英国的世俗犹太人的文化和饮食习惯。莎拉妈妈今天准备的晚餐就是当下英国犹太人周日的家常菜，有炸鱼薯条、马佐球汤、炖菜（Cholent）、黑麦面包。 大家边吃边聊桌上的美食。维宏和莎拉在牛津镇上的玉米市场街上吃过几次炸鱼薯条，每份3到4个便士，味道很好，也经济实惠。莎拉妈妈做的炸鱼的块儿比在街上吃的小些，面粉壳薄脆些。 维宏很好奇地问：“艾森教授，您做的炸鱼比街上买的好吃。有什么诀窍吗？” 莎拉妈妈笑了笑，说：“炸鱼做的好吃的关键是面糊酥脆。我调脆炸面糊的方法是在50克低筋面粉中加1克盐，分多次倒入啤酒，搅拌至无颗粒，面糊浓稠度以用叉子挑起能缓慢滴落为准，太稀挂不住，太稠不酥脆。炸制鱼排的时候，先在锅中倒食用油，油面没过鱼排一半即可，烧至170℃，插入竹签子周围冒小泡；鱼排先裹一层干面粉，再挂满面糊，放入油中炸3-4分钟，至表面金黄酥脆，捞出用吸油纸吸油。“ 艾森教授接着说：”炸鱼薯条是英国犹太人周日晚餐中常见的菜品。炸鱼薯条成为英国犹太人的传统美食，主要与犹太移民的迁徙、宗教习俗以及英国的社会环境等因素有关。炸鱼薯条起源于16世纪的葡萄牙犹太菜肴。15世纪末，西班牙和葡萄牙的犹太教徒因宗教迫害被迫逃离，许多人来到英国，并将他们的炸鱼烹饪方法带入英国。这种炸鱼最初是为了在犹太教安息日期间食用，因为安息日不能做饭，而炸鱼可以提前做好，冷食也很美味。 根据犹太教洁食规条，鱼只要有鳍有鳞就是洁净的，可以食用。炸鱼通常使用鳕鱼、黑线鳕等有鳍有鳞的鱼类，符合犹太教饮食要求，这使得炸鱼在英国犹太人中得以广泛接受和传播。 19世纪，工业革命在英国兴起，大量工人需要价格低廉、热量高且食用方便的食物。炸鱼薯条正好满足了这些需求，其价格实惠，制作简单，能够快速为工人提供能量，因此在英国工人阶级中广受欢迎，英国犹太人也不例外。 1860年，犹太男孩约瑟夫·马林在伦敦开了第一家炸鱼薯条店，生意十分兴隆，此后炸鱼薯条店逐渐在英国各地涌现。根据去年（1927年），全英已有超过3万2千家炸鱼薯条店，这进一步推动了炸鱼薯条成为英国犹太人的传统美食。“ 维宏说：“原来这种炸鱼薯条源自于犹太移民啊！” 莎拉妈妈又介绍了其余的菜和主食： 马佐球汤：马佐球是用马佐粉（无酵饼粉）、鸡蛋、洋葱等制作而成的球状面食。将马佐球放入鸡汤中煮熟，汤鲜味美，马佐球口感软糯。 炖菜（Cholent）是一种传统的犹太炖菜，通常在周五晚上开始烹饪，慢炖一夜，以便在安息日食用。炖菜的主要成分包括豆类、牛肉、土豆、胡萝卜等，加了一把大麦。 黑麦面包的口感扎实，带有独特的麦香味，常搭配黄油或果酱食用。是犹太人饮食中的常见主食。“ 餐后，莎拉收拾好桌上的碗筷，莎拉妈妈端来了糖煮梨子。维宏吃了几口，说：”糖煮梨子跟中国药膳里的冰糖炖雪梨味道很像。中国药膳用冰糖，是砂糖的结晶再制品，因其结晶如冰妆而得名。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记载梨’甘、微酸、寒、无毒，主治热嗽、止咳润肺、消痰降火’，为冰糖炖雪梨的功效提供了理论依据。北宋时期的《太平圣惠方》中有’秋梨二十枚，捣汁熬膏，治肺热咳嗽’的记载，这与冰糖炖雪梨的制作和功效有相似之处。此外，清代曹雪芹所著的《红楼梦》第八十回中提到的’疗妒汤’，其配方为’上好的秋梨一个，二钱的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虽不是专门治疗咳嗽的药方，但也体现了当时人们将梨与冰糖搭配炖煮的食用方法。“ 艾森教授眉头一挑，说：”维宏，你刚刚说那本《红楼梦》里也写了糖水煮梨？这太有趣了！说不定那书里还记载了更多美食呢？确实是一部百科全书。“ — 12— 又到了周日，莎拉约了维宏一起去伦敦，逛逛大英博物馆。 周日一早，他俩起了个大早床，7点之前就在火车站碰头了。买好了4先令一张火车票之后，他们就在站台上候车。从牛津镇到伦敦帕丁顿的距离为82公里，早上7点25分发车的火车最快，约花了50分钟。然后，他俩找了一辆去大英博物馆的公交车，20多分钟就到达了大英博物馆门口。这时，博物馆还没有开门。他俩赶紧在附近找了家咖啡馆，简单地吃了早餐，回来正好赶上开馆了。 因为维宏是中国人，莎拉一进入博物馆，就拉着他去了东方古物展厅，去看镇馆之宝的《女史箴图》。展出的《女史箴图》是唐代的摹本，共有9段，故事顺序由右至左。 莎拉之前也来东方古物展厅看过《女史箴图》，这幅作品年代久远，博物馆也缺乏妥善的保护措施，看上去这幅画有些破旧，多处损毁。所以，莎拉只是记得《女史箴图》是大英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内容倒是不记得了。 莎拉指着第一段上的画，说：“维宏，看这幅画上，有一位女子挡在一个男人和一头熊之间。好像是女人保护男人不被熊攻击。” 维宏凑近读了标签上的文字，扭头对莎拉说：“这幅画上说的是’冯媛挡熊’的故事，源自西汉汉元帝时期的真实历史事件，核心是展现婕妤冯媛的勇敢与忠义。婕妤是中国古代宫中嫔妃的等级称号，主要流行于汉代至明代，地位在皇后、贵妃、嫔等之下，属于中高阶妃嫔。汉代时，婕妤的地位较高，俸禄与列侯相当，能参与部分宫廷事务，冯媛，就是汉元帝的婕妤。后世朝代虽沿用这一称号，但具体等级和地位会略有调整，核心仍是皇帝妃嫔的正式封号之一。 画面中汉元帝坐在上林苑的虎圈看台上观赏斗兽。上林苑是汉代的皇家园林，其中建有虎圈，用于圈养虎、熊等猛兽。汉元帝前往虎圈观看斗兽表演时，坐在看台上的尊贵位置，身旁有傅昭仪等妃嫔陪同。突然有一头熊冲破围栏冲出，直扑元帝的座驾。在场的妃嫔、侍从全都吓得四散奔逃，唯有婕妤冯媛挺身而出，挡在元帝与熊之间。后续卫士及时赶到杀死熊，元帝得以脱险。这一行为既体现了冯媛对君主的保护，也符合古代对女性“忠义”的道德期许，顾恺之通过画笔将这一瞬间定格，成为《女史箴图》中传递教化意义的经典场景之一。” 莎拉点点头，听懂了维宏解释的画里的故事。她挪步去看第二段画。她看了一会儿，说：“这幅画上有一架车，有几个人在抬着。车上坐了一个男人，头扭过去看后面的女人。维宏，这是一个什么故事啊？” 维宏想了想，说：“这个故事是 ‘班姬辞辇’，讲述了中国西汉成帝时婕妤班姬拒绝与皇帝同辇的故事。辇车是中国古代宫廷以人力推挽的车辆。 在《女史箴图》中，顾恺之描绘了八名宫人抬着辇车，辇中的成帝回首顾盼，面露疑惑或怪责之色。辇后的班婕妤侧身而立，双手微拱作推辞状，头部微垂但目光平和，神情庄重，通过这一细微姿态，生动地展现出她’防微虑远’的理智与端庄。” 莎拉点评说：“有车不坐，偏要步行，这是不是有点傻呀？” 维宏说：“汉成帝想与宠妃班婕妤同乘一辆辇车出游，班婕妤却坚决推辞，她对成帝说：’圣贤之君，有名臣在侧。夏商周三代末主，有嬖幸之妃在旁，我若与你同车出进，那就跟他们很相似了，能不令人凛然而惊？’。她的这番话体现了她的端庄贤德与深明大义。” 莎拉一脸懵逼，问维宏：“你说有三代末主？他们有什么故事？” 维宏思考了半晌，慢条斯理地说：“三代末主指的是夏朝的夏桀、商朝的商纣和西周的周幽王，他们分别是夏、商、周三个朝代的最后一位君主，因统治残暴、沉迷享乐或决策失误导致王朝覆灭。夏朝的夏桀以暴虐闻名，宠爱妺喜，修建奢华宫殿，压迫百姓，最终被商汤击败，夏朝灭亡。商朝的商纣是历史上著名的暴君，宠爱妲己，发明炮烙等酷刑残害忠良，后被周武王推翻，商朝终结。西周的周幽王为博美人褒姒一笑，上演’烽火戏诸侯’的闹剧，导致诸侯失去信任，犬戎入侵时无人救援，西周就此灭亡。“ 莎拉听了维宏讲的故事，蹙了蹙眉心，说：”我也想起来在英国历史上，也有像中国历史上的夏商周三代末主类似的君主，因女人而导致朝政动荡。例如，亨利八世为了能与安妮·博林结婚，向罗马教廷提出与原配阿拉贡的凯瑟琳离婚的请求。但由于凯瑟琳有西班牙帝国撑腰，教皇不敢贸然同意。亨利八世苦等无果后，迁怒于红衣主教托马斯·沃尔西，随后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宗教改革，宣布英国国王为英国教会的最高首领，与罗马教皇决裂。这一举措虽然加强了王权，但也引发了国内的宗教冲突和政治动荡。安妮·博林得宠后，她的家族势力也随之崛起，这引起了其他贵族的不满和反对。后来，安妮·博林因被指控通奸、叛国等罪名被处决。亨利八世对安妮·博林的宠爱及其后续一系列事件，对英国的宗教、政治格局产生了深远影响，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因宠爱女人而使朝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和动荡。“ 维宏说：”对比来看，三代末主的’宠妃之祸’是制度对君主的完全妥协，最终走向毁灭；亨利八世的’因情改革’则是君主借情感之名，主动重塑权力结构，反而强化了制度。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恰恰反映了东西方古代政治制度中’人治’与’权力制衡’的本质差异。“ 莎拉点点头，说：”有道理。“ 莎拉感到她俩花了太多时间只看了《女史箴图》9段画中的两幅，有些担心时间紧迫，让维宏看的作品太少了，就急切地说：”亲爱的，咱俩得加紧了，还有好些藏品呢。“ 维宏倒是不急，说：”今天我们先好好欣赏《女史箴图》吧。我们都喜爱艺术品，我们以后还可以再来看其它藏品。来日方长。“ 于是，莎拉就静下心来，跟着维宏仔细欣赏了《女史箴图》其余的7段画：“世事盛衰”、“修容饰性”、 “同衾以疑”、“微言荣辱”、“专宠渎欢”、“靖恭自思”、“女史司箴”。 3. “世事盛衰”是《女史箴图》中的一个部分，对应箴文“道罔隆而不杀，物无盛而不衰。日中则昃，月满则微。崇犹尘积，替若骇机”。画面中描绘了一座崇山峻岭，山顶两旁有彩云衬托的日和月同时出现，太阳里有乌鸦，月亮里有玉兔，山下有一个人跪右腿，弓左腿，搭箭弯弓欲射，山峡中有一匹刚露出头颈的马，山坡上有一只老虎蹲坐回首凝视，山下还有两只兔子在奔跑，山旁有两只鸟，一只飞翔空中，一只立在山石上回首而望。 这部分内容通过日月、山水、鸟兽等元素，以象征手法表现了事物盛极必衰的道理，寓意着世间万物都逃不开盛极而衰的法则，劝诫人们要保持中庸平和的心态。 4. “修容饰性”这段的画面上两个妇女对镜梳妆，一个正对镜自理，镜中映出整个面容，另一妇女照镜，身后有一女子为其梳头，展现了魏晋女性的生活气息。 5. “同衾以疑”出自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其对应的箴文为“出其言善，千里应之。苟违斯义，则同衾以疑”。这句话意思是说出的话满含善意，千里之外亦能响应，反之，即使是同床共枕的夫妻，也会互相猜疑。 在《女史箴图》中，“同衾以疑”这个场景描绘了一对夫妻在寝帐中的情景。床帏间，男女背坐，男子面向女子，表情不善，又作掀被下床状，气氛紧张。而女子则斜靠床边，面露警觉与迟疑。画家通过这一画面，生动地展现了夫妻之间因言语不当而产生的猜疑，意在规劝女子对夫君应善言相待，以维系良好的夫妻关系。 6. “微言荣辱”是《女史箴图》的第六段，对应箴文“鉴于小星，戒彼攸遂。比心螽斯，则繁尔类”。 画面中描绘了夫妻二人并肩端坐，对面一妇女怀抱孩童，孩童手中正玩一个圆球，另有一名孩童在地上爬着回头观望。旁边的一个妇女正在给面前的小孩梳辫子，孩子挣扎着不肯梳。画卷的上边有一中年人端坐读书，两旁有两个少女一同观看。整段画面通过众多人物的不同表情和动作，劝诫后宫女性要礼贤下士，不要干预朝政，像蝈蝈那样专注于使家族繁茂。 7. “专宠渎欢”是《女史箴图》的第七段，对应的箴文为“欢不可以渎，宠不可以专。专实生慢，爱极则迁。致盈必损，理有固然。美者自美，翩以取尤。冶容求好，君子所仇。结恩而绝，职此之由”。画面中描绘了一男一女，男子在前，回身做摆手相拒状，女子紧随其后，见状便停了下来，作扪心自问的姿态。这段内容意在告诫女子欢爱不可放纵，恩宠不可专擅，否则会引起他人的反感，导致恩宠断绝。 8. “靖恭自思”是《女史箴图》的第八段。画面中描绘了一位女子端坐，微微低下头，似乎在沉思。其面部表情祥和，姿态端庄，展现出一种恭敬谨慎、自我反思的神态。这一场景对应的箴文是“故曰：翼翼矜矜，福所以兴。靖恭自思，荣显所期”。意在告诫女子要恭敬谨慎，时常反思自己的行为，这样才能获得幸福和尊荣。 9. “女史司箴”对应的箴文是“女史司箴，敢告庶姬”。这段的画面中，一位宫中女官正一手执笔、一手抚纸记录书写，对面有两位嫔妃正结伴而行，相顾而语。该故事意在表明女史的职责是书写规诫，以劝诫宫中嫔妃及天下女子要谨言慎行，遵守女德。 维宏来英国留学之前，正好读过潘天寿在1926年完成的《中国绘画史》，他就跟莎拉介绍说：“我读过中国学者潘天寿写的《中国绘画史》，书里面提及了顾恺之的《女史箴图》，潘教授认为《女史箴图》是中国最早的卷轴画，可用于参考东晋时期的绘画风格与技法。“ 莎拉点点头，说：“1900年，八国联军进京，驻颐和园的英军第一孟加拉骑兵团的克劳伦斯·K.约翰逊上尉趁乱将《女史箴图》盗走。1902年约翰逊回到伦敦后，把《女史箴图》拿到大英博物馆想让馆员给画轴上的玉扣估价，大英博物馆绘画部的管理员西德尼·考尔文和他的助手劳伦斯·宾雍意识到了这幅画的价值，于是以25英镑从约翰逊手中购得。这样，大英博物馆于1903年收藏了《女史箴图》。” 维宏说：“所以，大英博物馆收藏《女史箴图》比潘天寿的书出版早了20年。“ 莎拉说：”是的。劳伦斯·宾雍（Laurence Binyon，1869-1943）是英国19世纪末20世纪初著名的诗人和艺术评论家，也是一位杰出的艺术史学者。他于1893年进入大英博物馆印本书籍部工作，于1893年被任命为大英博物馆印本书籍部二级助理，1895年转入版画与绘画部。1913年，他成为博物馆首个东方版画和素描分部的负责人。此后一直致力于亚洲绘画作品的研究与收藏工作。 同时，宾雍也从未中断诗歌创作，其诗歌作品和艺术研究相互影响。 在大英博物馆工作期间，他对东方艺术尤其是中国绘画进行了深入研究，1904年，他在《伯灵顿杂志》上发表了《一幅四世纪的中国画》，对《女史箴图》的艺术风格进行了称赞，并认为它是顾恺之的真迹。1908年他撰写了《远东的绘画》，在书中对《女史箴图》进行了探讨。他对《女史箴图》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图像分析、断代判断、风格鉴赏以及文化阐释等方面。“ 维宏对宾雍的研究很感兴趣，说：“莎拉，你读过《一幅四世纪的中国画》吗？” 莎拉说：“嗯，我读过。宾雍对《女史箴图》的研究，核心影响是为西方学界开启了中国早期绘画研究的先河，并奠定了20世纪西方认知中国古典绘画的基础框架。我记得以下这些读书心得： 1. 宾雍推动了西方学界关注中国早期绘画。他1904年发表的《一幅四世纪的中国画》，是西方首篇关于《女史箴图》的专题论文。在此之前，西方对中国艺术的认知多局限于陶瓷、青铜器，对中国绘画尤其是魏晋至唐代的早期绘画几乎空白，这篇论文首次将中国“文人画源头”级别的作品纳入西方学术视野。 2. 宾雍建立了早期中西艺术比较研究范式。宾雍首次用西方艺术史语境解读了《女史箴图》，比如将画中衣纹比作意大利浮雕的流动感、将山石类比曼特尼亚的画风。这种’以西方艺术为参照系’的研究方法，虽有一定局限性，但为后续中西艺术比较研究提供了可参考的思路，让西方读者能通过熟悉的艺术形式理解中国绘画。 3. 宾雍引发学界对《女史箴图》断代的长期讨论。宾雍最初判断该画为顾恺之真迹，这一观点虽后续被修正（现公认是唐代摹本），但他提出的“从风格、著录、印章综合断代”的思路，成为后世学者研究《女史箴图》的起点。无论是支持还是反驳他的观点，都围绕其建立的研究框架展开，推动了该画作断代研究的深化。 维宏称赞道：“宾雍是诗人，同时还是艺术史学者。这两种职业好像离得挺远的。” 莎拉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笔记本，说：”我也是学艺术史的，很喜欢宾雍。我抄录了他的一首诗，《一首歌》。要不要我读给你听？“ 维宏忙说：”好呀。“ 于是，莎拉读起了劳伦斯·宾雍的诗作《一首歌》（A Song） oh, love, he went a - straying, a long time ago! i missed him in the maying, when blossoms were of snow; so back i came by the old sweet way; and for i loved him so, wept that he came not with me, a long time ago! wide open stood my chamber door, and one stepped forth to greet; gray grief, strange grief, who turned me sore with words he spake so sweet. i gave him meat; i gave him drink; (and listened for love ’s feet.) how many years? i cannot think; in truth, i do not know — ah, long time ago! oh, love, he came not back again, although i kept me fair; and each white may, in field and lane, i waited for him there! yea, he ot; but grief stayed on, and in love ’s empty chair doth sit and tell of days long gone — ’tis more than i can bear! 哦，爱人，他已离去， 在很久以前！ 我在五月的时光里把他寻觅， 那时花朵如雪花般洁白； 于是我沿着旧时甜蜜的路径归来； 因为我是如此爱他， 为他没有与我同归而哭泣， 在很久以前！ 我的房门大开， 有一人上前迎接； 灰色的悲伤，奇异的悲伤，他甜美的话语 让我满心痛苦。 我给他食物；我给他饮品； （同时倾听着爱人的脚步声。） 过了多少年？我已无法计算； 说实话，我不知道 —— 啊，在很久以前！ 哦，爱人，他再也没有回来， 尽管我依然美丽； 每个洁白的五月，在田野和小径上， 我都在那里等他！ 是的，他已忘却；但悲伤留存， 在爱人空荡的椅子上 坐着，诉说着往昔的岁月 —— 这让我无法承受！” — 13 — 维宏对莎拉说：“看了《女史箴图》，你受到教育了吗？” 莎拉说：“亲爱的，你在问我是否理解了《女史箴图》每段画里教育妇女的那些规矩吗？说老实话，我其实不太理解《女史箴图》里所表达的克制的情感、教化式的’秩序感’，画上女人们的所有的情绪都藏在端庄的姿态里。哎，我还是带你去看一些外放的情感和生命力爆棚的’真实感’的艺术品。走啊！“ 莎拉拉着维宏来到了古希腊馆，馆内最为引人注目的展品是来自希腊首都雅典市的帕特农神庙的浮雕装饰带。这间展厅空间高度较高，很宽敞，分左、中、右三个连在一起的展室，左、右展室陈列着帕特农神殿两面三角形门楣上的群雕，中间展室陈列神殿墙上的浮雕。 维宏对东三角门楣上的浮雕很感兴趣，他问莎拉知不知道上面塑造的都有哪些人物。莎拉跟父母来过这个馆很多次了，加上后来又在学习艺术史这个专业，所以对浮雕上的人物故事很熟悉。她说：“帕特农神庙东面的三角门楣描述的是古希腊神话中被誉为智慧女神、战争女神、和正义女神的雅典娜诞生的场景。这里的山墙是与神庙屋顶连接的。帕特农神庙是典型的’双坡顶’建筑，屋顶两侧的坡面延伸到神庙两端，自然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空白区域，这个区域就是’山花墙’，也就是我们看到的三角门楣。是坡屋顶与建筑立面衔接的’结构必然’。“ 维宏目测了一下三角门楣，说：”这个门楣是钝角三角形，它的三边都不是一样长的。“ 莎拉说：”对，东三角门楣的底边长度，刚好和下方柱廊的宽度一致；它的高度则和柱廊的高度成比例，约为柱高的三分之一，完全符合古希腊人对’黄金比例’的执念，让整个建筑从下到上的比例特别协调。另外，帕特农神庙用的多立克柱式，有个’标配’就是在柱廊上方、屋顶下方，必须有三角形山花墙。就像穿西装要配领带，这种柱式的建筑美学里，三角形门楣是不可或缺的部分，能让建筑整体看起来更对称、庄重。” 维宏点点头，说：“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如果把建筑想象成一个人，柱廊是’腿’，檐部是’腰’，那三角形门楣就是’头顶的冠冕’，既实用又能撑起整个建筑的气势。” 莎拉伸手轻轻地抚摸了维宏的下巴，说：“亲爱的，你真会总结。你再仔细看看，古希腊的艺术家为了适应三角门楣的形状，将主要神祗置于中心最高部位，旁边人物渐次矮小，最边缘人物或动物蹲伏或卧在地面上。“ 维宏眯了眯眼，说：“还真是的。最左边的人只冒出了头，出现了一只强壮的手臂，还有马头。” 莎拉笑了笑，说：“亲爱的，你观察得蛮仔细的嘛。在古希腊神话里，帕特农神庙的主角雅典娜女神是出生在一个太阳还没有升起、月亮才刚刚落下的清晨。在这个钝角三角形门楣之中，最难设计的就是两边的锐角部位。古希腊的建筑师菲利亚斯把这个三角形门楣的底边构思成了地平线。所以最左边的锐角就是清晨的开始。这里，男性壮硕的手臂牵着几匹腾然跃起的马头，向地平线以上疾驰而来。这是太阳神正在驾驶着自己的太阳马车，要把太阳升到天空中去，要来上班儿了。” 维宏也笑了，说：“莎拉，你用很诗意的语言解说这个浮雕，很有意思。你接着说完这个故事吧。” 莎拉被夸的有点不好意思，脸颊飞起浅浅的红晕，说：“好吧。我接着说啊。太阳神驾着马车，路过了一位酒神，他应该是在喝酒。一大早就喝酒，还真是酒神的范儿。但是除了酒神之外，众神都被中间发生的一幕吓到了。但是很不幸，中间的雕塑已经缺失了。那，中间的故事就是雅典娜女神的诞生。她不是她妈妈生的，雅典娜女神是他父亲宙斯从脑子之中生出来的。为什么呢？原来，雅典娜女神的妈妈被宙斯吃掉了。雅典娜女神就从妈妈的肚子里面转移到了宙斯的脑子里面继续生长，而且还在宙斯的脑子里面连夜打造金盔金甲。但是宙斯再也受不了打铁的声音了，于是挥动利斧劈开了自己的头颅。这一刻，雅典娜女神在金光之中诞生，身披金盔金甲，拿着一根金茅。众神之神都被这一刻宙斯劈开自己的头颅脑浆四溅的一幕吓到了，于是纷纷往两边闪避。在门楣右半边有三个女神，或许是’命运三女神’也被这一幕吓到了，往边上闪躲。不过，接下来的这段的雕塑也不复存在了，也被炸毁了。来看最右边的锐角这边。建筑师菲利亚斯在这里做了与最左边锐角对应的设计。还记得吗？雅典娜女神出生在一个月亮才刚刚落下的清晨，所以东三角门楣的底边是地平线，往地平线以下驶去的就是月亮女神，也是狩猎女神戴安娜的马车。女神和马车都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个马头。我们走近来看，即使只有一个马头，透过马头我们也能看到上了一晚上的夜班的戴安娜女神已经没有了太阳神的那种蓬勃，那种力量。虽然没有马车，没有女神了，透过这个马头，我们也能看到这匹马的疲惫，累成什么样儿了呢？就连它的下嘴唇都耷拉了下来。所以通过这个马头，就能看到2400年前欧洲艺术的启蒙者古希腊雕塑艺术有多么的辉煌。” 维宏轻轻地鼓了鼓掌，说：”亲爱的，说的真好，我都听明白了。我能感受到帕特农神庙东三角门楣上神衹们外放的情感、生命力爆棚的’真实感’，连神的喜怒哀乐都直白地刻在动态里。就是这么多古希腊神的名字我还不熟悉，回去得好好补基础课了。“ 莎拉说：”维宏，补课你得慢慢来，haste makes waste.“ 维宏笑眯眯地说：”嗯，心急是吃不得热豆腐的。我要制定一个计划，循序渐进地补课。还有，俗话说得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想去雅典看看帕特农神庙。莎拉，你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去？“ 莎拉高兴地立刻说：”想去啊。我从小就很向往去希腊转转，亲眼看看历史课本里面描写的古迹。我们放假就去吧。“ 维宏说：”好，我们一言为定。“ 第13章 偶因腹痛揉合谷，风递书香忆牛津（下） 第十三章偶因腹痛揉合谷，风递书香忆牛津（下） — 14 — 过了几周，放假了。维宏就和莎拉一起去希腊雅典旅游。他们先乘坐火车从伦敦前往意大利的布林迪西，这段旅程花了45小时。然后，他们从布林迪西乘坐轮船，通过苏伊士运河前往希腊的比雷埃夫斯港。抵达比雷埃夫斯港后，再乘坐火车前往雅典。 到达雅典已是下午了。他俩根据先前做好的旅游攻略，去了普拉卡区，找了一件小旅店住了下来。普拉卡区是雅典最古老的街区之一，保留着许多19世纪的建筑。他们住的酒店就是具有历史感的建筑，为新古典主义风格。? 第二天一早，他们在街上的小餐馆里品尝了希腊的传统早餐食品，库洛里Koulouri，一种环形面包和布加撒Bougatsa，一种甜味糕点。还喝了希腊咖啡，用传统的方法煮的，把极细研磨的咖啡粉放在小咖啡壶内加水煮至沸腾，然后连水带末一并倒入小型咖啡杯里。维宏怕苦，店里人在给他煮咖啡的时候多加了糖，是中等甜度的“中度甜”（μ?τριο）。莎拉则喝微甜的咖啡。 早餐后，他们步行去了紧邻的雅典卫城遗址。 维宏目测了一下卫城山顶距离山脚约为80米左右，可以沿着100多个台阶走上山。旅游手册上说这些台阶大多是罗马时代的建筑，其修建时间约为公元52年克劳狄安时期，也有说法认为是公元3世纪罗马帝国时期建造的。 他俩沿着台阶，很快就来到山顶，看到卫城里仍保留了许多古建筑的残垣断壁。维宏很惊讶地说：“这里有这么多人在修复这座神庙呀？” 莎拉跟一位修复人员聊天，他告诉莎拉，目前，雅典卫城遗址的修复工作主要集中在帕特农神庙，主要是纠正1842至1844年间修复工作的错误，先前修复的柱子被拆除。再就是首次使用了钢筋水泥来填补缝隙，试图增强建筑结构的稳定性。 维宏对古希腊文明的体量感到很震撼，说：“即便帕特农神庙只剩残柱、山门墙体开裂，巨大的大理石柱依然能让我直观感受到古希腊建筑的恢宏。两千多年前的工匠怎样把数吨重的石材运上山顶，又精准搭建出对称的神庙？这种’人力对抗自然’的智慧远超出我的想象。” 莎拉叹了口气，对古希腊沧桑的历史感到惋惜，说：”这里缺失的雕塑，还有被埃尔金伯爵盗走的现在大英博物馆的那些雕塑、被炸碎的楣梁，要是都还在，雅典娜神庙该有多壮观。加上1687年炮弹炸毁神庙、19世纪文物被盗，好惋惜这些古希腊文明瑰宝没能完整留存。哎！“ 维宏心中对修复卫城也产生了矛盾感，说：”现在卫城里到处是脚手架和堆放的石材，我们能看到工人用钢筋水泥修补古代的柱子，我不认为这是’拯救文明’，以为现代技术能让残垣延续；我认为钢筋水泥和古老大理石格格不入，担心’修旧不似旧’，破坏了遗址的原始感。“ 他俩站在站在卫城山顶往下看，产生了古今交织的恍惚：雅典市区里19世纪新建的新古典主义建筑（如雅典科学院）和刚兴起的小洋楼尽收眼底，古老的神庙残垣与山下的现代城市重叠，他们一时恍惚自己站在两千年的时光里，一边是古希腊的辉煌，一边是当下的烟火。 维宏慢条斯理地说：”我们沿着石阶走上山来的时候，竟让我想起苏州虎丘的千人石——同样是被千年脚步磨亮的石头，只是这里的石缝里渗着海风的咸味，不像虎丘的石头带着松针的潮气。“ 莎拉睨了维宏一眼，说：”你想家了？“ 维宏点点头，说：”我绕着神庙的残柱走了三圈，越看越觉得古希腊人懂’对称’，就像我们的故宫太和殿，柱列间距分毫不差。只是太和殿是红墙黄瓦的’整’，这里是断柱残垣的’破’，可这‘破’里藏着的筋骨，比完整的建筑更让人惊心。有个希腊工人见我对着柱子画图，递来一把卷尺，指着柱身的弧度说‘entasis’（柱式收分），我突然想起课本里说，我们中国的应县木塔也有这种‘上细下粗’的弧度，原来东西方的匠人，早在千年前就想到了一处去。“ 莎拉扭头仔细打量了一下神庙的柱子，说：”还真是的。你不说，我还没有注意神庙的柱子是有弧度的。“ 这时，夕阳从云层里漏出来，照在被水泥修补过的缝隙上，新的灰和旧的白泾渭分明，竟不觉得突兀。山下的雅典城亮起灯，红屋顶上飘着炊烟，和卫城的残柱叠在一起，像一幅没画完的画。 维宏感叹地说：”我突然明白，德国哲学家谢林说的’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是没有文字的诗，强调了建筑所蕴含的文化和历史价值。原来不分东方西方，只要是用真心砌筑的屋宇，纵是断壁残垣、仅余半柱，也藏着千年前未凉的心事，待人读懂。” 莎拉说：“是啊，雅典卫城的石屋若凝了匠人的心意，哪怕时光蚀得只剩半截多立克石柱，那柱身被风雨磨平的凹槽里，还嵌着千年前凿石的叮当、献祭的吟唱，每一道斑驳纹路，都写着未被风化的心事。” 维宏正发怔时，夕阳从卫城的断墙后漫过来，金红的光顺着柱身的凹槽往下淌，把半截石柱映得像要重新立起来。 维宏忽然懂了，他轻轻揽过莎拉，靠在他身边，垂眸低声说：“古希腊的石匠当年把每一道凿痕都磨得笔直，他们哪里是在修柱子，是想让古希腊城邦的影子，能顺着这样的直棱，一直照到千百年后啊。他们那没说出口的祈愿，原是藏在光影里，和石柱一起，等夕阳来轻轻照亮。” — 15 — 第二天，维宏和莎拉来到卫城东南角的卫城博物馆参观。 博物馆位于帕特农神庙东南侧的一个自然凹陷区域。它藏在山的凹陷处，像被巨石轻轻托着，灰扑扑的砖石墙和山上的神庙浑然一体，远看竟像遗址的一部分。博物馆的建筑大部分被地形遮挡，只有门廊部分露出地面。这种设计确保了卫城的天际线不会被现代建筑破坏，保持了古代建筑群的完整性和庄严感。 从博物馆的主要展厅和入口门廊，他们看到了远处的帕特农神庙、伊瑞克提翁神庙等标志性建筑。博物馆与卫城其他建筑之间建立了视觉和精神上的联系。这种设计不仅提供了绝佳的观景体验，也强化了博物馆作为卫城文化遗产守护者的角色。 建筑周围种植了当地的植物，包括橄榄树、柏树等，这些植物既美化了环境，又与古希腊的文化传统相呼应。博物馆周围的环境设计也体现了对自然的尊重。 走进卫城博物馆，光线比大英博物馆暗得多，只有高窗透进卫城的阳光，在地板上投下长条形的光斑。展厅中央的玻璃柜里，摆着埃尔金没带走的帕特农饰带残片，最长的一块也不过半米，浮雕上的战马只露出前蹄，鬃毛的纹路还清晰，却再也凑不出大英博物馆里那种奔腾的气势。 莎拉指着旁边的展台说：“亲爱的，看台上的这尊缺了头的雅典娜雕像，基座上刻着1888年的发掘日期，是与’沉思的雅典娜’的同类作品，衣褶的弧度和大英博物馆里的残片一模一样，只是她的盾牌上还留着一点当年的红色颜料痕迹，在昏暗的光里像一团没熄灭的火。” 维宏凑近看了看，说：“真的，雅典娜盾牌上有一点颜色。我还以为古希腊雕塑都是白色的呢， 莎拉退了一步，咪着眼睛，仔细打量了”沉思的雅典娜“，说：”雅典娜的脸只露出半侧，眼窝的阴影里没有刻瞳孔，却让人觉得她的目光正落在石碑上；右手搭在胸前，手指没有具体的形态，只靠衣褶的堆叠，就显出一种轻握的姿态。这种‘不刻画细节’的克制，恰恰是它最高贵的地方。她的肩膀微微前倾，像在低头看什么重要的东西，连衣褶都跟着往胸前收，好像在轻轻按住心里的想法。她不像其他雕塑那样’张牙舞爪’，连披风的褶皱都像水流一样平缓，却让人不敢大声说话。这种‘不张扬的高贵’，比满身装饰的雕像珍贵一百倍。” 维宏听了，点点头，说：“嗯，对比大英博物馆里那尊举着胜利女神的雅典娜雕像，金箔装饰的头盔、繁复的盾牌纹路，处处在宣告’神性的威严’；而卫城的这尊雅典娜，连头盔的羽饰都刻得极简，只留三道流畅的线条，却像有风从帕特农神庙吹过，让石头有了呼吸。就像古希腊悲剧里的英雄，越是沉默，越有撼动人心的力量。” 莎拉说：”亲爱的，你总结的真好。这尊浮雕打破了希腊古风时期神祇’必须威严’的惯例，雅典娜低头凝视石碑的姿态，没有夸张的动作，也没有程式化的表情，却用’沉默的姿态’传递出超越语言的高贵感。她的肩膀微收，头盔的羽饰轻轻倾斜，连衣褶都带着一种克制的庄重——这种不依靠华丽装饰的高贵，比任何夸张的雕塑都更有力量。” 他们又看了博物馆收藏的其它文物。他们出门离开时回头望，博物馆的烟囱正冒着细烟，和卫城山上帕特农神庙的立柱在蓝天下连成一条线。 维宏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大英博物馆的帕特农展厅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饰带被平铺在墙上，灯光从侧面打过来，每一片肌肉的起伏、每一缕衣褶的曲线都看得清清楚楚，连女神发梢的纹路都像刚刻好的。可走出展厅，转头看见窗外的伦敦雾，突然觉得那些雕塑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演员，再精致也没了根。而卫城博物馆的展柜歪歪扭扭，’沉思的雅典娜’浮雕旁边堆着几块没清理的碎石，标签上只写着‘1888年出土于帕特农南墙’。可当阳光从神庙的方向照进来，浮雕上雅典娜的头盔边缘泛起金光，我突然想起古希腊人说‘雕塑是石头的呼吸’——这里的石头，还在呼吸着和两千年前一样的空气。” 莎拉眸子里升起一丝水雾，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柔意，对维宏说：“大英博物馆给了我’知识’，卫城博物馆给了我‘感觉’；前者让我知道古希腊艺术有多完美，后者让我知道，这种完美是长在这片土地上的。维宏，我突然明白，大英博物馆的藏品是’完美的展品’，而卫城博物馆是等待游子归来的祖屋，这里的残片，是’没走散的家人’。” — 16 — 离开了卫城博物馆之后，维宏和莎拉又一次去登卫城山。 冬日的雅典卫城，夕阳正一点点沉进爱琴海，最后一缕金红的光落在帕特农神庙的柱顶，把大理石地面染成暖橙色。 维宏牵着莎拉往山顶走时，手指总在西装内袋里摩挲翡翠镯的内侧——那里有块极浅的磨痕，是曾祖母戴了几十年磨出来的，像个小小的月牙。 “上次在牛津的中国学生会，”他忽然想起件事，弯腰帮莎拉拂去裙摆上的草屑，“有个广东来的学长见我袖口露着镯边，突然把自己的玉镯摘下来，说‘比一比？’——我们都把镯内侧的磨痕当暗号，他的镯身有道竖纹，是他父亲砍柴时不小心磕的，我的是曾祖母戴出来的月牙，一看就知道是‘自己人’。” 莎拉眼睛亮起来，拽着他的袖口晃了晃：“那你的’月牙痕’在哪？我能看看吗？”维宏笑着从内袋里摸出翡翠镯，红绳在指尖绕了三圈，是母亲临走前反复教他系的“牢牢系住”的法子。他把镯内侧转过来，指着那道浅痕：“你看，像不像天上的月牙？母亲说这是‘家里人戴出来的温度’，磕出来的痕是硬的，戴出来的痕是软的，就像家里人的心。” 莎拉的指尖轻轻按在“月牙痕”上，凉丝丝的玉石下，像藏着一团温温的光。莎拉的指尖停在玉镯内侧的“王”字上，维宏看了莎拉一眼，他的心猛地一跳，夕阳刚好落在莎拉的发梢，把她的眼睛染成琥珀色。维宏单膝跪地，握着她的手腕，慢慢将缠枝莲翡翠镯套进去。阳绿色的镯身刚好贴着她的腕骨，那道月牙痕刚好贴在她腕骨内侧，就藏在她掌心能摸到的地方。是他特意记着的位置。 翡翠镯戴在莎拉的手腕上，阳绿色在夕阳里泛着暖光，和远处的爱琴海连成一片。“学长说玉镯是认亲的记号，可我觉得它是认心的，”维宏望着莎拉眼里的光，声音比风还轻，“母亲刻这字时说’以后要加个新名字’，在中国，缠枝莲是‘枝蔓不折，代代相连’，这镯子陪我从上海到牛津，现在我想让它陪着你，把你名字的刻痕，和我们家的故事叠在一起。现在我想知道，你愿意让这缠枝莲，把我们的名字缠在一起吗？这道痕是曾祖母的温度，红绳是母亲的期盼，现在我想让它贴着你的手腕，磨出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新痕迹。” 风把帕特农神庙的影子投在他们身上，莎拉举起手腕，让翡翠镯对着日落的方向。阳绿色在金红的光里泛着暖，缠枝莲纹像要顺着腕子生长，和她另一只手上的银表指针轻轻挨着。“你母亲一定很温柔，”她忽然转头看着维宏，眼里映着海的光，“她把莲花刻得这么软，把一辈子的心意，都藏在这玉镯里了。” 她笑着把另一只手覆上去，掌心贴着那道软痕，“它带着你家里人的温度，现在也要变成我们的温度了，对不对？” 维宏握着莎拉的手站在山顶，掌心贴着她腕上的翡翠镯——那道曾祖母磨出的月牙痕，正被她的体温焐得温热。 “母亲临走前攥着我的手说，‘老痕是念想，新痕要和心上人一起磨’，”维宏低头看着那只镯，阳绿色在暮色里泛着柔润的光，缠枝莲纹的边缘被曾祖母、祖母、母亲戴得愈发圆润，“当时我不懂，直到刚才把玉镯套进你手腕，才明白她是想让家里的温度，能接着暖你的手。” 莎拉忽然抬起手腕，把翡翠镯往银表那边凑了凑——冰凉的玉石贴着金属表壳，竟奇异地融成了温和的触感。她笑着转了转镯身，让月牙痕和表盘上的罗马数字重叠：“你看，它们现在像一个圈了，老痕迹贴着你的过去，新痕迹会跟着我们的日子慢慢长，就像这缠枝莲，永远都不会断。” 维宏忽然发现，夕阳最后的光刚好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翡翠镯的阳绿、银表的冷白、还有两人相触的指尖，在暮色里连成一个完整的环。远处的爱琴海开始暗下来，星星一颗颗冒出来，而莎拉手腕转动时，翡翠镯和银表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把三代人的心意，和两个人的未来，都缠成了没有起点的圆。 — 17 — 维宏在雅典卫城山顶向莎拉求婚成功之后，他俩就商量着等莎拉毕业就结婚。 傍晚的牛津河畔，莎拉正蹲在石墩上喂天鹅，维宏悄悄坐在她身边，手里攥着那枚准备已久的银戒指——刻着两人名字缩写，还特意加了朵小小的茉莉花纹样。 “你爸妈同意了？”莎拉头也没回，却从口袋里掏出块黑巧克力，是维宏最爱吃的那种。维宏接过巧克力，指尖碰了碰她的手背：“同意了，但我跟他们说，毕业后要回上海。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 莎拉喂天鹅的手顿了顿，转过头看他，蓝眼睛里映着河面上的波光：“回上海？就是有你家祖传的中药店的地方？”维宏赶紧点头，把戒指拿出来：“如果你想家，我争取每年陪你回牛津好不好？” 莎拉伸手摸了摸戒指上的茉莉花，眸子里闪过一丝坚毅的光芒，柔声说：“亲爱的，我答应了嫁给你，就准备好了跟你到天涯海角。去你的家乡上海，认识你的家人，与你建起一个家庭，我都很向往。” 维宏愣住了，喉结动了动，揽过莎拉，使劲把她拥入怀中，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说“亲爱的，我爱你。” 莎拉脸颊飞起一片红晕，低头羞涩地笑了。 过了半响，维宏平复了心情，说：“亲爱的，我的家乡上海是一个很西化的大都市，很繁华。我出生和生长在上海，可能有些偏见，比较上海和伦敦，我更偏爱上海。上海与伦敦，像两枚底色迥异却同样缀满霓虹的硬币——伦敦是’老牌帝国的精密钟表’，上海是’远东丛林里野蛮生长的花’，繁华的内核里藏着完全不同的逻辑。“ 莎拉说：”是吗？你仔细说说看。“ 维宏说：”从城市骨架看，伦敦的秩序是刻在骨子里的：街道按规划的网格铺开，白金汉宫、议会大厦的新古典主义建筑庄严对称，泰晤士河上的桥都带着统一的哥特式尖顶，连电车的路线都几十年不变。而上海是’拼贴出来的城’：外滩的西式银行大楼挨着中式骑楼，法租界的梧桐大道尽头就是挤满黄包车的弄堂，苏州河上既有英国商船，也有摇着橹的小木船，连建筑风格都是“万国博览会”——今天看到巴洛克式的教堂，转过街角就是江南水乡的石库门。“ 莎拉问：”上海的生活呢？“ 维宏思索了一会儿，说：”从生活节奏看，伦敦的繁华带着’体面的慢’：上午的咖啡馆里，穿着晨礼服的绅士慢慢搅拌咖啡，读报要从头版看到广告版；下午的海德公园，人们牵着狗散步，马车跑得比汽车还慢。上海的繁华则是’拼命的快’：外滩的股票经纪人上午还在和伦敦通电报，下午就坐着黄包车去租界谈生意；霞飞路上的百货公司，早上刚上架巴黎的新款香水，傍晚就被上海太太们抢空；连弄堂里的小贩都喊得比伦敦的报童急，生怕慢一步就被人潮淹没。“ 莎拉笑了，把戒指戴在自己的无名指上，说：“听起来，你的家乡上海应该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我随你去上海，就像跟着你去雅典，去上海冒险一番。前些日子，你为了陪我去犹太会堂，特意学了希伯来语的祝福词；为了让我尝中国的月饼，跑了五条街去唐人街。现在换我陪你去上海定居，好不好” 莎拉从口袋里掏出个巴掌大的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片压平的百合花瓣，还有一小卷蓝白条纹的线。“这是我第一次带你去犹太会堂时，你别在西装上的百合，我压干了收着；这线是我妈妈织毛衣剩下的，犹太家庭的孩子出生时，都会用这种线织个小毯子。” 她把布包塞进维宏手里，指尖轻轻按在花瓣上：“我想把这个带去上海，挂在我们新家的墙上。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看到它就想起，我们第一次一起走进我熟悉的地方时，你紧张得把花瓣都攥皱了，却还是笑着说‘真好看’。” 维宏捏着布包，想起什么，从背包里翻出个铁皮盒，打开是半罐褐色的粉末。“这是我从国内带来的茉莉花茶，我妈妈说，想家的时候泡一杯，就像闻见了院子里的花香。”他舀出一勺放进莎拉手里，“等我们到了上海，我教你用盖碗泡茶，你教我用这蓝白线织小毯子——以后我们的孩子，既有中国的茶香，又有犹太的线暖。” 莎拉把茶粉凑到鼻尖闻了闻，眼睛弯成了月牙：“那我们还要在铁皮盒上贴张纸条，写‘1930年牛津河畔，我们决定一起去上海’。等老了的时候，拿给孩子们看，告诉他们，爸爸妈妈的‘根’，是从这里一起带走的。” 河面上的天鹅拍了拍翅膀，夕阳的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一个攥着百合花瓣和蓝白线，一个握着茉莉花茶和铁皮盒，像是把两个家乡的碎片，拼成了要一起带向远方的、小小的家。 — 18 — 4月的牛津，莎拉家的书房里飘着檀香与梵文手稿的墨香。维宏捧着两卷线装书站在书桌前，看着莎拉的父亲——那位以研究印度梵文闻名的东方哲学和语言的艾森教授，正用指尖轻触一页《梨俱吠陀本集》的拓片，莎拉母亲则在旁翻阅16世纪的印度史档案，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书页上投下细碎的金纹。 “教授、夫人，我今天来，是恳请你们同意我和莎拉的婚事。”维宏的声音稳而恳切，目光先落在艾森教授手边的梵文典籍上，说：“我知道您专注印度梵文与哲学，特意带了这卷《奥义书》的中文译注——我不是为了班门弄斧，是想告诉您，我懂不同文明相遇时，’理解’比‘同化’更重要。” 艾森教授放下拓片，抬眼看向他，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学者特有的审视，却藏着一丝温和，说：“你在译注里写，’梵我一如’与中国的’天人合一’相通，倒是抓住了核心。” 维宏立刻接话：“这是受您课上的启发。您说梵文里的‘爱’，是‘彼此映照’的意思，就像我和莎拉——她教我读梵文的祝福诗，我教她写中文的‘安’字，我们从不是要变成对方，而是像《奥义书》里说的，‘在对方眼里看到自己的光’。” 莎拉母亲合上手头的历史档案，目光落在维宏另一只手里的书——那是本手绘的印度与中国草木对照集，每一页都画着两种相似的植物：印度的菩提树旁配着中国的银杏，天竺葵下写着《诗经》里的“芣苢”。莎拉母亲问维宏：“你做这本集子，是想做什么？” 维宏蹙了蹙眉心，说：“我想和莎拉一起，在上海的院子里种它们。” 维宏翻开集子，指着其中一页，“您研究历史时说，文明的交融常从’共享日常’开始。莎拉从小听您讲印度史诗，我熟悉中国的典故，我们可以把这些故事讲给孩子们听，让他们知道，不管是印度的梵音，还是中国的诗词，爱的语言从来都一样。” 艾森教授突然笑了，从书架上取下一个铜制的梵文风铃，轻轻一晃，发出清越的声响：“这是我在贝拿勒斯（今瓦拉纳西）留学时买的，上面刻着梵文’吉祥’。我研究梵文几十年，发现最动人的从不是文字本身，而是文字背后‘希望彼此安好’的心意。”他把风铃递给维宏，说：“你和莎拉的文化不同，就像梵文与中文的字符差异，但只要心里装着‘让对方安好’的念头，再远的路也能一起走。” 莎拉母亲走到维宏身边，轻轻摸了摸草木集的封面：“莎拉昨天跟我说，她想写一本‘梵文与中文的爱情诗对照’，把《梨俱吠陀》里的诗句和《诗经》放在一起。我告诉她，好的历史是‘看见差异里的相同’，好的婚姻也是。”她转头看向丈夫，“你不是常说，维宏对‘文明共生’的理解，比很多专攻比较哲学的学生都透彻吗？” 维宏握着铜风铃，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却暖得发烫，说：“我向你们保证，不管在牛津还是上海，我都会和莎拉一起读梵文诗、聊历史，让我们的家，像您的书房一样，既有印度的檀香，也有中国的墨香，更有我们两个人的心意。” 风铃在阳光里轻轻晃动，梵文的“吉祥”映着草木集上的银杏与菩提——两位研究文明与历史的学者，最终从“差异共生”的智慧里，看到了女儿婚姻最坚实的底色。 艾森教授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方小小的铜印，印面上刻着细密的梵文，他用指尖轻轻抚过纹路，像在触碰一段古老的智慧。“梵文里‘婚姻’一词，源自‘???’（yoga），本意是‘联结’，却从不是‘捆绑’。”他抬头看向维宏与站在门口的莎拉，声音里带着檀香般的沉静，“《奥义书》里说，‘两人并肩而立，却如同一束光分成两道，各自照亮前路，又彼此映照’——这便是最好的联结。” 维宏握着铜风铃的手紧了紧，莎拉悄悄走到他身边，指尖碰了碰他的袖口。艾森教授将铜印在朱砂盒里轻蘸，在一张宣纸上按下——印文左边是梵文“吉祥”，右边竟是他亲手写的中文“和鸣”。“我研究梵文几十年，最忌人说’某一种文明更优越’。就像梵文的音节与中文的平仄，没有高低，只有不同的韵律。”他把宣纸递给两人，目光落在莎拉母亲身上，“艾森教授，你研究历史，该比谁都清楚：那些能长久的跨文明联结，从不是一方模仿另一方，而是像梵音与钟磬，各自发声，却能奏出和谐的调子。” 莎拉母亲笑着补充：“上周莎拉用梵文给我读《梨俱吠陀》里的婚诗，转头就拉着维宏，要他翻译成中文的七言诗。你看，他们早就在做’联结’的事了。” 艾森教授点点头，拿起那本草木集，在扉页用梵文写下一行祝福，又让维宏用中文在旁边注解。“这方印，你们带去上海。以后家里添了孩子，就让他既学梵文的‘光’，也学中文的‘明’——知道世界上有很多种表达爱的方式，却都指向同一个心意。” 铜风铃在窗下轻轻晃动，梵文的“吉祥”与中文的“和鸣”在宣纸上并肩而立。维宏看着艾森教授眼里的期许，突然明白，这位研究梵文的学者，早已用最通透的哲学，给了他们跨文化婚姻最好的指引——婚姻从不是“变成一样的人”，而是像梵文与中文那样，带着各自的纹路，却能在同一张纸上，写下“在一起”的祝福。 — 19 — 接着，维宏和艾森教授讨论了婚礼的日期。 维宏根据中国农历，查到八月八日是农历六月廿五，宜嫁娶。所以他跟艾森教授建议婚礼定在八月八日。 艾森教授考虑了一下，根据1753年的《哈德威克法案》，婚礼需在宣布结婚公告或领取结婚证之后才可举行。领结婚证时，双方必须是满了廿一岁。如果一方不满廿一岁，还必须出示父母同意此桩婚姻的证据。莎拉的生日是七月廿五日，所以他俩的结婚证在七月廿六日到八月七日之间去领就很合适。 因此，他们大家一致同意把婚礼定在八月八日上午。 根据犹太传统，在婚礼上新人和父母要在婚约上签字。 艾森教授夫妇准备的婚书，是用一幅泛黄的印度桑皮纸做底——那是艾森教授当年在贝拿勒斯留学时带回的，纸面上还留着淡淡的檀木纹理。婚书的左侧，是艾森教授用梵文写的《梨俱吠陀》婚诗，字迹清瘦却有力，每一行末尾都画了个小小的菩提叶；右侧是维宏写的中文誓词，用的是他送给艾森教授的狼毫笔，旁边题了句《诗经》里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字里行间还画着莎拉最喜欢的英国玫瑰。 最妙的是婚书中间的留白，莎拉母亲用钢笔写了一段短序，把印度史诗《罗摩衍那》里的“不离不弃”，和中国《左传》里的“相敬如宾”放在一起讲：“昔者罗摩与悉多，历劫而情不变；古有梁鸿与孟光，举案而意相合。今维宏与莎拉，一习华夏之礼，一承天竺之智，虽言语殊途，然心意同归——此所谓‘文明各异，爱无不同’。” 婚书的右下角，艾森教授盖了那方“吉祥和鸣”的铜印，朱砂红印在桑皮纸上，像朵盛开的莲花；莎拉母亲则别上了一小片压干的菩提叶和玫瑰花瓣，用细丝线绑在一起，旁边写着“菩提喻智，玫瑰喻情，智情相守，方为长久”。 莎拉第一次看到婚书时，特意让维宏教她读梵文婚诗里的“联结”一词，又学着用中文写“爱”字。 艾森教授站在一旁笑，说：“这婚书不用装裱在镜框里，就卷起来放在木盒里，以后每年结婚纪念日，你们就拿出来，一个读梵文，一个读中文，再添一句当年的故事——等老了翻开，就是你们自己的’跨文明史诗’。” 阳光透过书房的窗，照在桑皮纸的婚书上，梵文的曲线、中文的横平竖直，还有菩提叶与玫瑰花瓣，在纸上拼成了最特别的祝福——就像他们的婚姻，带着不同文明的印记，却紧紧连在一起，成了独一份的风景。 伴手礼里的中式喜糖是维宏特意为跨文化亲友准备的“中国味道”，那时候，在牛津镇上买不到现成的，得提前一周手工做，细节里全是巧思： 选的是“芝麻酥糖”——做法简单又耐放，适合夏天。维宏请中国留学生社团的学姐帮忙，用从唐人街买来的麦芽糖、白芝麻和少量冰糖做原料：先把麦芽糖和冰糖放小铜锅里，用炭火慢慢熬到融化（不能煮糊，否则会发苦），然后倒入炒香的白芝麻，快速拌匀后倒在案板上，用擀面杖擀成1厘米厚的方块，放凉后切成2厘米见方的小块。 每块酥糖都用白色棉纸包裹，棉纸是维宏从牛津印刷厂买的空白纸，自己用毛笔在右上角写一个小小的“喜”字——特意选了浅红色墨汁，不张扬却有中式韵味。包好的酥糖和小罐蜂蜜、纸扇一起放进白色纸袋，纸袋上贴一张圆形贴纸，左边印英文“Sweet Wishes”，右边画一朵简笔茉莉花，和新娘头纱上的装饰呼应。 — 20 — 维宏和莎拉的婚礼是在艾森教授家的后花园举办的。草坪精心修剪过，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青草香气。沿着木栅栏的一圈玫瑰花开得很灿烂。园子当中搭了一个竹艺拱门，插满了树叶和鲜花。 后门外摆了几张长条桌和椅子，桌上摆好了香槟和酒杯。还有维宏和朋友们手工做的芝麻酥糖。 等到邀请的家人们、朋友们到到来之后，婚礼就正式开始了。 维宏请了自己的指导教授约翰·卡文迪许（John Cavendish）来担任证婚人。 维宏先款款走到拱门前，然后请卡文迪许教授走上前来。 接着艾森教授挽着莎拉慢慢走来，维宏伸出手来，接过艾森教授递过来莎拉的右手。艾森教授低声对维宏说：“小子，我把女儿交给你了。你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看护她。” 维宏看着艾森教授，认真地说：“我一定会护莎拉周全，保她一辈子幸福。” 卡文迪许教授说：“迈克尔，请把婚书送过来。” 闻声，莎拉弟弟迈克尔端着一只木盒，与妈妈一起走到拱门前。迈克尔把木盒递给维宏。 维宏捧着木盒走到莎拉面前时，指腹还沾着打开盒盖时蹭到的檀香——那是教授特意在盒里垫的檀木衬纸，让婚书连带着祝福都浸着淡淡的香气。 “这是我们的婚书，左边是你父亲写的梵文婚诗，右边是我写的中文誓词。”维宏打开木盒，指尖轻轻拂过纸面，“你母亲在中间写了印度史诗和中国典故，说不管是罗摩与悉多，还是梁鸿与孟光，相爱的心意从来都一样。”莎拉低头看着那片绑在一起的菩提叶与玫瑰花瓣，突然红了眼眶，伸手碰了碰母亲写的短序：“我妈妈昨天跟我说，这婚书最特别的不是字，是‘我们都在上面留了痕迹’——你看，连你写的‘爱’字旁边，我偷偷画了个小笑脸。” 这时教授走上前，手里拿着那方铜印，母亲则捧着一小碟朱砂。“按照东方的习俗，婚书要新人共同盖印才完整。”教授把铜印递给两人，让他们的手一起握住印柄，“梵文里‘联结’的意思，今天你们该懂了——不是一个人跟着另一个人，是两个人一起，在同一张纸上留下彼此的印记。”莎拉握着维宏的手，慢慢将铜印按在婚书的左下角，朱砂红印落纸时，园子里突然响起了风铃声——是教授挂在拱门上的梵文风铃，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母亲笑着擦了擦莎拉的眼泪：“以后每年纪念日，你们就像我和你父亲说的那样，在婚书后面添一句话，一个用梵文，一个用中文。等你们有了孩子，就让他看看，他的父母是怎样用两种文字，写了一辈子的‘在一起’。” 维宏把婚书卷起来，用莎拉织的蓝白条纹线系好，再放回木盒里。阳光照在木盒上，透过盒缝落在婚书的字里行间，仿佛连那些不同的文字，都在光影里连成了线——就像他们两个人，带着梵文的祝福、中文的誓言，还有两家父母的心意，把不同的文明，织成了属于自己的、最温暖的联结。 来婚礼的亲朋好友中，对刚才婚书里提到的几个历史上的人物很感兴趣，就问证婚人卡文迪许教授。他回答说：“你们提的问题就必须由艾森教授和维宏来回答了。” 于是，艾森教授就像在课堂上讲课那样，说：“罗摩是印度史诗《罗摩衍那》的核心英雄，毗湿奴神的化身，以勇武、仁厚和恪守’法’（职责与道义）闻名；悉多是罗摩的妻子，象征忠贞与圣洁，是理想女性的典范。他们的核心故事围绕’忠诚与救赎’展开：罗摩为遵守父亲承诺自愿流放14年，悉多毅然随行；期间悉多被魔王掳走，罗摩联合神猴哈努曼历经艰险将她救回。即便面对世人对悉多贞洁的质疑，罗摩虽迫于’法将她暂时送走，但最终仍与洗清冤屈的悉多重逢，二人的故事成为印度文化中爱情与责任的象征。“ 维宏接着说：”梁鸿是中国东汉时期的隐士、学者，以品行高洁、不慕名利著称；孟光是他的妻子，两人因“举案齐眉”的典故成为中国历史上夫妻相敬如宾的典范。他们的核心故事围绕’相敬’展开：孟光相貌普通但品德贤淑，与梁鸿婚后放弃富裕生活，共居山野。每次孟光给梁鸿送饭时，都会将盛饭的托盘举到与自己眉毛平齐的高度，以示对丈夫的敬重；梁鸿也会恭敬地接下，二人始终保持平等尊重的相处模式。“ 卡文迪许教授总结到：”所以，婚书里面提到的人物都是印度和中国历史上的模范夫妻。” 大家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卡文迪许教授提议道：“让我们举起酒杯，为新郎新娘祝福！” 这时，大家才注意到桌上的芝麻酥糖，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维宏笑着解释道：“这是中国的’甜蜜祝福’，像你们的苹果蜂蜜一样，吃了会有好运气”。 很多小朋友第一次吃芝麻酥糖，吃完还拉着父母去问能不能再要一块。这包手工喜糖，成了最受欢迎的伴手礼，比任何现成礼物都让人记得住。 — 21 — 维宏莎拉的婚礼结束后，那些带着历史文化印记的物件没有被随意收起，反而成了这个跨文化小家的“第一代传家宝”。 铺在婚礼桌上的白色亚麻布，莎拉没有直接叠起来，而是在上面绣上了婚礼当天的关键信息——她用英文绣了“维宏与莎拉”和“1931.8.8 Oxford”。莎拉又让维宏用毛笔在旁边补了一行中文“中英联姻，永结同心”。绣好后，她做了个深色布套，把桌布收藏起来了。 他们的婚书被放进了维宏从国内带来的樟木箱里——箱子是他祖父传下来的，内壁贴着民国报纸剪报。维宏特意在婚书背后用中英文写了一段“后记”，讲清每一条承诺的由来。樟木箱放在卧室最显眼的柜子上，成了他俩婚礼故事的“百宝箱”。 莎拉母亲汉娜把自己的钢琴送给莎拉做结婚礼物。这架施坦威钢琴是汉娜父亲送给她的结婚礼物。 婚后不久，维宏收到了到上海圣约翰大学任教的邀请。他跟莎拉商量好了之后，决定夫妻一起回到上海。 临出发之前，维宏写了一首小诗： 合谷为月老 昔年牛津初遇时，伊患腹疾蹙眉梢 。 我执伊手揉合谷，虎口轻温痛渐消 。 彼时未觉红绳系，只记书香绕指腰 。 如今回首姻缘路，方知此穴是良媒 。 不借月老手中线，合谷凝情定此生 。 岁岁常思旧时处，犹闻当日语如潮 。 第14章 归帆携得英伦月，沪上春风拂桃李 第十三章归帆携得英伦月，沪上春风拂桃李 — 1 — 经过40多天的海上生活，维宏和萨拉乘坐大英轮船公司的海轮从英国的伦敦港出发，经英吉利海峡进入北大西洋，再通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地中海，穿越苏伊士运河进入红海，经曼德海峡进入阿拉伯海，向东穿越印度洋，通过马六甲海峡进入南海，最后抵达上海港。 那天的上海港，晨雾还没散透，维宏已牵着莎拉踏上码头。他指尖轻轻拂过妻子琴谱袋的边角，那里还沾着英伦的夜露——昨夜邮轮上，莎拉曾指着舷窗外的月亮笑，说要把这轮月“携”来上海，如今倒真随归帆落进了黄浦江的波光里。 莎拉第一次来到上海，和维宏住在圣约翰大学校附近一栋两层楼里，这栋楼是法式风格的建筑，小巧别致。莎拉在家里教授私人钢琴课，维宏在大学任教。 莎拉通过钢琴课结交了许多朋友。空闲时间里，她收集了不少中国音乐黑胶唱片，其中《茉莉花》是莎拉最喜欢的中国民歌之一。 维宏擅长烹饪。课余后，他做了许多美味的本帮菜。男士居家烹饪在当时还是很少见的。他们在上海的生活幸福而平静。 那是些沉浸在春风与书卷气里的美好时光。一天，维宏准备在课上讲解英国诗人济慈的《秋颂》： 雾气洋溢、果实圆熟的秋， 你和成熟的太阳成为友伴； 你们密谋用累累的珠球， 缀满茅檐下的葡萄藤蔓； 使屋前的老树背负着苹果， 让熟味透进果实的心中， 使葫芦胀大，鼓起了榛子壳， 好塞进甜核；又为了蜜蜂 一次一次开放过迟的花朵， 使它们以为日子将永远暖和， 因为夏季早填满它们的黏巢。 谁不经常看见你伴着谷仓？ 在田野里也可以把你找到， 你有时随意坐在打麦场上， 让发丝随着簸谷的风轻飘； 有时候，为罂粟花香所沉迷， 你倒卧在收割一半的田垄上， 让镰刀歇在下一畦的花旁； 或者，像拾穗人越过小溪， 你昂首背着谷袋，投下倒影， 或者就在榨果架下坐几点钟， 你耐心地瞧着徐徐滴下的酒浆。 啊，春日的歌哪里去了？但不要 想这些吧，你也有你的音乐—— 当波状的云把将逝的一天映照， 胭红抹上残梗散碎的田野， 这时啊，河柳下的一群小飞虫 就同奏哀音，它们忽而飞高， 忽而下落，随着微风的起灭； 而群羊在山圈里高声咩叫； 篱下的蟋蟀在歌唱，在园中 红胸的知更鸟就群起呼哨； 丛飞的燕子在天空呢喃不歇。 备课到这儿，维宏联想到唐代王维的《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他对莎拉说：“你看，西方的秋是’成熟的太阳’，东方的秋藏在雨后的山雾里，都藏着温柔。” 话音刚落，莎拉心领神会地弹奏起《春之声圆舞曲》的旋律。春风从敞开的窗钻进来，拂过维宏案头的诗集，也拂过莎拉琴键上的指尖，连窗外的桃李树都似被逗笑，簌簌落下几朵花苞。 — 2 — 三月里学校组织种桃树，维宏握着铁锹挖坑，莎拉蹲在一旁，学着学生的样子把桃树苗扶稳。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水壶跑过来：“莎拉老师，您看这树苗能活吗？” 莎拉笑着点头，用刚练熟的中文答：“会活的，春风会’拂’它长大。” 维宏听见，顺势把铁锹递给学生：“就像咱们读诗、弹琴，慢慢来，总会开出花。” 夕阳把几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新栽的桃树苗立在春风里，枝桠轻晃，像在应和这满是希望的光景。 转眼到了深秋，桃树枝头虽没了花苞，却缀着几颗泛红的小果子。维宏索性把文学课搬到了桃树下，手里捧着英国诗人雪莱的 ”Ode to the West Wind” (5) Make me thy lyre, even as the forest is: What if my leaves are falling like its own! The tumult of thy mighty harmonies Will take from both a deep, autumnal tone, Sweet though in sadness. Be thou me, impetuous one! Drive my dead thoughts over the universe Like withered leaves to quicken a new birth! And, by the incantation of this verse, Scatter, as from an unextinguished hearth Ashes and sparks, my words among mankind! Be through my lips to unawakened earth The trumpet of a prophecy! O, wind, If Winter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维宏兴致勃勃地接着朗诵了郭沫若翻译的这首诗的第五段： 《西风歌》 （五） 请把我作为你的瑶琴如像树林一样： 我纵使如败叶飘飞也将无妨！ 你雄浑的和谐的交流 会从两者得一深湛的秋声，虽凄切而甘芳。 严烈的精灵哟，请你化成我的精灵！ 请你化成我——你个猛烈者哟！ 请你把我沉闷的思想如像败叶一般， 吹越乎宇宙之外促起一番新生！ 请你用我的诗句作为咒文， 把我的言辞散布人间， 如像从未灭的炉头吹起热灰火烬！ 请你从我的唇间吹出醒世的警号！ 严冬如来时，哦，西风哟， 阳春宁尚迢遥？ 维宏对莎拉解释了这个版本的由来：“1923年，郭沫若将雪莱的这首诗译介到中国，他把这首诗译为《西风歌》，这是目前已知的最早的中译本。郭沫若的翻译重气韵，不拘泥于原文语序，采用’创作的精神来翻译诗歌’，较多地采用意译，大量打散原诗的句与行。” 莎拉说：“If Winter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我好喜欢雪莱的这句诗。” 维宏点点头，说“严冬如来时，哦，西风哟，阳春宁尚迢遥？” 他忽然指向枝头：“这就像北宋苏轼的《赠刘景文》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不同的话，说的都是时光里的盼头。” 莎拉抱着手风琴坐在一旁，见学生们听得入神，轻轻拉响了《友谊地久天长》的旋律。风卷着落叶飘过课本，有学生伸手接住一片，笑着说：“王老师、莎拉老师，明年春天咱们还来这儿看桃花好不好？”两人相视而笑，月光从枝桠间漏下来，竟和初到上海那晚的月色，有了几分相似。 深夜的灯下，维宏在批改学生的文学课笔记，莎拉则在整理钢琴课的乐谱，桌上还放着白天从桃树上摘的小果子。 “今天有个学生说，想把《再别康桥》弹成钢琴曲。”莎拉忽然开口，指尖轻轻划过琴谱上的音符。 维宏抬头，见月光正落在妻子的发梢，恍惚间又想起在英国的日子。“那咱们可以试试，”他笑着把一颗果子递过去，“就像咱们把英伦的月亮带来上海，也能把东方的诗，揉进西方的旋律里。” 窗外的夜很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远处电车声，悄悄裹着这满室的温情，酿成了异乡岁月里最安稳的时光。 — 3 — 维宏在给三年级的学生上“英国文学”这门课中，讲到了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的诗歌， Lucy Gray, or Solitude： OFT I had heard of Lucy Gray: And, when I crossed the wild, I chanced to see at break of day The solitary child. No mate, norade Lucy knew; She dwelt on a wide moor, — The sweetest thing that ever grew Beside a human door! You yet may spy the fawn at play, The hare upon the green; But the sweet face of Lucy Gray Will never more be seen. "Tonight will be a stormy night — You to the town must go; And take a lantern, Child, to light Your mother through the snow." "That, Father! will I gladly do: ''Tis scarcely afternoon — The minster - clock has just struck two, And yonder is the moon!" At this the Father raised his hook, And snapped a faggot - band; He plied his work; — and Lucy took The lantern in her hand. Not blither is the mountain roe: With many a wanton stroke Her feet disperse the powdery snow, That rises up like smoke. The storm came on before its time: She wandered up and down; And many a hill did Lucy climb: But never reached the town The wretched parents all that night Went shouting far and wide; But there was neither sound nor sight To serve them for a guide. At day - break on a hill they stood That overlooked the moor; And thence they saw the bridge of wood, A furlong from their door. They wept — and, turning homeward, cried, "In heaven we all shall meet;" — When in the snow the mother spied The print of Lucy''s feet. Then downwards from the steep hill''s edge They tracked the footmarks small; And through the broken hawthorn hedge, And by the long stone - wall; And then an open field they crossed: The marks were still the same; They tracked them on, nor ever lost; And to the bridge they came. They followed from the snowy bank Those footmarks, one by one, Into the middle of the plank; And further there were none! — Yet some maintain that to this day She is a living child; That you may see sweet Lucy Gray Upon the lonesome wild. O''er rough and smooth she trips along, And never looks behind; And sings a solitary song That whistles in the wind. 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是英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奠基人之一，被誉为“湖畔派诗人”核心，其诗歌以“自然即心灵解药”为核心，重塑了英国诗歌的情感表达范式。 英国文学浪漫主义风格（18世纪末-19世纪中叶）以“重情感、崇自然、尊个性”为核心，打破古典主义的理性束缚，主张用诗意笔触捕捉心灵与世界的共鸣，核心特征可概括为三点： 1. 情感表达：以“心灵真实”替代“理性克制” 2. 意象选择：以“自然”为心灵的“镜像与归宿” 3. 创作视角：以“个人体验”对抗“集体叙事” 简言之，英国浪漫主义文学像“一场心灵的解放运动”——它让文学从“理性的枷锁”中挣脱，转而以情感为魂、自然为骨、个人为镜，既记录了时代的精神困境，也为后世文学留下了“尊重心灵真实”的创作底色。 维宏选取了徐志摩发表于上海《时事新报》副刊《学灯》上的翻译版本《葛露水》作为对照： 《葛露水》 我常闻名葛露水： 我尝路经旷野 天明时偶然遇见 这孤独的小孩。 无伴，露水绝无相识， 她家在一荒凉的沼泽 ——一颗最稀有的珍珠 偶尔掉落人家呵！ 精灵的雏麋嬉嬉茸茸， 玲珑的野兔逐逐猭猭， 可怜露水儿的香踪 已经断绝了尘缘。 “今晚看来要起风涛， 你须镇上去走一遭， 携一个灯，儿呀！去照 你娘雪地里回家才好。” “爹呀！儿愿意极了， 此刻时光还早—— 那教堂钟才打两下， 那边月儿倒起来了！” 露水喜孜孜出门上道， 好比个小鹿儿寻流逐草； 那小足在雪地里乱蹦， 溅起一路的白玉烟梨花脑。 那无情的风涛偏早到， 可怜她如何奋斗得了； 她爬过了田低和山高， 但她目的地总到不了。 那可怜的父母终夜 四处里号呼寻找； 凶惨的黑夜无听无见， 失望的双亲泪竭声槁。 天明了！老夫妇爬上山额， 望见了他们的沼泽， 又望见那座木桥 离家约半里之遥。 他们一头哭一头走，哭道： “我们除非是在天上相会了。” ——娘在雪里忽然发现， 小小的足印，可不是露水的吗？ 于是从山坡下直下去， 他们踪迹那小鞋芒； 穿过一架破碎的荆篱， 缘着直长的石墙； 他们过了一座田， 那足迹依旧分明； 他们又向前，足迹依然， 最后走到了桥边。 河滩雪里点点足印， 不幸的父母好不伤心； 足迹点点又往前引， 引到了——断踪绝影。 ——但是至今还有人说， 那孩子依旧生存； 说在寂寞的荒野 有时见露水照样孤行。 她跋涉苦辛，前进前进， 不论甘苦，总不回顾， 她唱一支孤独的歌， 在荒野听如风筝。 维宏分析了徐志摩翻译的华兹华斯诗歌，认为徐志摩的译文的核心特点是“以中式诗意适配西方情感”，具体可归纳为三点： 译名融入传统意象：如将“Lucy Gray”译为“葛露水”，用“露”的“短暂易逝”暗合原诗人物命运，用“葛”的“质朴荒野感”呼应原诗场景，让西方人名承载中式文化联想。 语言贴近古典诗形：多采用五言、七言句式，兼顾韵律感与可读性。例如“我常闻名葛露水：我尝路经旷野”，以简练的中式诗句节奏，传递原诗的叙事感，降低中国读者的理解门槛。 情感表达偏向主观化：翻译时会强化个人情感共鸣，比如将原诗中对露西的“同情”，通过“可怜露水儿的香踪，已经断绝了尘缘”这类直白抒情的句子放大，让译文更贴近徐志摩自身浪漫细腻的文风。 接着，维宏也分析了徐志摩翻译的《葛露水》存在一些不足之处，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 韵律未能完全还原：原诗采用了较为整齐的双交韵，且三音步和四音步交替出现，具有独特的韵律美。而徐志摩的译文虽注重音乐性，但并未完全反映出原歌谣体诗的韵律，如韵式未严格遵循原诗的abab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原诗韵律之美的传达。 语言风格与原诗有差异：徐志摩的译文采用了中国传统诗歌的形式和语言风格，如五言、七言句式等，虽然这种翻译方式符合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但与原诗的语言风格有所不同，可能会使读者对原诗的风格特点产生误解。 内容传达存在局限性：徐志摩在译诗选材方面具有主观随意性，诗歌译作大都反映了自己当时短暂的情感与情绪，在很多情况下带有随手拈来的性质。这可能导致他在翻译《葛露水》时，对原诗的理解和传达不够全面和深入，无法完全展现原诗的丰富内涵。 — 4 — 接下来，维宏给学生们介绍了前几年遇空难不幸逝世的徐志摩，他在1922年翻译了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的诗歌《葛露水》。徐志摩（1897年1月15日—1931年11月19日），原名章垿，字槱森，后在海外留学时改字为志摩。他是浙江海宁人，是中国近代著名诗人、散文家，新月诗派代表人物 。 1918年，他从美国留学后返回中国，此次回国后曾在北京大学等校任教，也开始更深入地参与国内文化活动。 1922年，在英国剑桥大学游学结束后回国，剑桥旧时也翻译为康桥。这次回国后他投身新月派文□□动，创作与文学活动进入活跃期。 徐志摩于1922年返国后在《学灯》等报刊上发表大量诗文，其最早译作《葛露水》于1922年1月31日发表在《学灯》上。 维宏选择了徐志摩发表在1928年12月10日《新月》月刊第一卷第10号上的《再别康桥》给学生们作对比欣赏。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首诗写于1928年秋。那年，徐志摩第三次出国，7月他重返康桥，拜访了英国哲学家伯特兰·阿瑟·威廉·罗素（Bertrand Arthur William Russell） 。在罗素家住了一夜之后，徐志摩独自重游了康桥。11月6日，徐志摩乘船从英国返回中国途中，写下了《再别康桥》。 这首诗是徐志摩对剑桥求学时光的温柔回望，以“轻轻的”“悄悄的”贯穿始终，用金柳、青荇、星辉等意象织就“告别之美”，既藏着对过往的眷恋，也带着不扰往昔的克制，是中国现代新诗中“情景交融”的典范。 维宏对《再别康桥》诗句做了细致的分析： 徐志摩1928年欧洲之行触发的康桥回忆，几乎句句藏在《再别康桥》的细节里，每处场景都能对应他此行的“实景所见”与“心境所感”： 1.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故地重游的实景唤醒 1928年他重返康桥时，曾在傍晚沿康河漫步，河畔的柳树仍如1921年求学时那般垂拂水面。夕阳将柳叶染成金黄，光影落在河面上的画面，与他记忆中“康桥的诗意底色”完全重合。“新娘”的比喻，既是对眼前金柳柔美姿态的赞叹，更暗含对“初见康桥时纯粹心动”的回忆——当年初到剑桥的他，正是被这样的景致震撼，此次重见，实景瞬间唤醒了这份初心。 2. “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对青春自由的回望 康河底的青荇是他当年常观察的景致，1921年他曾与友人撑船穿梭于水草间，感受“无拘无束的学术与生活”。1928年再看青荇“招摇”，眼前的水草依旧自在，但他已历经国内文坛的纷争、婚姻的一地鸡毛。此时的“招摇”，既是实景中水草的动态，更像记忆里“青春自由”在向他招手，让他忍不住生出“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的渴望——渴望重回当年无牵挂的状态，这是现实与记忆碰撞出的情感共鸣。 3. “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告别之旅的遗憾弥补 1928年是他的“欧洲告别行”，此次离开后大概率不会再回康桥。他特意再次撑篙游河，试图复刻当年“漫溯康河”的体验，却发现“满船清梦压星河”的心境已难重现。诗句里的“寻梦”，正是他此行的核心动作——在实景中寻找当年的记忆碎片，哪怕明知“梦难寻”，仍想通过撑篙的动作，与过去的自己做一次郑重告别。 4.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物是人非的心境收束 1928年离开康桥时，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踏上归程。这份“悄悄”，既是对康桥的温柔尊重，更藏着“物是人非”的感慨：当年初到康桥是“满怀憧憬地来”，如今离开是“带着遗憾与怀念地走”。“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洒脱，实则是对“无法留住美好”的释然——他知道康桥的记忆只能留在心里，实景中的“云彩”（象征眼前的美好）带不走，不如体面告别，让记忆停留在最纯粹的模样。 这些诗句看似是对康桥景致的描写，实则是1928年“故地重游 告别心境”双重作用下，记忆与现实交织的产物，每一句都是他此行触发回忆的直接印记。 维宏在介绍《再别康桥》的写作背景时，也提到了英国哲学家伯特兰·阿瑟·威廉·罗素对徐志摩的影响。 伯特兰·罗素于1872年5月18日出生，1970年2月2日逝世 。他是二十世纪英国著名的哲学家、数学家、逻辑学家、历史学家、文学家，也是分析哲学的主要创始人之一 。 1920年，徐志摩为了师从罗素，放弃了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的攻读，前往英国。然而，当他到达英国时，罗素已前往中国讲学。后来，徐志摩改读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跟随导师拉斯基攻读政治经济学博士学位。1921年，徐志摩经狄更生介绍进剑桥王家学院做特别旁听生，这期间他虽与罗素结识并成为朋友，常参加罗素的演讲会，也到罗素家中拜访，但并未正式跟随罗素学习。 罗素的思想对《再别康桥》的影响，并非直接的观点植入，而是通过“理性看待情感”与“对精神家园的珍视”这两个核心维度，让诗歌的告别多了克制的深度，少了泛滥的伤感。 从“理性看待情感”来看，罗素主张用清醒的态度面对情感的得失，而非沉溺于激烈的悲喜。这一点体现在《再别康桥》的告别姿态里：诗中没有“执手相看泪眼”的直白伤感，只有“轻轻的招手”“挥一挥衣袖”的温和动作。这种克制，正是徐志摩受罗素影响后，对过往康桥情感（无论是对林徽因的遗憾，还是对青春的眷恋）的理性梳理——他承认这份情感的珍贵，却不纠缠于失去的痛苦，而是以“不带走一片云彩”的释然，完成对这段记忆的体面告别，这恰是罗素“理性驾驭情感”思想的诗意表达。 从“对精神家园的珍视”来看，罗素认为人需要一个能安放灵魂的精神寄托，以对抗现实的混乱。对徐志摩而言，康桥就是这样的精神家园，而这份认知与罗素的思想高度契合。诗中“金柳”“青荇”“星辉”等意象，不只是单纯的风景，更是他精神家园的具象符号——他“甘心做一条水草”，渴望融入康河，本质上是在现实（与陆小曼婚姻的压力）中感到疲惫时，向精神家园寻求慰藉，这与罗素“精神寄托能让人获得内心安宁”的观点完全一致，也让诗歌的意境超越了个人离别，多了对精神归宿的坚守。 — 5 — 在下一次课上，维宏纠正了上次课中引用的《再别康桥》版本发表的时间：是1931年发表在《新月诗选》上的，也收录在同年徐志摩的诗集《猛虎集》中。 维宏在黑板上抄写了徐志摩发表在1928年12月10日《新月》月刊第一卷第10号上的《再别康桥》初版本：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追寻？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维宏让学生们比较在上节课中讲解的《再别康桥》，指出1831年徐志摩对这首诗做的修改。 关键修改之一是第五节中，把“追寻”改成了“寻梦”。“追寻”更像是一个急促的自我追问，语气偏于现实和理性。 “寻梦”更贴切全诗的意境，“梦”是诗眼，指代往昔的美好回忆和理想。这个词更空灵、更诗意，与下文的“彩虹似的梦”形成呼应。 最著名、最关键的修改是第七节里，1928年的初版是“我挥一挥袖”， 1931年版本里加了一个字，改成了”我挥一挥衣袖“。 ”我挥一挥袖“表达的动作略显仓促、简单，甚至带有一点决绝的意味。 ”我挥一挥衣袖“增加了”衣“字，动作立刻变得优雅、舒缓、富有画面感和仪式感。这个动作延长了告别的时间，将那种依依不舍、无限眷恋又故作洒脱的复杂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是画龙点睛之笔。 维宏总结道，从1928年初版到1931年定稿，徐志摩的两处修改虽然微小，但极大地提升了诗歌的艺术境界： 1. 从“追寻”到“寻梦”：意境的深化 “寻梦”直接将读者的联想引向一个虚幻、美好的精神世界，与全诗回忆、留恋的主题高度统一。它比略显直白的“追寻”更具朦胧美和诗歌的张力。 2. 从“挥袖”到“挥衣袖”：情感的升华 这是中国新诗史上最成功的修改案例之一。“衣袖”这个意象，承袭了中国古典诗词中“衣”与“别离”、“思念”相关的文化内涵（如“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拂袖而去”等），使得一个简单的动作充满了古典的韵味和无限的柔情。它让告别不再是瞬间的行为，而是一个可以被凝视、被品味的过程。 总结起来，1931年的定稿版本通过这两个关键的改动，使诗歌的意象更和谐、情感更细腻、意境更深远。我们如今能欣赏到如此完美的《再别康桥》，正是得益于徐志摩这种对语言近乎苛刻的锤炼和追求。因此，文学研究和教学中，普遍以1931年的修订本为准。 — 6 — 维宏在高年级教授“英国文学”这门课，很受学生们的喜爱。特别是维宏在讲课过程中，通过中西文学的比较，使这门课程更加具有启发性。 在讲解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的作品时，他选择了留学英美的徐志摩翻译的《葛露水》。一来是因为徐志摩的译文风格既有中国古典诗词的风韵，也有那时新文化运动的特点；二来，华兹华斯是对徐志摩很有影响的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的作品《葛露水》也是徐志摩首个翻译作品。 在课堂上，维宏对比了华兹华斯的《葛露水》与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从《再别康桥》中能看到华兹华斯《葛露水》的间接影响，核心体现在“自然意象的情感化处理”与“叙事性抒情的留白感” 两个层面。 华兹华斯在《葛露水》中，将荒野、沼泽等自然场景与露西的命运深度绑定，让自然成为情感的“载体”而非单纯背景；徐志摩在《再别康桥》中，也把康桥的“金柳”“柔波”“星辉”转化为情感符号——金柳是“新娘”，柔波里“甘心做一条水草”，这种“以自然写情”的思路，与华兹华斯“自然即情感延伸”的手法高度契合。 同时，《葛露水》结尾“露西仍在荒野独行”的留白式抒情，传递出“遗憾却绵长”的余味；《再别康桥》以“悄悄是别离的笙箫”“沉默是今晚的康桥”收束，同样用含蓄的场景留白替代直白抒情，二者都追求“情感藏于场景之下”的细腻感，这种抒情节奏的共鸣，也暗含着华兹华斯对徐志摩的影响痕迹。 维宏对《再别康桥》与《葛露水》中的自然意象也做了对比，分析这两首诗歌的情感载体的共通性。 意象功能：情感的“绑定器” 在《葛露水》中： 1. 荒野/沼泽：“她家在一荒凉的沼泽”，沼泽的“荒凉”不只是地理场景，更绑定露西“无伴无识”的孤独命运，自然的萧瑟与人物的孤寂完全重合； 2. 风雪：“那无情的风涛偏早到”，风雪是推动悲剧的“角色”，其“无情”直接对应露西的“可怜”，自然现象成为情感冲突的载体。 在《再别康桥》中： 1. 金柳：“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柳的“柔美”绑定对康桥的“珍视”，将景物转化为带爱慕感的“人化意象”，自然美与情感美完全融合； 2. 柔波：“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柔波的“温润”绑定对康桥的“眷恋”，让“愿融入自然”的渴望有了具象落点，自然场景成为情感的寄托处。 意象功能比较结论：二者都拒绝让自然成为“背景板”，而是让自然意象与核心情感深度绑定——华兹华斯用“荒野风雪”写“悲剧孤独”，徐志摩用“金柳柔波”写“眷恋不舍”，本质都是“以自然之形，载内心之情”，手法逻辑高度一致。 意象氛围：留白的“催化剂” 在《葛露水》中： 足迹：“河滩雪里点点足印……引到了——断踪绝影”，“断踪”的意象不直接说“露西逝去”，而是用自然痕迹的“消失”留白，让“遗憾”在场景中自然流露； 2. 风筝般的歌：“她唱一支孤独的歌，在荒野听如风筝”，“风筝”的缥缈感不直接说“思念绵长”，而是用自然声响的“隐约”留白，让“怀念”在氛围中蔓延。 在《再别康桥》中： 星辉：“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星辉”的“璀璨”不直接说“记忆美好”，而是用自然光影的“明亮”留白，让“愉悦”藏在场景的绚烂里； 沉默的笙箫：“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的自然氛围不直接说“不舍离别”，而是用万物的“安静”留白，让“伤感”在寂静中沉淀。 维宏总结道，《葛露水》与《再别康桥》都善用自然意象的“氛围感”制造留白——华兹华斯用“断踪、风筝”让悲剧余味绵长，徐志摩用“星辉、沉默”让离别情绪含蓄，都避免直白抒情，而是让情感通过自然意象的“暗示”传递，这种“藏情于景”的留白手法，是华兹华斯对徐志摩最明显的影响痕迹。 通过这样的对比，能清晰看到，徐志摩在《再别康桥》中对自然意象的运用，延续了他译《葛露水》时感受到的华兹华斯风格——不把自然当“装饰”，而让它成为情感的“化身”与“留白的媒介”，最终让诗歌既有画面的具象感，又有情感的绵长感。 维宏还介绍了《再别康桥》与《葛露水》（徐译本）中抒情节奏与语言句式的关联： 一、抒情节奏：“缓行式”铺陈的共通性 华兹华斯《葛露水》（徐译本）的抒情节奏，是“随场景推进慢慢渗透情感”的缓行模式——从“路经旷野遇露西”，到“风雪中寻踪”，再到“足迹断影留遗憾”，情感不是突然爆发，而是跟着叙事场景的脚步，像“雪地里的足迹”一样慢慢延伸，最后才让“惋惜”自然落地。 徐志摩《再别康桥》完全延续了这种节奏：开篇“轻轻的我走了”是“缓起”，接着“看金柳、观柔波、寻星辉”是“慢铺”，直到结尾“悄悄的我走了”才收束，全程没有激烈的情绪词，而是让“不舍”跟着“行走观察”的动作慢慢晕开。二者都拒绝“强抒情”，偏爱“让情感跟着场景走”的缓节奏，读来都有“润物细无声”的细腻感。 二、语言句式：“短而柔”的韵律共鸣 1. 短句为主，弱化生硬逻辑 《葛露水》（徐译本）多用短句切割场景，比如“天明时偶然遇见/这孤独的小孩”“足迹点点又往前引/引到了——断踪绝影”，用逗号拆分句子，避免长句的复杂逻辑，让文字像“说话般自然”；《再别康桥》同样如此，“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也是用短句拆解画面，每句聚焦一个小场景，语言节奏轻快又柔和，和《葛露水》的“短句叙事感”高度契合。 2. 叠词与重复，强化情感绵长感 《葛露水》（徐译本）用“前进前进”“哭道”这类重复表达，拉长情感余味；《再别康桥》则用“轻轻的”“悄悄的”“油油的”叠词，以及“我走了……我来了”的句式重复，让“不舍”的情绪像“康河的柔波”一样反复萦绕。二者都借“语言的重复”放大情感的绵长，避免情感“一闪而过”，这也是徐志摩从华兹华斯诗中吸收的韵律技巧。 这种节奏与句式的关联，本质是徐志摩将译《葛露水》时体会到的“自然抒情逻辑”，用到了《再别康桥》的创作中——用缓节奏托住情感，用柔句式贴近自然，最终让两首诗虽主题不同，却有了相似的“温柔质感”。 维宏还分析了《再别康桥》与《葛露水》（徐译本）的情感落点的核心差异，本质是“个人眷恋的圆满留白”与“生命遗憾的永恒怅惘”的分野，具体体现在两个维度： 一、情感指向：“向内收束”与“向外扩散” 《再别康桥》的情感落点完全“向内收束”——所有情绪都围绕“自我与康桥的羁绊”展开，从“甘心做水草”的眷恋，到“沉默是今晚的康桥”的告别，最终落点是“自我与美好记忆的和解”：离别虽伤感，但“星辉斑斓”的回忆永远留存，情感闭环完整，没有向外的遗憾延伸。 而《葛露水》的情感落点是“向外扩散”——核心情绪围绕“露西的悲剧”展开，从“荒野遇孤童”的怜悯，到“足迹断影”的惋惜，最终落点是“未完成的遗憾”：露西的命运成谜，“荒野见其独行”的传说更让怅惘感突破叙事本身，扩散成对“生命脆弱、美好易逝”的普遍感慨，没有明确的情感闭环。 二、情感基调：“温柔释然”与“沉郁绵长” 《再别康桥》的情感落点带着“温柔释然”——结尾“不带走一片云彩”是关键：它消解了离别的沉重，将情感转化为“轻量级的眷恋”，仿佛只是“暂时告别记忆”，而非“永久失去”，基调是柔软、平和的，留有的是“下次重逢的期待感”。 《葛露水》的情感落点则是“沉郁绵长”——结尾“歌声如风筝”的意象，没有带来慰藉，反而强化了“孤独的永恒性”：露西即便以传说形式存在，依然是“独行荒野”，这种“美好永远孤独”的设定，让情感停留在“惋惜却无力改变”的沉郁中，怅惘感会随着“荒野、风雪”的意象反复浮现，没有释然的出口。 简单说，徐志摩写《再别康桥》，是“带着美好回忆告别”，情感落点是“圆满的不舍”；而他翻译《葛露水》传递的，是“看着美好消逝却无力挽留”，情感落点是“永恒的遗憾”——这正是两首诗最核心的情感差异。 最后，维宏拆解了两首诗的情感落点细节，将“释然”与“怅惘”的诗句做了对照： 《再别康桥》：温柔释然的细节 1.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 关键表达：“不带走一片云彩”是“释然”的核心——“云彩”象征康桥的美好，“不带走”意味着不索取、不执念，承认“离别是暂时的，记忆是永恒的”； - 情感逻辑：用“挥衣袖”的轻盈动作，消解了“离别必伤感”的惯性，将情绪落在“与美好和平告别”上，没有沉重的遗憾，只有“记忆留存心中”的平和。 2. “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 关键表达：“不能放歌”却不遗憾——“星辉”是“美好记忆”的具象，即便“不能放歌”，但“满载星辉”的经历已足够； - 情感逻辑：没有因“无法尽兴”而失落，反而接受“沉默是离别最好的姿态”，情感落点是“拥有过即圆满”，释然感藏在“不勉强、不纠结”的态度里。 《葛露水》（徐译本）：沉郁怅惘的细节 1. “河滩雪里点点足印，不幸的父母好不伤心；足迹点点又往前引，引到了——断踪绝影。” - 关键表达：“断踪绝影”是“怅惘”的核心——用“足迹消失”的具象，替代“露西逝去”的直白表述，但“断踪”带来的不是“结束”，而是“永远找不到答案”的悬置； - 情感逻辑：父母的“伤心”没有出口，“足迹引向空白”让悲剧停留在“未完成”的状态，读者和父母一样“悬在遗憾里”，怅惘感无法消解。 2. “她跋涉苦辛，前进前进，不论甘苦，总不回顾，她唱一支孤独的歌，在荒野听如风筝。” - 关键表达：“如风筝”的比喻强化“永恒孤独”——风筝在风中看似自由，实则无依无靠，歌声“缥缈却孤单”，没有温暖的回应； - 情感逻辑：即便用“传说”让露西“永存”，但“不回顾”“孤独的歌”依然将她困在“荒野”的孤独里，没有“重逢”的希望，情感落点是“美好永远被困在遗憾中”，沉郁感贯穿始终。 维宏点评道，通过这些细节能发现，《再别康桥》的“释然”藏在“不执念、愿放手”的表达里，而《葛露水》的“怅惘”藏在“无答案、无出口”的设定里——前者让读者感受到“离别后的平和”，后者则让读者沉浸在“美好逝去的惋惜”中，这正是两者情感落点最本质的细节差异。 维宏的课很受学生们的喜爱，他通过跨文化诗歌对照，打破了英国文学史的“距离感”——既让学生通过熟悉的中国古典诗歌和当代诗歌理解英国文学的内核，又用英国诗歌的视角激活了中国诗歌的新解读，形成了双向共鸣。 — 7 — 随后五年，他们的两个女儿相继出生。莎拉用英文给大女儿取名为Abigail （阿比盖尔），给小女儿取名为Freida（芙蕾达），维宏用中文给她们取名为王达美和王达丽。 维宏给女儿取的中文名字里，“达”字是家族定下的辈分，意思是“成就”。“达美”和“达丽”这两个名字里藏着维宏对女儿们的期许：不求大富大贵，但求未来能凭己之力有所成就，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貌美如花、心灵手巧、精神丰盈。 而莎拉取的英文名字，阿比盖尔寓意着“喜悦之源”，芙蕾达代表“和平”。 姐妹俩有这两种语言的名字，像两条并行的溪流，滋养着她们的成长。 维宏在女儿2岁左右开始说话时，就教她们背诵中文诗歌。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维宏家的木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两岁的达丽（芙蕾达）正坐在地毯上摆弄积木，维宏端着温水走过来，轻轻蹲下身，用指尖点了点女儿的小脸颊，轻声念起：“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达丽抬起头，澄澈的眼睛眨了眨，跟着含糊地重复：“月…光。” 一旁的沙发上，五岁的达美（阿比盖尔）已经能熟练地接上下句，她晃着两条小短腿，声音清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莎拉坐在不远处翻着绘本，听着父女三人的中文对话，嘴角不自觉地扬起——这是一个跨文化家庭独有的温馨日常。 等女儿们再大些，维宏教诗的内容也渐渐丰富起来。除了李白、杜甫的经典绝句，他还会特意选一些与生活、自然相关的诗词，也有像《百合固金汤》这样的中医歌诀，是维宏父亲教的启蒙诗歌，维宏背诵起来，会想他父亲那样用老家当阳口音。 百合固??汤 百合固????地黄，??参贝母桔??藏。 麦冬芍药当归配，喘咳痰??肺家伤。 “百合固金二地黄，玄参贝母桔甘藏”，念到这句时，维宏会拿出晒干的百合和其它的药材给女儿们看，告诉她们这是能滋养身体的植物；读到“喘咳痰血肺家伤”，便用简单的语言解释：“这是古人告诉我们，要好好爱护自己的肺，生病时可以用这些草药帮忙。” 达美对这些有韵律的句子格外感兴趣，常常主动缠着爸爸教新的诗歌，五岁那年，她已经能背出五十多首，从“春眠不觉晓”到“飞流直下三千尺”，再到略显拗口的《百合固金汤》，那些平仄起伏的中文句子，成了她童年最特别的记忆。 有时莎拉也会加入进来，她会让维宏把诗词翻译成英文，再用自己的方式讲给女儿们听。比如“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她会结合自己小时候在农场帮忙的经历，告诉孩子们粮食来之不易；而达美则会反过来，把刚学会的中文诗念给妈妈听，偶尔还会纠正莎拉发音不准的地方，小小的客厅里，中文的韵律与英文的温柔交织，成了这个家庭最动人的声音。 在这样的耳濡目染下，两个小女孩渐渐对中文和中国文化生出亲切感。达美上小学后，会主动在手抄报上画水墨风格的竹子，旁边用中英文写下“咬定青山不放松”；达丽则喜欢跟着爸爸学写毛笔字，虽然笔画歪歪扭扭，却格外认真。维宏看着女儿们的样子，总会想起自己小时候，爷爷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教他念诗、写字——那些流淌在血脉里的文化基因，正以这样温暖的方式，在跨文化的土壤里慢慢发芽、生长。 — 8 — 初春的风还裹着料峭寒意，窗棂缝里钻进来的风让屋里总带着点凉意。小达丽早饭只扒了两口粥，小脸透着不正常的白，放下勺子就蔫蔫地靠在椅背上。莎拉摸了摸女儿的额头，没发烧，却还是不放心，扶着她回卧室躺下，又给她掖好绣着小雏菊的薄被，才轻手轻脚带上门，坐在外间的竹椅上绣花。 竹绷上的丝线刚穿好针，卧室里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窸窸窣窣”声——不是孩子翻身的动静，倒像布料摩擦着床单，带着点慌乱的挣扎。莎拉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绣花针“啪嗒”掉在布面上，她几乎是踉跄着冲过去，推开卧室门的瞬间，血液瞬间凉透了。 达丽躺在床中间，小脸憋得发紫，嘴角挂着白色的泡沫，眼睛紧紧闭着，小小的身体偶尔抽搐一下。“达丽！达丽！”莎拉扑到床边，声音都在抖，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要赶紧救孩子，一把将达丽软乎乎的身体抱在怀里，达丽的头无力地靠在她肩膀上，那点温热的重量压得她心口发疼。她顾不上穿鞋，赤着脚就往楼下冲，楼梯扶手被她抓得“咯吱”响。 “维宏！维宏！维宏！”哭声像被掐住的弦，断断续续从喉咙里挤出来，眼泪砸在怀里达丽的衣领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楼下客厅里正在备课的维宏听见喊声，手里的笔“哐当”掉在桌上，猛地站起来，刚迎上去，就看见莎拉怀里毫无动静的女儿，心脏骤然缩紧。他一把接过达丽，指尖触到孩子发烫的皮肤，还有那微弱的呼吸，声音都变了调：“达丽？达丽！” “让开！”福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刚在院子里遛弯，听见儿媳的哭喊就往屋里跑，看见儿子怀里脸色发紫的小孙女，皱着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快步走过去，从维宏手里接过达丽，一边让维宏把堂屋的八仙桌擦干净，一边急声说：“放平！快放平！” 达丽被轻轻放在铺了干净粗布的桌面上，双眼依旧紧闭，小脸红得像要烧起来。福生蹲下身，粗糙的手指在达丽双脚后跟的穴位上用力掐下去，那是他多年行医的急救法子，此刻指腹的力道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急切。“维宏！掐人中！用上劲！”他头也不回地喊，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 维宏立刻站到桌子另一头，手指按在达丽上唇和鼻子之间的人中穴，指尖微微颤抖，却不敢松劲。时间像被拉长的线，每一秒都过得煎熬，莎拉站在旁边，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女儿，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突然，达丽的眼皮动了动，接着，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缓缓睁开了，带着刚睡醒似的困惑，看了看眼前围着的爷爷、爸爸和妈妈，小嘴巴轻轻动了动，小声说：“爷爷……爸爸……妈妈……我好难受……” “醒了！醒了！”维宏几乎要哭出来，伸手想去碰女儿，又怕碰疼了她。福生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下来，他伸手把达丽从桌子上抱起来，动作小心得像捧着易碎的瓷娃娃——这是他第一次抱达丽，此刻怀里孩子温热的呼吸扑在他胸口。 福生的手刚触到达丽温热的小身体，就像被烫到似的顿了顿。掌心下是孩子细软的头发，后背还残留着刚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微颤，他突然想起自己当年抱襁褓里的维宏时，也是这样小心翼翼，怕力气大了弄疼孩子。 福生把达丽往怀里又紧了紧，仿佛稍一松手，这来之不易的鲜活就会消失。福生的鼻尖蹭到孩子带着奶味的衣领，眼眶猛地发热。 达丽靠在爷爷怀里，困惑地眨了眨眼，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襟，小脑袋轻轻蹭了蹭。福生低头看着孙女懵懂的脸，眼眶悄悄红了。这是他的亲孙女，是他家的血脉骨肉，而那个刚才赤着脚、哭着抱孩子狂奔的莎拉，不是什么“外国人”，是他孙女的妈，是这个家的人。以前总因为莎拉是外国来的，福生心里存着芥蒂，连亲近都刻意避开。心里那道堵了许久的坎，在这一刻，悄无声息地塌了。 他轻轻拍着达丽的背，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和：“没事了，孩子，爷爷在呢，以后都在呢。” — 9 —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的炮火划破清晨——日本以“偷袭美国夏威夷珍珠港”为起点，正式对英、美宣战。这场战争的硝烟迅速蔓延至上海：日军在突袭珍珠港的同一天，同步对英、美等国在太平洋的属地发起进攻，上海公共租界与法租界也被纳入攻击范围。 此时的上海租界，早已因战局变得脆弱。法国已被纳粹德国击败，而纳粹德国与日本是同盟，法租界失去了背后的势力支撑，沦为事实上的“战区”。日军之所以急于占领租界，一方面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其与英、美彻底对立，必须清除租界这个“敌对势力据点”；另一方面是为了全面掌控上海的经济、交通命脉，将这座城市变成其统治华东地区的殖民枢纽。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动荡中，居住在法租界边缘法式小屋的王家，成了无数受难家庭的缩影。日军占领租界后，直接征用了王家的住所作为临时总部，家园瞬间易主。万幸的是，凭借对局势的敏锐感知，王家在12月6日——也就是日军占领前两天，便带着简单的行李紧急撤离上海，一路辗转回到了江苏省丹阳县的王村老家，暂时躲过了战火的直接冲击。 王家在上海立足数代，凭三家中药店的口碑在当地中医药界站稳脚跟，只是这份家业始终扎根沪上，未曾在江苏丹阳王村的老家开过一间铺面。1944年的冬天，凛冽寒风裹挟着绝望席卷王村，肺结核像无形的恶魔在村庄里肆虐，夺走了无数乡亲的生命——这其中，就包括维宏的哥哥维雄与妹妹维英。亲眼看着至亲在病痛中离世，维宏的世界瞬间崩塌，巨大的悲痛过后，他攥紧了拳头：既然家族世代行医，那便要用这门手艺守护身边人。他暗暗下定决心，要自学中医，将来重振家族的中药店，让药材的温苦能驱散更多病痛。 从那以后，王村老宅里父亲的小图书馆，成了维宏的“战场”。他搬来所有能找到的中医药典籍，从《黄帝内经》到《本草纲目》，再到家族流传下来的验方抄本，一页页仔细研读，在密密麻麻的批注与泛黄的纸页间，一点点啃下中医理论的基石。白天他帮着家里干活、照料亲人，夜晚就着昏黄的油灯读到深夜，遇到晦涩的医理，便反复琢磨，或是翻找父亲留下的行医笔记，在字里行间探寻先辈的经验。 时间悄然来到1945年8月15日，这一天的王村，既有新生的啼哭，也有胜利的欢呼。莎拉顺利生下了她和维宏的第三个孩子，是个健康的男孩。夫妻俩望着襁褓中皱着小脸的婴儿，又想起收音机里传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消息，百感交集。 油灯的光在土坯墙上晃着，莎拉把襁褓里的婴儿贴在胸口，声音还带着生产后的轻哑：“就叫他大卫吧。” 维宏正用粗布擦着刚煮好的草药水，闻言动作顿了顿，看向妻子眼底的光——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温柔与郑重的神色。“大卫……”他轻声重复，指尖无意识地蹭过婴儿细软的胎发，“是你常说的，你们民族里那个很了不起的君王？” 莎拉点点头，手指轻轻划过孩子的脸颊，像是在描摹一个遥远的印记：“是。大卫王曾带着族人从苦难里站起来，还把最珍贵的约柜迎回家园。”她抬头看向维宏，眼眶微微发红，“我们都见过太多生死了，我想让他像大卫一样，不管以后遇到什么，都能带着希望活下去。” 维宏的心猛地一沉，突然想起去年冬天，维雄和维英咳着血离开时的模样，想起自己在图书馆里翻遍医书却无能为力的夜晚。他伸手握住莎拉的手，掌心的薄茧蹭过她的指腹：“好，就叫大卫。”他望着窗外，远处传来乡亲们庆祝战争结束的零星欢呼，“这名字好。既是你的念想，也是我的盼头——他生在和平的第一天，往后我学医护着他，护着咱们一家，就像大卫王守护他的族人那样。” 婴儿像是听懂了似的，在襁褓里轻轻动了动，发出一声软乎乎的呓语。油灯的光落在一家三口身上，把两个民族的祈愿，都揉进了这个叫“大卫”的名字里。 — 10 — 1945年秋天，维宏和莎拉带着三个孩子回到了上海。空气里还飘着未散的硝烟味，维宏抱着大卫，莎拉牵着达美和达丽穿过断壁残垣，终于找到了那栋熟悉的二层小楼。进屋一看，窗户上的玻璃碎了许多，木楼梯被劈得满是裂痕。二楼书房里父亲留下的医书散落在积灰的地板上，零星的纸页粘在墙角。 维宏走到隔两条街的王家药店“和善堂”旧址，眼前的景象更让他心口发紧：柜台被砸得粉碎，抽屉里的药材被洗劫一空，连后院晾晒药材的竹匾都被烧得只剩焦黑的框架。他后来才知道，整个上海像这样的景象随处可见——霞飞路的洋房被炮弹炸穿了屋顶，静安寺旁的弄堂里半数房屋成了危房，街头巷尾总能看到居民在废墟里翻找幸存的家当。 没过多久，维宏拿着辞职申请找到了圣约翰大学的校长。维宏这位曾经在大学课堂上教授英国文学的书生，如今穿上了藏青色的对襟褂子，把父亲留下的三家药店合并到离家最近的王家药店“和善堂”旧址。 没有哥哥维雄帮着打理进货、盘账，维宏每天天不亮就要去采购药材，中午蹲在柜台后啃冷饼子，晚上对着账本算到深夜。有次莎拉起夜，看到他坐在油灯下揉着发酸的肩膀，鬓角不知何时冒出了一撮白发，手指上还沾着抓药时留下的药粉。 所幸家里的那架斯坦威钢琴还完好无损，莎拉擦干净琴身上的灰尘后，她重新支起琴谱架。每天下午，老房子里会传出琴声，路过的邻居有时会驻足倾听。随着学琴的孩子越来越多，家里渐渐有了稳定的收入，达美和达丽也能穿上新做的小花袄，大卫也能喝上奶粉了。维宏晚上算完账后，偶尔还能坐在一旁，听莎拉弹一首他熟悉的《茉莉花》，昏暗的房间里，终于有了久违的暖意。 冬日的一天，梧桐叶落在二楼阳台的木桌上，维宏从樟木箱里取出那个熟悉的木盒时，盒盖的合页发出轻微的“咔嗒”声——那是他们从牛津带来上海的婚书，木盒里的檀木衬纸依旧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只是桑皮纸的边缘，多了几道这些年添注时折出的软痕。 “爸爸、妈妈，这就是你们的婚书吗？”9岁的女儿达美踮着脚，指尖指着纸面上的梵文曲线，辫子上还系着莎拉织的蓝白条纹发带。7岁的二女儿也好奇地凑过来看。 莎拉笑着把俩女儿牵到身边，翻开婚书第一页：“你们看，左边这些弯弯曲曲的字，是外公写的梵文婚诗，意思是’两人如光，彼此映照’；右边方方正正的，是爸爸写的中文誓词，说要和妈妈一起种菩提与玫瑰。” 维宏取来一支新的狼毫笔，在婚书末尾的空白处写下当年的话：“1945年上海，我们在院子里种的菩提树苗，终于长出了第一片新叶。” 莎拉则拿起钢笔，用英文在旁边补充：“今天达美和达丽学会了用梵文说’妈妈’，达美还说要教弄堂里的小朋友写中文的‘家’。” 达丽看着父母写字，突然伸手拿过铅笔，在空白处画了个小小的全家福——五个牵手的小人，是爸爸、妈妈、姐姐和弟弟。达丽还在旁边画了菩提叶，也画了玫瑰，像极了当年婚书上的模样。 这时窗外传来弄堂里的叫卖声，卖桂花糕的小贩推着车走过，香气飘进阳台。莎拉合上婚书，把它放回木盒，说：“你们的外公外婆要是知道，他们写的婚书里，又多了达美写的字和达丽的画，一定会很开心。” 达美抱着木盒贴在胸口，抬头问：“那等我长大了，也要在婚书上写字吗？”维宏揉了揉她的头发，目光落在木盒上的铜锁——那是达美和达丽的外公艾森教授特意打造的，锁身上刻着梵文“吉祥”和中文“安”。“当然，这婚书不是我们的终点，是给你的起点。等你长大了就会懂，不管是梵文、中文，还是你以后学的其他文字，能写下‘爱’与‘在一起’的，都是最好的语言。” 梧桐叶在风里轻轻晃动，阳光透过叶隙照在木盒上，把锁身的纹路映得格外清晰。那封从牛津带来的婚书，此刻不仅藏着维宏与莎拉的故事，还多了上海的菩提叶、达美的字、达丽的画，成了跨越山海与时光的礼物——就像艾森教授当年说的那样，它不是一页静止的纸，是他们用一辈子写下去的、属于自己的“跨文明史诗”。 — 11 — 战后，中断的家书终于重新抵达莎拉手中。信封上熟悉的字迹让她指尖发颤，读着父母报平安的字句时，嘴角的笑意藏不住，但字里行间对战争余波的隐忧，又像细刺般扎进心里——那是劫后余生者共有的不安。 1948年的夏末，一封厚重的信彻底打乱了她的生活：联合国决议成立以色列国，这个召唤着全球犹太人”回归锡安"的消息，让父母下定了移民的决心，信末那句"来吧，孩子，回到我们的故土"，成了她辗转难眠的牵挂。 “回归锡安”是犹太民族的核心历史与宗教概念，核心是指流散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返回其传统故土——“锡安”重建家园。锡安是古代犹太王国的核心区域，大致对应今天的巴勒斯坦地区。 从背景上看，“回归锡安”这一概念源于两千多年前：公元前586年犹太王国被灭后，犹太人开始“大流散”，分散到欧亚非各地，但“返回锡安、重建国家”的信念始终是民族精神的核心。19世纪末兴起的“犹太复国主义运动”，让这一古老理念转化为现实政治行动，最终在1948年推动了以色列国的建立。1948年犹太人移民以色列，正是“回归锡安”从理念到实践的直接体现。 彼时的上海早已不复战时庇护所的安稳。二战落幕未久，内战的炮火便再度燃起，虹口提篮桥的犹太聚居区也被卷入动荡——昔日热闹的维也纳咖啡馆没了声响，美犹联合分配委员会发放救济粮的窗口前，人们的交谈里多了离别的叹息。随着越来越多犹太人搭乘轮船前往以色列，当时的国民政府停止了对外国人的签证发放，滞留在沪的犹太人陷入两难：要么离开，要么沦为没有身份的"黑户"。莎拉摩挲着父母的信，看着窗外弄堂里熟悉的景致，终于在不安中做了决定。 接下来的三天，暗黄灯光在深夜里从未熄灭。莎拉和丈夫维宏相对而坐，话没说几句，泪水就先模糊了视线。维宏的烟卷烧到了指尖才惊觉，这个传统的中国男人沉默许久，终是松了口：”莎拉，亲爱的，你带达美和达丽走吧，跟着你父母安心。”但他坚持要留下小儿子大卫，”王家的根，得靠儿子传下去"。最后，他看向角落里落着薄尘的钢琴："莎拉，你把琴也带上，到了那边还能教孩子弹琴，还能写你的曲子。" 离别的那天，上海的天空压得极低，铅灰色的云像浸了水的棉絮。吴淞口的码头上人声嘈杂，联总安排的移民船正缓缓升火，甲板上满是拎着行李的犹太难民。维宏将妻子的手攥了又攥，最终只化作一个用力的拥抱。莎拉的眼泪砸在他肩头，混着风声几乎听不清道别。 汽笛长鸣时，达美紧紧牵11岁的达丽。13岁的黑发女孩比妹妹高出半头，却同样一脸茫然，姐妹俩的手死死攥着春节时父亲送的丝绸扇子，扇面上的牡丹在阴郁的天气里失了亮色。 轮船缓缓驶离码头，莎拉扒着栏杆，一遍遍地喊着"大卫！大卫！"，直到维宏抱着儿子的身影缩成远处的一个小点，终于消失在灰蒙蒙的水汽里。 莎拉在甲板上站了很久，海风吹乱了头发。此刻，在上海生活的那些年里的辉煌与温暖都像燃尽的烟花，随着远去的海岸线，悄无声息地消散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