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与白鸽》 第1章 Chapter 01 青城火车站钟楼上的三根指针每天在十二点刻度准时重合,乌小匪每年这一天都和那个名叫阿凛的女人在墓碑前相遇,那女人每次来墓园的时候都穿着一身利落的白色西装,黑色墨镜在遮去她半张脸的同时也藏起她眼里翻涌的情绪。 乌小匪年少时总是喜欢用一袭黑衣将自己严密包裹,她还记得十三岁那年与十九岁的阿凛在长辈们的聚会上重逢,阿凛端着高脚杯用一种十分轻蔑的语气评价了她,乌小匪因此在心里记恨了这个女人长达好几个月。 “гляньнатунаглуювысокомернуюмаленькуюворону。”阿凛瞥见乌小匪和朋友们嬉闹着从她面前经过,侧过头轻碰妹妹阿绵杯沿,两人交头接耳的样子如同评价花园里正在用嘴巴稳稳接住飞盘的宠物狗比鲁。 “阿凛姐姐是在夸我俊俏可爱吗?”乌小匪得意洋洋地转过头问身旁精通俄语的朋友廖子俊。 “阿凛姐姐那句话的意思是——瞧瞧那只神气活现的小乌鸦。”廖子俊一脸犯难地斟酌用词替乌小匪翻译。 “阿凛姐姐说你活像一只小乌鸦,小乌鸦,呱呱呱……” “小匪姓乌,又爱穿黑色,她不是乌鸦是什么,哈哈哈……” “阿俊翻译成神气活现未免也太客气了吧,如果是我会直接翻译成——瞧瞧那只嚣张跋扈的小乌鸦。” “嚣张?阿凛姐姐用词很精准呀,我们小匪一向都很嚣张哦。” 廖子俊生动的翻译令朋友一个个儿毫无形象地笑得前仰后合,乌小匪绷着一张脸无声地接受来自朋友们闹哄哄的嘲讽,她不好因为这件事和身旁的人撕破脸皮,毕竟往年别人在阿凛那里碰壁时她也会同样跟着起哄,乌小匪嘲笑起别人来远远比别人嘲笑她来得更狠。 阿凛是他们这帮十几岁孩子共同仰慕的大姐姐,每一个孩子都曾为能被阿凛姐姐多看一眼而绞尽脑汁,每一个孩子都曾在极度厌蠢的阿凛面前做过许多无脑蠢事,阿凛向来对他们这帮乳臭未干的半大孩子不屑一顾,她一向不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花费时间。 乌小匪当晚故意和朋友们屡次在阿凛面前经过为的就是引起对方注意,她和所有孩子一样期盼能被高高在上的阿凛姐姐多看一眼,只需一眼,她便会成为所有孩子羡慕嫉妒的对象,只需一眼,她便可以在孩子们之间吹嘘上大半年,那对他们而言简直是一种无上荣耀。 阿凛确实如同乌小匪心中日日祈祷的那样,赐予她珍贵而短暂一瞥,只可惜,她得到的不是虔诚的爱慕,不是由衷的赞赏,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一种视若无睹的轻蔑,乌小匪觉得自己一夜之间遭受了齐天大辱。 那晚乌小匪一回到家中便翻出剪子将西装与衬衫剪成条条碎布,半片不落地扔进脚下垃圾桶,她发誓这辈子都不想再碰这套给自己带来厄运与侮辱的衣服,她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搭理那个曾经奉若神明的坏女人阿凛。 乌小匪本以为一袭黑衣的自己在旁人眼里理应是一副洒脱不羁的形象,谁曾想到,彼时十三岁的她在十九岁的阿凛眼中依旧是个羽翼未满的小家伙,她孔雀开屏一般的自恋行为在阿凛面前简直就是自讨没趣的小丑…… 秋风萧瑟,乌云四合,乌小匪伴随着脑海中像潮水一样翻涌的旧时回忆一步一步来到阿凛身畔,阿凛仿佛等待已久似的高高扬起手掌,她用十成力气甩在乌小匪脸上一记响亮的耳光,乌小匪苍白的脸上顿时晕出一层逐渐浓稠的红色,五个指印如晚霞一般明晃晃地在她的右侧面颊燃烧。 阿凛的妹妹阿绵如今已经去世第五个年头,乌小匪在每年阿绵忌日这天都会挨上阿凛牟足力气的一巴掌,那是阿凛身为阿绵亲生姐姐给乌小匪定下的惩罚,惩罚乌小匪没有照顾好阿绵如一缕薄冰般脆弱易碎的内心,惩罚乌小匪在阿绵决意走向一条不归路时不仅没有阻拦,反倒自以为是地蓄意向悬崖推了她一把。 “乌小匪,你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吧?”阿凛久违的冷清嗓音回荡在她耳畔。 乌小匪闻言像个听到严厉家长命令的孩子似的屈下双膝,她下跪时目光恰好能与墓碑上阿绵的黑白遗照对视,乌小匪不知道阿绵是否能看见她被姐姐阿凛惩罚,她不知道阿绵会如何看待眼前卑微的这一幕,她不知道阿绵是否会像姐姐阿凛一样对她恨之入骨。 “对,做得很好,那就跪着吧,跪到太阳落山,跪到花谢花开,跪到秋去春来,跪到我白发体衰老死在你面前,跪到阿绵枯骨重新生长出血肉!” 乌小匪即使没回头依旧能感到被阿凛的目光刺穿腹背,她不动声色地承受阿凛目光的凌迟,红肿面部传来一阵又一阵发麻的火辣疼痛,右耳似一股脑钻进许多小蜜蜂般嗡嗡作响。乌小匪挽了挽袖口抬起手背擦净唇角不断渗出的血液,随后又稍微挪动了一下硌到石子的酸痛双膝。 “我允许你乱动了吗?”乌小匪背后顿时响起阿凛的厉声呵斥,那枚石子仍旧隔着衣料嵌在乌小匪膝头,可是她却乖乖听话没有再动。乌小匪不懂自己为何身体总比头脑早一步服从阿凛,从青涩的十三岁一直到颓丧的二十三岁,她这种没来由的臣服始终在延续。 阿绵去世之后的这五年漫长岁月里,乌小匪早已经熟悉了这套类似审判的流程,何止五年,她从十年之前那场狼狈的相遇之后便永远地成为了阿凛责难的对象。乌小匪在那段时光里不止一次挨过阿凛的耳光,受过阿凛的训斥,每一次她受到责难都是因为阿凛的妹妹阿绵,阿绵仿佛是她前世欠阿凛的债,一辈子也永远还不完的债。 乌小匪之所以心甘情愿承受这些责难,完全是因为阿凛十年前一个轻飘飘的承诺,她为了那个承诺在阿凛的妹妹阿绵面前兢兢业业扮演了五年的救世主,那张救世主面具如今已经像病毒一样蔓生皮肤,它长成了她的另一张脸,乌小匪偶尔想扮演救世主时会拿出来使用一下的脸。 乌小匪本以为那个缠绵缱绻的承诺是上天给予她的奖励,实际却是上天予以她镂心刻骨的处罚,处罚她惦记了不应该惦记的人,处罚她对阿凛生出了不应有的念想,只可惜,十年过去了,她对阿凛的爱慕并未因此消减半分,她依旧爱着那个当年被他们共同仰慕的大姐姐,她年少时梦里夜夜出现的清冷白衣女子。 第2章 Chapter 02 阿凛站在那里看着如今已经二十三岁的乌小匪双手插着口袋走向墓碑,她的步态依旧看起来和小时候一样轻浮,缩着脖子,耸着肩膀,脚步一高一低,但凡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根本无法走出这种肆意撒野似的步态。 乌小匪家中落败之后改名叫做乌提,每当听到这个名字,阿凛便会想起张继《枫桥夜泊》里那句“月落乌啼霜满天”。阿凛更喜欢她原本的名字乌小匪,那时朋友们都喜欢带着几份调侃叫她小土匪,阿凛却总觉得惯于穿着一袭黑衣的她分明是一只小乌鸦,匪气十足的名字显然比饱含诗意的名字更加适合她。 那些曾以各种层出不穷的方式向自己献媚取宠的少年,阿凛向来不屑于多看一眼,阿凛之所以对乌小匪印象深刻是因为——乌小匪是所有献媚者中唯一一个女孩。那个家伙似乎从来都不觉得女孩子讨女孩子的欢心有什么不妥,乌小匪的朋友们也将她这种反常行为视为理所当然。 那只小乌鸦十年之前整晚刻意和朋友们在阿凛面前晃来晃去,阿凛被她晃得心烦意乱便对妹妹阿绵用俄语感慨了一句,瞧瞧那只傲慢放肆的小乌鸦。乌小匪身旁朋友听懂了这句话的含义,大家围着她嘻嘻哈哈一通毫不留情地取笑,那只小乌鸦顿时沮丧得像是一颗泄了气的皮球。 阿凛一丁点儿不在意那只小乌鸦情绪的起落,乌小匪和她的朋友们在阿凛眼里一直都是如同猫猫狗狗般不起眼的存在,阿凛自幼便讨厌身边的人流露出任何与成熟相悖的幼稚与莽撞,她一向只和年龄相仿或是年长的人打交道。 阿凛越是刻意与那群来自父母亲朋好友家中的年少孩子们疏远,孩子们便越是觉得她如同天上可望而不可及的月亮。阿凛有时很享受那种被众星捧月的浮华之感,有时又会突然间对周遭一切感到十分厌恶,仿佛世间所有存在皆是缭绕山峦的迷雾,它们总有一天终将无声无息地消散。 “我倒是蛮喜欢那只虚张声势的小乌鸦,虽然她和她爸爸妈妈一样举止轻浮,却格外富有生命力。”那天聚会阿凛的妹妹阿绵目光久久追随乌小匪身影。 “那个家伙……你喜欢?好吧,那我很快就会把小乌鸦捉来送给你玩。”阿凛难得听到妹妹对某件事物或某个人表达出喜欢,那只小乌鸦身上确实散发出一股如杂草般蓬勃疯长的生命力,而这些恰是妹妹阿绵命中所缺。 “姐姐用什么来给我捕捉小乌鸦呢?”阿绵如同黑白相片似的晦暗眼眸之中燃起一点点神采,那只小乌鸦似乎令她在不知不觉间萌发了生的意志。 “捕鸟当然要用罗网。”阿凛略低下头将妹妹散落下来的一缕头发掖到耳后,如果能让一直以来郁郁寡欢的妹妹脸上多一点笑容,阿凛愿意拿世间万事万物去交换,何况如今她只需去做一件简单的事——随便编织个谎言去哄骗一个仰慕她的少年。 那次令小乌鸦百般蒙羞的事件发生几个月过后长辈们发起了第二次聚会,阿凛瞥见她静静地端着酒杯隐匿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帮才发育不久的半大孩子照旧像争宠的狗一样围着阿凛讨好献媚,乌小匪经历上次的打击仿佛一夜之间沉稳三四岁,她如今再也不想因盲目自信在众人面前自取其辱。 “小孩子不能喝酒。”阿凛在喧嚣中悄然来到乌小匪背后,猛地将她手中的酒杯抽走,那只小乌鸦拧着眉头转过头正欲发泄怒火,陡然发现面前人竟是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阿凛姐姐。 “那我喝果汁好了。”乌小匪将一腔激烈的反驳硬生生咽进喉咙,她拧起的眉头仿佛被熨斗烫平的衣衫一般顷刻舒展。 那只小乌鸦转身端起一杯果汁,如同表忠诚似的一饮而尽,阿凛仿佛看到家中的宠物狗在向自己讨好地摇尾巴,阿凛想面前羽翼未满的稚嫩小乌鸦一定不懂得,故事开始的卑微往往注定了最后的失去。 “乖。”阿凛见状很是满意地捋了捋乌小匪头顶柔软的发丝,随后又语气轻飘飘地凑到乌小匪耳畔问了一句,“喜欢姐姐?” “喜……喜欢……喜欢极了……”那年只有十三岁的小乌鸦闻言低着头磕磕绊绊地回答。 阿凛见小乌鸦双手不自在揪着衣角的傻气模样忍不住轻笑一声,乌小匪两只耳朵红得像是染了朱砂,阿凛心想,她果然很吃这套早已经被成年人玩腻了的纯情鬼把戏。 “那么等你长大后想让姐姐做你的女朋友吗?”阿凛故作一本正经地表情逗面前一脸认真的乌小匪,她实在很喜欢看小乌鸦心事呼之欲出的窘迫模样。 “想……我想……我当然想……”乌小匪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面红耳赤地回答,那一瞬她眼里的炽烈与赤诚令阿凛产生了片刻的游移。 “如果想的话就多花点时间陪陪我妹妹,逗她发笑,讨她欢心,我妹妹有抑郁症,如果你能用爱与陪伴化解掉她心中的顽疾,等你十八岁成年之后,我就做你的女朋友。”阿凛三言两语间给小乌鸦头上罩上了一层白色罗网,那只小乌鸦自此便成为她手下一名画地为牢的虔诚囚徒。 阿凛眼中的乌小匪只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童,那只小乌鸦在阿凛心中的形象和那些幼稚后辈们并无二致。除非心理变态,谁会对一个年仅十二三岁讨人嫌的孩子感兴趣?阿凛不过是利用乌小匪对自己这个大姐姐的仰慕让她多陪陪妹妹阿绵罢了,那只小乌鸦却如同臣子铭记圣旨一般记下了阿凛随口许下的承诺。 那之后的五年里,乌小匪开始频繁地在白家出现,阿凛父母几乎把小乌鸦当做了家中的一员。那只贪心的小乌鸦自信过了头,她认为自己凭一腔孤勇什么事都做得成,她认为自己一到十八岁便会如愿成为阿凛的女友,她太天真了,她的天真害惨了阿绵,害惨了她自己,同时也替她迎来了阿凛对她躯体与精神的双重惩罚。 第3章 Chapter 03 “喜欢姐姐?” “喜……喜欢……喜欢极了……” “那么等你长大后想让姐姐做你的女朋友吗?” “想……我想……我当然想……” “如果想的话就多花点时间陪陪我妹妹,逗她发笑,讨她欢心,我妹妹有抑郁症,如果你能用爱与陪伴化解掉她心中的顽疾,等你十八岁成年之后,我就做你的女朋友。” 乌小匪十三岁那年误把阿凛一句轻飘飘的承诺当做了圣旨,朋友们都告诉乌小匪,阿凛姐姐之所以这样说只不过是为帮妹妹阿绵交下你这个朋友,她那么出色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喜欢平平无奇的你,你千万不要对这个肥皂泡一样虚幻的承诺太过认真。 乌小匪的姐姐乌小寒也几次三番地警告自家妹妹,别妄想十八岁以后当真可以做阿凛的女朋友,那只不过是大人骗小孩子为自己做事的烂俗伎俩,就像妈妈说今年的压岁钱我先替你保管,就像爸爸说等赚够钱就带着家人环球旅行。 然而事实是妈妈会用一个听起来很正当美好的名义夺走并花光你的压岁钱,爸爸无论账户上增加几个零永远都不会觉得钱会赚够。可是乌小匪偏偏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说,她认为阿凛根本没必要特地编织谎言欺骗自己这个不起眼的追随者。 阿凛那天亲手将妹妹阿绵与她自己的联系方式同时交给了乌小匪,阿凛要求乌小匪每天向她汇报妹妹阿绵的情绪波动,两人之间的关键对话与具体行踪,乌小匪为了拥有与阿凛每天私下联系的机会,几乎未做考虑便答应了她提出的一系列要求。 乌小匪一家五口每个人性格都像庆祝年节的炮仗一般易燃易爆,母亲裘茉莉和姐姐乌小寒尤甚,父亲乌红烈和哥哥乌小江脾气也没好到哪里去。母亲、父亲、姐姐、哥哥,她哪一个都惹不起,家人们不管哪个发起火来都有一股玉石同烬的气势,她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每天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乌小匪自小就知道怎么讨一群炮仗似的家人欢心,她压根儿不认为哄阿凛的妹妹开心是一件多大的难事。乌小匪能在四个易燃炮仗的五口之家里长期生存下来,自然早已在无形之中练就一身哄人开心的真本事。至于抑郁症,乌小匪压根儿不信这是一种真实存在的病症。 乌小匪的妈妈裘茉莉先前被大夫诊断为重度抑郁症,爸爸撕掉诊断书满不在乎地说娘们儿就是矫情,哥哥说妈妈根本就是没病找病的疑病症,姐姐说这个家里每个人都是实打实的神经病,每个人都是狗咬狗的疯子,要死大家一起死,谁也别想独活! 妈妈、爸爸、姐姐、哥哥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每个人都一味地只顾输出,互不倾听,家人们先是声嘶力竭地扯着脖子吵架,后是噼里啪啦砸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乌小匪双手捂着头躲进沙发背后那条刚可以容纳下一个小孩子的缝隙,各种电器和瓷器碎片向冰雹一样时不时砸落在她的头顶与脚边。 那场激烈的争吵过后大家都疲惫地回到房间歇息,乌小匪和家中的保姆柳姨一起打扫客厅里的电器残骸和瓷粉碎渣。爸爸接了通电话出门去和朋友们打麻将,妈妈抱着酒瓶子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喝得酩酊大醉,哥哥泡完澡约了一群狐朋狗友去后山飙车。 乌小匪提着家中无处不在的医药箱去姐姐乌小寒房间,乌小寒床头柜上的棕色安眠药盒敞着白色瓶盖,陶瓷杯子中水只剩下一半,乌小匪坐在地板上给姐姐被瓷器划破的手掌仔细涂药,双手抻开绷带熟练地在伤处外面的纱布上缠绕了几圈。 乌小寒双手的食指、中指与无名指第二关节处都各有一道伤疤,那是小时候长期用水桶提重物时在皮肤上留下的痕迹,乌小匪和哥哥乌小江手上也有同样的伤疤,乌家三个孩子疤痕密布的手掌印证了他们父母丑陋的发家史。 乌小匪离开姐姐房间又去看了看醉醺醺的妈妈,妈妈听到门口传来响动骂了句脏得不能再脏的脏话,她像投手榴弹一样扬手掷出了怀里的玻璃酒瓶,卧房里顿时传来一阵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响。爸爸打了一宿麻将第二天傍晚才回家,哥哥一连几天不见人影,妈妈抑郁症的话题此后便在这个家中彻底销声匿迹,无人再提。 乌小匪打开家中电脑一连查阅了好几天与抑郁症相关的资料,她历经一番审慎思考最后得出一个与众人认知完全不同的结论。乌小匪固执地认为心理疾病划分越加细致,命名越加繁复的趋势不仅有利于精准诊疗,同时还意味着被打上标签的人得一辈子服药维系亦或是矫正。人们对药物越依赖,人们对标签越信服,那些将情绪起伏包装为疾病的黑心资本家便越是赚得盆满钵满。 乌小匪正是因为在妈妈身上获取过与抑郁症有关的经验,所以在阿凛提及这三个字时并未感到太过惊讶,阿绵彼时在乌小匪眼中不过是一个内心贫乏且头脑空无一物的富家小姐罢了,她认为阿绵之所以过得不快乐,大抵是因为白家生活方式太过端正古板,阿绵应该从高高在上的冷寂神龛上走下来,走向嘈杂街巷,走向俗世烟火,体验一下凡人的乐子,见识一下凡间的悲苦,她的生命会因此鲜活雀跃许多。 那时乌小匪还不知自己头顶已经被阿凛罩上一层白色的罗网,她以为自己在阿凛眼中的形象十分独特,她认为阿凛之所以把妹妹交给自己——那是爱意,那是信任,那是祈盼,那是考验,那是关爱,只可惜她愚蠢到所有答案都没有命中。 假使乌小匪如今可以拥有重解这道题目的机会,她一定会利落地勾掉从前留下的所有答案,只在考卷上留下两个字——圈套,对,圈套。那不是爱意,那不是信任,那不是祈盼,那不是考验,那不是关爱,那是圈套,处心积虑的圈套,阴险狡诈的圈套,令她痛并快乐着的罪恶圈套。 第4章 Chapter 04 阿绵永远记得乌小匪当年与她见面时那句颇为顽皮的开场白。 “你好,乖孩子,我是坏孩子。” 那只小乌鸦身上始终有股莫名其妙的自信,乌小匪总是误以为尚未发育完全的自己潇洒随性,风度翩翩,实际她在其他人眼里就像是一则笑料,乌小匪本人却对此浑然不觉。 阿绵认为乌小匪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出诙谐喜剧,阿绵如果想得到快乐势必要主动融入喜剧,阿凛姐姐得知这个心愿,便把这只小乌鸦捉来当做礼物送给她。 阿绵不知道姐姐究竟对小乌鸦施了什么魔法,那只小乌鸦自此以后便心甘情愿地跟随在她左右,既像是一道带着温度的影子,又像是一道永不消逝的彩虹。 “乌小匪,你能不能正经一点向我妹妹介绍一下自己?”阿凛见乌小匪嬉皮笑脸蹙起眉头露出不满神色。 “我的名字叫乌小匪,乌鸦的乌,大小的小,匪徒的匪,你以后可以叫我小匪。”乌小匪见阿凛神情严肃立即收起堆在嘴边的笑容。 “阿绵,你呢,你是不是也应该向小匪介绍一下自己?”阿凛微微转过头向妹妹投过一道鼓励的目光。 “我的名字叫白舒绵,白色的白,舒服的舒,绵延的绵,你可以和姐姐一样叫我阿绵。”阿绵觉得两人之间的自我介绍被姐姐弄得很像是小学生交朋友,而那年乌小匪十三岁,阿绵已经十六岁。 “阿绵,现在你领小匪去咱们家里四处参观一下吧。”阿凛开口催促手握橄榄枝面对面傻站着的两个小家伙,那两个孩子仿佛都是第一次交朋友似的带着探究的眼神互相打量对方,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拉开关于友谊的下一幕。 “好的,姐姐。”阿绵仿若一只温驯的小绵羊般低眉顺眼地乖乖答道。 “阿绵,阿凛姐姐是不是平时总打你、骂你、欺负你?”乌小匪见阿凛没有跟过来瞬间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 “阿凛姐姐怎么可能会舍得打我、骂我、欺负我,你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天马行空的离谱猜测?”阿绵万万没有料到乌小匪会抛出一个如此荒唐的问题。 “那你在阿凛姐姐面前为什么一副怯生生的小奴婢模样?”乌小匪思忖片刻满眼不解地反问身旁一脸无可奈何的阿绵。 “那是礼貌,是尊重,才不是什么怯生生的小奴婢……我的姐姐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同时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小乌鸦,你以后不许随意评价我们姐妹之间的关系,白家人不喜欢旁人触碰到这个禁忌,记住了吗?”阿绵停下脚步十分郑重地告诫眼睛里写满问号的乌小匪。 “记住啦,记住啦,我以后不随意评价你们姐妹两个就是啦!”乌小匪意识到提问唐突挠挠后脑勺一脸不好意思地应允。 阿绵本以为会被那只小乌鸦豪不留情地顶撞一番,她一早就听说乌家起家十分不光彩,乌家家庭成员修养极低,每一个都是鞭炮一样的火爆脾气,谁料这只小乌鸦听过这一通告诫不仅没有发脾气,反倒笑嘻嘻地答应,原来她并非传言中的那样一碰就炸,难以招惹。 乌小匪听完阿绵那一通语重心长的告诫暗自感慨,原来面前这女孩性格并非预想那般软绵绵,她竟然也有着像姐姐阿凛一样颇为端庄严肃的另一面。今天这个新发现对乌小匪而言简直是一种天大的惊喜,乌小匪平日里最不喜欢和凡事言听计从的乖小孩做朋友,那种像死水一样沉寂无声的人于她而言没有任何吸引力。 乌小匪当天午后被阿凛姐姐执意留在白家共用晚餐,那是阿绵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在家中招待朋友,阿绵父母尽管和其他人一样打心底看不起乌家,那天晚上却对作为二女儿新朋友的乌小匪从始至终保持客气与尊重。 “小匪,你性格这么乐观爽朗,平时多带带我们家绵绵,你们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白家司机随时听候你的差遣。” “小匪,阿姨叔叔会在家里专门给你准备个房间,你以后玩累了可以直接住在这里,白家往后就是你的第二个家。” …… 乌小匪见白家家长如此重视她不禁感到一阵飘飘然,她的身体仿若被天边云朵托着在空中漂游,乌小匪一边悠哉悠哉地徜徉于天际,一边在心中畅想幸福美满的今后。 乌小匪幻想等她五年以后年满十八岁,阿凛便会如约兑现承诺,两个人关系一经确认,她们之间隐秘的爱意既会被世人知晓。届时阿凛的父母便等同于她的父母,阿凛的妹妹对她来说亦是相当重要的家人,既是如此,乌小匪当然要背负起陪伴未来家人的责任,她身为阿凛未来女友,自然有义务帮阿绵驱除阴霾。 “话虽这么说,你平时带阿绵出去玩的时候也必须注意人身安全。如果阿绵有什么磕磕碰碰,我第一时间就要找你算账,你对此有什么异议吗?”阿凛在父母吹捧小乌鸦的同时向她头上泼了一盆冷水。 “我乌小匪百分百保证阿绵的人身安全,如果做不到,你尽管找我算账便是。”乌小匪在白家餐桌上拍着胸口信誓旦旦地向阿凛保证。 阿绵眼见那只小乌鸦开心得不知所以内心忽然泛起一阵怜悯,她没料到那个嚣张的小家伙内心竟然如此单纯,单纯到近似乎愚蠢。难道乌小匪当真以为父母和姐姐很喜欢她这只出身低微的小乌鸦吗?难道乌小匪真的以为偷油贼的女儿也配得到众人的尊重吗? 阿绵清楚地知道家中所有人都期待她能够摆脱抑郁状态,父母与阿凛姐姐表面看起来是在热情周到地接待乌小匪,实则希望小乌鸦出现能给自己晦暗的生命注入一丝活力,那只狂放鲜活的小乌鸦在父母与阿凛姐姐眼中不过是可能治愈她的一味药引,只要阿绵病情有所需要,她们随时会从口袋里掏出匕首抵在小乌鸦颈子上放血。 第5章 Chapter 05 阿凛于绵绵细雨中目送乌小匪一瘸一拐地离开白家墓园,两人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阿凛恍然瞥见小乌鸦鬓角如同染了霜雪般生出丝丝白发,她的面容依旧年轻,年少时的意气风发与傲气张狂已然离她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与年龄不相符的阴霾气息。 乌小匪今年二十三岁,如果阿绵还活着,今年应该二十六岁。阿凛无法想象妹妹长成大女孩的成熟模样,二十六岁的阿绵站在人群之中一定会很耀眼吧,如同她的亲生母亲一样在各种社交场合里熠熠生辉,令人无法轻易挪动双眸。父亲当年就是在那样的社交场合之中被阿绵的母亲强烈吸引,自此以后,家中的发妻便沦落成为父亲眼中的碍眼之物。 阿凛示意司机一路尾随乌小匪那辆漆面斑驳的黑色老桑塔纳,它看起来比乌小匪年龄还要大,乌小匪中途下车去便利店买了两条烟和一提可乐,那辆黑色桑塔纳最终被她停到青城市郊老小区里一排平层车库门前。 那是一种将早年小区配备的车库装修改造成住宅的小型房屋,通常由腿脚不方便或是贫困潦倒的老年人买下或是租来居住,室内面积一般在十几到二十几平米左右,售价是普通房屋的四分之一,租金是普通房屋的二分之一,乌小匪选择居住在此地想必是因为经济拮据。 那只小乌鸦向上挽了挽袖口敞开双腿大剌剌地坐在门前的青石板台阶边缘,她掏出钥匙刺啦一声划开可乐的塑封包装,举起易拉罐问邻居阿婆喝不喝,阿婆摇头,乌小匪便老练地抽出一根烟凑过去给阿婆点燃,那副样子活脱脱就是一个混迹于市井的小流氓。一老一小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车库对面那片死寂的红砖墙寒暄,仿若一对相依为命的祖孙。 阿凛踩着高跟鞋慢悠悠地来到一袭黑衣的乌小匪身前,乌小匪见阿凛出现立马收起唇边的笑容恢复平静的面容,乌小匪知道阿凛姐姐一向最不喜欢她嬉皮笑脸,那样看起来会很轻浮,再者今天是阿绵的忌日,她着实不应该毫无顾忌地露出笑容,即便她的笑容只是一种言谈间毫无意义的装饰。 乌小匪印象之中,白家每个女孩从小到大都被束缚到用一个钢铁模具当中固定生长,她们必须严格遵守祖辈传下来的千百条严苛规矩,她们的笑容,她们的步态都来自礼仪教师提前精心设计好的最佳适宜幅度,而乌小匪是一匹来自草原的烈马,肆意生长,野性难驯,她的人生随意得就像是一张修车铺里的黑黢黢油乎乎抹布,你就是把它扔进洗衣机里转上十天十夜,它也不会变干净,反而会把洗衣机的内部染上脏污。 “给我一根烟。”阿凛伸手。 “给你。”乌小匪哆哆嗦嗦地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 “不打算让我进去坐一坐?”阿凛俯身抽走乌小匪口袋里的打火机。 “我的住处还没比鲁的狗窝宽敞,你坐不惯。”乌小匪想都不想便断然拒绝阿凛。 “小家伙,你都已经沦落至此了,还要那些无用的面子做什么?”阿凛并没有多余的心情照顾那只小乌鸦脆弱的自尊心。 阿凛索性直接绕过呆坐在青石台阶上的小乌鸦径自推开单薄的房门,房间里没有电视,没有冰箱,没有空调,仅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一只五斗柜,五斗柜上摆放着一张阿凛几年之前接受杂志采访时拍下的相片,原来那个贪婪的家伙这么多年还贼心不死,阿凛这才知道小乌鸦不允许她进门的真正原因。 “那个……我……我摆这张照片是用来……镇……镇宅,才……才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乌小匪仿佛做错事一般跟在阿凛身后磕磕巴巴地解释。 “镇宅?你拿我的相片来镇宅?”阿凛闻言意味深长地向上抬了抬眉毛。 “阿凛姐姐,我……我的意思不是你相貌生得丑陋可以用来辟邪,我的意思是你天生自带威严之气……可以……可以用来镇宅。”乌小匪绞尽脑汁地在阿凛面前圆谎。 “好了,闭嘴吧。”阿凛打开相框拆下相片刺啦刺啦撕成碎片,她不想让自己的相片出现在这凌乱破旧的住所,更不想让自己的照片日日夜夜守在乌小匪床畔,那只小乌鸦根本不配。 “阿凛姐姐,你今天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呢?”乌小匪言毕默不作声地低头看着脚下如同雪花一般的破碎纸片,那是她在本地杂志上裁下来的内页,因为有了这张相片,每天晚上临睡前她仿佛都能受到来自相框之中阿凛的注视。乌小匪从小到大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地讨阿凛姐姐的关注,然而却从未真正意义上得逞,所以她才想出这种进似乎笨拙的方式用于哄骗自己。 “怎么,你不耐烦?”阿凛向乌小匪投过尖刀一般锐利的目光。 “我只是好奇。”乌小匪抬起头迅速看了阿凛一眼。 “你来白家给我当司机吧,年年轻轻的别整天守在这座小鸟笼子里面浪费光阴,现在我身边缺少一个能信得过的帮手,她们说你从小就很灵,你的鼻子总是能比其他人提前闻到危险的气息……就像一条万无一失的警犬。”阿凛一边看着玻璃窗外隐入云层的太阳,一边向乌小匪发出邀请。 “我很灵?我确实很灵,我的父母,我的姐姐、哥哥,我身边的所有人都认为我很灵,不瞒你说,我此刻在你身上就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阿凛姐姐究竟是想要可怜我生活窘迫为我留一条生路,还是为了惩罚我从前对阿绵犯下的过错想要将我带上一条死路呢?”乌小匪听闻那番看似诚恳的邀请一脸警觉地问阿凛。 乌小匪虽然一直以来都十分倾慕阿凛,可她也知道阿凛本质上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乌小匪十三岁那年阿凛主动招惹她单纯只是为了利用,乌小匪二十三岁这年阿凛能够主动上门的原因想来也未必单纯,白家人身边向来不留任何无用之人。 “当然是因为后者,如果我想当你的救世主几年之前就应该出现,没必要等到现在……”阿凛恍然间觉得那个没心没肺的小乌鸦这些年间也并非没有长进,她现在已经学会在思考问题的时候提前将人性预设为阴暗复杂,不似小时候那般肤浅莽撞,自以为凭借一腔孤勇就可以轻易换取奢侈的爱情。 “好的,我接受。”乌小匪换上一副庄重的表情回答阿凛,她早就知道阿凛姐姐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她早就在等待终极惩罚到来的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