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许听我的心!》 第1章 莲城(一) 人间又是寒冬,大雪纷纷扬扬,来得比往年都早。 都说“瑞雪兆丰年”,这样难得一见的好雪,又赶上岁初除夕,本该奉为祥瑞举国欢庆。可惜这场雪注定只能落入荒芜地,溶在行人匆匆的脚下,化为一滩污水。 战火纷休,有人死去,有人残活,动荡过后,换得百年和平。人间重定霸主,这一回,轮到宣国一统天下。 宣国都城,又名莲城。 温灵濯打量着这座书上诗词百般描尽繁华的莲城,心里腹诽不已。 什么夜夜鱼龙歌舞,什么宝马雕车满路,统统连个影儿都见不着。反倒一副凄凉破败相,街上难民成堆,都是北方战乱逃来的,饥殍遍野,三两官兵拖着死尸往城外走,雪地一片泥泞湿迹,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一点儿没有除夕的热闹。 可莲城却当真是个好名字。 莲生性高洁,纯然不染污色,亦生长于肥沃淤泥,汲所需而活。王公贵族稳坐莲台,紧闭朱门,酒肉华服珠玑罗绮,随兴起意挥手间就是成百上千人的万劫不复。而层层淤泥之中挣扎的人,贱命之人,被榨干了所有价值之后,哪里还有他们的一席之地呢? “唉……”温灵濯长长叹着,还在感慨众生百相、万物无常,不防身后那人倏然伸手,狠狠拍了下他的后脑,直把人从佛禅座上打下凡尘。 “你干嘛!”温灵濯不满地嘟嘟囔囔,摸着后脑躲开那只欠手。 “不干什么,”温行舟没打着第二下,颇为遗憾地收回手,“提醒你——别偷懒!” 说着揽着温灵濯的肩,把他往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带。 温灵濯盯着棚子外的小旗好一会儿,勉强辨认着徽标,猛然想起路上传闻,听说常山王府日日施粥,这徽样确实相像。 今日大雪天,哪怕人家是富贵王爵,也照样不忘一处一处施粥送衣。温灵濯徒然羞愧起来,他抿了抿唇,再不多想,跟着舅舅进去见礼。 主持大局的是常山王府的小世子,不过花信年华,却十分有主见和魄力,安排得井井有条,事事皆亲历亲为。温灵濯向她见礼时,她正忙着将满满一勺白粥盛进老妪的碗里。 世子殿下忙中还记得招呼两人无须多礼。温行舟直起身,轻轻笑道:“多年不见,殿下越发沉稳了。老王爷可好?” 侍女接下她手中的活,世子暂且退了出来,唇角尚带着浅浅笑意,和温行舟聊起近况和简要政事。 温灵濯没留着听,上前几步讨了一个勺,和那些姐姐一起分粥,分完一桶就跟着小厮去搬下一桶。 队伍中忽而吵闹声起,你拉我扯地乱成一团。 温灵濯让侍女姐姐给排在前头的人继续分,他去看看怎么个事。他腿虽短,跑得却快,那侍女姐姐一抬头的功夫身旁竟已没了影。 他仗着个矮,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一气儿能挤到最里头。 人群包围着一对瘦骨嶙峋的母女,冻得浑身紫红,被一个瘦高条竹竿似的男人推推搡搡,几番意欲动手,却被几个男人七手八脚按了下去。那男人狼狈地挣开爬了起来,嘴里不干不净,骂天骂地骂娘,竖着手指冲那母女指指点,污言秽语不绝。 听得周围人群俱是愤愤,嘀嘀咕咕议论纷纷。 “哎哟真是造孽,这王寡妇真是命苦哦,带个姑娘到处遭罪。” “唉,这张三真是个不要脸下三滥的狗屁玩意儿,抢了人王寡妇的冬衣粥碗不够,还要当着人闺女的面强抢她娘!迟早遭报应!” “轻点声,张三挨了那闺女一口咬正发疯呢,你别瞎跟着掺和!” 岂有此理!温灵濯当即就要挺身而出,后脑又遭了重重一拍。 他扭头一看,果不其然是他那神出鬼没游手好闲的舅舅。 温灵濯还没来得及出声控诉,舅舅却只又摸摸他的后脑笑笑,信步走入人群中心。 温行舟将分发的厚实冬衣裹在瑟瑟发抖的母女身上,又转身对着瘦高男人,脸上笑容不减半分,却莫名让那男人心中一冷。 温行舟踱步靠近,徐徐道:“在座诸位皆知今日施粥,由常山王世子亲自坐镇。这位兄台却能旁若无人横行霸道……我想兄台定然是不会这么蠢的,那么,便是故意引起的骚乱了?” 那男人吓得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冤枉:“冤枉啊冤枉啊大人,小人是个蠢的,小人不敢了!大人、大人……我、我这就把东西都还了,以后再不敢犯了!” 欺男霸女、抢劫财物和制造动乱、藐视王权的罪名天差地别,孰轻孰重没人会分不清。 常山王世子端着粥碗施施然走来,热气蒸出白雾袅袅,增添了她几分朦胧的温和。 她将碗递给脱力栽倒在地的王寡妇,又差人带了医师给她们瞧瞧。而对于恶徒张三,世子顾念着他流离失所的可怜之处,罚时有所斟酌,只打他十大板,使人盯着他在此处打满一个月的粥,倘若再犯绝不留情。 众人对此无不信服,对常山王府更添好感和赞声。 温灵濯眨眨眼没出声。他亲眼见了世子殿下安顿好一切之后,遥遥与温行舟一点头。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杀鸡儆猴,春风化雨三言两语间便结束了一场交锋。 对于什么人心权势什么真心假意,温灵濯不太能想得明白。可若是他去问温行舟,大抵除了后脑再挨一拍、得一句你还小之外,什么也问不出。 一想到这温灵濯就气鼓鼓地跑了,一点不理会身后招呼他的舅舅。他没回棚子里,只是一气儿跑进了难民聚堆的帐子里,抻着脖子寻寻觅觅。 终于在最边上的角落里寻到了人。医师已开了药走了,王寡妇抱着小猫一样的女娃,轻轻拍着背唱着小曲哄,见他来了,便露出一个拘谨的笑来。 温灵濯蹲在地上仔细观察着着小小女娃,和鸢鸢差不多大,小脸瘦得没有几两肉,皱着眉梦中呢喃着唤阿娘。 “有些发热,刚才已喝了药,明天会好的。”王寡妇爱怜地抚了抚女娃的鬓发,轻声说与温灵濯听。 温灵濯在袖兜里掏了掏,飞快地把一大包梨膏糖塞进王寡妇怀里,“梨膏糖,治风寒的。”他说完就跑,声音全落在风里,听也听不大清。 王寡妇愣愣抱着孩子握着糖看了半晌,才缓缓从油纸包裹底下抽出个荷包来。 温灵濯跑出二里地才停下,喘着粗气休息。 应该不会偷偷摸摸还吧?温灵濯想,荷包里拢共十两银子,他没敢给太多,生怕别人打上孤儿寡母的主意。会不会给少了?小姑娘还要看病呢…… 后脑又猛然挨了一拍。这次力道轻了许多,却也让温灵濯纷纷杂杂的思绪骤然清空。他有些恼怒,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三回了,有完没…… 他剩下半句却在触及温行舟的目光时烟消云散。无他,只是他从没见过舅舅这样的神情,似乎欣慰,又似乎很悲伤,眸光点点,沉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又穿过他,遥遥看向了什么人。 良久,温行舟却泼了他一盆冷水,带着温和笑意,带着无可奈何:“你救不了她们。” 温灵濯原本泄了的火气重又烧回心头,他愤愤甩开舅舅的手,“用不着管我做什么。”他着急回棚子里,再做些什么,做些什么去反驳那些话。 他跑得急,在路上狠狠绊了一跤,半个人跌进了雪地里,冻得浑身一激灵。 匆匆赶上来的温行舟却从绊了他的“石头”那儿挖出个孩子来,已经僵得和尸体没有分别了,身上破破烂烂没一块好肉,在雪地摸爬滚打到处都是冻伤。温行舟探了探鼻息,发现这小乞儿居然还活着,当即将他裹在自己的外衣里抱起来去寻医师。 温灵濯愣了愣,赶忙从地上爬起来。他好歹也顶半个医修呢! * 小乞儿再醒来时,发觉自己已不在茫茫雪地。入目便是一顶水蓝帐子,檀木床雕花纹路蜿蜒,延伸向下,一张脸突然挤入视线正中。 小乞儿吓得眼睛瞪得斗大,却还是一声不吭,倏然抓住了那人的手,静默之中,只有他能听见细微心声。 【怎么回事,温行舟捡了个小哑巴?】 温灵濯皱了皱眉,先把药盏搁在了一边,探身伸手,两指抵上他喉间,一阵暖流盈盈,熏得整个人都热起来了。 小乞儿没忍住,又朝热源靠了靠,温灵濯却收回了手,四下打量着他。 【奇怪,喉咙没问题啊,怎么不说话?】 温灵濯憋了半天憋出句:“呃……别害怕,这儿很安全。” 小乞儿点点头。 温灵濯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乞儿答:“阿裴。” 温灵濯也点点头,屋内又恢复了寂静。温灵濯蹭了蹭鼻尖,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不说了,将药盏递给他,盯着人喝。 阿裴乖乖捧着盏,眨眼的功夫就见了底,甚至都没喊一声苦。温灵濯果断决定私吞了蜜饯。 他蹙眉:“药底不许剩。” 【药底才是精华,你不喝我两个时辰不就白熬了?】 阿裴遂又仰头将药喝得干净,温灵濯这才满意,刚要伸手接了药盏,却见他直勾勾地盯着小桌上的蜜饯果子。 温灵濯心下一跳,看着阿裴拢紧的眉,一瞬不瞬的眼,瘦削的身子,良心突然疼得紧。只好忍痛把蜜饯统统塞进阿裴的嘴里。 梅子沾了糖渍,酸酸甜甜,温灵濯只能眼巴巴看阿裴一颗接一颗地吃。阿裴似乎很高兴,嘴角微微挑起,露出个腼腆的笑。 温灵濯一屁股坐在床边的摇椅,随手拾过一本册子翻了起来,淡淡:“吃完了就快睡。” 阿裴不解:“可我才醒……” 温灵濯:“醒了也能睡。” 【哼!我才不替温行舟那厮看孩子呢,自己捡了孩子跑了,不知道在哪花天酒地呢】 阿裴眼也不眨地盯着温灵濯,盯得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温灵濯忍不住问:“怎么了?” 阿裴:“你为什么救我?” “不是我。”温灵濯顿了顿,“是我舅舅。” “那他为什么救我?” “我怎么知道?” 阿裴直直盯着他的眸沉默良久,什么也没听到。这个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遂笑笑,朝床边挪了挪,展出亲近的意味:“你叫什么名字?” “温灵濯。” “很好听的名字!我能叫你阿濯吗?”阿裴的眼睛亮晶晶的,像鸢鸢养的那只温顺的猫崽。温灵濯撇了撇嘴,还是嗯了声。 阿裴仿佛一点儿也没听出温灵濯的不情愿,叫得亲昵,变着花样找话题。 “阿濯,你在看什么书?” 温灵濯才不会承认这只是他随手抽的一本书,装模作样将书合上,瞄着扉页上“四洲志”几个大字报给他听。 【这什么书啊听都没听过……荒沙国女王强抢宿敌水妖族祭司?妖盟首领竟为爱妖力尽失?人间宣国新皇与前朝公主不得不说的二三事?这都什么和什么?】 温灵濯略略扫了一眼,心中惊叹不已。敢情温行舟爱看这样式的野史啊! 这里头说到的许多地方阿裴都从未去过,他精神一振故技重施,向温灵濯讨教书中的故事。 【这哪儿是孩子能看的】 温灵濯站起了身,居高临下教育阿裴,故作老成:“你还小,这书不适合你看。快睡吧,病中需多修养,少说话,忌多思……” 医嘱还没念完呢,后脑又又又挨了一下。温灵濯像炸了毛的猫一样弹起,躬着身子势必要挠花温行舟的脸。 【第四回了!姓温的你等着,我晚上苦汁拌饭熏死你!】 温行舟笑眯眯:“嘟囔什么呢?少摆谱,对人家好点。” 温灵濯炸了:“你自己怎么不来,不知道还以为是我这么好心救的人呢!” 【嘴上说着救不了世人,心却在凡尘】 阿裴不发一言,也不笑,也不眨眼,和最初一样呆呆愣愣地盯着人瞧,像个没头脑的傻子。 温行舟又把温灵濯气跑了。回过头,坐上床沿,轻声询问他感觉如何。 阿裴点点头,又哑巴了。 温行舟也拍了拍他的后脑,力道比对温灵濯轻多了。 他轻轻对阿裴说:“我猜,温灵濯是不是对你说了,‘不是我,是我舅舅救的你,我才没有这么多管闲事’这样的话,或者心里这么想。”他仿佛也有那看穿人心的本事,将温灵濯摸得一清二楚,连语气语调都惟妙惟肖。 他又轻轻一叹:“但他其实是一个很宽厚的孩子。他很喜欢你,也会对你很好。你从他的心声里也能听出来,是不是?” 阿裴瞪大了眼睛。这个男人……知道他能听见心声? 既然如此,隐瞒无用,他便直白地点头,承认了。 这样大大方方的坦白却让温行舟有些吃惊。他失笑:“看来你和那小子相处得挺好——怎么说呢,我没想过你会这么快就愿意信任我。” 阿裴却摇摇头,问:“为什么救我?” 温行舟只是点点自己,说:“我是一个修士,会算卦的修士——你我有缘。” “何为缘,又因何有缘?”阿裴继续问,他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也不知道究竟想要个怎样的答案。 “诸法由因缘而起,相逢既是有缘。” 阿裴蹙眉,温行舟可没有温灵濯那么好说话,总是打着机锋故弄玄虚。 于是他拉过温行舟的手,将掌心覆上,换了个问题,“为什么我听不到你的心声?”阿裴双眼时刻不离温行舟,觉察他神色微微变化,顺势顿了顿,松开了他的手。 温行舟拿他这种小鬼头没办法,相顾无言,寂静无声,温行舟叹了口气,还是开口了:“会算卦是真,有缘也是真。彼时我探你灵息时算出你的命卦,无意间得知你听心的秘密。但我救你,只是为救你,为一个无辜的性命。” “你信我,不也因为这个吗?” 他只三言两语解释安抚,告诉阿裴他们值得信任,善意之举别无所图。 可阿裴没接他的话,深深看了他一眼。良久之后,他才终于缓下神色,轻轻撂下句“小心晚膳”,便无论如何不肯再开口。 那天晚上温行舟饭桌上险险躲过温灵濯的报复。 那天晚上阿裴行三叩拜认温行舟做了师父,选择留下来。 第2章 莲城(二) 一晃半月,莲城已捱过了最冷的时候。 北方战事稍息,各方起义军被武装镇压,地方立马来使入京回禀,朝中也终于商定了流民安置,这场推诿扯皮了大半年的闹剧落下帷幕。 这半月温行舟天天早出晚归几乎见不着人影,累得温灵濯一个人两头忙。棚子里施粥送衣义诊缺人帮忙,家中阿裴大病初愈需人照料,温灵濯恨不能把自己掰成八瓣用。 这温家舅甥在莲城买下了一方宅子,大多处地儿腾给了温灵濯的宝贝药草,因着阿裴这个病秧子常常发热,半夜没个人看着说不准就一命呜呼,温灵濯索性和他住在一间,连带着一堆瓶瓶罐罐全跟来了。 阿裴合上软磨硬泡借来的四洲志,靠着硬邦邦的床头静静看温灵濯分拣药草。他忽而开口:“明天你带我一起去吧,我帮你。” 将拣出来的药草统统扔进了杵臼,温灵濯自顾自捣药,没搭理他,但心声却是嘟嘟囔囔个没停。 【到时候冷风一吹又倒了,这不是给我添乱吗】 阿裴:…… 这几日相处观察下来,阿裴也算是对此人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没有人的心声会比温灵濯的更招人烦了。 大多时候温公子不爱搭理人,但心里总叽叽喳喳个没完,要是编成册子都快赶上宣史了。 而无论阿裴如何装乖卖巧,温灵濯就不吃他那一套,独揽家中大权,成天板着脸教训阿裴。 温行舟最开始说什么温灵濯好相处这样的话,不会是怕他跑了昧着良心说的吧? 阿裴接着央他:“你带我去了,就有人替你拣药煎药,也不必两头跑,不好么?” 温灵濯将捣碎的药倒进碾子研磨,眼也不抬直截了当拒绝:“不好。” 他皮笑肉不笑盯着温灵濯,轻轻道:“阿濯带我去,我就不告诉师父你在他的宝贝香囊里掺了苦汁,也不告诉他昨日你偷偷吃了一整包蜜饯,更不告诉他……” 温灵濯手上一顿,怒然抬头狠狠剜了阿裴一眼。 阿裴自自然忽视温灵濯破口大骂的心声,弯弯眼睛,笑意盈盈地等着人应下。 “随你吧,爱去哪去哪!”温灵濯咬牙切齿,恼羞成怒,赶着他躺下。 憋了半天却还是没忍住,愤愤收拾起东西,把厚实的绒毛大氅翻出来搭在阿裴床边的架子上,又往布包里塞了几副驱寒药,犹豫几番还是偷摸把蜜饯果子也藏了进去。 【齐全了吗……唉算了,我就不信他出去一趟还能死了】 阿裴隔了老远还能听见温灵濯忙忙碌碌嘀嘀咕咕。他在厚厚两大层被褥里蛄蛹着翻过身爬起来,视线扫过细小狐毛领子的大氅,衣摆宽大逶迤到了地上,大抵是温行舟的,被温灵濯翻了出来,预备明天裹他个严丝合缝。 他在床边木雕似的坐了会儿,忽而听不见心声了,遂强忍住困意,赤着脚张望着摸下床,循着光亮去找温灵濯。 “怎么回事?你倒是让我看看伤啊!”温灵濯压低了声音吼,话语间藏不住的怒气。 阿裴小心躲在门扉后头,悄悄探出脑袋。 烛光摇摇晃晃,廊上昏暗,拉长了绰绰人影,温行舟一身青衣沾满了污渍,红黑一片,看着很是狼狈,被温灵濯硬拽着,无奈转了个圈展示。 “没伤。不是我的血。”温行舟有气无力,躲过了温灵濯伸过来探脉的手。 温灵濯拢紧了眉:“有没有事我都得看看……” “哎呀,啰嗦!”温行舟狠狠弹了人脑门一记,笑嘻嘻没个正行,“你的医术还是我教的呢,臭显摆的!” “那你自己看着办吧,死了没人带你回汀兰。”温灵濯冷冷笑了两声,端着烛台转身大步离去。 门扉后的阿裴心中一紧,温灵濯走得快他根本躲不开。 这厮心情不好,看来非挨一顿阴阳怪气不可了,阿裴心想。 可温灵濯一把推开虚掩的木门,怒气冲冲迈步径直略过阿裴,看也没看他一眼。却不像是盛气凌人的置之不理,反倒像……像是真看不着阿裴。 温行舟撑着廊柱歇了歇,缓缓力气,冲门后道:“还不出来吗,偷听的小贼?” 阿裴磨蹭着从门后挪了出来,没来得及解释,温行舟就摇摇晃晃倒下了,吓得他七手八脚扶住了人,连拖带拉,踉踉跄跄往屋里栽。 温行舟的屋子干净许多呢,跟没人住过似的空空荡荡。阿裴艰难地甩着温行舟的胳膊把他扔上榻,累瘫在地。 “帮我一个忙,”温行舟有气无力开口,手却倏然紧紧捏住阿裴的腕,“温灵濯之前给你吃的,补气丹,你记得在哪儿吗?” “我在你身上施了诀,他一个时辰内看不见你。” 阿裴顿了顿,问:“你要我帮你偷?温灵濯每天清点一遍,他发现是必然的——师父,你是要我背你的锅吧?” “你这样说话就很难听了,自己家的东西怎么能叫偷呢,这是善取、巧取、智取。”温行舟笑嘻嘻,用力过猛,腹部的血色又洇了一层,黑里透红,这下他是真虚了,咳了两下不敢再动弹,“麻烦你了,你也不能真看着我死吧?” 阿裴让这血吓了一跳,想去掀他的衣服他也不让,两人皱着眉头面面相觑,各自抓着一边僵持。 阿裴不解:“你若是伤重,补气丹没用。我得看看才知道该给你偷什么药。” 温行舟瞪眼:“说了没事,少跟温灵濯那个啰嗦老妈子学啊。快去吧一会儿我真没气儿了。” 见他闭眼,脸色苍白几无人色,阿裴也不敢耽搁,悄悄摸摸地回房给人偷药去了。 没想到碧纱橱外间亮着烛火,温灵濯还没歇下,挑着灯看医书呢。 阿裴轻手轻脚在柜子上翻着,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温灵濯。反正该骂的逃不了,索性白瓶蓝瓶补气丹回还丹统统带了再说,总有能用得上的。 暖阁穿来轻轻纱帘响动,阿裴立时僵着脖子回头,一副做贼心虚的胆战心惊样儿。 温灵濯挟着书走近,略过他直朝书架而去,妥帖将书放好,摆弄摆弄药草,直起身,目光扫经药柜,顿了顿,向着阿裴站立处逼近。 阿裴屏着气小心翼翼地往边上挪,大气不敢出。 【补气丹辟谷丹养颜丹……啧,哪个不长眼的贼尽偷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阿裴顿了顿,目光缓缓移向温灵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暗暗打定主意不守约了,他要把温灵濯那点“罪行”统统漏个底朝天。 温灵濯歪着脑袋皱着眉打量,也没说什么,掏出储物袋,把聚灵丹止血符十全大补丸搁上了架子。 【……应该够了吧……温行舟最好别死了】 温灵濯收了储物袋,熄了书房的灯,默默回了暖阁。隔着朦朦胧胧一层白纱,他的人影看不大分明,阿裴便将视线收了回来,不敢耽搁,带上东西一气儿跑回了温行舟那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气,血水混着水渍在地上蜿蜒流淌,温行舟已然将自己清洗了一番还换了一件衣裳。 温行舟对着阿裴手上那一捧东西叹了口气,心知温灵濯这家伙又多想了。 阿裴挑挑拣拣,拿着剪子纱布转过身问他:“先处理伤口?” “真不必,我已大好了。”温行舟将东西收好,只取了小小一瓶补气丹,“你回去睡吧,把这些都还他,要他别操心了。” 阿裴狐疑:“你真好了?” 温行舟挑起嘴角得意:“告诉过你吧,你师父是修士!下次教你!” 阿裴到底被他糊弄住了,却也不肯带着东西回去,要他明天自己还,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四散的水气重又聚拢,渐渐凝出人形,那人站在温行舟身后轻声嗤笑:“好一个了不得的修士,看来这区区姑获鸟奈何不了你什么了?” 温行舟把手中丹瓶信手一抛,稳稳被那人接在手中。 温行舟虚虚一笑:“它可没死。为了活捉,我只用三成力,谁料它殊死反抗,不然也伤不了我。” 话中隐隐还带点委屈,温行舟一双眼“含情脉脉”盯着身后一团连脸都没有的黑糊糊水团。 可惜那人尽是漠然,语气冷冷:“姑获也受了伤,得尽快找到它,不能让它被人族抓住。” “我会带它回妖盟处决,希望人间不要插手此事。” 温行舟讨了个没趣,讪讪收回视线,却还是笑着应下。 那人叹了口气,将补气丹都倒出来,在手中炼化,抓过他的手注入灵力,另一手摸上了他的腰带就要解开。 “欸,做什么呢,旁边屋里还有孩子,羞不羞啊?”温行舟笑嘻嘻装出一副被调戏的黄花大闺女样儿,手上却很是顺从,三两下除去了外裳里衣。 那人气得眉心直跳,轻喝:“闭嘴。”手指抚过流畅曲线一直划到腰腹,泛起一阵痒意,温行舟不由得笑了笑,连带着半个身子震动着,胸膛起伏的幅度愈加大了。 疤痕虬结,其中一条格外深长,直直贯穿腰腹,如藤蔓生长般几乎要爬上心口。之前还渗血的伤口已奇异得瞬时结成了疤,顺着那人的手指,所经之处皆在一点点愈合。 温行舟垂着眸,目光细细流连在那团没有脸的水,哪怕看不见那人的面容也不舍得移开。温行舟抓住了他三两根手指制住他动作,笑意浅浅:“我已好了,多谢你。” 那人顿住,明明没有脸,温行舟却知道,他定是满脸不赞同,眉间皱拢,双眼眯起,把唇抿得紧紧的。温行舟及时打住,不再想了,却越是制止越是思念。 “你离不了太久,回去吧,这里有我呢。” 他站在正中,等水雾兀自骤然散去,片刻无影无踪。明明是他自己要人离开的,真见那人走了,却是好一番怔怔然。 今夜许多人无眠。 第3章 莲城(三) 第二日起来果然迟了,温灵濯难得睡过了头,蹙着眉沉沉窝在褥子里,被阿裴叫醒才匆匆爬了起来。 幸好昨夜里早早收拾了东西,不至于手忙脚乱。待打点好一切,将将出门前温灵濯还是没忍住,悄悄摸去温行舟屋子里瞧了一眼,仍然空无一人,仿佛昨晚回来的人只是一场梦。 温灵濯收回眼,没停留,转身带上家当拎着阿裴出门。 温宅距棚子也就两条街的脚程。一路上阿裴每打一个喷嚏响一声咳嗽温灵濯就会迅速扭头瞪他,把闷得他透不过来气的大氅裹得更紧,往他嘴里塞一颗梨膏糖。 在阿裴真要被温灵濯折腾死之前,他们终于是到了。 棚子里没有暖炉,温灵濯不许阿裴脱了大氅,只是给他稍稍松了松领口,又把驱寒药熬上,不许他偷偷吐了梨膏糖。 梨膏糖吃多了舌根涩得发麻,阿裴索性就着苦苦的驱寒药整个囫囵咽下去了。又闷闷得直犯头晕恶心,却也不敢告诉温灵濯,怕他明天不肯再带他出来。 义诊的牌子挂起来了,温灵濯已经忙得顾不上他,只在空暇时扭头张望下,找着人就瞪他一眼。阿裴无奈,无需听心都知道那是警告他不许乱跑的意思。 他观察了温灵濯和其他人许久,没说什么话,总在旁人腾不出手时帮一把,渐渐的,自然而然融入进了人群,跟着忙忙碌碌。 温灵濯又一扭头,视线略过茫茫人头,发现阿裴不见的刹那心中倏然一惊,还未呼声,阿裴就如鬼魅般悄然无声出现在他身侧。 “你刚配的方子,”阿裴将手上没包好的药材往他面前伸了伸,“里头伙计说当归用完了,让我来问问。”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 温灵濯顿了顿,就着他的手仔细翻看,指尖拨弄轻捻草药,思索了一会儿,对阿裴说:“缺这一味倒不打紧。问问他们,若是有首乌或熟地黄,也可替之。” 阿裴点点头,却并不急着走,笑道:“不必担心我,我就在这儿随便帮点什么忙。” 要不是一直留意着温灵濯心声的阿裴及时赶了过来,没见到人的温公子指定发大火。阿裴眨了眨笑眼,不过,这种一直被人关注记挂着的感觉却并不令人讨厌呢。 温灵濯嘟囔着谁担心你这类的话,转头继续看诊了,之后也再没回头瞪过阿裴一眼。 阿裴将话和药原封不动传给后头抓药的伙计,一个转身的功夫,又帮着磨起药粉来了。 晌午休息时,恰好雪停。 各府长工那一大帮汉子和棚子里的难民热热闹闹堆在外头一起喝粥,帐子让给了妇孺和行善的高门贵人,附近的人家开了门,客客气气有馍的送馍,有菜的送菜。 两个半大孩子就和一群白眉白须的老大夫一块儿缩在药庐里不凑他们的热闹,帐子里却总有女眷送一些小孩儿的吃食过来。 “我们世子多带了些芙蓉糕。”青衣姑娘柔柔笑着,将食盒摆在桌上,便福礼告退。 温灵濯拽着阿裴起身一同回礼,笑称:“多谢明月姐姐,还望替我们问世子殿下安好。” 望着青色身影袅娜远去,阿裴还没回过神来。温灵濯又拽着他坐下,目光落在食盒上,于是伸手轻轻打开了,软糯小巧的芙蓉糕还是热乎的,顶上一层细细的白色糖霜,泛着甜腻腻的香气。 温灵濯瞧了两眼就失了兴趣,问他:“你想吃吗?” 阿裴犹豫了下,点点头。温灵濯就把盘子拿了出来,放在阿裴面前。 阿裴这辈子除了蜜饯就没吃过别的甜食,他想尝尝,因而吃得格外仔细。 温灵濯却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怎么就能吃得这么窝囊,你想吃我再给你买就是了。” 【一副吃完就没有了的小心样,谁亏待他了!】 一旁盯着芙蓉糕直流口水的小老头忍不住凑过来:“我也能吃吗?”这赤脚大夫一头白发,鬓边却生两撮黑毛,怪里怪气,在棚子里和温灵濯关系倒也不错。 “不行。”温灵濯一口否决,“这些甜的你一口碰不了。” 【上次背着人偷偷吃了一整包凤梨酥,立马就倒了比迷药都快,我还敢让你再吃一口甜的么?】 阿裴瞪大了眼,把盘子拨到自己怀里,惊悚地冲老头摇了摇头。 子桑羊气哼哼地骂他们小孩就是小气,不甘心地扭回去了。 阿裴拣了一块没沾上多少糖霜的芙蓉糕递给他,立刻就把人哄好了,高高兴兴原谅了小孩的不懂事。 温灵濯:“……你自己当心着点吧,我不管你了。” “你系欢甜丝,却不系欢芙蓉锅”阿裴嘴里被塞了最后一块芙蓉糕,脸颊鼓鼓的说话也含糊不清,“……为什么?” 温灵濯狐疑:“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芙蓉糕?” 阿裴心里一紧,嘴巴也停了下来,呆呆愣愣眨眨眼睛。 默不作声的老头适时又扭过头对着温灵濯阴阳怪气:“那一副嫌弃的模样谁看不出来啊?你要真喜欢芙蓉糕谁还抢得过你啊?”无意中倒是替阿裴解了围。 温灵濯撇撇嘴,嫌恶地瞥了眼只剩碎屑残渣的盘子,默然不语。 【这要怎么说,说哈哈哈其实是我小时候芙蓉糕吃太多吃吐了才不喜欢的吗?没得招笑!】 “额咳咳、咳咳……”阿裴一下被嘴里的芙蓉糕噎住,呛得半死不活红了整张脸,眼泪也跟着争先恐后流了出来。 温灵濯翻出帕子刚想给他擦,却见这人……眼睛弯弯居然在笑? 他手顿住,嘴角抽了抽,头一回怀疑是不是养了个傻子。 他心里腹诽,阿裴自然也听得见,忙收敛收敛笑意,擦干净脸正襟危坐,恢复乖乖巧巧的模样。 “那你现下喜欢什么?”阿裴好奇,微微倾着身子靠向温灵濯,“除了蜜饯果脯之类的。” 那人却把头一仰,躲开了阿裴的亲近,“反正我不大爱那些个甜腻腻的糕饼,那些是小孩儿才吃的东西!” 【只是风姨做的糖蒸酥酪和藕粉桂花糕实在一绝……才多吃几口的】 他的心声纷纷杂杂,似乎又怀念了很多事,打小照顾他的风姨,吊儿郎当的舅舅,养花弄草平淡如水的日常,还有招猫逗狗鸡飞蛋打的混世魔王……鸢鸢? 【一连几月不回也不知山上怎么样了,温灵鸢要是敢踩药田我非给她点颜色瞧瞧不可……】 阿裴往边上觑了一眼,温灵濯此时正咬牙呢。可见山上那位是个惯犯,怕不是个好相与的。 思及此,他顿了顿,垂下头忸怩,“阿濯,我们还能在这儿呆多久?” 温灵濯抿了口寡淡无味的汤,吹了吹汤面上浮浮沉沉的葱花,不紧不慢,“问我没用,得等温行舟回来。” 他又问:“那我们离开莲城之后去哪?” 温灵濯还是那句话:“看温行舟往哪儿走。” “流浪么……”阿裴讷讷,脸上惶惶然。 温灵濯手一顿,索性放下木碗不喝了,正色道:“不是,春日里会回汀兰,家就在鹤云山里。” “山里只几个守山的纸傀人,还有我妹妹温灵鸢,风姨偶尔会来看看。”说着他抬眸注视着阿裴,神色认真,“你是温行舟的关门弟子,山上的大师兄,不必担心什么。” 【有我看着,谁还能亏待他了!】 阿裴抿唇微微一笑,双目炯炯盯着他,仿佛满是依赖崇拜。温灵濯抵挡不住,匆匆别开头,拧着眉心一口闷了难喝的汤,拍拍下摆站起身来。 他需回前头棚子看诊去,便将阿裴托给了子桑老头照看,少一根毫毛都不成。 小老头皱巴巴一张脸嘟嘟囔囔:“这么大的孩子能出什么事儿啊……”话虽如此,子桑羊还是揽过阿裴肩头拍了拍,将他妥善安置在药庐。 “这小子比我老头还爱操心,”子桑羊递了几张方子过来,让阿裴照着抓。看他忙而不乱,仔仔细细比对药草,在柜子前来来回回穿梭,小老头不由得又笑,“你在他手底下没少受折腾吧?” “子桑大夫哪里的话。”阿裴头也不回。 “嚇,也就你受得了。”子桑羊摇摇头,似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回忆,“当初可是温行舟那混不吝的都怕得不行。” 见阿裴终于起了兴趣,转过身一瞬不瞬瞧他,满脸好奇,子桑羊不禁得意,侃侃而谈:“我刚认识温行舟时,他还是个初入江湖的愣头青,偶尔还带着个孩子。” “那年头到处都是战乱,人吃人,妖也吃人。温行舟看见了就不会不管,一管就管得遍体鳞伤,每每总是我把他从鬼门关拖回来。他这满身伤,也不可避免时常被温灵濯这小子撞见。” “锱川知道吧?以前没这条河。那地方起了妖祸,水妖淹死了不少人,活活冲出来条河道,底下淤泥埋的全是尸骨。挖了几天几夜才把幸存的人救出来,但凡晚一步,杀了恶妖的大英雄温行舟就死喽!” “哎呦温灵濯发了好大一通火,当时怎么说来着……哦对对,他说,‘你既不惜命,来日我绝不替你收尸!’,可凶了,凶得老温三四天不敢忤逆,乖乖巧巧养伤呢!” 阿裴听得入了神,专注盯着小老头,等着他继续说。 他没读过书,也没去过其他地方。原来流亡途中见到的厮杀叫作战争,原来那些会说话的豺狼虎豹叫作妖,原来那些易子而食割肉剜骨的也是人……他从来不知道。 老头儿却倏然闭上嘴,默然不语,迎着他疑惑的目光悄悄摸摸打了个示意。 阿裴一抬眼,原是温灵濯撩开帘子进来了。 温灵濯不管心虚溜走的小老头,只拧着眉瞧他,长长一叹,“药呢?” “欸?” 阿裴呆呆一低头,手上药草只包了一半,细绳歪歪扭扭还扎在外头。 遂连人带氅被请出了药庐,温灵濯亲自看顾。 第4章 莲城(四) 冬日里天色暗得快,明月皎皎,半边埋在云里,早早挂上了夜空。 饶是作为宣国主京的莲城,夜里也算不得太平安稳。街上行人渐稀,家家户户紧闭门扉不再外出,护城军卫队绕着城墙一遍遍巡逻。 棚子里也收拾得差不多,几个老大夫坐了一天腰酸背痛,争着要温灵濯给他们舒活舒活筋骨。 温灵濯也不拒绝,让阿裴去帮着子桑大夫收拾药庐,自己则往四方椅后一站,手法娴熟地先给其中最为年长的江大夫揉按肩膀。 分明他自己也一天不曾歇过,手指发劲时连带着整个手臂都在微微颤抖。阿裴却没从他的心声里听见半句抱怨。 阿裴加快了动作,子桑大夫不过一低头再抬眸的功夫,人已经整理完所有细务只等他出门了。 子桑羊颤颤巍巍迈步跨过门槛,阿裴顺手阖紧门落上锁,搀扶着他往前走。 子桑大夫却抽出手,笑言:“你先去吧,我老啦,走不了太快。” 阿裴没推辞,二话不说跑回了温灵濯身边。 【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阿裴轻轻拉过温灵濯的手,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小罐子,侧身挤进他的位置,替他接着帮老大夫们按。 温灵濯愣愣低头看,药庐里的东西他自然都认得,这是活血化瘀、舒筋通络的白玉膏。 【……这人……】 阿裴抿抿唇,微微弯了一点弧度,手下仍然仔细,学着温灵濯那样按压穴位,轻重交替。 “多谢小兄弟们,辛苦了。”那群老头儿开怀大笑,拱拱手向他们作揖,温灵濯便带着阿裴回礼。 青衣的明月姑娘也笑吟吟踱步而来,说世子派人护送诸位回府。 除了暂时落脚常山王府的游医,其余大多是世子殿下养的客卿,譬如子桑羊。 而温行舟一行人,对外只说是世子殿下的故友,游历至此便顺便帮忙。至于为什么只有两个孩子忙里忙外而不见世子殿下那位旧日好友……谁知道? 待闹哄哄一群老大夫离去,明月姑娘又回头,朝他们福福身,“天色已晚,路上不便,我家世子特邀二位同乘。” 说着,她躬身伸手,摆出请的姿势。这便是不容拒绝的意思了。 【常山王世子?怎么今日特意遣人来……】 温灵濯不动声色,也回以一笑,作揖回礼,领着默不作声观察的阿裴跟在明月姑娘身后。 “啊!” 阿裴脚下一个不当心,让石头给绊倒了,双手磨在砾石地上出了血,勉强撑着半个身子坐起来。 他摔得不巧,往前扑倒时正好温灵濯抓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伤。 温灵濯立即三两步上前蹲在他身边,摸着他的身体检查是否有别的伤处。明月姑娘也搭了把手,将阿裴从地上扶起,目光柔柔满是担忧。 “上了辎车好好擦药吧。”明月姑娘从怀里取出绢帕,轻轻拭去他手掌表层灰土。 [世子殿下可还等着,不能耽误,得快快把他们送去] 阿裴如愿听见了明月的心声,遂干脆利落收回手,冲她乖乖巧巧笑了下,“明月姐姐,我不打紧的,已经不疼了。” “我笨手笨脚不懂规矩,会不会冲撞了殿下?”阿裴声音微微颤抖,垂着头,攥紧了温灵濯的手。 “莫怕,世子最是温和亲切,”明月姑娘言笑晏晏,目光越过阿裴与温灵濯对上,略一点头,“请。” 【看来是这位世子殿下有话非说不可。大抵是温行舟那个家伙找的事】 温灵濯回握住阿裴的手,不轻不重捏了捏当作宽慰,牵着他往前走。 天下一统,宣国将将安定,新帝崇尚节俭无为,恢复生息。 作为心腹之臣的常山王世子自当一言一行谨从上意,连出行所用的辎车也是低调朴素,除了王府徽标别无饰物。 两个半大少年刚俯下身要跪地叩拜便被明月姑娘拦了下来。车上人轻笑出声,“不必多礼,拜来拜去没得耽误时辰。” 女声清亮柔和,又不失大方爽朗,没什么高高在上的意味,反倒像与友叙旧,话里话外尽显亲近。 温灵濯托了托阿裴的手,想让他先上车,一转头却发现他愣愣地瞪大眼睛,盯着人家世子瞧。温灵濯心下一跳,暗道不好,忙掐了阿裴的腕子疼到他回神为止。 【别问别问别问别问别问千万别问!】 世子殿下伸手拉了他一把,阿裴稳稳站直了身体,坐在辎车另一侧。他天真地歪歪头,“神女娘娘原来就是世子殿下吗?” 方登上车的温灵濯一颗心倏然凉了半截,坐也不是请罪也不是,一下僵成了块木雕。 自古以来,鲜有女子参政掌权。 譬如前朝,谢太后摄政辅佐年幼齐王,把控朝政。后世史书对其褒贬不一。爱者,赞其乱世巾帼,不让须眉,叹其囿于女身,若为男子,可再造盛世。而恶者,斥其狼子野心,不安于室,恐生吕窦之祸,扰乱朝纲,遗害千年。 太后尚且如此,更别提萧珺以女儿身册封世子,姓名落刻玉碟,将来老王爷百年之后,名正言顺承袭爵位。饶是这样的荣宠权势,也难逃史官春秋笔法。 这位世子殿下自打受封以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风言风语没听过?萧珺乍听此言,无甚反应。 只她心里或许早已不以为然,但常山王府的威仪却不容黄口小儿随意冒犯。温灵濯想,不由得惶惶。 气氛一时凝滞,萧珺却仿佛浑然不觉,歪着身子细细打量了他一番,慢吞吞开口,道:“原来是你。” “能再见神女娘娘,实乃此生之幸。”阿裴依着之前温灵濯教他的礼仪忙俯身作揖。 这礼其实行得不大恰当,明月姑娘刚想开口,世子便一摆手止住她话口,使了个眼色,明月便从善如流翻身上马,手上绕了几圈缰绳牵引,驱着马儿慢步往前。 “傻站着作甚?”萧珺又瞥了边上一个踉跄险些摔下车的温灵濯一眼。 他便也大着胆子,坐在世子殿下身边,回:“不曾想殿下竟认得我舅舅新收的徒儿,一时失态,还望殿下见谅。” 萧珺微微一愣:“温行舟还会收徒?” 温灵濯言简意赅:“关门弟子。” “这孩子其实一直跟着你吧,”萧珺哂笑,“究竟谁是师父谁收徒?” 她又问:“温行舟人呢?” “不曾回来过。” “我有东西需托你带给他。”她说着,从身侧储物囊中取出个紫木盒子,顿了顿,伸至温灵濯面前,“待他看了,自会明白我的意思。” 温灵濯没推脱,双手接过,“我不保证何时能交与他。” “无妨。”她怡然浅笑,不慌不忙。 [总归急的不会是我。妖盟若想找到那只姑获鸟,总要来求我] 阿裴直直凝视她,不防她倏尔回头与他对上了眼。萧珺没头没脑地问:“你呢?随不随我回王府?” 此话一出,两个少年都呆了。 [唉,温行舟神出鬼没行踪不定,如今又与妖有牵连……温灵濯一个半大少年拖着另一个孩子生活难免有心无力,不若带回常山军中,将来或可成我宣国一员大将] 萧珺心中所想不无道理,且眼见的合阿裴最初的心意,又安稳又长久。只是…… 他抿紧了唇,悄悄往温灵濯那儿看去,仔细观察神色。他为师父所救,受温灵濯照拂,亦是大恩。 阿裴莫名不敢听温灵濯的心声,只好看了他一眼又一眼。目光扫过他微微蹙起的眉心,颤动的睫羽,低垂的双眸,一直流连到绷直的唇线。他忽而想,或许温灵濯也是不愿意的。 思及此,他忽生些许勇气,利落地跪在车板上,眸中澄澈真诚,“谢过世子殿下恩典,阿裴不敢叨扰。来日若有所成,必当结草携环相报。”言罢,他俯身深深叩拜。 这一回萧珺没拦他,受下了。 “唉,起来罢。”她叹,“说了不必多礼。” [我是会吃人还是会怎?做什么一个两个都这么拘谨?] 她反思了下,端出了平时在外的温柔模样,语笑嫣然,“我与温行舟故知,自当多多照拂你们,若有难处尽可来常山王府寻我……平日无事也能来。” “虽比不上御厨,我做糕点的手艺还是可以的。”萧珺目光悠长,停留在两个少年身上,似乎回忆起什么美好的过往,唇边始终噙着淡淡笑意,“那盒子芙蓉糕便是我做的。” “很好吃。”阿裴也放松了紧绷的神色。 这句简单的夸赞却让萧珺心情大好,甚至开怀大笑,反比刚才摆出的名门淑女样真实许多。 看着两人你方笑罢我又笑,温灵濯也莫名控制不住似的弯了弯嘴角,后知后觉自己露了傻相,忙偷偷敛了神色,依然是正襟危坐的翩翩公子。 【别闹得明月姑娘都疑心自己拉了一车呆子……快些到家罢!】 他心里嘟嘟囔囔,却还没忘了阿裴手上的伤。方才一折腾,又冒了点点血珠。 温灵濯抓着阿裴的手擦拭干净,撒上药粉,三两下拨匀,拿绢布仔仔细细包上,便就简单处理好了。 阿裴左看右看欣赏,很是满意。他反捧起温灵濯的手,捋起宽袖露出一截白皙小臂。 温热的指尖触碰到肌肤,温灵濯下意识动了动,却没收回手。 阿裴自然地从他袖袋里掏出那罐子白玉膏,挖了一些在指腹,轻轻柔柔打着圈在温灵濯手臂上涂抹开,“我也帮你。” 温灵濯嘴唇翕动着似乎想拒绝,但还是什么也没说,任他动作了。小臂、手腕、肩颈,擦了膏药的地方泥泞湿润,没了酸酸涨涨的疼痛。 “不愧是上好的白玉膏……”温灵濯摩挲着光滑的罐身,小声喃喃。 细如蚊蝇的话音还是被身侧人听了去,阿裴手一顿。 【按得居然挺好……回去多教他几个穴位】 阿裴抬眼瞥了昏昏欲睡的温灵濯一眼,笑意盈盈,手下不停。 【】——小温 []——其他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莲城(四) 第5章 姑获(一) 滴答、滴答…… 血液从脖颈伤处蜿蜒,淌淌落下,肮脏污秽的地上很快蓄了一洼浅浅血水。 黑衣红羽、盘着妇人髻的女子跪坐在正中央,压在千纹锁妖阵的阵心。她的双手被铁链死死锢住,上半身直直吊起,似乎失去了意识,浑身无力,歪歪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此处昏暗不见光亮,仿佛牢狱,但四周不见刑具,也不见守卫。 忽而她喉口嗬嗬作响,猛然抬头露出狰狞面目,剧烈挣扎起来。 一双褐色的眸子中瞳孔倏然放大,死死盯着面前什么东西。由于妖力不稳,她的脸上泛出一层一层绒羽,意欲伸展的翅膀因打了十二根透骨钉折了一半,只能残破地拖在身后。 “……还、还给我……把孩子……还、我!还我!” 嘶哑的吼声一阵一阵回荡,始终寂静寂寥,无人回应,徒留姑获鸟无望地怒喊、发疯。 “还我……还、给我……” 声音渐渐轻微,如同呢喃,默默一遍又一遍不停歇地念。 …… “喀、咳咳……” 温行舟猛地睁眼,喉口涌上一股血腥气,忙偏头,吐出了一口殷红。 还是看不出姑获鸟在什么地方。 据事发已然半月,她不可能从妖盟的天罗地网中逃脱,只能是被人藏起来了。 姑获鸟出身荒沙,是南靖妖国的属从,此番她杀妖吃人夺子,逃入人间,在莲城失去踪迹,偏偏又恰好赶上妖盟动乱、首领易位,南北妖地随时将会开战,况且凡人厌恶妖族,未必不会因此再起战火……需得尽快找到她,如若让她为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传音铃颤了颤,发出一串清脆的声响,打断了温行舟纷杂的思绪。 他随手抹去了唇角的血线,甩了甩手,撑着膝盖一使劲儿站起了身,指尖拨了下金丝镂空的铃铛。 “温行舟,常山王世子托我移交你一方木盒。你得空回来看看,世子殿下等着你答复。” 温灵濯平平淡淡的语气通过小巧玲珑的物什传音而来,纵然温行舟没见着人也能想象出他一板一眼故作正经的模样。 他忍不住莞尔,收起传音铃,掩了斑斑血迹,捏着符纸转身,眨眼间,一瞬没了踪影。 * 今日下了小雪,不便行走。 温灵濯上东市转了圈,雇了辆牛车,多塞了几两,将老翁也留下,帮着赶赶车。 待牛车在温宅门口停稳,阿裴已收拾好了行装,和温灵濯一点点将药罐药包搬上车,拿蓑布盖严实。 阿裴一只脚刚迈上车板,后脑便遭一只大手轻轻一拍,他想也不想,雀跃出声:“师父!” 一扭头却顿住,阿裴狐疑地皱了皱鼻,深深循着去嗅那股微弱的味道。 额头被温行舟手掌抵住推开了,他稍一俯身,将阿裴托着抱上牛车,摸摸他的头不语,转身往屋里走去。 进门先和匆匆往外赶的温灵濯打上了照面。 臭小子没大没小目无尊长,见了舅舅既不行礼也不拿正眼瞧,仰着头轻哼一声,“在你房里。”脚步不停跨了门槛就走。 “等下。”温行舟一把扯住他后领把人抓回来,“你没偷偷看吧?” “上面下了术法的……”温灵濯一顿,暗道不好,恼羞成怒胡搅蛮缠,“没看!我岂是这样的人?!你若不信,下次别让你的朋友来托我!” 说着他猛地挣开了温行舟的手,往门外等着的牛车那儿跑去。 “你看你,又生气。”温行舟在后头笑着喊他,“舅舅说笑呢!” “今晚做条鱼呗!我回家里吃!” 遥遥而去的牛车上飘来温灵濯模糊不清的声音,被路过的寒风吹散了,温行舟半个字都没听见,哼着小曲进屋去,只当温灵濯是应下了。 紫木盒子不过巴掌大小,怎么想也装不了温行舟想要的东西。也不知萧珺说的大礼,究竟是何物…… 盒身果真附着莹莹一层光芒,施了特定的术法。 “这玩意儿又不难,温灵濯也能解吧……”温行舟随手一挥,点点光辉散去,轻轻巧巧翻开了,露出内里乾坤。 ……一块色泽诱人、软糯香甜的芙蓉糕? 温行舟嘴角抽了抽,两指捏起糕点伸至眼前看了又看,末了,他幽幽一叹,将芙蓉糕仔仔细细放回盒中。 他凝气,将散去的光辉笼回盒身,施诀显形。这小小一方木盒之上竟叠加了两层术法,脱去最后一点障眼法,才显出它原本的模样来。 是片连根拔起的红羽,沾染着一丝姑获鸟的气息。 温行舟神色倏然冷了下来,眸色深深,如一潭不见底的湖水,捏着红羽久久不语。 他明白常山王世子的意思,姑获鸟落在了她手里。也明白芙蓉糕对于世子以及那位陛下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萧珺在提醒他。他是人非妖,曾以国士之身受宣国帝后礼待,他也曾尝过姜皇后亲手做的芙蓉糕,眼睁睁看着她死于妖祸。 他非见萧珺不可,亦非帮她不可。 “唉……”温行舟闭上眼,轻轻一叹。 两厢为难的处境,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喃喃:“你们一个两个,真是不让人省心。”多想无益,他也不再纠结,干脆利落拿出传音铃,双指提起施诀其上。 因着那人不便离开妖盟,温行舟很少主动联系他。只是现下情非得已,不得不传音,要他亲自来一趟。 朦胧黑影无声无息出现在房中,渐渐清晰,似乎实心了些,不像之前那般轻薄薄一团水雾。 “好些了?”温行舟先问他身上的旧伤。 穆离却不理会,直白切入主题:“何事?” “姑获鸟找到了。” 温行舟三言两语简要概述,手也没闲着,自然地拉过那人手腕,三指压在腕上听他脉搏,确认无事了也不松开。 “她要见你。”他状似无意摩挲着那片肌肤,“且是与你单独谈判。” 穆离眼也不眨一口应下:“可以。” “以我对萧珺的了解,”温行舟终归放心不下,“她所图,非同小可。” “宣国动荡之时她便身任大司马大将军,主战派的核心,若非实有所求,她决计不会放过姑获鸟。” “那可是造下灭门杀孽,吃了陈家上百人的恶妖!司星监我里里外外可跑了好几趟,不曾听闻捉拿归案的消息,可见是她私自扣下,隐而不发。” “这件事,我打赌陛下都被蒙在鼓里。” “温行舟,”穆离懒得挣开手腕上的桎梏,好整以暇盯着他,“少啰嗦。” 穆离的身形轮廓由虚转实,仿佛从未打磨的银镜中走出,一点点雕刻出面容。 骨相凌厉,双目深邃,却偏偏长了一双灵动妩媚的狐狸眼,眼尾微微上挑,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乖巧。 “你信她为人,我便也信她。” 穆离不耐烦,问:“到底走不走?” 温行舟失笑,顺从地松手转身,替首领大人画传送符去了。 * 不得不说多年故交,也算知己知彼。 温行舟不必多此一举掐指算算,甚至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萧珺一定又窝在未央宫侧殿那颗歪脖子树下躲懒。 她自幼父母双亡,老王爷又年事已高,宣景帝怜她失怙失恃,特谕接她入宫,养在姜皇后膝下,与皇六子萧珏一同吃住教养。帝后待她有如亲生,一应礼同皇子。 萧珺此人,重情重义,多年不忘故人恩。若说她这大费周章的究竟为了什么,大抵也只能是那位总角之交的陛下,因救她而身中奇毒、命不久矣的宣昭帝。 “看来未央宫该迎一位新后了。”温行舟挖苦,“免得有人三天两头往这儿跑。” “皇兄心里有数,”萧珺眼也不睁,懒懒散散躺在树荫底下,反唇相讥,“你要干政,怎么不讨个象笏上天机殿撞柱子去?” 温行舟嘿嘿一笑,自自在在上前两步,微微弯腰瞧她,问:“萧珏近日如何?” “老样子。” 她终于睁开眼,一挺身坐起,拍拍身上沾的野草土灰,慢悠悠仰头看了看枝叶葳蕤的歪脖子树,“上天不公,好人竟难长命。” “那你这心狠面黑的祸害,必能遗千年。”温行舟笑嘻嘻没个正形,三番两次打断她抒发悲痛之情。 萧珺好不容易酝酿出的一腔苦情落了空,堵在胸口不得不憋回去,生生被他给气笑了。 “随我来。” 她收起所有表情,冷冷扔下句话,转身便走。温行舟面不改色,从善如流亦步亦趋跟上。 萧珺直直走入未央宫主殿,越过重重门扉纱帘,从姜皇后生前读书练字的书房寻到了那块如有千斤的砚台,仔细观察还能瞧见底下细小齿轮。 她小心翼翼拨动,书架后闷闷一阵机关响动,缓缓一分为二往两边移开,露出其后幽深的通道。 萧珺没多说,抬步便往里走,轻轻打了个响指,石壁两侧烛沟亮起星星点点火光,勉强能看清脚下路。 未央宫有条密道倒不是什么稀奇事。宣国临近北境妖地,常年兵戈,家家户户常备逃生密道,四通八达,遍布地底。 只是近年来宣国疆域拓广,不少人举家迁往了南边,后又与北境妖地签订协议,划定边界,终于不用再打仗,因而大多密道都废弃了。 谁能想到,这条暗道又被主战派将领用于关押妖族?此事若泄露,不知又要掀起多少血雨腥风。 温行舟默然叹息,无奈摇摇头,无意识抿紧了唇。 身侧忽而异动,那人神不知鬼不觉出现,搭上他的肩。 感受到他的气息,温行舟稍稍定下心,不由笑道:“怎么出来了?” “我听见了姑获鸟的声音。”狐狸听力敏锐,纵使千百里开外,也能捕捉到猎物细微的动静。 “你看看,可是你要找的妖?”两人私下咬耳朵的工夫,萧珺已经推开了地牢的门,抱胸似笑非笑盯着穆离。 她唇角微勾,眼中却半分笑意也无,冷冰冰夹杂着些许复杂的情绪。也许是恨,也许是怨,总归不会对妖族有什么善意。 阵法中央的姑获鸟将将流干了全身的血,已然神志不清,翻来覆去轻声喃喃着“孩子”、“还我”几个词字。 “你动了私刑。”穆离回以同样冰冷的目光,上前几步与她相对而站,“有违曾经人族与妖盟的协议。” “哈哈哈,我可是为了救她。”萧珺不慌不忙,戏谑道,“如若没有那些血,怎么引得开司星监那些老头呢?” “我不仅能救她,我还能送她安安稳稳回南靖妖国。” “堂堂妖盟首领,不打算谢我么?” 第6章 姑获(二) “你想要什么?” 穆离不与她多攀扯,要她直说所求。 “姑获我任你带走,陛下案上的奏章我来抹平。”萧珺深谙谈判之道,给个甜枣打个巴掌,“可她毕竟吃了人,留下她的内丹。” “法令在上,恐我无法答应世子。妖盟自会处决姑获鸟,届时必将给宣国一个交代。” 萧珺讥笑:“你妖盟欠的交代多了去,我岂能信你?” 她面色阴郁,似要再提起什么过往孽债,好悬忍住了。勉强平复平复心情,她淡声道:“剖了内丹,她身上的伤我会遣人治好,再消去记忆。你只需轻轻巧巧装作一问三不知应付南靖妖国,剩下的不必多问。” 穆离拢紧了眉,默不应声。 妖族千百年修为全系于丹中,没了内丹便如去了半条命,往后大抵只能做只未开蒙的九头鸟,还不如死了痛快。偏生姑获鸟又是荒沙国女王的心腹,那位连妖盟都不放在眼里,又岂能容忍自家姊妹在人间不明不白失了内丹? 半晌,他回:“你本可自行其是,却非要我与你共谋。此事若我应了,将来未必不成你拿捏妖盟的把柄。” “宣国新定,妖族内乱,不该再起战争。”穆离学着人族的礼节拱手作揖,“我望世子,三思。” 隐在黑暗中旁观许久的温行舟忽而轻笑,问她:“你要用姑获鸟的内丹救陛下?” “萧珏……他和你说过吧?”温行舟眸中沉静,定定落在红衣如枫、执着倔强的女子身上,“不要为他……” “我知道。”萧珺冷声打断,半点目光也不分给他,只一步又一步逼近穆离,“我自有分寸。” “萧珏至少要活到明年开春,活到我稳定朝局、再造盛世,陪我再过一次除夕……他现在不能死。” 宣国的百姓、臣子需要他,她也需要他。 “此事我不能答应你。”穆离虽有不忍,但还是移开了眼,不肯相让。他又顿了顿,软下语气,“天理法度之内,我尽可帮你。” “首领高义!” 萧珺展颜,一挥手收紧了鱼线,温行舟一时不察,被她布置的缚灵锁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 “你绑我做什么?!”温行舟猝不及防,花容失色。 萧珺没搭理,直勾勾盯着穆离,“听闻荒沙国镇国之宝千颜丹,有延年益寿、青春永驻之效。” “我不为难你,我只要半颗千颜丹。” “可以。”穆离眼也不眨。 见他目光始终直直落在温行舟身上,萧珺嗤笑一声,扯了扯鱼线又将缚灵锁收紧几分,活活将温行舟勒成了腊肠。 她皮笑肉不笑,道:“他我也扣下了,待你带着千颜丹回来,连妖带人一并还你。”又伸出手,摆着送客的姿势,“我已打开了禁制,首领可随意出入。” 穆离的身躯渐渐朦胧,无声无息化作黑雾,倏然散去。 了却一桩心事,萧珺心情颇好,舍得赏温行舟一点好脸色看了。 他也不挣扎,没好气地问:“你就不怕他带着妖盟精锐杀进来么?” 萧珺一掀眼皮瞧他:“不是还有你在么。” “呵,你觉得他在乎我?” “哈,真稀奇,什么时候你这么多废话了?”萧珺哂笑,睨了他一眼,“他不在意你行了吧。” 温行舟哑然,不大高兴。 她偶一抬眼,发现这货还在地上扭着,一动不动。不由讶异,问:“你怎么还不解开,装什么?” 开什么玩笑,缚灵锁上她都没下几层咒,地宫昏暗看不清也就算了,现下出来了他也挣不脱,真枉费他“江湖第一行客”之名了! “……忘了。” 萧珺:…… * “这也能忘?你怎么不把人落家里?”温灵濯惊奇,诚心诚意问道。 子桑羊嗫嚅了下,小声为自己辩驳:“这这这……这人老了是这样的嘛!” 托子桑大夫丢了钥匙的福,今日怕是进不去药庐了。 锁匠找来了三四个,奈何这小老头之前因着警惕,还专门请了司星监的方士在门锁上多下了道符咒,没有他随身携带的钥匙谁也别想开门。这下是真没法子了。 “打开了么?”阿裴从前头棚子回来,凑上来探了探脑袋。 几人俱是沉重摇头。 温灵濯又好气又好笑,偏头问他:“你那儿怎么样?” “还好今日那一车药材还算多,虽缺了几味,但江大夫他们能解决。”阿裴拍拍他的肩安抚,“就当给药庐的伙计放个假。” 【唉,居然还是阿裴来的省心……】 温灵濯点点头,让剩下的人自行去寻明月姑娘作打算,如若没事,便就休假,月钱照结。小童药仆都高高兴兴地四散跑了。 阿裴见他也要走,忙问:“那你呢?” “我去找温行舟帮忙开门。”温灵濯说着,催动传音铃。 出乎意料的,铃铛兀自震动许久,不见回音。他眉心渐渐拢紧,轻轻“啧”了声。 【怎么又不回,不是说今日在家么】 “会不会是去找世子殿下了?”阿裴收拾着木桌上散乱的药方子,随口猜。 “也是。”他掐断传音,将铃铛仔细收回袖兜之中。 “哦对了,你……”温灵濯倒是想起了什么,略略皱着眉头,欲语还休。 阿裴等了半天没听着下文,疑惑回头,与他对上眼。见他犹豫,阿裴索性直接听他的心。 【……直接问他和世子认识的事,会不会牵扯到他以前的伤心处啊……但万一他日后改了主意要走……】 “在想我吗?”阿裴于是直截了当地问了。 “……嗯。” 他便笑:“你问什么都可以。” 温灵濯见他坦然,便也不再犹豫,大大方方朝他走近,“你与世子殿下故知,为何不早与我和温行舟说呢?” 【如若当时就送了他去常山王府,他何苦为难,我也不必如此纠结】 阿裴垂下眼,想了想,正色道:“当时大将军力挽狂澜反败为胜,叛军意欲烧城,不小心被我撞见。我为报信被叛军所抓,幸得殿下相救。 “彼时邺州已由常山军掌管,城中百姓都叫她神女娘娘。她怜惜我家破人亡,行军不便带我,便承诺我随时可去莲城找她。” “我循着常山的名头往难民营找来,却不知神女娘娘原来就是世子殿下。我一路颠沛流离到莲城,恰好赶上宣国第一场大雪,夜里寒风刺骨,渐渐的就没了意识。” “谁成想再睁眼竟不是黄泉奈何,我当我在做梦,怕你一碗汤药给我生生苦醒了,一声都不敢吭……” 他难得敞开心扉对着温灵濯说了许多话,都快赶上两天的分量了。他目光悠远,空空荡荡,“我只求一线生机。有人愿意留我容身,甚至还要给我做师父,照拂我许多……早已不是从前末路穷途的乞儿,我又何必再叨扰贵人?” 音落,又默了默,恍若回神,恢复腼腆赧然的模样,“而且我很能做事,不会给阿濯添麻烦的,我……”阿裴说着,却卡了壳,笑意僵在唇角,缓缓收了起来。 “对不起。”他忽而开口。 “……?”温灵濯平平静静看着他脸色变幻,一会儿看透凡尘俗世感概万千,一会儿天真烂漫乖巧懂事,跟脑中有疾似的,淡淡评价,“莫名其妙。” “……其实我有名字。我骗了你。”被温灵濯心声骂了的阿裴不敢有怒言,只能尽力解释那句道歉的由来。 “我叫裴青溯,邺州屠户裴家的养子。” 裴青溯只能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微弱得分不清究竟是心声还是现实……抑或是皆有之。 “你爱说不说。”温灵濯顿了顿,琢磨琢磨意味觉得不妥,遂改了口,“你想说就说,不想便不想,有什么要紧?” 裴青溯咬牙,语带忿忿,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谁叫你对我这么好……” 强硬的、无条件的好。让他这种天生没良心的货色都不得不愧疚。哪怕只是一点点不真诚,心里都火辣辣地烧。 “什么?”温灵濯没听清。 裴青溯兀自呆呆摇头,不回。 “好吧,裴……裴青溯。”温灵濯一字一句念得认真,短短姓名在他唇齿流转,“我问你,我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吧?” “除了温行舟。那家伙会算卦,一早连你几岁掉第一颗牙都摸清楚了。” 裴青溯嘴角抽了抽,“除了你和世子殿下,我没和别的人说过。” 温灵濯勾了勾唇,一仰头,“那不就行了,少多想。” 【多思多愁小老头,我的医嘱一句都没听】 “好。”他无奈应下。 “我脾气好,只对辜负我真心的人生气,尤其是那些,肆意揣测、窥探我心思,装模作样虚情假意,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裴青溯突然变得很忙碌,那几张黄纸翻来覆去地看,又作恍然大悟,干笑两声打断了他,“哈哈……师父说晚上回家里吃,我去西市买条鱼……我、我现在就去!” “一起吧。” 温灵濯瞧他怪里怪气,闷闷地脸红了大半,疑心他又发了烧,摸摸额头却没有热度,只能勉强放下心来。 裴青溯几日功夫又长高了些。他微微低头,让温灵濯更方便触碰。袄子里捂着的手温热,贴在他被风吹得冰凉的额头,阵阵暖流蔓延。 “我又不是纸扎的。”裴青溯故作羞恼,眼里却笑意盈盈。 温灵濯收回手,塞回暖烘烘的兜里,老神在在:“倒了我可背不动你。” 第7章 姑获(三) 西市人流如织,熙熙攘攘分外热闹。 小摊小贩沿街吆喝着,推着车的挑着担的在人群里挤来挤去,高声喊着“让一让让一让!”,不留心挨着碰着挎菜篮子正聚精会神七嘴八舌八卦的大婶们,当即吵了起来,叽叽喳喳声不绝。 两头扯着嗓门对骂,引来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为首的婶子趾高气扬滔滔不绝,从一套套尊老爱幼的大道理转为胡搅蛮缠蛮不讲理,将人家家里头的三瓜俩枣漏了个全底。 婶子们战斗力之强,词汇量之广,直直看呆了两个少年。连鱼贩老板杀好了鱼伸出手递都没人回神接。 “新来莲城吧。”鱼贩子也不生气,停下活计,擦干净**的手,和他们闲谈,“几位婶子都是这条街上有名的泼辣户,尤其方大娘。她又称莲城百事通,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儿,看见她啊最好躲得远远的。” 【连人老爹欠邻居二十文钱到死没还都知道……她把人家户籍册背下来了?】 温灵濯嘴角抽搐,谢过鱼贩子好意。裴清溯也转身,从他手里拎过鱼,在腰上荷包掏钱的功夫,身后忽传一声高喝。 原来是巡逻的护城军赶来了。驱散围得水泄不通的观众,斥退后头源源不断凑上来的人群,最后将惹事的两方带去调解,街上终于是安宁下来,各自忙活。 裴清溯给了十文钱,看鱼贩子笑吟吟又去接待下个客人。 他侧头问:“走吧?” 温灵濯紧拢着眉,目光不知在瞧何处,心不在焉,闻声也只“嗯”了声,身子却一动不动。 “你跟紧我。”他忽地撇下句话,就直直往街上走。 裴清溯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攥紧了他的衣角跟上,“怎么了?” “有妖。” * “怪道今日护城军来得这么快,原来是出事了啊!”方大娘嗤笑,大马金刀往方木凳子上一坐,“说罢!” 来问话的小将士和她打过不知道多少次交道,都快熟成老相识了,“嗨呀,还不是你老寻衅吵架,不然也快不了。” “司星监的大人们测到长桐弄那儿有妖气,差我来和你聊聊最近都有些什么怪事。”他压根就没把这当差事,满脸好奇,八卦之色溢于言表。 “哼,你不来问我也正要找你们说道说道呢,”方大娘得意,翘着二郎腿侃侃,“长桐弄姓张那户人家你知道不?就胡同最里头、院子里有棵桂花树的那家。张老翁的小女儿生得貌美,让左相之子给看上了……” “嘘嘘嘘小点声!”这可了不得!小将士急得直冒冷汗。 事关贵人,怎敢随意议论,不怕掉了脑袋?! “哈哈哈哈胆子只有鸡眼大吧你小子!”方大娘爽朗地拍着他的肩嘲笑,“朝堂朝政王公贵族我都妄议了个遍,就是有九条命也死不过来。所以嘛,我说都说了!” “左相家的小子长相平平生性风流,非要强抢张家幺女为妾,人家清清白白一姑娘怎可能答应!当天夜里就投了湖,捞上来的时候,哎呀,浑身冷冰冰一点气儿都没了!张家父母捶胸顿足伏在她身上又哭又求,你猜怎么着?那小姑娘,活了!” “猛地睁开眼睛,给她爹娘都吓坏了!郎中瞧了,只说是她有福气,她爹娘无意压着了她肺部,将溺时呛入的水挤出去了,人一下能呼吸就醒转了……但是怪就怪在,这姑娘性情大变呐!” “哦哦这我知道,”小将士朝方大娘那儿又凑过去了点,左顾右盼做贼心虚似的,小声说,“听闻张小姐人刚醒,那位公子就大张旗鼓一顶小轿要抬人进府,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发了大火,直直给侍从撅回去了!” “是呀!小丫头平日里见了人就羞,哎呦,哪里说得出什么……那叫啥?麻雀西北飞?” “孔雀东南飞!她说,妾如蒲苇,公子当若如磐石,妾既举身赴清池,公子何不自挂东南枝?”小将士摇头晃脑,听了两耳朵就敢瞎显摆。 那一串文绉绉的玩意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得方大娘头嗡嗡疼,忙叫唤:“嗨呀甭管这东南西北咬文嚼字的东西!反正这小姑娘指定不同寻常!” “行,我已传了讯,会有人去查。”小将士在司星监特制的珠子上拨动几下,冲方大娘笑笑,“大娘你也再好好想想,可还有其他奇闻轶事。” “这可多了,我跟你说啊……” * “废话少说,究竟什么时候让走?” 温灵濯满脸不耐烦,怀里窝着的灰白纹小猫不安分地扭来扭去,时不时伺机想咬那只抓着自己后脖颈的手。 来人拱拱手,回:“公子见谅,待排查完四周妖气来源,便能放行。” “快点。” 他手下用劲,慢悠悠地抚摸着猫儿脏乱的皮毛,似乎隐隐带着点威胁的意味。 温灵濯笑着咬牙,故作恼怒,对阿裴说:“叫你不要带小白出来了,这么闹腾!” 阿裴拎着鱼的手甩了甩,垂下脑袋,小声反驳,“我又不是故意的……” 江恒不免好笑,安抚了吵架的两兄弟几句。听回来的人报没有异样,便朝两人一点头,带人转去了下一条街。 温灵濯几乎是瞬间提溜着猫的后脖颈扯出自己怀里,一人一猫恶狠狠对着瞪。 裴青溯将鱼往他手里一塞,从人手里把猫儿抱了过来,“小猫妖,我们救了你。” “喂,我可没有,”温灵濯抱胸打量着它,反驳,“我只是讨厌司星监多过你。” 【司星监见妖便抓臭名昭著。即便这只小妖不是那股强大妖力的来源,真被抓去了也不知道要受多少折磨……】 “先回家?”阿裴温和地朝僵持的人与猫问道。 “行。”温灵濯高冷仰头。 “不行!”小猫妖猛地挣扎起来。 “走。”温灵濯当机立断,和阿裴裹着猫就走。 回家倒也不远,走个半刻钟大概就能到。一路上整条街都是凄厉的猫叫,让行人见了还当他俩是偷猫贼。 “闭嘴。”温灵濯冷冷威胁。 “我真求你们了两位大侠行客好汉……”小猫把能想到的敬称都念了个遍,可怜兮兮哀求,“放我回去吧我上有老下有小……” 阿裴歪歪头看它,惊讶:“原来这儿还有其他妖么?” 猫妖卡了壳。 阿裴又笑眼弯弯,“方才听江大人说,要找张家幺女,可是你化妖前装扮成的那个姑娘?” “怎么,你不打算做妖了,要替人尽孝侍奉张家父母?”温灵濯睨着眼,刺了她一句。 猫妖心里气急。 她原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在家里,是为了给张老翁抓药才上街的,谁曾想一露面就碰上护城军卫队,里头还有司星监的人,不得不赶快逃入人群。原以为甩掉了,结果半路窜出两个小子,将力竭恢复原型的她抓了个正着。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倒霉的事么? “好啊,放了你,”温灵濯爽快地说,“卫队从西往东搜查,很快又这儿了。想和他们再打个招呼吗?” 阿裴笑眯眯抚了抚她毛茸茸的脑袋,“别怕,你随我们回家,师父或许能帮你掩去妖气。” 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的,哄得猫动了心。 阿裴又添了把火,伸手指指温灵濯手上的东西,“我做鱼。” 猫的视线不由自主往那头瞥去,咽了咽口水,拼尽全力无法阻挡,“……也不是不行。” 又飞快地补充,“看在鱼的面子上!” 温灵濯嗤笑一声,推开门,脚还没迈过槛便倏然顿住。 猫妖似乎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了,整个身子颤抖着,害怕得双腿发软。 【好浓郁的妖息,看来是个大妖。得让阿裴带着猫先走】 温灵濯一回头,裴青溯已经退到二里开外了,怀里的猫疯了一般挣扎,从半空猛地弹起跳回地面,撒丫子就跑。 一缕黑气倏然从屋里探出,将卖力鼓动四肢逃跑的猫拦腰吊上空中,往回飞速拉去。 “救命啊!!!” 温灵濯打出的符被黑气灵活躲过,他有所顾忌不好动手,便抬步往屋里一跃而入,循着黑气方位穿过院子。 啪叽。猫砸进了地里。 温灵濯抬眼看去,是个一身黑的男人,毫不见外地站在温行舟房外。 温灵濯神色一冷,还没厉声开口质问,猫妖已经没出息地从地坑里挪了出来,畏畏缩缩跪倒在男人面前哭唧唧。 “首领大人饶命啊!饶命啊饶命啊!小妖遵纪守法乐于助人从来没干过坏事啊!” “文牒。”男人惜字如金,居高临下看着她。 “小妖……没有。” 随人间规矩,凡所需出入人间的妖族都得办理入关文牒,登记造册。没有凭证的妖,贸然出现在人间,进入人族的躯壳顶替了身份……放在司星监又能唱好大一出妖族阴谋的戏码。 男人烦心地捏了捏眉心,闭闭眼,判道:“自去妖盟戒堂领罚。” “大人!首领大人!我真的没伤害人!”猫妖吓傻了,翻来覆去申冤。 温灵濯上前两步,与他相对而立,“妖盟首领……你是穆离?” “你在我家作甚?” “常山王世子邀我与温行舟相见,你若想找温行舟,便去王府。” 他抬脚要走,被一只灰白猫死死缠住了腿。穆离无奈,不动了。 “求首领饶命,姑获大人打开了结界,小妖一念之差跑出来,只为看一眼繁华人间……”猫妖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大腿哭求,“我还救了张家小姐!彼时她要投湖自尽,我费尽妖力想要救她。” “我不会水,修为也低,连人形都化不出,救不了她。她临死前求我,与我说,她予我身体,我替她尽孝。” “我应下了,首领不信,可探我契约痕迹!”猫妖化回张小姐的模样,伸出手腕,淡淡的桂花花样浮现。 “戒堂自会秉公执法。罚的是你私入人间、破坏生死秩序的错处,至于其他,自有情理。”这位冷面阎罗话又一转,补上句,“若之后你想留在人间,也可以再来找我。” 猫妖闻言终于大松一口气,差点昏倒在地,忙不迭松开抱着人大腿,往一边咕蛹着挪去。 久久没听见院子里打起来的裴青溯拎着鱼,悄悄摸摸探进半个头一看,歪歪扭扭在地上爬的张小姐,边上一个莫名出现在自家院子的陌生黑衣人,蹙眉不快拦着人不让走的温灵濯……这又是什么场景? 温灵濯强压怒气:“温行舟的传音仍然没有反应,他究竟怎么了?” “你最好别拦我。”穆离看也不看他,直直要往门外走。 一道符险险擦过衣袂钉入木门正心,穆离停步回头,温灵濯往前走了一步,脚下金光骤起,阵法变幻,将整个院子圈禁。 “我说了,他在常山王府。”穆离似是很不解这群人怎么会这么烦,背着手没动。 “你和他去做什么?为什么你回来了他没回?” “怎么不去问常山王世子?” 温灵濯沉默良久,死命硬撑着不收阵,就和人大眼瞪小眼干耗着。 第8章 荒沙(一) 半晌,温灵濯僵着脸,瞥过一眼他身上熟悉的香囊,不情不愿退了半步,“你身上有温行舟的气息。” 香囊上是温行舟下的咒,丢不掉毁不坏,能跟着主人一辈子。里头装了保命的符,或是防御,或是替灾,儿时他见母亲身上也曾挂过一个……总之,温行舟定然很在乎这个妖。 穆离一顿,没应声,抬眼瞧了他一眼。温灵濯接着说:“我对你没有恶意……只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温行舟是循着一只大妖的妖息来到莲城的,之前还为此受了重伤。我担心他又入险境……才这么着急问你。” “他不会有事。我会解决。”穆离还是没动,凭他妖力,破个阵不过挥手间。他转回身,闲庭信步往屋里走去,“收起来吧,我与你说。” 温灵濯没再说什么,利落地散去金光,使唤阿裴帮忙将符纸回收。 猫妖偷偷摸摸要往门外溜,被穆离一声叫住,僵着脖子回头。 穆离在她身上注入一道气息,使她能够幻化人形,又问:“名字。” “小妖清月,现下身体的主人叫张茵儿。”猫妖俯下身歪七扭八趴在地上给首领行大礼 ,“首领大人,能否待我先去看望张家父母,再去领罚?” 穆离默然应下,转身不再管她。“张小姐”欢天喜地,朝其余两人快活地道了个谢,蹦蹦跳跳跑出门去。 “你不抓她了?”裴青溯将符纸抚平收好,塞进荷包递给他。 温灵濯硬邦邦砸下句:“我才懒得多管闲事。” 【人家妖盟自己会罚不听话的小妖,又不是伤天害理徇私包庇,我做什么横插一手?】 裴青溯便抿唇笑笑,“行,你们说话,我去把鱼蒸了。” 温灵濯点点头,走了两步,又停下,心里总觉得什么地方怪怪的。 忽然想起什么,他猛地回头,“你……” “别担心,我会做饭。”裴青溯就知道他会问,了然地出声打断。 养父母屠户出身,自幼他便跟着帮些清理内脏之类的活,见惯了血腥。被抛弃后的流亡途中,猎鸟捕鱼抓兔子,烤着烤着就也磨练出了点技艺,不至于饿死。 “厨房我去过,调料我分得清,火我也会生,不会烧了房子的。” 温灵濯哑然,悻悻扭头。什么时候阿裴这家伙这么不客气了? 不过他这么说,温灵濯还真就放手不管了,信步迈进屋里一看,穆离已堂而皇之坐在方木小几前,自顾自拎起茶壶倒了满满一杯饮尽,仿佛宾至如归。 温灵濯撇撇嘴,在他对面落座,勾了个茶杯,陪他对饮。 穆离不再周旋,三言两语寥寥几句把事情简单从头说到尾。姑获鸟也好,常山王世子也好,他自己也好,客观得好似全然是个旁观者,冷冷淡淡与他无关。 “所以你要动身去荒沙国?”温灵濯蹙眉,一副老成持重之色,问,“你不是不便离开妖盟?听说各支妖族叛军始终躁动不安,你一走他们就该坐不住了吧?” “我会解决。” “你确定你出面,荒沙国主不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你吗?” “……” “带我去。”温灵濯斩钉截铁,“我能帮你。” 穆离又啄了一口茶水,“你走了,你那小尾巴怎么办?” “你说阿裴?他跟着我。”温灵濯理所应当,又自信满满,“我会看顾好他,不用你担心。” “你想把你舅舅气死么?”穆离哂笑,慢悠悠地说,“……你猜常山王世子为什么扣下他?” * “能为什么?”温行舟百无聊赖,侧躺在地上将书又翻过一页,“你不想让我跟妖有牵扯喽。不然到时候你找借口开战,是连我一起杀呢还是放我一马呢?” 他话带讥讽,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玩笑还是真话。萧珺也不作声,忙得没空回话,神色严肃几无笑意,也不知究竟是默认还是别的什么。 “哦对了,”萧珺头也不抬,随手将新传来的奏报扔在一边,“子桑羊来信,你外甥和你新收的徒弟跑了。” “……去哪儿了?”温行舟面上一凛,手一撑,坐直了身体。 “温大师没算到么?”萧珺笑吟吟托着脸看他,“他们呀,画了个传送符,跟你的心上人去荒沙国了啊。” “不过你也别担心,你点的鱼,他们吃一半给你留了一半,我差人去给你拿了。” 这是重点吗?鱼能是重点吗?! “……行。”这群没良心的,就这么把他丢下了。 “话说你这不着四六的家伙,养孩子居然挺有一套。勤恳谦卑,谈吐有度,棚子里无有不夸的,就连我身边的客卿都很喜欢他们。”萧珺处理完事务,心情好得不行,伸了伸懒腰,提前给自己下班了,“要不是你徒儿不乐意,我倒想留他进常山军。” “……阿濯年幼时我领着他来见你,你也这样说。”堂堂世子怎么就知道眼馋别人家的孩子? 萧珺爽朗大笑了声,盯着他,话头又一转,“我以为你会问,怎么不怕他们和妖走得太近。” “我道歉,我刚才瞎说的。”温行舟说着,往边上挪了挪,在木头台阶上给她腾出个位子。 看她大大咧咧席地而坐,一如很久之前共同战斗风餐露宿时不拘小节的模样,温行舟又叹,“以我医术,最多再保萧珏两月有余。” 他轻声,问:“如果他们没能赶回来呢?” 萧珺却没有给他明确的回答,“那你算一算呗,看看究竟结果如何。” “……你知道我算多了会死的吧?”温行舟故作愤愤。 笃笃笃。 明月姑娘肃然快步进来,福福身行礼,在萧珺耳边耳语几句。只见她倏然皱眉,轻轻“啧”了声,似乎又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派人盯着,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我现在去一趟。”萧珺站起身,对着明月嘱咐。又转过身,打发温行舟,“皇兄在璇玑宫,认识路吧?” “看来是不方便带我的事了。”温行舟整理整理衣裳,晃晃悠悠一摆手,“我去给咱们陛下请个脉。” 萧珺也不派人跟着,任他自顾自行走宫中,一点儿不怕他跑了。明月先行,她快马随后赶往京西司星监。 门口守卫不敢拦她,颤颤巍巍为她开了门,低眉垂眼道:“殿下,江大人说今日不见客……” “人在哪?”她偏头,问过来伸手扶着她下马的明月。 “江大人刚出地牢,在前堂候着殿下。”明月轻声回,为她牵马,躬身告退。 新任司星监监正江恒,自幼父母双亡流离失所,被前任监正收为义子,随养父一样刚正不阿、嫉恶如仇。 听闻他爹娘也是亡于多年前的那场妖祸,萧珺该是和他感同身受、恨妖入骨。可她今日来,却是公然要与江恒对立。 “猫妖已然伏法认罪,诛杀陈氏一门三百二十人,身上留有我司星监法印,确认无疑。”江恒拱手作揖,面上却不卑不亢,并无谄媚或畏惧之色。 “哦?还审出了什么?”萧珺没回应让他起身,他便只能一直躬着身子,自下而上悄悄窥视她面容。她平平淡淡无甚表情,问:“之前奏报上案,不是吃人偷子的姑获鸟么?不过几天,司星监又换了一套说法。” “江恒,你想欺君罔上?” 萧珺只是冷冷投去一眼,便逼得江恒不得不跪地俯身请罪,口称不敢。 “既如此,你将猫妖之事细细说来。” 江恒称喏,一动不敢动,就以这姿势闷声回禀。 司星监新测到妖气,领了护城军卫队便去搜查,半天无果。幸而早有准备,着人埋伏在了张家,请君入瓮。果不其然,真就抓住了猫妖。 那妖化作张茵儿的模样,跪在地上抵死不认,装得可怜兮兮哭求。 张老翁素来心脏有疾,受不了打击,闻言他喘着粗气,直勾勾盯着地上的人,死死捂住了心口,嘴里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只他老妻是个明白人,看得出地上的早已不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女儿,当即拖着张老翁不许他过去。 不过一只灰白猫,褪去人样显露原形时将张家父母吓得够呛。可笑那只妖还拼命喊着爹娘救命,真是……不知所谓。 奏报已快马送进了宫,想必明日陛下便能在案头看见。现下猫妖暂由司星监看押,好待日后结案行刑,给江北陈氏一个交代,也算作对妖族的警告。 萧珺只听不语,甚至眼中没有波动,神色也冰冷面无表情,让人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或许是自己自作主张触犯了这位的威严,毕竟护城军也在这位的掌控之下。江恒重又低下眼,暗暗猜测。 “你父亲儒青,可好?”座上那位出了声,却不是接着问如何处置猫妖,反倒又莫名关怀起旧相识。 “家父得陛下恩典回乡颐养天年,自是很好的。” “那便好。儒青未任职监正时便是个死心眼的小老头,这官场烦身,早些歇着也清静。”她无端感慨。 “许久之前他曾问过我,要法理还是要人情,要公正还是要权力。”萧珺忽而又同他说了许多,回忆起往昔时光,竟是要与他交心的意思,“虽然并非不可兼容,权衡起来却总是各有各的难处。” “人心最是复杂多变,爱恨怨惧,七情八苦,皆为法理所不容,是为法不容情。” “你心有恨,又赋捉妖刑罚之权,罔顾法理,抛弃公正,这便是儒青教出来的好学生、养出来的好孩子?” 江恒面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嘴唇翕动,却半天吐不出什么字句。 “猫妖妖力虽低微,但她终究是妖。随意出入城中,弹指间便能害人性命,司星监又怎能不多作防范?”江恒仍是不为所动,朝萧珺深深一拜,“恕下官,在陛下决断之前,不能任世子带走她。” 第9章 荒沙(二) “战争可不是你捅我一刀我回你一剑那么简单的事。” “为苍生而战,哼,说得真轻巧。” “将军在未央宫几年,与陛下共读策论政章、兵法阵图,可又知道几分民生?” “你究竟为了什么日日夜夜不得安眠?是天下,百姓,还是你的恨?” …… 那人白发苍苍,精神矍铄,一双鹰目如炬,直勾勾盯着萧珺的眼睛,叫人不敢逼视。 儒青早已年逾百岁,常人理应下黄泉奈何的岁数,他却看上去依旧如古稀老翁。传闻说,儒青道长毕生参悟终于得道成仙,法术横绝,从此长生不死。 哪怕他教训当今天子,得理萧珏也得敬他三分,更别说萧珺了。彼时她纵有不服气,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时过境迁,天下初定,那小老头觉着在官场呆着没意思,反倒利落解官告老,回他的自在乡。 少了个碍事的老头,萧珺心里别提多高兴,当即就要吞了司星监收为己用。人心不足蛇吞象,萧珺属实没想到,到头来自己居然被儒青留下的人摆了一道。 从小跟着儒青耳濡目染,勤勤恳恳学习捉妖之术的新任司星监监正江恒,无论于民事还是于妖族上,都与她政见相左,常起摩擦。 但看着江恒,她总不自觉想起从前的自己。其实他和他持身守正、襟怀坦白的养父不大相像,他和萧珺一样,没法做个全然无私的好人。 既如此,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萧珺不再多言,带着明月大步离去。 * 平静无波的水面倏然泛起一阵一阵涟漪,波纹圈圈越荡越开,水底下暗流涌动,似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不停搅动。 啪。 三四尾鱼被浪裹挟着冲上岸来,狠狠打在碎石上晕了过去,只剩鱼尾条件反射地跳动着,噼里啪啦拍打了几声。 裴青溯挽高袖子,蹲在地上将鱼一条条捡起,检查鱼身,挑了新鲜、不带水霉的几尾装进布兜,往边上找了块平坦开阔的地方,利索地清洗、处理鱼鳞,一气呵成。 “呼。”火苗在风里摇摇晃晃,倏地窜高,蔓延燃烧过去,实实落在枯枝柴火上。 温灵濯虚虚合手拢了拢,仔细确认它不会再熄灭,他才松下一口气,叹:“你答应带上我们,不会是厨子和伙计的用途吧?” 【我说怎么吃完一顿鱼就突然松口了……】 穆离老神在在闭眼打坐,一言不发,让他得了个没趣。 温灵濯随意抽了根枯枝拨动火堆,又往里添了一把落叶,任火自顾自烧旺,手指翻飞间又编好了木架子。还没等转头问,裴青溯便适时拎着鱼回来,轻轻拍了拍温灵濯的肩头,坐到他身边,将鱼串上架子来回翻动。 这点静谧安稳的时光让裴青溯不禁放松心弦,仿佛躺在云上遨游那般闲适自在。 住在莲城温宅的日子虽好,但彼时他病沉沉这也做不了那也做不了,又被城中惶惶又死寂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来气,不若外头天高云淡的好风景。 他嘴角抿了一丝笑意,抬眸看看身边两人,忽而觉得就这样安静地呆着也不错…… 没等裴青溯生发完感慨,温灵濯便就出声打破了宁静。他盘腿坐得懒懒散散,冲着对面的穆离又问道:“还有几日到?” “明日便到。” “午时?” “半夜。” 温灵濯:…… 他咬牙,“明天抓几只兔子回来。” 天天吃鱼吃得他脸都蓝了。 “可以。”穆离一口应下,连眼睛都不睁。 裴青溯烤得差不多,将鱼分给他们,“你们打算怎么拿千颜丹?” 穆离淡淡:“扮做北境妖族迁来的药商,请命去为国主治疗怪疾。我会在你们身上笼一层妖息,方便入境。” “你的妖息?”温灵濯不免质疑。妖族不是都以气息辨别身份,这一下认出这位首领大人,没进城门就打草惊蛇。 “伪造的。”穆离瞥他一眼,“既然明日吃兔子,便做兔妖罢。” 温灵濯:……?这什么讲究? “若是你带回了千颜丹,但世子拒不还妖呢?” “有温行舟在,不会。” “这哪儿是人质啊……”温灵濯嘟嘟囔囔。 他又接着问:“若是还了妖不还人呢?” 穆离闭口不言。他竟然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 “温行舟对你也很重要吗?”温灵濯乘胜追击,“你和我舅舅到底什么关系啊?” “……你究竟有多少问题?”穆离忍无可忍。 大获全胜扳回一城的温灵濯心满意足地闭嘴了,专心致志对付手上的烤鱼。 【不知道阿裴烤出来的兔子会是什么味道,万一打到未开蒙的兔子精……这能吃么?穆离应该分得清吧】 这人的心声怎么这么烦? 裴青溯麻木地啃着外焦里嫩的鱼肉,抽搐着嘴角想笑却忍着不能笑,脸都僵了半边。 曾有一次他忍不住回了温灵濯心里的碎碎念,大抵是丢三落四找不着茯苓膏那回,温灵濯翻箱倒柜,在心里干着急。裴青溯下意识便跟着帮忙,从犄角旮旯挖出了那只小巧的罐子,递到温灵濯面前,得了他深深一眼,惊疑之色不言而喻。 在那以后,裴青溯便再也不敢放肆,小心翼翼掩藏听心的秘密,连话都很少说,交流最多两三句,生生把他憋成了哑巴。 让他怎么敢坦白呢?他从一开始就擅自听了温灵濯的心声,此后满口谎言、几番隐瞒,成了人家口中最讨厌的那类人……他这点寥寥真心,和盘托出之后,还能得到原谅吗? 思及此,裴青溯抿紧了唇,笑意淡淡散去,化作寒夜中微不可闻的叹息。 纵使晚上愁得睡不着,第二天还得被温灵濯揪起来给兔子烫毛。 嘴上嚷嚷着要吃兔子,真抓到手里温灵濯又狠不下心杀它,只能拎着兔子那双长耳朵提溜起,大眼瞪小眼。 “你吃鱼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裴青溯等他动手等了半天,被一人一兔僵持的局面逗笑,“怎么还区别对待呢?” 温灵濯左看看右看看,得出结论:“兔子长得可爱。” 同样两只眼睛一张嘴,那鱼可比兔子磕碜……话说,同样是小孩,阿裴可比鸢鸢乖巧,怪道物种还有多样性。 他拿这兔子没辙,扭头想扔进裴青溯怀里,一抬眼,却见那人弯弯眼笑得正开心,一改早上闷闷不乐的烦愁模样,傻傻盯着他瞧。 呆子。 这兔子挣扎得厉害,两条兔腿在半空中蹬来蹬去,险些踹着他。温灵濯无奈,伸直了胳膊,正想开口让裴青溯速速接手,一道光闪过,眨眼间穿透了兔子的胸膛。 可怜的兔子还来不及尖叫就嘎巴没了气,软绵绵垂下身体。 温灵濯费了好大工夫才忍住没大惊失色地把手上的兔子尸体丢出去。 愤愤然怒视罪魁祸首,穆离却一点儿愧疚也无,抱胸站着,理不直气也壮,“我在帮你。” “……我是靶子?怎么不往我脸上打呢?”温灵濯冷笑。 怒气冲冲冷嘲热讽对上面不改色无动于衷,穆离淡淡一声“哦”作结,直把温灵濯气个了仰倒。 裴青溯回神,连忙夺下温灵濯手上甩来甩去的兔尸,挤在两人和稀泥,“先吃饭。来帮忙。” 一个在东拔毛一个在西生火,相互挨不着,各自平和无事。 好歹安安生生到了荒沙国。 * 夜色浅浅,已经看不见了弯弯皎月,他们紧赶慢赶,在最后一轮城门守卫换值时赶到了荒沙国。 妖族之间各自为政,北境和南靖习俗不同,而南靖各妖国之间也不同。有些毗邻人族,受其影响,仿照着设了许多繁琐规矩和法律,譬如千林国。也有些没有,依旧按照妖的习性生存,强者为尊弱者为奴,譬如荒沙国。 荒沙国入关检查向来简单,加之此时守卫最少,只是探了探三人妖息,记录完名姓便就放行。 街上空空荡荡,家家户户的门都开在高处,一眼望去平地上全是楼梯。房子和房子挨得紧,巷子狭小,又深又长,只有这古怪一行人脚步匆匆穿梭其中,个个黑袍兜帽,遮得严严实实。 “就算荒沙国再没规矩,也没有大半夜觐见国主的道理。”温灵濯被浓郁的妖息呛得无法呼吸,扯了扯身上厚重袍子露出一条缝来,飞快把剩下半句话说完,“所以现在是要夜探国主府么?” “你又不怕打草惊蛇了?”穆离本想拍拍他的后脑勺,手在半空中却一顿,旋即改了方向摸上头顶,莫名觉出一点安抚的意味,“先安顿下来。” 唯一一家亮着灯火的荒沙客栈年头挺老,头上的牌子摇摇欲坠,木头楼梯踩上去吱嘎吱嘎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叫人不敢下脚。 推开门却大吃一惊,里头竟别有洞天。 石板地面擦得锃亮,在煌煌灯火下折射出奇异的光泽,四壁到处是风蚀雕刻,花纹隐隐约约看着像是沙漠特有的沙棘怪柳一类植物,店小二在台子后昏昏欲睡,见了客便倏然打起了精神快步上前迎接。 “哎呀呀哎呀呀三位客人里面请里面请!”叠声招呼着,热情得跟什么似的。 穆离蹙了蹙眉,掏出一包碎银抛给他,“两间上房,包六七天。” “好嘞!”店小二掂了掂分量,笑容越绽越大,忙不迭把钱塞进自己的裤腰,“这边请这边请,我领您进房间!” 穆离走在最前头,背对着两人,传音嘱咐,“我就在隔壁,遇事喊一声,别嫌丢人。” “……行。” 第10章 荒沙(三) 虽然嘴上否决了温灵濯夜探国主府的提议,待两个半大少年都歇下之后,穆离还是在他们门口设下防护,悄然离开了荒沙客栈。 荒沙国崇尚武力,以强者为王,每逢上任国主老去或死亡便要举国比试选拔,因而这位荒沙女王,必定是国内妖力之首。国主府受她妖息框囿,在她领域范围之内,稍稍靠近便会有所察觉。穆离只好在外圈辗转观察。 不过也并非是密不透风毫无破绽。荒沙女王已然多日没有露面,府中给出的说法是女王身染怪疾不便见朝臣,三言两语不知真假。 穆离倒是也听过一些传闻流言。 南靖众妖国之中,荒沙国与水妖族多年积怨素来不和。这位荒沙女王却与一只水妖纠缠不清,为他神魂颠倒,还把他送上水妖族祭司之位。为了自己的情人不顾国事政事,砍了几个前来劝阻的大臣的头。 直到那位小小水妖野心暴露,公然与女王反目,被她囚禁府中,此后再也没了下落消息。 如若传闻是真,未必不可利用作突破口。穆离暗暗思索,脚下一动,身影穿梭檐上。 妖盟眼线遍布,用于收集信息、传递资讯和控制舆论,比闷头打听快了不知多少。 白日里不大方便,为了掩人耳目他早早传讯给埋在市中的眼线,特意半夜来取消息。 临近据点却感知到一阵混乱波动的妖息,带着特殊的气味,淡淡辐射散开。穆离嗅了嗅,停住脚步远远观望着。 不对劲。 他冷下神色,隔着几堵墙侧耳倾听动静。寂静无声之中,没有一点活物的呼吸心跳。 他们没有命令不得随意离开据点……被抓了,还是死了? 驻守荒沙的眼线身手都不差,能悄无声息做成这件事并不容易。 是荒沙女王?……不,但凡是她发现了监视的眼线,早就来势汹汹骂上妖盟了,如此冷静隐忍的手段决计不是她的作风。 如此看来……有人背地里,控制了这方小国。 * “所以,是谁?”裴青溯挑了挑眉诧异。 “嗨呀!这是我们荒沙国主,燕兰大人!”店小二呸呸吐着瓜子壳,煞有其事地指着墙上最大的浮雕介绍,“来荒沙国怎么能不认识女王呢?” “家里人头一次带我出来见见世面,光看书还真不知道女王长什么样呢。”他仰着头细细观瞻,随意和人说说笑笑,“国中到处都是女王的画像么?” “不是哦,”店小二坐直了身子,自豪地挺起胸膛,眉飞色舞地要与他好好说道说道,“整个荒沙国中放眼望去,只我们荒沙客栈有资格将女王的容颜雕刻上墙作招牌!这儿曾经可是燕兰大人的来处!” “来处?”裴青溯愣了愣。 他下意识想到人间帝王家的血脉正统,脑补了好长一篇皇室公主流落民间强势入主帝宫的故事。 “对!来处。她开蒙晚,妖力增长得也慢,在做女王前是在客栈里管账的。谁知比试艳压群雄,一跃便登青云,励不励志?!” 店小二嘴里闲不住,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把荒沙国的各种习俗政策讲了个完全。以那位女王的为中心发散,话题从国主选拔一路偏到水渠修建。 “对你们沙妖来说,不是越干旱越好么?”姗姗来迟的温灵濯一撩袍子在木桌后坐下,招招手示意裴青溯过来坐他身边,“怎么挖起水渠来了?沙漠哪来的水啊。” “哎呦!”店小二一拍脑袋从柜台后的凳子上弹起,“忘了上早膳了!等我下啊我马上给您端来。”话音未落,人已经火急火燎冲进后厨去了,温灵濯抬眼,只来得及看见半个身影。 他哑然,转头便将这事抛诸脑后。 这儿的吃食比不上莲城讲究,简简单单白粥稀饭配萝卜丁和榨菜,两人谁也没嫌弃,一口接一口落了肚。 温灵濯教过食不言规矩,裴青溯就耐耐心心等他吃完,再把刚才的交谈简要与他说。裴青溯的目光静静,凝在温灵濯身上,看着他微微拢起了眉沉思,看着他唇瓣翕张侃侃着什么想法。 真是难得,他心里和嘴里想的说的竟然一致。为什么温灵濯总喜欢嘴上刻薄口是心非呢?裴青溯愣愣出神,又想,如若温灵濯一开始就对他温言细语关怀备至,纵然他的确心思良善,或许自己也难免警惕防备…… 纤长的手指屈起,狠狠用关节敲上裴青溯的脑门,寂静无人的大堂里响起清脆的一声“梆”。 裴青溯捂着脑门没出声,可怜巴巴地盯着人。 “你没在听吧?”温灵濯不满。 裴青溯刚想开口辩驳一二,他能听心还能答不上来温灵濯的话么? 只是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他沉默,心虚地“嗯”了声,羞红着半张脸,承认了。裴青溯偷偷默念,他以后会尽量做到不骗温灵濯的,真的! 温灵濯可不知道此人心里乱七八糟一堆想法。他被裴青溯直白表示一个字没听气得没辙。 他连叹息或是冷笑都省了,直接快进到原谅这一步,重头与裴青溯说,“等晚些大臣们出去,我们就能入国主府觐见,我扮做游医,你是我的药童……” 穆离神出鬼没不见人影,只留下句传音让他们先行入宫,他会在暗处盯着。 “也不知女王今日身体如何了,我们这些新来的总得去给女王问个安好吧!”温灵濯瞥见店小二的身影,扯着嗓子背着人,和裴青溯大声交谈,“咱家世代从医,也算杏林妙手,或许有帮得上的地方呢!” “我问过小骆哥啦,”裴青溯会意,迅速接上话,“四方多少名医都来过,无一例外摇头离去。” “别气馁别放弃啊!”燕小骆唰地一下冲出来,猛地抓住温灵濯的手,“名医游医能治病的都是好医,是骡子是马也得遛了才知道呢!” “我也有心为女王诊治,但似乎听闻女王连臣子都不见,今日的大朝会还是没露面呢……”温灵濯故作惋惜,惆怅地轻轻一叹。 “哈哈哈我有办法啊!”燕小骆叉腰挺胸,“我能带你们见女王!” 温灵濯面露喜色,却又迟疑,“这……小骆哥,你究竟是何方人物啊?” “我是燕兰大人的朋友!”他得意洋洋,又倏然住口,小心翼翼左右看看确认四周无人,用气声解释,“我是闻着你们都是好人,又懂医术,才告诉你们的!平时可不显摆!” 说着,他皱皱鼻头嗅了嗅空气。嗯,弥漫着一股清甜的薄荷味,混着一丝凉凉的深秋雨后的落叶的气息,冻得燕小骆连着打了两三个喷嚏。 沙妖的嗅觉灵敏,能凭气味判断环境,闻到杀意和恶意便能及时避险。燕小骆只开蒙一百岁,在族中算没什么用的低等小妖,活到现在只闻到过一次恶意。 沉沉笼罩的,像燃烧木头残余灰烬的气味,掺杂了些许阴湿水腥气,怪异又诡谲。一回想起他就忍不住打寒噤,他这辈子都不想再闻到第二次。 “我们也不会乱说的,放心吧。” 温灵濯当即作了保证,和裴青溯两个你一句我一句换着花样夸他,把人哄得晕头转向。 燕小骆也不是瞎说说唬人的妖,招呼招呼客人收拾完便和客栈老板告了假,领着他们往街上走。 “沿着街走五六里便是国主府啦,”他迈着步子走在最前头,边介绍着风土人情边带路,“东边是集市,不过没什么好东西卖,要说最齐全还得去行脚商哪儿买。西头那些没牌子的店,得看仔细了,有些摆着的什么壁龛啊泥雕啊是不卖的,你进去了多看两眼也会被赶出来……” “死去的沙妖会化作没有意识的一抷土。那些就是用他们的亲人做成的。” 裴青溯忽而脚步一顿,想起那面浮雕,心生疑虑,便问他:“雕塑在荒沙国用于祭奠,那女王的那面像……?” “……那是她亲手凿的!”燕小骆忙摆摆手解释,“而且也不全是祭奠的意思啦!” “燕兰大人新继任国主的时候,很多人不守规矩,当面挑衅的、背地暗杀的、偷偷诅咒的……哪个不想要她死?她索性自己打了一面墙,就挂在她扬名的地方……”燕小骆挠了挠头,怪不好意思的,“不过后来咱们客栈很少有本土客人来就是了……” 谁会愿意日日出入总要对上一张暴君的脸啊喂?! “……我说,这儿景色是挺好。但是,我们三人六条腿,一路慢悠悠欣赏,走到国主府天都要黑了。”温灵濯背着药箱,面无表情亦步亦趋。 他看也不看,啪地打掉裴青溯伸过来想帮他拿药箱的手,“仔细看好你自己身上的行囊就行。” “啊?”燕小骆呆呆回头,疑惑,“我们不去国主府啊。” * “好啊你,耍我呢?” 萧珏执子,歪在榻上侧着半个身子观望棋局,久久不落。满盘白子连城围攻,步步紧逼,走得极凶,将势单力薄的黑子蚕食。竟是无力回天。 半晌,手指又伸进棋篓夹了两颗,萧珏将子儿随意往盘上一搁,爽快地投子认输。 “不玩了不玩了,跟你们算命的玩不到一块儿去。”他故作埋怨。 温行舟也笑:“陛下还真一如既往,是个臭棋篓子呢。” 萧珏摆了摆手让收拾棋局的宫人下去,屏退左右,只留温行舟一人。 “陛下心力大不如前了。”温行舟平淡得仿佛在说天气很好之类的寒暄,将剩下的子一颗一颗捡回棋篓里,“除了白日时常咳血,双眼渐渐失明,夜里头疼难以入眠……陛下可还有什么症状?” “最近已经尝不出味道了,”萧珏也淡淡回应,“也快闻不到什么气味了,兴许就这几天罢。” … 那日是已故姜皇后的生辰,萧珺做了芙蓉糕和长寿面,没着人通报,拎着食盒偷偷翻墙躲过宫禁,来未央宫找他。 “宫门下了钥,被禁军抓到可是要将你扭送进大牢的。”彼时他耳朵尚灵敏,萧珺又有心放大了脚步,萧珏背对着人,倒也颇潇洒,头也不回地调侃。 “兄长。”她轻轻出声唤他。 萧珺顺着他的目光,落向那棵光秃秃的歪脖子树。幼时贪玩,两人总是爬上树游戏,每每总要挨得白嬷嬷一顿担忧训斥。故人走后,这棵树也跟着枯死了。 甜腻腻的味道钻入鼻腔,嘴里却像过了一遍白水一般。纵然白莹莹洒满了糖霜,仍然一点甜味也无,连方才喉口咳了血的腥气都无影无踪。 唉,年纪大了吃不得糕点喽。他只最初愣了愣神,之后又没事人一样笑眯眯装模作样,三两口将他那份都吃完了。 “太甜了吗,下次我少放点糖。”那点迟疑还是没逃过萧珺的眼睛。 他摇摇头,“刚刚好。” “我有预感,”他忽而说,“明年春天它就要开花了。” 早春的玉兰,一定会开得很美吧。 哈哈哈哈吼吼吼我签上啦!噫!好喔!我中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吼吼吼嘿嘿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荒沙(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