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双骄/鱼花】失与得》 第1章 长寿面 那场惊心动魄的大决战已过去一年有余,今天本是双骄庆祝生辰的日子。 没带亲朋好友,只有兄弟两人,携手并肩走进湖边的一家小面馆,点两碗长寿面,面上缀了煎得黄灿娇嫩的荷包蛋,更增食欲。 在动筷前,小鱼儿笑得灿烂,对白衣公子道:“花无缺,还记得上次带你吃面吗?” “当然记得。”花无缺倏地收起手中折扇,别在腰后,笑道:“那是我第一次吃长寿面,也是第一次有人陪我一起吃面。” 小鱼儿闻言,手指灵活地转动竹筷,“我带你突破的第一次多了去了,怕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我们光这样吃面也太没意思了,不如……”小鱼儿停下转筷的动作,定定地望着花无缺,笑中透着狡黠,“我们比赛吃面怎么样,中途面不能断,先吃完者为胜。” 花无缺审视一番小鱼儿眼中跃动的光,无奈地摇摇头,须臾又干脆地应下了:“好!” 这两人自相识那天便被迫陷入争斗的泥潭中,即使决战后兄弟相认,也断然不会突兀地回归普通人家那般“兄友弟恭”,更何况以小鱼儿跳脱的性子,一天不玩出百种花样,这日子便没法快乐下去。 花无缺在这世上多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好兄弟,自然不会残忍地打压小鱼儿的快乐,一路上陪着他胡闹。久而久之,风度翩翩礼仪周全的花公子也不再任这位混世魔王事事占主动,行事也渐渐“鱼化”了,只是他不自知而已。 白衣公子袍袖一拂,坐直身子,手虚扶面碗,做好随时准备端起的动作,以眼神示意小鱼儿,表示开始认真了。 小鱼儿执了竹筷轻敲桌面,到第五下时吐出两个字:“开始!” 男人之间的胜负欲总是这么奇怪,毫无疑问,他们是过命的兄弟,不管是感情上还是血缘层面上,但不妨碍他们为了先吃完而拼得毫无风度,不留情面。 从恶人谷出来的孩子自然不需要什么风度,哪怕他用脚吃,旁人也不会奇怪,但花公子不同,他白衣胜雪,举止端庄,吃面也该是优雅的,而优雅的花无缺自是要落小鱼儿的下风。 满堂的食客和偷偷观望的店小二都是这么想的,就算不闻双骄之名,就算初次相见,细观这两位的举止形貌,也是毋庸置疑。 然而,花无缺胜了,胜得狼狈而滑稽。 这位端庄优雅的无缺公子双腮撑得鼓鼓的,像只喝饱水的胖河豚,为了成功含住面不外吐,白净的脸庞憋得有些红,而他还孜孜不倦地嚼着,很快吞面入肚。 而大家命定的胜者小鱼儿却直愣愣站着,还有长长一截面悬在口外,长得末端触到了面汤。 “赢了……小鱼儿,我赢了!”花公子默默抚了抚憋闷的胸,晃了晃身子,未饮一杯酒却颇有三分醉意,他是吃得太快有点噎到了,毕竟这辈子都用这么快的速度吃过东西。 输了的小鱼儿享受似的吸溜完剩下的面才哈哈笑道:“花无缺,你真的认真比赛了?哈哈……你怎么不想想,这是我让你破坏形象的圈套,能看到花公子用手吃面,还一副要把自己憋坏的样子,岂不是难得一见?” 花无缺微一怔愣,旋即笑道:“你这何尝又不是输了比赛的托词?”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小鱼儿的气势反被压了下去。 小鱼儿笑得更畅快了,简直比吃了蜜糖还开心,探着身子去拍花无缺的肩膀,“好好!好极了!这才够格作我的兄弟嘛,就算有不长眼睛的家伙想找你的麻烦,吃亏的也是别人。”说着目光一转,射向一个单人独坐的角落,眼里的不屑与敌意一闪而逝。 花无缺的视线顺着小鱼儿的目光调转过去,微一停顿便移开,勾起了唇角,“今天是我们兄弟的好日子,扯别人干什么?来,刚才吃太快,这回不比了,要好好品尝一下荷包蛋和面汤。”再拾起筷子轻轻夹起蛋,俨然又是一副文雅公子的作派。 小鱼儿笑着应下,陪着他一起动筷,再不去看角落中人。 角落里戴斗笠的男子轻轻叹息一声,紧握宝剑的手也松开了,他非但长了眼睛,眼睛还很毒,如何瞧不出白衣公子和刀疤小子在吃面比赛中展现的惊人绝技。刀疤小子嘬着面一通吸溜,中气十足不停歇,一根长寿面面如游龙飞般速滑入他口中,内功之精深不可小觑;而白衣公子更绝,扬手将碗中物高高泼起,在汤与面分离、将落未落之际,一手揽面入口,一手端碗接汤水,长寿面进口的同时汤汁和鸡蛋尽数回入碗中,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一滴未洒,还先人一步吃完了面。 他们二人的手法快而绝,自己能看出点端倪实是下了二十年的苦功之故,不过也仅此而已了,被对方觉察到存在,偷袭计划更是落空,他再难提起一丝斗志。 双骄自龟山一战后便扬名天下,彼此相偕护持,绝世独立,又有天下第一神剑燕南天为亲眷,这偌大的江湖,哪还能找出比他们更风光的人。 看二人有说有笑,快意无限,自己这般独行江湖的跳梁小丑实是太托大了。想到此,斗笠男又是止不住地叹息。 第2章 带血的信 依小鱼儿过生日的习惯,吃了长寿面,逛够了街,便要在入夜时许愿放河灯。 兄弟二人捧了河灯,闭眼许下心愿,同时放入水中。 皎皎月光洒入湖中,映着粼粼水光,水光辉映暖黄的灯光,在二人微带笑意的脸上跃动。 忽而,这笑意同时消散了,他们齐齐转头望着站在身后不远处的斗笠男,小鱼儿写了满脸的不悦,“我这个人有个毛病,要是有不长眼的在我兴致高时大煞风景,我一定揍得他不敢出门见人。” 花无缺还是一如既往地守了礼数,轻摇折扇问道:“阁下有事大可直说,不必遮遮掩掩。尾随我们这么久,怕是累了吧。” “我只是送信的,哪敢打扰二位的雅兴。不过我这信一送出去,二位怕再难有游玩的兴致了。” 确实,在二人打开布包,见到熟悉的玉坠与笛子时,谁也笑不出来了。 铁心兰,这个快淡出记忆的名字,此时如重锤一般砸在兄弟二人心上。 还是要从龟山一战说起。 邀月道出引鱼花残杀的真相,兄弟二人喜极相认,燕南天也提议大摆筵席来庆祝。正值众人欢欣之时,铁心兰却随父亲铁战悄然离去,之后再无音讯。 时隔一年有余,居然要在这样的局面下相见。 玉坠是铁心兰家传的翡翠兰花坠,笛子是花无缺送的白玉短笛,这两样特殊物件离身,铁心兰怕是凶多吉少了。 “三日内速到龟山无牙洞,否则铁心兰人头落地。”一纸血书上,字迹极是狰狞扭曲,辨不出何人所为。 花无缺身上寒意迸发,面色如霜,小鱼儿却笑意盈盈地朝送信的斗笠男走去,语气格外悠闲,“信也送了,也跟了我们这么久,说说吧,找我们的是谁?” 斗笠男抱臂靠在一旁的柳树干上,冷冷一哼:“时间紧迫,小鱼公子不急着赶路,反而要与我闲话家常?” 小鱼儿的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又走近几步,“看这信上血迹凝固的情况,怎么也都有两天了吧?你花一天时间找到我们,又遮遮掩掩地跟了一天,现在三天只剩一天了,我不跟你好好聊聊,难道我还要送你几两银子作路费?” “早上我是想找两位切磋一下,随后将信双手奉上,可小鱼公子那般不友好,我哪敢打扰二位的雅兴……” “现在切磋也不晚啊,要试试吗?”小鱼儿连周旋的耐心都没有了,抬手便要亮招,而一袭白衣身影更快,折扇已抵上对方的咽喉,只要微吐内力,生死便可见分晓,斗笠男完全没有拔剑出鞘的机会。 “问个问题而已,何必……何必这么认真……”腔调依然油滑,脸色却是灰败一片,拿剑的手也不自在了。 “少废话,报上名字!” “破落剑,司空尽。” “三十出头的人用这么个破名号,难成大气。” 第3章 去救铁心兰 一天时间赶往无牙洞虽不算天大的难事,但根据司空尽的描述推测出挟持铁心兰的人后,二人的心绪便难以宁定。 被挟持的对象是铁心兰已经让人忧心的了,而挟持者竟然是邀月,这个同样消失了一年之久的移花宫大宫主。 自铁心兰不辞而别,兄弟二人打听无果后,连一直同行的苏樱也离开了,小鱼儿索性不管不顾了,向花无缺提议,要把这十多年缺失的时光找回来,恶补一下兄弟二人世界。 找到至亲之人,花无缺自然依着他游山玩水,闯荡江湖,一时间双骄声名大噪,惹多少无名之辈艳羡不已,屡屡前来挑衅,那司空尽想必也是其中之一。 而对于铁心兰,他们可以淡忘,却不能无视,还要真心诚意地感激她,鱼花初相识的几次争斗中,若不是铁心兰在中间全力斡旋,小鱼儿恐怕早已毙命良久,被真相冲击的花无缺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撇去这层原因,铁心兰也是朋友,必须救。 在牵扯上邀月后,事情更简单了,铁心兰不再是人质,而是逼双骄赴约的筹码。 双骄唯一能倚仗的臂助燕南天则如闲云野鹤一般云游天下不知踪迹,现在可谓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鱼花一路快马加鞭赶到龟山,在去无牙洞之前,小鱼儿突然提议要改扮一下。 花无缺苦笑道:“我们面对的是大宫主,就算化成灰她也认得。” 小鱼儿已经自顾自地摆出易容的工具,一边忙活一边解释:“就是因为我们面对的是移花宫主,才不能坐以待毙,能多一分胜算是一分。” 所谓的改扮也很简单,没用上人皮面具,小鱼儿在花无缺头上捣鼓几下,又在自己脸上随意抹点颜料便拍了拍掌,快速收拾好东西,拉着花无缺继续赶路。 一路无话,来到无牙洞的石门前,花无缺忽然开口:“你把我改成了父亲的样子,你自己胡乱画一下妆,只是为了防我怀疑?” 小鱼儿垂下脑袋,叹息着摇头:“有时我真不知道,把你练机灵了,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花无缺释然一笑:“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好兄弟,是同年同月同日落地的孪生兄弟,没理由你是个聪明人,我是个大笨蛋,更何况,我们都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了。” 小鱼儿搭上花无缺的肩,盯着他澄澈的眸子:“既然是好兄弟,就要好好活着,我们还有那么多快活日子没享受。” “可你把我扮成这样,分明是让我多一线生机。大宫主见了故人,难免要神思恍惚……” “我是怕你心软。”小鱼儿骤然打断花无缺的话,“不管怎么说那个老妖婆也养育了你十多年,换做我小鱼儿,够狼心狗肺了吧,对恶人谷那几个老家伙也做不到说宰就宰,更何况你花公子远不如我这么狼心狗肺。” 而移花宫主,是他们狠下杀手也未必能对付的怪物。 这点,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花无缺不再争辩,抬脚先一步进了石门,见小鱼儿忽然一跃窜到前面,不由得皱眉,拉住他的手:“要改扮我随你,进去你也要和我争?” 小鱼儿挺胸昂首道:“这老鼠洞的机关我比你熟。”静默片刻,见花无缺岿然不动便退了回来,反握住他的手掌,不自觉地加了力道:“既然这样我们一起走,共进退如何?” 心头暖意涌动,花无缺回握住小鱼儿的手,这才发现双方手心均已布满冷汗,微微一愣旋即释然,应道:“如此甚好。” 至此,两兄弟齐头并进步入无牙洞,虽放开了手,同生共死的决心却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挡。 第4章 双骄合璧 猜到挟持铁心兰的人是邀月,没料到帮凶是江别鹤,这个被废了武功、本该沦为慕容家阶下囚的老滑头。 小鱼儿心下叹息,却不感到意外。像江别鹤这种人,不要说被废了武功,就算断手断脚,瞎了眼失了聪,只要脑子还灵光,再谋划一百个阴谋也不成问题。 移花宫主还是老样子,一身白纱云纹的宫装,肤如白玉唇似红樱,肃立在空旷的石室中,依旧高贵冷艳,令人不可逼视。而那阴寒如冰的眸子在望见鱼花二人时,无尽的怨毒满溢而出,滔滔不绝,连一向坐怀不乱的小鱼儿都打了个寒噤。 “大……大宫主。”花无缺的称呼不知怎的打了磕绊,抱拳施礼的手也微微颤抖,自决战后邀月残忍地揭露真相,那凉薄的笑、那恶毒的话语直把他的心剜碎了千百回,再忆及灭门之仇,纵有十几年的教养之情历历在目,那声“大姑姑”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了。 “很好!你们终于来了……”邀月阴惨惨地笑着,一步步逼近,“二十年前……也就是你们出生的日子,恰是我最痛苦的时候……” 花无缺下意识迎上前去,颤声打断她的话:“大宫主,已经过去二十年,我们也被逼自相残杀,还有什么放不下……” 邀月定定望着花无缺,语声更是凄厉:“你住口!你遵照我的命令杀江小鱼了吗?你没有!不仅如此,你们竟然还成为好朋友,就像当初的贱婢和江枫一样!”顿了顿,他抬手指着这个神似江枫的少年人,“你以为扮成他的样子我会心软?你错了,你们都错了,不模仿他你兴许还能多活一刻!如今就算江枫再世,我也恨不得把他剥皮拆骨!” 话音未落,邀月身形如电,径直闪到花无缺跟前。 小鱼儿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的动作,在邀月动手的同时,他飞身扑了上去,飞速拔出一柄雪亮的匕首迎击邀月的掌风。 花无缺慢了一拍,看小鱼儿势危更不敢怠慢,一手执扇,一手在腹间暗扣上轻拍,将腰带甩成一柄软剑。 这柄剑名曰无尘,通体晶莹透亮,薄如蝉翼,软似锦带,但又奇在刃锋凌厉,吹毛断发的效果不输当世名剑,可谓无色无形,只接天间灵气,不染俗世尘埃,故取名无尘。 这还是小鱼儿诓骗了两位铸剑大师而得来的神兵利器。决战后花无缺弃了邪气浓重的碧血照丹青,仅用折扇,小鱼儿很是担心,说内力充盈时用什么都没问题,万一某日遭了灾连拿棍子的力气都没有岂不危险,于是费尽心机寻来这一柄软剑,闲时当腰带使,碰到一般的货色挥挥扇子也就解决了,真到了危急时刻,可堪大用。 如今对手是邀月宫主,相处十多年,太了解她的可怕之处,花无缺丝毫不敢托大,一出手便是十成功力。内力灌注剑身,软剑发出铮铮龙吟,瞬间突破邀月挥出的掌风。 ——不拿出杀了她的觉悟出招,我们会死得很惨。 这是小鱼儿一路上念叨了五遍的叮嘱。 这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可以,小鱼儿希望与邀月周旋,以己之长攻彼之短,能动嘴皮子最好不要动手。 可聪明如小鱼儿,在设想了千百种情境后还是没谱。以前能捉弄铜先生是有把柄在手,自己必须被花无缺所杀,邀月这才投鼠忌器,空有怒火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而现在形势急转,把柄完全握在邀月手里,更糟糕的是,促使孪生兄弟自相残杀的计划失败后,邀月变得更怨毒,更癫狂。 一旁的江别鹤看得心惊,战局耗的时间比预期长,这全赖鱼花二人滴水不漏的配合。 小鱼儿花无缺的武功固然比一年前精进不少,但挨个拉到邀月面前,走不了五十招便要当场吐血,只有相互配合,才有可能撑持下去。 双骄武功根底不同,路数更是大相径庭,小鱼儿的招式博而杂,胜在机变灵活诡谲莫测,花无缺以移花接玉为根基,外修剑术拳法羽扇暗器,胜在精而深。按说自古以来双人甚至多人以阵法合攻均出自同门,而鱼花这样的组合毫无共通之处,强加在一起很不协调,奇的是,他们做到了,全仗着心意相通进退有序,花无缺功力精深便正面迎敌,小鱼儿凭着诡谲的身法在旁掠阵,正好优势互补。双方均是不留余力,甘愿为对方献出性命全无私心,自能配合得天衣无缝。 承受双骄夹攻的邀月早已是怒火中烧,见这两兄弟时不时以眼神示意,忽而会心微笑,忽而面露担忧之色,公然眉来眼去,神情与肢体交流之诡异简直不足以用“好兄弟”一词来囊括。花无缺风流倜傥神似江枫,小鱼儿眉眼之间隐隐有花月奴的风骨,在二人神交之际,她又感受到那种令她心生怨妒的东西。她苦心经营十多年要毁掉的东西,又死灰复燃了,她如何能不恨。 邀月恨意冲顶心旌动荡,出掌的节奏不免乱了,这正是小鱼儿苦候多时的破绽。 鱼花二人久战不下,虽能暂保无虞,但内力消耗甚巨,均是汗透重衣气喘吁吁,比不得邀月以一敌二仍是脸不红气不喘的游刃有余。 这破绽是他们唯一能倚仗的,再拖下去恐怕凶多吉少。 小鱼儿有些紧张,他这辈子都没如此认真地打过架,敌人是邀月,让花无缺下死手未免太残忍,杀招必须由他击出。 观战的江别鹤避到远远的角落,眼见邀月遇险,头脑里已盘算了十余种后续计划,只待随机应变。 此时,花无缺的剑气割破了邀月的袍角,小鱼儿的匕首也逼近邀月的胸膛,眼看要得手,却见这位移花宫主一撇唇角笑得妖媚,白皙的面色瞬时变得透亮,骨骼肌理清晰可见,而室内的寒气也在同时浓得瘆人。双骄均感觉自邀月身上生出巨大的吸力,攻出的招式不由自主地落偏,身体如被冻住,连呼吸都艰涩无比。 传说中的明玉功第九层,自练成之日邀月从未展示过,终于在怨气冲天时用在了双骄身上。 小鱼儿离得近,招式用老无力变招,首当其冲被吸了过去,正正撞到邀月掌心又像断线风筝般弹飞出去。 二人合璧的攻势立破,花无缺惊得退出战圈,不顾背后空门大开,便要去救护小鱼儿。 而邀月身形更快,如鬼魅般飘向摔在地上的小鱼儿,一探手便卡着咽喉将人提起。 花无缺的脚步硬生生顿住,翕动着唇半晌吐不出一个字,他生怕再惹恼邀月,小鱼儿会立毙于掌下。 “好啊,花无缺,我竟不知道你与这江小鱼能配合到这种程度了,真是好兄弟啊。”说话间出手如电封住小鱼儿的几处大穴,而后像丢垃圾似的随手一扔,见花无缺忙不迭奔过去瞧也不加干涉,仅是一字一顿地道:“可惜你是我教出来的,你永远也摆脱不了我的影子,没有移花宫的武功,你什么也不是!” 花无缺接住小鱼儿粗略查看一番,见他性命无虞心下稍宽,听到邀月阴毒的话语又被一记重锤砸到心头,似乎连呼吸都忘了。 第6章 小鱼儿失智 有源源不断的真气输入体内,肌体寸寸断裂的痛意消减不少,上肢也能凝聚一些力气,抬手去擦拭小鱼儿的嘴角的红痕,没了血渍,小鱼儿脸上的笑越发显得灿烂了。 在这前途渺茫的情形下,这笑太不合时宜。 花无缺忍不住道:“总是笑着很累的,比哭一天一夜还累,你……可以不笑的。” “我从小爱笑,对我来说笑一点都不累。”小鱼儿小心地抱起花无缺,扶他靠坐在石壁上,自己则起身在石室内逡巡敲打,查找机关,还不忘与花无缺谈天说地:“更何况,你我都还好好地活着,那个女魔头也不在,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我更该笑了。” “那只怕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笑了。” 熟悉的阴冷声音回荡在不大的空间,石门打开,声音的主人大踏步走了进来。 小鱼儿回身望着她,笑意未改。 “你还笑什么?”邀月眉头高挑,隐现怒意。 “打不过你,又逃不掉,简直连砧板上的鱼都不如,除了笑,我还能干什么?”小鱼儿说得理直气壮,也笑得人畜无害,竟一步步朝邀月走去。 花无缺扶墙挣扎着站起,忧心如焚,他想反抗,想阻止,却是连迈步的力气也没有。 看来,不把他二人折磨得惨不堪言,移花宫主是不会罢休的。 看小鱼儿如此坦然自信,莫不是又想出什么化解灾厄的妙计,就像决战那时,花无缺怎么也猜不到小鱼儿会服假死药诱使邀月说出真相。 “你就这么想找死么?” “一下死掉岂不是太便宜我们了?”小鱼儿停住脚步,言辞凿凿,“你弄死我,花无缺也不想活了,你还怎么实施慢慢折磨的计划?要像孪生兄弟互相残杀那种绝佳的妙计,我到现在都夜夜做噩梦,简直苦不堪言。这次,你不玩点惊世骇俗的花样,只怕我都看不起你。” ——这是要尽其所能地争取一线生机?花无缺疑惑地审视着小鱼儿,又转向邀月那张越来越阴沉的脸,禁不住紧张起来。 邀月瞪着小鱼儿,忽然开怀大笑,像是遇见了平生最滑稽的事,笑够了才反问道:“只要不死,怎样都不怕?” 小鱼儿插着腰信誓旦旦地答:“从恶人谷出来的小鱼儿,最大的本事就是死皮赖脸地活,只要有命在,这天下怕是再找不出比我更禁得起折磨的人了。你老人家我熟悉,杀人折磨人什么的手到擒来,但要违背说过的话自掉身价,你是打死都不会做的。这样吧,我们玩个游戏如何,在老鼠洞里你尽管复仇,以你的本事,出了老鼠洞再要出手就有**份了。一个武功全失的花无缺,一个凄凄惨惨的小鱼儿,丢到险恶的江湖里,绝对能让你看一场痛快的大戏,一解你心头之恨……” “这个游戏听起来很不错。”邀月径直打断小鱼儿的长篇大论:“我确实要留下你们的性命,确实要让你们混得生不如死,你江小鱼确实有颗聪明的脑袋,可惜……”邀月忽然顿住,讥笑中渗出数不尽的怨毒,“我要收取的就是你这自以为是的聪明!你会忘了花无缺,忘了你自己,甚至忘记这个世界,空有一副躯壳,比傻子还不如……”邀月说得尽兴,目光如炬,在小鱼儿身上熊熊灼烧,缓缓迈步逼得小鱼儿连连后退,“我真期待看到,一条失了智的傻鱼,一个武功全失的废人,在江湖中会如何凄惨……” “大宫主,不要……” 循声望向扑倒在地的花无缺,看他奋力起身却力有未逮的样子实在觉得畅快,接着道:“忘了告诉你们,参与游戏的还有一个傻得可笑的女人,如果两个她最爱的男人都需要她献出身体,她又会选谁?”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是铁心兰。到此刻,他们已然自顾不暇,无能为力。 小鱼儿还在笑,笑得却比哭难看十倍。他被逼到石墙角,退无可退。 从记事起,小鱼儿便认定智谋机变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武功仅是可有可无的辅助工具,人可以不会武功,不能没有脑子。他从未想到,某一天,绝顶的武功会变成碾压一切的力量,让所有的智谋机变黯然失色。 他心有不甘,他愤怒,他绝望。 要忘了花无缺,变成一个傻子,要让花无缺承担所有痛苦,与死何异? 用武功反抗有用吗?没用。失忆是肯定的,反抗与不反抗的区别就是要不要招惹一身重伤给花无缺添麻烦罢了。 小鱼儿望向花无缺,想笑却笑不出来了。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定定望着他,试图以最后的记忆把这个最重要的人印在脑海中,融进骨血里。 他的时间不多,邀月那只罪恶的手已经笼上天灵盖,一股堪比黄泉九幽的冰寒之气自头顶百会穴强灌而入,丝丝渗透,好像无数根游丝细线在颅内穿刺不休,最终凝结成千机网,牢牢锁住所有神经末梢。 痛,无所不在的痛,随即是灵魂被抽离的感觉,身体轻飘飘地四处游荡,无所依靠…… 一旁的花无缺几近崩溃,拼着一股狠劲儿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赶过去,快接近时反被笼罩在邀月身周的强横内力激得扑倒在地。 武功尽失的花无缺,又怎么可能撼动移花宫主的九层明玉功。 他也只能绝望地旁观,看小鱼儿灵动的眸子失了光采,脸上的深情化为淡漠,整个人如行尸走肉般木然地立在那里。 “小鱼儿……”喊出这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又急怒攻心呕出一口血来,花无缺捂住闷痛不已的胸口,用余光一瞥,见小鱼儿仅是被动地循声调转视线望着自己,眼里毫无波动。 忘了……小鱼儿真的什么都忘了…… 邀月见状撤掌收功,颇为满意:“真是有趣极了,我都迫不及待地要进行下一项游戏了。不过,还是要让你们修养够了,才好真切地体验新的痛苦。” 当然,废去花无缺的武功后再封江小鱼的灵智,为防有变邀月不留余力损耗颇大,她也需要调息修养。这种私密小事,自不必在二人面前提及。 第7章 铁心兰的选择 铁心兰不知在这个密闭的石室内待了多少天了。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人,没有时间概念,更出不去。 但掳她来的人并非要将她折磨致死,她所坐的石床上有保暖的被褥,每天有足量的食物和水,角落里甚至放有解决内急的恭桶。 只是,她不知道幕后那个神秘人是谁,关她在这有什么目的,唯一能确定的是,那是一个身手不凡的可怕之人。 记得那天早上,她与父亲铁战一起走在去镇子的路上。经过一处长草齐腰的坡地,似觉身后有微风拂过,之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已然到了目前所处的石室内。 神秘人会送来食物,但铁心兰无法探知神秘人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来的。有时她甚至怀疑,囚禁她的不是人而是幽灵。 越胡思乱想铁心兰越恐惧,这个时候,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两个男人,想着他们,也就没那么害怕了,偶尔还能幻想,他们会来救自己,至于希望谁来,她又再度陷入纠结中。 忽然,一堵墙传来久违的一丝光亮,也有了响动。她又惊又喜,不管是什么都好,神秘人终于愿意搭理她了。 光亮越来越强,还有粗重的脚步声和喘息声。 她眯了一会儿眼才逐渐适应,仅是油灯而已,只是她许久未见光感觉到刺激。 借着光,她看清了,发现进来的人并不是囚禁她的神秘人。 因为进来的人是小鱼儿和花无缺。 就算天底下的所有人要囚禁她要对她不利,这两个男人也不会的。 毫无疑问,他们是来救人的。 在脑子里想象了无数遍的场景变为现实,内心却是五味杂陈。这两个人谁来她都很高兴,一同出现的话,她忽然又慌了,竟背过身去不敢面对。 铁心兰听到石门关上的声音,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以及,一股清淡雅正的香气。 是花无缺。 铁心兰咬了咬唇,终于鼓起勇气转过身来看他。一年未见,有太多的话想说,有太多的问题想问,酝酿了半天,却不知从何说起,她只得避过花无缺去看小鱼儿。 细观之下,她猛地惊觉这两人过于反常的状态,只怪初见时她还没从被囚禁的恐惧、见熟人的惊喜、不敢面对两人的尴尬……种种复杂情绪中回过神来。 小鱼儿像变了一个人,双眼失神,靠在石墙上依然气喘吁吁,身体不自觉地蹭磨,双手则隔着布料做着不可言说的动作,随着动作,他面上热汗淋漓,肌肤泛起不正常的酡红,可如此隔靴搔痒于事无补,他整个人开始躁动不安。 铁心兰一瞬间红了脸。行走江湖也算见多识广,不说通晓百家事,对某些阴损的毒还是有所了解的。 合欢散,江湖中常见又阴毒至极的猛药,无论男女,中者皆须在一柱香的时间内解欲,药石无用,非得鲜活人体才能奏效,否则精血沸腾,经脉爆裂,遍体生出形似合欢瓣蕊的紫黑色印记,便是大罗神仙来也无力回天。 铁心兰再望向花无缺,发现他的症状也与小鱼儿一般无二,只是不知是所中药量轻还是花无缺格外能忍的缘故,他双手笼在袖中,虽是气血翻涌浑身燥热难耐,却没有多余的越矩动作。他走上前来,似乎是要请求或是有其他话要说,看自己了然于心的神色,欲言又止,转身踉踉跄跄地走开,到一个离小鱼儿、离自己最远的角落坐了下来,阖上眼。 铁心兰明白了,他们不是来救人的,算是来求救的。能解决二人困窘的,只有自己的处子之身,但是情况危急,时间有限,先被救的那个可保无虞,另一个就危险了。 这是一道致命的选择题。 让小鱼儿和花无缺两人双双中毒,又想出这种逼死人的损招,幕后的神秘人何其可怕。 两个人她都想救,也必须救,她不吝于献出自己的身体,只是,先救谁……或者说,她真正爱的人是谁…… 按理说在决斗前夜她已经很明确地向花无缺表明真心了,借此请求花无缺饶小鱼儿一命。在二人开始决斗时她悄悄退出,准备履行诺言服下毒药陪花无缺一起赴死。随后,她遇上同样绝望欲死的苏樱,她们共诉伤心事,又齐齐转念,赶回去看决斗结果。赶到时正好亲眼目睹花无缺杀死小鱼儿的残忍一幕,那一刻,她又是痛心又是愤怒,满含责怨地望着花无缺,恨不得立刻随小鱼儿死去。 而后,真相大白,小鱼儿和花无缺竟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看二人拥抱在一起,喜不自胜,铁心兰忽然又迷茫了,她固然爱花无缺,却也不能轻易放不下小鱼儿。同时爱上这两个男人,大概是因为他们身体里流淌着一样的血吧。此念头一出后铁心兰再难管束自己的心,甚至不敢去面见这对孪生兄弟,她选择悄然退出,避世而居。 时隔一年,再次面临艰难的抉择,她无比恐惧。 她望望躁动不安的小鱼儿,又看看勉强忍耐行若无事的花无缺,本难以抉择,但细细想来,似乎是小鱼儿的情况更严重一点。 生怕内心动摇犹豫不决,铁心兰毅然朝小鱼儿走去,但她不敢看花无缺,更不敢猜花无缺此时的感受。 这是邀月承诺下的最后一关。 “一个女人,同时爱上两个男人已经很悲哀了,再让她选择让谁死让谁活,她的反应一定很有趣。而你们的命运全在那个女人手里,此药名曰断爱合欢,被选择的那个可合欢纵玉,被抛弃的那个只能断爱丧魂。我很好奇,花无缺,你会是被抛弃的那个还是被选择的那个……” 邀月的话言犹在耳,邀月本人肯定也在某个隐秘的洞口观望这场闹剧。 从小鱼儿失忆那一刻起,花无缺的心死了一半。 铁心兰的加入,让死局有了转机。如果小鱼儿和铁心兰有机会活,如果自己的死能打破僵局,如果自己的悲哀能冲淡邀月的仇恨,失去再多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小鱼儿已经忘了自己。 所以花无缺尽力隐忍,压制自己,装得若无其事。而小鱼儿记忆全失,连江小鱼是谁都不知道了,全凭身体本能行事,不懂隐忍和压抑,自然把药性的厉害之处表现得淋漓尽致。 果然,铁心兰选择了小鱼儿。 这样的局面无比熟悉,曾经的花无缺悲哀过、绝望过,甚至愤怒不已,而现在的花无缺无比淡然,更有说不清的满足感。 因为他认清了自己的真心,他的心给了一个叫江小鱼的孪生兄弟,他不再被铁心兰的选择影响情绪。 这一年里随江小鱼一起闯荡江湖,有过太多甜蜜温馨的记忆,从出生以来,不食人间烟火的花公子终于活出了自己,他无憾亦无悔。 “走……走开!” 忽然,小鱼儿的一声呵斥打断了花无缺的沉思,他转头望去,见小鱼儿站起身,痛苦地抱着头,整个人抖成一团,随即,小鱼儿茫然四顾,目光锁定在花无缺身上,双脚不自觉地迈动,绕过铁心兰,径直朝花无缺走来。 花无缺有些发懵,怔怔站起。就见这个让他付出真心的人火急火燎走过来,扑在他身上,眼里除了玉火外,更有令他迷醉的神采。 这个本该忘记一切的小鱼儿牢牢抱住花无缺,恳切似的在他耳边轻语:“花……无缺……我……我难受……” 吐字艰涩,话音轻不可闻,却令花无缺死去的心快活地搏动起来。他热切地回应小鱼儿的拥抱,脑里忽然涌起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们的命运为什么要握在别人手里,为何不能自己来掌控? 想到此,花无缺竟湿了眼眶,他轻声回应小鱼儿的恳求:“好,有我在。” 小鱼儿和花无缺一场疯狂的翻云覆雨就在此刻。 痛苦的铁心兰知道自己是多余的,下狠心自点穴道昏死过去。 她不想再面对这一切。 第8章 伤离别 化解毒性,恢复神智,带上该带的东西,相扶相偕走出无牙洞,顺畅得没有意外没有邀月来阻碍,种种劫难像一场梦一样。 在洞外的树荫下等待着,等铁心兰苏醒。 出洞时还是小鱼儿把她背出来的,却是花无缺哄劝了好几句后的结果。 被合欢散荼毒时浑身血脉贲张不觉得,等毒解了要去扶人,才发现双手使不出力,扶铁心兰坐起已是费了工夫,遑论背人或抱人。 小鱼儿整个人看上去迷迷糊糊的,除了能叫出自己的名字外,连复杂一点的长句都说不完整。他会抗拒记忆中不存在的人和环境,包括铁心兰,好在他信任花无缺,这才乖乖地把铁心兰背出来。 铁心兰在点穴时下手太重,直到此时方才悠悠醒转,从草地上爬起,揉揉晕乎乎的脑袋,看见并排挨坐在一处的鱼花二人,脸色又黯淡下来。看花无缺望向这边,铁心兰霍地站起,几步跨到他们面前,劈头盖脸就是一串疑问:“你们到底怎么了?是谁在幕后操纵的?小鱼儿他……” “铁姑娘……”花无缺径直打断她的疑问,缓缓起身接着道:“这本是我兄弟二人的劫数,把你牵连进去实在抱歉……”说着,从怀里掏出翡翠兰花坠递过去,垂下头道:“这是铁姑娘的东西,自当物归原主……至于白玉短笛,应该……应该不必了。” “你的东西,自是不必了!”铁心兰带着哭腔,心下郁结难平,出手接物时难免劲力失控又失准头,朝花无缺掌心抓去时重重带了一下,使得对方栽一个趔趄,差点摔跌在地。 看一旁的小鱼儿扶着花无缺怒目而视,铁心兰有些懵,她那一下也没用多大力道,但触碰到花无缺的手时竟感觉到一种被抽了筋骨般的软弱无力,而且花无缺的脸色也是病态的苍白,再看小鱼儿懵愣迷糊的样子,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不难判断,鱼花二人一定是遭遇了非同小可的变故,还是因为前来相救自己才遭遇的变故。 想到此节,铁心兰怨气消散,语声中已带了浓浓的关切之意:“你……你们是不是受伤了?我能不能……帮你们?” 花无缺拍拍小鱼儿的手臂以示安抚,而后淡淡回道:“无妨……”两字便噤声,不再多言。 太了解花无缺的脾性,就算有再大的苦衷,如果他不想说,怎样都不会开口的。 “那……我走了……你们保重……”铁心兰心中酸涩又苦闷,却是半滴泪也没有,更没有合适的离别之言,唯一能做的便是毅然转身离去,退出他们的二人世界。 花无缺静静看着她落寞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心头的大石也随之落下。 移花宫主多半还在暗处虎视眈眈,这样也好,让她远离仇恨的漩涡,才可保平安无虞,也算对她痴心错付的一种微不足道的补偿。 不知静默了多久,感觉山风吹在身上有些冷,花无缺这才回过神来,去看小鱼儿,发现他百无聊赖地蹲在一边玩弄长草,便轻声呼唤:“小鱼儿,该走了。”见他没反应又叫了两遍,却见小鱼儿跳起身,一脸不忿地道:“你一直小鱼儿小鱼儿的,小鱼儿……是什么?” 花无缺愣在当地,半晌才道:“你的名字就叫小鱼儿啊,你姓江,叫江小鱼,你记不得这个?”本该在意料之中的,还是不愿相信他的记忆被清空到这种程度。在无牙洞中时,完全被邪毒所扰来不及多试探,如今真的是确定了。 “我是……小鱼儿?江……江小鱼……”小鱼儿一叠连声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感觉脑中的某根弦被牵动,他努力去想,用心去回忆,却感觉有千百根冰针在脑仁中穿刺,剧痛难耐下,忍不住抱头捶打,整个人都缩成一团。 “停止!不要想了!看着我!”花无缺大惊之下忙去扶他的肩安抚,怕加重症状不敢直呼名字,只是扳过他的脸来引导他转移注意力。 小鱼儿依言停止思考,去看花无缺,慢慢地宁定下来,身体的不适感才慢慢退却,半晌,他喃喃道:“我不想了……我不知道……” 花无缺勉强挤出一点笑意,执起小鱼儿的手轻轻道:“好……没事……有我……我带你走……” 第9章 江别鹤出击 “这种情况,他们能走去哪儿呢……”邀月负手立于树下,树荫落在她苍白如雪的脸上,这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问江别鹤。 江别鹤躬身站在她身后,连头都不敢抬,脑中飞速盘算着,很快理出一个相对完美的应答:“依属下的愚见,他们会去找燕南天,找万春流。有第一神剑和当世神医在的地方,自然是最好的。” 这是江别鹤思虑了多遍的回答。邀月提这种疑问的初衷自是要找切切实实折磨江氏兄弟的办法,否则以她的本事,暗中跟踪找机会出手也就是了,又何必多此一问。她既然问了,要是想不出一个能令江氏兄弟生不如死的法子,这仇恨怕是要转移到自己头上。 先前以邪毒和铁心兰令双骄分裂的法子不但没奏效,还促使他们以不堪入目的奇葩法子巩固了感情,邀月怎会不恼恨,她简直要气疯了。 诚然,邀月是一个强大的合作对象,但也极其危险,但凡说错一句话,被她一掌劈下,只怕比蝼蚁还死得容易些。 否则以他的性子,提议邀月干干脆脆地杀了两兄弟岂不痛快,最不济也可以用双骄做人质来坑害燕南天。可她是邀月,不屑用那些又笨又龌龊的法子。 “如果他们真的找到燕南天,计划很可能被破坏。宫主已练成冠绝天下的明玉神功,就算是天下第一神剑,要阻止您也是妄想……” 江别鹤大胆地作了提示,名为颂扬移花宫主举世无双,实则在撺掇拱火。武功越强的人越是高傲自负,明知是圈套也会毫不在意地往里跳。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燕南天和邀月均是当代的绝顶高手,真放开手脚打,双方都难得善终。 邀月凝立不动没有回话。 江别鹤依旧低眉顺眼谦恭之极,他看不见邀月的表情,但看她露出流云长袖的玉手慢慢攥紧,周身气场也冷了下来,便偷偷在心里乐,这种反应,自己的怂恿应当是奏效了。 第10章 忍辱负重 阴雨绵绵的天总是糟糕的,会让人心生郁闷。 而司空尽恰恰相反,他今天的心情格外地好。 因为那一对原本风光无限的天之骄子正在雨幕中彼此搀扶,蹒跚前进。 雨不大,在雨中呆久了,却也足够把人淋得浑身湿透。而他们没有伞,没有像样的雨具,街上为数不多的行人都在匆匆赶路,唯有他们狼狈得如此显眼。 司空尽首先注意到一身白衣的花无缺。他头上束发的玉冠被一根布条取代,布条有毛边,怎么看都是从袍子上撕下来的;一头齐腰的乌发梳理得随意,更因淋湿的关系一缕缕地贴到鬓边,黏在身上;光洁如雪的白袍边上溅了不少泥点子,靴子上也不例外;步伐虚浮,身姿不复挺拔玉立,面色带有不胜湿冷的青白。 正如飞鸽传书所言,完完全全一副武功全失的落难公子的尊容,更不必去看那个像孩童一样被花无缺牵着走的小鱼儿,活脱脱的难兄难弟。 就在几天前,他们两个还潇潇洒洒地吃面游湖,无缺公子甚至用一记妙招便制服了自己,反观现在,他们那时多么风姿绰约。 司空尽虚度三十年华不得志,一口破落剑耍得出神入化而籍籍无名,只因他没有显赫的师门,单论移花宫和恶人谷,哪个不比他强上万倍,所以,他无时无刻不在嫉恨这些出生便得高起点的世家子弟。 司空尽不在乎沦为一枚棋子,只要能尽情地打压这对武林中最耀眼的后起之秀,受人摆布又如何,更何况,受移花宫的摆布,更像是一种尊荣。 想到此,司空尽迎上前去,抱着剑拦在两人面前。 他选了一个好地段,街边有本地最大的酒楼,里面不乏江湖人士,因避雨的缘故,人进得比平日多些,那等着看热闹的就更多了。 路很宽,但花无缺知道,他们怎么都绕不过去的。 静静审视面前这个戴斗笠披蓑衣的剑客,比之前几日的谨慎卑微,他现在明显威风多了。 “雨这么冷,花公子还走得如此匆忙,是急着与人比试么?如果寻不着对手的话,在下可以代劳。”司空尽挥了挥掌中剑,却没有拔出。 花无缺放开小鱼儿的手,安抚他定定在原地待着,而后近前两步,话里的避让之意居多:“比过我们就能走了么?” “那得看花公子的表现了。”司空尽眯起眼冷冷笑着,将掌中剑转出各种花样,忽而拿在左手,忽而换在右手,随即,转动越来越快,暗藏杀机,仿佛他整个人也跟着转起来。 当转动停止时,司空尽连人带剑飞窜出去,未出鞘的剑端直点花无缺的胸口。 反观花无缺,手未抬脚未撤,依然静立不动,直到胸口被剑端击中,身子倒飞出去,在地上滚了几圈后才在酒楼的台阶边停住。 感觉脏器受了震颤,胸腔间又闷又痛,有腥甜涌上来,溢出嘴角。等花无缺缓过劲支起身子,见那柄破落剑已出鞘,明晃晃的剑锋抵在小鱼儿脖子上。 司空尽那一招威势大但破绽也大,花无缺本可以多撑几招的,他虽失了劲力内功,眼力和格斗技巧犹在,可惜不管怎样,落败的结局已定,越是负隅顽抗司空尽越兴奋,如果让他充分体验打压人的快意,也许对方会觉得无聊,早早放弃。 第一次出手便是明证,剑不出鞘,力没用足,没有下杀手的征兆,连用剑锋招呼小鱼儿也是漫不经心,摆明了是要花无缺以尊严换自由。 “你要怎样……才肯让路?”花无缺艰难地爬起来,竟似不着急,问得极为淡然。 “也没什么,你朝我跪下就可以了,如果能加几句好话就更妙了。” 花无缺那被濡湿的墨眉微微皱起,如玉雕琢的俊朗面庞上有雨水滑过,冲淡了唇边的血痕。他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最终还是缓缓屈膝,笔直地跪在雨水横流的石板地上。 自小只拜过移花宫主,兄弟相认后也曾拜过亡父亡母的灵位,而今,一向孤高的无缺公子坠落凡尘,朝一个汲汲于名利的宵小屈膝示弱。 “司空兄,劳驾你让一让路……江湖人都难免有落魄的时候,又何必苦苦相逼?” 话语显得中气不足,却字字掷地有声。 喧闹的酒楼一瞬间安静下来。 众酒客纷纷调转视线望着街心的三个人。酒客中以江湖人居多,对双骄的传说可谓是耳熟能详,如今见了真人,又亲眼目睹如此刺激的场面,举杯的忘了饮,饮入口的忘了咽,不少看客奔下酒楼,站在瓦檐下,只求看得更仔细,听得更清楚。 只见无缺公子的一身白衣早被地上的污浊雨水浸染出片片不雅的斑驳,跪立的身姿依然暗藏傲骨,但多少有些单薄了,细观之下甚至还有轻微的颤抖迹象。 “司空兄……莫非想食言?”白衣公子在如此紧张的情势下,竟昂起了头,盯着司空尽问得干脆。 两声“司空兄”叫得不卑不亢,感觉到围观人群中传来些许鄙夷不屑的眼神,一时间司空尽不知道自己是赢了还是输了,是侮辱了人还是被侮辱了。 一瞬间被激发怒气,剑再搁在呆傻的小鱼儿脖子上已经不好玩了,于是司空尽把它换到花无缺脖子上,轻轻一使力便割破皮肤,血液顺着颈部曲线滑落到锁骨处,被雨水稀释后,竟有一种凄艳的美感。 还来不及体验打压人的快感,忽觉背后恶风不善,司空尽忙调转剑锋迎敌,发现袭击者竟是那条像木头一样的傻鱼。 现在的江小鱼可不是木头,简直比发狂的狮子还凶悍,一双肉掌挥得虎虎生风,司空尽的宝剑在拳势笼罩范围内竟占不了便宜,更麻烦的是,江小鱼的状态很不对劲,只攻不守,似乎积攒了太多怒气就借此时来发泄。 他定是为了花无缺。在花无缺被击飞时他眼中的呆滞便转为惊惧,进而是无言的狂怒,这份狂怒调动了周身内力,他早记不得所练的武功招式,全凭本能向伤害花无缺的家伙发动攻击。 司空尽越打心越虚,甚至不敢看小鱼儿那张狂怒尽显的脸,仅一瞬间的分神,剑招被破了封锁,小鱼儿的拳头也长驱直入重重锤在他胸口。 与花无缺遭遇的情形一般无二,司空尽也被击飞出去,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酒楼台阶旁,跌在众多看客脚下。 等他抬头看时,小鱼儿已揽着花无缺拔足狂奔,转眼便消失在长街的拐角处。 而鱼花二人在脱离众人视线后便迅速停下,小鱼儿已然泄了力,抱着头缩在墙根角发抖。 怕刺激小鱼儿,花无缺默默咽下涌到喉口的腥甜,蹲下身扶住他的肩,竟发现他的耳中有血丝渗出,扳过他的脸,发现眼角、鼻孔均有血痕,这定是小鱼儿强行动用内力,被封锁记忆的明玉功反噬所致。 花无缺想说什么却觉得如鲠在喉,胸口闷得生疼,只能轻轻揽住了人,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安慰自己 ,缓缓道:“会过去的,一定有办法的……” 第11章 对抗邀月 忙于运功备战,有半天没去瞧那对孪生兄弟了,邀月有些迫不及待。不知不觉间,为了折磨人,她已经过惯了暗中窥视、必要时出来横加干涉的日子,从江小鱼和花无缺步入江湖后就开始了,她生怕两人产生仇怨以外的东西。可意外还是发生了,他们不仅没有互相残杀,反而愿意为对方舍命,在孪生兄弟的秘密捅出后,愈发加固了他们的感情,简直快坚不可摧了。 邀月既无奈又愤怒,以前尚有妹妹怜星在侧,就算偶尔说些违背自己的浑话,姐妹相依为命,终归没那么孤单寂寥,可怜星已然被自己亲手冻死,再也回不来了。每每想到此,难以排解的愤懑总会将她的内力引入岔路,折损修为事小,有几次差点总火入魔。 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日子,就算和狗一样的江别鹤进行合作也认了,只求尽快了结这段比山沉比海深的恩怨。 以她的本事,找到鱼花二人并不难。 他们此时正歇在城郊一间废弃的屋子里,拿着半截黑黝黝的东西吃得正香。 然而,与想象中的不一样,自己从天而降并没有打断他们的好兴致。 小鱼儿确实被吓了一跳直往后躲,而花无缺轻轻把他拉到身旁坐下,柔声低语两句:“没事,是熟人。赶紧吃烤红薯,凉了就不香了。” 邀月走近两步细细观瞧,才看出那半截表皮黑乎乎的物事是烤红薯。 自小养尊处优惯的移花宫少主,居然坐在落满灰土台上,吃半截连狗闻了都会恶心的东西,当真是堕落了。 “想不到一个人为了活下去,可以突破任何底线。”邀月酝酿了半天,只冒出一句不伦不类的开场白。 “这不正是大宫主最想看到的吗?”花无缺没有起身,更没有停止进食,全然把邀月晾在一边。 邀月一时哑口无言,恨恨地瞪着花无缺。 变了,真的变了。从花无缺开始接触江小鱼后就慢慢变了,再也找不见恭顺乖徒儿的影子,自己十八年的苦心培养竟这么轻易地被毁掉了,不然也不会复仇失败。 “大宫主此次现身,只是为了嘲讽无缺生存的方式?”花无缺竟主动开口质问。 邀月冷笑道:“莫非你觉得,脱离了移花宫赋予你的一切,你生活得很快乐?” “为什么要苦恼?”花无缺振振有词,气势丝毫不弱,“在向司空尽下跪的时候,我脑中确实闪过一个念头,是否真如大宫主所说,没了武功的花无缺一无是处。我不知道身无分文后应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在荒山野岭怎么生火填饱肚子,甚至连隐藏身份都不会。”花无缺说得诚恳,句句都是肺腑之言,确实,在小鱼儿失去记忆前,他完全不用考虑这些问题,小鱼儿做得比任何人都出色。 邀月得意地讥讽:“如果你不背叛我,不跟他厮混,你也不会如此没用!” 花无缺笑了笑没理会,自顾自地说下去:“可在这时,我遇到一个坐在街角的老乞丐,他跟我说,看我的打扮,身上一定有值钱的东西,可以到两条街外的当铺里换银两,临走时,他还送我一个存了半月没舍得吃的红薯……” “你居然吃一个乞丐给的东西?”邀月瞪着花无缺,难以置信这是她精心培养了十八年的孩子。 花无缺不理邀月的震惊,仰头望着虚空娓娓道来:“我有些疑惑,便问他为什么愿意帮我,他说,早在半年前,一对兄弟经过他乞讨的地段,白衣公子不小心踢翻了他的破瓷碗,却马上赔礼道歉,还摆好了碗,又赏了一锭银子,保了他几个月的好日子。他历来鄙夷世人,看淡世俗,但对于活得纯粹的人,他还是愿意帮一把的。于是我经他的指点,去当铺用玉笛和一身衣袍换了一匹马,一些引火之物,再到这空屋子里来生了一堆火……” 邀月听他说得真切,眼前也浮现出花无缺奔走换物的场景,经他一说往院落里看,果真栓了一匹棕马,不是千里良驹却还算健壮,日行百里不成问题。再看花无缺身上,真丝缎子织成的袍衫早换成普通布衣,透着廉价的灰白色,她从未想过,一个人居然会有这么大的转变。 正出神时只听花无缺接着说道:“可惜我技艺太差,好好一个红薯烤得糟糕至极……” “够了!你说够没有?”看花无缺如此淡然处之邀月不禁恼羞成怒,霍地扑到他面前,就差举掌发功,“你如此狂妄,就不怕我一掌杀了你或杀了他!” 花无缺站起身,拽住要冲上前的小鱼儿,淡淡道:“到如今的状况,我们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性命?自由?还是尊严?你要杀我们,或者继续折磨我们,我们无力反抗,但是……再高明的武功也做不到无所不能,就像你封冻了小鱼儿的记忆,却锁不住他的心,他还记得我是花无缺……” 对此邀月早有所察觉,但经花无缺的口说出来无异于火上浇油,她简直快出离愤怒了,牙齿咬得咯咯响却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将满心怨怒寄于掌上,首当其冲拍向那只仍把心放在花无缺身上的小鱼儿。 花无缺察觉邀月内力暴涨时便神经紧绷,看她手一动便拼尽全力推开小鱼儿。 邀月怒气勃发下可谓不留余力,加上距离近,在她反悔之时一掌已拍到花无缺胸口。 邀月竟本能地惊惧万分,这一掌落实,身无内力护体的花无缺定然是脏腑全碎,立时毙命,绝无回寰的余地。 电光火石间,她脑中蓦地像走马灯一样闪过诸多场景:一个男婴在襁褓里咧着嘴咿咿呀呀地笑,挥舞的小手比刚出池的藕节还嫩;小男孩笑着接过高树上那朵最大的花,又关切地问她手臂上的伤,用稚嫩的声音承诺愿意为她分忧;白袍男子长身玉立步伐稳健,眉锋棱角如白玉雕琢,微风拂起他的发丝,飘飞在含笑的眉眼前,竟如江枫现世,看得她心旌动荡…… 此刻,眼前又是花无缺的脸,憔悴了很多也苍白了很多,却是笑着的,笑得从容淡然,无怨无求,眼底甚至有丝丝温情溢出,化开了一池寒冰…… 怎能就这样杀了他?怎么能让他再次死去?! 心念电转时邀月急忙悬崖勒马,逆行周身内力,硬是把即将决堤的滔滔攻势强行中断。 即使如此,花无缺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强烈震荡,倒跌好几步才撞到一棵木柱上稳住身子,瞬时面色煞白如雪,呼吸阻滞。 屋内一时间陷入死寂。花无缺暂时缓不过来,小鱼儿几乎吓傻了,邀月也是内力动荡,气血翻腾,惊魂未定。 最终,还是花无缺站定身子,艰难地开口质问:“大姑姑……这是不忍心么?” 邀月瞪大双眼,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从揭露真相后,他一直疏离地叫着“大宫主”,直到此时才回归那个满含温情的称呼。也难怪,花无缺被自己的恨意折磨得心碎神伤,又如何能保持往日的初心呢。 “归根结底,你折磨我们是因为太爱父亲江枫,爱得刻骨铭心,也恨得刻骨铭心,可这样做又得到了什么?”花无缺缓缓迈步靠近邀月,彻底颠覆十八年来那个逆来顺受的复仇木偶,鼓起毕生的勇气向这个他敬畏了十八年的移花宫主发出质问:“换来小姑姑的惨然离世?我们的惶恐不安?还是你的苦不堪言?从复仇计划实施到现在,你真的畅快吗?大姑姑!” “够了!”邀月全身发抖,话音悲怆,却是无法反驳。 花无缺无所畏惧地又往前一步,语声却渐转柔和:“从那个老乞丐热心帮我时我就在想,为什么这世上有人活得那么惨淡还笑得出来,支撑一个人活下去的不止有仇恨,还有一些更美好的东西,再微不足道也能让人心生喜悦。大姑姑,我从不相信,你对我的笑,对我的关心完全是为了复仇伪装出来的,如果你真的恨到极致,复仇失败的时候为何不杀了我和小鱼儿再杀了你自己一了百了?只因你有一些东西割舍不下……” 花无缺的述说满含感恩、期冀,又有难以磨灭的痛惜和怨怼,即使百感交集,却是句句发自真心,不夹杂半分目的性的煽情和伪装,说到后面,语声竟有些哽咽,“收手吧,大姑姑……放下仇恨,也算放过你自己……” “放下?你叫我放下……”邀月喃喃地念叨着,眼含痛泪,揪住胸口的布料,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她面色时而透亮时而雪白时而红润,正是明玉功内劲疯狂流转所致,倏地,她脸色发青,面容扭曲,竟逆出一大口鲜血来。 明玉功最忌情绪大起大落,练到至高层则更是凶险。邀月明玉功大成是被困无牙洞时,那时生死未卜清心寡欲,自然精进神速,现下为情所困自是要被自身功力反噬。 “哈哈……我二十余年的执着竟是一场笑话……一场天大的笑话……”邀月凄凉的笑回荡在破落的屋子里,震得灰尘簌簌而掉,沾染了她绝美高贵的容颜。她转过身,跌跌撞撞朝门外走,笑得越来越惨淡,到后来,竟不知是哭还是笑。 花无缺黯然闭上双目,耳听得邀月的笑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紧绷的神经自然放松了。这一放松,只觉脑海里嗡嗡作响,全身疲软,径直瘫倒下去。 感觉落入到熟悉的温暖怀抱中,花无缺睁开眼,迎着小鱼儿担忧的神情勉力一笑,轻轻说道:“她再次现身时……我就知道不能再逃避了,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于是我赌了一把,应该赌赢了……如果你没失去记忆,你……做得会比我更好……” 一语未完,忽觉胸口发闷,有热流涌上喉咙,花无缺慌忙抬手捂住口鼻,还是阻不住鲜血从指缝中渗出。 武功全失伴随着经脉尽断,身体早不如常人,一路上殚精竭虑,又是奔波不休又是淋雨,加上中了司空尽一招,再受邀月的掌力波及,撑到现在已是极限。 浑身的难受早不在乎了,他只是怕吓到小鱼儿,更怕晕过去后一无所知。 “怎么了?你怎么了?花无缺……”小鱼儿确实被吓得不轻,抱住了人不住呼唤。 眼皮沉重得睁不开,任凭意志如何挣扎,□□终究是罢工了,花无缺只能凭借最后一点神识,一字一句地交代:“小鱼儿,我睡一觉……你守着……不要离开……” “好……我守着……我听你的……喂……花无缺!”怀里的人全身一松彻底失去意识,任小鱼儿怎么呼唤都没反应。 感觉手触碰到的皮肤冰凉得瘆人,连带小鱼儿的一颗心也堕入冰窖里。他游目四顾,望见快熄灭的火堆,连忙把花无缺抱过去,放在火堆边躺下。又在院落里找些干柴枯草把火添旺一点,抱着花无缺助他暖身子。 夜幕很快降临,这样做效果不错,花无缺身上慢慢暖起来了,可奇怪的是,他的体温越来越高,高得有些灼烫。小鱼儿忙抱着他离火堆远一点,依然没用,感觉怀里的人烫得快烧起来了,面色赤红,身体颤栗不断,不时还咳出一两口血。 小鱼儿本就迷糊的脑子急得快爆裂了。 他只记得花无缺,只信任花无缺,跟着花无缺会很舒服很安心,但如果,花无缺醒不过来了,他该怎么办?看怀里的人眉头紧皱,不时泄出痛苦的呻吟,焦急之余他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要离开花无缺去找一个能帮他们的人,就像下午受那个老乞丐的帮助一样。 对现在的小鱼儿来说,这的确是个可怕的想法,一则他要违背守着花无缺的承诺,二则要独自在陌生的环境闯荡。但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不想苦守在这儿干着急。 下定决心后,小鱼儿把花无缺挪到干草铺成的简易歇脚处,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盖上,随即在夜幕中毅然踏出屋门。 第13章 洞察人心 小鱼儿见门开了,忙不迭地跑进来瞧,忽视苍白的脸色和嘴边的血痕,看花无缺的精神好了很多,脸上终于有了喜色。 “我没事了,你别担心……”看小鱼儿染了一身的灰土和水,头上挂了些杂草,也不知他是怎么弄的。好笑之余又有些心情复杂,在醒来时花无缺还为小鱼儿的失踪忧急万分,没想到他不仅无事,还带回一个神一样的帮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小鱼儿则笑得像个孩子,一举一动也难脱稚气,过来俯下身去搀花无缺,似是有些迫不及待:“你过来瞧,瞧那两匹马……” 花无缺不解,依着他勉力起身出门,去看拴在院墙边的两匹马,一身毛湿哒哒的显然是刚洗过,可长长的马嘴却被树藤捆得结结实实,难受得直尥蹶子。 小鱼儿指指苏樱,又指指马,一板一眼地认真解释:“她说的,不能有声音干扰你,那马,吵得很。” 花无缺感动之余觉得这样的小鱼儿莫名地稚拙可爱,火堆边忙着清理银针的苏樱却翻了好大一个白眼,撂下空瓦罐,瞪着小鱼儿,音量提高了八度:“你很闲么?之后不想用两只脚赶路的话赶紧把马解开,多喂些青草,再烧一罐水过来,我有用!” 小鱼儿回瞪苏樱一眼,气鼓鼓地不动。 花无缺哭笑不得,耐心劝道:“苏姑娘她人很好的,既然叫你你就去吧。” 花无缺发话,小鱼儿这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借此机会,花无缺还是按耐不住要解开心中的疑虑,走到苏樱身边,试探着问:“苏姑娘,小鱼儿失忆是大宫主用明玉功封冻所致,现在能不能……” “不能!”又是一口否定,苏樱将掌心的针按大小长短排序,一根根别入布囊中,语声淡然,“我是苏樱,不是神仙女菩萨,这里缺医少药,又没有功力卓绝的高人相助,就算我对那条傻鱼厌烦透顶,也只能忍着。” 花无缺眼前一亮,难掩激动:“要功力卓绝的高人相助……如果我们去找燕大侠就有希望!苏姑娘提前置办一匹马带回来,自是想好了出路。” “所以我说现在不能。邀月的功力已经臻至化境,即使你还身负武功也难有助益,放眼天下,也只有燕南天具备抗衡邀月的深厚内力。” 知道有希望就好比吃了定心丸,花无缺静立在一旁,开始思考怎么以最快速度找燕南天会合。 随后,小鱼儿喂了马,打水回来,苏樱取三粒蜡封的丸子,去了蜡壳,兑了水放在火上煨煮,悉心熬了一碗浓黑的药汤,放置到温热,再端给小鱼儿,劝说道:“快喝下去,对身体好得很”。像哄孩子一样,语声中温柔尽显,药汤的温度再合适不过,她气恼时看似刁钻冷淡,到该关心小鱼儿的时候,早已倾注了医者责任以外的深切情谊。 小鱼儿笑着接过,自己不喝,乐颠颠地端到花无缺面前,将苏樱的话也借了过来,“你来喝,对身体好。” 花无缺还来不及反应,苏樱已追过来劈手夺了碗,跺脚骂道:“你知道这是什么药就要送别人喝?也不怕把人喝死?现在谁都别喝了!”说着,干脆利落地扬手往外一泼,摔了碗回到火堆边,一时愤懑难平。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花无缺识得几样,都是些珍奇药材。这药丸定是苏樱精心炼制的灵丹,以蜡封存,不轻易示人,到小鱼儿身上,大大方方地用了三颗,以水熬煮以防颗粒过大难以下咽,还悉心控制了温度以防过烫或过冷,可谓是用心良苦,而小鱼儿非但没一句感谢还借花献佛,难怪苏樱生气。 花无缺想起初见苏樱时,对于送出去又遭拒的参汤,她也是扬手一泼,巧的是,两次泼药都是因为小鱼儿。 一个女人若是真生气了,要消气可没那么容易。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系铃人小鱼儿能好好哄几句估计也没什么了,不过以他现在的状况,事情只能朝更坏的局面发展。 苏樱不会武功,用惯了自制的机关又很少出门,因此不善于骑马,而三个人两匹马,苏樱必须与其中一个人共乘一骑。 像回来时一样,由小鱼儿来带着苏樱骑再合适不过,生怕再生事端,在休整完毕要出发前,花无缺先一步把那匹白马交到小鱼儿手中,叮嘱他马匹颠簸厉害,要小心护着苏姑娘。 小鱼儿却不依,讷讷道:“为什么要我带着她?我想和你一起坐。” 花无缺想再劝,一旁的苏樱听得真切,早已是怒目圆睁,径自去牵了棕马,把缰绳塞到小鱼儿手中,再把白马拉过来,恨恨道:“你嫌我多余,我还看你不顺眼!现在我要和你的花无缺一起坐,你独自骑那匹又慢又丑的棕马去!” 不顾小鱼儿的惶惑和委屈,苏樱转身便将白马的缰绳递给花无缺:“现在,你来带我坐!”看对方犹疑说话更不客气:“你也觉得我是麻烦?还是把我当一个给你们兄弟二人治病疗伤的奴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花无缺忙接过缰绳道:“苏姑娘言重了,我并无此意。只是怕我们……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苏樱一边往马背上爬一边说:“我偏要和你坐,你不高兴的话我们都不用去了,一起烂死在这破屋子里,落个清闲自在。” 怕她惊了马摔下来,花无缺顾不得许多,忙勒缰绳上马,给小鱼儿使眼色,示意他跟上。 三人二骑走得并不快。花无缺驾马朝前,双手扯缰绳笼在苏樱身周,既确保她的安全,又谨守君子礼仪,控制好姿势避免和她的身体有接触。苏樱双手揪着马鬃保持平衡,也是规规矩矩地坐在花无缺前面。 很快,行到第一处岔口,苏樱忍不住转头去看,见小鱼儿乖乖跟着心下稍安,乍见他那张委屈得难以言表的脸又轻轻笑出声来。 花无缺抖缰催马前进,小心地说:“苏姑娘,小鱼儿只是……” “他怎样我清楚得很。”苏樱一语道破花无缺的心思,“你完全没必要帮他解释。一个记忆被清空的人好比出生的婴儿一样,刚开始懵懂得很,比木头还迟钝。小鱼儿被人封冻记忆更是凶险,他一旦强行回想以前的人和事,会牵动筋脉要穴,轻则头痛晕眩,重则危急性命,要安稳无事只能放空自己,全凭本能来行事。我给他做的初步治疗只是打通几个普通的气穴,让他恢复到十岁孩童的水平,至于其他复杂的东西,则是他身体长久以来形成的条件反射,与记忆无关。” 花无缺静静听着,心下暗暗佩服。 苏樱话锋一转,接着说:“只是,我很奇怪,他连他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为什么唯独记得你?” 花无缺手一抖,勒得马一声长嘶,慢了脚步,须臾,他缓缓回道:“也许是在丧失记忆前,他……最后看到的人是我……” 苏樱摇摇头,微微眯了眼,“当时邀月肯定也在,还是最深的痛苦根源,为什么他没有记住邀月?我不是傻得不可救药的女人,我都明白的……所以我心里不舒服,严格来说是有些嫉妒……这条鱼脑子清醒时也从没向我表明心意,这种时候更是眼里只有你了……” 男人与聪明的女人谈话会无话可说,比如与苏樱这样的女人说话,花无缺是讨不了便宜的。 “不过,我归根结底是个女人,是个回不了头的傻女人。不管这条鱼如何傻如何浑如何无情,我还是要尽全力把他治好。”苏樱说得很慢,很郑重,咬字时倾注了莫大的决心,至死不更改。 花无缺看不见她的表情,仍能从她的行止中感受到赤诚和坚决。他不禁想起决战前夕,苏樱前来摆酒作赌的情景。小鱼儿身上自带的奇异魅力已令不少女子不可自拔,冷傲孤高的苏樱亦不能免俗,她在小鱼儿身上倾注的情意已然不可估量。然而,以孪生兄弟的情谊作掩护也好,花无缺无意与这位冰雪聪明的姑娘就感情问题争长论短,相反,他从不觉得自己对小鱼儿的心意独一无二到不可替代,多一个人爱护小鱼儿,他会更高兴。 与燕南天会合的行程就在这种奇异而微妙的氛围中开始了。 第14章 找到燕南天 传书中约在镇江会合,行程意外地畅通无阻,赶了七天路,终于得见阔别已久的燕南天,连神医万春流也在,简直集齐了所有的惊喜与希望。 会面地点选在万春流的回春堂。自双骄兄弟相认后,万春流回了一趟恶人谷,把药庐中以药材为主的家当装了满满两马车运出来,在镇江的长湖畔买了一处茅草院落,改作新药庐。此处虽远离市镇,依山傍水环境清幽,偶有病患前来求医问药,便将万春流的神医之名宣扬了出去。万春流性子怪癖,又碍于恶人谷的出身,愿意接的病人不多,收入平平,但也落得个清闲自在,能花更多时间去鼓捣他的药草。 这次能将远在天南地北的几人聚在一起,也多亏了万春流。听闻鱼花二人受了伤,燕南天马不停蹄地赶来,两天前就在药庐翘首以盼,花无缺他们到得稍晚,却也是日夜兼程。 久别重逢,不忙叙旧,先问伤情。花无缺经过苏樱的初步治疗已恢复到常人的状态,暂保无虞,情形严重的自然是小鱼儿,见了自小朝夕相处的燕伯伯和万大叔仍是不识,像孩子似的一个劲儿直往花无缺身后躲,说多了问急了便头痛欲裂,行为癫狂。 燕南天和万春流固然是痛心疾首,连花无缺也克制不住内心的些许愧意,垂了头,就差屈膝下跪了,“燕伯伯……抱歉……是我没照顾好他……” 燕南天拍拍花无缺的肩重重叹息一声,被无视的苏樱有些按耐不住了,说话便没那么客气,“明明有救治的法子,老的小的非要先唉声叹气一番,有必要么?” 万春流忙附和道:“苏丫头话糙理不糙,在确定救治方案前,确实不宜悲观……我这药庐里的药材工具还算齐备,这样……”抬眼望向苏樱,语声郑重,“你做过初步治疗,对小鱼儿的情况也比较了解,你先来说,准备怎么办。” 见所有人都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苏樱眨眨眼,认真思考一番,才认真说道:“首先,我们要先吃饭休息……”迎着众人愕然的目光,苏樱笑着接下去,“我们三个一路奔波,到现在还饿着肚子,燕大侠和万大叔一直翘首以盼,肯定也没好好休息吃饭,先不管这条鱼怎么样,治病的怎么也得保证充足的精力,燕大侠要以一身功力作辅助,更不能是精力不济的状态。小鱼儿主要的经络被邀月以明玉功封阻,要化解开可不是短时间的事。” 万春流点头赞道:“丫头言之有理,那我去备饭,准备药材器具,大伙在客房里好好休息,休整一个时辰后马上开始……” “恐怕来不及休整一个时辰了……”燕南天突然语出惊人,一双精光深湛的虎目犀利地望向门外。 刚在椅子上落座的花无缺也一惊而起,脸上透着难以言喻的哀凉之色。 苏樱先是不解,马上又猜到什么,也是面色难看,“莫非……”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住,她实在不愿相信,千辛万苦盼来的希望会转眼破碎。 一个白衣身影如鬼魅般飘落在门口,应证了苏樱的猜测。 竟然是邀月,始作俑者邀月又出现了。 燕南天功力深厚,早在她接近之时便察觉有异,花无缺失了武功耳力犹在,也是随后便察觉。自上次冲突后即相安无事,本以为她放下了,没想到,她仍执着于旧恨。 不过,花无缺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邀月一副幽怨之相,眼圈泛红双颊有湿痕,似是流过泪,原本犀利透亮的眸子寂若深潭死水,没有半点光泽,那是将死之人才有的眼神,花无缺对她最熟悉,一时间看得心惊。 “邀月!你还敢出现!”燕南天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精光四射的虎目中几欲喷出火来,面上的悲愤之色更是令人胆寒。 义弟江枫、弟媳花月奴被逼死,一对孪生子被她的毒计折磨得苦不堪言,到现在,花无缺武功全失,小鱼儿形同痴儿,他如何不恼,如何不恨。真相大白后邀月大笑着怀抱妹妹怜星的尸体癫狂而去,他存了一分怜惜没有追上去斩尽杀绝,却不想造成了今日的祸端。 “为何不敢……”邀月的语声中虽饱含中气,却是悲痛欲绝的,“我马上就要死了……哈哈……”她凄然笑着,原地踉跄几步,“所爱之人……妹妹……徒儿……尊严……信仰……追求……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不过……”邀月的双目忽然亮起来,她抬起手来细细地观瞧,看白玉般的肌肤在内力流转后变得透明,她笑得如痴如狂,“我还剩一身武功,那人说,我还有一身旷绝古今的武功!我也只剩武功了……”她发亮的眼睛转而死死盯着燕南天,“你是第一神剑,传言说没有人是你的对手,所以,我想知道……我和你,究竟谁更强一点,谁是天下第一!” 她确实是来决战的,如果有心来杀人,大可挑在燕南天给小鱼儿输送内力却不能撤手的关键时刻,这样一来,她不仅能达成目的,还可全身而退,也犯不着和燕南天硬碰硬。 “大姑姑!不要……”花无缺当先冲过去,不管不顾,用上最大的气力死死箍住邀月的手臂,试图逆转危局,“你已经练成第九层明玉功,天下独一,没人再和你争了……你不是什么都没有,我还是你的弟子,十多年的教养之情……无缺不敢忘……” 碰到邀月的手臂时,像触到了千年寒冰,冷到了骨子里,但花无缺不敢放手,更是声情并茂地劝解,盼着能解救她的癫狂,能唤起她的一点怜爱之意,为其他人争取机会,争取时间。他所能做的都做到极致了。 “你兄弟二人的事我早已厌了倦了,留你一命正是顾念教养之情,你还不依不饶干什么?”邀月话中已然没有恨意,清冷淡漠之极,“还是……我的决战计划影响了你们救人,那真是不好意思……谁叫燕南天是第一神剑呢……” 花无缺不语,却还是死死缠着邀月不放手。 一颗心全系在小鱼儿身上的苏樱早察觉了花无缺的用意,痛惜之余更多了几分坚决,一把拉过小鱼儿,揪了揪燕南天的衣袖,尽量言简意赅,“燕大侠,趁现在,快走吧……” 她全盘接受了花无缺的好意,就算会被小鱼儿恨死也顾不得了。燕南天能否完胜邀月还不好说,即使能活下来也是损耗甚巨,小鱼儿的治疗必然搁置。而花无缺是邀月的弟子,由他冒险或许还有希望。 “来不及了……”燕南天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去,伸掌抵住被震飞的花无缺。 电光火石间,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邀月已将功力催升到极致,花无缺当先被波及,好在燕南天解救及时。 屋内一瞬间冷到冰点,空气停止流动,人人呼吸艰涩。箭在弦上,燕南天别无选择。再不接招,这里的人都得死。 第15章 燕南天战邀月 只听金属破空声响起,一股强大的威压驱散漫天寒意,无极剑出,风云变色,正可谓臂有千斤力,怒剑碎天威,这惊天一击,将邀月逼出屋后余势未衰,剑尖直指她的面门,一瞬间爆发的攻势滔滔不绝。 邀月也是应变神速,足尖轻点,一招飞雪踏燕退得迅捷而轻盈,一拂袖,祭出一柄短剑,竟是碧血照丹青。一年前的决战,邀月癫狂之时,还是把这柄凶剑带走了,此时现世,不祥之意更甚。 二人一路打一路退,不多时便战到遍布石砾的长湖边外滩上。 二人巅峰之决战得火热,屋内却是缓了好半天。苏樱不会武功,万春流功力低微,均被邀月燕南天对击时的气浪震得摔跌在地,小鱼儿受邀月功力的影响,抱着头蹲了下去,记忆似是受了波动。 “劳烦你们照看他,我去看看……”花无缺所受的冲击被燕南天以掌抵消,他并无大碍,等屋内三人稍缓过来,撂了一句话,便急急奔出门去,赶上相斗的燕南天和邀月二人。 花无缺原本抱着一丝希望,盼着能分开他们,能和平解决问题,可真正见识到胶着的战局,希望又尽数落空。 他停在湖边的垂杨柳旁,手握成拳狠狠抵住粗糙的树干,皮肤被划破流血的疼痛丝毫拯救不了花无缺焦灼的心。 这是一场旷绝古今的大决战,当世的第一神剑与移花宫主的对决,之前没有,之后也不会再有。 燕南天当属盖世英豪,自创南天神拳、剑法“神剑决”和嫁衣神功,走的均是刚猛霸道的路子,一招一式大开大阖,内力雄浑精纯,施展开来如万里长河滔滔不绝。 邀月与之相反,走的恰是柔和内敛的路子,明玉功大成后,邀月可不损耗内力,只耗体力,拼斗的时候,功力也同时内敛,体内真气生生不息,达圆转通明之境,故而在运功时不损耗内力还可以增加功力,并且体内的真气会形成一股磁石般的漩涡吸力。至于移花宫的独门绝技移花接玉,也是以柔克刚,牵引挪移反弹对方招式的秘技,两者相结合,运用到极致,自是招招轻描淡写,如九天玄女落凡尘,看似潇洒飘逸,实则杀机四伏。 两个顶尖强者相角逐,燕南天嫁衣神功爆发力极高,如同火山岩浆喷射,邀月明玉功持久强,如同雪山冰封日积月累,一时竟相互克制,难分上下。 而旗鼓相当的高手相争,更会被心境变化影响出招速度和威势,可燕南天悲愤难消,一心要杀邀月报义弟子侄被杀伤之仇,邀月则是存了死志,誓要在人生最后的时刻赢了燕南天,再安安心心地死去。在心境和战斗智谋上,竟也是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 两个绝顶高手全力施为,浑身真气弥漫开来,身周三丈之内均是他们的劲力范围。燕南天立于石砾滩上,周边的石块早被他的霸道罡气摧碾成齑粉,邀月则立于湖面如履平地,只因她所经之处均受她的冰寒之气所影响,空中虽艳阳高照,湖面却已起了一层薄冰,邀月踏足于冰湖之上,身形轻盈似纸鸢,迅捷胜猎鹰,游斗于燕南天身周。 观战的花无缺止步于垂柳下,再不能前进半尺。再轻巧灵活的飞鸟接近二人的真气范围都会被冲击得粉碎,更何况一个武功全失的花无缺。 要停止这场惊世骇俗的大决战,除非他们默契地同时收力停手,否则在旗鼓相当的胶着战局下,势弱的一方必遭疯狂反扑,死无葬身之地。 邀月会收手吗?不会。在此前提下,燕南天能让步吗?不能。因此,休说花无缺,连他们自己也停不下来了。 了解此点的花无缺已濒临绝望了。要救小鱼儿,他只能期盼燕南天获胜,而且是能保留武功前提下的大获全胜,但如此一来,邀月必须死。他能内心毫无波动地接受邀月在眼前死去吗?恐怕不能。邀月在被仇恨扭曲得癫狂时尚存一丝不忍,他花无缺又何尝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局外人。 焦灼到极致,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断了,花无缺再无力执着于燕南天和邀月的生死胜败,他靠着树干滑坐在地上,浑身提不起一丝力气,只是痴痴地睁着眼,看二人的内力碰撞之流向,攻招守势之变化。 起初,二人的招式变化太快,内力流转路径过于繁复,他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不懂。 花无缺虽是邀月的关门弟子,一身武功均出自她的嫡传,从小到大传功授法也是家常便饭,可论功力修为,花无缺比邀月差的何止一个等级,再说邀月只当花无缺是复仇的棋子,传授时有所保留也在情理之中。至于燕南天,花无缺还是第一次见他放开了手脚施展本事,自是不太熟悉。以前与路仲远交过手,可路仲远虽是当世顶尖高手之属,比起嫁衣神功大成的燕南天,仍有些许距离。 虽然看不清,瞧不懂,花无缺仍把一招一式刻印在脑海里。他从小不染尘俗凡事,专于练武,可说是调动了所有的智慧和潜力,自然练就了非凡的武学天赋,在此时更是得到充分挖掘。慢慢地,他能看清也瞧得明白了,南天神拳如何进攻,移花接玉如何防守,二人的如何对抗又如何克制,一招一式竟好像刻意放慢了动作,在他面前清晰地演示,透明而无所依凭的内劲壁垒似乎有了颜色和形状,他能瞧清形状走势。 花无缺一时忘我,竟看得热血沸腾,似被注入了无形的力量,身体不自觉跟着繁杂的招式慢慢武动起来,被日头晒得大汗淋漓也不自知。 等到日渐西斜,战况忽然激烈起来,场上飞沙走石不断,风摧树折,湖面水花翻涌不绝,波光潋滟。邀月的碧血照丹青绿得妖异,映着邀月晶莹剔透的肌肤,阵阵嗡鸣不绝于耳;燕南天的无极神剑在内力加持下褪去锈色,磨砺得雪亮如镜,可谓是锋利无匹,鬼神难挡。这是二人功力最盛之时,过不得片刻便会盛极转衰。 果不其然,一场激烈对撞后,传来金属碰撞的铮铮声,到此时,内力耗得差不多了,他们开始短兵相接。二人额上见汗,喘息渐急,胜负也将在不久之后揭晓。而以现在的情形,很可能谁也压制不了谁,落个两败俱伤、一损俱损的结局。 从一开始就注定的结局。 夕阳如血,映照着被旷世之战摧毁的长湖,映照着燕南天如渊渟岳峙般的伟岸背影。他拄着无极剑巍然屹立,身上的布袍早在战斗中褴褛成条,后背、肩膀均有碧血照丹青留下的伤痕,伤口很细,却很深,血不间断地往下淌。原本精光慑人的虎目中已无半分光彩,旁人再伤心,他也看不到了。 湖中荡漾起千层涟漪,经久不绝,水的颜色却比夕阳的红还鲜艳,血是邀月的血,湖是邀月的墓。 夕阳坠落,带着两个绝世高手的灵魂,一同坠落。 天色,越来越暗了。 第16章 决心 药庐中一片愁云惨雾,燕南天的葬礼也办得清简至极。唯一会挂念邀月的人也只有花无缺,可邀月既已沉入湖中,也没有必要去打扰她了。 更何况,除了伤心和挂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小鱼儿对着燕南天的墓拜了三拜,待了一会儿又触及记忆犯了头痛,万春流赶紧把他带回屋去安抚。而苏樱,在知道燕南天身故时便独自回屋,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任谁叫也不理。 花无缺在长湖边独坐了一天,回到药庐,敲开苏樱的门,他已做了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决定。 准确来说,他是久敲无人应而推门进去的。 不经同意而推开姑娘家的屋门,这对一向守君子之礼的花无缺来说太匪夷所思了,但为了唤起苏樱的希望,这点礼数已无足轻重了。 花无缺低垂了头进去,连眼都未曾抬,走到桌边,躬身对床上的人施了一礼,缓缓道:“打扰苏姑娘很抱歉,但在下却有要紧事相告,事关小鱼儿恢复记忆的大事。” 隔了半晌,床上才传来一声哀叹:“花无缺,你真的非常不会说话,既要安慰人,又何苦提那条鱼的事……” “在下并非安慰……”花无缺上前一步,话中多了几分笃定,“解除明玉功的封冻需要与之相抗衡的功力,如果苏姑娘能接续全部筋脉,在下或可一试……” 衣料翻飞的声音响过,苏樱赤着一双玉足,站在花无缺近前,似是要好好打量一番,“给你治好筋脉让你有练武的底子没问题,你的武功要恢复到被废前的水平也没太大问题。但你要练就与九层明玉功相抗衡的功力,要等十年,还是二十年?小鱼儿的失忆症拖得越久越难治,他可等不了这许久。” 花无缺毫不犹豫地答:“我近日观移花宫主与燕大侠相斗,胜过看百本武林秘籍,功力提升自不在话下,更不需等十年二十年……” “邀月这身神通可是苦练了不止三十年,你有把握超越她?” 上次在城郊破屋里的一番言论是要颠覆对邀月固有的敬畏之心,今天,则是要立下超越邀月的决心。花无缺鼓起勇气抬头,迎着苏樱清冷淡漠的眸子,郑重地承诺:“有!” 苏樱愣了愣,勾起嘴角似笑非笑,淡淡道:“这或许是唯一的希望,你既然能下此决心,我也不能坐视不理。只是这接续所有筋脉,要恢复到巅峰状态,于医者来说不难,真正接受考验的是你。上次初步治疗时的滋味,想必你还记得清楚。” “无妨。”花无缺眼中不仅没有畏难之色,反而熠熠生辉,“如果承受些许痛楚便能换得新生,便没什么可怕的了。”如果有希望救小鱼儿,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那就没问题了,粗略估计,连治疗带休养,至少七天。” “只是……”花无缺仍有顾虑,“我们还要在这药庐中治伤吗?大……宫主找到这里,听她话中之意,是有人怂恿。在龟山,我和小鱼儿受伤时有江别鹤在侧,行到中途又有破落剑司空尽阻挠,我们再留在这,恐怕不安全。” “有道理。”苏樱点头表示赞同,笑道:“你失了武功,考虑得倒比以前周全多了。也是,一个人苦头吃到一定程度,总是会长记性的。只不过,现在我们能去哪里呢……”苏樱轻敲脑袋若有所思,“我们必须找一个有庇护的场所,我的樱溪不行,恶人谷和移花宫都没落了,也不行……要找一个能同时接纳你和小鱼儿的……”苏樱思索良久才接着说,“去慕容家怎么样?黑蜘蛛既把小鱼儿当朋友,想必是有希望的,以慕容家的声望势力,江别鹤再狂也不敢造次。” “也好……我们总该去碰碰运气。” 有了明确的目的,以苏樱的敏慧头脑,怎么最快最安全地抵达便不是问题了。 带上必需的草药和治疗器具,一行人不断换乘马车,连续辗转几日,到达慕容世家的地盘。 这么多人贸然拜访肯定不成,思来想去,花无缺带着小鱼儿先在客栈宿下,苏樱和万春流以走方郎中的名义前去。说来也是幸运,二人才递了帖子,便有慕容家的姐妹前来迎接,欢喜地说来得正是时候,慕容九已是身怀六甲,前几个月顺顺当当,可最近不知犯了什么邪,整日腹痛,遍寻了名医仍查不出什么症结,再拖下去恐母体遭难,此时见苏樱万春流如遇救星,赶紧迎进去为慕容九诊看。 苏樱心里却是挂念着宿在客栈的鱼花二人,生怕再出什么变故,先托慕容家去客栈接人,这才和万春流一起潜心为慕容九查症结,开安胎药。 慕容九是因之前一直捣鼓草药制丹炼毒,又修炼可使肌肤化石的玉女神功,再加上惊吓失忆颠沛流离,伤了身体元气,而孕期补得太过以致胎体不稳,使得双胎发育不良,一死一活,故而胎相大乱,腹痛难忍。苏樱他们找到症结,及时救治,调理了几日,慕容九的脉象便稳定了不少,双胎损了一个固然可惜,但好歹保住了一个。慕容姐妹自然感念苏樱二人的安胎之恩,黑蜘蛛和慕容九更是热泪盈眶不知从何说起。 借此时机,苏樱也不再客套,单独找黑蜘蛛夫妇简单说明,小鱼儿患了失忆症,需要借慕容家的清静地带来治疗调理。关系到移花宫和江湖纷争,担心泄露治疗之法,更多的隐秘不便细述。 黑蜘蛛明白其中厉害,也不深究。依苏樱所言,代慕容九行好事,选了慕容家一处闲置已久的别院打扫干净,安置四人好生住着,定时派专人送去一应的日常必需品。 第17章 走火入魔 有了安心的住所,即刻安排治疗的日程。花无缺上次是由苏樱着手治的,这次便给苏樱继续接手,由万春流来照顾小鱼儿。 花无缺已然做好了迎接折磨的准备,为了便于日后提升功力,甚至请求苏樱在接续损伤的筋脉时打通隐脉。 “你可知打通隐脉意味着什么?”苏樱觉得眼前这个人已经疯了,“不管我的手法如何高明,都不可能让你的奇经八脉恢复如初而不伤元气。确实,打通隐脉能让你在练功时精进神速,同时也更容易导致真气混乱走火入魔。” 花无缺浑不在意,“你不是说小鱼儿的失忆症拖得越久越难治吗?既是如此,赌又何妨?” 苏樱只能无奈地叹息,“你决心已下,我也不必劝了,换作以前,只要对治疗小鱼儿有所助益,别人怎么损伤身体与我何干?可现在,我居然有点担心你……” “谢谢苏姑娘的担心,为了小鱼儿,不管是你还是我,舍弃一些东西也没什么要紧,不是吗?” 苏樱望着花无缺绝决的神情,竟有些感慨,这条鱼怎么有这么大魅力,怎么男的女的都肯为他赴汤蹈火,义无反顾,殊不知,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接下来,治疗即刻开始。以针灸辅以药浴,为在短时间内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猛药和毒物没少用,为打通隐脉,过程堪比易筋洗髓,看历来能忍的花无缺难受到极致时已然瞳孔溃散,捏拳出血,一向拈惯了针的苏樱都有些手抖,心说如果处置不当出了岔子,只怕要把小鱼儿急疯。 苏樱不眠不休熬了两天,终于将花无缺的身体状况维持到一个相对安全的状态,人虽然昏迷着,偶尔会气息不畅呛咳出几口血,但只要好好休养,过了这关,三天后可醒转,七天后便可恢复到理想的状态。 有心瞒着小鱼儿,万春流和苏樱为此使尽了手段来哄劝安抚,奈何小鱼儿脑子里只有花无缺,怎么劝都不依,坚持要守在病榻旁,一待就是一整天。 大概是花无缺也存了同样挂念兄弟的心思,昏睡了两天后便悠悠醒转,暂时解了小鱼儿的急难。 喝完了几罐浓黑的药汁,躺了足足七天,花无缺终于能下床活动。 “能下床不代表你能马上开始聚气运功,最好再调理几日……”见花无缺用过午膳后便在行囊里翻出折扇和佩剑,万春流急急相劝。 “多谢提醒,我也不忙于聚气,仅是静坐冥思,不必担心。” 在静心闭关前,花无缺又拉着小鱼儿说了一番安抚的话,叮嘱他要乖乖听苏樱和万伯伯的话,不得任性胡闹,小鱼儿欣然应下。 这处别院傍着山崖,在得偏僻,院后是慕容家一处荒废的密室,凿山崖而建,石门的开合受机关操控,不易受闲杂人打扰,收拾出来,正可做练功之用。 慕容家也算有心了,选的静养之地正好解了苏樱他们的危急。 自此以后,花无缺以崖洞的密室为练功之所,先静坐冥思,梳理十多年来的练功所得,再将邀月燕南天决战时的招式复盘,精心细研。 花无缺自幼在移花宫练功学艺,在邀月的严苛教导下,专注能力非常人所及,不论是静坐冥思还是调息运气,可不分白天黑夜待在石室里,小憩时用一用送进来的饭食,连躺下睡觉时身体里的真气也流转不息。 苏樱时不时来探看,固然为花无缺武功恢复神速而心情欢畅,毕竟这意味着小鱼儿治疗有望,哪怕这样的想法有些自私,却是情难自制。 花无缺那边一心扑在武功上,苏樱、万春流和小鱼儿要做的便是等待,难免会无聊。失忆后的小鱼儿自始至终是孩童心性,变着花样地哄便可让他开心一整天,苏樱使出看家本领,利用所知的机关术建造各种新奇玩意儿,少不得拉上小鱼儿一起动手,免得他无聊。万春流唯一能捣鼓的也只有药材,还是像以前在恶人谷那样,带着他认识各种药材,却是不敢让他再尝了。除了照顾小鱼儿,少不得要隔三差五地去帮慕容九安胎治病,日子也不算无聊。 转眼过了两个月,慕容九腹中胎儿足月即将临盆,孕期出了岔子,腹内又有死胎,难产不可避免,慕容家更是把所有希望寄托在苏樱和万春流身上。忙了一天一夜总算有惊无险,慕容九成功诞下一个男婴,母子平安。 特殊时候自然不能让小鱼儿进产房,便托顾人玉照看,等苏樱他们忙完来找人,顾人玉满含歉意地说,小鱼儿刚跑出去,看方向是往他们所住的别院去了。 一行人一路追寻,小鱼儿不在别院的房间中,却是往院后的密室中跑出来,神色惊惶,口口声声叫着花无缺,结巴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看小鱼儿的样子,不用猜便知道是出事了。 几人急急赶去,只见密室的石门大开,花无缺伏在床边,雪白的衣袍上,地板上的血迹早已凝固变色,他整个人无力地趴伏着,喘息艰涩,面上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看着极为骇人。 小鱼儿一叠连声地催促救人,万春流当先进去,正要去搭脉诊看,花无缺身子一歪避了开去,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不要碰……不要碰我……”话一出口,便带出一口鲜血,万春流怔愣间停住了。 这边小鱼儿急得快哭了,苏樱犹疑不决,一旁的顾人玉看出端倪,正色道:“万神医勿动,花公子应该是修炼行岔了气,走火入魔,现在浑身遍布真力,你们一碰他必然被强横的内力伤到,不妨……让我试试,看能不能助他疏导一二……” 顾人玉人称“玉面神拳”,外表虽斯文腼腆,手下功夫却不含糊,出招干脆利落威力惊人,内力修为也当得世家子弟的翘楚。 他一说,众人稍稍安心,满含希望地看他聚力于掌心,试探着接近花无缺后背要穴,殊不知才刚刚触到花无缺,瞬间被震退两步,掌心如被冰冻,青红一片。 “抱歉,花公子内力精深,除非找一个武功修为在他之上的高手方可驾驭……” 话音未落,小鱼儿忽然奔上前去,挡在花无缺身前对着周围的人嘶吼道:“出去!你们都出去!” 苏樱正盘算着慕容家还有什么高手能助花无缺疏导真气,听闻小鱼儿此语大惊,心说这鱼任性也不挑个时候,花无缺此时正值练功凶险之际,虽不能触碰他但也不至于弃下不管。 万春流老成持重,昔日照顾燕南天时不止一次撞见过燕南天练功行岔了气的状况,转念一想道:“走火入魔可大可小,若没有强力的高手一旁辅助,便只能靠花无缺自己撑持,既然暂时没什么好办法,不如你们先去,我留在这儿远远看着,给他们兄弟单独待会儿,说不定有转机……” 万春流说得有理,苏樱和顾人玉便先行离开,万春流退出石室远远观望。 等人都走光了,小鱼儿霍地转身,定定瞪着花无缺,已然是气急败坏:“你不要再躲在这里练什么功了!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也活得好好的,要是你出事,我还不如一辈子当个傻子!” 花无缺正尽力调运岔乱的内息,听闻此语不由心神一震。方才想不到小鱼儿会不遵允诺径直闯进密室,撞见他连连吐血的一幕,此时更想不到,小鱼儿已然知晓自己练功是为了帮他恢复记忆。 恍惚间他有一种错觉,好像完完整整的那个小鱼儿又回来了。 这两个月可谓是漫长的两个月。闭关之前郑重嘱托小鱼儿不得来密室,即为潜心修炼也为暂时隐瞒。小鱼儿也谨记允诺,心里再挂念也不来,除非花无缺自行出关休整时才去黏他。花无缺的闭关修炼也相对顺利,早在一个月前便已恢复到武功被废前的水平,之后更是精进神速,偶有气息岔乱也很快平复,到今日,正当他以为要有重大突破时,新生的一股内力却岔了道,在体内四处乱窜,任凭他如何调息都无济于事,反而震荡了脏腑,连连吐血。 看花无缺难以开口,倚在床边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任小鱼儿有再多怨念也无法发作,只得娓娓倾诉憋了许久的话:“今天他们都在忙,我不知怎么了,心很慌……虽然答应过不打扰你,我还是想来看看,还好我来了……你练功是不是会很难受……你脸色很难看……” 小鱼儿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蹲下身,伸手欲搂花无缺。 “小鱼儿……别……你别碰我……”花无缺大骇,怕伤到小鱼儿,只恨自己不能长翅膀逃开。 小鱼儿恍若未闻,径直抱住了花无缺。隔了几层衣服,还是感觉到怀中人寒意外泄,冻得他直打冷战。最要命的是一股无形的力道在推拒他,等他勉为其难地抱紧的时候,这股力道也顺势侵rù他的身体。 花无缺近乎绝望地闭上眼,却听小鱼儿抖索着声音道:“要难受……就一起难受……你上次睡了很久,我快急死了……我不要再看到你那样……” 恐慌……感动……焦灼……种种情绪交杂,加之真气流窜的难受,大概承受不了诸多重负,花无缺竟有片刻的大脑放空,而当神识回归时,靠在小鱼儿怀里,他感受到久违的温暖与安心,就像武功被废时那会儿,小鱼儿也是这样搂着他,助他缓解筋脉尽断的苦楚。 不论何时,他都不是一个人,他还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孪生兄弟。 虽然小鱼儿不记得怎么运行内力,他只是凭本能搂着花无缺,但也许是他们心意相通,也许是小鱼儿的真情安抚了花无缺的情绪,不知过了多久,花无缺开始自行凝定心神,尝试气沉丹田,缓缓疏导内力,终是在鬼门关走一遭又悬崖勒马,避免了真气爆体损及性命的惨剧。 调息完毕,花无缺惊出了一身冷汗,当先去瞧小鱼儿,看他受阴寒真气侵袭,除了身体僵冷外并无大碍,这才稍稍宽心。 小鱼儿打个寒战,望望室外的阳光,“身上冷,你能带我出去晒太阳吗?” “当然可以。” 两人肩并肩,缓缓走出石室,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石室外是一块空旷的草地,边上种了几棵桃树,已然发出新叶,再过一阵子必是繁花满树。 “你还要待在这里练功吗?万一……”瞧着花无缺白衣上的斑驳血迹,小鱼儿惊魂未定。 “无妨……这次是我操之过急了,一心想着精进,却忽略了急功近利乃习武之大忌……” “花无缺,我就算记不起以前的事也不打紧,你看,你们一心要瞒着我,但那个苏樱她偶尔会说漏嘴,我想来想去,猜到你不停地练功肯定是因为我……你看我,都说我之前是第一聪明人,所以,记不得一些事也不至于蠢笨如驴……”小鱼儿滔滔不绝,急切地想展示自己属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归根结底还是不希望花无缺再犯险。 “小鱼儿……”花无缺轻轻搭上他的肩,柔声道:“好些事你不该忘记,一些人也不能忘……你从来都不是屈服于命运的人,至于我……也想学学你……做一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比如,脱出移花宫的桎梏,自创出独属于花无缺的武功,或许,还能尝试超越移花宫主,而事实上,必须超越她才足以抗衡封冻小鱼儿记忆的明玉功。 他已经别无选择,固然对苏樱有承诺,但更重要的是,他希望那个机灵古怪的小鱼儿能完完整整地回来,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第18章 云开见月明 花无缺此次也算有惊无险,自此后功力稳步提升,他不再局限于石室的狭小空间,经常到山头树下,或静坐冥想,或施展拳脚,或挥扇舞剑,日日练功不辍。看到希望的曙光,其他人也不再闲着,万春流着手配丹制药,苏樱倾出机关术的底子,对石室加以改造,以备治疗之用。 一月未到,花无缺便聚集了小鱼儿、苏樱和万春流,郑重地宣布他功夫已成,可以开始最后的治疗了。 唯一的顾虑便是一旦开始治疗,便不能轻易中断,若中途有人搅扰,前功尽弃事小,造成不可逆的后果便得不偿失了。有此顾虑只因这两个多月以来实在太过顺利,脱离了慕容家的江别鹤没有任何动静,他或许在等合适的机会。 慕容家最近在筹办慕容九新生小公子庭儿的满月宴,邀请了不少武林知名人士,难免会有人趁乱生事。 可细细思量,这也是引出幕后黑手一网打尽的最佳契机。花无缺功夫已成,江别鹤等人更不敢轻易现身,除非他们等到了可乘之机。而小鱼儿的失忆症拖了快三个月,近一个月来头痛频发,眼见是等不起也拖不得了。 与其患得患失还不如放手一搏,己在明敌在暗,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见招拆招。 合计好能想到的应对之策后即刻开始。 先护住小鱼儿心脉,再封住他的武功,以便花无缺能更顺畅地输入内力化解他脑内积存已久的明玉功。化解明玉功是第一步,苏樱和万春流需互相配合,以金针渡穴之术辅以清脑化瘀的丹药,打通小鱼儿颅内的各处经络。人的大脑最为复杂,不论是花无缺灌输内力还是苏樱他们用针用药,每一步需慎之又慎,半点不能马虎。 治疗第一天,谁也不轻松。小鱼儿闭眼打坐,动弹不得,但知觉还在,冰冷的针如何刺进身体,脑内的两股力量如何纠搅争斗,伴随剧烈的头痛,有繁杂的记忆碎片流转不停,这一切都无比清晰,清晰到令他烦躁且忐忑,时间的流逝变得漫长而煎熬。尽管如此,体谅其他人的忧心与期望,他自知自己是最不该抱怨的那个,便尽量忍耐。 花无缺功夫刚成,便不遗余力地用在小鱼儿身上,不间断地注入内力,根据苏樱万春流行针的指令变换落掌的位置,精心控制着对抗明玉功的力道,轻不得重不得,持续三个多时辰方才停歇,结束时他已是汗透重衣,浑身热气蒸腾,一时半会儿竟无力起身。 苏樱万春流则是劳心又劳力,每次下针施药总要略作思忖,以免偏了位置或错了分量,精神时刻紧绷着。苏樱是姑娘家,不曾练武,身子难免娇弱,万春流老迈,也难免精力不济。 治疗之路,远比想象的坎坷。 到第三日,人人疲态尽显,但好在治疗一切顺利,只需逐步清除体内瘀浊,便能筋脉畅通,神识清明,小鱼儿复原有望。 希望在即,能让人忽视身体上的疲累。而在最后一次输送功力前,万春流看花无缺脸色不佳,忍不住提醒他休息半个时辰再开始,花无缺看看满身扎了针的小鱼儿,摇摇头,强打精神说:“我没事……他更难熬,早点结束,对大家都好。” 话虽如此,在输送了一个时辰功力后,花无缺忽然力竭瘫倒,把旁人吓得不轻。苏樱搭了脉,探出他血行阻滞,内息微不可察,已然是功力枯竭之象,而过不多时,花无缺竟又挣扎着坐起身,此时他面上不正常的潮红依旧扎眼,额际涔涔冷汗未歇,仍拼着一股狠劲儿朝小鱼儿挪身子。 “就算你把自己逼死也榨不出多余的内力……”苏樱也不拦他,只在一旁冷冷开口,“还不如待在一边多调息一下。” 苏樱说话不中听,却是刀子嘴豆腐心,只盼快速冷却那一腔热血。 万春流则婉转慈和得多,“苏丫头说得有理,就算你的功力不足以化解小鱼儿的记忆封冻也不打紧,我们会想其他法子。连续耗了三天,你早就透支了。小鱼儿的脾气你也知道,要是他恢复记忆的事致使你出了岔子,他下辈子都不会安生了。这也不是一个人的事,我们如果不诊出灌注内力的具体穴道位置,不说与你知晓,你便没法逞强。” 二人如此说,花无缺只得放下执拗,由着万春流搀扶到一边,静心调息。 不知过了多久,轮到万春流施针时,静坐调息的花无缺忽然站起身,叫醒闭目养神的苏樱,神色严肃:“有十多人到前院了,我有预感,他们还会来这里,很可能是冲我们来的……” 花无缺耳力极佳,他的判断肯定没有问题,苏樱闻言苦笑道:“就猜到他们要在关键时刻发难,未免也太会挑时间了。小鱼儿体内还有少部分明玉功真气没化开,现下只有兵行险招以毒相克,我会在室内点上碳炉助药力催发,以求尽早结束,前提是在治疗结束前药气不能流散,更不能有恶风袭入。等你出这道门我便开始,也就意味着除非治疗结束我从里面开,否则这道门不能被破。” “苏姑娘尽可交给我,小鱼儿……就拜托你们了。” 开启机关,看着花无缺毅然决然的背影,苏樱竟忍不住心里发涩,劝道:“你功力未复不必硬来,去前院把他们引开即可……” “放心。”只撂了两个字,一袭白衣消失在门口。 苏樱叹口气,宁定了心神,操纵机关,快速封死石门。 花无缺在闭合的石门前站定,没打算去前院,他已然看见远处的花树下闪出几个人影,朝这边行进,看这几人动作迅速目标明确,摆明了是奔着石室来的,引开无从谈起,只能见招拆招了。 花无缺暗暗调运内息,只觉丹田内针扎般的痛楚未消,连耗三日后,经过短暂休憩,所能运转的功力不过两成,棘手的家伙来上一两个便够呛。也不知苏樱他们何时能结束,只能尽力想办法拖延了,小鱼儿复原有望,决不能出岔子。 那几个人转眼即到近前,身着统一的卫服,手持刀剑,正是慕容府的家丁护院,后面跟了一堆人,看穿着打扮和身形步法,像是前来赴宴的宾客,且都是身手不凡的知名江湖人士。 一个冲在最前的护院看上去颇为焦急,停在花无缺面前草草地行个礼,说话时仍气喘吁吁,“花公子,打扰了,烦请让路,慕容九姑娘的小公子被歹人劫走了,我们要彻查慕容家的所有院落。” 花无缺面色一变,细细追问:“慕容家院舍众多,家大业大,要搜找谈何容易?你们追查可有大概的方位?近期我一直待在此处,并未察觉有人靠近过。” 这时,一个面色发紫颌下有短须的护院越众而出,说话嗓音有些暗哑:“上面要我们彻底搜查,做下人的照做便是,岂有在如此紧急时刻大胆过问的道理?不过话说回来,花公子的觉察是否准确小人不知道,慕容九姑娘的夫君却是追着贼人朝这边来的,我们也算循大方位搜查。花公子再尊贵也只是客,这还是慕容家的地界,小公子刚满月便被劫,上下均焦急万分,总要处处都搜找一遍才能放心。” 紫脸的护院看着其貌不扬,说话却沉稳有度,井井有条,花无缺听得皱眉,仔细审视对方的身形相貌,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慕容家确实不俗,连护院都口齿伶俐,气度不凡。不知阁下尊姓大名?”花无缺此问虽然突兀,却是极尽谦恭与礼数。 慕容九的小公子无端被劫,偏偏锁定了石室所在的方向,这大概就是他们的毒计了。这个紫面短须的家伙看着就非常可疑,花无缺只求见招拆招,至少在攀扯交谈中摸清对方来路。 紫面人微微颔首,依言作答:“小人袁江,不敢当气度不凡,只是为寻小公子尽绵薄之力而已。” 这意思摆明是要进石室搜,可在小鱼儿治愈之前,石门是万万不能破的。花无缺不禁寻思,治疗小鱼儿的方法从未对其他人提及,劫夺慕容小公子的人早不来晚不来,怎能将时机恰得如此之准。花无缺首先想到江别鹤,在龟山时他就出现过,以他的城府,做到此点并非难事,可这个紫面人又是什么来头? 一时没有头绪,花无缺也不深究,只是平静地回应:“听闻外面的动静,我方才从石室出来,可以肯定,劫小公子的歹徒没来过这里,你们抓紧时间去别处瞧瞧,若发现异常,我第一时间知会你们。 第19章 拼死周旋 花无缺这番话本是据实说来,可听在他人耳里,难掩推脱之意。主要是小鱼儿在石室治疗不能开门的真实原因不能透露,若给幕后的对头知晓,就算不拿火药来炸门,必定会不择手段地阻止小鱼儿复原。 不光是紫面人袁江,连跟在后面瞧热闹的江湖宾客也面露狐疑之色,开始窃窃私语,有口无遮拦的早已大声叫嚷出来:“都说无缺公子待人有礼,宅心仁厚,如今成了慕容家的座上宾,人家的小公子丢了,急着找回,花公子不出手相帮反而推脱阻挠,莫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此次逢慕容九姑娘之子的满月宴,大部分人庆贺是假,巴结武林豪门是真,遇到小公子遭劫,怎么也得出力搜救讨主人家欢心,不求有功劳但求有苦劳,本不抱什么出头的打算,但突遇花无缺推脱阻拦,等于撞上第一嫌疑人,怎可放过挑事的机会。 对于花无缺,他们更有试探的意味。近年来武林中的风云人物,头一个非花无缺莫属,从出道起便以翩翩公子世无双,移花接玉震鬼神的形象名动江湖,而后是震惊天下的龟山决战,揭晓了江枫之子的身世,与小鱼儿相认,再受天下第一神剑燕南天的照拂,绝代双骄之名已传为茶间酒肆的美谈,令多少奋斗半生而籍籍无名的江湖人艳羡不已。 而三个月前,一个破落剑司空尽逼人当街下跪讨饶,双骄临阵逃之夭夭的传言未歇,又有移花宫主大战第一神剑最终同归于尽的大事,之后双骄入慕容府养伤练功的消息也没能脱得了江湖人的耳目。甚至,此次前来参宴的宾客中,不乏窥探花无缺和小鱼儿近况的好事者。 以世人一贯的作风,荣则追捧巴结,衰则落井下石,只要花无缺有半点示弱退缩,他的路就算走到尽头了。 出移花宫至今,花无缺也算历经坎坷,这一年多与古灵精怪小鱼儿相伴而行,听他讲侃世道讲人心,早不是那个不识江湖险恶的单纯公子了,再加上功力未复又身担掩护小鱼儿的重责,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放任他人欺凌到头上。 如今这局面硬拼不现实,暂且不论诸多身手不凡的武林名士,就连这五名慕容山庄的护院也身有武功,不能轻易就打发。除非出手震群豪,据理力争,堵住悠悠之口。 想罢,花无缺再不犹豫,在腰带上轻轻一拍,错开腰间铜环的机关,振臂一挥亮出随身的软剑无尘,剑身通体晶莹透亮,薄如蝉翼,却又隐隐散出寒光,无声无影,难辨其形,再握在面容冷峻的白衣公子手里,当真是如神兵降临凡世,不染俗尘。 “在下也算得慕容山庄的座上宾,入庄三月不曾生事端,在下的朋友更是为九姑娘孕子一事尽心尽力,若有心勾结歹人谋害,又何需等到现在,做得如此显眼?我花无缺虽不敢当高手之名,但在百十丈内听风辨形的本事还是有的,在石室内闭关三天到得今日,听得诸位的脚步声才出门迎客,更无伙同歹人携小公子入室之理,若在下判断有误或所言有假,有如此花!” 话音刚落,白色身影便携软剑无尘翩然而动,直奔草地边的桃树而去。 几棵桃树上已然是繁花锦簇,粉艳可人。白衣公子凌空而上,更增仙意。只见他舞动身姿,人随剑走,剑带人行,几个起落后,停于一个花枝上,轻轻盈盈地以脚尖点枝头,呈金鸡独立之势。 此时阳光和煦,并无半点清风,而花无缺一番舞动后,满树粉花震落大半,在上空飘扬四散,久久不曾落地,有心细者拈起花瓣查看,指甲盖大小的娇嫩瓣蕊竟被利器一分为二,成千上万的花瓣皆是如此,毫无例外。 轻盈地立于枝头的无缺公子依然是面容冷峻,白袍无风自动,显然是真气充盈,随时蓄势待发。 “那石室既是慕容家借与在下的闭关之所,既未藏匿歹人,岂有任诸位擅闯之理?诸位若再纠缠不休,休怪剑下无情!” 众宾客和慕容家的护院陷落在花瓣阵中,仰头望着不怒自威的白衣公子,一时竟被震住了。虽然花无缺远在草地边的花树上,他们距石门不过三丈之遥,却无一人敢上前。 移花宫少主出道时的移花接玉已然是声震武林,轰动一时,如今使出的功夫,经能将万千娇嫩的花瓣一分为二,他是如何出手的竟无一人看清,可见其速度和威势犹在移花接玉之上。 值此情形,众人早将那个当街跪司空尽的羸弱花无缺抛之脑后,心说以他现在的功夫,不谈司空尽,慕容世家的高手来了也不敢托大。 僵持片刻,花无缺飞身飘落,淡然地越过面有惧色的众人,回到石门前,轻抖无尘剑站定,星眸冷厉,一一在众人面上扫过,竟让人心底生寒,无人敢与之对视,不少宾客面面相觑,已萌生退意。心说去别处搜寻无果也好过在这里得罪花无缺,以他的名头,既允诺没有勾结歹人那便是没有,否则与慕容家结梁子,他的麻烦就大了。 “哼!花公子此举岂非掩耳盗铃了?”一个暗哑沉闷的声音打破沉寂,正是那紫面护院袁江,“一个座上客而已,气焰未免嚣张了些。你说没有我们就当没有,岂非办事不力,知难而退?小人更好奇的是,这石室里究竟有什么,值得你如此大费周章苦苦阻拦,若说闭关练武,你花公子本人已出石室,谈何不能打扰?” 袁江顿了顿,一对乌黑发亮的眸子咕噜噜转动,眼睛眯了起来,阴阳怪气地接续道:“话说你的那些朋友去哪了?江小鱼,苏樱,还有万春流?提到江小鱼,小人不得不插一句,三月前那场轰动武林的双骄战司空尽的闹剧中,天下第一聪明人小鱼儿状若痴呆,任好兄弟花无缺受辱受难,随后又像疯了一般打伤司空尽,狼狈奔逃。之后入住慕容府,也是双眼无神,识人不清,像是患了疯症一样,但他一身五绝神功却是在的,若他疯症发作劫持小公子,躲入这石室内,花无缺定要拼死维护自己的孪生兄弟,否则为何循迹追来不见人影,为何花公子不由分说要守死这石门,诸位说是也不是?” 袁江的几句话简直炸开了锅,原先众人已信了花无缺三分,现在说什么也不信了。只因袁江所言实是在情在理无可辩驳。 看众人面带狐疑蠢蠢欲动,花无缺心下焦急难以掩饰,强行聚了真气才勉力站定。为威慑众人,他孤注一掷地耗费了仅剩的所有内力使出新创的招术,眼看能功成,却被这袁江的三言两语击破,这袁江必定与幕后之人脱不了干系。且听他言语看他身形,总觉得似曾相识。 看众人动摇,袁江趁机煽风点火,“慕容山庄的兄弟们,各位武林豪杰们,花无缺如此言行古怪,不通人情,难道各位就放任他继续狂妄下去吗?”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应和,又开始七嘴八舌地叫嚷:“花无缺,你既问心无愧,让大家瞧瞧又如何?有什么难言之隐也痛痛快快说明白了,好消除我等疑虑,去别处寻小公子。” “花某自是问心无愧,真有难言之隐,又如何公之于众?”花无缺尽力提高音量,强辩拖延,以掩盖中气不足,可丹田处痛如针扎,胸腹间血气翻涌,更增烦躁忧虑。他只死死盯了袁江,盼着能看出点蛛丝马迹,当对上那乌黑深沉的眸子,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放声大笑不止。 “你……你笑什么?”袁江面色微变,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花无缺的笑稍稍止歇,提了剑指着众人,冷冷道:“我笑你等打着寻人的旗号来此叫嚷,不就是为了逼昔日的移花宫弟子献出武功秘籍吗?如今移花宫已陨灭,这秘籍便是公诸于众又如何?机会难得,诸位可听仔细了!拨转之道,在于凝气聚力,需观其外功走势,察其内息运行,化幻影以诱敌……” 袁江适时打断,阴阳怪气地嚷出来:“花无缺,你又耍什么花招?移花宫的秘诀只你一人知晓,鬼知道你是不是在瞎编乱造?” 花无缺淡然应道:“移花宫的关门弟子唯我一人,这点毋庸置疑,应兄弟相认之便,也算第一神剑燕南天的半个徒弟。燕大侠陷落恶人谷十余年武功尽失,后又习得嫁衣神功复出,威震武林,这已然不是什么秘密。在下三月前确曾受伤失了武功,如今小有成就,全倚仗移花宫和燕大侠的练功秘诀。这秘诀乃无上心法,纵使在下说出来,若与武道无缘者也是听之无用,若天资聪颖,依言运气行招,便可断真假。” 说话时花无缺袍袖挥开,足尖贴地虚划一圈,拨转无尘剑轻盈地舞动身形,口中顺势大声吟念起来,“化幻影以诱敌,需口阖双目开,内息沉气海,吸汇意念之气,经曲骨穴、关元穴,入神阙穴,归膻中穴,气顺任、督两脉上行,于肩井穴入掌心,五指凝力成掌,呈通圆之势,自下而上,左转一,右转半……” 口诀辅以身法招式,简直与现场传授武功无异,众人先是一愣,马上有好武成痴的宾客跟着默念口诀,有模有样地学起招式来,学不了跟不上的当下撕了袍服,咬开手指挤血成墨,在布料上一阵猛记。 离得最近的袁江也沦为其中一员,他嘴上虽不信,身体却不自觉地依言暗暗行运内息,竟真的内外通达起来。 世人所好不外乎财和权,而汲汲于名利的江湖人,视武功秘籍如天书圣卷,偶然得一两句便要为其孜孜不倦苦修半生,如今有一**秘籍,正将武林中至高无上的神功诉之于众,那娓娓道来的吟念声有如施加了咒术的魔音,令众人颠倒沉沦。 即使有人想到这是花无缺推诿和转移大家注意力的手段也不在乎了,更何况如果花无缺存了这样的心,那他所说秘诀的真实性更是毋庸置疑了。 都说双骄各有所长,江小鱼善智,花无缺善武,一个正直死板的翩翩公子耍不出更复杂的花样来,武力震慑无果,便想出透露武功秘诀这样的笨办法,真是可悲可叹。 众人都做如此想,殊不知这位正直的无缺公子只存了一颗救护孪生兄弟的誓死决心,他还能在内力枯竭之际身法轻盈,不露强弩之末的行迹,只因他在袍袖中藏了烈性催功散,可在短时间里化淤阻生内息。这催功散以毒花制成,难掩一股朦胧的香气,而花无缺长于移花宫,自小佩带香囊,身上时常会飘散香味,与催功散的气味混于一处,旁人自难察觉。 纵使精明如袁江,也不知他自己能行运内息畅通无阻,全赖花无缺挥过去的催功散,也怪他离花无缺有点近了。 任说书先生如何异想天开,也想像不到这样的场景,一众成名的江湖宾客,连带慕容山庄的家丁护院,全都跟着花无缺的步调,学武记口诀,如痴如狂。心胸狭窄的,恨不得把旁人驱逐开去,只他一人提升武功修为才好。 转眼间,连吟念口诀带展示招式,虽然刻意放慢了速度,也洋洋洒洒透露了近千字,花无缺心中又是好笑又是苦涩难言。想出这招实在是受了苏樱一句话的启发:以你的武功修为,若你哪天愿意透露武功修为,只怕再想与你作对的人,也会跪下来化敌为友。 至于催功散则是商定的计划的一环,可助花无缺在短时间内快速提升功力,以作救命之用,因其副作用,不到万不得已不用,而花无缺脑中灵光一闪时,早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不用催功散,他绝难自如地施展骗过众人的眼睛。 至于花无缺公诸于众的武功秘诀,确实是移花宫的无上心法,还是最为深奥艰涩的那种,七分真三分假,若没有修得移花宫的基础,又非武学慧根深厚之人,只练其招式,不知其精髓,轻则惘惘然荒废时日,重则走火入魔反累其根本。 这场上真正能因这武功秘籍提升修为的十不过一,花无缺也并非有意害人,只因他必须守住这石门,众人也只当花无缺善武不善智,再使不出更高明的花招来。 第20章 攻心 一袭白衣,一柄软剑,翩翩公子,万千风情。一场公开授秘诀如群魔乱舞,有的笨拙阻滞不知所谓,有的虎虎生风,有的威势十足,有的身姿优雅,可不论如何敏慧的人,学得再像,也不及花无缺的风姿绰约,优雅自如。 众人天赋有所不同,招式演练出来的效果也不一而足,唯一相同的恐怕是众人脸上掩盖不住的欢喜和兴奋,比得了蜜糖的孩子还满足。 若不是有不速之客前来打断,这场公开授武怕是要持续到小鱼儿治愈出关。 有两个戴纱罩斗笠的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众宾客身后,一人身姿娇俏,一人体型稍显壮硕。花无缺当先注意到他们,尚未有所行动,便听身形高壮的那人朗声喝道:“花公子不愧是江小鱼的兄弟,使得好手段,群豪这么随着你舞下去,怕是要口吐鲜血,自绝经脉!” 身形很熟悉,这阴鸷深沉的嗓音就更熟悉了,花无缺面色一变,停止授武,冷冷望着来人,就差把名字叫出口了。 江别鹤,一个姗姗来迟的幕后黑手。 活秘籍不说也不武了,千载难逢的良机就这么错过了,众人均不满地瞪着发话那人,恨不得用眼刀把他刺死。唯独袁江见了此人,又是喜形于色又是惊疑不定,脸色颇为复杂。 按说江别鹤曾是名噪一时的仁义大侠,也曾在江湖抛头露面,认识他的人不少,可现下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花无缺和武功秘籍身上,再加上江别鹤在江湖中隐匿已久,因此没人注意。 “各位武林同道如此看着我,固然是感念错失学武良机,可诸位想过没有,移花宫的秘诀如此珍贵,花无缺往日是杀了他都不肯透露半个字的,如今为了阻止你们破那石门,竟如此大方,诸位不觉得可疑吗?只因他要维护那恶人谷的江小鱼。恶人谷的十大恶人多是吃人肉、嗜杀或是不难不女的凶煞之徒,江小鱼自小受其影响,青出于蓝胜于蓝,很难说他躲在石屋久久不出,就没有掳了慕容家的小公子在练邪功的可能么?花无缺不惜以武功秘诀相诱阻止诸位,更是可疑。你们都别忘了,花无缺是移花宫邀月怜星那两个心性极端的女魔头养出来的,移花宫可不是什么善茬儿!” 看众人慢慢从学武的兴奋中冷静下来,脸上渐有疑虑,江别鹤自怀中掏出一个卷轴,哗啦抖开,高高举着示于众人前,在惊叹声中朗声道:“想必诸位都识得画中人吧,正是那江小鱼和花无缺,一对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若不是为练邪功,怎敢行此悖逆人伦的荒唐丑事?在下亲眼所见,真真切切,尤其画中人身上的疤痕胎记,若非二人真的chì身礻果 亻本,老夫纵使想破脑袋也编造不出其中的细节。短短三月不到,花无缺从武功尽废到有今日的骇人修为,其中缘由耐人寻味啊,他肯大方将所谓的秘诀公诸于众,说不定是什么害人的邪妄功法!” 众人闻言细观这画,不约而同地用古怪的眼神望向那白衣胜雪风姿绰约的正主,只见那无缺公子像是被揭短似的面色惨变,倒跌两步后撞在石门边上,一只手捂在小腹处,表情痛苦,冷汗涔涔而下。 青木娄女支馆流传的春gong图,本不是什么稀奇物件,可奇在画中主角是两个大男人,还是江湖中颇负盛名的绝代双骄,这事就耐人寻味了。这画也算lòu骨写实之极,两人肌tǐ相亲,手足jīao缠,那江小鱼神威奋起,如狼似虎,月夸间擎天柱直扌岛那无缺公子月殳间秘穴。那花无缺墨发披散,身姿颀长矫健,肤白如玉,塌腰耸臀更增忄青事旖旎,端的是人间奇景,世所罕见,纵是男女风月事,也不及此等yín靡。时常把床第浑话挂嘴边的粗豪汉子,见此图也少不得要面红耳赤。 见众人反应强烈,此图效果显著,江别鹤再添一把火,“这孪生兄弟行悖逆人伦之举也就罢了,他们拉了一可怜女子在侧,众位看看她是谁!” 纱罩斗笠揭下,女人露出真容,只见她面上带一条细而长的疤,似是被利刃所划,即使如此,也不妨碍她的明艳动人,尤其那一双妙目,更增妩媚。这便是江湖盛传的令双骄颠倒沉沦之人,狂狮铁战之女,铁心兰。 “世上女子,有谁不惜颜如命,若非大受刺激伤心至极,又何至于自毁容颜,铁心兰姑娘,你说是也不是?” 江别鹤话音未落,铁心兰早已泪落如雨,颤巍巍似风中孤草,随时会软倒在地。 她一个字也没回应,只是嘤嘤啜泣,但女人的沉默和眼泪,往往更具说服力,比滔滔不绝千余字还来得实在。 江湖皆传言,铁心兰一心系于双骄兄弟身上,为阻止二人相残可谓是不遗余力,既爱得如此之深,现在乍见花无缺却痛哭不止,大概真的是受了天大的刺激和委屈。 众人再望向花无缺时,已多了几分鄙夷和不屑,就差把不堪入目的话骂出口了。 经此一役,众宾客均觉得方才跟了花无缺习武简直是疯了,甚至有内息紊乱要行岔气的错觉,还在怀疑所练的会不会是邪功,然而还未等众宾客群起而攻之,就见花无缺身形剧震,捂着胸口便呛出一大口鲜血来,白衣上溅了点点红色。 这招可谓是又准又狠,比世上所有的武功都高明得多,不要说花无缺已是强弩之末苦苦撑持,就算功力未损,有众多绝技傍身,也要被激得走火入魔,吐血三升。 江别鹤固然是武功尽废,可那阴损狠厉却是不减反增,凭三寸不烂之舌,便把花无缺的坚守尽数打破。 与小鱼儿行那事虽是图活命的无奈之举,可到底是见不得光的隐情,花无缺本就恪守礼数惯了,并非豪放之人,只在最亲近的小鱼儿面前能放开一些,现在被人画影图形公之于众,再有铁心兰这个半生都解不开的心结作证,他更是羞愤不堪,忧思过度,终于支持不住了。 近三月来提升修为可谓是劳心劳力,这三日为化解小鱼儿体内的明玉功已然是损耗甚巨,能到石室外周旋这么久全凭一股狠劲儿撑持着,江别鹤一出现,最后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积攒多日的疲累,催功散带来的副作用,内力耗尽引得丹田剧痛难忍,被刺激后的气血郁结,一股脑全涌上来,他只觉眼前金星乱冒,黑雾弥漫,双脚像踩在棉花上,背靠石墙都止不住身子下滑的趋势。 “现在还不能倒下……不能……”花无缺以剑拄地试图支撑身体站起,如今最担心的不是自身名节有损,而是石室内全力救人的苏樱,她一心系于小鱼儿身上,若被那春gong图影响,她不知事情缘由,难保不会心碎神伤。由此,他越发担心处在最后关头的小鱼儿。 事到如今,人运气运皆已用尽,还未站起身便感觉恶风不善,下意识要挥剑去挡,背后大椎穴突感麻痛,全身最后一点力气也消散无影,佩剑落在地上,脉门要穴被制住,完完全全落入他人掌控中。 “我拿住花无缺了,你们快快破门找人,搭救小公子,把藏在里面的江小鱼揪出来!” 拿住自己的和发号施令的乃同一人,正是袁江。 花无缺笑得苦涩而无力,这个时候,仍不忘分散对方注意力:“原本我一时想不出……你是谁……江别鹤一现身,我想起了……你是江玉郎……你没死……你们父子,才会对我们如此恨之入骨……袁江,袁即怨……” “如果是江小鱼,老早就看出来了,比起他,你还是太蠢!”化名为袁江的江玉郎在花无缺耳边低骂一句,手上加力,捏得对方的腕骨喀喀作响,在花无缺隐忍的痛呼声中低语道:“邀月时隔一年突然要找你们报仇,铁心兰遭劫,司空尽拦路,邀月找燕南天决斗,这些都是我们做的。只是,没想到那疯婆子固执己见不听劝,不彻底杀死你们,也不偷袭燕南天,更可气那傻鱼还有武功傍身,司空尽更是脓包一个!” 花无缺心下愤恨,勉强睁开眼,“原来,是你们怂恿大姑姑……” 江玉郎冷笑:“谈何怂恿?邀月那魔头在复仇失败后早就神智错乱了,我们看她一身神功无用武之地,这才帮她一把。”见花无缺张口要说话,江玉郎手掌一翻,快速将一根玄丝套上他的颈部,使其深陷进咽喉,恶狠狠说道:“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么?因为你们兄弟二人今天必须死!要死得透透的,永无翻身之地!” 江玉郎话音未落,忽听石门吱吱响了几声后,咣当当震几震,竟大大敞开了。 四处寻找破门机关的众人大惊而退,江玉郎更是反应神速,捞起花无缺远离众人,跃到石壁边背靠了墙,一手钳住人质的腰腹紧紧搂在自己怀中,一手控制好玄丝锁住人质的脖子,警惕地盯着门口,还不忘以言语相激。 “江小鱼,我知道你在里面,你最好快快出来,敢慢一步,你的好兄弟怕是要流血三升了,为了你,他可是舍了一身修为,才会如此轻易地落入我手中,你就忍心放任他受苦?” 第21章 小鱼儿复出 在江玉郎的叫嚷声中,一人迎着各种或好奇或鄙夷或惊惧的目光,缓缓走出敞开的石门,赫然便是那江小鱼。 只见他面色发青,目光呆滞,也不知是疯症未愈还是被围观的群豪震慑,身体尚有细微的颤抖。 最终,他面向背靠石壁的江玉郎,一步步走近。 “你给我站住!”江玉郎厉斥一声,箍住人质胸腹的手换了位置,转而去抓花无缺的头发,其力道之狠竟扯落了束发的玉冠,拽得花无缺头向后仰。江玉郎另一只手也猛地加力,纤细的玄丝瞬时割破了脆弱的皮肤,花无缺颈部多了一条骇人的血线,“你想要他死吗?我可不介意拉上他陪葬!江湖中的珍奇暗器你懂得比我多,这寒蚕玄丝你该认得吧,刀剑难斩,却可轻轻松松割喉断命,收纳玄丝的机括藏得更是隐秘,猜错的话,你把我大卸八块也休想把他的脖子从危机中解救出来!” “小鱼儿……”花无缺的呢喃轻不可闻,头皮固然剧痛难忍,颈间的玄丝更是勒得他呼吸不畅,连叫对方的名字都是妄想。他想叫小鱼儿不要投鼠忌器,三月来的辛劳不能白费,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唯一欣慰的是,小鱼儿既能安安稳稳自行走出来,那他一定恢复了。 面对面时,只短暂地一瞥,花无缺从那双眼里看到了别样的神采,不管小鱼儿面上的表情多呆滞难看,那瞳孔里却跃动着清澈的光,比夜空更深邃,这是智慧的眼神,那个独一无二的小鱼儿又回来了。 目前的状况,只盼小鱼儿万万莫受他摆布。忆及在相认前,小鱼儿受胁迫毫不犹豫地吃下玉萝红,决战之后苏樱和万春流一起费了诸多功夫,小鱼儿也遭了近一个月的罪才肃清毒性,人也瘦了一大圈,元气大伤,花无缺每念及此便揪心不已,这时更不愿悲剧再重演。可此时强提真气,丹田内枯竭一片,再加上要穴受制,哪里再能榨出多余的力气。 围观的众人此时远远退开,慕容山庄的护院冲进石室搜寻无果也只能随宾客一起观望。心说不管小公子流落何处,等拿住江小鱼一问便知。而眼下的情形,这江小鱼和砧板上的死鱼一般无二。 首先,不管小鱼儿有没有恢复记忆,以他的性子铁定是要救护花无缺的,要救人就只有听从摆布。 那袁江捉了花无缺背靠石壁,后有石壁作屏障,前有花无缺这个人肉盾牌。寒蚕玄丝已勒入肉里,再深一分便可割破咽喉,而袁江抓花无缺的头发也颇有技巧,一则借力将人提坠起来,二则五指笼罩了花无缺的顶门要穴,只要聚内力于掌心,轻轻一送,震荡了头脑要害,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任小鱼儿有再大神通,也休想完好无损地把人抢过来。 “哈哈哈……”值此紧张万分的惊险时刻,小鱼儿忽然仰天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状若疯癫,他时而捧着肚子,时而捂脸,竟似遇见了这辈子最可笑的事情一般。这笑来得突兀,初听不疑有他,很快众人便感觉耳膜刺痛,这笑中竟是灌注了非同凡响的深厚内力,震惊全场。 最为惊骇的莫过于江玉郎,他本来成竹在胸,江小鱼这举动,笑得他腿都有些发软。他不由得回想起白君山府时,花无缺也是忽然大笑不止,随即一招移花接玉,骇得他心胆俱裂的。 那这小鱼儿又是什么招术?莫不是被刺激过度,神智不清了?还是失忆症未根治,依旧是疯人一个? 江玉郎暗自思忖时,突觉眼前人影一晃,大笑的小鱼儿已袭至近前,惊得他魂飞天外,下意识左移半步,忙拉花无缺挡在身前。 可小鱼儿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左拳击右腕,挟裹着深厚内力的一掌可开山劈石,竟结结实实击在花无缺胸口。 花无缺怎样江玉郎不知道,他自己只感觉被传来的一股巨力震得脏腑移位,气血翻腾,因背靠石壁无法卸力,而江小鱼攻势凶猛,他眼前霎时昏黑一片。短暂的昏黑中,操控寒蚕玄丝的那只手剧痛入骨,竟似被生生扯下,而另一只手一麻,人质就这样脱离了掌控,快到他反应不及。 他实在想不到,昔日能为花无缺服下玉萝红的江小鱼,如今竟会狠心地选择鱼死网破,一拍两散。 江玉郎实在好奇,如此霸道的一掌,他隔了一个肉盾尚且受伤不轻,花无缺挨得结结实实,还有命活吗?忙不迭睁眼去看,只见花无缺瘫软在江小鱼怀中,白衣上血红点点,一头长发披散,有几绺墨色发丝黏在颊上,更衬得面色惨白如雪。而江小鱼一手搂着花无缺,一手去探他的脉,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花无缺抬眼凝视着小鱼儿,强压痛苦挤出一抹笑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还没等吐出字,脸色忽然大变,灰一阵红一阵明灭不定,紧接着身子剧震,侧头便吐出一大口血。 “喂……花无缺……花无缺!”小鱼儿大急,连连叫他的名字,却见怀中之人挣扎两下后再无动作,双瞳失焦,眼也慢慢阖上了,脸色呈现死一样的青白。 小鱼儿忙把人扶了坐起,疯了一样以单掌抵他的后心试图输内力续命,然而输送的内力如石沉大海,花无缺又软软地瘫倒下去。 花无缺的倒下几乎击溃了小鱼儿,他木然地抱着孪生兄弟的身体,愣愣地保持一个姿势僵住。 “嘿嘿……江小鱼,他死了,是你把他打死了!”江玉郎内伤颇重,被扯断一臂后流血不止,一时间无法再暴起偷袭,嘴上却不饶人,“真是狠心呐,为了赢我,你竟然下这么重的手,连他的性命都不顾了。你可知花无缺为了救你,辛辛苦苦修炼多时的武功全舍弃了,又在石室外撑了这么长时间,不然也不会如此轻易被我拿住。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我不会真的伤他的,但是你……哈哈……心肠竟如此之狠,出手如此之重,他哪里还能有命在……” “你闭嘴!”小鱼儿豁然转头,赤红的眼瞪着江玉郎,恨不得把他灼出一个洞来。 “被我说中恼羞成怒了吗?”江玉郎无所畏惧地提高音量,“就算你现在把我杀了也救不回你的好兄弟,你不妨探探他的脉,看看他生机如何?” 小鱼儿似乎被唬住了,亦或是怀中人急剧下降的体温令他恐慌,他依言再去探花无缺的脉,一摸之下,脸色比花无缺的还难看十倍。 江玉郎见状简直开心极了,眉毛激动得扬起来,几乎忘了身上的伤痛,“嘿嘿,你可知他为什么撑不下去吗?你和他在龟山干的那种丑事,已经全盘公诸于众了,有春攻图和铁心兰作证,你们抵赖不了。花无缺多克己守礼的一个人,你天生不怕事脸皮厚,你不妨好好地回忆一下,能干出这种事也是你的原因吧,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你害了他……” 江玉郎的话字字诛心,恨不得把小鱼儿打击得原地自杀,彻底灭了这对兄弟才好。而小鱼儿也与原地自杀没什么两样了,怀抱了无生机的花无缺,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丢了魂似的,竟怔怔落下泪来。 旁观的众人一片哗然,片刻功夫反转如此之大,他们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人群里一名慕容山庄的家丁忽然越众而出,提了剑迅捷无伦地扑过去,明晃晃的剑尖直指小鱼儿后心。 一个人在伤心到极致的时候,又如何抵御来自背后的侵袭,更何况,小鱼儿此时还怀抱花无缺,犹自泪落不止,似乎对偷袭毫无察觉。 一众武林人士忍不住为双骄嗟叹,他们成名时有多风光,此时便有多凄惨。惋惜归惋惜,并没有一人上前相帮,出手的是慕容山庄的家丁,杀了江小鱼也无可厚非。 然而,小鱼儿并没有被剑扎穿后心,在剑尖无限接近时,他竟鬼使神差地搂着花无缺侧移开身子,一个辗转,滕出一只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击向家丁的软麻穴。 都道江小鱼惯会使滑头,比起花无缺,手底下没什么实打实的武功。可此时的出手招式诡谲,端的是精准无比,既躲开攻击,又后发先至击落家丁的兵刃。那家丁也算百里挑一的用剑好手了,在江小鱼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你……你为什么……”家丁颤着声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转身想撤却被点住穴道。 紧接着,小鱼儿在他脸上抓了一把,揭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家丁的真容,竟是江湖中刚闯出点名头的破落剑司空尽。 众宾客乍见之下议论纷纷,事情发展越发离奇了,最能侃会道的说书人也编不了这么精彩。 小鱼儿却是不慌不忙,一扫先前的颓唐,小心地扶花无缺躺在草地上,替他理顺一头散乱的黑发,用布带束好,掏出手帕把他脸上的汗渍和血污擦拭干净,再脱下外袍给他盖好。 做好这一切,他站定身子,斜睨司空尽一眼,看看纱罩遮面的江别鹤,再望向斜靠在石壁边的江玉郎,勾起唇角淡淡一笑。 这笑看起来完全没有恶意,甚至还有几分甜甜的善意,三人却不约而同地感觉遍体生寒。 江小鱼一笑,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 笑罢,小鱼儿转身面向草地边的桃树,使足了真气朗声道:“黑蜘蛛,在树上观望那么久也累了吧,快快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等了片刻,枝叶颤动间,果真有一黑衣人影飘然而下,正是慕容九的夫婿黑蜘蛛。 小鱼儿笑眯眯地问:“你家小公子是怎么遭劫持的,细细与我说一遍,我一定帮你找回来。” 黑蜘蛛有些发懵,犹豫须臾才讷讷开口道:“今天……今天是俊儿的满月宴,带俊儿见过众宾客后我便回房交予九妹抱着。准备去宴客厅时忽听九妹一声惨呼,我急忙回转,只见九妹手中空空如也,哭着直指窗外,大叫俊儿的名字,我慌忙从打开的窗子里追出去,恰见一棕色的影子在屋檐闪过,我全力追击,那人速度很快,飞檐走壁到你们住的别院后便失去踪迹,遍寻不着。百般无奈下我只得命护院围绕着你们的别院继续搜寻,随后,护院搜到这石室,与花公子起了冲突,我心下疑惑,便留在树上观望……” 小鱼儿突然打断黑蜘蛛的叙述,郑重问道:“你家小公子遭劫时,有没有包在襁褓里?身上可有带长命锁等饰物?” “这个……”黑蜘蛛略略思索,“俊儿当时只裹了条鹅绒小毯,没戴长命锁,手腕脚腕上倒是系了大姐送的两串金铃,这小串铃声音极是悦耳,能止孩子啼哭,便一直戴着。” “这便对了!”小鱼儿朗声接话,“小公子被劫去哪里已然再明晰不过了。黑蜘蛛,你可知那个靠在石壁边的家伙是谁,铁心兰旁边戴斗笠的老头又是谁?” 黑蜘蛛听小鱼儿说有孩子的头绪,正自兴奋,被问及神秘人的身份,颇感茫然,只得摇头。 小鱼儿冷哼一声,“戴斗笠的老头是昔日名满天下的仁义大侠江别鹤,那个紫面的家伙自然是他的好儿子江玉郎,除了这对父子,又有谁会对我们兄弟如此恨之入骨,想出这等妙绝天下的阴毒计策来?” 众人一听大惊失色,纷纷退避三尺,狐疑地盯着江别鹤和江玉郎。 “人要改变容貌和身形并不难,行事风格和说话的口吻却是万万变不了的。”小鱼儿目光如炬,牢牢锁在江玉郎身上,“劫持小公子这等关键的环节,你自然不可能假手于人。既要抢夺成功,又要引黑蜘蛛前往石室的方向,还要顺利脱身,每处细节都容不得马虎。毕竟黑蜘蛛身负‘神蛛凌空,银丝渡虚’的独门轻功,眨眼间便可行进数十丈,要在他手底下劫人再全身而退可不容易……” “江小鱼,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孩子在哪儿……”黑蜘蛛已然心急如焚。 小鱼儿一笑,招手让黑蜘蛛附耳过去,低声说了几句。黑蜘蛛听罢喜形于色,随手一扬甩出袖中银丝,飞也似地去了。 “用不着片刻,黑蜘蛛便能找了孩子回转。”小鱼儿自信满满,看着江玉郎冷笑,“知道我为什么能猜到吗?”迎着对方恶毒的目光,小鱼儿一字一顿地道:“因为我太了解你了,任你腹中有几车坏水,归根结底你是个胆小鬼,孩子手脚上均戴有串铃,移动时必然发出声响惹人注意,你根本不敢带小公子行出超过五丈的距离……” 江玉郎的脸青一阵红一阵,嘴唇哆嗦两下后,他抬手指指躺在地上的白衣公子,冷笑不止,“好,我是胆小鬼,你是大英雄,你这个大英雄,为了赢我,把自己的孪生兄弟伤成这样……” 小鱼儿不等他说完,翻个大大的白眼,“知道什么是嫁衣神功吗?昔日燕伯伯正是在武功全失的情形下练成嫁衣神功,只因这门功夫在功力达到鼎盛之时要完完全全转嫁给别人,再由别人让渡过来才算神功大成。花无缺为了替我疗伤,不遗余力地把一身功力尽数转嫁给我,以致于内力枯竭被你们趁虚而入,而方才那一掌,我正好将功力让渡归还于他,与修炼嫁衣神功是一个路子……” “你胡说!”江玉郎听得眼睛都直了,“让渡功力少则一个时辰多则大半天,一眨眼的功夫你强行灌注给他,连我都受不了,他一个伤重吐血之人怎么可能……” “这还要感谢你啊……”小鱼儿突然嬉笑颜开,连语声都欢快起来,“若不是你紧贴着花无缺背靠石壁,能卸去多余的劲力,我还真不敢冒这个险,你以为花无缺是肉盾,其实你自己才是!我之所以癫狂大笑,是在等两个机会,等一个你注意力出岔子的时机,再等花无缺气血归隐脉的时机,用点血截脉的手法,一鼓作气把功力尽数归还于他。如此一来,既能救他的命,又不至于投鼠忌器……” “原来如此,你的悲痛欲绝也是在演戏,只为引司空尽偷袭,露出马脚……你真是个疯子,你就不怕算错了把他害死?看花无缺现在的状态,可没有半点要神功大成回光返照的样子,如果他死了……” “活又如何死又如何?”小鱼儿目光一凛,声音高了八度,“如果我出了差错害死花无缺,把命赔给他随他一起去也就是了,总好过折在你这等鼠辈手里!为什么要机关算尽贪生怕死,我小鱼儿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地活一回?!” 小鱼儿一席话掷地有声,竟有了三分神剑燕南天的正义凛然,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耍小聪明、游戏江湖的小混混,在诸多苦难与惊险刺激下,早成长为一个智勇双全的真男人,恢复记忆初出石室,便用最短的时间看出形势,谋划大局,有条不紊地救花无缺,以机谋帮黑蜘蛛找孩子,凭一己之力挫败江家父子的阴毒计策。 【作者有话要说:上面这段灵感来源于原著,原著这样写道: 小鱼儿并没有认真去听他们的话,只因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突然被“燕南天”二个字充满。 “燕南天,我为什么不能学燕南天?而要学屠娇娇、李大嘴。…我恨一个人时……为什么不能学燕南天那样,堂堂正正地找他,与他决斗,反去学屠娇娇和李大嘴,只知在暗中和 他捣鬼!” PS:这便是原著,小鱼儿有过堂堂正正做人做事的想法,与花无缺和燕南天待久了,加上他功力精进神速,人生观必然会发生转变,若花无缺需要成长的是机变和江湖经验,是突破移花宫的桎梏,小鱼儿要成长的则是一名男子汉的气质,不是说墩直坦荡不知变通,而是有选择有主见有气节地使用头脑中的智慧,真正地智勇双全。 这篇文小鱼儿的戏份偏少,但该到他显神威时我会尽我所能。】 第22章 兄弟同心 江氏父子败局已定,却已是小鱼儿冒了奇险的结果。 外人看小鱼儿武功不俗,智慧无双,三言两语间扭转局势何其风光,殊不知他此时已是外强中干,佯装威武罢了。 三日不间断地接受治疗,化功、扎针、服药,每时每刻皆是煎熬,以脑袋为中心,身上比挨了最残酷的刑罚还难受。 治疗到了关键时刻,他混沌的记忆渐渐厘清,他想起了重要的人和事,想起了面前帮他治疗的正是鬼丫头苏樱和万春流伯伯,记忆回笼,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紧接着感官也敏锐起来,他感觉到体内流转着浑厚而温暖的真气,正不懈地与脑内的寒气作斗争,这必定是花无缺的杰作。 随即,他还听到了室外的声音,无比熟悉,正是花无缺的声音,花无缺正在吟念武功心法,还伴有演武时衣袂舞动的声音。 听得正入迷,苏樱甜甜的话音在耳边响起,提醒他静心凝神,不要管外面的杂事。 “是不是……有人前来挑事?不然花无缺也不会留下我独自到外面去,连泄漏武功秘诀这等极端的办法都使出来了?他是不是……”当了近三个月傻子,刚一思索,小鱼儿突觉脑仁疼得厉害。 “叫你静心凝神!”苏樱的声音多了几分严厉,更伴随着难以掩饰的焦急,“你的花无缺会有办法的,再撑一刻,只需一刻,那个聪明绝顶的江小鱼便能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苏樱说话时,小鱼儿突感百会穴奇痛无比,竟又挨了狠狠一针。他差点没疼得晕过去,但挨过了剧痛,脑子更清醒,知觉更敏锐,敏锐到能听清石室外的喘息声,说话声。 他也想配合苏樱的治疗,怎料外面的情势太过惊心动魄。江别鹤的声音出现了,带着满满的恶意,将花无缺激得口吐鲜血。 距花无缺仅一门之隔,浓重的血腥气,错乱的步伐,艰涩的呼吸,小鱼儿感知得一清二楚,他可以想象花无缺此时是何种状态,而更糟的是,花无缺被人制住了,听对话,辨声音,拿住花无缺的正是江玉郎,花无缺的呼痛声极是细微,却激得他血脉贲张。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你一定……要冷静……”苏樱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我用的是以毒攻毒的法子,百会穴上的针也不能拔,你一旦打开石门见了风,毒性反噬,这辈子便要落下头痛的毛病了,神仙难救……花无缺……花无缺是用来对付你的人质,便是晚一刻,他也不会……” 小鱼儿没让她再啰嗦下去,反手便点了她的穴道,连一旁给炉子添火的万春流也没放过。将他们转移到密室的暗格里藏好了,三两下破除苏樱设的石门机关,径直走出门去。 见风后毒性反噬不是苏樱在唬人,刚出石室,小鱼儿面色发青,身体颤抖更不是装的,最后一根长针还留在百会穴内,他立马感受到头痛欲裂的滋味。 可反观花无缺,竟无力支撑身体,像一件易碎的磁器一样,被江玉郎提在手里,白衣上血红点点,面上全无人色。四目相对时读出他眼中的欣喜担忧和温情,小鱼儿只觉一颗心快化了融了,哪里还顾得了毒性反噬头痛欲裂。 从失忆开始,一系列波折从脑海中闪过,花无缺如何包容他的失忆所带来的迟钝呆滞,如何拖着筋脉尽断内力全失的身体独力支撑一切,如何打破无缺公子的骄傲护他周全,又如何苦练功夫再将毕生功力尽数转嫁给自己,还要孤身一人苦苦周旋,为他争取最后的复原时机。 想起这些,再看看虚弱无力的花无缺,小鱼儿只想大哭一场,但他不能哭,只能笑,他要用笑作武器,杀江玉郎一个措手不及,把花无缺救回来。 这招实在是冒了奇险,为打击江玉郎,他嘴上说得轻松,内心却比谁都煎熬。虚弱状态的花无缺能不能在片刻间承受那么强横的内力,小鱼儿没把握,以点血截脉的位置来让渡功力会不会出岔子,没把握,江玉郎这个肉盾能不能卸去多余的劲力,依然没把握。 但就是在这全无把握的情形下,小鱼儿还是抓住时机,调动所有内力蓄于右掌,狠下心击向花无缺。 只因他不能死不能败,他要打破僵局,争取主动权,不能让江玉郎得逞。 威势十足的一掌击去,关键时刻江玉郎挪了位置,小鱼儿收势不及,只得左拳击右掌,强行让落掌位置调整到预想的地方,一旦有分毫偏差,他真的可能害花无缺立毙于掌下。 至于左拳击右掌会震碎腕骨这等小事,比起花无缺的性命,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霸道的一掌落在花无缺身上,即使是事先谋划好的,在接触对方身体的那一刻,看到花无缺眸中的澄净和释然,他还是禁不住痛彻心扉,一个人的□□竟会有如此脆弱,脆弱得让人发慌。 强忍心痛,用扯断江玉郎半条手臂的手段摧毁寒蚕玄丝的机括,把人抢过来。 这并非完全是演戏,抱住花无缺瘫软的身体,一颗心早被花无缺紊乱的脉象击得七零八落。可这种时候花无缺还在笑,在用笑意表达兄弟重逢的喜悦,在用笑意传达他会活下去的决心,那未能发出声音的话,口型俨然是“放心”。 他们兄弟的默契,从不需要付诸言语,一个眼神足矣。 随即花无缺狂吐鲜血,小鱼儿悲伤欲死更不是演戏。体内骤然多了一股如脱缰野马般的强横内力,如干涸的农田突遭汹涌的洪水,五脏六腑受真气无情碾压,奇经八脉被真气反复冲击,可以想见花无缺所承受的痛苦,吐血昏厥算是轻症,能不能保性命无虞才是悬之又悬的事。 小鱼儿是要演戏,却不是演悲痛欲绝,而是在无比担忧花无缺的情形下强装镇定,趁热打铁揭破江氏父子的阴谋。 他需要伪装出一副武功高绝、智计无双的完美形象,把右腕骨折、给花无缺让渡真气后内力空虚的糟糕状况掩盖掉。以他对江氏父子的了解,事情不会这么快就结束。 不过,在担心新状况出现前,昏厥在地的花无缺剧烈地咳几声,慢慢睁开了双眼,总算把小鱼儿悬着的心安抚下来。 “你感觉怎么样?”暂时顾不得虎视眈眈的对手,小鱼儿忙俯下身去查看,脉象搏动过于急促剧烈,乃是内息混乱之兆,花无缺面色青红也是因为此等缘故。 “无……无事……”简单的几个字说出来并不轻松,岔乱的内息不断冲击脏腑筋脉,昏厥过去还好,此时清醒,便被这无休止的痛苦折磨得冷汗淋漓,浑身难受得无所适从。 不过,内心却是三个月以来最舒坦的,如释重负一般,小鱼儿恢复了记忆,没有投鼠忌器受江玉郎摆布,这样的结果,即使令他受再多苦楚也甘之如饴,在小鱼儿癫狂大笑的时候,花无缺多少预料到了他即将有妙招,被重重拍了一掌时也没有什么惊讶的情绪,只是在脱离江玉郎掌控的过程中感念万千,小鱼儿行事越发果断干练了,机变智谋也是有增无减。 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快平复混乱的内息,至少能和他肩并肩,一起面对虎视眈眈的敌人。不顾身体的难受,勉强依最新领悟的心法顺导内息,试图将其归于隐脉,沉聚丹田。迎着小鱼儿担忧的目光,花无缺勉强抽出几丝力气,轻拍对方的手以示慰抚。 可不拍还好,这一拍之下,小鱼儿右腕骨折、脉息滞涩的事实完全暴露在花无缺的感知中。 “你……”吐出一个字花无缺便噤了声,敌人在侧,实在不宜暴露己方短处。他只恨自己太过天真,哪会有他一被江玉郎制住、小鱼儿便治愈出关的巧事,此时不见苏樱和万春流的身影,这鱼一定是中途溜出来的,至于右腕骨折,花无缺回忆起小鱼儿出掌时的招式走向便彻底了然于心,如此一来,小鱼儿表面威武强横,身体状况却不比自己强多少。 小鱼儿则第一时间避过花无缺那满带斥责和痛惜的目光,知道瞒不住对方,却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暴露。 而江氏父子的阵营那边,也早已按耐不住了,在慕容家的人找回孩子赶来援手之前,这是他们除去鱼花二人的最好机会。 司空尽最先发难,在冲破穴道之时,他多少能猜到,这江小鱼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强悍,第一次偷袭反被制是自己疏忽大意,这次一定要一雪前耻,也不枉三月来的忍辱苦修。 敌人近前,小鱼儿只得放下花无缺去迎击。 而江别鹤历来老谋深算,他武功被废不假,但他有更致命的武器。 一个女人,一个美丽而危险的女人,铁心兰。既可当诬蔑花无缺的证人,又可做冲杀使唤的傀儡。他从来都是物尽其用,绝不浪费。 与控制狂狮铁战一样,江别鹤早在铁心兰的心脉要害处埋下麻痹神经的毒针,再摇响蛊惑人心的三清铃,操控这个可怜的女人。 铁心兰的攻击对象自然是刚重伤清醒的花无缺。 不管花无缺此时的战力恢复得如何,对上铁心兰,他肯定要吃亏的。有过相识的情愫萌芽,有共历患难的朋友之谊,再加上花无缺骨子里对女人的怜惜,他如何能下死手放任铁心兰香消玉殒。而花无缺一吃亏,江小鱼必定分心,这便是江别鹤的一石二鸟之计。 即使是傀儡状态的铁心兰,也有一种妖异的美。出门前,江别鹤特意为她打扮过,洗漱干净后略施粉黛,换上衬托身材的广袖云纹裙,辗转腾挪间婀娜多姿,颇具魅惑之态。 而铁心兰那明丽的双眸早已赤红充血,周身真气暴动,手握削铁如泥的短剑,更胜索命的无常。 这样的铁心兰比蛇蝎还危险,他转眼间便袭到花无缺近前,握着锋利的短剑狠狠刺了下去。 花无缺就地一滚避了开去,连声呼唤铁心兰试图稍稍唤起她的神智,可被三清铃控制的傀儡哪那么容易回归理性,花无缺只得起身避祸。 江玉郎靠坐在石壁边冷冷瞧着,他在等一个合适的出手时机,也趁此时间调息伤势。 旁观的江湖人士,有不少人在手中扣了暗器迟迟不发,他们也在观望,若有机会拿住通晓武林至高秘籍的花无缺自要上前抢夺,若慕容家的人赶来帮这对兄弟,这暗器便要用来对付江氏父子,以便送慕容家一个顺水人情。 可看双骄兄弟的攻防情形,大概等不到慕容家的人来了。 花无缺受体内真气所累,一时半会儿疏导不开,能起身躲避铁心兰的攻击已是极限,更无力制住铁心兰,连抽身去捡拾佩剑的余力都没有,一时间险象环生。 而小鱼儿功力空虚和右腕的隐秘早在插招换式间被司空尽察觉,忆及出道以来在双骄手底下遭遇的种种溴事,出手更是狠辣刁钻。小鱼儿一面要迎击司空尽,一面要关注花无缺的近况,也是左支右绌,战得狼狈不堪。 这样一边倒的战局并没有耗时太久,在小鱼儿用擒拿术绞住司空尽的双腕、司空尽用腿反剪住小鱼儿的下盘时,双方陡然陷入拼力气的僵局。这让旁观的江玉郎瞧出便宜,当下再不犹豫,调运周身内劲集于掌中,纵起身形直取小鱼儿的后心要害。 江别鹤见状也改变攻势,以铃声的疾缓为信号,操控铁心兰弃下花无缺转攻小鱼儿,势必要在最短时间内合力将这条鱼打垮。 骤然面对三方的合击,右手使不上多少力,小鱼儿情势危急。 铁心兰撤走,花无缺还没来得及缓一口气,便瞧见小鱼儿遭围攻,命在顷刻。他要过去救场,可纵然能舍命护小鱼儿,一具肉身如何抵挡三面杀招?江玉郎从后方进攻,铁心兰持短剑突袭小鱼儿最薄弱的右臂,而司空尽在这两方得手后,势必要挺剑刺小鱼儿的胸口。没有万全之策,花无缺即使舍了命当肉盾,也是顾此失彼,护不了小鱼儿,只能落个双双遭难的结局。 小鱼儿不是轻易认命的人,花无缺何尝又是? 方才应对铁心兰时险象环生,只因他内息混乱心也乱,瞧见那张熟悉的面孔,更没有下重手把铁心兰置于死地的决心,只能被动地躲避。 而现下铁心兰撤走,小鱼儿危急,潜藏在深处的灵光突破阻隔骤然在他脑海里炸开,一时间天地澄明,万物无声,自小苦修的招式心法如有实体般一一闪现,在长湖边旁观邀月与燕南天旷世之战的所悟所得则融汇其中,凝聚成一股坚不可摧的神秘力量,自隐脉喷薄而出,经丹田,稳气血,引领体内诸多混乱的内息归流,迅速通达,充盈到全身的筋络。 这并非运气和偶然,而是花无缺习武多年的厚积薄发,加上三月来心境的逆转,瞬息间大彻大悟,境界修为在不知不觉间拔高。若小鱼儿毕生的智慧在于机变谋略,那花无缺的聪明便尽数付诸于武学。 眼尖的江湖宾客不由得暗自称奇,前一秒他们感叹江小鱼即将殒命,下一瞬间却见原本连站立都艰难的花无缺像吸收了天地灵气一样,浑身真力充盈,带得白袍鼓荡,衣袂翩飞,紧接着白影闪动,本是小鱼儿必死的战局陡然扭转,江玉郎威势十足的一掌像击在了弹簧上,反将他自己震飞出去;而司空尽刺出的一剑不光落了空,剑锋还鬼使神差地划过他自己的大腿动脉,瞬时血流如注;唯有铁心兰一击而中,但短剑却是没入了花无缺的左肩。 江别鹤始终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江湖,震惊之余仍不忘摇动三清铃,试图催使铁心兰拔剑再刺。 而花无缺已先一步钳住了铁心兰的脉腕迫使她撒手,紧接着运使轻功将她带离到空旷之处,落地之时,伴随着铁心兰的嘶吼,数枚钢针从她体内激射而出,钉在不远处的桃树干上。 没了控傀儡的毒针,三清铃摇得再响也无济于事,铁心兰呆呆立于原地,如梦初醒,连嘴角溢出了鲜血也不自知。 而大展神威的花无缺在尘埃落定后晃了晃身,软倒下去。 在他落地前,被救护的小鱼儿已抢上去将人接住,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责怨:“你是傻了还是疯了?你管我干什么?我自己能解决,你非要……冲过来送死……”说到后面,又被花无缺强忍痛意的表情急出了哭腔,红了眼眶咬咬牙,泪水差点没憋住。 “不是送死……我……疏导了内力……有把握,我们……我不会死……”花无缺急切而又认真地辩解着,却因伤势所累,说话字字艰难。 确实,花无缺所言不虚,危急关头他及时疏导了内息,以移花接玉、明玉功和嫁衣神功为根基,淬其精华,集毕生所悟所感于大成,创出了独属于他自身的上乘武功,这才能后发先至,瞬间化解江玉郎和司空尽的攻势,并将这霸道劲力引向铁心兰,既阻止了她袭向小鱼儿的杀招,又成功地逼出她体内的毒针,只是为避免毒针激射出来时伤及无辜,这才携铁心兰转移到空旷地带。 至于左肩中剑实属无奈,在电光火石间,三方面的杀招已经快触及小鱼儿的身体了,在花无缺阻止江玉郎和司空尽的同时,铁心兰的短剑早已割破他的衣服,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避开要害,硬接这一下。不过,就算在极短的时间里他能凭高妙的身法躲开,那一剑多半会落在小鱼儿身上,避还不如不避。 在两兄弟互诉衷肠时,呆立在一边的铁心兰从迷蒙中清醒,身上被埋毒针的痛楚犹在,而受操控后的记忆也慢慢回炉,她想起了她被迫持剑攻击花无缺,继而又攻击小鱼儿,最终,那柄剑刺进了花无缺身体里,而花无缺居然还在这种时候助她逼出了毒针。 泪不由自主地涌流,怎么也止不住。她以为她会忘记这两个男人,在落入江别鹤手里时,她一心只想救同样被囚困的父亲铁战,她以为对这两兄弟已经没有感情了,可如今再见面,她才知道她错了。 见花无缺瘫倒在小鱼儿怀里那虚弱的样子,看到那柄插在花无缺身上的短剑,她回想起三人初识,小鱼儿被逼入悬崖,她也是提剑狠狠刺进了花无缺的身体。一时间追忆的迷惘、情丝的郁结、伤人的愧疚通通交杂一处,眼里的泪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了。她忍不住靠近两兄弟,颤声提醒道:“花公子身上的伤……耽搁不得,剑上有……有剧毒……要赶快拔……”说着慢慢探出手去意欲相助拔剑。 尚未触碰到,手便被小鱼儿重重挥开,与他目光相接,那眼里分明满是漠然和抗拒,还多了两分被怨恨的错觉。 “让开!” 简单两个字胜过一连串粗言恶语,铁心兰只觉得胸腔里的那颗心被逼停了,被浇冷了,再无火热搏动的可能。泪疯狂涌落,除了流泪,她再也无能做其他。 不过,铁心兰的一番搅扰也算提醒了小鱼儿,方才责人心切没注意,这会儿细细观瞧才发现伤口处血的颜色发暗,花无缺唇色已现青紫,身体尚有细微的颤抖,双眉拧了起来,竟似是剧痛难忍。 当下再不迟疑,抱起花无缺冲进石室,安置在床上,开了暗格把苏樱和万春流接出来,解了他们的穴道。 万春流第一时间奔向花无缺去诊看,苏樱却背过身去独自抹泪,对小鱼儿的眼神示意不予理睬。 “毒性虽烈,却不算什么难解的奇毒,只是他在功力枯竭时强行承接你的内力,真气好不容易疏导归元,正是境界修为提升的关键时刻,偏又受了毒伤,几番折腾,对身体的损耗实在太大,这种情况,很容易真气逆行,走火入魔……也罢,尽人事听天命,你按好他……” 万春流在伤口周围埋好银针,等小鱼儿固定好花无缺的身子,便握住剑柄果断一抽。 “呃……”一向能忍的花无缺痛哼出声,身体挣扎的力度大得小鱼儿几乎按不住。 进行初步的止血和疗毒后,只得暂时封住花无缺的武功,以免内力不可控。 小鱼儿这边忙于救治花无缺,而江别鹤还没来得及施展下一步行动,便被赶来的慕容家的人拿住,重伤的江玉郎和司空尽也被控制起来。 主事的顾人玉和黑蜘蛛相继进石室,一面表达找寻到慕容俊小公子的喜悦,一面盛情邀约,让他们养好身体再走,慕容家会提供一切便利。 对于他们的感谢和热情,小鱼儿似乎没听见,一心一意全在花无缺身上,等万春流收好针囊器具,花无缺痛苦之色稍缓,才转过身对他们施了一礼,最后将目光定在被锁链捆缚的三人身上。 第23章 曲终人散 江玉郎被扯断一臂失血过多,又连受两次内力重击,已然是面色蜡黄,气息不顺了,唯一有精神的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恶毒得发亮;花无缺的功夫讲究以彼之道还彼之身,司空尽攻击小鱼儿下手极狠,因此受的反噬也是极重,大腿几乎被砍断了骨,偌大的伤口深得骇人,失血自不在话下,那条腿眼见得要废,引得司空尽倒地哀嚎不止;江别鹤没受什么伤,直挺挺跪在地上,无惊也无惧,神色默然。 “你们还有什么话说?我不执着于害死父母之仇,觉得给你们的惩罚已经够了,准许你们留一条命在,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小鱼儿冷眼望着三人,语声严峻。 “为什么?你问我们为什么……”江玉郎当先接话,连语气也是恶意满满,“你觉得留人一命是大慈大悲,但你可知对于一个有抱负的人来说,这比杀了他还难受。”江玉郎望向江别鹤,咬牙切齿地道,“如果这老家伙甘于以江枫书童的身份当一名花匠,老死在顾人玉手下,我做鬼都瞧不起他……至于我,我中剧毒不死,侥幸活了下来,却是容貌变形,身材走样,但没关系,我正好改名换姓,重获新生……可你知道吗……”江玉郎顿了顿,眯起眼来,“我重获新生以来从没睡过一个好觉,我做的都是被你以各种花样杀死的噩梦,每晚皆是如此,我实在是受够了!” “所以你要处心积虑杀死我们兄弟?” “不不……”江玉郎连连摇头,“我要一个人死最不喜欢亲自动手了,所以我想办法混进慕容山庄,把这个老家伙搭救出去。之后我们找到邀月,那个老妖婆在复仇失败后整日守着妹妹的尸体疯疯癫癫的,但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却没荒废,正好帮我们的大忙。从袭击铁心兰父女开始,到差遣司空尽去送信,最后你们在龟山无牙洞被废武功被封冻记忆,一切都很顺利。可司空尽这个废物,连一条失了忆的傻鱼都打不过,我们只得鼓动邀月出马,殊不知老妖婆就是性子古怪,迟迟不取你们的性命,连偷袭燕南天这种好机会都放过了,非要光明正大地斗,反落得个同归于尽的可悲下场。之后你们躲进慕容山庄,我们更难下手了,只能精心策划,等你们最松懈最薄弱时再一击致命……可惜……” 江玉郎完完整整道出始末缘由,等于承认了劫持慕容小公子罪责,显然是想在领死前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小鱼儿的视线转到哀嚎不止的司空尽身上,冷冷发问:“那你呢?我们兄弟在此之前与你素不相识,可说是无怨无仇,你又为何要助纣为虐?” 司空尽听罢暂止哀嚎,嘿嘿傻笑起来,而配合他痛得扭曲的脸,笑比哭还难看:“江小鱼,花无缺,绝代双骄……年纪轻轻便名震江湖,就凭一个孪生子自相残杀又兄弟相认的噱头……你们都命好,都攀附上了高枝,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移花宫,第一神剑燕南天,哪个不是武林翘楚,偏偏都让你们碰上了……我们这些蝼蚁呢?穷其一生籍籍无名,不恨你们,我们又该恨谁?你们不死,哪里能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小鱼儿冷笑两声,再不理会司空尽,目光缓缓定到江别鹤身上。他们兄弟的命运,可谓是被此人改变的,今天又差点在此人手里终结。 “你还有什么话说?” 不同于江玉郎的恶毒,也不同于司空尽的怨恨不甘,江别鹤跪得笔直,双眼淡淡地平视前方,冷静得可怕,如果他不是江别鹤,展现在众人眼前的只是一个双鬓斑白的憔悴老人的形象。 “江小鱼,你赢了,我……无话可说。” 小鱼儿怔了怔,竟从这老家伙身上感受到枭雄的气概,他的布局可谓是精密而歹毒,两兄弟能在这种情况下保全性命,实在不易。 “你无话可说,我多说也无益。你与我们江家斗了二十几年,总该结束了。如果我再放过你,你必定要卷土重来,无休无止。我一条烂命本没什么,可我那傻兄弟……”小鱼儿转头望了虚弱的花无缺一眼,“我实在不愿他再受伤害……” 小鱼儿说话时已捡起那把刚从花无缺身体里拔出来的短剑,剑刃上斑斑血迹未干,那是花无缺的血。小鱼儿看着短剑笑了笑:“我小鱼儿整人的方法有千百种,杀人却简单得很,一刃断喉,让他再也不能呼吸也就是了。” “等等……求你等等,我还有话……”一旁的铁心兰忽然窜出来,一边求小鱼儿暂停下手,一边揪着江别鹤的衣襟摇晃,“我爹呢?你把我爹藏在哪了?我已经按你说的……” “铁姑娘……”江别鹤笑着打断铁心兰的话,“你能乖乖听话,但令尊像是那种识时务的人吗?这次我已经赌上了全部身家,当然……令尊的性命也在其内。” 那平静的语气,那含笑的神情,像极了长辈对小辈的责怨,但细究内容,却听得人汗毛直竖,更别说救父心切的铁心兰,已然双腿发软跪在地上,崩溃到嚎哭嘶吼。 “江小鱼,还有一点忘了说……”大概是被临死报复的快意所诱惑,江别鹤忽然说道:“那春工(宫)图,我已托丹青妙手复绘了十几幅投到坊间,你二人兄弟情深,自然不惧闲言碎语……” 江别鹤话音未落,只见寒光闪过,血红迸溅,小鱼儿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让三人断喉殒命,随手将凶刃抛开,再不看三人一眼。 这时,靠在万春流身上的花无缺一阵剧咳,嘴角有血沫滑落,好不容易止血的创口自行崩裂,连脖颈上被寒蚕玄丝勒出来的红痕也涌出血来。 万春流自是放花无缺躺回床上,尽快给他稳固伤势。 而本该第一时间奔过去照看的小鱼儿却视而不见,反倒从江别鹤尸体上找出那张图来,打开细细观瞧,再扫视几眼神色古怪的众宾客,勾了勾唇角,冷哼一声道:“一纸胡乱改绘的烂图而已,也值得诸位大惊小怪?况且,确有其事又如何?断袖之癖、悖逆人伦又如何?我们兄弟二人一不为祸江湖二不蓄意害人,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又哪轮得着你们品头论足?倒是在场的诸位,又有几人是干净的?某几位有一些不欲人知的秘辛,给我这个恶人谷出来的小混dàn抖出来,他这一辈子也没脸在江湖上混了!” 小鱼儿句句铿锵,神情极是冷酷,脚下三个被他斩杀的人尸体横陈,无形中多了几分肃杀之意,令人不敢轻视。 至于小鱼儿说的秘辛,不由得人不信,众多宾客中不乏和十大恶人打过交道的,那些见不得人的荒唐事被小鱼儿知晓也很有可能,他们表面强装镇定,内心却已敲起了鼓。 话已至此,震慑的效果已达到,小鱼儿不再多言,几下将那幅图扯成碎片掷在地上,转身招呼人走。 万春流闻言赶紧把重要的针囊药材收进随身的挎箱里,便要去扶花无缺,却见小鱼儿抢先一步把人打横抱起来,忙道:“小鱼儿,你的手……” 小鱼儿骨折的右腕经过连番的折腾,早已红肿得如馒头一般,偏偏他像失去了痛觉,稳稳当当地抱起花无缺向门外走去,经过黑蜘蛛身边时,不等他开口,便抢先说道:“黑蜘蛛你不必留我,打扰了这么久,该走了。就是因为江氏父子要用计对付我们,小公子才遭劫,如今事情了结,我们是该告辞了。” 甚至不等回应,小鱼儿便大踏步走出门外,在一众江湖宾客的注视下,不急不缓地走着。 花无缺倚靠在小鱼儿怀里,百感交集。毒伤暂时稳住,身体依然剧痛不止,功力被封印,也是半点也使不出来,被小鱼儿抱着,连挣扎拒绝的余地都没有。无比忧心小鱼儿,心疼他骨折的手,担心他中途放弃治疗出门见风所遭的毒性反噬。而从众人中间穿行过去,当无数古怪的视线投在身上,霎时回忆起龟山时与小鱼儿的翻云覆雨,江别鹤字字诛心的嘲讽之语犹在耳畔,一时间忽然觉得这样的亲密姿势实在过于暧昧不雅,更不愿小鱼儿在负伤的情况下如此受累,忍不住轻微挣动一下,小声央求着:“小鱼儿,放我下来吧,我们……咳咳……”话说到一半,便感觉血气上涌,咳嗽不止,勉力忍耐才把喉间的腥甜咽下去,再不能多说一句。 如何不知花无缺的心结与忧虑,小鱼儿停下脚步,深深凝望着怀里的人,轻笑道:“我们好不容易才能活着走出来,别人的眼光和说辞有那么重要吗?大不了找个隐居之所,一辈子不理江湖的尔虞我诈,争斗不休……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就够了……” 是啊,有那么重要吗?移花宫的沉重枷锁、父母的仇怨都能掷下,最重要的人就在眼前,又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花无缺心底陡然亮如明镜,天地间再无闲人杂事能干扰他的心绪,眼里只有自家兄弟那含笑的面庞,一如往常那样古灵精怪,还多了几分沉稳持重。 白衣公子释然一笑,苍白的面容难掩连月来操累的清瞿,不复丰神俊朗,却更胜昔年江枫的风华绝代。他不再是笼中孤雀,而是振翅欲起的飞鹰,身侧有知音为伴,可以自由自在地活,随心所欲地爱。 看花无缺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大方地倚靠着自己,小鱼儿回以一笑,轻轻捞了捞他有些下滑的身子,越过众人,在轻轻吹拂的微风中,在纷飞的桃花雨中,踏着青草地,大步往前。 众人注视着双骄兄弟渐行渐远,一时间,诸多鄙夷、欣羡和嫉恨全都了无意义。 跟在后的万春流则是一边叹息,一边任劳任怨地把两兄弟潇洒离去时落下的武器和重要物品一一拾掇了带上,刚想招呼苏樱走,却见她扶起跪趴在地上痛哭的铁心兰,眼底含泪道:“你先去吧……失意之人自是与可怜人为伴的,小鱼儿有了好兄弟,自然不需要我这个鬼丫头了……” 话已至此,不必多说,万春流除了转头就走也别无善法了。 小鱼儿抱着花无缺走了很远,走出桃花林,走出别院,走出了慕容山庄,他不知该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挑人少的偏僻地带行进,走到天色发暗,日渐西斜,他的步伐越来越慢,却仍执拗地迈动双腿。 “我们……歇会儿吧……”看小鱼儿一头一脸的汗不停地流,有少许滴在自己身上、脸上,彼此肌体相接触的地方已经湿透了。耳听得对方混乱的呼吸节奏,内心的疼惜难以言说,想了想,花无缺望着西边道:“你看那树杈间的夕阳……多美啊,不看可惜了……” 小鱼儿闻言终于停住脚步,放下执拗,也放下花无缺,靠坐在树下,又扶花无缺倚在自己身上。 到此时,小鱼儿的一双手酸麻得没多少知觉,百会穴上埋着的针未拔,未清的余毒在体内肆虐,脑袋疼得要炸裂开来,几乎没有思考的能力了,屁股一挨地,不睡一觉,大概没法起身。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逞强抱着花无缺走这么远,大概是要离开是非之地吧,不愿花无缺的心境再受闲杂人的干扰,殚精竭虑累了三个多月,该清静片刻了。 看小鱼儿的眼睛半睁半闭的,并没有余力去欣赏夕阳,花无缺心头一酸,勉力抬手搂住对方的身体。这一系列的动作,不可避免地牵扯了伤口,且加剧了毒性扩散,花无缺只觉眼前黑雾弥漫,再看不清自家兄弟的面容。他只能以防止对方脱离的力道,把人搂得更紧些,喃喃低语道:“天黑了,有点困了……小鱼儿……你要睡觉吗……” 小鱼儿抬不起手回搂对方,只能轻轻点头,“当然要睡……还要好好睡一觉,才有……精力赶路……” “好……一起睡……怕睡过头……我叫你……”说到后面,花无缺的声音越来越低。 “好……叫我……”小鱼儿回应的声音也几乎听不见。 落日余晖洒在紧靠在一起的二人身上,颇有几分宁静温馨的意味。跟在不远处的万春流叹息着直摇头,一溜抱怨冲口而出。 “客店门口不停,非要赖在这荒僻的地方,我一糟老头子能怎么办?搬也搬不了那许多,只能将就着治了。” 抱怨归抱怨,也不能放任不管。幸运的是大风大浪都已过去,兄弟二人的伤不算太严重,日后慢慢调理即可。 一切均已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