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杀攻略对象101次》 第1章 找到薛行芜,然后反杀他 “纪春禾!你又来!” 系统用混着丝丝电流的机械声,发出高频刺耳的叫喊。 余音仍在巨大空间内回荡,地上传来一声落地的闷响。 系统分出一缕意识朝下探去。只见地上那人穿着一身脏污白衣,汗水沾湿了她的长发。她紧闭双眼,下意识地蜷缩着肢体,像是在忍受某种由内而外的激烈痛楚。 她像被一只无形且无情的巨手,随意丢弃进了这个空间。 系统化作光团飘去她那里,悬在半空静静看着她。看她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然后缓缓地睁开眼睛。 “你有没有事啊。”系统问。 “你长没长眼啊。”地上的女子有气无力道。 光团从半空下落,落在地上时还弹了几下。团上倏地裂开两条缝,转向女子后眨了眨,道:“我长了。” 只是离近了才发现,她白衣上大片大片的脏污,不是烟熏的也不是火燎的,而是氧化过后的,混着泥土的暗红色血迹。 “这是你的血吗?”系统问。 对面开口道:“薛行芜的。” 系统满面愁容:“他又死啦?” “对啊。” 顿了顿,她骄傲地挑眉:“我厉害吧?” 系统说不清是急还是气,光团左右横跳出残影,它叫嚷道:“纪春禾!这是第几次了?” 被称作纪春禾的女子虚弱地摇摇头:“我也数不清了。大概不是四十多就是五十多次吧。” 她朝右边指了指,道:“那边的墙上有我记下来的次数。你实在想知道,可以去数一数。”说罢便没再搭理系统。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似乎逐渐消散。纪春禾从地上坐起来,将后背抵靠在墙边闭目养神。 系统低叹一口气,沉默片刻后问她:“纪春禾,你这又是何苦呢?” 女子没有睁眼,只平静回答:“我还有别的办法吗?” “你完全可以按照我们一开始说好的,攻略他、用爱感化他,让他爱上你。”系统循循善诱。 纪春禾平缓的呼吸声中传来几丝笑意。她问道:“说这话的时候,你是怎么做到不笑的?” 她已经数不清自己在几十次重开的任务中经历了多少时间。 她逐渐记不清这个如同审讯重刑犯“白屋子”的系统空间,给她带来的精神折磨有多痛苦。 她甚至都快要忘了自己是为什么被带到这里来的…… 但她清楚地记得系统当时许下的诺言: “攻略薛行芜,让他爱上你。任务完成,你就可以回家。” “薛行芜是什么样的人?”当时的她很好奇,“你为什么要让我攻略他?” 系统信誓旦旦说:“他虽然是个反派,但是本质并不坏。他只是比较缺爱。” 纪春禾真的信了。 第一世遇见薛行芜时,他是个爹不爱娘早亡的落魄小皇子,她是整个皇宫中唯一愿意真心待他的宫女。 纪春禾内心:救赎文纯爱剧本?那参考万贵妃试试。 她严格履行系统分享的任务标准操作手册,帮助他、保护他、珍惜他,用爱感化他。 然后,在那年除夕夜的大雪里,纪春禾被薛行芜用匕首刺进了胸膛。 八岁的薛行芜身量很小,一张还未褪去婴儿肥的稚嫩脸颊被狐裘领子遮去一小半。漂亮眼睛中直白而兴奋的恶意却没有丝毫遮掩。 薛行芜看向目瞪口呆的纪春禾,似笑非笑道:“原来你这么弱啊?” 纪春禾从震惊中回神,怒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薛行芜愤恨地指着她大喊道:“因为我恨你!我在全天下最恨的人就是你!” 纪春禾像被抽去所有力气,无奈地笑了一下。 口口……遇上精神病了。口口。 薛行芜茫然了一瞬,表情又立刻狰狞起来:“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 “好啦,殿下,我知道了。”疼痛开始找上门来,纪春禾打断他,努力扯出一个温柔的笑。 纪春禾跪了下去,将插在自己胸口的匕首拔了下来,鲜血如泉般汩汩涌出。这把匕首还是她送给薛行芜防身用的。 她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嘴唇变得很白。她看向薛行芜的神情还是同以往般怜爱。疼痛引发的生理性眼泪,氤氲着她满眼的不舍。 纪春禾问:“殿下……我可以最后再抱抱您么?” 薛行芜愣住了。 薛行芜迟疑了。 他直直地看向她,最终还是向前踱了几步,停在她面前,别过头去。 纪春禾虚弱地扯出一个笑容,张开双臂将薛行芜搂进怀中。一只手轻撩开他的狐裘,带血的匕首从袖口滑出,匕柄卡在虎口。 她紧握匕柄,用尽所剩的全部力气,从背后将匕首狠狠插进薛行芜的心脏。 看着对面那人无比惊愕的眼神,纪春禾笑着给了他一个耳光。 意识缓缓流失,她闭上眼。至少,死之前把这死小孩变成真的死小孩了。 …… 一人一统因为任务失败被丢回系统空间。系统哭着喊姑奶奶天姥娘,求着纪春禾再试一次。 它说完不成任务他俩都得完蛋,它说宿主你行行好吧我还是个年轻系统呢我不想死。 又一次被薛行芜坑死之后,纪春禾与系统彻底翻脸。她指着系统不存在的鼻子骂道,你这种强迫别人拯救反社会人格障碍男主的系统,哪天真死了也是死有余辜。 事不过三,第三次和薛行芜针锋相对的时候,她终于抢先一步将剑捅进了他的胸膛。 自那以后,世界无数次崩溃重启。她每一世的目标都变成了——找到薛行芜,然后反杀他。 纪春禾从回忆中回神,沉下心来闭目调息,没有搭理一旁系统的唉声叹气。 系统飘过来,系统飘过去。 最后它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接下来的打算呢?” “我想先在这里休息几日,然后再继续。前提是你给我关灯。” 她是任务者,不是重刑犯。 系统问:“你还是要杀了他?” “对啊。”纪春禾爽快承认。 系统气极:“我说了多少次了,你根本杀不了他。你每次杀了他之后,世界还是会重启。都重复过这么多遍了,你为什么就是不信邪呢?” 纪春禾缓缓睁开眼睛,眸中一片清明。 她有一件事没有告诉系统。她每杀薛行芜一次,围绕着薛行芜的能量就会少一点。虽然尚不清楚这种能量是什么,但如果……可以杀到它彻底消散呢? 那会是一切的尽头吗? “会有那一天的。”纪春禾说,“世界不会无尽头重启下去。我相信,总会到那一天的。” *** 承历六年九月十五,皇帝寝宫。 薛行芜从梦中惊醒,软烟纱縠的帷幔层层叠叠映入眼帘。他只怔了一瞬,头疼欲裂的痛感便铺天盖地一般席卷而来。 薛行芜蹙眉咬牙一言不发,激烈的痛感令他不住颤抖,本能地蜷缩身体。 梦中一幕幕清晰的画面,此刻充斥着他的大脑。 漫天大雪纷飞,山上银装素裹。薛行芜坐在辘辘前行的马车中,轻揉着胀痛的额侧。 他要去这座山峰的最高处,那间鲜有人至的寺庙中,拜谒一位尊者。 薛行芜低头轻抚手中物,那是一块通体墨黑、透光则翠的玉牌。 他要去给一个人祈福。 没错,他要去给…… 薛行芜一怔。给谁祈福?他要拜谒的尊者是……叫什么名字来着? 头又开始痛起来了。眼前一道白光闪过。 再一睁眼,随从不见了,马车消失了。他一个人站在漫天大雪中,茫然地左右顾盼。 他要去哪里……他在做什么? “薛行芜。”一道熟悉的声音自前方响起。 他随着声音的来处看去,离他几丈远的女子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衣摆和袖摆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她右手持着一把剑,剑锋微微一转,立刻反射出刺目的寒光。 他分神一瞬,想的是这样的衣衫一定很冷。 薛行芜努力想看清她的脸,呼啸的风雪阻碍在他们之间。只能偶从罅隙中瞥得她神色沉静,一双眼睛如古井无波。 “薛行芜。我来杀你。”她说。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道:“你杀不了我。” 略一低头,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把已出鞘的利剑,乌金石与玄铁浇铸的宝剑通体如墨。须臾间他剑已起势,剑锋寒光映入他的眼。 额角猛地传来比刚才更强烈的刺痛,只听哐当一声利剑落地。再睁眼,雪停风歇。一片白茫茫大地唯伫立他一人。他……我?我叫什么名字? 无数不同的梦魇画面在脑海中极快地闪回—— 宫外烟花绚丽绽放,照亮了她温柔平静的脸。只一晃神,他低头看到了贯穿自己左胸的匕首。 她手肘顶着膝盖坐在他身旁,一双盈盈笑眼注视着他:“这汤味道如何?还有什么遗言,我的小殿下。” 她用剑抵着他的脖子,刺破了他脖颈皮肤,鲜血蜿蜒流下。她目眦欲裂:“……从今往后,我和你不死不休。” 无数个噩梦场景变换闪切,愈变愈大,如天幕般将他笼罩,似乎要将他吞没噬食。他的头痛转变成脑胀,只觉有股力量在他体内无限制膨大,甚至七窍都要开始流血—— 触达临界点之前,一切停止在昨夜梦境的最后一个定格。 他无力地垂头搭在她的左肩,看到她急促呼吸喘出的白气,看到她脸侧耳坠一晃一晃,看到她耳垂下方颌骨处,有一颗朱砂小痣。 他看到自己抬起手,轻触上那抹朱色。 床榻上的薛行芜猛地清醒。冷汗浸透亵衣,衾被已揉乱,窗外传来一丝微熹的晨光。 ……这是第多少次了? 薛行芜自己都快要数不清。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薛行芜时常被噩梦缠身。梦中场景变幻,他被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追杀,死了一次又一次。 梦醒之后,她也依然不会放过他。剧痛从梦中蔓延到现实,从头脑蔓延到肉身。 而他使出浑身解数,还是看不清她的模样。 门外忽传来几道克制的敲门声。 薛行芜的近身内侍常寿,正站在门外问询道:“陛下是否龙体抱恙,可要召太医令前来会诊?” “我没事,不用叫太医。” 常寿顿了顿,道:“陛下,那今日的朝会……”时辰已经有些晚了。 “照常。”薛行芜打断。 常寿领命出去,薛行芜起身更衣。束发时手指倏忽刮过耳侧,薛行芜一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下,唇角勾起一抹无甚温度的笑。 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现在,他好像看清一“点”了。 ** 卯时三刻,天光渐明。 纪春禾一身统一装束,正缀在这支十人宫女队伍的末尾无声前行。她无意识地鼓了鼓嘴,心中有些躁恼。 又是这条她讨厌的宫道。 这条东西走向的狭长宫道,是掖庭中人往返各个宫殿的必经之路,纪春禾觉得它像一条运送社畜的地铁。重生几十次,她已经是这条牛马专线的超级熟客。 想起这个,纪春禾无声地笑了一下。她抬起头想看看天色,笑容却淡了下来。 青砖墙砌得好高、好高。高到把头顶的天空切割成深蓝色一长条。视线下落平移,宫道宽度却窄到让人呼吸都不畅快。 每一次走在这里,就像是在走她纪春禾的人生。高墙挤得她喘不上气,前路亦走不到尽头。 真是让人讨厌。 讨厌!讨厌这个时间,狗都起不来;讨厌这个宫道,狗都不乐意来! 忽然,她面前的九颗头齐刷刷下降离开了她的视线。纪春禾还来不及回神,就听到后方传来一声—— “陛下驾到!” …… 说狗狗到啊! 第2章 她是来杀他的吗? 一秒钟之后,纪春禾已经面朝皇帝仪仗方向,脊背微伏,恭恭敬敬行着标准跪礼。 不一会,八人抬紫檀木步辇徐徐进入她的视线。 还是这股熟悉且晦气的薛行芜的味道。像木质的冷香混着干燥焚香,最后归成清苦的凉。 纪春禾姿势不动,视线努力向上看。紫檀木扶手上盘踞着錾刻五爪金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随意搭在扶手上,华丽层叠的广袖垂下,露出一截匀称的手腕。 步辇上的薛行芜像是察觉到什么,极轻地蹙了蹙眉。他收回手,漫不经心向下扫了一眼。 一排宫人齐整地跪在宫墙边低头行礼,掌灯太监保持着与步辇的距离在右侧随行。徐徐行走间,灯内烛光微晃,光影照亮了一张平静的脸,又晃去了她的耳侧,晃出一粒血般的朱红。 那一瞬间,薛行芜瞳孔骤缩。 那颗不久前还在梦中触摸过的朱砂痣。 它明明像一滴摇摇欲坠的血,此刻却纹丝不动嵌在耳下,得意地挑衅他。连带着那张平静的脸,似乎也多了几分挑衅滋味。 薛行芜的眼神凝滞了一瞬,便视若无睹般移开,接着右手在扶手上敲了两下,示意加快。不消几息,外面那个身影便已彻底离开了他的视线。 步辇内,薛行芜面色冷如冰霜。华盖下层叠的赤玄纱半遮半掩,藏不住他眼神中兴奋狠戾的光。 她来了。那个折磨了他半辈子的人,终于来找他了。 这么精彩的亮相,是为了来杀他吗? 为尽地主之谊,他薛行芜怎么能不送她一个鲜血淋漓的谢幕呢? “精彩亮相”的纪春禾,此刻深深望着仪仗离去的方向,听到命令后起身刚准备离开。 忽然,一只手拍了她的肩膀两下。纪春禾偏头,只见一张笑盈盈的小圆脸凑过来悄声感叹:“禾姐姐,就连皇宫都容不下陛下的轿子了!” 八人抬步辇将这狭窄宫道占去一大半,更别提跟在后面的宫人和侍卫。浩浩荡荡,啧,确实气派。 纪春禾笑笑,开口道:“今天九月十五,上朔望朝,规格会比常朝大,一应规格制式也更高些。而且陛下平日里从不走这条宫道。” 圆脸妹妹抬眼看她:“那为什么今天不一样?” “嗯……”纪春禾想了想,“应该是有事耽搁了时辰。” 说罢,她点了点小宫女的额头:“闻蕊,以后在宫中,这种好奇心不能太旺盛,也不要什么事都拿出来问。” 闻蕊冲她飞快眨眨眼,接着又没心没肺笑起来。这明显是没听进去,纪春禾不赞许地点点她的鼻尖。 “你们两个怎么还在那里,快跟上来!”领队的周女官回头扬声道。 她二人这才意识到大部队已走了不少距离。“哦哦哦,来了!”闻蕊说完便拉着纪春禾的手,一路小跑归到了队尾。 * 新入掖庭的宫人要统一接受为期半个月的规矩教习。学习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起码对纪春禾来说是这样。 好在随着今天的日头挂到最高处,最后半日的教习终于可以宣告结束了。 同闻蕊一同用过午膳后,周女官单独约了纪春禾去后院详谈。 “婉贞小姐,我已经收到了杨大人的信,上面的一应嘱咐也已经牢记于心。往后您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去尚宫局找我。”周女官神色认真道。 纪春禾笑笑,端正地向她行了个礼:“是婉…贞给周女官添了麻烦,我会记得您的帮助,并全都告诉我父亲的。” 周女官似是挺满意这份回答,扶她免礼,又赞许地拍拍她的手背。纪春禾冲周女官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天真笑容。 不过杨老头的信是她仿写的,信上的内容也是假的,她进宫的身份是伪造的,文牒也不是真的。杨老头现在还以为她在京郊庄子里以泪洗面。 杨仪成这个老东西,之前给她使了多少绊子,她印象可真是太深刻了。只要她一现身于官场,甚至只是有所牵连,杨仪成就像那看到屎的狗……不对!像看到血的吸血鬼一般,疯了一样追着她咬。 也是,杨仪成可是薛行芜亲自提拔上来的嫡长狗。狗随主人,都是精神病很正常。 所以当发现自己这次的身份竟是杨仪成外室生的女儿后,纪春禾一怒之下怒了一下,随后换个角度想了想,直接仰天长笑。她活动双腕,恨不得立刻就去敲他的骨吸他的髓,顺便坑他两把。 常言道,子女是父母的报应。既然占我这样一个大便宜,那坑你就坑你了。 纪春禾脸上浮现出几抹迫不及待的憧憬,眼睛微微弯起,像一只促狭的小狐狸。 “婉贞小姐。”周女官终于鼓起勇气把她从神游天外拽回。她问:“婉贞小姐有选好自己的去处吗?确定的话,我此刻回去填报落定,快的话今日就可以搬去。” 纪春禾歪头冲她笑:“我可没和周女官客气,选了个顶好顶好的去处呢!”顿了顿,她又问,“那周女官可知闻蕊被安排在何处当差?” 周女官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她问:“婉贞小姐想要她在何处当差?” 纪春禾沉默了。 世界重启太多次,她的情感与情绪快要被消磨殆尽。纪春禾知道自己不该再建立不必要的关系、付出额外的情感,这些东西只会加速她走向精神崩溃的境地。她不觉得自己是乐善好施…… 可是闻蕊太小了,她只有13岁。 她对纪春禾也太好了,她说纪春禾是她见过最好的人。她重男轻女的家庭把她送进宫,是图她的月例银子和少一张吃饭的嘴。 闻蕊太天真善良。黑暗中如果有谁张开大口,首当其冲的就是她这只小绵羊。 纪春禾说:“想她去一个不会有危险和斗争,只要认真生活就可以快乐平安的地方。” 话音刚落,连她自己都被这番天真的话逗笑了。 周女官亦是摇头轻笑,不过很快就神色认真了起来。“也许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她道。 纪春禾抬起头来,又听到周女官说:“这个地方就是婉贞小姐的身边。” * 挂在天空正中的太阳已经西偏。 常寿和皇帝贴身侍卫莫离分站在书室外两侧,中间隔了不少距离。此刻二人目光交汇,彼此惆怅地看了对方一眼。 薛行芜的习惯和其他皇室子弟都不一样,他很不喜欢别人伺候,也不太愿意和别人交流。 他放着奢华宽敞的紫宸殿不住,偏要住到皇宫西南处一座平平无奇的小殿里,还把门口的匾额拆下来丢掉,说以后这里的名字就是薛行芜起居处。 他甚至私下里很少自称朕,总是你啊我的。他还讨厌别人近身伺候自己,他的寝居和书房不许外人进,常寿和莫离也算外人。 就比如现在。 常寿莫离二人又对视一遍,在惺惺相惜的眼神交流中,读出了彼此相同的涵义。 好饿…… 皇上从朝会结束后就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中,大门紧闭,里面也不出声。只剩常寿莫离两个石狮子一左一右,垂眉耷眼,盼着屋里大佛给点指示。 这都什么时辰了,哪怕传个膳也好啊!他俩饿了就饿了,也确实饿了。那陛下肯定也饿了吧,九五之尊饿不得啊! 陛下不饿。 此刻书房内,薛行芜端坐在书案前,双眉紧蹙,手执朱笔,却是在出神。往常一上午可以批阅的奏章,现在批完的不过十之三四。 睁开眼,脑中会不受控制地闪回这些年噩梦的一幕幕;可要闭上眼,更是一片黑暗幽寂中,惟余一点红。 他心中的思绪越来越乱,像是疯长的参天树,盘根错节的枝丫缠满了整颗心脏。 待再回神,笔尖余墨滴落,已在奏章上氤氲出一颗朱砂痣。那抹红色如针般刺痛了薛行芜的眼睛。 朱砂痣落在心头燃成了火,怒火缠上树枝,烧得越来越旺,哗啦一声把他的胸腔烧成满地狼藉。 薛行芜烦躁地揉了揉额侧,随即叫道:“常寿。” 常寿开门走进来行礼,还没开口便被打断。 “你去查一个人。”薛行芜头都没抬。 “今早朝会前曾途径西巷,仪仗右侧经过一列共十人的宫女。一应穿着无品阶的统一宫装,且俱是新制,想来是不久前新补召的宫人。”薛行芜无意识地摩挲着指节,道,“这十人中个子最高的那个,我要你查清楚她的身份。” 不同寻常的吩咐令常寿略微愣神,随后面色如常地应下:“是,陛下。”便转身退了出去。 书室门窗紧闭,屋内落针可闻。 薛行芜沉思着,手指碾着奏章那一抹朱红色的墨痕。指尖反复摩挲,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 片刻之后,他面无表情地拿起那份奏章,看了两眼,突然朝着门口狠狠掷了出去。 薛行芜不信怪力乱神。 他暂时还不清楚,这个人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能够操控他的梦;又是谁在暗处操纵,把她送到他面前。但他知道,世间不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从昨夜的梦,到今早打听他的行踪制造偶遇,耍手段引他注目,再设计让他看到那颗痣。目前为止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此人刻意而为之。 她是来杀他的吗,像梦里无数次那样?是谁的手伸进了皇宫这么长?她和她背后的势力,费了这么大力气是为了让他死,还是别的什么? 薛行芜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他突然不打算立刻要她的命了。 他要以她为饵,钓出藏在深水里的那条大鱼。 …… 常寿办事很利索,不到一个时辰,他便再次叩响了薛行芜书室的门。 步入屋内时常寿险些踩到了被摔在门口的奏章。他低头瞥了一眼,眉心跳了跳,旋即低眉敛目,将手上的一份身份文书呈到薛行芜的案上。 薛行芜抬头看向他。 “杨姑娘的身份文书。”常寿以为他是懒得自己翻阅,便总结道,“杨姑娘是半月前补选入掖庭的良家子,出身祝州阳县,上头有二兄一姊均已成婚,父亲在当地私塾教书,家中无人入仕。” “名字未有明确记录,但据尚宫局女官所说,众人皆称其为阿禾。”常寿补充。 薛行芜听着听着,嘴角已经显出几分讽意。好烂的假身份。 “身份文书这种走后门即可做手脚的东西。”薛行芜没有抬头,只问,“你自己信吗?” 常寿不知该作何回答……他不应该信吗? 所幸薛行芜没有要他一个答案,只道:“我要的不是这个。我要你查清楚她真实的身份,以及背靠的是什么人。” 常寿应下,想了想,还是多问了一句:“现在要将此人怎么安排?” “不用管。她会主动跑到我面前的。”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 “还有,”薛行芜看了一眼大门旁散落的奏章,对常寿道,“那份奏章,你替我朱批。” “临阳水患的情况,定州长史早已于半月前告知与朕,如今钱款已拨,粮食已调,督赈官员就位排查疫病,他这份报灾情的奏章来了?”薛行芜气极反笑,“字句间对灾情尽是粉饰,提起赈灾款却像耗子进了粮仓一样。换几个有脑子的幕僚吧,一群猪头挤在一起,小心哪天被人挂铺子上卖了,卖都没人买这么蠢的!” 常寿一句话不敢多说,将那本奏章捡了起来。 “罢了,不用破费换什么幕僚。”薛行芜突然道,“他以后不会有机会呈递奏章了。” 常寿内心倒吸一口凉气,看了眼奏章上的著名,定州太守张安世……你要被贬了你知道吗? * 傍晚,糟心了一天的常寿精疲力尽地回到院内,无意听到了小太监们闲聊的内容。 “你说,陛下宫里来了一位新来的宫女?”常寿半信半疑,“知道名字吗?” 对面小太监摇摇头:“人家下午才刚来就去后院了,我们就只看了一眼。” “个子高吗?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裳?” “不算矮,圆脸杏仁眼长得挺漂亮,穿得就是最普通的宫女服啊。” 常寿若有所思,最终还是决定将这件事告知皇上。陛下看起来很在意这个阿禾姑娘,他可不想再在这事上触霉头。 谁知陛下听完也没有什么表情,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常寿也不好再多嘴说什么,只是后背汗一直流,右眼皮跳得很凶。 傍晚用过膳后,有小太监按例奉茶。薛行芜接过茶盏,闻到一丝微涩的茶香。他看了一眼面生的奉茶小太监,没说什么,只摆手让他下去。 茶汤入口生涩。薛行芜胸有成竹地笑了。 “啪——”的一声,天青瓷茶盏应声而碎。顶好的豫毛峰茶叶狼狈地黏在地上,周身还萦绕着飘起来的缕缕热气。 殿内众人被这一声惊吓到,动都不敢动,眼睛也不敢抬。 薛行芜饶有兴味地扫视着座下,问:“这是谁泡的茶?” “站出来。”他说。 常寿:这糟心的一天居然还没有结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她是来杀他的吗? 第3章 朕不能人道 殿内的安静持续了片刻。终于,那个面生的奉茶小太监站了出来,支支吾吾道:“是……是奴、是奴才泡的。” 薛行芜靠到椅背上,长腿随意地交叠在一起。他看向小太监:“说实话。” 小太监又羞又急,脸涨得通红:“确实……确实是奴才泡的,这真是奴才泡的,没、没有别人……” 薛行芜不说话,只依旧饶有兴味看着他。 其余人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平心而论,皇上不是一个非常难伺候的人,平时更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发火。 可越是不常生气的人生气,才越是让人毛骨悚然。思及此,众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再出,一起默契地当鹌鹑。 小太监急得快要哭了,这茶就不能是他泡的吗?陛下到底要什么答案……电光石火间,他仿若福至心灵,急忙道:“是常寿公公答应给我机会让我在陛下跟前露脸儿,我孝敬了……” 常寿头晕目眩,只觉一道晴天霹雳打在自己身上,劈得他站都快站不稳。 在小太监快要把底裤抖搂干净前,他颤抖着出声,强行把底裤穿回去:“新来那个小宫女不是在帮你的忙吗?” 众人面面相觑。常寿补充:“下午新到的那个,掖庭来的小宫女。” 常寿从陛下手中接过了场,很多人也就不再像惊弓之鸟般。有人回话:“是竹云吗?竹云是在后院侍弄花草呀!” 听见“竹云”两个字的时候,常寿心如死灰。脑子已经不转了,接下来做的事全凭本能。常寿制止了七嘴八舌的众人,随后一脚踹在了泡茶小太监的膝窝处,让他叩头同陛下认错。 “这茶入口涩极,令人品之生厌。”薛行芜慢条斯理道,“你平日里都是负责些什么?” 小太监战战兢兢:“奴、奴才通常都是在藏书室整理打扫……” “还是个会识字的。”薛行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惜粗手笨脚,看来这些精细活计你都不适宜再做了。朕罚你以后不准再泡茶,藏书室的活也交给别人做。正好秋天了,去后院扫落叶吧。” 小太监怔了一瞬,忙不迭叩头谢恩。扫地总比被扫地出门要好太多了!陛下真是英明神武,宽宏大量! 待众人散去,常寿后背的冷汗流得更凶了。他清楚有道目光一直盯着他,在被这目光灼烧成灰烬之前,常寿主动跪下来叩头认错道:“奴才知错了!奴才罪该万死!” “连孝敬都收上了?常寿公公,朕真是小瞧你了。”薛行芜神色晦暗不明。这次虽没捞到大鱼,却捞上条自己送上门的小鱼。 常寿看不到皇上的表情,闻言后冷汗却蔓延到额头。陛下在私底下一称朕,那准是生气了。 “那孩子出身苦得很,奴才瞧他可怜又机灵,便想着或许能提点他几句,若可堪其用,也是场造化。”顿了顿,常寿咬牙切齿道,“却没想是个不中用的顽石,反扰了陛下清净。奴才眼盲心瞎,罪该万死。”话中情真意切,至少恨意不似造假。 “出身这么苦,都能给咱们常寿公公献上孝敬啊?”薛行芜故作恍然大悟状,“看来这余钱还是太多了。不如从今日起,以常寿公公的名义削减各级宫人份例,公公觉得如何?” 常寿汗流浃背:“奴才罪该万死,甘愿领罚。” “自己滚去领二十杖。”薛行芜玩笑也开够了,冷声道,“常寿公公孝子贤孙那么多,想必正经俸禄对你算不上几个钱。那就停掉你这两年的俸禄,权当常寿公公孝敬朕了。” 常寿内心长舒一口气:“谢陛下开恩!谢陛下开恩!” “滚。” 常寿恭恭敬敬领命,立刻滚去领罚。 薛行芜独坐着不发一语。半晌,他似乎自嘲般笑了一声。也许是自己太杯弓蛇影了,因为一颗痣,竟小题大做到这个地步。 这种想法止于第二日晨起。 因为薛行芜发现自己竟久违地一夜无梦,而且睡到了天光大亮。 * 纪春禾最喜欢北境的秋天了。天又高又蓝,风是清凉却不尖锐的。午后的阳光会温柔地摸摸她的脸,地上松软的落叶主动请缨成为她的床。 最幸福的是纪春禾正处在此情此景下,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和闻蕊一起从掖庭来到清凉殿已有几日了,纪春禾过得无比舒心。活少事少没老板管,还有闻蕊相伴系统捣乱,这简直是整个宫中最棒的差事。 啊,说到系统。纪春禾远远望去,只见系统光团正在沧池中央蹦蹦跳跳,看样子就知道兴奋至极。 据系统自称,它和这个世界不在一个维度。所以除了与它连接的任务者纪春禾,这里不会有第二个生命体感受到它。 但把它从系统空间带出来……还得从上个任务结束后长话短说。 上一次系统拗不过她,把空间里的白光熄了大半,让纪春禾睡了很长很沉的一觉。醒后她血条瞬觉从零充到一半,于是打算补充一些纪春禾专属生活必需品,再回床上把剩下一半血条补完。 可惜主系统不遂人愿。 祂很快发现了纪春禾与系统丑恶的罪行。当警报声和满屋白光同时响起时,纪春禾立刻放下手中的肉松咸蛋黄炸鸡腿。 她伸出手停在光球上方,犹豫了一秒,旋即坚定且郑重地摸摸系统光球的脑袋,完成了油脂的转移。她挥一挥衣袖留下一句“我要去做任务了再见”便准备溜。 光团立刻化出一道大缝,恶狠狠地咬上了纪春禾的衣摆。它边咬边喊:“那个鸡很贵!托关系才买来的!我还会因为你受罚,你难道不补偿我吗!” 纪春禾摆摆手:“那我这次让薛行芜体体面面漂漂亮亮地死!” “谁口口在乎那个薛行芜!”系统松口,突然羞涩道,“我想跟着你出去看看。” 纪春禾:“你可以在系统空间里看到一切。” 光团失落得快融化了:“我从有意识就住在这个系统空间,我真的想出去看看,求你了,纪春禾。” 纪春禾回头:“非得这次?” “以后没机会了。”光团疯狂点头,点出残影。 “怎么,薛行芜死完这次不活了?” 光团叼着她往前拽:“哎呀不是的问那么多干嘛你这个人好烦,快跑吧抓我的统已经快到了……” …… 纪春禾看到此刻仍然在湖心反复横跳的光团,只觉一时无语凝噎。常言道冲动是魔鬼,21世纪人诚不我欺。 她突然想了想薛行芜,自己已经好几天没听到他的消息了。不过无所谓,她暂时还不想离开清凉殿,这是她给自己挤出来的假期。 等到冬天清凉殿不宜居了,再继续走任务也不迟。反正她这一次的任务不急,她还想验证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 如果她不做任何干预,薛行芜活得过25岁么? 出神被打断。纪春禾听到身后有多人的脚步声,回头看去,一队以常寿为首的太监停在她面前不远处。 常寿连个笑容也懒得扯,微昂着头冲她说:“麻烦杨宫人跟我们走一趟。”他在这个“杨”上加了重音。 ……借个姓都出岔子,杨仪成这人真是靠不住一点。 纪春禾一边跟着常寿走一边在心里思索,这件事的确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的假身份做得很有破绽,是为了接近薛行芜后被他亲手拆穿。她现在就是个偏远地区扫地工,到底谁闲的没事来查她啊? 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得出结论,肯定是因为杨仪成太废物了。 偏远的清凉殿和偏远的薛行芜起居处,彼此中和后居然算不上远。很快,纪春禾被塞进一道门又一道门,终于塞进了正殿内。她下意识回头,看见常寿面色不善瞪着她,用鼻孔不屑地哼了声后,“嘭”一声关闭了大门。 纪春禾慢慢转头,准备和这一世的薛行芜打第一次正式照面。 殿内那人离她很远,正背身站着,不发一语。其态度好像比常寿还要不善。 纪春禾转了转眼珠,决定暂时按兵不动。她换了个舒服的站姿,打量起殿内的陈设。 得出结论,样板间。和他之前很多次当皇帝的时候没什么差别嘛,连美商也没怎么增长。 “看来杨尚书的家风果然不正。”殿前那人转过身来,双手抱臂,正居高临下看着她道,“养出了你这样没有家教的女儿。” 前半句话纪春禾颇为同意。她微微点了两下头表示赞赏,随即为后半句话澄清:“陛下明察秋毫,我确实没有家教。我娘死得早,杨尚书从没管过我。” ……果然人就算豁出去了也还是有底线,让纪春禾管杨仪成叫爹,不如让她去死。 薛行芜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接下来是不是还要说,你一个人被扔到庄子里自生自灭,终于等到杨仪成来接你,却发现他只是把你当做工具?” 纪春禾耸耸肩:“陛下既然全都知道,又何必问我呢?” 殿前那人轻笑了一声,徐徐走下台阶。纪春禾不加掩饰地看着他。因为此刻的他,是纪春禾重开四十多次见过的,年龄最大的薛行芜。 25岁的薛行芜,肩更宽了些,身量也更结实;乌发一丝不苟地束起,以墨玉嵌金为冠;身上的皇帝常服穿得标准端正,玄色广袖深衣层层叠叠,只是去掉了应有的环佩。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投下的阴影似乎在吞噬她面前的光。脚步停下的一瞬间,纪春禾抬头,目光与那双沉静的眼相撞。 他瘦了些,纪春禾想。 薛行芜看着她直视过来的眼睛,瞳孔如针刺般微缩,旋即自然地偏过眼神。他开口道:“所以杨仪成送你来宫中做什么?” 像是提前知道纪春禾会说什么,薛行芜在她开口前打断,放慢语速一字一顿道:“我要听你亲口说,说实话。” 纪春禾坦荡看向他:“他让我进宫,接近你,留在你身边。” 薛行芜像是听到了世间最美妙的答案。他无声笑了起来,笑得极其肆意。薛行芜垂眼看向纪春禾,借着身高和体型的差距,一步步将她往后逼退,直到她的脊背撞上了门框,他才后退一步,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薛行芜依旧双手抱臂,脸上露出不加遮掩的得意神情。一双漂亮的眼睛睥睨着她,好像在说 “我赢了”。 薛行芜带着笑意缓缓开口,准备说出他的得胜宣言:“可惜啊……” “朕不能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