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尽头没有你》 第1章 初遇转学生 九月的黄昏,暑气未消,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榕城一中的放学铃声像是解除了某种封印,瞬间将静谧的校园点燃。 喧嚣的人声、自行车的铃响、篮球撞击地面的闷响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青春的洪流,涌向校门。 乔奕单肩挎着书包,懒洋洋地靠在教学楼下的廊柱旁,他身形挺拔,穿着简单的白色校服T恤,却掩不住那股子出众的气质。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锐利与张扬,他指尖转着一个篮球,目光随意地扫过涌动的人群,像是在等人,又像只是单纯地享受着这片刻的闲适。 “燃哥,还不走?一会儿球场没位置了!”有相熟的同学路过,高声招呼道。 “等人,你们先去”乔奕抬了抬下巴,嘴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 他在等他的妹妹乔岁安,目光百无聊赖地游移,最终定格在不远处教学楼角落的楼梯口。 那里,与周遭的喧闹格格不入地站着一个身影,那是一个看起来很清瘦的男生,穿着洗得有些发旧的同款校服,背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书包,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遮住了部分眉眼,周身散发着一种“请勿靠近”的屏障。 他手里紧攥着一张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正低头专注地看着,夕阳将他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浸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冷清。 乔奕挑了下眉看向这位生面孔。 榕城一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像这样气质独特的人,如果他见过,一定会有印象。 就在这时,两个追逐打闹的低年级学生莽撞地冲过,不小心重重地撞到了那个清瘦男生的肩膀,他猛地一个踉跄,手里的纸飘然落地,脸色似乎瞬间又苍白了几分。 “对不起,学长!”那两个学生匆忙道了声歉,又跑远了男生没有立刻回应,他先是稳了稳身形,像是需要一点点时间来平复被突然撞击带来的心悸。 然后,他才默默地,有些迟缓地弯腰去捡,一阵微风恰好在此时拂过,将那张纸吹得向乔奕的方向滚了几圈。 乔奕下意识地上前一步,用脚轻轻踩住了那张纸,然后弯腰拾起,是一张转学申请表,姓名栏上,清晰地写着两个字:江澈。 在“特殊情况说明”一栏里,有一行小字,隐约能看到“需定期复诊”、“情绪稳定”之类的字眼,后面跟着“抑郁、双相情感障碍”的诊断名称,乔奕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将表格递过去,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喏,你的” 江澈抬起头,接过了表格,声音很轻,几乎融在风里:“谢谢”只是短短的一瞬,乔奕看清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瞳孔的颜色偏浅,像浸在冰泉里的琥珀,清澈,却带着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深处仿佛藏着无法言说的倦怠和风暴过后的余烬。 这双眼睛让乔奕莫名地怔了一下,心底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江澈却没有再多看他一眼,像是完成了一个必须的社交程序,将表格仔细地折好,小心翼翼地放回书包内层,然后径直朝着校门口走去,身影很快融入了人流,消失不见,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乔奕的一个错觉。 “哥!看什么呢?这么入神?”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乔奕的思绪。 乔岁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好奇地张望。 “没什么”乔奕收回视线,心里却莫名地留下了那双清冷又疲惫的眼眸,以及那张诊断说明的影子。 “一个……看起来有点累的同学”他补充道,自己也觉得这描述有些奇怪 第二天,高二(一)班 早自习的铃声刚响过,班主任李老师领着一个人走进了教室 “同学们,安静一下,今天我们班来了一位新同学,大家欢迎” 原本还有些嘈杂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讲台上乔奕正百无聊赖地转着笔,闻声抬起头,恰好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琥珀色的平静眼眸,是他,昨天傍晚那个叫江澈的转学生。 今天的他依旧穿着那身略显旧色的校服,站在讲台上,身姿挺拔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疏离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紧绷,他简单地鞠了一躬,声音依旧是淡淡的,没有什么起伏,甚至能听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大家好,我叫江澈。”没有更多的介绍,言简意赅。 李老师似乎提前知晓了什么,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和温和,她笑着打圆场:“江澈同学刚从外地转来,希望大家能多多帮助他,让他尽快融入我们集体,江澈,你就先坐那个位置吧”李老师指了指教室后排的一个空座。 巧的是,那个空座,就在乔奕的斜前方江澈依言走过去,放下书包,拿出课本,动作有条不紊,但全程低垂着眼睑,没有与任何人对视,仿佛将自己隔绝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 乔奕看着他的背影,清瘦,肩胛骨的形状透过校服隐约可见。他忽然想起昨天看到的那行诊断,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那不仅仅是孤僻,更像是一种在与无形之物搏斗后留下的痕迹。 课间,同学们对新来的转学生都充满了好奇,几个活泼的女生围过去想跟他搭话。 “江澈,你以前是哪个学校的呀?” “你是榕城本地人吗?” “你喜欢做什么?听音乐还是打球?” 江澈对于这些问题,反应有些迟缓,有时是简短的词语回应,有时是摇摇头,嘴角试图牵起一个礼貌的弧度,却显得有些僵硬和勉强。 他的眼神偶尔会飘向窗外,带着一种游离感,仿佛灵魂并不在此处,几次下来,大家也觉出了他的不同寻常和距离感,渐渐散开了。 乔奕靠在椅背上,看着江澈在人群散开后,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不起眼的小药盒,迅速取出一粒什么吞了下去,接着便望着窗外发呆,侧脸在明媚的晨光中显得有些透明,仿佛随时会融化消失一样,一种混合着好奇、探究和一丝莫名保护欲的感觉,在乔奕心底悄然滋生 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男生们大多聚在篮球场上,乔奕是校篮球队的主力,球技出众,在场上如同耀眼的太阳,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一次漂亮的突破上篮后,他在一片欢呼声中下意识地看向场边,江澈独自一人坐在远处的梧桐树下,膝盖上放着一本书,但目光并没有落在书页上,而是空洞 地望着前方不知名的某点。 与周围活力四射的环境相比,他像一幅被定格的、失了色的画,偶尔,他会用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留下明显的红痕,乔奕的心,再次被那种说不清的情绪攫住了,那不是简单的同情,而是一种更强烈的、想要靠近、想要弄清楚那层迷雾后面到底是什么的冲动。 放学时分,天空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紧接着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没带伞的学生们挤在教学楼门口,哀嚎一片。 乔奕因为被老师叫去交代竞赛的事情,出来得晚了些,他站在廊檐下,看着密集的雨帘,正想着是等雨小点还是直接冲去车棚,眼角的余光再次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江澈站在人群边缘,眉头紧锁,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甚至隐隐带着一丝焦虑。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书包侧袋,里面似乎没有雨具,这种天气,对于情绪本就容易波动的人来说,可能更是一种负担。 乔奕几乎没怎么思考,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他走到江澈身边,将自己那把黑色的长柄伞递了过去。 “喏,给你”江澈诧异地转过头,看到是乔奕,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惯有的平静,或者说,是麻木。 “不用了,谢谢”他轻声拒绝,声音几乎被雨声盖过。 “拿着吧”乔奕不由分说地把伞塞进他手里,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干脆,但眼神却比平时柔和许多,“我跟我妹一起走,她带伞了”这当然是谎话,乔岁安今天值日,早就走了。 说完,不等江澈再拒绝,乔奕已经拉上卫衣的帽子,一头冲进了滂沱的雨幕中,矫健的身影很快模糊在灰蒙蒙的雨里。 江澈站在原地,握着手中还带着乔奕体温的伞柄,冰凉的指尖似乎感受到了一丝暖意,他看着那个决绝地冲进雨里的背影,久久没有动作,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琥珀色眼眸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极细微的、复杂的涟漪,有困惑,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但更深处的,依旧是化不开的浓重疲惫。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声音沉闷而巨大,像是隔绝了外界,也像是在他沉寂已久的心湖上,投下了一颗微小却清晰可闻的石子。 乔奕在雨中奔跑,冰凉的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心里却有种奇异的充实感。他回头望了一眼,隔着厚重的雨幕,已经看不清教学楼前的景象。 但他知道,那个人,至少此刻,不会被这冰冷的雨水所侵扰。 乔奕在雨中奔跑,冰凉的雨水浸透了他的卫衣,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寒意,但心口却莫名地有些发烫,那个叫江澈的转学生,像一颗投入他平静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超他的预期。 他回到家中时,乔岁安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综艺,看到他落汤鸡的样子,吓了一跳 “哥!你怎么淋成这样?我不是让你等我一起走吗?” 乔岁安丢下抱枕,赶紧去拿毛巾。 “没事,跑回来痛快” 乔奕接过毛巾,胡乱地擦着头发,脑子里却还是江澈接过伞时那双带着一丝愕然的琥珀色眼睛。 “你伞呢?”乔岁安眼尖,发现他平时随身带的黑伞不见了 “借给同学了”乔奕含糊道。 “同学?谁啊?男的女的?”乔岁安立刻来了兴趣,凑近追问,她哥哥可不是那种会随便把伞借人的热心肠。 “一个新来的转学生,男的” 乔奕推开妹妹八卦的脸“快去写作业。 乔岁安撇撇嘴,但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哥哥语气里那一丝不同寻常,她这个哥哥,看似随和,实则眼光高得很,能让他主动借伞,还是个男生,这可太稀奇了。 晚上,乔奕躺在床上,眼前挥之不去的依旧是江澈的身影,那个在喧闹中独自静默的身影,那个在表格上清晰印着“抑郁症” “双相情感障碍”的身影,那个在雨中显得无比单薄的身影。 他心底那点莫名的保护欲,如同被雨水浇灌的种子,悄然萌发。 而城市的另一端,一个略显陈旧冷清的居民楼里,江澈打开家门,一股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客厅里没有人,只有厨房传来细微的响动,他将乔奕的那把黑伞小心翼翼地放在玄关的角落,沥干雨水。 “小澈回来了?”一个中年女声从厨房传来,是他的母亲,声音里带着惯常的、不易察觉的疲惫,“嗯”江澈低低应了一声。 “小烊今天物理竞赛又拿了个一等奖,老师特意打电话来表扬了”母亲的声音里透出几分真实的喜悦,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你待会也看看弟弟的卷子,学习学习”江澈没什么表情,只是又嗯了一声这种场景他早已习惯。 弟弟江烊聪明、阳光、优秀,是父母的骄傲,而他,江澈,则是这个家里一个沉默的、需要定期去医院维修的、不让人省心的存在。 他默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将外面的声音隔绝,房间不大,陈设简单,显得有些空旷。 他从书包里拿出那个小药盒,看着里面分格装好的白色药片,眼神空洞,每天服用这些,是为了维持所谓的情绪稳定,但他常常觉得,它们只是让他变得更加麻木。 今天……似乎有些不同。他眼前浮现出乔奕强行把伞塞给他的样子,那样张扬,那样不容拒绝,带着一股鲜活的生命力,与他灰暗的世界格格不入,他摸了摸似乎还残留着对方体温的伞柄,一种极其微弱的、陌生的暖意,在心底一闪而过,快得让他几乎抓不住。 随即,更深沉的疲惫感涌了上来他不配拥有那样的温暖,他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和负担。 他将自己埋进被子里,试图隔绝一切感官,抑郁症的低潮像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而那双属于乔奕的、带着探究和不容拒绝光芒的眼睛,却像一颗微弱的星,在他漆黑的意识里,固执地闪烁了一下。 第2章 靠近 第二天,天气放晴 乔奕走进教室时,目光下意识地先落在了斜前方的座位上,江澈已经来了,正低头看着课本,晨光透过窗户,在他柔软的发梢上跳跃,却照不进他低垂的眼眸。 乔奕在自己的座位坐下,状似无意地从笔袋里拿出一支崭新的、还未拆封的限量版钢笔,在手里把玩着。 早读课开始,语文老师要求默写古文,江澈拿出自己的笔,一支看起来用了很久的普通中性笔,刚写了两行,笔尖却突然不出墨了。 他轻轻甩了甩,又在草稿纸上划了几下,依旧只有断断续续的痕迹,他微微蹙眉,翻找笔袋,似乎没有备用的。 就在这时,一支崭新的、造型流畅的钢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放到了他的桌面上。 江澈愣了一下,抬起头。 乔奕正看着他,嘴角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先用这个” “不用…”江澈下意识地拒绝 “客气什么,新的,没用过”乔奕打断他,直接将钢笔推到他手边,“快写吧,老师要下来了” 江澈看着那支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钢笔,又看了看乔奕不容置疑的眼神,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低声道:“……谢谢”他拿起钢笔,拆开,冰凉的金属笔杆握在手中,带着陌生的触感。 乔奕看着他开始重新默写,才收回目光,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这种行为有些突兀,甚至有点莫名其妙,但他就是忍不住想靠近,想打破那层包裹着江澈的冰壳。 课间操时间,人群拥挤着下楼,江澈似乎很不适应这种密集的接触,身体有些僵硬,下意识地缩着肩膀,想要减少存在感,乔奕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他那副隐忍又无措的样子,眉头微蹙。 在一个楼梯转角,一个冒失的男生猛地从后面撞上来,江澈猝不及防,向前踉跄,眼看就要摔倒。 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及时从后面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腰,将他往后带了一下,避免了他与地面的亲密接触。 “小心点”乔奕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温热的气息。 江澈身体猛地一僵,像被电流击中,乔奕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校服传递过来,烫得他心慌。 他几乎是立刻挣脱开,站直身体,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微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谢谢。” 乔奕看着空落落的手,挑了挑眉,也没在意“没事,走吧” 这一次,他没有再拉开距离,而是近乎并肩地和江澈一起走下楼梯,周围的人声似乎都远去,江澈能清晰地感受到身边人存在带来的压迫感和……一丝莫名的安心?这感觉让他更加慌乱。 体育课自由活动,乔奕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个梧桐树下,江澈依旧坐在那里,但今天,他没有完全放空,偶尔,他的目光会抬起,望向篮球场的方向,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瞥,又迅速移开。 乔奕抓住一次机会,在他望过来时,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视线,并对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江澈像是受惊的小鹿,立刻低下头,假装看书,但微微发红的耳尖却泄露了他的情绪。 乔奕心情大好,投球的动作都更加流畅有力。 放学时,乔奕主动走到江澈桌边。 “江澈,等放了学一起走吧?” 江澈收拾书包的动作一顿,摇了摇头:“不了,我……我去图书馆” “图书馆?正好,我也要去借本书,一起”乔奕从善如流。 江澈抬起头,看着乔奕,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无措,他不明白,这个像太阳一样耀眼的乔奕,为什么非要靠近他这样一块冰冷的石头。 “为什么?”他忍不住轻声问了出来。 乔奕看着他,收敛了脸上的玩笑,眼神认真了几分:“没什么为什么,就是想和你一起走,不行吗?” 他的直白让江澈哑口无言。 两人并肩走在放学的人流中,一个光芒四射,一个清冷安静,形成鲜明的对比,乔奕偶尔会说几句话,江澈大多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个单音。 走到图书馆门口,江澈停下脚步:“我到了” “嗯,去吧”乔奕点点头,“我看着你进去” 江澈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转身走进了图书馆,在他转身的瞬间,乔奕眼尖地看到他书包侧袋里,露出了那把熟悉的黑色伞柄的一角。 他嘴角的弧度,忍不住扬得更高了。 图书馆里弥漫着旧书纸张特有的沉静气息,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磨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江澈径直走向一个靠窗的、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那里仿佛是他的专属领地。 乔奕跟在后面,目光扫过一排排书架,随手抽了本关于军事理论的书——与他阳光的外表截然不同的偏好,然后自然地坐到了江澈的对面。 江澈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没有抬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投来的、存在感极强的视线,他像一只被闯入领地的猫,浑身的毛都下意识地微微立起,却又强装镇定。 “你不用……特意陪我” 江澈的声音很低,几乎要融进书页翻动的声音里。 乔奕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随意地翻着书页,闻言抬眸,眼神坦荡又直接:“谁说我是特意陪你了?我是来学习的”,他晃了晃手里的军事书,理由充分得让人无法反驳。 江澈抿了抿唇,不再说话,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习题册上。只是,那道目光如影随形,让他原本就难以集中的思绪更加涣散。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有些失序,不是因为心动,更像是一种长期处于封闭状态后,被外界强行介入时产生的生理性紧张。 时间在静默中流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乔奕翻书的轻响。 “这题” 乔奕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点气音,在安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你的解法绕远了”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俯身过来,手指点在了江澈正在演算的一道数学题上。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江澈的耳廓。 江澈猛地一僵,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像是被烫到。 乔奕似乎没察觉到他的抗拒,或者说并不在意。他拿起旁边的一张草稿纸,抽出江澈手里那支他刚送的钢笔——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无数次,快速而清晰地写下了另一种更简洁的思路。 “看,这样,步骤少一半”他写完,将纸推回去,指尖在关键的步骤上点了点。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江澈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那根手指移动,思路竟真的被带着走了一遍。 确实……更简单。他不得不承认,乔奕很聪明,甚至比他这个常年埋首书堆的人,在某些方面思维更敏捷。 “……谢谢。”江澈低声道,这次的道谢比之前多了几分真心。 “不客气”乔奕坐回原位,嘴角噙着一丝得逞的笑意,像一只成功偷到腥的猫。他喜欢看江澈那双总是带着迷雾的眼睛里,因为自己而闪过一丝清明的样子。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没再交流,但气氛似乎不再像最初那样紧绷。 江澈偶尔遇到难题,会不自觉地蹙眉,笔尖停顿,乔奕也不多话,只是在他停顿时间稍长时,用眼神无声地询问,或者在草稿纸上写下关键提示推过去。 一种奇异的默契在沉默中悄然滋生。 直到窗外天色渐暗,图书馆的灯逐一亮起。 “差不多了,走吧”乔奕合上书,站起身。 江澈看了看时间,点了点头,开始慢吞吞地收拾东西,他将那支钢笔仔细地盖好笔帽,放回笔袋的夹层,动作小心珍重。 两人并肩走出图书馆。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白日的闷热。 “你家住哪个方向?”乔奕很自然地问道。 江澈报了一个离学校不算近的小区名字,那是榕城一片有些年头的居民区。 “顺路,一起走一段”乔奕面不改色地说道,实际上他家在完全相反的、新开发的别墅区方向。 江澈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华灯初上,街道上车水马龙,两人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乔奕没有再刻意找话题,只是偶尔会指着路边某个有趣的招牌或者溜过去的小猫,说上一两句。 江澈大多只是听着,偶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唇角会极其轻微地弯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走到一个岔路口,江澈停下了脚步。 “我到了,这边拐进去就行” 乔奕看着那条略显昏暗的小巷,点了点头:“好,那你小心,明天见” “明天见”江澈轻声回应,然后转身,走进了那片暮色与灯光交织的阴影里。 乔奕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今天的行为实在有些反常 他乔奕什么时候这么有耐心地“陪读”兼“护送”过?但一想到江澈那双偶尔会因为他的话语或动作而流露出一丝生动情绪的眼睛,他又觉得,这种感觉……似乎还不坏。 他转身,朝着与自己家相反的地铁站走去,心情是许久未有过的轻快,甚至还带着点难以言喻的期待。 而另一边,江澈走进昏暗的楼道,感应灯随着脚步声亮起,发出昏黄的光。他拿出钥匙,却没有立刻开门,他靠在冰冷的铁门上,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 今天发生的一切,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乔奕的笑容,乔奕的声音,乔奕靠近时带来的温度,乔奕在草稿纸上写下的清晰字迹……所有这些,都与他灰暗压抑的世界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笔袋里的那支钢笔,冰凉的金属外壳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指尖的温度。 一种微弱的、名为“贪恋”的情绪,如同黑暗中探出的藤蔓,悄悄缠绕上他冰冷的心脏。 他知道这很危险。 他这样的人,不配拥有光。 靠近光,只会灼伤自己,也会……玷污了光。 可是……“明天见” 这三个字,像一颗小小的火星,落在他早已荒芜的心原上,明知会引燃毁灭性的火灾,却依旧无法克制地,生出一点卑微的希冀。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眶的酸涩,掏出药盒,熟练地干咽下一片药。 然后,他拧动钥匙,推开了那扇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的门。 门内,是弟弟江烊朗朗的背书声,和母亲关切的笑语。 门外,是他独自吞咽下的苦涩,和那个刚刚告别了的、带着乔奕气息的,短暂的黄昏。 日子仿佛被按下了某种奇特的节奏,图书馆的角落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课后据点。 乔奕总能找到各种 “顺路”或“恰好” 的理由,自然而然地融入江澈独来独往的世界。 他不再总是强势地打破沉默,有时只是安静地坐在对面做自己的事,偶尔抬头,目光掠过江澈低垂的睫毛和专注时微抿的唇角,那种无声的陪伴,像温水煮青蛙,慢慢消融着江澈周身的冰层。 江澈依旧话少,但抗拒的姿态在不知不觉中软化。 他开始习惯身边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和温度,习惯乔奕偶尔递过来的一颗糖(包装总是被他细心剥开一半),习惯他在自己对着难题蹙眉时,适时递过来的、写满简洁思路的纸条,他甚至开始会在乔奕说某个并不好笑的冷笑话时,极轻地牵动一下嘴角。 那支钢笔,成了江澈笔袋里最珍贵的物件,使用时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 这天下午,天空又阴沉下来,闷雷滚动,江澈看着窗外,脸色不易察觉地白了一分。 天气的变化,尤其是低气压,常常会加剧他情绪的低落和躯体上的不适感,仿佛有无形的重量压在胸口。 “要下雨了,今天早点回去?”乔奕合上书,注意到了他的异样。 江澈点了点头,收拾东西的动作比平时稍快了些。 果然,刚走出图书馆没多久,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比上次更加急促猛烈,学生们四散奔逃,寻找避雨处。 乔奕反应极快,一把拉住江澈的手腕,冲进了最近的教学楼廊檐下,他的手心温热干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江澈被他拉着跑,手腕处传来的触感清晰得让他心惊,直到在廊檐下站定,乔奕才松开手,仿佛那只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动作。 “这雨……”乔奕看着密集的雨帘,皱了皱眉,然后转头看向江澈,发现他微微喘着气,脸色比刚才更差,嘴唇甚至有些失去血色,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然,“你怎么了?不舒服?” 江澈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手臂,指尖用力到泛白,他不想解释,那种由内而外的沉重感和心悸,说了别人也不会懂,只会被视为矫情或怪异。 乔奕看着他细微的颤抖和强装镇定的样子,心头莫名一紧。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沉默地脱下了自己的校服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了江澈肩上。 带着体温和淡淡洗衣液清香的外套瞬间将江澈包裹,隔绝了部分雨天的湿冷。江澈猛地抬头,撞进乔奕深邃而带着关切的眼睛里。 “穿着,别着凉。”乔奕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坚持。 “……谢谢”江澈的声音有些哑,他攥紧了外套的边缘,那上面还残留着乔奕的体温,像一个小小的暖炉,熨帖着他冰凉的皮肤,也似乎……稍微驱散了一点心头的阴霾。 雨声哗啦,两人并肩站在廊檐下,看着眼前白茫茫的雨幕,世界被隔绝在外,只剩下这一方小小的、似乎只属于他们的天地。 乔奕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他妹妹乔岁安打来的,问他有没有带伞,需不需要送。 “不用,我在教学楼躲雨,一会儿就回去”乔奕挂了电话,侧头看向江澈,“你家里人会担心吗?” 江澈的眼神黯淡了一下,轻轻摇头:“不会”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盖过,这个时间,母亲大概在忙着督促江烊学习,不会注意到他是否淋雨,是否晚归。 乔奕看着他的侧脸,那浓密睫毛投下的阴影里,似乎藏着无尽的落寞 他想起之前隐约听到的关于江澈家庭的一些碎片信息,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身体靠近了江澈一些,试图用自己更高的身形,为他挡住更多斜吹进来的雨丝。 这个细微的动作,江澈察觉到了,他没有躲闪,只是将身上那件宽大的外套裹得更紧了些,一种陌生的、酸涩又带着微暖的情绪,在胸腔里缓慢地弥漫开来。 雨渐渐小了些,从瓢泼转为淅淅沥沥。 “走吧,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送你到公交站”乔奕说着,很自然地将自己那把黑伞撑开,举过两人头顶。 这一次,江澈没有拒绝。 两人共撑一把伞,走入迷蒙的雨雾中,伞面不大,为了不被淋湿,他们的肩膀不可避免地轻轻碰触。 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江澈的身体依旧有些僵硬,但不再是最初那种全然的戒备。 乔奕刻意放慢了脚步,将伞的大部分空间都倾向江澈那边,自己的右肩很快被飘洒的雨水打湿。 一路无话,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氛围在两人之间流淌。 到了公交站,正好一辆公交车缓缓进站。 “车来了,快上去吧。”乔奕将伞完全递给江澈,“拿着,明天再还我” 江澈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接过伞,低低说了声“谢谢”,转身快步上了车。 公交车门关上,缓缓驶离。江澈坐在靠窗的位置,透过模糊着水汽的车窗,看到乔奕依旧站在站台下,朝他挥了挥手,笑容在雨幕中有些模糊,却异常清晰烙印在他心底。 他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怀里紧紧抱着的、带着乔奕体温和气息的外套,还有手边那把黑色的伞。 这两样东西,像两个坚实的锚点,在这冰冷潮湿的雨天,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幻却又真实可触的安定感。 乔奕看着公交车消失在街角,才转身走向地铁站。湿透的肩头传来凉意,心里却是一片滚烫。 他能感觉到,江澈那颗紧闭的心,正在为他,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第3章 裂缝中的微光 公交车的引擎声嗡嗡作响,混杂着湿漉漉的雨汽和乘客低语的背景音。 江澈靠窗坐着,怀里紧紧抱着乔奕那件宽大的校服外套,仿佛那是汪洋中唯一的浮木。外套上残留的、属于乔奕的清爽气息,混合着雨水的微腥,形成一种独特的气味,将他牢牢包裹,他微微侧头,将发烫的脸颊埋进柔软的布料里,心脏后知后觉地、失序地狂跳起来。 不是因为病症,而是因为那个撑伞将他护送到车站,自己却湿了半边肩膀的人。 这种被珍视、被小心翼翼保护的感觉,对他而言陌生得可怕,也……诱人得可怕,像久居黑暗的人骤然见到阳光,第一反应是刺痛和眩晕,而非温暖。 他回到家时,雨已经停了,夕阳在积水的路面投下破碎的金光。 打开门,客厅里灯火通明,弟弟江烊正坐在沙发上,眉飞色舞地跟父母讲述今天在学校如何轻松解出一道奥数难题,赢得老师连连夸奖,父亲脸上带着难得的笑意,母亲则一脸骄傲,不停地给江烊削着苹果。 “小澈回来了?淋雨没有?”母亲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问道,目光很快又回到了江烊身上。 “没有”江澈低声回答,将乔奕的外套和伞小心地藏在自己身后,像藏匿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快去换身干衣服,别感冒了”父亲也嘱咐了一句,语气是程式化的关心。 “嗯”江澈应着,快步穿过客厅,走向自己的房间,他能感觉到背后投来的目光,或许有关心,但更多的是一种习惯性的审视,审视他这个“不正常”的儿子今天是否又给他们添了麻烦。 房门关上,将外面的欢声笑语隔绝,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他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他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外套和伞被放在身边的地板上,像两个闯入者,提醒着他方才经历的一切并非幻觉。 乔奕 这个名字在他脑海里盘旋,带着阳光的温度和雨水的清凉。 他贪恋那份温暖,却又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他这样的人,内心是一片泥泞不堪的沼泽,任何试图靠近的光,最终只会被拖拽着,一同沉沦。他害怕乔奕知道更多,害怕看到他眼中可能出现的怜悯、诧异,或者……厌弃。 那种光是想想就足以让他窒息的场景。 他颤抖着手拿出药盒,今天的情绪起伏太大,他需要药物来帮助稳定,吞下药片,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一直苦到心里。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乔奕一进教室,目光就精准地锁定了斜前方的座位,江澈已经来了,正低头看着书,阳光落在他身上,柔和了他过于清晰的轮廓,当乔奕走近时,发现自己的那件校服外套被整齐地折叠好,用一个干净的纸袋装着,放在了他的桌面上,旁边,是那把已经晾干的黑伞。 乔奕拿起纸袋,还能闻到一股阳光曝晒过的清新味道,和他常用的洗衣液香气混合在一起,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将纸袋塞进书桌,然后走到江澈桌旁,屈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江澈抬起头,眼神有些闪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衣服洗了?”乔奕声音带着笑意,“谢了” “……应该的”江澈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 “昨天淋到没?”乔奕顺势在他前面的空位坐下,反着跨坐在椅子上,手臂搭着椅背,姿态闲适自然。 “没有”江澈摇头,声音很轻,“谢谢你……的衣服和伞” “跟我还客气什么”乔奕看着他微红的耳尖,心情大好 他注意到江澈今天的气色似乎比昨天好一些,虽然眼底依旧带着淡淡的青黑,但那种沉重的疲惫感似乎减轻了一点点。 课间操时,人群依旧拥挤,这一次,在下楼的转角,乔奕没有再去扶江澈,只是不着痕迹地用自己稍高的身形,在他身侧隔开了一点空间,阻挡了大部分可能的碰撞。 江澈察觉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身体微微一顿,却没有躲闪,只是默默接受了这份无声的庇护。 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建立。 体育课上,江澈依旧坐在老地方,但今天,他没有一直低头,目光偶尔会追随篮球场上那个最耀眼的身影。 当乔奕投进一个漂亮的三分球,引来一片欢呼时,他甚至没有立刻移开视线,直到乔奕带着满身汗水和灿烂的笑容,朝他的方向望过来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江澈像是被烫到一样,倏地低下头,心脏怦怦直跳,脸颊也漫上一层薄红。 他能感觉到乔奕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带着灼人的温度。 乔奕看着那个几乎要把自己埋进书里的身影,脸上的笑容更加扩大。 他能感觉到,冰层正在融化,虽然缓慢,但确确实实正在进行。 放学后,两人依旧一同去了图书馆。 今天的气氛比昨天更自然了些。乔奕甚至会在遇到一道自己也拿不准的物理题时,用笔帽轻轻戳一下江澈的手臂,低声询问:“这道,你怎么看?” 江澈会微微怔一下,然后凑过去,仔细看题,他靠得很近,乔奕能闻到他发间淡淡的洗发水清香,和他身上那种干净的、带着点药味的气息。 “这里,”江澈用笔在草稿纸上轻轻一点,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专注时的清冷质感,“用这个公式,转换一下思路。” 他的思路总是清晰而独特,带着一种抽丝剥茧的冷静,乔奕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和那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的睫毛,一时间竟有些走神。 “懂了?”江澈抬起头,恰好对上乔奕有些失焦的目光。 乔奕猛地回神,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嗯,懂了,很巧妙”他接过草稿纸,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江澈的手背。 两人俱是一顿。 一股微弱的电流仿佛从接触点窜开。江澈迅速收回手,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乔奕则摸了摸鼻子,感觉心跳也有些失控。 图书馆里依旧安静,但某种暧昧而青涩的气息,却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弥漫开来。 回去的路上,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经过一家新开的甜品店时,乔奕停下脚步。 “等我一下”他说完,不等江澈反应,就快步走了进去,不一会儿,他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纸盒出来,里面装着两块卖相很好的抹茶蛋糕。 “新品,买一送一。”乔奕将纸盒递到江澈面前,理由找得无比自然,“帮我解决一个?” 江澈看着那抹清新的绿色,又看看乔奕带着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在嘴边绕了一圈,最终变成了一个轻轻的:“……好。” 他接过纸盒,指尖感受到蛋糕盒底传来的微温。 “尝尝?”乔奕自己先拿起一块,咬了一大口,然后期待地看着他。 江澈在他的注视下,有些笨拙地打开盒子,拿起小巧的叉子,剜了一小点,送入口中,清甜微苦的抹茶味在舌尖化开,细腻绵密,是他很久没有尝过的、属于“甜”的滋味。 “……好吃”他轻声说,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那个笑容很淡,很短暂,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乔奕心里漾开层层涟漪。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江澈笑,不是礼貌的、僵硬的,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一点点满足的。 那一刻,乔奕觉得,就算前面是万丈深渊,他也要试着陪他走过去。 星光或许微弱,但已足够照亮彼此眼中,那一方小小的、正在悄然改变的天地。裂隙之中,微光终现。 然而,他们都明白,这缕光越是明亮,照出的,或许越是潜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阴影。 江澈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虑,便是明证。 那块抹茶蛋糕的甜味,仿佛在江澈的口腔里停留了很久,久到让他产生一种不真切的恍惚感。 他与乔奕在路口分开,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夕阳尽头,才转身走向那条熟悉的、通往家的昏暗小巷。 手中的空蛋糕盒变得有些烫手,这份突如其来的甜,与即将面对的家庭的沉闷,形成了过于尖锐的对比。 果然,刚进门,母亲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小澈,怎么又这么晚?你弟弟的竞赛辅导班都快结束了,你爸今晚加班,你去接一下他吧,顺路去菜市场买点菜回来” 命令式的口吻,理所当然的安排,甚至没有问他是否累了,是否还有自己的事情。 江澈沉默地站在玄关,看着鞋架上江烊那一排崭新昂贵的球鞋,和自己那双洗得发白的旧帆布鞋,胸口那块因为乔奕而短暂温暖的地方,迅速冷了下去,沉甸甸地往下坠。 “……好”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他没有回房间,只是将那个空蛋糕盒悄悄扔进了楼道口的垃圾桶,仿佛扔掉了一个不该存在的梦,然后,他转身,再次融入了渐深的暮色里。 去接江烊的路上,晚风带着凉意,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衣服,却只碰到冰凉的布料,乔奕的外套已经还回去了,那份短暂的温暖和庇护,也像被收回了一样。 接到江烊时,少年正和几个同学谈笑风生,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灿烂,看到江澈,他随意地挥挥手跑过来:“哥,你怎么来了?妈让你来的吧?走吧走吧,我饿了” 江澈看着他,弟弟的世界简单、明亮,充满阳光,是他永远无法触及,也无法理解的正常。 而他自己,则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苔藓,潮湿、阴冷,见不得光。 “嗯”他应了一声,接过江烊沉甸甸的书包,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哥,你今天怎么了?脸色好像更差了”江烊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问道,语气里有关心,但更多的是属于少年人的漫不经心。 “没事”江澈垂下眼睑。 “是不是学习太累了?跟你说别那么拼,像我一样劳逸结合嘛……”江烊絮絮叨叨地说着学校里趣事,江澈只是安静地听着,像一个沉默的影子。 买菜,回家,做饭。母亲一边帮忙,一边依旧念叨着江烊竞赛的种种,偶尔才会想起问他一句:“小澈,你最近……药按时吃了吗?感觉怎么样?” “……吃了,还好”江澈机械地回答着,手下切菜的动作不停,他不敢告诉母亲,那药物带来的更多是麻木,而非治愈。 他也不敢告诉她,今天有人请他吃了蛋糕,那短暂的甜,几乎让他落泪。 晚上,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书桌上摊开着习题,脑海里却不断回放着放学后的画面——乔奕递过蛋糕时带笑的眼睛,图书馆里指尖不经意的触碰,还有那把在雨中倾向他的伞。 贪恋像野草般疯长,而恐惧也随之膨胀。 他点开手机,屏幕停留在与乔奕的聊天界面,上面只有最基础的几条信息,是刚成为好友时系统自带的打招呼。 他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很久,想打一句“谢谢你的蛋糕”,或者问一句“明天还去图书馆吗?”,但最终,他还是逐字删除,关掉了屏幕。 他害怕。 害怕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回头 害怕自己贫瘠而混乱的世界,最终会消耗掉乔奕所有的耐心和光芒。 更害怕,当乔奕真正了解他的一切——他的病情,他的家庭,他内心深处的黑暗与不堪——之后,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那种被抛弃的预感,比从未得到过,更让他恐惧。 他蜷缩在床上,将脸埋进枕头里,试图阻隔外面世界的一切声音。抑郁的黑潮再次漫上,伴随着强烈的自我厌弃。 他不配,他不值得,他只会搞砸一切…… 他颤抖着再次服下助眠的药物,在药力带来的强制平静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梦里,依旧是光与影的交错,是乔奕转身离去的决绝背影。 第二天,乔奕敏锐地察觉到了江澈的不同。 那种昨天刚刚显露出的、细微的放松和生动,仿佛被一夜之间抽走了。江澈又变回了那个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的、沉默的壳。 甚至,比之前更加封闭。 在图书馆,乔奕试图像昨天一样与他讨论问题,江澈却只是飞快地给出答案,然后便低下头,不再有多余的交流,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江澈?”乔奕放下笔,声音里带着关切,“你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江澈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抗拒。 乔奕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睫毛,心里一沉。他猜到了可能的原因,是昨天的靠近太快了?还是……他家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沉默地陪在一旁,他能感觉到江澈周身竖起的那道无形墙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固。 放学时,乔奕依旧跟在他身边。走到那个熟悉的岔路口,江澈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头,看向乔奕,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还有一丝决绝。 “乔奕,”他的声音很轻,却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以后……你不用再陪我了。” 乔奕心头一震,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为什么?” “不为什么。”江澈避开他的目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们……不是一路人。你这样,会耽误你自己的时间,我……也会很困扰” “困扰?”乔奕重复着这个词,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看到了江澈眼底深藏的痛楚,那绝不仅仅是“困扰”那么简单。 “对,困扰”江澈狠下心,强迫自己说出违心的话,“所以,请你……离我远一点。” 说完,他不敢再看乔奕的表情,转身几乎是跑着冲进了那条昏暗的小巷,速度快得像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 乔奕僵在原地,看着那个仓皇逃离的背影,暮色将他的身影吞没。傍晚的风吹过,带着凉意,却比不上他此刻心底泛起的寒意,他没有立刻去追,只是望着江澈消失的巷口,眸色深沉如夜。 他看得出江澈在说谎,他也清楚地看到了江澈转身时,眼角那一点未来得及隐藏的水光,以及那双琥珀色瞳孔里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与挣扎。 “困扰?”乔奕低声重复,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那绝不是真话。 那更像是一只受惊的幼兽,在感受到危险时,用尽力气发出的、虚张声势的嘶吼 他几乎能想象到江澈跑回家后,会如何将自己更深地埋藏起来,或许会蜷缩在房间的角落,或许会无助地再次依赖那些药片。 想到那双总是盛满疲惫和难过的眼睛此刻可能正被泪水浸湿,乔奕的心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得发疼。 但他知道,此刻追上去,强行打破那道江澈自己竖起的壁垒,只会适得其反,将他推得更远。 他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更好的方式。 乔奕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躁和一丝被拒绝的涩意,转身,步伐坚定地离开了。 他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思考着下一步该如何靠近,强硬不行,那就换个更迂回、更温柔的方式。 江澈一路跑回家,冲进自己的房间,反锁了房门,他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刚才对乔奕说出那些话,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和力气。 巨大的愧疚感和失落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伤害了乔奕,伤害了那个唯一给他带来光亮的人。 可他能怎么办?他这样的人,就像一个满是裂痕的容器,靠近谁,最终都只会把谁也染上污秽,或者……让自己在对方可能的厌弃中彻底破碎。 母亲在门外询问他怎么了,他只含糊地应了声“累了”,便不再回应。 外面传来母亲无奈的叹息,然后是走向厨房的脚步声,伴随着对弟弟江烊学业关切的询问。 世界再次被隔绝在外,只剩下他自己,和这满室的清冷与孤寂,他爬到床边,从床底拖出一个蒙尘的画箱,他已经很久没有打开它了。 成为美术生,曾经是他灰暗人生中唯一一点属于自己的、微弱的梦想火光,但在确诊病情和家庭无形的压力下,这份热爱也渐渐被压抑,变得沉重。 他打开画箱,里面是排列整齐的颜料、各式各样的画笔,还有厚厚一叠画纸。 最上面一张,是未完成的作品,只有大片大片压抑的、混乱的深蓝与灰黑色块,像是在无声地呐喊。 他拿起一支炭笔,手指微微颤抖,却无法在干净的画纸上落下任何线条,内心翻涌的负面情绪堵塞了表达的通道,他烦躁地丢开炭笔,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乔奕的笑容,乔奕靠近时的温度,乔奕递过蛋糕时眼里的光……这些画面与自我厌弃的念头疯狂交织,撕扯着他。他贪恋那束光,却又被自己内心的黑暗灼伤。 这一夜,注定无眠。 第4章 无声的画笔 接下来的几天,江澈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与乔奕单独接触的机会。 他提前离开教室,绕远路去图书馆,甚至改变了放学回家的时间,在教室里,他始终低垂着头,将自己隔绝在一个无形的罩子里,对乔奕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 乔奕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没有像之前那样主动上前,他只是依旧每天来到图书馆,坐在那个熟悉的位置,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他不再试图和江澈说话,只是偶尔,会将自己觉得有用的参考资料,或者一本有趣的、与课堂无关的闲书,轻轻推到江澈的桌角。 起初,江澈会身体僵硬,对那推过来的东西置之不理,但乔奕很有耐心,第二天依旧会推过来一本新的,或者一张写着某道难题更简洁解法的纸条。 这种沉默的、不带压迫感的关注,像细雨,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干涸的土地。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班主任李老师走进教室,宣布了学校即将举办“青春·印象”主题艺术节的消息,鼓励有特长的同学积极报名,尤其是美术生,需要提交一幅主题创作。 “江澈”李老师目光温和地看向他,“你是我们班唯一的美术生,这次艺术节,希望你能拿出作品,为班级争光” 瞬间,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江澈身上,他身体猛地一僵,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讨厌这种被众人注视的感觉,这让他感到窒息,尤其是,他能感觉到斜后方那道格外专注的视线。 “……好”他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地应了下来,这更像是一种无法推脱的任务,而非展示才华的机会。 放学后,江澈没有立刻去图书馆,而是独自一人来到了学校那间老旧的美术教室。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特殊气味。 画架上覆盖着防尘布,静物台上散落着一些石膏几何体。 他走到一个靠窗的画架前,掀开防尘布,铺开画纸,主题是“青春·印象”,多么光明,多么充满希望的词汇,他的青春是什么?是诊断书上冰冷的字眼,是家庭里无声的忽视,是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荒芜,是……那个他不敢靠近、却又无法忽视的,名为乔奕的光源。 他拿起铅笔,对着空白的画纸,却久久无法下笔。那种熟悉的、表达受阻的感觉再次袭来。 脑海里有无数混乱的色块和线条在冲撞,却无法汇聚成清晰的图像。焦虑感开始攀升,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就在这时,美术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江澈警觉地回头,看到乔奕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形轮廓显得有些模糊。 “李老师说你可能在这里”乔奕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走近,只是倚在门框上,“需要模特吗?” 江澈愣住了,握着铅笔的手指收紧。 乔奕看着他,眼神坦诚而干净:“我看你好像没什么灵感‘青春·印象’……也许看着我,能画出来点什么?”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就坐在这儿,不说话,不打扰你” 他的提议太过出乎意料,以至于江澈一时忘了拒绝,或者说,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他渴望将眼前这个少年画下来,用线条和色彩去记录这份他不敢拥有的美好。 乔奕没有等他回答,便自顾自地走到教室另一头的窗边,找了个高脚凳坐下,他侧对着江澈,目光望向窗外操场上奔跑的身影,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流畅的下颌线和挺拔的鼻梁,整个人像一幅动态的、充满生命力的剪影。 他没有再看江澈,仿佛真的只是一个供人写生的静物。 美术教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喧闹。 江澈看着逆光中的乔奕,看着他被光影分割得异常清晰的侧影,那股堵塞的灵感,似乎找到了一丝缝隙。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将目光投向画纸,铅笔尖终于颤抖着,落下了第一笔。 线条起初是生涩的,犹豫的,但渐渐地,随着他一次次抬头确认那光影的轮廓,笔下线条变得流畅起来。他画得很专注,暂时忘记了那些纷扰的情绪,忘记了自我厌弃,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画笔与纸张的摩擦声,以及那个坐在光里的少年。 他没有画乔奕具体的五官,而是专注于捕捉那瞬间的光影、轮廓和氛围,画纸上,一个少年的侧影在逆光中显得有些不真实,光芒从他周身溢出,仿佛他本身就是一个发光体,驱散了画中大部分的阴暗,只在边缘留下一些深邃的、却不再令人绝望的灰色调。 这不仅仅是写生,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倾诉和情感的宣泄。 乔奕始终安静地坐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能感受到江澈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那目光不再是躲避和恐惧,而是带着一种专注的、近乎虔诚的审视。 他知道,江澈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尝试着重新与他建立连接,哪怕这种连接,是通过无声的画笔。 当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收拢,教室内的光线变得昏暗时,江澈终于停下了笔。 他怔怔地看着画纸上那个笼罩在光晕中的身影,有些恍惚。这是他这段时间以来,画出的第一张完整的、带着某种明确情感倾向的画作。 乔奕这时才从高脚凳上下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他没有走过来看画,只是看着江澈,轻声问:“画完了吗?” 江澈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这一次,他没有立刻躲开。昏暗的光线里,他的眼睛像被水洗过的琥珀,清澈见底,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完成画作后的释然,有被窥见内心的无措,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 “那走吧,天快黑了”乔奕的语气依旧自然,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那几天的冷战与隔阂。 江澈默默地收拾好画具,将那张画小心地卷起来,握在手中。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美术教室,融入走廊的昏暗与寂静,没有多余的言语,但某种冻结的东西,似乎在画笔的沙沙声中,悄然融化了。 江澈握着那卷画纸,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细微的纹理,以及炭笔线条留下的、几不可查的凸起,它不再是单纯的一幅画,更像是一个刚刚被窥见、尚需隐藏的秘密,他和乔奕沉默地走在被暮色浸染的校园小径上,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乔奕很体贴地没有提出要看那幅画,他甚至没有过多地谈论刚才在画室的事,只是像往常一样,说着一些学校里无关紧要的闲闻,语气轻松自然,仿佛他们之间那几天的刻意疏远从未发生过。 这种态度让江澈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他偷偷用余光瞥向身边的乔奕,夕阳的余晖给他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那双总是带着飞扬神采的眼睛,此刻也显得格外沉静。 他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愿意一动不动地坐那么久,只为了当他的模特?这些问题在江澈心里盘旋,他却不敢问出口。 “艺术节的画,”乔奕忽然开口,打断了江澈的思绪,他侧过头,眼神温和,“就画你刚才画的那张,怎么样?” 江澈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将画纸攥得更紧 “……那只是速写练习”他低声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将那幅充满了个人情感投射的画公之于众?他做不到。 “我觉得很好,”乔奕的语气很诚恳,“虽然我没看到全貌,但感觉……很有力量。”他斟酌着用词,“不是那种口号式的青春,更像是一种……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的生命力” 挣扎着破土而出……江澈的心被这个词组猛地击中,乔奕看懂了,即使他没有看到画,他也透过那短暂的创作过程,捕捉到了他试图表达的内核,一种被理解的战栗感顺着脊椎爬升,让他鼻尖微微发酸。 “……我再想想。”他没有再直接拒绝,这对他而言已经是极大的让步。 乔奕笑了笑,不再强求 “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说” 走到分别的路口,江澈停下脚步,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依旧很轻:“今天……谢谢” 谢谢你没有追问,谢谢你的安静陪伴,谢谢你看懂了我的画,也……谢谢你还愿意靠近这样的我。 乔奕看着他低垂的脑袋和微微发红的耳尖,心里软成一片。“不客气,江澈”他叫他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清晰,“明天见” “明天见”江澈轻声回应,然后转身,走进了巷口。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仓皇,虽然依旧有些沉重,但握着画纸的手,却仿佛有了些许温度。 回到那个压抑的家,江澈径直钻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将那卷画纸小心地展开,用磁铁固定在墙上。 昏暗的灯光下,画中那个逆光的剪影仿佛活了过来,静静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驱散了一室清冷。 他坐在床沿,久久地凝视着画,乔奕说得对,这幅画里确实有他平时作品中罕见的、挣扎求生的力量。是因为描绘的对象是他吗?因为他是他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源,所以连带着笔触也沾染上了那份炽热? 母亲在门外叫他吃饭,他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出去,他拿出速写本,翻到新的一页,铅笔在指尖转动,脑海中不再是空无一物的苍白,而是乔奕各种生动的模样——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的,图书馆里蹙眉思考的,递给他蛋糕时眉眼带笑的,还有今天在画室里,安静坐在光里的…… 笔尖开始不由自主地在纸上滑动,线条流畅而肯定。一幅幅生动的素描跃然纸上,不再是压抑的色块,而是充满了动态和细节。 他画得入了神,连弟弟江烊推门进来都没立刻察觉。 “哥,你在画什么?”江烊好奇地凑过来。 江澈猛地合上速写本,动作快得近乎慌乱“没什么,随便画画”他掩饰道,心跳如擂鼓。 江烊撇撇嘴,也没多问,只是催促道:“妈让你快点吃饭,菜都凉了。” “知道了,马上”江澈将速写本塞到枕头底下,深吸一口气,才起身走出房间,餐桌上,依旧是围绕着江烊学业的话题,他沉默地吃着饭,味同嚼蜡,心思却早已飞回了房间,飞到了那本藏着秘密的速写本上。 他知道这很危险,他将乔奕的样子刻印在画纸上,也等同于将他更深地刻进了心里,这份隐秘的、日益增长的情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既带来微弱的甜,也带来窒息的恐惧。 但他控制不住,绘画是他唯一的出口,而当这个出口与乔奕联系在一起时,便产生了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接下来的几天,江澈的生活似乎进入了一种新的节奏,他依旧沉默,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死气沉沉,他开始更加频繁地使用那个速写本,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用画笔记录下关于乔奕的点点滴滴。 艺术节的创作也有了方向,他没有选择那幅逆光剪影,而是开始构思一幅新的、更隐晦也更能表达他内心复杂情感的作品。 他依旧会去图书馆,乔奕也依旧在那里,他们之间的关系恢复到了冷战之前的状态,甚至比之前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默契,乔奕不再刻意寻找话题,但他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递上一瓶水,或者分享一道难题的巧解。 他像一道稳定而温暖的光源,持续地、耐心地照耀着江澈那片荒芜的世界。 江澈开始习惯这份陪伴,甚至开始隐隐期待,他会因为乔奕一个赞许的眼神而心跳加速,也会因为乔奕偶尔和别的同学说笑而感到一丝微妙的、连自己都未曾明晰的酸涩。 但两人不知道的是一种微妙而持久的平衡,在他们两个之间悄然建立。 江澈没有再刻意躲避,但也并未主动靠近,他像一只谨慎的、刚刚经历过惊吓的动物,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安全距离,观察着,试探着。而乔奕,则展现出惊人的耐心和洞察力。 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灼人的热情强行闯入,而是化作了一道恒定、温暖的背景光,无声地存在着。 图书馆的角落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栖息地,乔奕依旧会坐在江澈对面,但他看的书变得杂了起来,有时是艰深的竞赛题集,有时是晦涩的哲学著作,有时甚至是一本轻松的游记。 他不再总是试图与江澈进行学业上的交流,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互不打扰,却又奇异地共享着同一片宁静的空气。 偶尔,乔奕会从书中抬起头,目光落在对面低垂的眼睫上,江澈画画时的神态与平时完全不同,那是一种摒除了所有外界干扰的、极度专注的沉静。 他的手指握着画笔(有时是铅笔,有时是炭笔)时,会变得异常稳定,线条在纸上游走,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食叶,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 乔奕注意到,江澈开始频繁地使用那个厚厚的速写本,他并不知道里面画的是什么,但他能感觉到,那对本就沉默的江澈而言,是一个更为隐秘和重要的世界,他尊重那个世界的边界,从不贸然窥探。 有时,江澈会遇到瓶颈,画笔会长时间地停滞在空中,眉头微蹙,眼神里透露出烦躁和无助,每当这时,乔奕并不会出言指导——那并非他所长——他只会极其轻微地动一下,比如轻轻合上自己正在看的书,或者端起水杯喝一口水。 这些细微的声响,仿佛一个善意的提醒,将江澈从僵硬的思维困境中暂时拉出来,让他得以喘息,然后换一个角度重新开始。 这种无声的陪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它无声地告诉江澈:我在这里,我看着你,但我不会干涉你。 放学后的同行也成了惯例,他们依旧在那个岔路口分手,乔奕依旧会目送江澈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但分别时,那声“明天见”里,似乎多了一些心照不宣的、实实在在的期待。 江澈开始留意到乔奕更多不为人知的细节 比如他思考时会无意识地用指尖轻敲桌面,节奏稳定;比如他其实不喜欢喝太甜的饮料,偏好纯粹的矿泉水和无糖茶;比如他看似随和,骨子里却有着极强的原则性和领导力,在篮球场上一个手势就能让队友信服……这些细节像一块块拼图,逐渐拼凑出一个更立体、更真实的乔奕,不再仅仅是“天之骄子”那样一个模糊而耀眼的概念。 他也开始在自己的速写本里,不自觉地记录下这些细节,不再是完整的肖像,而是一个个生动的局部——敲击桌面的修长手指,仰头喝水时滚动的喉结,阳光下微微眯起的眼睛,甚至是他书包上那个有些磨损的挂件……这些画作带着偷窥般的私密感,却也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 绘画,成了他理解乔奕、靠近乔奕的另一种无声的语言。 然而,情绪的海洋从未真正平静,某些清晨,江澈会感到一种无缘无故的沉重,仿佛胸口压着巨石,连呼吸都变得费力,他会比平时更加沉默,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反应。 这种时候,乔奕会变得更加安静,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默默地将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偶尔递过去一颗剥好的糖,或者一张干净的、柔软的纸巾。 他没有问“你怎么了”,也没有说“振作点”。他只是用行动表明:无论你处于何种状态,我都在这里接受。 江澈有时会接过那颗糖,舌尖弥漫开的细微甜味,像黑暗中一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勉强维系着他与这个世界的连接,有时,他则会毫无反应,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低落里,乔奕也不介意,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这种接纳,比鼓励更让江澈感到安心,他不需要在乔奕面前伪装“正常”,这对他而言,是另一种形式的救赎。 与此同时,关于艺术节创作的构思也在江澈心中缓慢酝酿,他没有急于动笔,而是在速写本上画了大量的草图,尝试不同的构图和表现形式。那幅逆光中的乔奕给了他灵感,但他不想简单地复制。 他想画一种感觉,一种在冰冷绝望的缝隙中,依然固执地追寻光、并被光微微照亮的复杂感受,这对他而言,是一次将内心世界外化的巨大挑战。 日子就这样在画笔的沙沙声、翻书的轻响、无声的陪伴和偶尔的情绪低谷中,如水般流过,看似平淡,实则暗流涌动。 江澈心中的荒原,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却不可逆转的速度,被这点点滴滴的微光浸润着。冰层在融化,虽然缓慢,但裂缝已然清晰。 乔奕看着江澈笔下渐渐增多的、带着生活气息的画作,看着他偶尔因为捕捉到一个满意细节而微微发亮的眼睛,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他知道,这是一场漫长的跋涉,他正在一点点靠近那颗被厚重盔甲包裹着的、敏感而柔软的心。 艺术节的日子一天天临近,空气中也仿佛多了一丝躁动的因子。 校园里关于各类节目的讨论渐渐多了起来,但对于江澈而言,这种氛围更像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他的画作进展缓慢,那种想要表达的、在绝望与希望之间挣扎的复杂感受,始终难以用确切的视觉语言完美捕捉。 他撕掉了好几张不满意的草图,烦躁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呼吸也开始变得有些急促,就在负面情绪即将淹没他的时候,一杯温热的、散发着淡淡茉莉香气的茶被轻轻放在了他的画纸旁。 江澈抬起头,对上乔奕平静的目光。 “别急,”乔奕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时间还够” 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是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一只沉稳的手,按住了他即将失控的情绪,江澈看着那杯氤氲着热气的茶,又看了看乔奕那双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眼睛,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的焦躁,竟真的慢慢平息了下来。 他端起茶杯,温热透过杯壁传递到微凉的指尖,他小口啜饮着,茉莉的清香在口腔中弥漫,带着一丝微苦,回甘却悠长,他忽然意识到,乔奕甚至记住了他不喜欢喝太甜的东西。 这种被细致入微地关注着、理解着的感觉,让他心头泛起一阵酸涩的暖流,他重新拿起画笔,不再执着于所谓的“完美表达”,而是尝试着更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画出那些混乱的、矛盾的,却无比真实的情绪碎片。 乔奕看着他再次沉浸到创作中,紧绷的侧脸线条柔和了些许,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自己的书本上,他就像一个耐心的守护者,在江澈即将被内心风暴卷走时,适时地抛下锚点,让他得以稳住船身。 这天放学,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雨丝,乔奕撑开伞,依旧将大部分空间倾向江澈,两人并肩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有雨点敲击伞面的声音,像一首单调却安宁的背景乐。 走到那个熟悉的岔路口,江澈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道别,他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从书包里拿出那个厚厚的速写本,翻到其中一页,递到了乔奕面前。 那是一张极其快速的动态素描,画的是乔奕在篮球场上跃起投篮的瞬间,线条飞扬洒脱,充满了力量感和运动的美感,将少年人特有的蓬勃生命力捕捉得淋漓尽致。 乔奕愣住了。 他没想到江澈会主动给他看他的画,更没想到画的是自己,画中的他,是他自己都未曾留意过的、充满锐气和活力的模样。 “……画得不好”江澈见他久久不语,有些窘迫地想要收回本子。 “不,”乔奕伸手轻轻按住了本子边缘,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画得很好,非常好,江澈,你把我画得……比我本人还要好” 他的肯定真诚而毫无保留,像一束强光,瞬间穿透了江澈层层的自卑和不安,江澈的脸颊迅速漫上一层薄红,他飞快地抽回速写本,抱在怀里,声音细弱蚊蝇:“…...我走了”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和巷口的阴影中。 乔奕站在原地,看着江澈消失的方向,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他能感觉到,江澈紧闭的心门,又被他撬开了一丝缝隙。 这一次,是江澈主动的。 雨还在下,乔奕的心情却如同被雨水洗过的晴空,明朗而畅快。 他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正在以毫米为单位,缓慢而坚定地缩短着 第5章 三年之约 自那天分享素描之后,江澈和乔奕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一种微妙的亲近感,在无声的默契中悄然滋生 江澈似乎不再那么抗拒乔奕的靠近,在图书馆,他偶尔会在画累了的时候,抬起头,目光与乔奕的对上,不再立刻惊慌地移开,而是会停留一两秒,然后才略显不自然地垂下眼睑,他甚至开始会在乔奕推过来参考资料或纸条时,也将自己觉得乔奕可能感兴趣的、关于军事或物理的杂志文章,轻轻推回去。 这是一种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回应,却让乔奕倍感珍惜。 乔奕也开始更直接地参与到江澈的艺术节创作中,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安静的陪伴者,有时会就画面的构图、光影的处理,提出一些来自外行却充满直觉性的看法。 “这里,是不是太满了一点?”他指着画面上方一大片浓重的深灰色块。 “或许……可以留一点缝隙,让光透进来?”他补充道,语气带着试探。 江澈顺着他的指尖看去,沉思片刻,竟然真的拿起刮刀,小心翼翼地在那片灰色中刮擦出几道细微的、透着底层浅色颜料的痕迹。瞬间,那片压抑的区域仿佛有了呼吸,变得生动而富有层次感。 他惊讶地看向乔奕,眼中带着一丝钦佩。乔奕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瞎说的,你觉得不行就……” “很好”江澈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带着肯定,“谢谢” 乔奕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痒痒的,暖暖的,他喜欢这种被需要、被认可的感觉,尤其是在江澈的世界里。 然而,生活的晴空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这天课间,江澈去水房接水,回来时,听到班里几个女生正围在一起兴奋地讨论着什么,隐约听到了乔奕的名字。 “……乔奕真的好帅啊,打球的样子简直迷死人了!” “是啊是啊,而且听说他家境超好的,他爸爸是那个乔氏集团的……” “关键是成绩还那么好!简直完美!” “诶,你们说,他会不会有喜欢的人了?我看他最近好像总跟那个新来的转学生江澈在一起?” “江澈?不会吧……他看起来好阴郁哦,而且听说他……” 后面的话,江澈没有听清,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站在教室后门,进退维谷,手里的水杯变得沉重无比。 “阴郁”……“听说”…… 这些词汇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刺穿了他这些天因为乔奕而建立起来的、脆弱的保护壳,巨大的羞耻感和自卑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些女生在背后议论他时,脸上可能带着的同情、好奇,或者……鄙夷。 是啊,他这样的人,阴沉、古怪、还有病,怎么配站在那样耀眼的乔奕身边?他只会成为乔奕完美人生中的一个污点,一个被人议论和嘲笑的话柄。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教室门口,连水都忘了接,他躲进了教学楼最僻静的楼梯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着,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刚才在教室里感受到的那一点点暖意,瞬间被现实冰冷的洪流冲刷得干干净净。 乔奕发现江澈不见了,水杯孤零零地放在桌上。他皱了皱眉,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他找了出去,最终在昏暗的楼梯间找到了蜷缩在角落里的江澈。 看到江澈煞白的脸色和空洞的眼神,乔奕的心猛地一沉,他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声音放得极轻:“江澈?怎么了?” 江澈抬起头,看到是他,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一种近绝望的疏离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地摇了摇头,将脸埋进了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 乔奕看着他这副模样,心疼得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他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能猜到,一定又是那些无形的、来自外界的压力和恶意揣测,击垮了江澈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信心。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身边,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江澈不停颤抖的、单薄的背上。 “没事了,”他低声说,声音沉稳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在这里。” 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校服传递过来,像一个小小的暖炉。江澈没有躲开,也没有回应,只是无声地流泪,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宣泄出来。 楼梯间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味道,乔奕就这样安静地陪着他,他的手,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拍在江澈的背上,那稳定的节奏,像海浪轻抚沙滩,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坚定地提供着支撑,仿佛在告诉江澈:你可以崩溃,可以脆弱,我在这里接着。 江澈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他依旧把脸埋在膝盖里,不敢抬头,巨大的羞耻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不仅在别人眼中是“阴郁的怪胎”,现在还在乔奕面前露出了如此狼狈不堪的一面。 “对……对不起……”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从臂弯里闷闷地传出来。 “为什么要道歉?”乔奕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责备或厌烦,“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江澈紧锁的心防,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你没错”在家里,他的情绪波动是“不懂事”,他的沉默是“性格孤僻”,他的病是“想太多”他习惯了将所有问题的根源归咎于自己。 “她们……她们说的对……”江澈的声音颤抖着,“我……我只会给你带来麻烦……和我在一起,你会被议论……” 乔奕拍着他后背的手顿了顿,随即更加用力了一些,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江澈,抬起头,看着我” 江澈身体一僵,犹豫了很久,才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了头。 昏暗的光线下,他脸上泪痕交错,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浅琥珀色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像被雨水打湿的琉璃,脆弱得不堪一击,这副样子让他感到无比难堪,下意识地又想躲闪。 乔奕却伸手,用指腹非常轻柔地擦过他眼下未干的泪痕,他的指尖温热,动作小心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听着,”乔奕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深邃而专注,像是要望进他灵魂深处,“别人说什么,我一点都不在乎,我乔奕想和谁做朋友,想对谁好,是我自己的事,轮不到任何人来指手画脚” 他的话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的张扬和笃定,却奇异地充满了力量。 “你不是麻烦”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从来都不是” 江澈怔怔地看着他,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紧紧包裹住了,乔奕的眼神太真诚,太坚定,里面没有丝毫的虚伪或怜悯,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相信了,相信自己或许真的没有那么糟糕。 然而,根植于心底的自卑和恐惧不是几句话就能轻易驱散的,他低下头,避开那过于灼人的视线,声音微弱:“可是……我……” “没有可是”乔奕打断他,语气放缓了些,“如果你觉得不自在,那我们就暂时不去教室,快上课了,我们去天台透透气,好不好?” 他没有给江澈拒绝的选项,而是用一种引导的方式,给了他一个逃离当前困境的出口。 江澈沉默地点了点头。 乔奕率先站起身,然后向他伸出了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干净修长,带着邀请和支撑的意味。 江澈看着那只手,内心再次天人交战,最终,对乔奕那一点点可怜的依赖和贪恋,战胜了退缩的念头,他迟疑地、慢慢地将自己冰凉的手指,搭在了乔奕温热的掌心。 乔奕轻轻收拢手指,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掌心相贴的触感短暂却清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窜过两人的四肢百骸。 乔奕很快松开了手,仿佛那只是一个自然的帮助动作,他率先走上楼梯,江澈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刚才的痛哭消耗了他太多精力,此刻只剩下疲惫和一种虚脱后的茫然。 教学楼的顶层天台,平时很少有人来,推开沉重的铁门,带着凉意的风瞬间涌来,吹散了楼梯间的沉闷,天空是雨后初霁的淡蓝色,高远而清澈。 乔奕走到天台边缘,手搭在围栏上,望着远处,江澈则靠在不远处的水塔阴影下,抱着膝盖坐下,将脸埋进去一半,只露出一双眼睛,悄悄地望着乔奕的背影。 风吹起乔奕额前的碎发,校服外套被吹得微微鼓动,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棵挺拔的白杨,充满了生命力和一种让人安心的稳定感。 “江澈”乔奕没有回头,声音随风飘过来,“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你相信,你很好,真的,你画画时的样子,像是在发光” 江澈的心猛地一跳,将脸埋得更深了,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也许我现在说的,你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接受,”乔奕继续说道,声音很平静,“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你只需要知道,无论你怎么推开我,我都会在这里,这不是你的负担,是我的选择” 他的话语,像这天台上的风,不急不躁,却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一点点渗透进江澈冰封的世界。 江澈没有回应,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他依旧靠着水塔,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轻声说:“……我会努力,不成为你的麻烦” 这句话让乔奕心头一涩,他知道,江澈并没有真正接受他的说法,只是选择将这份“好意”当作一份需要小心翼翼偿还的恩惠,他转过身,走到江澈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 “江澈,我们做个约定,好吗?”乔奕的眼神无比认真,像是在许下一个郑重的誓言。 江澈抬起眼帘,眼中带着疑惑与未散的泪光。 “在高中这三年,”乔奕一字一句,清晰而沉稳地说道,“我们就做彼此最重要、最好的朋友,我陪着你,你也试着依赖我,我们不急,一切都等毕业以后再说” 这是他权衡之后,能给出的最郑重的承诺,也是一道清晰的、安全的界限,这道界限,既是给江澈的安全区,让他不必在背负病情和学业压力的同时,再过早地背负“恋爱”的负担;也是乔奕对自己的一种告诫——真正的守护,是尊重、耐心与等待。 江澈愣住了,他没想到乔奕会如此直接地划下这条线。“最好的朋友”……这个词对他来说陌生又温暖,这意味着一种稳定的、被允许的、可以正大光明拥有的关系。 他内心深处那点对乔奕朦胧的、不敢言说的贪恋,被巧妙地安抚和收纳了起来,找到了一个看似安全的位置。 他看了乔奕很久,似乎在确认他眼中的真诚,最终,他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好” 这个“三年之约”,成了两人之间新的、坚实的基石。 天台的风吹过,带着雨后清新的草木气息。乔奕看着他,露出了一个安抚的、干净的笑容,然后在他身边坐下,没有再说话。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天台上,一个望着远方,一个悄悄地看着对方的侧影。刚才的狂风暴雨仿佛骤然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的默契与安宁。 江澈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感受着身边人传来的稳定气息,恐惧和自我厌弃并未消失,它们依旧盘踞在心底的角落,但此刻,在这片由乔奕构筑的、短暂的晴空下,他允许自己,稍微贪恋一下这份带着薄荷糖清香的、名为“友谊”的守护。 那个在天台上许下的“三年之约”,像一道无形的结界,既划定了一条清晰的界限,又为两人之间那种汹涌却无处安放的情感,找到了一个被允许存在的安全空间。 从那天起,一切似乎都没变,但一切又都不同了。 乔奕依旧是那个耀眼的存在,但他在江澈身边时,身上那种过于灼人的侵略性悄然收敛,化作了一种更为持久和稳定的温暖,他不再需要刻意寻找“顺路”或“恰好”的理由,陪伴江澈去图书馆、在体育课为他隔开人群、放学同行至巷口,都成了心照不宣、理所当然的日常,只是,这种陪伴里,多了一份沉静的守护,少了一丝令人不安的试探。 而江澈,在明确了自己“最好的朋友”这个身份后,内心的挣扎和负罪感奇迹般地减轻了许多。 他不再需要时时刻刻警惕自己是否“越界”,是否“贪心”,他可以更坦然地接受乔奕的好,甚至……开始尝试着,用自己笨拙的方式去回应。 比如,他会记住乔奕偶尔提起的、想买却一直没空去买的那本绝版军事杂志,然后在某个周末跑遍半个城市的书店,悄悄放在他的桌肚里。 比如,他会更认真地倾听乔奕谈论他热爱的篮球和复杂的物理题,即使听不懂,也会努力捕捉他话语里的兴奋与专注,然后在自己的速写本上,画下他眉飞色舞的侧脸。 再比如,在一个乔奕因为连续熬夜准备竞赛而趴在课桌上小憩的午后,江澈会犹豫很久,最终鼓起勇气,拿起自己挂在椅背上的薄外套,动作轻缓得如同对待一个易碎的梦,小心翼翼地披在乔奕的肩上。 乔奕其实并没有睡着。 在江澈靠近的那一刻,他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带着淡淡颜料和干净皂角的气息,他感觉到那件还带着江澈体温的外套落在肩上,感觉到江澈的手指在收回时,几不可查地擦过他的发梢,他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一股酸涩而汹涌的暖流瞬间冲遍四肢百骸。 但他没有动,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他享受着这份江澈主动给予的、小心翼翼的关怀,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的旅人,终于等到了一滴甘霖。 他维持着假寐的姿势,直到江澈以为他睡着,重新坐回位置拿起画笔,那细微的、令人安心的沙沙声再次响起,乔奕才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悄悄弯起了嘴角。 这是一种全新的、美妙的平衡。 他们之间流动着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乔奕能从一个微蹙的眉头读懂江澈情绪的低谷,及时递上一颗剥好的糖或一句不着边际的闲聊来分散他的注意力;江澈也能从乔奕揉太阳穴的小动作里看出他的疲惫,然后默默把他水杯里凉掉的水换成温热的。 他们谈论未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混合着迷茫与憧憬的语气,乔奕说起想成为律师,眼里有光;江澈则低声描述他想考的美院,语气向往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确定。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将对方明确规划进自己的未来蓝图里,但每一次对话,每一个眼神,都仿佛在无声地确认:你会在。 当然,暗流从未真正消失。 江澈的病情依旧像潜藏的潮汐,周期性地席卷而来。在某些灰暗的日子里,他会重新变得沉默,隔绝一切交流,包括乔奕,但不同的是,乔奕不再像最初那样感到无措和焦虑,他学会了安静地守在一边,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只是存在,不去打扰,等待那片阴霾自己过去。 而外界的目光和议论,也并未因他们的“约定”而停止,只是乔奕用他更坦然、更强势的态度挡了回去。 当有人半开玩笑地问起他和江澈的关系时,他会坦荡地回答:“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有问题?” 他的坦荡,反而让那些恶意的揣测失去了滋生的土壤。 日子就在这种夹杂着细碎温暖、无声默契、偶尔阴霾与外部压力的节奏中,如水般流过,高一学年,在画笔的沙沙声、翻书的轻响和两人日渐深厚的羁绊中,悄然走向尾声。 他们都在这个名为“友谊”的安全区里,疯狂而克制地生长着对彼此的依赖与情感,那根名为“三年”的弦,既是一种束缚,也成了一种让人安心的承诺。 他们都在等待着,等待时间将这份过于厚重的情感酝酿得更加醇厚,等待毕业那道界限的来临。却不知道,命运早已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拧紧了发条。 第6章 秋日围巾 深秋的榕城一中,梧桐叶已落了大半,夏天刚过但空气里还残留着夏天的余温。 课间时分,乔奕从教室后排走到江澈座位旁,随手放下一本笔记本。 “物理笔记”他的语气很自然,“最后两道大题,我整理了更简单的解法。” 江澈抬起头,浅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他翻开笔记本,乔奕挺拔的字迹铺满纸页,重点处还用红笔做了标记。 “谢谢”他轻声说,指尖在纸页上停留片刻。 “客气什么”乔奕倚在桌边,目光落在江澈摊开的速写本上,“又在画什么?” 江澈下意识想合上本子,但动作在半途停住,他慢慢将本子转过去,上面是窗外梧桐树的速写,枯叶飘零的姿态被捕捉得格外生动。 “很好看”乔奕的称赞很简洁,却让江澈耳根微热。 放学后的图书馆,他们依旧坐在靠窗的老位置,但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乔奕不再需要找借口同行,江澈也不再为他的陪伴感到不安。 “这道题”江澈罕见地主动开口,笔尖轻点数学练习册,“辅助线应该画在哪里?” 乔奕凑近看了看,拿起铅笔在草稿纸上画出示意图:“从这里连接,构造相似三角形。” 他的讲解清晰直接,没有任何不耐烦,江澈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 当乔奕讲到关键步骤时,他会抬眼看向对方专注的侧脸,又很快垂下视线。 “懂了?”乔奕放下笔。 “嗯”江澈轻声应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 十一月的雨来得突然。放学时,江澈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雨幕微微蹙眉。 “一起走”乔奕撑开伞,很自然地把伞倾向他那边。 两人并肩走入雨幕,伞面在江澈头顶撑出一小片晴空,走到巷口,乔奕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纸袋: “这个给你” “是什么?” “围巾,买一送一的,我用不上这个颜色”乔奕摸了摸鼻子,又解释道,“我妈非要买,我用不上这种颜色。” 江澈打开纸袋,是条柔软的灰色羊毛围巾,他捏着围巾,指尖微微发颤。 “太贵重了……” “你就当是朋友的心意”乔奕打断他,“明天见” 江澈攥紧了围巾,冰凉的手指感受到羊毛的暖意,他低下头,声音很轻:“谢谢”这份心意被他小心收藏。 第二天,江澈把一个仔细卷好的画筒放到乔奕桌上,里面是他用了好几个晚上完成的肖像 “给你的”他的声音很轻,“画得不好……” 乔奕打开画筒,是一幅他的肖像,画中的他靠在窗边看书,阳光落在肩头。 “画得很好,我很喜欢”乔奕小心地卷起画,“我会好好收藏。” 流言偶尔还会传来,有次在篮球场边,几个男生冲着乔奕挤眉弄眼: “奕哥,你家小跟班又来了?” 正准备走过去的江澈脚步猛地顿住,脸色瞬间苍白,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乔奕却像是没听到那些话里的潜台词,转身,很自然地揽住江澈的肩膀对着那几个男生笑骂:“滚蛋!我兄弟给我拿水,用得着你们操心?”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语气坦荡无比,没有任何犹豫或暧昧,那只揽在江澈肩上的手温暖而有力,像一道坚固的屏障,将那些意味不明的目光全部隔绝在外。 直到走出很远,乔奕才松开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很自然地岔开话题:“晚上想吃什么?我妈做了糖醋排骨,非让我带给你尝尝。” 江澈悬着的心缓缓落回原地。他看着乔奕平静的侧脸,那股被庇护的安全感再次包裹了他。 “都好。”他轻声回答。 秋意越来越浓。某个周末午后,乔奕发现江澈一个人坐在空教室里,对着窗外发呆。 “怎么了?”他在他身边坐下。 江澈沉默很久,才轻声说:“下周要开家长会。” 乔奕明白了。江澈的父母很少来学校,他们的注意力永远在更优秀的弟弟身上。 “我妈会来,”乔奕说,“她一直想见见你。” 江澈怔住,浅色的眼睛里泛起涟漪。 “为什么……” “因为我说,”乔奕笑了笑,“我交了个很厉害的朋友” 这个秋天,因为有了彼此的陪伴,梧桐叶飘零的姿态都显得不再那么寂寥。江澈还是会情绪低落,但乔奕总能用最自然的方式把他拉回来。一条围巾,一幅画,一把总是倾向他的伞——这些细碎的温暖,正在悄悄改变着什么。 学期快过半时,乔奕在收拾书包时状似随意地问: “期中考后要不要一起去吃学校附近新开的面馆?” 江澈看着他,轻轻点头:“好” 考试那天,江澈走进考场时,脸色比平时更苍白几分,乔奕在他经过时,轻轻用笔帽碰了一下他的手背,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眼神,带着无声的鼓励。 然而,考试结果出来那天,江澈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数学和物理的分数,远远低于他的预期,甚至比转学前的成绩还要差。 当那张薄薄的纸片传到江澈手中时,他的指尖瞬间冰凉,数学和物理卷首那鲜红的分数,远低于他的预期,甚至比转学前还要糟糕。 他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周围的喧嚣——同学们或兴奋或沮丧的讨论,都变成了模糊的、遥远的背景音。他只看得见那刺眼的数字,它们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也烫在他的心上。 一种熟悉的、冰冷的绝望感,顺着脊椎慢慢爬升,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果然……还是不行,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达到正常的标准。 他没有去吃午饭,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图书馆,乔奕在老地方没等到人,找了一圈,最后在几乎无人的美术教室角落找到了他,江澈蜷缩在几个画架后面,抱着膝盖,脸深深埋在臂弯里,单薄的背脊微微弓起,像一个受伤后试图把自己藏起来的小动物。 乔奕的心揪了一下,他放轻脚步走过去,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在他身边席地而坐,挨着他,共享这一小片寂静与阴凉。 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云都移动了几分,江澈才发出闷闷的、带着湿气的声音,破碎不堪:“……我很差劲,对不对?” “一次考试而已”乔奕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敷衍或轻视,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我明明很认真了……”江澈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无助和自我厌弃,“为什么还是这样……我根本……什么都做不好……” 那些被压抑的、关于病情、关于家庭、关于自身价值的负面情绪,似乎都借着这次考试失利的缺口,凶猛地决堤而出。 乔奕沉默地听着,没有打断,等他剧烈的情绪稍稍平复,才站起身,他走到静物台前,拿起一个白色的石膏立方体,又抽了几张干净的素描纸和一支炭笔,回到江澈身边。 “手”他把笔塞进江澈冰凉僵硬的手里,又将石膏体放在他面前一个倒置的画凳上,“画它” 江澈茫然地抬起头,眼眶和鼻尖都是红的,浅琥珀色的眼睛里蒙着一层厚重的水汽,写满了困惑。 “什么都别想”乔奕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就画它,只画它,像你平时做的那样” 江澈怔怔地握着笔,视线落在那个结构简洁的白色立方体上,起初,他的手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线条落在纸上,是僵硬而犹豫的,但渐渐地,专注于观察形体、捕捉光影的职业本能,开始压倒脑海里混乱的噪音。 他调整着呼吸,笔下的线条逐渐变得稳定、准确,黑白灰的调子在纸上铺陈开来,物体的体积感和空间关系慢慢浮现。 乔奕就安静地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画,没有出声打扰,直到江澈完全沉浸到创作的世界里,紧绷的肩膀彻底放松下来,乔奕才用极轻的、不会惊扰到他的声音开口:“看,你能做到,而且做得比绝大多数人都好,只是考试那种固定的模式,暂时不适合你而已” 江澈的笔尖一顿。 “这个世界衡量人的方式有很多种,一次考试失败,代表不了任何事”乔奕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一字一句地敲在江澈心上,“考卷,可能是其中最刻板、最无趣的一种,你的笔,你的眼睛,你捕捉和创造美的能力,比那些冰冷的分数,要珍贵一万倍” 江澈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去一半。 “江澈,”乔奕非常认真地看着他的侧脸,“相信我,”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你可以的,我说的” 江澈低下头,看着纸上那幅已然完成的、结构精准、光影细腻的素描,画中的石膏体沉静而稳定,与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形成鲜明对比,长久以来堵在胸口的那块巨石,仿佛被乔奕这番坚定的话语,撬开了一道缝隙,让一丝微弱的光照了进来。 “……真的吗?”他问,声音带着不确定的希冀。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乔奕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然后向他伸出手,眼神坦荡而温暖,“走了,带你去吃点热的,考完了,无论好坏,就该翻篇。” 江澈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骨节分明的手,犹豫了片刻,指尖微微蜷缩,最终还是抬起手,轻轻放了上去,乔奕的手心温暖而干燥,稳稳地握住他微凉的指尖,稍一用力,将他从冰冷的地面上拉了起来。 期中考试失利的阴霾,并未因那幅石膏素描而完全散去,直到傍晚,江澈周身仍笼罩着一层低气压,像秋日傍晚提前降临的暮色,沉甸甸的 “走了,带你去个地方”乔奕收拾好书包,语气不容拒绝,顺手将江澈那个沉甸甸的书包也拎在了自己肩上。 江澈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不饿,想回家,但看着乔奕已经率先走出教室的背影,那些拒绝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他默默地跟了上去。 乔奕带他去的,是学校后街一家小小的面馆。店面不大,却干净温暖,空气里弥漫着骨头汤底浓郁的香气,这个时间,学生大多已经回家,店里很安静。 “两碗招牌牛肉面,一碗不要香菜,多放葱”乔奕熟练地点单,然后自然地用热水烫了两副碗筷,将其中一副推到江澈面前。 江澈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乔奕连他不吃香菜都记得。 面很快上来了,热气腾腾,驱散了秋夜的寒意。乔奕把自己碗里的牛肉片夹了好几块放到江澈碗里。 “我吃不完,帮忙”他说得极其自然,仿佛真是江澈帮了他的忙。 江澈看着碗里瞬间多出来的肉,眼眶有些发胀。他低下头,小口地吃着面,热汤顺着食道滑入胃里,带来实实在在的暖意,似乎也将堵在胸口的冰块融化了一点点,他没有说谢谢,只是吃得更认真了些。 乔奕也没再提考试的事,只是说着篮球赛的趣事,抱怨着物理老师的口头禅,他的声音不高,在安静的小店里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道稳定的背景音,抚平了江澈心中褶皱的不安。 从面馆出来,夜风裹着深秋的凉意迎面扑来,江澈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打了个轻微的寒颤。 “冷?”乔奕立刻注意到了,停下脚步看他。 “……还好”江澈习惯性地想否认。 乔奕却没理会他的逞强,直接拉开自己书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了上次送给江澈一模一样的那条柔软的灰色羊毛围巾 “给你带了”乔奕的语气很自然,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知道你可能会忘,我带了我的”顿了顿,随后又说道“洗过了的,干净” 江澈看着那条围巾,心脏像是被轻轻捏了一下。他没想到乔奕会细心地替他带着。 “转过去”乔奕说,声音在夜色里显得低沉而温和。 江澈怔住了,身体微微僵硬,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近距离的接触总是让他本能地紧张。 “快点”乔奕催促道,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风大” 江澈抿了抿唇,最终还是依言,慢慢地转过了身,将自己脆弱的脖颈和后脑勺暴露在乔奕的视线里。 乔奕的动作很轻柔,他先将围巾在江澈颈后绕过一圈,调整好长度,然后仔细地将两端在胸前交叉。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江澈颈侧的皮肤,那里瞬间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江澈能清晰地感受到乔奕指尖的温度,比他被风吹得冰凉的皮肤要暖得多。 “低头”乔奕又低声说。 江澈顺从地微微低下头,乔奕将围巾的一端从交叉的环里穿过去,轻轻拉出,整理好形状。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罕见的耐心,像是在完成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过程中,他的指尖偶尔会擦过江澈的下颌线,带来一阵微弱的、如同静电般的麻痒。 “好了”乔奕最后替他理了理围巾的褶皱,让羊毛柔软的面料更服帖地包裹住他的脖颈,确保没有一丝冷风能钻进去。 他退后半步,借着路灯昏黄的光线打量了一下,像是打量一件由自己创作的艺术品,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嗯,这样就行了” 围巾妥帖地系在脖子上,温暖的触感严密地包裹着皮肤,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乔奕书包里书本和阳光的味道,以及……他指尖那短暂的温度。这感觉陌生又熟悉,安全得让人想叹息。 江澈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垂在胸前的围巾流苏,感觉自己的耳根正在不受控制地发烫。他庆幸夜色够浓,足以掩盖他脸上的不自然。 “会不会……太紧了?”他找着话题,声音因为隔着围巾,显得有些闷。 “紧吗?”乔奕凑近了些,伸手轻轻调整了一下,“这样呢?” 他靠过来的瞬间,气息拂过江澈的额发,江澈几乎能数清他低垂的眼睫。 “……可以了”江澈屏住呼吸,声音更低了, 乔奕看着他几乎要埋进围巾里的半张脸,轻笑了一下:“暖和就行” 两人重新并肩往前走,围巾有效地阻挡了寒风,江澈感觉整个人都暖了起来,那份因考试失利而萦绕不去的寒意,似乎也被隔绝在外了。 走到分别的巷口,乔奕才再次开口,声音平静而自然:“下个周末,如果天气好,我们去湿地公园写生吧?” 颈间的温暖是如此真实,身边人的陪伴是如此坚定。江澈抬起头,看向乔奕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清晰的眉眼,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 “可以”他清晰地回答,浅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点点灯光,也映着乔奕带着笑意的脸。 第7章 暖冬红薯 湿地公园的约定,像一颗被小心埋藏在心底的种子,期中考试的阴霾散去后,日子仿佛进入了一条更为平缓深沉的河流,向着学期终点——期末考试,静静流淌 期末的压力是无形的,却无处不在,它体现在课程表上日益密集的复习课,体现在各科老师雪片般发下来的模拟卷,更体现在图书馆里日渐稀少的空位和愈发凝重的空气里。 然而,那个靠窗的角落,却仿佛成了喧嚣中的一片净土,被乔奕以一种近乎霸道的温柔牢牢占据着 每天放学,他总是能先一步到达,用书本占好位置,然后安静地等着江澈,这成了他们之间新的、无需言说的默契。 江澈走进图书馆,总能一眼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乔奕有时在埋头演算,眉头微蹙,有时在默背课文,指尖无意识地轻敲桌面,有时,只是单纯地望着窗外发呆,侧脸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轮廓分明,无论哪种状态,只要江澈走近,他总能第一时间察觉,然后抬起头,递过一个简单的眼神,或是用口型无声地说一句:“来了?” “嗯”江澈总是这样低低回应,然后在他对面坐下,拿出自己的书本和画具,他的世界,似乎也因为这一个固定的坐标,而变得安稳了许多。 复习是枯燥而繁重的,江澈的文科需要大量的记忆,而他的理科基础相对薄弱,常常会被一些综合性的题目困住。 “这道物理题.....”江澈盯着电路图上交错的线条,笔尖在草稿纸上点了很久,却始终找不到突破口,眉头越皱越紧,呼吸也下意识地屏住了。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抽走了他紧攥着的笔。 乔奕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自己的书,凑了过来,他没有立刻讲解,而是先拿起江澈的草稿纸,快速浏览了一下他尝试的思路。 “方向没错,就是这里”乔奕用铅笔在电路图的某个节点上画了一个圈,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气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等效的时候,把这个电阻考虑进去,再看,是不是清晰了?” 他的靠近带来一阵温热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像是薄荷糖一样的清爽味道,江澈的注意力被迫从僵硬的思维中拉出,顺着他修长指尖的指引看去,那些纠缠的线路仿佛被瞬间理清,堵塞的思路豁然开朗。 “.....嗯”江澈恍然,接过笔,重新演算起来,这一次笔尖流畅了许多 乔奕没有立刻退回自己的位置,而是就着这个靠近的姿势,看着他写完关键步骤,确认他真正理解了,才微微直起身,他的目光落在江澈依旧微微蹙着的眉心上。 “累了就休息会儿”乔奕说着,将桌上那盒他常备的薄荷糖推到江澈手边,“或者,换换脑子,画点什么?” 江澈看着那盒糖,又抬眼看了看乔奕。对方的眼神很平静,带着一种全然的理解和支持,没有一丝一毫对他“不务正业”的不认同,这种接纳,让江澈心里那根因学业压力而始终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些。 他偶尔会真的拿出速写本,快速地勾勒几笔 有时是窗外枯枝的剪影,有时是图书馆一角的光影,更多的时候,是不经意间抬眸,捕捉到的乔奕专注的侧脸,那些线条流畅而生动,仿佛是他紧张复习中唯一的透气口,乔奕从不打扰他,只是在他停笔时,会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或者无声地竖起一个大拇指。 这种宁静的、相互支撑的复习模式,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直到某个周三的傍晚。 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图书馆里亮起了明亮的灯,江澈正埋头背诵政治要点,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震动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他瞥了一眼,是母亲打来的。 一种不好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母亲很少在他晚自习时间打电话。 他拿起手机,快步走到阅览室外的走廊上接听,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躁和不悦,语速很快地告诉他,弟弟江烊在学校和同学发生了争执,老师要求家长去一趟,但她和江澈父亲临时有重要的事情走不开。 “小澈,你赶紧回去看看!你弟弟性子急,别让他吃了亏!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回来跟我们说!”母亲的声音带着命令的口吻,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甚至没有问他是否在复习,方不方便。 冰冷的寒意顺着听筒蔓延到四肢百骸,江澈握着手机,指节泛白,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感觉刚刚背诵的那些知识点,瞬间从脑海里蒸发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他总是这样,在家庭的需要面前,自己的任何事情都可以被随时搁置,甚至是至关重要的期末考试。 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翻涌的涩意,然后,他低着头,走回座位,开始沉默地、机械地收拾书本和画具。 “怎么了?”乔奕几乎立刻察觉到了他周身气场的变化,那是一种骤然降落的低气压和显而易见的慌乱。 江澈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声音有些发闷:“没什么,我....家里有点事,得先回去一趟”他拉上书包拉链的动作因为急促而显得有些笨拙。 乔奕伸出手,按在了他收拾书本的手上,温暖的掌心覆盖住他冰凉的指尖,这个动作让江澈浑身一僵。 “需要我陪你吗?”乔奕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目光牢牢锁住他低垂的眼睫。 “不用!”江澈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些,引得旁边几个同学投来诧异的目光,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垂下头,避开乔奕的视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自己可以处理” 乔奕沉默地看着他,那双总是带着飞扬神采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担忧,或许还有一丝被他拒绝后的黯然,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缓缓收回了手,低声道:“好。到家……给我发个信息” 这句妥协般的嘱咐,比任何追问都让江澈感到难受。他胡乱地点了点头,几乎是逃离了图书馆,将那份令人安心的温暖和宁静,连同乔奕担忧的目光,一起抛在了身后。 那个晚上,江澈回到那个气氛压抑的家,弟弟江烊梗着脖子,一脸不服气,父母则围着他,语气里充满了焦虑和对“惹事”的不满。 江澈沉默地听着,试图理清头绪,却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没有人问他复习得怎么样,没有人关心他明天还要考试。 他把自己关进房间,摊开书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图书馆里乔奕按在他手上的温度,和他最后那句低沉的“到家给我发个信息”他拿出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编辑框里的字打了又删,最终,直到凌晨,他才发出了一条极其简短的讯息: 「没事了」 他几乎能想象到乔奕守着手机等待的样子,这让他心里充满了愧疚和自我厌弃,他总是这样,把麻烦和负面情绪带给他。 第二天清晨,江澈顶着浓重的黑眼圈来到学校,课间时分,他正对着窗外发呆,一个身影笼罩下来,乔奕走到了他桌旁,没有说话,只是将一罐温热的牛奶轻轻放在他桌面上,铝罐外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触手是恰到好处的温暖。 “今天很冷”乔奕只说了这么一句,语气平静,仿佛昨晚什么不愉快都没有发生过。 江澈看着那罐牛奶,眼眶猛地一热,他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片温暖的区域,冰凉的指尖渐渐回温,他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应:“...嗯” 没有追问,没有安慰,只是一罐恰到好处的热牛奶,这种无声的理解和包容,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江澈筑起的心防,也冲散了他心中盘踞的愧疚和寒意,他知道,乔奕懂他的狼狈,他的挣扎,并且选择了用最温柔的方式,告诉他“我还在” 这个小插曲仿佛一个不大不小的涟漪,很快就被期末复习更为汹涌的浪潮淹没,但有些东西,却在无声中改变了,江澈似乎更能坦然地接受乔奕的帮助,也会在一些小事上,尝试着更主动地回应。 比如,他会把自己觉得有用的作文素材分享给乔奕 比如,他会记得乔奕不喜欢喝太甜的东西,买饮料时会下意识地选择无糖的茶饮。 时光在笔尖的沙沙声和书本的翻页声中飞速流逝,期末考试的日期,终于近在眼前。 某个周五的晚上,他们复习到图书馆闭馆的铃声响起,收拾好东西,走出温暖如春的图书馆大门,一股凛冽的寒气瞬间扑面而来,与此同时,细碎的、冰凉的东西落在了脸上。 江澈仰起头,昏暗的路灯光线下,无数白色的结晶正纷纷扬扬地洒落。 “下雪了”他轻声说,浅琥珀色的眼眸里映着路灯的光和飘飞的雪籽,带着一丝孩童般的惊奇,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乔奕站在他身侧,没有看雪,目光落在江澈仰起的脸上,看着他被雪花点缀的睫毛和发梢。很自然地,他伸出手,拂去江澈肩头刚刚积下的、还未融化的雪花。 “嗯,下雪了”他的声音在雪夜里显得格外低沉柔和,“走吧,雪天路滑” 他的动作流畅而自然,仿佛这只是朋友间再寻常不过的关照,但指尖掠过肩头布料时传来的细微触感,却让江澈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没有躲闪,只是默默地将半张脸埋进那条灰色的围巾里,感受着羊毛织物上残留的、属于自己的,以及...或许还有乔奕留下的,温暖气息。 雪安静地下着,不像冬日的急雪,反倒带着点春日的缠绵,细细碎碎,不紧不慢。 路灯昏黄的光晕在雪幕中显得格外温柔,将他们并肩前行的身影拉长,又缩短,周而复始,脚下的雪被踩实,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成了这静谧夜色里唯一的伴奏。 “围巾,暖和吗?”乔奕侧头看他,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里凝成一团白雾。 江澈将半张脸更深地埋进柔软的羊毛里,只露出一双映着雪光的眼睛,轻轻点头:“嗯,很暖和”声音透过织物,带着点闷闷的鼻音,却异常清晰,这份温暖,不仅仅是物理上的。 乔奕似乎笑了笑,目光重新投向飘雪的前方“期末考”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江澈沉默了一下,压力怎么可能没有?家庭的期望尽管是扭曲的、自我的要求、还有....不想让身边这个人失望的隐秘念头,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但他只是说:“我知道” “你的优势在文科和专业上”乔奕继续说道,语气平稳而笃定,像是在陈述一个经过严密论证的真理,“理科方面,拿到你能力范围内该拿的分,不要有不该有的失分,这些就够了.....足够了,而其他的,交给你擅长的部分”他没有说“别担心”之类的空话,而是给出了一个清晰的、可行的策略,这种基于了解的理性分析,比任何盲目的鼓励都更能安抚江澈焦虑的神经 这不是敷衍的安慰,而是基于了解的理性分析,江澈听得出他话里的认真,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又被拨松了一点,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两人一时无话,只是安静地走着,雪落在头发上、肩膀上,积了薄薄一层。 路过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明亮的灯光透过挂着水汽的玻璃窗,在洁白松软的雪地上投下一方暖黄色的光斑,像雪夜里一个温暖的驿站,乔奕脚步一顿。 “等我一下”他对江澈说完,便推开玻璃门,带起一阵清脆的风铃声响。 江澈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货架间,然后目光落在窗外那片暖光里,雪花在光柱中飞舞,像一群快乐的精灵,他静静地等着,听着自己平稳了许多的心跳。 没过多久,乔奕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两个用纸袋包着的、冒着腾腾热气的烤红薯,他快步走回来,将其中一个更大、看起来更香甜的塞到江澈手里。 “拿着,暖暖手,也补充点能量,刚考完一场,脑细胞阵亡不少吧?”他语气轻松,带着点调侃,自己也剥开了另一个红薯的皮,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小口,立刻被烫得倒吸一口凉气,却还是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像一只偷腥成功的猫。 江澈被他有些滑稽的样子逗得心里一软,他学着他的样子,小心地剥开那层焦香酥脆的外皮,金黄油亮的红薯瓤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散发出更加浓郁诱人的香甜气息,他低下头,小口地咬了一下,软糯滚烫的果肉在舌尖化开,那股纯粹的、带着烟火气的甘甜瞬间充盈了整个口腔,顺着食道一路暖到胃里,进而蔓延到四肢百骸,在这种寒冷疲惫的夜晚,一个热乎乎的红薯,胜过任何珍馐美馔,带着一种直击心灵的治愈力量。 “寒假....”乔奕一边小心翼翼地吃着红薯,一边状似随意地重新提起话题,目光却留意着江澈的反应,“除了在家画画,还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或者,想去的地方?”他记得江澈之前的茫然,试图帮他勾勒一下假期的轮廓。 江澈捧着热乎乎的红薯,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暖意。他认真地思考着,视线落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上,眼神有些飘忽,他的世界确实很小,小到除了画笔和颜料,除了身边这个带给他无限安心的人,似乎很难再容纳下太多喧嚣的计划和远方的向往。 “可能....也会多去几次画室。”他最终低声回答,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具体、也最真实的安排,那里的气息能让他平静。 乔奕看着他被红薯热气熏得微微发红、显得比平时更有生气的脸颊,和那低垂着、显得格外柔顺无害的眼睫,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他咽下口中的食物说:“抱歉.....之前说周末去湿地公园,但....好像不太行,得等考完试,得等这场雪化了”他强调了那个属于他们两个的约定,像是在江澈略显灰白的假期蓝图里,画下了一个鲜艳而确定的坐标 江澈的心轻轻一跳,他很意外乔奕居然还记得,他以为他忘,他刚转过头去看乔奕,却发现对方已经在看着他,而对方的眼神在雪光和便利店灯光的映照下,亮得惊人,里面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真诚和期待,一股暖流伴随着红薯的甜香,一起涌上心头,他将脸往围巾里埋了埋,试图遮掩住唇角那抑制不住上扬的弧度,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却清晰地说道: “....没关系,我会等” 这个一小段简单的话里,承载了比之前更多的信赖和期盼 走到那条熟悉的、通向江澈家的昏暗巷口,雪似乎变得更稀疏了些。 巷子深处吞噬光线的黑暗,与路灯下被雪映照的明晃晃的地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一条无形的分界线 “就送到这里吧”江澈停下脚步,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他不太愿意让乔奕每次都目送他走进那片与他格格不入的、代表着另一个沉重现实的阴影里。 乔奕看了看那条幽深寂静、积雪未被踩踏的巷子,又看了看江澈在路灯下显得格外单薄的身影和那双映着雪光的眼睛,他点了点头,没有坚持:“好”然后,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补充道:“明天早上,图书馆老位置?” “嗯”江澈点头,“明天见” 乔奕站在原地,看着江澈转过身,抱着画板,一步步走进那条昏暗的巷子,瘦削的背影在雪光与阴影的交织切割下,显得格外孤单,仿佛随时会被那一片沉寂的黑暗吞没,然而,那条他亲手系上的灰色围巾,却像一道柔和的微光,缠绕在江澈的颈间,也悄然系住了乔奕的目光和心绪,成为这冰冷夜色里一抹挥之不去的温暖牵挂,直到那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乔奕才缓缓转过身,朝着自己家那灯火通明的方向走去。 雪地上,留下两行清晰而并排的脚印,在巷口恋恋不舍地分开,一行坚定地延伸向远方温暖的光晕,一行则带着些许迟疑,隐没在旧街深沉的寂静与昏暗里。 第8章 写生 期末考试的沉重枷锁一旦卸下,连吸入肺腑的冰冷空气都带着自由的清甜。交卷铃声回荡在校园上空的瞬间,积压了数月的疲惫与紧张,如同退潮般轰然散去 江澈随着人流走出考场,冬日的阳光苍白却明媚,洒在未化的积雪上,反射出细碎的金光。 他站在教学楼门口的台阶上,有些恍惚地看着周围欢呼、拥抱、热烈讨论着假期计划的人群。 这种纯粹的、解脱般的快乐,于他而言有些陌生,却并不让人排斥。 “结束了” 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江澈转头,看见乔奕穿过喧闹的人群,径直向他走来,他脸上带着明朗的笑意,那是一种卸下重担后的轻松,比冬日的阳光更富有感染力,瞬间驱散了江澈心头那点无所适从的疏离感。 “嗯”江澈点头,看着乔奕走到自己面前,他发现乔奕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带着一种温和的审视。 “考得怎么样?”乔奕问,语气随意,不像追问,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关心。 江澈抿了抿唇,诚实地回答:“文科......应该还可以,理科,尽力了”这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乐观的答案。 乔奕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那就好”他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的确认,随即兴致勃勃地提议,“走,先去庆祝一下?想吃什么?我请客” 江澈却轻轻摇了摇头。 他此刻并没有太多饕餮的**,反而渴望一些更安静的东西。他的目光越过乔奕,望向远处晴朗的天空,轻声说:.......我想去个地方” 乔奕愣了一下,随即了然,眼神柔和下来:“湿地公园?” “……嗯”江澈点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那个在无数个枯燥复习的日夜被反复提及、如同灯塔般的约定,终于到了可以实现的时刻。 “好!”乔奕的回答干脆利落,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现在就去!” 没有多余的准备,也没有繁复的计划,两个刚刚走出考场的少年,背着依旧沉甸甸的书包里面装着画板和未尽兴的轻松,便踏上了赴约之路。 通往西郊的公交车颠簸而缓慢,车厢里弥漫着各种气味。 他们并排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城市街景,逐渐过渡到覆盖着斑驳积雪的田野和光秃的树林。 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车窗,在车厢内投下晃动的光斑。 江澈安静地看着窗外飞逝的冬景,浅色的眼眸里映着流动的光影,乔奕则靠在椅背上,偶尔侧头看他一眼,也没有说话。 一种舒适的静谧在两人之间流淌,无需言语填充,刚刚结束大战后的疲惫与放松,在此刻奇妙地共存。 在终点站下车,按照手机地图的指引,还需要步行一段不短的距离,这里的积雪比市区厚实许多,踩上去咯吱作响,空气也更加凛冽清新。 “冷吗?”乔奕习惯性地问,目光落在江澈戴着灰色围巾的脖颈上。 江澈摇摇头,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肺腑一片清凉:“还好”或许是心情不同的缘故,他感觉今天的风似乎也并不那么刺骨。 步行道的积雪被打扫过,露出湿润的深色路面,路两旁是枯黄的芦苇丛,高大的树木枝丫伸展,挂着晶莹的雾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四周只剩下风声、鸟鸣和他们清晰的脚步声。 走了一段,乔奕忽然停下脚步,从书包侧袋拿出保温杯,拧开递给江澈:“喝点热水” 江澈接过来,杯壁传来的温度熨帖着微凉的指尖,他小口喝着温热的水,感觉一股暖流从喉咙蔓延到全身,他默默地将杯子递还给乔奕,低声说:“谢谢” 乔奕接过,很自然地也喝了一口,然后才拧紧盖子放回去。 这个间接的、毫无嫌隙的分享,让江澈的心轻轻动了一下,仿佛某种无形的距离又被拉近了一分。 又走了一会儿,绕过一片茂密的、挂着冰凌的竹林,视野豁然开朗。 一片辽阔的、冰封的湿地呈现在眼前。 昔日摇曳的芦苇如今顶着蓬松的雪冠,凝固在冰面上,形成一片望不到边的白色海洋,远山如黛,静静地环绕着这片冰雪秘境。 天空是那种冬季特有的、澄澈的蔚蓝色,与洁白的雪地形成鲜明的对比,纯粹得令人心醉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射下来,给冰雪世界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旷远,宛如一个被遗忘的童话世界。 江澈怔怔地站在湿地边缘,忘记了寒冷,忘记了疲惫,浅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放大,里面清晰地倒映着这片冰封的盛景。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和创作冲动,在他心中汹涌。这里比他想象的还要美,是一种属于冬天的、沉静而壮阔的美。乔奕站在他身旁,没有打扰他,他看着江澈被景色吸引、近乎痴迷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重新点亮的光芒,一种混杂着满足和喜悦的情绪在胸腔里充盈,他知道,带他来这里,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就在这里画?”乔奕轻声问,怕惊扰了这片宁静,也怕惊扰了身边人捕捉灵感的专注。 江澈回过神来,转脸看向乔奕,眼睛里闪烁着许久未见的、明亮的光彩,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坚定与欣喜:“嗯!” 他迅速找了一处视野开阔、背风的地方,支起画板,动作熟练而急切,摊开颜料,调色,试笔.....所有的动作都流畅自然,带着一种回归本真的愉悦。 乔奕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旁边看书或玩手机,他安静地走到稍远一些的冰面上,偶尔踩踩积雪,偶尔望着远山,更多的时候,他的目光会落在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身影上。 画笔在江澈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他不再仅仅是用眼睛看,更是用心在感受。 他捕捉冰面上细微的裂纹折射出的虹彩,描绘芦苇丛在雪压下坚韧的弧度,渲染天空与雪地之间那抹迷人的、冷暖交织的色调。 时间在画笔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太阳渐渐西沉,天边的云彩被染上了淡淡的橘粉色,映在冰面上,宛如打翻的调色盘,瑰丽无比。 江澈完全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遭的一切,直到乔奕的声音再次轻轻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天快黑了,回去吧?” 江澈猛地从创作中惊醒,抬起头,才发现暮色已然四合,画板上的作品已接近完成,冰雪的凛冽与黄昏的温柔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充满了生动的情感。 他放下画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这才感到寒意重新袭来,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哆嗦 乔奕见状,立刻走过来,将自己脖子上那条灰色的围巾解下来,不由分说地再次给江澈系上,动作熟练而自然。 “穿上,回去路上冷”他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 围巾上还残留着乔奕的体温和干净的气息,严密地包裹住江澈,他没有拒绝,只是低声道:“谢谢” 收拾好画具,两人踏上归途。回程的公交车上,华灯初上,江澈抱着完成的画作,靠在窗边,虽然身体疲惫,但精神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和平静。他看着窗外流淌的都市灯火,又侧头看了一眼身边闭目养神的乔奕,心中被一种巨大的、安稳的满足感所充满。 这一天,没有考试的阴影,没有家庭的烦扰,只有兑现的约定、绝美的风景、自由的创作和......无声却坚实的陪伴。 回程的公交车比来时更加拥挤,满载着归家的疲惫与放松,车内灯光昏黄,窗外是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与湿地公园那片冰封的静谧恍如两个世界。 江澈抱着卷好的画,小心地护在身前,与乔奕并肩站在摇晃的车厢后部,身体的疲惫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让他有些昏昏欲睡,脑袋随着车辆的颠簸,不时轻轻点一下。 乔奕注意到了,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站姿,用自己更稳的身形为他隔开一部分拥挤的人潮 在一次江澈脑袋差点撞到旁边栏杆时,他伸出手,轻轻扶了一下他的肩膀。 “累了就靠一会儿”乔奕的声音在嘈杂的车厢里很低,几乎贴着他耳边。 江澈猛地清醒了一些,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耳根在昏暗中悄悄泛红,但身体的困倦是诚实的,没过多久,他的眼皮又开始打架。 最终,在一次长时间的停车等待中,他的脑袋无意识地、轻轻地靠在了乔奕的肩头。 那触感很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骨骼感,和柔软发丝扫过颈侧的微痒,乔奕的身体瞬间僵住,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能清晰地闻到江澈发间淡淡的颜料和洗发水混合的气息,以及那条灰色围巾上属于自己的、早已变得熟悉的味道。 他没有动,甚至连肩膀都不敢有丝毫放松,生怕惊扰了这份突如其来的、脆弱的依赖。 车厢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外,他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左肩那一点温热而真实的重量上 一种混杂着酸涩、满足和难以言喻的悸动,在他胸腔里无声地炸开,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就这样笔直地站着,像一尊沉默的守护雕塑,直到公交车报出他们需要下站的站名。 “江澈,”乔奕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到了” 江澈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眼神还有些茫然,过了几秒才彻底清醒,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靠着乔奕睡着了,他的脸颊迅速漫上一层绯红,慌忙站直身体,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对不起” “没事”乔奕的语气尽量显得平常,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他自己知道,左肩那残留的、空落落的触感和温度,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散去两人前一后下了车。寒冷的夜风一吹,江澈彻底清醒了,他这才注意到,乔奕把那条灰色的围巾给了他,而乔奕自己只穿着校服外套,颈间空荡荡的。 “你的围巾……”江澈想要解下来还给他。 “戴着吧”乔奕按住他的手,“你感冒才刚好 走到分别的巷口,气氛比往常更安静些,乔奕看着江澈依旧微红的脸颊,决定不再提车上那件事,转而问道:“画,满意吗?” 提到画,江澈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之前的尴尬被冲淡了不少,他用力点了点头,抱着画筒的手臂收紧了些:“嗯!那里的光……很好看” 他试图描述,却觉得语言贫乏,无法完全表达出下午捕捉到的那份冰与火交织的美。 “那就好”乔奕笑了,由衷地为他高兴,“寒假……好好画”他顿了顿,补充道,“保持联系” “嗯”江澈点头,“你也是”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转身走进巷子,而是站在原地,看着乔奕,路灯下,乔奕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暖,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快回去吧,外面冷”乔奕朝他挥挥手。 “好”江澈终于转身,抱着他的画,一步步走进巷子的阴影里,但这一次,他的脚步似乎比以往要轻快一些。 那条灰色的围巾依旧妥帖地缠绕在颈间,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公交车里那份短暂却真实的依靠所带来的温度。 乔奕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开,他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刚才被依靠过的左肩,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异样的、挥之不去的暖意,他低头笑了笑,转身融入了城市的灯火之中。 巷子的昏暗渐渐将江澈的身影吞没,乔奕在原地又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开。 肩头那抹短暂的重量感似乎还在,带着某种不真实的暖意,伴随他走过灯火通明的长街。 回到家中,玄关的灯还亮着,父母大概已经休息,乔奕放轻动作换鞋,却见妹妹乔岁安揉着眼睛从客厅出来。 “哥,你回来啦?”她打着哈欠,目光却敏锐地落在他肩头,“你身上怎么有一股颜料味?还有.....你的围巾呢?”她记得那条哥哥走的时候带了条灰色围巾。 乔奕这才发现,自己肩上不知何时沾了一小块靛蓝色的颜料,大概是江澈靠着他时从头发或围巾上蹭到的。他下意识用手指轻抚过那块痕迹,唇角微扬:“嗯,围巾给江澈了,下午跟他去湿地公园写生,回来时看他冷” 乔岁安眨眨眼,看着哥哥脸上那抹罕见的温柔神色,以及指尖无意识摩挲颜料的小动作,了然地笑了:“玩得开心吗?” “还行”乔奕语气依旧平淡,但眼底细微的柔和却瞒不过妹妹。他没再多说,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去。 关上房门,他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书桌前的台灯。暖黄的光晕下,他小心地展开江澈傍晚塞给他的那幅画。 画纸上是湿地公园的黄昏。冰封的湖面泛着紫粉色的光,芦苇丛的阴影被拉得很长,天空与雪地的交界处染着一抹即将消逝的金色。 更让他心头一动的是,在画的右下角,不起眼地添了一个背影——一个穿着深色外套的少年站在冰面上,仰头望着远方的天空,那背影的笔触简洁,却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身形特点。 乔奕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个小小的背影,仿佛能透过纸面感受到作画人落笔时的专注与温柔。他看了很久,才将画仔细卷好,放进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那里已经收着好几张江澈的画作了。 而另一边,江澈也回到了那个安静得过分冷清的家。父母房间的门缝下没有灯光,大概已经睡了。弟弟江烊的房间里传来游戏音效声。他悄无声息地穿过客厅,回到自己房间。 锁上门,世界终于完全安静下来 他先将那幅完成的湿地雪景在画架上小心固定好,退后两步,在昏暗的台灯光线下静静看着,画面上冰的凛冽与光的温柔交织,记录下的不仅是风景,更是今天下午所有的放松、自由和…那份无声的陪伴。 书包里拿出速写本,翻到新的一页。铅笔在指尖顿了顿,随即流畅地滑动起来,线条简洁却生动,勾勒出公交车摇晃的车厢,窗外的流光,以及…一个少年靠在另一个少年肩头小憩的侧影。 画中的他闭着眼,神情是难得的安宁,而被他依靠的那个人,身姿挺拔,微微侧头,目光低垂,看不清表情,却自有一种守护的姿态。 画完,江澈轻轻合上本子,手指无意识地缠绕上颈间的灰色围巾——那是乔奕的围巾,柔软的羊毛贴着皮肤,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原主人的体温和那股熟悉的、让人安心的气息。 他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鼻尖萦绕着这份借来的温暖,今天发生的一切——考完试的解脱、湿地公园的壮美、公交车上那个意外的依靠、以及此刻环绕着他的这份带着另一个人印记的暖意——都像温柔的潮水,漫过他常年冰封的心 岸。 他蜷缩起来,将围巾拉高,盖住鼻尖,在那熟悉而安心的气息中,沉沉睡去。这个寒假的开始,比他想象中,要温暖得多。 夜深了,两扇窗户隔着城市的灯火,各自亮着一盏小小的灯,一幅画被小心珍藏,一张素描被轻轻合上,一条传递温暖的围巾缠绕在安睡的颈间,相同的暖意却在不同的空间里,静静流淌。 第9章 顺路 寒假的生活像一幅缓缓展开的卷轴,呈现出与校园生活截然不同的节奏,对于江澈而言,这份节奏大多时候是寂静的,甚至带着一丝惯有的沉闷。 父母依旧忙于工作,关注点更多落在弟弟江烊的各种假期活动和课业上,他则像这个家里一道安静的背景。 然而,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那条灰色的围巾被他仔细地挂在床头,每天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 它像一个无声的陪伴,也像一个温暖的提醒,提醒他在这座城市里,还有一个人与他有着特殊的联系。 他偶尔会伸手触摸那柔软的羊毛,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天冰天雪地里的温暖,以及公交车上那个短暂依靠所带来的、令人心悸的安稳。 考完试的第三天午后,阳光难得地穿透冬日的云层,在室内投下斜斜的光柱。 江澈正对着窗外练习素描,手机在画架旁轻轻震动了一下,他放下笔,拿起手机,屏幕上是乔奕发来的信息。 「在画画?」 很简单的一句问候,却让江澈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回了过去:「嗯」 几乎是立刻,对话框顶端显示了“对方正在输入…” 「画了什么?」 江澈看了看画纸上未完成的车站速写,老实地回答:「车站,等人」 「巧了,我在图书馆,旁边坐了个男生,也在画速写,画得没你好」 这条信息后面,还跟了一张照片 照片是从斜后方拍的,角度有些隐蔽,画面上是一个男生的背影和他摊开的速写本,本子上的线条确实显得有些稚嫩。 江澈看着照片,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乔奕是在跟他分享他看到的日常,一种微妙的、被惦记着的喜悦悄悄漫上心头,他忍不住低头笑了笑,回复:「你偷拍」 「光明正大地欣赏艺术」乔奕回得很快,附带了一个理直气壮的表情包。 「强词夺理」 「实话实说」 几句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对话,却像冬日里的暖茶,让江澈捧着手机的手指都变得温热起来,他想了想,又发过去一条:「图书馆,人多吗?」 「还行,老位置空着」乔奕回复,后面跟了一句,「要来吗?」 江澈看着那几个字,心里动了一下,他确实想念图书馆那个安静的角落,想念那种并肩而坐、各自沉浸却又彼此陪伴的氛围,但他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自己刚铺开没多久的画纸,犹豫了一下,回复:「今天……不过去了,想把这幅画完」 「好,那你自己注意休息,别画太久」 对话暂时告一段落,江澈重新拿起画笔,却发现自己的心情比刚才轻快了许多。 阳光似乎也更暖了些,他继续勾勒车站的轮廓,笔下的线条不知不觉带上了几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接下来的几天,这样的信息往来成了常态 有时是乔奕发来一张天空的照片,说今天的云很好看 有时是江澈拍下自己调色盘上新调出的颜色,问乔奕觉得像什么 有时只是简单的早安或者我睡了,没有刻意的热络,也没有冗长的倾诉,只是存在于彼此生活中的、恰到好处的印记。 江澈开始更频繁地出门,他不再只把自己关在房间或画室,有时会去市图书馆,虽然不总是能遇到乔奕,因为乔奕也有自己的安排,比如篮球训练或家庭活动 但坐在那里,感受着周围安静流淌的时光,本身就成了一种慰藉 他也会去一些老街区写生,用画笔记录下冬日里城市的烟火气。 一次,他在一个旧书市场附近写生,画到一半,感觉身边站了个人,他抬起头,意外地看到了乔奕 对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鼻子冻得有点红,手里还提着两杯热饮。 “你怎么……”江澈有些惊讶。 “我妈让我来这边买点东西,刚好看到你”乔奕语气自然,将其中一杯热可可递给他,“顺路” 江澈接过温热的纸杯,指尖传来的暖意一路蔓延到心里。 他知道,乔奕家离这个旧书市场并不顺路。 两人就站在街边,看着人来人往,安静地喝着热饮,乔奕低头看了看江澈画板上未完的画,点评道:“这里的阴影处理得真好” 江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声解释着光影的构思,乔奕认真地听着,偶尔提出一两个外行却直觉精准的问题。 就在谈话间隙,江澈放下热饮,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取出了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纸袋。 “这个”他将纸袋递给乔奕,声音比平时更轻,“还给你” 乔奕愣了一下,接过纸袋,打开一看,里面正是他那条灰色的羊毛围巾。 围巾被洗得干干净净,折叠得一丝不苟,还带着淡淡的洗衣液的清香,和他记忆中江澈身上的味道一样。 “怎么……”乔奕有些不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柔软的羊毛,他以为江澈会一直留着它。 江澈垂下眼帘,盯着自己沾了些许颜料的鞋尖,低声说:“已经很暖和了……谢谢,而且,总不能一直借着”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克制,像是在努力维持着某种界限,借来的温暖终究要归还,他不能让自己过于沉溺。 乔奕看着他被寒风吹得微红的耳尖,又看了看手中带着清香的围巾,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没有坚持,只是将纸袋拿在手里,点了点头:“好” 气氛有片刻的沉默,但并不尴尬。 乔奕将围巾仔细收好,转而问道:“时间不早,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江澈抬起眼,轻轻点头:“好。” 那次旧书市场旁的偶遇之后,两人之间的信息往来似乎更加频繁了些,不再仅仅是分享日常,偶尔也会夹杂着对某本书、某部电影的看法,或者一道难解数学题的不同思路。 乔奕发现,隔着屏幕,江澈似乎比面对面时更能放松地表达一些想法,虽然依旧简短,却不再是简单的“嗯”、“好” 这天晚上,江澈发来一张照片,是他刚完成的一幅水彩习作。 画的是窗台上一个积着薄雪的空花盆,灰调的背景里,只有花盆边缘那抹雪白带着些许亮色,整体氛围孤寂又宁静。 「像不像在等春天?」江澈附言。 乔奕看着画,心里微微一动。他想起江澈那个总是显得冷清的家,和他在家里可能的状态。他没有直接评论画作,而是回道:「春天会来的,不过,明天要不要先去看看活的植物?」 江澈的信息过了一会儿才回过来:「?」 「市植物园的热带温室,听说冬天里面很暖和,很多花都开着」乔奕解释道,「要去吗?」 这一次,江澈的回复快了些:「好」 约定的时间是第二天上午。 江澈依旧背着画板,颈间围着那条灰色的围巾,乔奕看到他时,目光在围巾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有笑意闪过,却没说什么。 热带温室里果然温暖如春,与室外的寒冷判若两个世界。 高大的棕榈树舒展着叶片,各种奇花异卉争奇斗艳,空气湿润,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芬芳 光线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洒下,明亮而柔和。 江澈一进来,眼睛就亮了起来。 他几乎是本能地找了个角度好的地方,迅速支起画板,开始捕捉这片生机勃勃的绿意。 乔奕跟在他身边,没有打扰,只是在他需要挪动位置时,默默地帮他拿起颜料盒。 温室里游人不少,有些嘈杂 乔奕注意到江澈在人多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微微蹙眉,画笔的节奏也会稍显凌乱,他便不动声色地站到靠近人流的一侧,用身体为他隔出一小片相对安静的空间。 江澈画得很投入,乔奕也很有耐心,他有时会走到不远处看看其他植物,但总会很快回到能看到江澈的地方。 有一次,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两杯温热的甘蔗汁。 “歇会儿”他把其中一杯递给江澈。 江澈接过,喝了一口,清甜的汁液润泽了有些干涩的喉咙。 他看向乔奕,轻声说:“这里……很好看” “嗯”乔奕点头,目光扫过周围浓淡不一的绿色,“比画里的春天热闹” 江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嗯。” 休息片刻,江澈继续作画 这一次,他画的不再是宏观的景象,而是将目光聚焦在一株姿态优美的鹤望兰上。 他调着颜色,试图表现出那独特花瓣上渐变的橙色与蓝色。 “这里”乔奕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他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指着花瓣与花茎连接处,“颜色是不是再偏暖一点?感觉这里光线更足”他纯粹是凭着直觉说。 江澈仔细看了看,发现乔奕说得确实有道理。 他调整了调色,用更暖的色调去表现那个局部,画面的立体感果然增强了。 他有些惊讶地看了乔奕一眼。 乔奕摸了摸鼻子,笑道:“蒙的” 江澈却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你的感觉……很准” 这句话让乔奕愣了一下,随即心里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泛起一阵微痒的愉悦。 他们在温室里待了近一个下午 江澈完成了两幅速写和一幅色彩小稿,收获颇丰。 离开时,室外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江澈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脸往围巾里埋了埋。 乔奕看着他被温室热气熏得微红、此刻又迅速适应外界寒冷的脸颊,和那几乎要埋进围巾里的动作,觉得像某种小心翼翼储存温暖的小动物,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帮他把围巾又拢紧了些,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下颌。 “走了”乔奕语气平常,仿佛这只是个再自然不过的动作。 江澈却因那短暂的触碰而身体微僵,耳根迅速升温,幸好被围巾遮挡着。他低低应了一声:“嗯。” 回去的公交车上,两人并排坐着。江澈抱着画板,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忽然轻声开口:“今天...谢谢。” 乔奕侧头看他:“谢什么?” “陪我来”江澈的声音依旧很轻,“还有……你的甘蔗汁” 乔奕笑了:“我也没事,而且,看你画画挺有意思的”他顿了顿,补充道,“比我自己逛有意思。” 江澈没有再说话,只是将怀里的画板抱得更紧了些 车窗上,模糊地映出他们并肩而坐的影子,和窗外流动的、暮色初临的城市。 第10章 引导 寒假的时光,仿佛被图书馆窗棂间移动的光影拉长了。 自从植物园温室之行后,那条灰色的围巾便仿佛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不再仅仅是御寒的衣物,更像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纽带,柔软地缠绕在江澈的颈间,也悄然联结着两人之间日益深厚的默契。 他们依旧保持着几乎每日图书馆相见的习惯。 有时是整整一个下午的安静自习,笔尖沙沙,偶尔交换一个眼神或一本参考书 有时是江澈画累了,乔奕便会提议去附近走走,买杯热饮,在冬日清冷的街头短暂漫步,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像一杯逐渐升温的温水,熨帖着江澈过往凛冽的寒冬。 然而,随着日历一页页翻向岁末,一种无形的、属于节日的躁动开始在城市空气中弥漫。 街道两旁挂起的红灯笼,商场里循环播放的喜庆音乐,行人脸上洋溢的采购年货的急切……这一切普天同庆的热闹,却像一层透明的屏障,将江澈隐隐隔开。 他的家,向来与这种氛围格格不入,年关越近,那份潜在的冷清与压力感反而愈发清晰。 这天下午,在图书馆,乔奕注意到江澈对着窗外张灯结彩的街道走了很久的神,手下速写的线条也带着些微不易察觉的焦躁。 “不喜欢过年?”乔奕合上手里的书,轻声打破沉默。 江澈回过神,笔尖顿了顿,没有直接回答,反而低声问:“你们家……过年会很热闹吧?” “嗯”乔奕点头,“亲戚朋友会来,吵是吵了点,但我妈就喜欢那种人气”他看着江澈低垂的睫毛,“你家呢?” 江澈用橡皮慢慢蹭着画纸上一条无关紧要的辅助线,声音更低了:“就……那样,他们……可能带江烊去外地几天”他顿了顿,几乎听不见地补充,“我不太想去。” 乔奕立刻捕捉到了他话语里那份被刻意淡化的落寞,他知道江澈与老家亲戚关系疏远,甚至可能因为他的“特殊情况”而承受更多无形的审视。 “那……他们不在的时候,你一个人?”乔奕的声音放得很轻。 “……嗯”江澈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画纸。 乔奕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他没有再多问,只是将手边一盒包装精致的巧克力推过去:“尝尝这个,朋友从国外带的,据说味道不错” 江澈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但还是默默地拿起一颗,剥开,微苦中带着醇厚的甜香在口腔里蔓延开,似乎真的暂时压下了心头那点莫名的涩意。 事情果然如江澈预料的那样。 腊月二十八,父母带着兴致高昂的江烊踏上了回老家过年的旅程。 临走前,母亲匆匆塞给他一些钱,嘱咐了几句“照顾好自己”,语气里的关切背后,是显而易见的如释重负——他们不必在阖家团圆的日子里,还要分神应对他这个情绪不稳定的儿子,父亲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默一如往常。 门“咔哒”一声关上,偌大的房子里瞬间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及一种足以吞噬心跳的寂静 窗外的零星鞭炮声和隐约的欢笑声,像针一样刺穿着室内的冷清。 江澈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感觉自己像被遗忘在孤岛上的漂流物,与整个世界的热闹无关。 他试图用画画来填满这片令人窒息的虚空,但笔下的线条涣散,色彩灰暗,往日能让他沉浸其中的艺术世界,此刻也失去了魔力。 负面情绪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弥漫开来。孤独、被遗弃感、自我价值感的丧失……它们熟悉地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他最终放弃地放下笔,蜷缩在窗边的椅子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那条灰色的围巾包裹着他,却似乎无法抵御从心底深处渗出的刺骨寒意。 就在意识快要被黑暗淹没时,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伴随着持续的震动,是乔奕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 江澈怔怔地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像看到了溺水时唯一可能抓住的浮木,他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颤抖的呼吸,才按下了接听键。 屏幕亮起,乔奕那边背景嘈杂,充满了家人的谈笑声和电视里春晚的热闹音响,他似乎是躲到了某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背景是一扇窗,偶尔能映出外面夜空中炸开的烟花光芒。 “在干嘛?”乔奕的脸出现在屏幕里,带着轻松的笑意,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有些微的电流杂音,却异常真实地驱散了些许这边的冰冷。 “……没干嘛。”江澈低声回答,下意识地将摄像头角度偏了偏,避开了自己过于苍白的脸和身后过于空旷的背景。 “给你看看我们家的年夜饭,”乔奕像是没察觉他的小动作,笑着将摄像头转向餐桌方向,丰盛的菜肴和围坐的家人身影一晃而过,那浓烈的生活气息几乎要溢出屏幕,“是不是很夸张?我妈的年度炫技时刻” 江澈看着那短暂却鲜活的画面,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酸胀,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被分享到的暖意。“嗯,很丰盛”他轻声应和。 “有点吵,对吧?”乔奕又将摄像头转回自己,语气带着点无奈的抱怨,眼神却一直专注地看着屏幕里的江澈,“还是图书馆安静” 两人隔着屏幕,一时都没再说话,乔奕那边的喧闹和江澈这边的死寂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却又因为这条小小的视频连线,奇异地交融在一起,仿佛两个世界有了短暂的重叠。 过了一会儿,乔奕忽然说:“抬头,看你窗外右边” 江澈依言,望向自己房间窗户的右前方。漆黑的夜空中,恰好有一大簇银白色的烟花轰然绽放,如同碎钻洒落天际,绚烂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夜空,也透过窗户,在他脸上投下流转闪烁的光影。 “看到了吗?”乔奕在那边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嗯”江澈看着窗外那转瞬即逝却极致璀璨的景象,轻轻应了一声,那一刻,恍惚间觉得,那朵遥远的烟花,是专程为他一个人点亮的新年问候。 视频通话没有持续很久,乔奕那边毕竟还有家人需要陪伴,挂断前,乔奕对他说:“别熬太晚,明天……我给你带点好吃的过来” “好”江澈答应着。视频挂断,房间里重新被寂静笼罩,但那份冰冷刺骨的孤独感,似乎被刚才那通跨越空间的陪伴冲淡了许多。 他看着窗外零星还在努力绽放的烟花,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颈间的围巾,感觉心底冻结的冰层,正被一丝微弱的暖意,悄然融化开一道缝隙。 这一夜,他睡得并不踏实,但至少,不再是完全沉沦在黑暗里。 大年初一,清晨。 江澈被一阵执着响起的手机铃声唤醒 是乔奕。 “醒了吗?下楼”乔奕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清晨特有的清朗和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 江澈有些茫然地爬起来,披上外套,走到窗边,乔奕果然站在楼下,穿着一件醒目的红色羽绒服,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手里提着好几个鼓鼓囊囊的袋子,正仰头朝他挥手,呵出的白气在清冽的空气中一团团散开。 他匆匆洗漱下楼,刚走出单元门,冷风便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颈间空落落的,才想起围巾昨晚随手丢在了房间。 “新年快乐”乔奕笑着,将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纸袋塞到他手里,里面是各式精巧的点心和一份用料扎实、显然是家里自制的三明治。“还有这个,”他又递过来一个保温桶,“我妈非要带的汤圆,说是一定要尝尝,讨个好彩头” 江澈抱着怀里沉甸甸的、散发着食物暖香的“新年礼物”,看着乔奕被寒气冻得微红的鼻尖和那双映着晨光的、笑意盈盈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时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种被如此郑重其事地惦记着、关怀着的感觉,像新年的第一缕阳光,毫无预兆地、温暖地照进了他冰冷孤寂的世界。 “上去吃?外面太冷了”乔奕看他只是抱着东西发愣,便自然地提议。 江澈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他很少邀请别人进入自己的私人领域,尤其是此刻这个空无一人的“家”但面对乔奕,那份根深蒂固的戒备,似乎正在一点点瓦解。 走进江澈家,乔奕不动声色地快速打量了一下 房子空间不小,但装修和陈设都透着一股缺乏人气的冷感,尤其是在此刻无人居住的寂静中,更显得空旷而陌生。 两人在餐厅坐下,江澈默默地打开食物,点心的甜香和汤圆温热的水汽弥漫开来,给这间冰冷的屋子徒增了几分难得的烟火气。 “你们家……挺安静的”乔奕环顾四周,找了个话题。 “……嗯”江澈低头吃着软糯香甜的芝麻馅汤圆,含糊地应着。 “其实挺好的”乔奕笑了笑,咬了一大口三明治,“比我家清静多了,昨天吵得我脑仁疼” 江澈知道他在刻意宽慰自己,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把那份量很足的三明治往他那边又推了推。 乔奕也没客气,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分享着这顿特殊的新年早餐。 窗外的阳光渐渐变得明亮起来,金灿灿地铺满了半个餐桌,驱散了些许室内的清冷。 吃完东西,乔奕看着江澈,神情认真起来:“江澈,今天……陪我出去走走吧。” 江澈抬眼看他,有些疑惑。 ?? “就当是……新年的第一次外出”乔奕的眼神带着鼓励,也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坚持,“不能总是一个人闷着,外面的太阳很好。” 也许是新年的氛围使然,也许是胃里暖融融的食物,也许是乔奕眼中那份纯粹的、想要带他走出去的恳切,江澈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好” 乔奕带着江澈去了城隍庙的庙会,还未走近,鼎沸的人声和混杂的食物香气便如同热浪般扑面而来。 这里是城市年味最浓的地方,人潮汹涌,摩肩接踵,各式各样的灯笼、彩旗和笑脸构成了一片流动的、喧嚣的海洋。 一踏入这人流,江澈的身体瞬间僵硬起来。 过度的感官刺激让他无所适从,嘈杂的声音像无数根针扎进耳膜,密集的人群带来的压迫感让他呼吸急促,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后退,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欢腾。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干燥的手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跟紧我,阿澈”乔奕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清晰地穿透周遭的喧闹,他没有回头看江澈,只是自然地牵着他的手腕,用自己的身体在前面开路,宽阔的肩膀巧妙地格开拥挤的人潮,为他营造出一小方可以喘息的空间。 手腕上传来的力道稳定而可靠,带着乔奕的体温,像一道无形的锚,将几乎要被恐慌淹没的江澈牢牢定住。 他低着头,视线落在乔奕紧握着自己手腕的手上,和他那件红色羽绒服的袖口,任由这份力量牵引着自己,在人声鼎沸中艰难却安全地移动。 乔奕似乎对这里颇为熟悉,他刻意避开最拥挤的主干道,带着江澈穿梭在相对人少些的支路。 他们在吹糖人的摊位前驻足,看手艺人如何将温热的糖稀吹成栩栩如生的小动物 乔奕买了两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递给他一串,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炸开,短暂地转移了注意力 他们还在一个猜灯谜的摊位前停下,乔奕皱着眉猜了半天没猜出来,江澈看着他那副苦恼的样子,唇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低声说出了答案,引得乔奕惊讶又佩服地看他。 江澈依旧沉默,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跟着,听着,看着 他依然不适应这种环境,心脏因为紧张而快速跳动,手心也沁出薄汗 但奇怪的是,有乔奕在前面挡着,有那只手牢牢地牵着他,那种灭顶的、想要逃离的恐慌感被控制在了一个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他像一艘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虽然摇晃得厉害,却始终被灯塔的光芒指引着,不曾迷失方向。 在一个卖手工编织品的小摊前,乔奕停下了脚步。 摊位上挂满了各种用彩色丝线编织的手绳、挂件,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乔奕的目光在其中一条红绳上停留,那绳子编得简洁结实,中间串着一颗小巧、润泽的白色仿玉珠子。 “这个怎么样?”他拿起那条红绳,转头问江澈。 江澈看了看,那抹红色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鲜活,充满了生命力,他轻轻点头:“……好看。” 乔奕笑了笑,利落地付钱买了两条一模一样的,他将其中一条递向江澈“新年礼物”他的语气很自然,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意味,“一人一条” 江澈怔住了,看着眼前那根细细的红绳,没有立刻去接,这像是一种……更进一步的联结,比围巾更私密,更贴身。 “戴上吧”乔奕已经把自己那条套在了左手腕上,朝他晃了晃手腕,那抹红色衬得他手腕的皮肤更加健康,“据说能保平安,寓意好” 看着他腕间那抹醒目的红,又看看他期待的眼神,江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慢慢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条红绳。 他笨拙地,甚至有些手抖地,试图将细小的搭扣扣上。 乔奕看着他微蹙着眉、跟那个小搭扣较劲的样子,自然地伸出手:“我来”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触碰到江澈微凉的手腕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乔奕的动作很轻,很快,“咔哒”一声轻响,红绳便妥帖地系在了江澈纤细的左腕上。 红色的丝线鲜明地环绕着他过于白皙的腕骨,那颗小珠子贴着皮肤,传来一丝初始的凉意,随即很快被体温同化。 戴着相同手绳的手腕,在拥挤的人潮中时而并排,时而一前一后,那抹相同的红色,像一个无声的密码,一个隐秘的盟约。 江澈时不时会下意识地用右手去触摸左手腕上的红绳,感受那细微的凸起和绳结的质感,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小的归属感,伴随着腕间这点温暖的束缚感,悄然在心底扎了根。 从庙会出来,已是下午三四点钟,阳光变得温和,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在远离了震耳欲聋的喧嚣,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如释重负,以及共同经历了一场“冒险”后的微妙默契。 乔奕的额角甚至渗出了一些细汗,可见刚才在人潮中开路并不轻松。 “还好吗?”乔奕松开了一直握着江澈手腕的手,那里因为长时间的紧握,留下了一圈淡淡的红痕,以及残留的、属于乔奕的温热触感。 江澈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腕,点了点头。 虽然精神上感到一种透支般的疲惫,但心情却有种异样的轻快,仿佛刚刚冲破了一层无形的枷锁,“……谢谢”他低声说,这次的道谢包含了更多复杂的情绪。 “谢什么”乔奕不在意地摆摆手,语气轻松“以后……多出来走走,见得多了,可能就没那么怕了” 但然而,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新年过后,父母带着弟弟江烊回来了,家里的气氛瞬间被打回原形,甚至因为假期结束、开学在即,而多了一丝浮躁和紧张。 母亲的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督促江烊收心学习、准备新学期竞赛上,对江澈,只是例行公事般地询问了几句作业和画稿进度,那敷衍的态度比直接的忽视更让人心寒。 这种鲜明的、无处不在的对比,再次成为压垮江澈情绪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内心那个脆弱的天平急剧倾斜,自我怀疑和否定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地漫了上来。 他开始更加彻底地将自己封闭在房间里,画笔下的色彩重新被大片的灰暗和压抑的深蓝占据。连那条一直给予他慰藉的灰色围巾,似乎也失去了魔力,被他从颈间解下,随意搭在椅背上,如同他此刻弃置的心情。 乔奕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发出去的信息石沉大海,或者隔了很久才收到一两个字的、干巴巴的回复,打电话过去,也总是被挂断,或者接通后是长久的沉默。一种熟悉的、不好的预感攫住了乔奕。 这天下午,阳光还算不错,乔奕直接来到了江澈家楼下。 他拨通了江澈的电话,响了七八声,才被接起,电话那头是令人不安的沉默。 “下楼”乔奕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不想出去”江澈的声音传来,沙哑、疲惫,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浓重的鼻音,显然是情绪极度低落,甚至可能刚哭过。 “我在楼下等你”乔奕说完,直接挂了电话,不给对方任何拒绝的机会。 他在初春依旧料峭的寒风中等了将近二十分钟,楼梯口才终于出现了江澈的身影。 他慢吞吞地走下来,穿着单薄的居家服,没戴围巾,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底有着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整个人像一棵被抽干了水分、濒临枯萎的植物,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你怎么了?”乔奕皱紧眉头,快步上前,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担忧和一丝怒气——气他不爱惜自己。 “……没什么”江澈低下头,避开他灼人的视线,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江澈!”乔奕连名带姓地叫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不允许他再这样把自己藏起来。 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就在乔奕以为他不会开口,准备强行拉他去找点吃的时候,江澈忽然抬起了头,他的眼眶通红,里面蓄满了泪水,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自我毁灭般的嘲弄。 “乔奕....”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你有没有觉得……和我做朋友,很累?很……麻烦?”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猛地刺进了乔奕的心脏,他看着江澈那双被痛苦和自我怀疑彻底占据的琥珀色眼睛,清晰地看到了里面翻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色漩涡。 “从来没有”乔奕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 他上前一步,双手用力抓住江澈冰冷而单薄的双臂,强迫他正视自己,“看着我,江澈!我从来没有觉得你麻烦,一点也没有!一刻也没有!” “可是我觉得”江澈突然激动起来,声音拔高,带着崩溃的哭喊 他试图挣脱乔奕的钳制,身体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发抖,“我觉得我自己很麻烦!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我像个填不满的黑洞!只会不断地吸收别人的关心和能量,却给不了任何正向的回报!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不配有你这样的朋友……” “谁说的?!谁告诉你你不配的?!”乔奕打断他,手下用力,握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通过这接触传递过去,又仿佛要和江澈融为一体,“江澈,你看着我!你画画时的样子,你专注时的眼神,你明明那么厉害,那么好!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不是你!是病了!是生病了你知道吗?生病了我们可以一起面对!一起想办法!” “面对?怎么面对?” 江澈绝望地摇着头,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下,“吃药吗?那些药只会让我变得更麻木,更像一具行尸走肉!还是像现在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在你面前失控,让你看到我最不堪、最丑陋的样子?!让你不得安宁?!” 他的哭喊声在空旷的楼下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充满了无助和彻底的崩溃。 这是乔奕第一次如此直观、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江澈被病情掌控时的状态,那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绝望和自我否定,像一场巨大的风暴,几乎要将他也一起撕裂。 任何言语的安慰在此刻都显得无比苍白和无力。 他没有再试图说什么,在江澈再次试图挣脱他、几乎要瘫软下去的那一刻,乔奕猛地伸出手,用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道,将眼前这个颤抖的、崩溃的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江澈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随即开始了更剧烈的挣扎。 “放开我……乔奕你放开……别碰我……” 乔奕却用尽全身的力气箍住他,双臂如同最坚固的枷锁,将他牢牢地禁锢在自己的怀抱里。 他的下巴抵在江澈柔软却冰冷的发顶,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一字一句地,重复地敲进江澈的耳膜: “不放” 江澈“……” 乔奕“江澈,我不会放” 挣扎的力道,在这样不容置疑的禁锢和重复的、如同誓言般的话语中,渐渐微弱下去。 最终,所有的抵抗都化为了无声的泪水。 江澈将脸深深地埋进乔奕的肩窝,像迷失在暴风雨中的孩童终于找到了避风港,双手死死地揪住乔奕背后的衣服,仿佛那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结。 压抑了太久的哭泣声终于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身体因为极致的悲伤和宣泄而剧烈地颤抖着。 乔奕一动不动地抱着他,感受着肩头衣料迅速被温热的泪水浸透,感受着怀里这具身体传递出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巨大痛苦。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这样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和存在,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我在这里,我接住了你的全部,包括你最不堪的这一面。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最终归于沉寂,江澈的身体彻底脱力,所有的重量都依靠在了乔奕身上,只剩下细微的、不受控制的颤抖。 乔奕这才稍微松开了些许力道,但双臂依然环着他,支撑着他虚软的身体。 他低下头,看着江澈哭得红肿不堪的眼睛、湿漉漉的睫毛和狼狈的脸,抬手,用指腹有些笨拙地、极其轻柔地擦去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 “好点了吗?”他低声问,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温柔。 江澈羞愧得无地自容,整张脸都埋了下去,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不起……” “不用道歉”乔奕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里没有一丝责备,只有深不见底的理解和包容,“我说过的,你可以依赖我,任何样子的你,都可以,包括像刚才那样” 他扶着几乎虚脱的江澈,在楼下花坛冰凉的边缘坐下。 冬末初春的阳光,虽然依旧没有什么温度,但金灿灿地照在两人身上,至少带来了一丝光亮和暖意。 乔奕没有追问任何原因,他知道那不重要。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陪着他,等着他呼吸慢慢平复,等着那场灵魂的风暴彻底过去。 过了许久,直到江澈的颤抖完全停止,乔奕才再次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却又带着千钧的重量:“江澈,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把那些不好的念头连根拔起,也许我永远也做不到,但我可以告诉你,在我眼里,你从来都不是麻烦,也不是黑洞,你的敏感,你的脆弱,你画画时的光芒,甚至你此刻的眼泪,都是你的一部分,我认识的,是完整的江澈,不是只想要你‘好’的那一部分。” 江澈依旧低着头,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和自我否定,他看着自己左手腕上那根鲜艳的红绳,在阳光下,那红色仿佛带着温度。 “试着……”乔奕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恳求的意味,“试着相信我,好不好?也试着……相信你自己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 江澈没有回答,但他垂在身侧的、冰凉的手,却慢慢地、带着迟疑地,抬起,然后,轻轻地、试探性地,覆盖在了乔奕放在身侧的手背上。 乔奕的心猛地一跳。 那只手很冰,甚至还在微微发抖,乔奕愣了一下,随即,没有任何犹豫地,他反手将那只冰冷的手紧紧握住,手指坚定地穿过他的指缝,十指紧密地、牢牢地交叉相扣,掌心紧紧相贴,他手心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 没有更多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