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就荼靡慰长风》 第1章 云雾 这里名唤杏花村,因村里遍植古杏而得此名。这些老树虬枝盘错,不知经历了多少春秋。最奇的是,别处的杏花多是粉白,唯独此地的杏花,年年春日总绽出一树树浅绯,如烟似霞。村中老人也说不出确切缘由,只道许是水土不同。 此刻枝头繁花累累,远望似绯云栖落,将整个村子都浸在一片温柔的霞色里。风过时,浅绯色的花瓣簌簌而落,在地上铺成一层柔软的毯,连空气中都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清甜。 村东头并排着两块池塘,中间是一条几尺宽的土埂,供人穿行。埂子两侧低洼处,各生着一排柑橘树,是祖父早年亲手栽下的。右侧池塘东岸丛生着矮矮的薄荷,南面斜坡上则开满金灿灿的野菊,每次路过,清冽与甘醇的香气便交织着铺面而来。 农闲时,祖父总爱拿了锄头,在柑橘树下湿润的泥土里掘些地龙做饵,随后便坐在树荫里,钓一整日的鱼。我常陪在他身边看他垂钓,有时也帮他挖挖那些细细小小的地龙,用盛着湿泥的竹筒装了,轻轻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我们能这样互不打扰的呆上很久。 常有灵巧的水鸟轻快的从水面掠过,也会有调皮的鱼儿突然跃出水面,惊起一圈涟漪。蜻蛉与彩蝶总在花间飞来飞去,几只金翼香使围着野花乱转……可祖父总是神情专注的落在高粱杆做的浮漂上。若等了许久都没动静,他会提起鱼竿看看,若饵已被偷食殆尽,只余光秃秃的鱼钩,他便从竹筒中取出一条地龙,窝在掌心轻拍一下,再利落地分成两截,一截抛回土中,另一截仔细穿好,再次将带饵的鱼钩重新丢回塘里。 至于他始终默然不语的原因,祖父说是怕人声惊走了鱼,但我知道,也不全是,他一向沉默冷淡,不喜言语,也从不许我在旁喧哗闹腾。 小道尽头,池塘北侧,便是祖父家的小院。院西是几畦菜地,再往西去,便是一片茂密的桑树林。 祖母常年养蚕,当蚕还是乌黑的幼崽时,她常让我背起小竹篓,去采最鲜嫩的桑叶。归来后,她会将嫩桑叶切得极细碎喂蚕,我总爱听那沙沙的进食声,很像下小雨的声音,细细密密。 待蚕宝长大,便换了大圆竹筛来养。这时已不必挑剔桑叶的老嫩,它们已变得皮实好养了,只需时不时的给它们撒上一层桑叶,无需再做太多。直至某天,它们的身体微微发黄,透出光亮,便不再进食。祖母会小心地将它们捉到蚕簇上,不过几日,便能收获满簇白如冬雪的蚕茧。 我出生时,正值荼蘼花开。白色的花朵漫山遍野,烂漫如雪。父亲读书不多,见花开的正好,便为我取名“荼蘼”。后来妹妹出世,父母便携了她去了遥远的月华城经商,长年累月,鲜少归来。我自此便留在村中,伴着祖父母长大。 祖父在村里颇受敬重,一则因他年长,二则他处事向来公允,加之素日里不苟言笑,村人对他便多了三分敬畏。 在村里,我也有几个玩伴。其中和我最为要好的,是长我几岁的莼萝。她家门前种着几丛鸢尾和一簇花色洁白的小菊,我极为喜爱。每次去寻她,望着那迎风摇曳的花朵,心痒难耐,总要强忍住伸手攀折的冲动。 若是赶上凤仙花开的时节,我们便采来花瓣,细细捣碎染指甲。十个指头都染得红红的,互相比较着孰优孰劣,心里便欢喜得很。待凤仙花谢了,会结出青嫩的小果,等小果慢慢由青转黄,我总爱用指尖去轻触那泛黄的小果,看它“啪”一声炸开,并以此为乐。 我们常在她家一道用墨画梅,梅树总是被画得孤峭遒劲,梅花则红艳如血。有一回,我不慎打翻她的墨盘,新磨的浓墨泼洒了一地,她却并未怪我。还常给我讲一些私塾里孩童们写字的趣事,我听得入迷,回去便央着祖父教我习字。 那时我约莫四岁,尽管祖父宽厚的手掌握着我的小手,一笔一划的教,我写出的字却仍是东倒西歪。看着纸上那堆零落不成形的笔画,我心里一急,竟哇哇大哭起来,祖父母怎么也安慰不了。后来,祖父卖了谷仓里的一些存粮,凑足银钱,送我进了村中的私塾启蒙。 冬日清晨,呵气成霜。祖母坐在灶边,用细密的篦子为我梳头。我的发丝细软,极易打结。她心里怕我迟到,手下不免着急,直扯得我头皮生疼。我强忍着满眼的泪水,一声不吭。 那时我年幼顽劣,对于识文断字的热忱并未持续多久,也不懂长辈的良苦用心。有几次,甚至趁夫子不备,偷偷溜出学堂玩耍,课业也常常敷衍了事。幸而夫子并未深究这些琐碎,如此下来,倒也识得了一些字。 当然,夫子也并非全无要求。 记得有一次,夫子的一支毛笔不见了,他发现后并未动怒,而是默默重新制作了许多支,分给我们每人一支。他语重心长的对我们说,望此类事,往后不再发生。 夫子虽没有追究那支笔的下落,但我们每个人都深受触动。他始终相信,于人而言,端正的品行,远比渊博的学识更为重要。 课业之余,我最爱和村里的孩子们漫山遍野地玩耍。乡野间的趣事,总带着泥土的清新和质朴的欢喜。 晴日里,我们赤脚踩进温润的秧田,在湿润的泥泞中摸索贝壳与田螺。田螺总有大有小,我却偏爱那些壳厚个大的——螺肉丰腴,捡满一篮归家,祖母便会焯水去盖,用细竹签灵巧地剔出螺肉,去除脏腑,下锅简单一炒,咸香扑鼻,是极好的下饭菜。 若是雨天,便将竹编的簸箕卡在秧田出水口,压上几块石头。待两三个时辰后去取,里头已是鳝鱼滑动、泥鳅钻窜,还有不少一指长的小鱼。用鱼篓盛了带回家去,祖母只略使盐煎香,那滋味便鲜美难言。 稻谷收割后,旱田里孔洞遍布。我们学着村里大孩子的模样,徒手伸进孔洞里掏黄鳝。双脚陷在干软的泥里,虽沾满泥泞,却不必像水田里那般担心被碎蚌壳划伤。 我们也学着用老柳木做弹弓。别的木材虽也能用,但村中老人说,老柳木不软不硬,不滑不腻,最是趁手,也不易滑脱。见过大些的孩子用它打下过飞鸟,我们心里羡慕得很,却总也没那样的准头。 有一次,我们甚至在一个年深日久的坟头上翻起了跟斗。坟垄上青草绵软,倒也不担心磕碰,起初我也心怀畏惧,怕惊扰了逝者安宁,惹来腹疾之灾,转念想起祖母说过,这里安眠的皆是自家先祖,那份恐惧便化作了亲切。 我们还会摘下橡树的果实,将竹签细细插入橡子,做成一个小小的陀螺,看着它在平地上旋转不休,仿佛连时光也为我们悄悄停留。 农忙时节,祖父总有做不完的活计,大多数时候,我总是一个人,在山野间寻找自己的乐趣。 清晨,我去野草叶上拾取蝉蜕,或用细木棍去戳弄小虫。螽斯、蝗虫、螳螂、蟪蛄……都曾饱受我的摧残。有一回不慎戳中一只臭虫,难闻的气味萦绕许久,让我的鼻子受了好一番折磨。当然,也并非总是我欺负它们,我曾被路边野草上的毛虫蛰痛过几次,也被桑树上长着的步曲吓过几回。 夏夜,我常去池边捕捉流萤,将它们置于蚊帱里,那点点流光,灿若列星,像是偷来了天上的星河。我在那些移动的星子里沉沉睡去,一夜安眠。 更多的时候,我会独自漫行于山野,采撷各色闲花野草。比如开黄花的鼠耳,结心形实的护生,常与蒲公英相混淆的苦荬,结实乌黑的龙珠,抽出粉红穗状花的蓼,挂赤灯笼的蛇莓,扬起白絮的茅,花艳果甘的刺靡,可以做蹀躞的芣苢,姿容艳丽却气味独特的臭牡丹,还有那总将小刺粘在裙摆上的鬼针草,以及漫山遍野适合瓶插的大火草……总不会叫我空手而归。 而我最爱的,还是桐花盛放的时节。躺在树下,看枝头那状如牵牛、累累繁繁的桐花随风飘落。蓝紫色的桐花簌簌而下,朵朵都似为我而开。 第2章 水厄 孩提时光,也不尽是温煦。 杏花村常年下雨,风雨润泽,沾濡万物,连带着时光也显得温润绵长。祖父家对面的小山坡上长着一大片竹林,竹林幽深,丛篁茂密,有的粗壮如碗,有的细直如笔,远远望去,满眼皆是绿意盎然,郁郁苍苍,生机淋漓。 竹林里密密铺着褪下的笋壳,脚踩上去“嘎吱”作响。我有时会捡一两片干笋壳拿在手里把玩,有些笋壳光滑洁净,有些笋壳上带着毛刺,一不小心扎进手里,会泛起轻微的疼痛。祖母教我,把扎了刺的手往发间擦拭几下,蹭一蹭,那毛刺便不见了,疼痛也会慢慢随之消去。这个法子极为灵验,我已试过许多回。 夏日的竹林里安静得只有掠过竹叶的风声,偶有阳光从细碎的竹叶缝隙间筛落,光影斑驳,清凉宜人。我常独自去竹林,幸而一次也未遇到过蛇。竹林边沿还斜斜长着几株野蔷薇,花开得恣意,颜色绚丽。 祖母说过,对面那片竹林南侧埋着我早夭的堂弟,有次我们从竹林外侧经过时,祖母遥遥地给我指过,未满周岁的堂弟被草席一裹就埋在那方地下,也是在竹林的边缘处。就像从前家里因为生产死去的牂羊一般,被孤孤单单地埋在厚厚的土里,因为怕被野外的动物刨食,所以埋得又深又紧实,我当时也遥遥地望了望,没在那个地方看到一处隆起的坟茔,连一个小小的土包也没看见。 祖父得闲时,会砍几根竹子拖回家,亲手做成各样农具。我采桑的小背篓,拍打豆荚的竹梿枷,扒开茎秆的竹耙、筛选谷物的竹筛、担物的竹扁担、箩筐,乃至刷锅的炊帚……无一不被他做得精巧细致。 有顽童从竹枝间捉来竹象,那虫长着长长的“鼻子”,放在手心,便不停地用它戳着手心,痒痒的,叫人忍不住发笑…… 我尚在襁褓时,双亲还未离家,曾请先生为我卜算过一卦。先生说我命里带水厄,须得远离一切水源。那算命先生的话语,如同谶语般悬在我的心头。 有一回,我在塘边洗脚,一只布鞋忽地脱脚,掉进了水里。我下意识伸手去捞,它却迅疾沉入了水底,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拽了下去。自那以后,我鲜少独自近水。 后来听村里人说起溺水鬼寻替身的传说,心头蓦地一凛——或许那时,水中当真有什么东西,正借着那只鞋诱我深入。思及此,不禁庆幸自己当时很快抽回了入水的手。只是偶尔仍会恍惚:那困在方塘中的魂灵,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又在那冰冷的幽暗里等待了多久的岁月,是否仍在期盼下一个溺水之人,好换取那渺茫的自由? 祖父家的池塘边,总是停着一尾竹筏,是他闲时用海碗般粗细的竹子亲手扎就的。闲时,他会撑一支长篙往池心去撒网捕鱼,那网总是撒的又大又圆。看得多了,我们这群岸上的小童,心里便痒起来,总趁他不在时跃跃欲试。 一日,一位年长我许多的小表叔自告奋勇撑篙,让我们轮流搭乘那微微晃动的竹筏,在池中游玩。轮到我时,我小心翼翼地踏上竹筏。他在池中撑了一段,便折返靠岸。就在我抬脚欲上岸的刹那,竹筏被水波轻轻一推,与岸沿一撞,又向离岸的一侧荡开,空出一道缝隙。我猝不及防,身子前倾,“扑通”一声从缝隙处跌进了池水里。 沉入水中的那一瞬,我竟惊异地大睁着眼——水中并非想象中的浑浊昏暗,反而是一片清澈透亮。没有骇人的溺水鬼,我甚至沉浸在探索未知的静谧快乐里。 还未来得及看到更多,便被那小表叔一把提起后襟,**地捞了上来。直到双脚踩上坚实的土地,我才从恍然中回过神来,开始因呛水难受地咳嗽,后怕也随之涌上心头。连道谢也忘了,满心只惶恐长辈的责罚,慌忙跑回家,换下那身湿透的衣裳,偷偷藏在柴房角落。 许多年后,当我踏入道途,初次感应到天地间充盈的水系灵气时,识海中浮现的,便是童年那日池底所见——那片清澈透亮,与水流那难以言喻的亲和。原来,宿命的种子,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种下。 又一日,在另一方水塘边,我亲眼目睹了孩童间无端的恶意。我身侧站着的小女童,忽然拾起一枚小石块,狠狠砸向远处那个有些痴傻的女童。那痴傻的女童并未闪避,额头被砸得鲜血直流,只晓得哭。 我惊恐地呆立原地,未及回神,那掷石的女童竟猛地转身,一双乌黑的眸子死死盯住了我,嘴角勾起一抹与她年龄全然不符的,令人胆寒的笑意。然后一脚把我踹进了水塘。万幸她力气不大,我只跌在浅水处,慌忙地从水里爬起,带着一身狼狈,哭着奔向不远处杏树下正与人闲话的祖母。 祖母听我抽噎着说完,顿时怒形于色,拉起啼哭不止的我去那女童家中讨要说法。那家大人只将女童往身后一藏,赔着笑:“小孩子玩闹,没个轻重,您老别跟孩子计较。” 祖母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攥得我生疼。她最终没说什么,拉着我转身走了。世间有些委屈,原是无理可讲的。只可怜我与那痴傻的女童,平白的受了这场无妄之灾。 如此,也算是一一应了那“水厄”的卦象。 后来才懂得,祖父母待我,虽从不言说,爱重却藏于日常点滴。 祖母总会用油亮鲜艳的公鸡尾羽,或是青翠的芣苢为我扎制蹀躞。她做的蹀躞总是村里最精巧的,每一次都仔细收好,从不让我失落。 她教我翻绶,一遍又一遍,她那布满皱纹的指尖在彩绶间翻转勾挑,变幻出星辰与方井,从不见她厌烦。 记得有一回,她煮了鸡蛋,剥出光滑的蛋白,在我脸上滚来滚去,我馋得直央求她想吃,她却柔声说,滚过脸便不能吃了。为此,我惋惜了那颗蛋好久,并不知她是希冀借此为我祛除灾厄,祈求平安。 每夜临睡,她还会给我讲各种乡野奇谈或古老传说,我总在故事的余韵里,带着餍足入睡。 夏日炎炎,她也不辞辛苦,常去采些奇形怪状的草药,为我熬煮消暑祛邪的汤水。其中有种草药状如竹蔗,叶细而长。她常在汤里撒些糖,再添几朵鸡蛋花,喝起来有淡淡的草木清香,入口微甜。 夏秋之交,雨水丰沛,晴日一照,屋后的林地里便悄悄冒出些土菌,祖父拾回一朵,祖母用油煎了,满屋都是山野的清气,吃起来格外爽口。 稻谷黄熟时节,禾香肆意,祖父便会拣一个晴日,延请乡邻一同下田收稻。大家把新收的稻谷均匀地铺洒在篾席上,金黄的谷粒享受着日光的晾晒,我学着祖父除了用竹耙拢着晒谷场上的稻谷,还赤着双脚翻动着晒得滚烫的稻谷。待到傍晚收稻谷时,谷壳上的细芒飞满全身,扎得肌肤生出细密的痒。 夜色渐浓,祖母会提着木桶从灶房出来,热水在桶里轻轻晃动。她把桶放在院子中央,用葫芦瓢舀水从我头顶浇下。水珠顺着发梢滑落,带走黏腻的汗和恼人的谷芒。我仰起脸,看着夜空中星辰灿烂。晚风轻柔地拂过我湿漉漉的脖颈,带着稻谷晒过后特有的暖香。 黑暗中,祖母的手轻抚我的后背,帮我把每一寸肌肤都清洗干净。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能听见她哼着那首永远听不清歌词的童谣。水声哗哗,星子闪烁,那些关于水厄的谶语在这一刻被洗得远远的,只剩下天地间这方小院,和祖母用一桶清水为我构筑的,短暂却完整的安宁。 夜里,我一时梦到堂弟变成翠绿的嫩芽从竹林下的泥土里长了出来,转眼那嫩芽又扭曲成水底缠绕脚踝的丰茂的水草;一时梦到祖父撒开的渔网,网住的却不是鱼,而是一张张苍白模糊的人脸;最后,是那掷石女童漆黑如夜的眸子,她嘴角噙着冰冷的笑,然后猛地将我推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幽暗水域。 我受惊醒来,浑身冷汗涔涔。窗外,杏花村的夜雨还在不知疲倦的下着,淅淅沥沥,仿佛要浸透整个世界,祖母被我的动静惊醒,掌灯过来。 “吓着了?”她低声轻问,她的双眼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深邃。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如何诉说那交织着清澈与污浊,静谧与恶意的复杂恐惧。 祖母没再多问,只像小时候教我擦拭竹笋壳上毛刺那样,用手轻抚我汗湿的头发,喃喃道:“睡吧,地活了什么东西都想跑出来透透气……好的,坏的,都一样。看见了,躲开就是了。” 她的话依旧带着那种听天由命的淡然。我闭上眼,却再也无法入睡。童年的水域,在我记忆中从此分裂成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一种是柑橘树旁池塘下那片诱我深入的、清澈透亮的静谧;另一种是另一方水塘边,混杂着鲜血、恶意与泥浆的冰冷和污浊。 而那条名为“水厄”的宿命之线,似乎也在这分裂中,变得愈发清晰而诡谲。它不再仅仅是水中无形鬼魅的拖拽,也包含了来自岸上、源于人心的,猝不及防的推搡。水与厄,如同光影相随,共同构成了我命途中,那片无法避开的、潮湿的印记。 第3章 入梦 那场怪病的降临,其实早有预兆。 在此之前的许多个夜晚,我便已深陷于一连串光怪陆离的梦境。梦里总有一条黑色的大河在无声奔流,河面上雾气氤氲,不见源头,亦无尽头。我赤足站在冰冷的岸边,河水深处有无数阴影缠绕涌动,一个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声音,总在迷雾的尽头幽幽呼唤我的名字。我望向浓黑的河水,试图在那些破碎的涟漪里,寻找到我心底里的答案。 终于,那些破碎被拼凑成了一张苍白妖孽的年轻男子的脸,他渐渐睁开了紧闭的双眸,不带一丝情绪,无声的凝视着我。一看到他,我的心就持续地生出撕裂般的疼痛。直到从梦中惊醒,还是觉得神魂震荡,识海深处仿佛有万载冰凌骤然碎裂,寒意彻骨,久久难以平复。 清晨,我再次从那令人心悸的梦中醒来,却骇然发现,周身僵直如被冰封,连指尖都不能颤动,喉间更是发不出半点声响。仿佛梦中那河的寒意,已浸透了我的四肢百骸。只能睁着浑圆的双眼望向祖母。她发现我的异样后,焦急万分,赶忙唤来祖父,背起我便往村医家跑。经过一番诊治,又施了针,我那僵直的四肢才渐渐恢复了知觉。许是年岁太小,梦中那河的寒意如何浸透了我的骨血,彼时我全然不知。 我有时会想,或许厄运并非只潜伏于浩渺的江河或深潭,它也可能蛰伏于一方看似平静的水塘,甚至,就附着在这些由竹子制成的物件上,无声地,等待着某个松懈的瞬间。 它在我心底扎上了一根更深更隐蔽的刺,让我在许多个夜晚,听着窗外无尽的雨声,恍惚觉得那命中的“水厄”从未远离,它正以各种形态,悄然浸润着我的生活,等待着将我拖入那片它渴望逃离的,冰冷的幽暗之中。 待身子爽利了,祖父再去赶集时,依旧会捎上我。我们常常天微亮就启程,走上很远的路,道上尘土飞扬。饶是再小心,鞋袜上也难免蒙上一层细尘,怎么拍也拍不干净。 可一踏入集市,所有的疲惫便瞬间被冲散。往来商客比肩接踵,骡马牛羊夹杂其间,好不热闹。担货郎混在人群中往来穿梭叫卖,牲畜的响鼻,铃铛的脆响,商贩的吆喝,混杂着吵嚷的人声,沸沸扬扬,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街边铺子鳞次栉比,沿街开设:卖糕饼的,卖胭脂水粉的,卖布匹成衣的,卖金银首饰的,卖古董字画的,卖丝竹乐器的,卖药草香料的……无所不有,百货俱陈,令人应接不暇。 集市上有术人正在表演吞刀吐火,看客们围了一圈又一圈,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我们只远远的看了几眼,不敢似旁人那样围拢过去,一是怕耽搁了行程,二来也怯那些术人,怕他们冷不丁摊起衣摆,伸到面前来讨要那几文钱的打赏。 于是我只好强压着满心好奇,面上偏要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只状似无意的随意瞅上几眼,如蜻蛉点水般掠过那喧腾的人堆,便迅速抽回。再牢牢粘在祖父的侧脸上,仿佛他胡须的颤动都比喷薄的火焰更有看头。只是我的脖颈却不自觉地,朝着喝彩的方向,偏过去那么一寸。 此刻的我衣衫粗朴,满身尘灰,却也忘了羞怯,眼中只剩新奇。米铺里用麻袋装着各种粮食,脱粒的稻米,金灿灿的粟米,小粒的高粱,麦香四溢的麦粒……除了用簸箕盛来展示的,其余一袋袋整整齐齐地堆叠在店内,没有一丝杂乱。 米铺旁,便是一家柴草铺。店中整齐得码着一捆捆松明子,我认得此物,家中引火常用,其脂浆饱足,一点即燃。铺子除却售卖木柴和煤炭,也兼营饲养牲口的草料,诸如麦秆、豆杆、栗杆,稻草之类。这些柴草皆是近处收来,大人们常挂嘴边的“千里不贩樵”,说的便是此理,若从远处贩运,耗费甚多,实不合算。 若是临近年关,集市上便有人支起摊子,售卖新制的桃符。有的桃符上画着威风凛凛的门神,有的则已用墨笔写上驱邪的“神荼”、“郁垒”之名,笔走龙蛇,自有一番气派。祖父虽也写得一手好字,但比之专于此道的摊主,终究逊色几分。即便他偶尔在集市上忘了买也无妨,总有制卖桃符的匠人会走家串户。 每每到了集市,祖父总会先带我去那间他最熟的糕饼铺子。卖糕饼的大娘会用新鲜的芭蕉叶将糕饼仔细包好,方才递送到我手中。那糕饼混着芭蕉叶的清香,吃起来又甜又软,是儿时最深的慰藉。 随后,祖父便会领着我采买家中所缺的物事。置办齐全后,他总会带我去茶肆歇脚,点上两盏清茶。他一边与熟识的茶客闲话桑麻,一边慢慢啜饮。待日头偏西,我们才踏上归途。我若走累了,他便将所有物事装进一个箩筐,让我坐进另一个箩筐,稳稳当当的挑着我回家去。 在家中我向来恣意妄为,他们却舍不得动我一根指头。祖父母怜惜我父母远在异乡,便心甘情愿地惯着我,纵着我,也养成了我许多难与人言的毛病。 祖父泡酒的枸杞,被我偷吃了不知凡几,他下酒的豆子也叫我糟蹋了不少,他却从不计较。因为我爱吃甜食,他便常买了蜜煎冬瓜,同南瓜子、胡豆一道藏在木柜里,每日限量取给我。那蜜煎冬瓜外生有一层糖霜,我总嫌它过甜,每每先咬掉外层的糖霜,再慢慢享用内里的冬瓜条。 有一回,我掰胡豆壳时,一片尖利的壳竟猛地扎进了指甲盖下,骤然的钝痛让我顿时嚎哭起来。祖父焦急地把我送到村医那里,经过好一番折腾,才取出了深陷在指甲盖下的胡豆壳。 还有一回我逃了学,接连几日藏在小树林里,只觉得天高地阔,无拘无束,畅快极了。后来被人告发,祖父知晓后,并未打骂,只折了一根细软的枝条跟在我身后,亲自押送我回私塾,我心中别扭,故意将步子拖得极慢,他也不恼,只是默默跟随。 又一回,祖父带我去赶集,因要采买的物事繁多,他把我寄放在相熟的店铺里,托店家代为看顾。待他转身离去,那看店的大娘便逗我说:“你祖父许是不要你喽。” 我虽不信她的话,眼泪却不争气的一粒粒兀自往下掉。她见我这般,觉得无趣,也就不再打趣。 那日我和祖父很晚才踏上归途。走着走着天色便黑沉下来,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我们借着朦胧的月光,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到望见远处一点灯火,祖父急忙上前敲开那户人家的门,讨来一支火把照明。在无边的暗夜里,这束跳动的火焰,成了我心中唯一的光亮与依傍。 祖母曾给我讲过许多关于黑夜的故事,大多与鬼怪精魅有关。其中一个姑获鸟的传说尤为骇人——说那姑获鸟乃是难产而死的女子所化,形貌怪异,能夜化为鸟,昼变人女。总在深夜挥动羽翼,踏月而来,潜入人家,在孩童的衣物上用鲜血留下标记,再伺机夺走被选中的孩子。因此,乡间向来有在外晾晒幼儿衣物不得过夜的说法,流传甚广。 我心里虽怕,但紧紧牵着祖父温暖而粗糙的手,那点骇然便顷刻间散去了。 到家时,祖母正提着风灯,在路口焦急张望。昏黄的光晕映得她花白的发丝格外显眼,她轻声责怪我们怎的这般晚才回来,叫她担心了半宿。祖父那素来不苟言笑的脸上,此刻也浮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然。 往昔种种,终成梦幻泡影;旧日时光,亦如离弦之箭,再难追回。 第4章 兰因 春日融融,千万树绯红色的杏花点染枝头,高低错落,花色饱满又艳丽,屋舍在古杏树的掩映之下,像是深陷在片片彤云里。花瓣如雪,扬扬撒撒,随风起落。 杏花树下,独自立着一位华美少年,落花坠上他的青丝,白衣胜雪,衣袂飘飞,平添风情无数。池水中花瓣随波轻漾,无舟自渡,点点皆是无垠春光。 我刚伸出手,想为他拂去发间的花瓣。忽而间,天地变色,风雨大作,搅乱了一切。只剩下落花点点,陷在淤泥里。那少年踪迹全无,仿似从未出现过,只是我的幻觉。 不知是何缘故,我忽然从梦里醒来。屋外传来小儿呜呜的啼哭声,祖父家单门独户,无一户毗邻左右,这哭声来的蹊跷,我心中骇异,连声呼喊祖父母,可他们房中寂然,无人应声。我吓得缩进被子里,也不知是何时那哭声才停歇。骇然惊醒,心悸未平,竟又听见屋外传来高声吆喝叫卖枣梨之声,此时正是夜半三更,万籁俱寂,这叫声显得分外诡异。 夜里我睡得不好,辰时起床依旧困倦得很,祖母见我疲惫,也不知晓缘故。 去私塾时我也恍恍惚惚,颓堕委靡,只顾耷拉着头。先生正授着课,突然间,只觉脚下大地剧烈震颤,屋宇欲坠。伴有如雷鸣之声,火光四散。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地高呼了一声“地动了!”,学堂内顿时乱作一团,先生与学童们东倒西歪,几不能立,连滚带爬地仓皇奔至屋外开阔处。 放眼望去,方才还安宁的村落已成人间炼狱。周遭民房如被巨人之手碾过,轰然倒塌,山崩地裂,烟尘蔽日,鸟雀尽殒,死伤无数,幸存者的哀嚎与恸哭声响彻天地,闻之令人肝肠寸断。 我心里揪紧,万分担忧祖父母,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跟着失声痛哭。这时,莼萝姐姐疾步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她的掌心冰凉,语气却异常坚定:“走,我们一起回去看看!” 我们互相搀扶着,在残垣断瓦间跌跌撞撞地赶回家,祖父家的房屋已被夷为平地,只剩下一片废墟,面目全非,死寂无声。莼萝姐姐家亦是如此,断壁残垣,触目惊心。她失去了双亲,我失去了祖父母,我们双双抱着,失声痛哭。 我的心口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团被水打湿的棉絮,沉甸甸,湿漉漉的往下坠,闷得我好像快要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扯着沉重的锁链,要将我拖入无底的深渊。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眼前只剩下一片灰败。 我们相拥着哭了不知多久,莼萝才勉强止住悲声,哑着嗓子问我:“妹妹,你如今……作何打算?” 我眼中一片茫然,心中惶惶不安地摇了摇头。 她擦了擦泪,又道:“我的双亲已逝,村中再无亲人,打算去常州城投靠姑姑。妹妹,你呢?” 我喃喃道:“我父母和妹妹……在月华城。” “月华城?”莼萝姐姐倒吸一口气,“那里与杏花村相隔何止几千里!你一个孩子,如何能走完这漫漫长路,只怕……只怕尚未抵达,便已遭遇不测。”她紧握着我的手,眼中满是忧虑,“不如你先随我去常州城投靠姑姑,日后我们再从长计议,可好?” 我知她所言在理,眼下举目无亲,除了相依为命的莼萝姐姐,我别无依靠,于是点了点头。 她牵出一头尚带几分惊惶的毛驴,套上车架,对我说:“凭你我的脚力,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走到常州城,必须借它代步。你把车赶到村口,我去先生家寻些衣物干粮,随后就来与你汇合。” 我明白,从此刻起,我再也不是依偎在祖父母怀中的娇娇女,往后的路,只能靠自己走了。我接过鞭子,深吸一口气,赶着驴车向村口去。 平日里和玩伴们也赶过车,但那终究是嬉戏玩闹,且有同伴在侧,自然不觉得艰难。如今遭此大难,心神不宁,即便这毛驴还算温顺,我驾起来仍是歪歪扭扭,险象环生。幸而这老驴识途,认得出村的路,才未出大的纰漏。 行至半路,一堆坍塌的泥沙碎石阻断了去路。我猛甩了几鞭,心中的恐惧与无助都随着这个动作宣泄而出。鞭子落下,毛驴吃痛地发出一声悲鸣。这时我才看清,它身上本就布满地震时被碎石刮出的伤痕,而我又在它原本的旧伤之上,又让它添了几道新伤,那伤痕竟变得如此刺眼。 我们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它与我一样痛失所亲,一样劫后余生,一样满身看不见的伤痕。我为何要将我的无力与悲痛,发泄在它身上。莫非只因它是牲畜,我便自觉高人一等,可以主宰它的命运吗? 毛驴用尽全力,车轮依旧深陷,纹丝不动。我慌忙跳下车查看,只见沙石将车轮卡得死死的。我徒手去挖刨,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却收效甚微。往来村民皆行色仓皇,无人为这落单的女童停留。霎时间,天空又落下密密匝匝的冷雨。脸上湿漉一片,我已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正当绝望之际,一个少年拿来铲子,默不作声的帮我清理轮下的沙石。他发丝凌乱,衣衫尽湿,沾满泥点,此刻在我眼中,却如天神般耀眼。我认出他来,是卫家第六子,小六哥哥。 我望着他,心中悲喜交集,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声哽咽的:“小六哥哥……” 他闻声抬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眸深邃如万年古井,我看不懂其中的情绪。最终,他也只说了三个字:“多保重。” 我终是咬牙扬起鞭子,驾着车与他擦肩而过,不敢回头。一路疾驰至村口,莼萝姐姐已等候多时,她扬了扬手中的包袱,脸上带着笑,那笑意却未曾落入她疲惫的眼底。 我停车拉她上来,最后回望了一眼杏花村,心中满是伤痛。 但见骤雨初歇,疾风未止,满目皆是枝断残蕊,落红泥泞,春华尽逝,故人离散,歌声杳杳,欢乐稀稀。 至此,杏花村里,再无旧人。 尽管加急赶路,但毛驴终究比不得马,脚程终归有限,它又总要停下吃草歇息,就在这一路的颠簸里,整整三五日过去,才赶到常州城。 莼萝姐姐的姑母家只是寻常农户,虽善良勤勉,但多供养一个莼萝姐姐已属不易。我自知是外人,不敢多加叨扰,仅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吃了些热饭,歇息一夜,次日便主动辞行。 临行前,姑母指点我去城中她相熟的一个酒肆谋个差事,暂且安身。我依言寻去,在那酒旗招展处,求得一个洒扫跑腿的活计,月钱二两。掌柜与店中的伙计、厨娘知我乃逃荒而来的孤女,见我年纪小,言语行事也知分寸,便都待我宽和,平日里也多有关照指点。 往日在祖父母身边,因为祖母疼惜,我鲜少动手做事。如今在酒坊,诸般杂务皆需亲力亲为,连用木桶在井中打水,也慢慢学会了。 酒坊用水,全靠院中一口井。井栏砌得极高,以防人畜跌落。夏日里井水沁凉,坊间常用网兜盛了瓜果浸在井水里,待客时取出,冰爽消暑;冬日里井水却转为温暖,盥洗衣物毫不僵手。 每日打水甚多,井水却不见枯竭,更有几尾游鱼,悠然摆尾其间。我常趴在冰凉的井沿上,看得出神。 别看伙计李二哥生得五大三粗,平日看着憨直木讷,实则内秀聪慧。他不仅教会我打水,还教我制作火折子。说是用砖硝、地瓜藤、竹筒、棉花、苇絮等物铺成片晒干,再把木炭凿碎搅拌均匀,加上松香粉、樟脑粉就能制成火折子。夜里可用此物用来照明,白日里又能引火烧柴造饭,随身携带,极为便宜。自从有了它,夜里起身不必摸黑,方便了许多。 每日清晨或日暮时分,李二哥总会拧着一张渔网,慢悠悠地往城外河边走去。他每次归来总是收获颇丰,旁人远不能及。我曾悄悄问他缘故,他只笑说,是用了一游方道士所授的杂术。 掌柜兼酿酒师傅周爷爷,见我心细,便开始教我如何酿制高粱酒、梅子酒、桃花酿等。 高粱酒的酿制颇为不易,光是选料,就需颗颗精挑细选。剔除杂质与坏粒。那么密密麻麻的高粱,直看得我眼花。之后,还要用石磨将高粱碾碎,是件极耗气力的辛苦事。 我年纪小,气力弱,便负责拿瓢添高粱,李二哥负责推磨。填料讲究时机,快不得也慢不。起初我总是配合不上他的节奏,手忙脚乱,试了好一阵,方才摸到窍门。待将磨好的高粱粉用清水冲洗,去除了污垢和杂质,放入木桶中发酵,再放入蒸锅中蒸……历经诸多繁琐工序,新酒方成。 我不懂酒,趁着酒香,偷偷抿了一口,顿时辣得只吐舌头。周爷爷见状哈哈大笑,也品了一口,眯着眼赞到:“嗯,香气四溢,入口绵甜,余味悠长!” 李二哥也尝了口,憨直地咧嘴直笑,这酒应该酿得还不错。 后来我们又陆续酿了不少酒,有清香肆意,滋味甘甜的米酒;酸甜可口,香味适宜的桂花酒;醇香浓郁,入口清爽的菊花酒;甜绵温和、余味无穷的竹叶酒;还有气味浓郁,醇正芳香的人参酒…… 酒坊里的客人常常是觥筹交错,言笑晏晏,畅饮美酒,恣意快活,于是乎饮者尽纵横喧哗,酩酊大醉后纷纷醉卧横呈,好不热闹。 长街上其他酒肆,隔三差五便有醉汉闹事,经常惊动差役前来。唯独长盛酒坊,宾客盈门,却从未出过乱子。起初我只觉得庆幸,时日一长,便品出些味道来。经我观察发现,每当有客人醉态萌生,将生事端时,李二哥便会不动声色地递上一碗澄净的清水。说也奇怪,那醉汉饮下后,不过片刻,面上的酡红便迅速褪去,迷蒙的眼神也恢复清明。我曾好奇的问过,他只搪塞是祖传的醒酒方子。可何等祖传方子,能有这样立竿见影的神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