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雾墙》 第1章 起点 寒冷并非仅仅是一种温度,它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实体,渗透了柏林每一条街道和每一栋建筑。 一九四零年二月,战争已持续了近六个月。西线那片死寂的,被戏称为“假战”的宁静比震耳欲聋的炮火更令人心悸。在帝国的首都,战争的痕迹被巧妙地隐藏起来,却又以一种更隐晦的方式隐藏在这座城市之中。 商店门口,红底白圈的旗帜在寒风中纹丝不动,其下的墙壁则被措辞铿锵的宣传海报覆盖。“祖国感谢你的节俭!”“我们的力量源于坚持不懈!”“胜利万岁!”粗壮的哥特体字母令人印象深刻。 橱窗内依旧陈列着许多东西,人造黄油,烤大麦与菊苣根混合成的咖啡,香肠则被精准地分切成额定分量,用油纸仔细包裹。在这里,它们并非商品,而是凭票据才能领取的配给。 苏婉清走在选帝侯大街上,半张脸藏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她二十四岁,是驻德使团的一名翻译,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即将解散的使团里最后几个留守者之一。随着德国与日本关系的日益紧密,所有既有的合作都已名存实亡,她手头仅剩的工作是为几份战前签署的文件做最后的翻译和归档,完成后使团就将被召回,尚不知道下一步走向。 她默默低着头向前走,心里还在忧虑之后的事,没注意到拐角出来的一群少年,撞到了其中一个。她连忙道歉,少年摆摆手示意没事后追上了队伍,她听到离开的时候他们正唱着“青年之歌”。回过神来的她下意识地裹紧大衣,抬眼望了望铅灰色的天空,加快了脚步。 行至电车站,她注意到对面那家歇业许久的“克兰茨勒”餐厅竟亮起了灯。透过巨大的临街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人影攒动,是一群军人。凭借过往的工作接触,苏婉清立刻辨认出那是空军的制服。战时见到军人本不稀奇,奇怪的是他们出现的时间与状态。清晨,餐馆,其中一些人似乎已经喝得大醉,这太不寻常了。 她在电车站的长椅坐下,目光越过街道,牢牢锁定了那扇喧嚣的窗。一种混合着好奇与不安的情绪攫住了她,期盼着能有巡逻的宪兵或警察路过,能替她进去找找原因,她实在是好奇。 “那个女人在盯着你看。” 顺着同僚手指的方向,坐在窗后角落里的男人把视线从手中杯子里的苹果酒移向了街对面。 一个亚洲女人,这在柏林可不常见。 “她想和你搭讪!”同僚乌尔里希伸手扯他的衣领,“去展现你的魅力吧!马科斯!” 被称作马科斯的男人拍开揪着自己衣领的那只手,正色道:“你喝得太醉了,乌尔里希,别发疯。” 马科斯·冯·施特恩伯格中尉,隶属柏林航空专区第一航空队。他们刚结束一场漫长的封闭备战训练,此刻正享受着休假首夜,不,休假首夜连着第一天的狂欢。 不过对马科斯来说倒也算不上狂欢,他出身于一个历史悠久的军事世家,冯·施特恩贝格这个姓氏足以代表许多。家族的军官传统、绝对的忠诚,以及一套近乎刻板的行为准则,清晰地界定着他的能与不能。喝酒当然可以,烂醉如泥则有失礼仪,所以他并没有喝太多酒。 “为了元首和未来的胜利!干杯!” 他的朋友乌尔里希与其他人的喧哗再次高涨。酒杯的碰撞声、带着醉意的歌声与笑声混杂着冲击他的耳膜。他机械地举杯附和,嘴唇却只在酒杯旁边碰了碰,回应得缺乏热情。 德国的胜利?当然,没有一名军人不渴望胜利。令他迟疑的是前半句,为了那个人?比起这个尊称,他耳中萦绕更多的是另一个称呼。 “奥地利下士”,这个在家族内部谨慎流传的轻蔑称谓,如同一根毒刺,深扎在他本应毫无保留的忠诚之上。 事实上,贵族出身的陆军将领们惯用此称呼,包括他的祖父。一九三四年,弗里奇将军因丑闻去职,祖父在军部会议上直言“这是对国防军毫无缘由的污蔑”,结果被革职。在家中,他怒骂那个“奥地利下士”只是个“躲在坑道里的糟糕士兵”,不久便郁郁而终。那时马科斯十六岁,尚且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学校的流言蜚语几乎要将他淹没。恰逢德意志航空运动俱乐部招募学员,为了逃离,他选择加入,并在那里爱上了飞行,最终经推荐进入空军。 空军组建不算太久,没有陆军内部盘根错节的派系与对立场近乎苛刻的审查,日子还算顺遂。然而随着后来与元首相关的课程日益增多,甚至挤压了飞行训练的时间,那份源于家族出身的、微妙的审视感又不合时宜地浮上心头。于是当同僚们狂热地高呼崇拜时,他的响应总是不自觉地慢了半拍。想到这里,一阵轻微的不安涌上心头。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些思绪。 街对面的女人依旧注视着这个方向,马科斯靠在椅背上观察了几分钟,随即起身整理好军装推门而出。 女人的视线如他所料地追随而至。他在餐馆门口的寒风中站定,不紧不慢地衔住一支烟。火苗蹿起,他深吸一口,见她仍在看,便扬起下巴,朝着她的方向喷了一口烟雾,夹着烟的右手随之向她不易察觉地轻晃了一下。 那女人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回应烫到,有些仓促地移开目光,视线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游移片刻,最终定格在电车该来的方向。 这个反应把马科斯给逗笑了,他把烟扔在地上碾灭,双手插进裤袋,侧着头,准备欣赏她的下一步举动。 就在这时,期盼已久的电铃声终于从街角传来。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解脱的神情迎向那辆缓缓进站的黑色电车。电车还没停稳,她便已起身准备登车。 如同她刚才注视他一样,他的目光此刻也紧紧追随着她,直至她在靠窗的位置落座。 她看起来有些紧绷,视线不时飞快地扫过他,又迅速收回。他向前走了两步到路沿,掏出另一支烟点燃,饶有兴致地继续他的观察。 大概过了几千几百年,电车终于发出一声沉闷的启动铃,开始缓慢地加速。 就在电车开始移动的瞬间,她又忽然回过头来看他。 像是被突然激起了玩心,马科斯往前追了几步,恶作剧般地笑着喊: “希望下次再见!再见吗?” 第2章 宴会 几天后,位于威廉大街附近的一间宴会厅,一场由德国外交部做东的小型宴会正在举行,为的是欢迎新赴任的丹麦外交官员。 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但不刺眼的光芒,空气里混合着烟味、女士香水的甜腻以及酒精的味道。席间气氛拘谨又客套,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用压低的声音交谈,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 这场合所有人都默契地不谈论战争,只是滚轱辘似的一直重复着客套话,再时不时恭维对方几句。恭维倒也不是谁都能得,这世界到哪儿都得看实力说话,大多数外交官都围在几个德国官员身边,德国官员们看起来也享受这样的包围,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仰着头用下巴看人。 马科斯站在一边,他穿着空军军官礼服,斜戴着帽子,正与一位文职官员进行着无关痛痒的谈话。内容关于飞机性能,那位官员似乎对此着迷,但他的心思并不在此。这是政府的惯例,这类外交性质的社交活动有时会要求他们这些家世良好、举止得体的年轻军官参与,以展示德**队开放文明的良好形象。 除了他们几个空军,陆军也派了些人来,两边倒是没什么话说,打过招呼就各扎各的堆。除此之外还有几个黑军装的安全警察,他们大概还带着其他任务而来。自从去年帝国保安部组建,海德里希便下令所有涉及外国人的活动都必须要有安全警察参与,说是为了维护安全,实则是开展监察活动。 他对作秀似的社交不感兴趣,也不想和陌生人聊些无趣的话题,所以找了个借口中断聊天,跑到宴会厅的另一边去站着,顺便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臭脸。 本来想在人群里找乌尔里希,目光扫了一圈没见,反而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面孔,或许也算不上熟悉,只是前几天才见过,还没忘。 是那个亚洲女人。 她穿着一件款式简洁的长大衣,安静地站在一位与人交谈的年长亚洲男人身后半步的位置,姿态恭谨,眼神大部分时间落在地板上,只有在交谈停顿的时候才开口说话。她大概是个翻译,马科斯想,也许是日本人,他们不久前才来了一大批。 如果第一次是偶遇,那么第二次大概就有些命运使然的味道,这让马科斯对她产生了一点兴趣,他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尽管好奇,马科斯也没有像个愣头青那样上前搭话,那太冒昧,也不合时宜,他只是要了一杯香槟,若无其事地站定在立桌后面观察她。这种观察很快一种注视。他注意到她聆听时微微侧头的角度,注意到她黑色发髻下那段纤细而白皙的脖颈,注意到她因长时间站立而悄悄将身体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的细微动作。 沉静,耐心,得体,他突然想到这三个词,又觉得她大概不会是日本人,在他印象里,日本人还得加上个拘谨。 而事实上,苏婉清并非没有察觉那道目光,不同于招待会上其他人散漫的,偶尔停留的视线,它带着一种持续的关注度,很难不让人有所察觉。她用眼角的余光,极其谨慎地确认了目光的来源,发现正是前几天在“克兰茨勒”见过的那个空军军官。 如他留下的那句话那样,他们再见了。 没等想太多,宴会厅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伴随着几声略显夸张的欢迎辞,她的注意力便被吸引过去。只见在礼宾官员的陪同下,几名身着深色西装、个子不高、气质精干的亚洲男人步入了会场,为首的一人戴着圆框眼镜,留着修剪整齐的小胡子,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正与迎上前的主人握手。 尽管他们穿着西式礼服,但苏婉清几乎立刻就从其举止和神态中辨认出了他们的身份——日本人,更确切地说是日本驻德使馆或特使团的成员,他们胸前别着的,在灯光下隐约反光的旭日徽章非常扎眼。 几乎在同一时刻,她也注意到身旁的参赞身体瞬间绷紧,他脸上那维持了整晚的温和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凝重和厌恶的神情。 遥远大地上的战争已经进入第三年,不,从东北算起,已经是第八个年头。战火在故土肆虐,她的同胞正在浴血奋战,她的家乡已沦陷敌手。而在这里,她正与这些代表着侵略者、代表着苦难根源的人共处一室,为此她觉得每待的一秒钟,都是一种精神上的酷刑和立场上的背叛。 无需任何言语交流,一种深刻的,源于国仇家恨的默契在苏婉清和参赞之间瞬间达成。 参赞没有丝毫犹豫,他迅速但又不失礼节地向旁边的德国官员致歉:“抱歉先生,我们恐怕需要先行离开了。” 那名官员显然也注意到了新来的客人,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参赞转过身,脸色肃然,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走。” “是。”她回应。她上前半步,几乎是下意识地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稍稍挡在年迈的参赞与门口方向之间,尽管这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 他们并未走向正门,而是选择了离他们最近也恰好远离入口的一处侧门。两人的步伐加快,但依旧维持着基本的外交仪态,没有奔跑,挺直的背脊和决绝的背影清晰地传递出离开的急迫与不可挽回。 马科斯留意到了他们的动作,他看到了门口的新来者,也几乎立刻认出了那是日本方面的代表。他对于远东的政治了解并不深入,但也清楚德国与日本日益紧密的关系,见到这般反应,他立刻想到了她应当是一个中国人。日本正在同中国进行战争,那副表情绝非好奇或欢迎,而是一种冰冷的敌意和实质性的厌恶。那位年长男人也是,身体瞬间的僵硬和骤变的脸色是不会骗人的。然后,他目睹了他们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向交谈对象致歉转身并离开会场。 所有的线索在马科斯的脑海中连接起来。 日本代表。中国外交官。遥远的,正在进行的战争。德日即将宣布的同盟。恍然大悟的感觉席卷了他,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洞察。他之前对她所有的观察,她的沉静和小心翼翼在此刻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一种谨慎,这个国家正与她国家的对立面站在同一阵线,她必须做到谨慎。 “砰。”一声几乎被淹没在谈话声和音乐声中的闷响,门彻底合拢。 马科斯的目光却依旧定格在那扇门上。 酒杯里金黄色的液体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宴会厅里的喧嚣,笑声、碰杯声、高谈阔论,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马科斯对她感到好奇又加深了,或者说她本身表现得就令人好奇。一个中国人,他从没认识过中国人。 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他们之间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但这一次短暂的“见面”已经在他心中刻下了印记。随着好奇而来的还有种微妙的不安,尽管他个人与远东的战事毫无瓜葛,但他效力的国家与她厌恶的那个国家正站在同一战线。 “马科斯!马科斯!”是乌尔里希的声音,他的朋友站在带队的长官旁边朝他挥手。 他走过去,长官把他们带到日本人面前,开始介绍他们这群军官。 马科斯注意到领头的日本官员身后同样站着一个女翻译,一板一眼地在讲,每讲完一句就弯一下腰,脸上还挂着一副看起来很抱歉的表情。 “这是我们联队里最优秀的两个飞行员。”长官拍了拍马科斯和乌尔里希的肩膀,他们俩上前一步,利落地敬了个礼。 日本官员朝他们点头,嘴角咧开,露出被卫生胡包围的牙齿,叽里咕噜说了一串。女翻译带着浓重口音的德语响起:“很高兴能见到如此优秀的飞行员,真希望能促成一次交流活动,让我国海军航空兵的飞行员们也能学习这样精湛的技术,您认为怎么样?” 日本人的微笑看起来有点渗人,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武器的苛刻。马科斯隐蔽地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乌尔里希,后者心领神会,立刻上前半步,脸上堆起标准的笑容接话:“当然,长官,那一定会是一次非常有意义的交流。” 接下来的寒暄变得模糊,马科斯只是机械地点头、微笑,扮演着一个合格的道具。他感觉那身笔挺的军礼服此刻像一层铅皮,裹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宴会终于在一种虚伪的热络中接近尾声。 军官们分别坐上返回营地的汽车。车厢里弥漫着烟酒和皮革混合的气味,马科斯觉得有些疲惫,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乌尔里希还因为刚才的应酬显得有些兴奋。 汽车驶过被路灯照得昏黄的威廉大街,窗外的柏林沉浸在夜色里。 “嘿,马科斯,”乌尔里希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点戏谑,“你溜到边上发呆的时候在看谁?眼睛都直了。” 马科斯看着窗外流动的夜景,淡淡地回了一句:“那个在克兰茨勒外面的女人,今天她也在。” “真的?”乌尔里希来了劲,用肩膀撞了他一下,“你什么时候开始对外国女人感兴趣了?” “她不是‘外国女人’,”马科斯转过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认真,“她是个中国人。” “中国人?”乌尔里希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困惑,随即恍然大悟,声音压得更低了,“所以他们刚才才像见了鬼一样溜走了?因为那些日本人?”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马科斯,“嘿,上面不是正在和日本人谈那个协定的升级版吗?听说很快就要签了。我们和他们,马上就要是白纸黑字的正式盟友了。” “是啊,盟友。”马科斯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街角巨大的宣传海报上,口号标语在路灯下忽明忽暗,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更加泾渭分明,非友即敌的未来。而那个沉默离去的背影,恰恰站在了那个被划定的敌对面。 “所以算了吧,马科斯。”乌尔里希靠回座椅,语气变得务实而略带告诫,“为一个可能再也不会出现,而且立场有些麻烦的女人费神,不值得。如果你只是想和她睡一觉,那当我没说。” 马科斯斜了乌尔里希一眼,把沉默当回应。 车厢里重归安静,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汽车最终在营房前停稳,下车后乌尔里希拍了拍马科斯的后背,马科斯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 他推了推有些歪斜的军帽,抬头望向夜空。 乌尔里希的话还在耳边,理智告诉他,他的朋友是对的。在目前的形势下,任何节外生枝都可能带来不必要的风险。 但奇怪的是,他的内心好像冒出另一种声音。 第3章 椴树下大街 椴树下大街,柏林国家图书馆。 苏婉清一早就到了,为一份技术文件寻找几份德语参照资料。按管理员的要求,外国人只能坐在阅览室靠近借阅台的附近,她在那儿找了个不错的位置,把钢笔和笔记本拿出来放在桌面,轻车熟路走向相应区域,在书架上取下几本她所需要的书籍。 笔尖在纸页上滑动发出沙沙声,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防蛀药水的气味,几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在桌子的另一端低语,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老女士缓缓翻动书页,时间在这里仿佛流速都变得迟缓。 柏林这段时间风平浪静,但一种无形的压力感却与日俱增。重庆那边之前消息是三月底前安排使团离开,可最新的电报讲日军战线活动频繁,离开日期要稍稍推延。为此所有人的情绪都明显低落下来,大家的想法出奇统一,与其呆在德国这空有名头的使团里浪费时间,不如早点回去看在其他什么地方出一份力,特别是参赞,在外交场上摸爬了几十年的老先生讲起来更是叹不完的气。加上那晚与日本人碰见,尊严在羸弱前不值一提,没人来过问他们为什么要提前离席,在德国人眼里显然他们是无足轻重的那一个。所有事情就像一根尖锐的刺,扎破了他们努力维持的平静,而他们根本无力改变。 她的动作很快,三下两下就记录好了自己想要的。拿着书去归还,回来时却在借阅台处看到了那个军官。恰巧得让人怀疑这是否是其中一个人的故意为之,当然不会是她,那么答案显而易见。 苏婉清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往后退,将自己隐没在书架的背面,想要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借阅台附近的小书架上摆放着各类月刊刊物,军官和管理员说了几句,从小书架上拿了一本后坐下翻阅,位置不偏不倚就在她座位正前方。 好吧,这显得更故意了。她翻了个白眼,暂时按兵不动,准备借着书架的掩护悄悄观察他。 军官看得非常投入,他的军帽放在手边,金色的短发在从高窗倾泻而下的冬日阳光里泛着淡淡的光泽,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手指偶尔划过书页上的文字,似乎在确认着什么。不看那身皮倒像是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学者。 他在读什么书? 苏婉清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试图看清那本书的封面。距离有些远,她只能在他合上打开的间隙看到白色封皮上的几个字母。CHI...N...A。 她感到一丝荒谬和难以置信。 一个德**官,在图书馆里看关于中国的书?这完全不合常理了。一个中国文化爱好者?从来没听说过军队里有,还是因为那晚她和参赞的离去引起了他的注意?各种猜测在她脑海中翻腾,让她站在原地进退维谷。 马科斯确实在阅读一本关于中国的刊物,《中国学刊》,理查德威廉先生所创中国研究院发行,由各校汉学研究者投刊,为对中国感兴趣的德国人们打开通道。 自从宴会那晚,那个中国女人和她年长的同伴决绝离去的背影在他心中种下疑问后,一种想要了解那个遥远国度的冲动便悄然滋生,他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土地和文明孕育了那样沉静又决绝的性格,以及战争,德国的媒体从不报道远东的战争。 令他失望的是关于战争的篇幅很少,大多数投稿都是讲历史艺术或哲学政治,对于他这样的入门者显得过于困难。 他读到关于“礼”的章节,作者类比德国社会来解释这个字,以“封闭的秩序观念如何影响社会结构”为副标题来写,洋洋洒洒占了好几页。作者最后的结论写“秩序会带来井然有序的社会,人们各司其职,如同齿轮在于机器,但过分的强调秩序往往适得其反,封闭的秩序往往带来毁灭,就像清王朝。”马科斯对此不置可否,往后又翻了一页。 大概军人都有些特殊的第六感,马科斯抬起头来左右看,很快就锁定了书架后面的苏婉清。 一瞬间的惊讶过后,马科斯对她微笑。这座巨大的图书馆,或者说命运又一次将她推到了他的面前。这一次她没有仓促移开视线,也没有转身离去,只是站在那里,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警惕和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疑惑。 马科斯合上书,没有立刻起身,而是朝她微微颔首,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日安。” 苏婉清看到他发现了自己,知道再躲闪反而显得心虚,于是点头回礼。 马科斯站起身,拿起桌上的书,绕过书架,走到了她所在的这一侧。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带着军人特有的挺拔,却又刻意收敛了可能引人注目的声响。 “我们又见面了,”他压低声音,“看来柏林比我想象中要小。” 苏婉清看着他走近,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 “日安,军官先生。”她用德语回应,声音同样放得很轻,语调维持着礼貌的疏离,“确实很巧。” 马科斯注意到她目光落在自己手上的书,顺势扬了扬:“虽然不能完全看懂,但很有意思。”他试图让自己的态度显得坦诚,以化解对方显而易见的戒备。 “我以为你们德国人想了解中国都会去看冯·李希特霍芬教授的作品,”她语气平淡地说,“他以丝绸之路的命名而闻名,不过他对中国内部的见解很多时候是基于有限的接触和推测。” 眼前这个女人对她的祖国和文化有着深刻的了解和自尊,马科斯这么认为,而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在问他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对中国感兴趣。 “据我所知他是个地理学家?”他说,“如你所说不那么专业,说不定我会误解些什么。” “难道你能看懂你选的这本吗?” 真是个好问题。 “看来我选了一本不太合适的入门读物,”马科斯坦然承认,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我对中国了解甚少,不,可以说我对中国一无所知,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了解。或许和你有关吧,一个突然出现的中国人,像个诱饵?不,引子。总之现在我就是对此开始感兴趣。” 苏婉清有些意外于他的坦诚。一个德**官,承认自己对中国无知,并且似乎在寻求更真实的了解。这和她预想中的傲慢或试探有些不同。她沉默了几秒,目光再次扫过他手中的书,然后抬起眼,直视着他:“如果您想了解一个更真实的中国,或许可以选择一些更主观的视角,比如中国学者自己撰写的论文或著作,尽管现在我的国家正经历战争,但学者们并没有停止研究和论文发表。据我所知柏林的中国研究院翻译了一些。” “更主观的视角。”马科斯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希望我没让你觉得被冒犯。” 苏婉清敏锐地听出了他语气中的那一点点不同,他没有像大多数德国人那样高高在上,也没有像搭讪那样卖弄学识或其他什么东西,只是平淡的交流。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只听到远处阅览室传来的模糊声响。 “那天在宴会厅,”马科斯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你们离开得很匆忙。”他不是在质问,更像是在陈述一个观察,并希望得到解释。 他终于还是提到了这件事,她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挑衅,只有探究。 她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回避:“我想您应该明白我们离开的原因。有些场合和有些面孔会让人难以忍受。”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马科斯点了点头,没有追问“面孔”具体指谁,彼此心照不宣。 “我理解了,”他说,“我也不喜欢那种场合,很虚假不是吗?为了更有实力的新朋友却弃旧朋友于不顾。”他想到了自己在家族内部听到的那些对“奥地利下士”的议论,想到在狂热集体中偶尔袭来的疏离感,虽然情境和程度天差地别,但某种被排斥、不得不隐藏真实想法的微妙共鸣,却在这一刻奇异地接通了。他看着她,这个身处异国他乡,祖国正遭受战火,而所在国却与敌国结盟的年轻女人,突然觉得她那沉静外表下所承受的压力远比他之前想象的还要沉重。 这句近乎共情的话让苏婉清彻底愣住了。她没想到会从一个德**官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没有虚伪,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清晰的试图理解的努力。 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先前那种紧绷的、充满试探和戒备的氛围渐渐松弛了下来。 “看来我们都不完全属于这里…或者说,不那么…完全认同这里发生的一切。”马科斯轻声说,这句话更像是对自己内心感受的确认,而非对苏婉清的询问。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或许能提供一个不同于他周遭环境和周围人的独特视角。 苏婉清没有直接回应这句话,这太敏感,太危险,但她微微低垂的眼睫和一声叹息似乎已经是一种答案。 “或许,”马科斯将手中的《中国学刊》卷成一根圆柱,“我可以有机会,通过更合适的途径,了解一个更真实的中国吗?”他停顿了一下,“或许您能给我些建议。”然后,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向前微微倾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马科斯·冯·施特恩伯格。” 这是一个正式的,带有信任意味的自我介绍。在德国,尤其是军人之间,主动告知姓名往往意味着释放善意和建立联系的意图。 苏婉清抬起眼,看着他示意友好的姿态,以及那双此刻显得格外认真的蓝眼睛。内心的警报依然在鸣响,提醒她这其中的风险。 对方的身份是最大的障碍,一个德国空军军官,国家的战争机器的一部分,并且与日本的盟友关系即将制度化。但另一方面,他那份不同于常人的坦诚,以及那言语中流露出的似乎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又让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先看到了她,引申出看到了她的国家,在这个日益对立的世界里找到一个可能愿意倾听,甚至试图理解自己立场的人太难得,一时间苏婉清也不晓得应该怎么回话。她的内心在说,他应该会是个不错的朋友,她身边的所有人都和工作有关,她需要一个朋友。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最终,苏婉清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迎上马科斯的目光,用清晰而平静的语调,轻声回应:“苏婉清。”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寂静的空间里,却清晰地传入了马科斯的耳中。她用的是中文的发音,字正腔圆,带着一种柔软的韵律。马科斯仔细地听着这个陌生的发音,试图将它印在脑海里。 “苏,婉,清。”他有些生涩地重复了一遍,语调古怪,但努力模仿着。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他用这样奇怪的腔调念出来,苏婉清露出淡淡的微笑。这个微笑短暂得如同幻觉,却让马科斯怔了一下,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了这样生动的表情。 “它在你的语言里是什么意思?”他问,“马科斯这名字来自古罗马一位贵族,他在战场上流干了血以展示他的忠诚。我祖父给了我这个名字。” “在中国我们不会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苏婉清皱起眉头,“它太大了。” “太大了是什么意思?”马科斯满脸疑惑,“我从没想过大这个词还能用来形容名字。” “这解释起来很复杂。”苏婉清不想再扩大这场对话,她侧身去指了指桌上的纸笔,“显然我们没这么多时间,冯·施特恩伯格先生,现在我得回去完成我的工作。” 她朝他微微点头,不再犹豫,转身走向自己之前放置物品的座位。马科斯没有阻拦,也没有跟上去。他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卷成筒状的《中国学刊》,看着她回到座位,拿起她的钢笔和笔记本,收进提包,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阅览室出口。 阅览室恢复了之前的寂静,阳光在尘埃中缓慢游移。 马科斯低头,展开手中的期刊,那个关于“礼”与“封闭秩序”的章节标题再次映入眼帘。此刻,这些抽象的文字似乎都失去了分量。他脑海中回响的是她清晰说出自己名字的声音,是那短暂却生动的微笑,是她提及“难以忍受的面孔”时眼中的坚定。 “苏、婉、清。”他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次稍微流畅了一些。这个名字不再只是一个陌生的音节,它现在与一个具体的个体连接了起来。她建议他寻找“更主观的视角”,中国学者自己的声音。这暗示着一条可能的路径,但也意味着更大的困难,以及更直接的联系?这个念头让他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他坐回原来的位置,却再也看不进任何文字。 窗外的柏林天空一如往常是铅灰色,寒冷依旧渗透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但在这座寂静的图书馆里,一次短暂的交锋与试探,一次名字的交换,却像一颗被悄悄埋下的种子,落入了心田那片原本与远东毫无关联的荒原。他不知道这颗种子是否会发芽,也不知道它将长成什么。 风险显而易见,乌尔里希的告诫言犹在耳。为一个立场麻烦、可能再也不会出现的女人费神,不值得。可是这世上本来就有许多东西是不值得的,人们依然去做了不是吗? 他最终合上了那本《中国学刊》,将其放回原处。他戴上军帽,整理了一下衣领,迈步走出图书馆。 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惊觉自己已经心情愉悦地笑着走过了椴树下大街半程。 笑什么,说不出来,大概是因为学会了一句中文。 第4章 闯入者 中国驻德使馆位于蒂尔加滕区选帝侯大街142号,一幢三层小楼,在挤满了大使馆的街区里没有多大存在感,如同它外墙的砖色一样,像一块被遗忘的砖石蜷缩在街角。 楼内空间不大,一层被改造成了收发室和门房,二楼有三间办公室,三楼一整层都属于参赞,中间是办公室,两侧隔成了会客室和档案室,都上着锁。 参赞办公室的门紧闭着,里面只偶尔传出一两声沉闷的咳嗽声。至于其他工作人员,负责收发文件的年轻书记员大多时候坐在位置上出神,偶有文件投递时他才挪着步子去一楼接收,整理好再送到三楼去。另外两名级别较低的外交人员没事情做,都窝在办公里看报纸读杂志,抽的烟每天都垒满烟灰缸。负责日常勤务的年长门房倒是有事情干,每天把楼里楼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问就说别让那些外国人来看到给丢了份,再怎么样也得规规整整的。他还养了一只猫,每天都窝在一楼门厅的椅子下喵喵叫讨吃食,它那慵懒的可爱模样倒是给大家带来了些乐子。 苏婉清的办公室是二楼最左边。她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摊开着已经完成的技术文件译稿。不过一场无用功罢了。提供技术的公司在一早就送来信件,信里写介于政府的要求,他们将不再向中国方面提供支持,“感谢往日的合作”,他们在信件结尾留了这么一句客套话。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张来自帝国保安部的信笺,纸质硬挺,上面的德文字母密密麻麻,要求中国驻德使团离开前销毁所有由德国公司、工厂或私人提供的技术文件,到时将有专门人员跟进进度。她把译稿扔进抽屉,看了下觉得不顺眼,一股脑把抽屉里所有做过的译稿全拿出来,重重地扔进桌边的废纸篓里,还泄愤似的伸手用力将蓬起的纸团塞了两下。不过到底是公家的文件,怎么办还得请参赞拿主意。 她敲门进去的时候,参赞手里正拿着一份电报在看,眉头锁成一个“川”字。见她进来也没抬头,只问了句什么事。苏婉清照事实讲,参赞依旧在读电报,一边读一边说就全烧掉吧,按他们说的办。苏婉清嘴巴张开又闭上,有些话在舌滚了两转又咽了回去。 “还有什么问题吗?”参赞终于把电报扣在桌面上,抬起眼睛看着她。 “那些也要烧掉吗?”她轻声问,“锁着的那些。” 那些,她意指的是离开的武官留下的一些文件。一年多前武官被调离,走得匆忙什么也没带走,只说有人会来取便没了后文。苏婉清只看过一两次那些文件,拿油纸袋封着,上面有个花了墨的印章,只能读得出一个“兴”字,不同的袋子上还写着不同的地点,比如仰光,比如西贡,还有伦敦和巴黎。 参赞显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他摇摇头说:“那些先不动,我会请示上级。” 苏婉清点了点头,离开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就在这时楼下隐约传来一阵响动。先是电铃被按响的短促“叮咚”声,紧接着是门房带着些许慌乱的德语例行询问,然后是一串听不太清的德语。再然后,声响戛然而止,楼下陷入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 在这个非常时期,除了邮差和必要的市政人员,使馆几乎不接待任何未经预约的访客。或许是安全警察,她马上想到了那封帝国保安部的信件,可是也不一定,他们不会这么快就来。 几乎是同时,另外几位同事也从各自的房间里探出头来,交换着警惕的眼神。几人正准备下楼去看个究竟,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急促而略显慌乱的脚步声,门房跌撞着跑上来,压着嗓子对他们说:“有个德国人来了,穿着便装,看起来不像政府的人,问他找谁,有什么事他也不讲!就站在那里!” 一种紧张的气氛瞬间席卷了所有人。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默契地一起冲下楼梯。到楼梯转角苏婉清停住了脚步,门厅里的一切尽收眼底,而马科斯·冯·施特恩伯格就站在那里。 他显然是精心打扮过,头发用发蜡整理得一丝不苟,一身深灰色西装外罩着笔挺的黑色长大衣,背着手,皮鞋擦得锃亮。他看起来和这里并不搭。他像一件摆放错误的装饰品,突兀又不合时宜地被摆放在这个光线昏暗的门厅。 马科斯抬起右手,朝着楼梯的方向挥动,脸上挂着一个问候的表情。 使馆的几位同事都远远地站着,所有的目光都充满疑虑地落在这位不速之客身上,不明白他在和谁打招呼。苏婉清深吸一口气,从人后面走出来,马科斯的目光立刻精准地锁定了她,他喊道:“苏小姐!” 苏婉清感到同事们视线瞬间都落在了自己身上,她没有看马科斯,而是对周围的同事们说:“我来处理就好。” 同事们交换着将信将疑的眼神慢慢散开,但没有彻底离开,他们都站在楼梯转角等着看她要做些什么。 苏婉清走上前,站在马科斯和楼梯之间,试图用自己挡住身后射向马科斯的目光,虽然这显然是徒劳的。 “冯·施特恩伯格先生,”她的语气不那么温和,“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这里似乎并非您该出现的场合。” 马科斯清晰地接收到了这份“不温和”,他眨了一下眼睛,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丝毫局促,反而鼓捣着从背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小束用素色棉纸包好的洋牡丹。 “我带了一束花。”他说,仿佛这是最理所当然的事情,“作为我这样失礼行为的小小补救。” 苏婉清没有伸手接,甚至没有去看那束花,任凭他举着花束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中。 “我为我冒昧的打扰向您致以最诚挚的歉意,苏小姐。”他的声音不高,但在这低气压的门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深知这非常失礼,并且可能为您带来了困扰。” 他终于将花束放下,把手背回了背后。 “我前来只是为了确认两件事情。”他继续说道, “关于我们上次在图书馆讨论的,关于名字。我请教了一位研究东方文化的学者,他给了我一种解释,但我无法确定它是否准确,这让我感到困扰。然后是关于中国,我有了一些新问题,那么您是否会像上次说的一样,给我些建议呢?我的意思是……那次交谈的感觉,很不同。” 马科斯看向苏婉清,眼神像个等待老师发话的学生。 “冯·施特恩伯格先生。”她摇了摇头,声音提高了些,“这不是您莫名其妙找到这里来的理由。如果您没有正式的外交公务,请您立刻离开。这里不接待私人访客。” “可是我是个习惯于厘清所有的疑虑的人,无论大小。”他补充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理所当然,“您总不能抛出问题,却不允许人去追寻答案。” 追寻这个词让苏婉清感到有点荒谬,她抬起眼,第一次真正正视他此刻的表情,“您所谓的追寻就是贸然闯入一个与您立场微妙的地方吗?” 马科斯挑了一下眉毛,没有回答,而是问了个问题。 “您还认为我是一个威胁吗?”他问道。 “威胁并非总是有形之物。”苏婉清语气平淡,“有时候不合时宜的关注本身就是一种负担,尤其是在当前如此微妙的政治气候下。我以为以您的身份和智慧,应该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政治气候”,马科斯咀嚼着这个词。短暂的思考后,他说:“在您眼中,我首先是一个符号,一个德**人的符号,然后才可能是一个可以对文化产生好奇的普通人是吗?” 这世界万千种事物都是要划分类别的,人也不例外,他难道不懂这个道理吗? “您无权要求我忽略您的身份,”她想了一下,声音略微提高,带着强硬的语调,“正如我无权要求您忘记我的国籍。身份和国籍就是此刻笼罩在我们头顶的现实。无视它不是坦诚,是天真,甚至是愚蠢。” “愚蠢……”马科斯低语,他没有为这样的回答生气,眼中反而掠过一丝奇异的光亮,“那么请您告诉我,当一个愚蠢的念头,关于一个名字的含义,关于一次未尽的谈话,反复出现在一个人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时,他应该怎么做?是遵循您所说的现实和理智将它彻底扼杀,还是应该遵循内心那点微不足道的诚实,哪怕它看起来不合时宜,甚至愚蠢?” 他坦然接受了“愚蠢”的指控,并以此为武器,将他的行为归结为一种无法自控的内心驱使,说“风把屋子的窗户吹开了,难道我要责怪风吗?” 苏婉清一时语塞。马科斯绕开了所有理性的辩论,直接诉诸于一种纯粹的主观感受。 看到她瞬间的愣怔,马科斯上前半步,他们的距离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道。 “我来到这里,”他的声音像大提琴低沉的弦音摩擦着她的耳膜,“是因为您很特别,一个聪明又带着一身谜团的外国人总是令人着迷。而且我并没有带来什么让您或您的同事害怕的东西吧,我可没穿上衣制服?这完全是我的私人行程。还是说您害怕我带来的一束花会带来任何的审查?不,海德里希的手下们没这么闲,他们只想关注住在官邸里那些人。” 说完这一通,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不容她闪躲。“现在请您看着我的眼睛,小姐,告诉我,您感受到威胁了吗?来自这束花,还是来自我这番愚蠢的坦白?” 苏婉清的心怦怦跳。他的靠近,他的声音,他话语里的坦诚,都像汹涌的潮水撞在她心里翻腾。按道理她应该推开他,应该厉声斥责他的无礼,但她却没那么做。她在他的蓝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他眼里的认真和忐忑。 就是这一丝忐忑,微妙地动摇了她的心。 终于,苏婉清缓慢地吸了一口气,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了他手里的洋牡丹上。 “好吧。”她最终还是退让了,“但不是现在。” “我明白了。”他从善如流,“我们需要一次不显眼的交谈。宪兵广场的航空俱乐部咖啡馆如何?那儿足够安静,还有真的咖啡。三十分钟?我们可以讨论一些不会让您感到负担的话题?我以我的姓氏起誓,这仅仅是一次文化交流。” 他再次抛出了邀请,并把它包裹在更加谦逊,更符合她安全需求的外壳之下。 苏婉清看着他脸上那副恢复了绅士风度的表情,突然她感到一丝挫败,一丝在两人过招中被看透和引导的挫败。心底里的声音又冒上来,他应该会是个真诚的朋友,如果此刻再次断然拒绝,他很可能真的会彻底消失。可是这合适吗?她在心里想。两个小人在心里不停地打,但她的嘴唇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 “下周一下午四点,”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并且请您记住,这无关任何个人好感,仅仅是一次满足您文化好奇心的短暂交流。” 她急于为这次会面定性,给它贴上例行公事的标签。 苏婉清又说:“不过据我所知那个咖啡馆是会员制?” 马科斯从大衣里袋拿出由德意志航空俱乐部签发的邀请劵递给她,“作为军人,我会做好所有的准备。” 她接过来,拿在手里正反看了两下,签发日期是昨天。 “下周一下午四点,航空俱乐部咖啡馆。”他清晰地重复,像接收一道军令,“我会先在那等你。” 马科斯的脸上露出一个带着胜利和愉悦的笑容,“那么,不打扰您了。” 他再次恢复成那个无可挑剔的绅士,微微欠身,“期待与您见面!” 马科斯低头看了看手上那束被“拒绝”的花,又看了看门房旁边的木质台子,接着干脆利落地转去把花放在了台子上。然后迈着步子走了出去,消失在门外。 门厅里重归寂静,苏婉清却站在原地没动。她望向放在台子上的洋牡丹,心里盘算着怎么向同事们解释今天闹的这一出。 正纠结着呢,门房养的猫咪出现了,它从门缝里用力挤了出来,跺着小脚蓄力,一下子跳上了木台子。它伸出右爪拍了一下花束,没拍下来花瓣,收回爪子舔了舔。它扭头过来看向苏婉清,水灵灵的蓝眼睛眨了两下,对着她“喵”了一声。 刚想去摸摸它,背后却传来一个声音。 “上来。” 是参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