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楼/花方】破窗而来》 第1章 小花 01. “你的扬州慢修习时日尚短,直接过毒就是死路一条。服下阴草,就算能将毒素排出去也会筋脉暴涨而亡,不过是一命换一命。”关河梦将针过了药水,擦拭干净插回针囊中,声音冷淡地劝诫。 方多病把他送出门外,“多谢关侠医。” 关河梦见他神色,恐怕尚在掂量却未死心,心头一烦,“方少侠再侠肝义胆,也不是孤家寡人一个。” 方多病被看穿也只是叹息着一笑,“我会三思的。” “如果你执意要使用阴草,需得芩婆助力,方才能保你一命。” “多谢关侠医。”方多病敛了笑。 我多管什么闲事。关河梦甩袖,背着药箱走了。 方多病回屋,床上的人捂着锦被觉正酣。狭小的渔村小屋没什么落座的地方,他缩着腿坐在新打的小板凳上,拿过桌上的盒子,手指灵巧地拨弄数下机关锁打开,里面躺着的花颜色淡白。他悬着的心才放下。 好歹……还有一命换一命的可能。 方多病洗好药罐子,坐在门口熬药。他扇着蒲扇,烟火味、药的苦味、屋里飘出来的潮味和微风带来的海水的咸腥味混杂在一起。关河梦针灸完开了些热血的药方,寒毒又岂是寻常寒症能比的,不过是聊胜于无。几滴泪无端地就滴落在他手臂上,洇开在豆青色的布料里。 他可是天下第一……剑神李相夷啊。 除了李相夷,谁能和天下至毒对抗。方多病从袖口里拿出匣子,打开复合上,锁芯哒哒哒地响。这番是自己任性强求,怎么能拉芩前辈下水。 阿飞也没说是怎么用。干吃吗,还是熬汤?眼前就是一罐咕噜噜冒泡的苦汤,此药性热,岂不是正好能与忘川花阴草相克?李莲花也提过以毒攻毒之法……他说过此法须得毒性相克,如冰中蝉与鹤顶红正可相抵,再用针灸之法,直接导入肺腑。只是李莲花神医的名号不知道有几分虚实,声名远扬,却看着吊儿郎当一副假郎中的模样,可有时候又真像那么一回事。但解乔姐姐冰中蝉那回,他也只是把我们支走,并未真的以毒攻毒……说到底还是扬州慢。 若药性足够,说不定还是能有几分用的。方多病拿了炭笔写了信,召来笛飞声留下的信鹰将纸笺卷起塞进竹筒。 02. 药熬好了,他哄着李莲花喝,“小花乖,起来喝药,喝完给你吃糖。” 李莲花本就不喜苦味,“唔唔”紧闭着嘴拧着头,铁齿铜牙愣是撬不动,“我不要!” 他左右甩头挣扎得厉害,药汁泼出来一点。方多病端稳碗,“给你买糖葫芦好不好?还有糖人,你上次不是说要一个螃蟹形状的糖人吗?我给你做。” 李莲花没转过来,“一口。” “三口。” “两口。” “两大口。” “行吧……”李莲花勉强答应。 方多病绕过去喂他,李莲花不情不愿张嘴嘬了一口,含在嘴里皱着脸,含糊说:“好苦!” 这样含在嘴里能不苦吗!自己小时候喝药也没这么难吧?方多病凶他:“咽下去。” 李莲花往床边伸头,就要吐到地上。 “不准吐!”方多病掰过他的脸,李莲花急得快哭了。他正想软下语气,李莲花猝不及防凑上来,撅着嘴就把药渡过来。他下意识地吞下去了一些,回过神来忙侧脸躲开,药汁沿着嘴角往下流。他捂着嘴大脑空白了片刻,哗地起身,心脏咚咚直跳。 始作俑者还很得逞地笑着擦嘴,“那就小宝喝!” 虽然李莲花此刻心智不过是个小孩,但除了家人,他方多病连别人的手都没牵过!他怎么能说亲就亲呢!方多病端着碗瞪他,李莲花歪着头看他。真是有理没处说! “以后不可以像刚刚这样!知道吗?”方多病带着点气恶声说。 “为什么?” “很无礼!很冒犯!”方多病说,又补充了一个,“不雅正!反正不可以!” 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嘴上倒是应着:“哦,知道了。” 李莲花抿着嘴,垂目眼珠子骨碌碌转到一旁,抬头说:“但是我还有个问题。” “什么?” “就是……”他小声欲言又止,方多病俯下身去听。李莲花一把捧住他的脸响亮地亲了他一口,哈哈大笑,“我就偏要做!” “你!”方多病手背捂上嘴,往后撤了一大步,药汁又洒了不少,他又气又急,“我要生气了!” 方多病气鼓鼓地撇下碗去清理药罐子,李莲花躺在床上耷拉下来一只手晃荡,“小宝小宝”喊了几声,突然呛咳起来,哇地吐出一口血。 “小花!”方多病扑到床边扶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掌心下纸一样薄的身体像破风箱一样嗬嗬作响,“怎么了?你别吓我,小花……小花……” 李莲花蜷着身体,抖抖瑟瑟。方多病抽出被子里的几个汤婆子重新灌了热水塞回去,钻进被窝里搂着他。入春已渐渐回暖,方多病捂了片刻便满头大汗,怀里的人还在发抖。 “小宝,难受。”李莲花贴着方多病,委屈地哭起来,“好难受。” 方多病心如刀割,擦了擦他的眼泪,按着他的后脑勺往怀里压得更紧。李莲花没多久就精神不济,神色恹恹。方多病轻轻拉开李莲花的手,把汤婆子放到他怀里,掖好被子,看了桌面茶棕色的药汤片刻,端起来一饮而尽。 药汤久置微凉。他自小浸泡药罐之中,自然比李莲花更能吃苦,也不觉得这有什么,才不会像李莲花那样嚷嚷。 汤虽冷了,毕竟还是热性的,入胃暖乎。方多病打开匣子,拈出一片花瓣放入口中。服下的一小片阴草居然也立竿见影,他忽冷忽热,一时冷汗涔涔,经脉中真气暴涨,似乎要撑破身体,丹田和太阳穴尤为痛甚。眼前闪着雪花光点,蒙上一层紫红色,渐渐黑了。 03. 方多病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药魔正在给他把脉,李莲花攥着条毛巾趴在床边满脸焦急,笛飞声也在一旁抱着刀俯视着他。他浑身经脉胀痛,如坠寒窟,散发着丝丝凉气,手脚也冰冷无比,这至寒至毒阴草果然不同凡响。 “小宝,你醒了!”李莲花正要扑上来,忍住退了回去。 “我没事……”方多病撑着手臂坐起来,一动就针扎似的疼,“阿飞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笛飞声扫了他一眼,“你吃了忘川花?” “也没全吃……我就尝了个味。”方多病拍拍李莲花的手,才发现自己手背沾上的血点,怕是把他吓坏了,“我没事,小花!你别怕,我就是吃太多了!” 这话不知道戳中了李莲花哪里,他哇地一声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 笛飞声转身出去,药魔可不想和尊上独处,“方少侠的想法,尊上已经告知在下。” 方多病也没顾不上别的,慌忙给李莲花擦眼泪,“怎么啦,怎么哭了?” “小宝流血……”李莲花抽抽搭搭说,“我还肚子饿……” 药魔自觉在此处似乎也并不妥当,只好也出去了。 原来是饿了……方多病虽在寻找李莲花一事上动用了天机山庄的势力,但他不想泄露自己的踪迹,乃是孤身前来。现在照顾李莲花抽不得身,好在初闯江湖时就吃过兑不了银票的亏,他都习惯随身携带些值钱物什,这才有钱雇佣了渔村村民跑腿采购、做饭送食。 “朱婶马上就送饭来了,小花再等等好不好?”方多病哄道,“米缸里还有块糕,拿点垫垫肚子吧。” “有糕!”李莲花眼前一亮,乱七八糟地跑去扒拉米缸。 李莲花摇头晃脑吃得高兴,方多病趁机出来。笛飞声坐了唯二的小板凳之一,他顺手拎过屋里那张,放到药魔脚边,“前辈请坐。” “不不不不不!不必!”药魔连退几步。跟尊上平起平坐,不要命了啊! 他们天机山庄虽然有规矩,但从不这么对老者,金鸳盟恶名远扬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不过也是,大魔头还尊老爱幼算什么大魔头。 “前辈,你说你已知晓我的打算,可有什么见解?” “这……毒性相克能够中和,实现以毒攻毒,确实符合毒理。但难就难在‘中和’。血热体质可服用寒凉药材,热性药材能加些性凉性寒之物调和,反之亦如此。”药魔道,“以毒攻毒是同样的原理,只是性平和的药材服下若不合适还可以改药方,人可经不起体内有这么多毒素。这方子一旦没配对,就是毒上加毒啊!” “碧茶之毒不就是你研制的吗?怎么会配不出解药!”方多病冷声,“有本事配,没本事解吗?” “别废话了,”笛飞声听得心烦,“配得出活,配不出死。” “尊上,只是这……”药魔为难,觑见笛飞声脸上的不耐,忙低眉顺眼道,“尊上给属下一个月的时间……还需得一些药人进行实验。” 药人?方多病一愣,那岂不是…… “七天。” “……属下竭力办到。” 笛飞声刚一动作,方多病忙叫住了,“欸阿飞,就不必了……不妨我来吧。再说最后也是由我来服下阴草,这……体质与我未必相同,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啊……” 方多病瞥见李莲花扒拉着门框探出脑袋,下意识地止住话头,“怎么了,小花?” “朱婶什么时候来?好饿。”李莲花走过来扯扯他的袖子,看了一圈,视线落在笛飞声底下的小板凳上。 他们三个老弱病残占了个遍,这一刀能砍死一群人的魁梧尊主屈尊在小板凳上,仍坐得大马金刀。方多病轻轻踹了踹凳腿,“阿飞,让个位。” 显然盟主没有让位的自觉,“这不是还能站着吗?” 眼下毕竟还有求于人,方多病起身,“坐这吧,小花。” 李莲花还盯着笛飞声的小板凳,“你让开给小宝坐。” “听见了没?”方多病哼笑。 笛飞声一不杀妇孺,二不欺傻子,冷脸抱臂起身。李莲花占了位子,拖过板凳挨着方多病坐。 “那小的这就去研究配药,还需要方少侠配合。”药魔说。 虽然知道李莲花现在也听不懂,但他还是没办法当着他的面谈论这个。方多病轻轻揭过,“有什么事都可以随时找我。” 04. 笛飞声来得突然……主要是他自己一个不小心栽倒在地,没来得及让朱婶多备些饭菜。穷乡僻壤的,柴米油盐都珍贵得很,问了几家才问到有多的剩饭。 李莲花现在住的小破房子还比不上漏风漏雨的莲花楼,实在招待不了这尊大佛,药魔也需要回药庐才能配制解药,草草吃完一顿饭,笛飞声就拎着药魔走了,约定好以信鹰往来传递解药和服药反应。 ……不然过几天被关河梦撞见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怕是气得再也不管了…… 小渔村最不缺的就是海产,花几文钱就能买到一条肥美的大鱼。但方多病还是时不时地带李莲花到海边走走,偶尔下水叉点鱼。最近李莲花身体愈发不好,只能在门口晒晒太阳。 “小宝,我们今天去抓螃蟹吗?”李莲花问,“我想去抓螃蟹。” “海边风大,会着凉的。” “小宝——小宝——”李莲花喋喋不休喊个不停。 哼,这老狐狸失忆之后倒是会缠人得紧。方多病不堪其扰,放下刷药罐的笤帚,“行了行了,那带上你的小铲子吧。” 李莲花欢呼着去拿铲子,方多病把挂着的披风取下来,“过来,我给你穿上。” 李莲花乖乖走近,让方多病系好披风。 05. 这个点海面还没起太大风浪,远处水天相接,云层雪白厚实。 李莲花蹲在地上找螃蟹,披风委地。 回去又要洗了……方多病叹了口气,把鱼篓放下,挽起裤脚。来都来了,抓点鱼回去炖汤。朱婶手艺虽然不差,但毕竟没尝过珍馐,吃着总有点淡……海浪轻轻摇晃,卷走脚底的软沙,他理着渔网,想着李莲花的麻辣莲子羹。 方多病找到李莲花时,他就挽着裤腿在海边找螃蟹。天地偌大,而他嶙峋一团。他站起来,傻呆呆地站在原地看锦衣华剑的少年跌撞却迅疾地向他奔来,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沾上了沙子,又侧着头在肩上衣料上蹭掉。 少年眼睛很大,却盛不住眼泪。小傻子被他紧紧箍住,眼泪砸在他的脖颈、肩膀。骨头被他抱得发疼,颈侧却痒痒的。少年还在他耳边反反复复地念叨着“李莲花”。 莲花?可这里是海边,有小鱼小虾小螃蟹,唯独没有莲花。 他哭得太伤心了,小傻子没狠心推开他,被他的发丝蹭得痒得不行扭着头撇到一边,结结巴巴地好心提醒:“这里没有莲花的……” 他哭得好像更伤心了。 带路的渔民走在后头,“李傻子,你亲人寻你来了!不用挨饿吃苦了!” 不用挨饿吃苦了!小傻子眼睛一亮,眼巴巴地看向这个亲人。 “跟我回去吧。”方多病一把抹了眼泪,带着些鼻音说。他没拉动李莲花,小傻子站在原地看着他。方多病以为他不愿意跟着走,李莲花眨了一下眼问,“……有馒头吃吗?” 那双透亮的眼一眨就是一滴泪,方多病哑着声,“有,还有猪肚鸡、红汤烩鱼。” “哇!那我们快走吧!”李莲花高兴地连刚刚慌乱掉地上的小铲子都不要了,拉着他走。 06. “就是前面了。”渔民指着一座破败小屋,“这李傻子原先也不是傻子,自己也能赶海做点营生,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发了疯,让东家赶了出来。这附近也没啥天妃宫啥的是吧,我家娘儿实在看不过眼,瞅见他睡在沙窝子里就把柴房收拾收拾了,还能避避风浪是吧。” 柴房的门是几块废旧板材拼成的,歪歪扭扭地挂着一副半掉不掉的样子。方多病鼻头一酸,既害怕又不忍,“这附近还有可以租住的房子吗?” “再往里走的老孙家还有间空屋能住,我一会带你们过去看看。” 方多病轻轻推开门,灰尘在一缕光里飞舞。见方的柴房里一张几块木板压在两张板凳上,堆叠了几件破衣服就是一张床。李莲花跑进去,掀开床头的破衣服拿出一个用绢布包着的物什,很宝贝地搂在怀里。 “你要带着这个吗?”方多病只看到一角。 李莲花点点头。 原本以为李莲花还有些要收拾的东西,方多病看了一圈,除了几件衣服也没什么可以带上的了。跟着渔民找到老孙租下了房子,给了些钱让老孙把屋子打扫干净,雇了辆马车带李莲花到镇上吃面。 李莲花脸埋在碗里,几下扒拉完一碗,“我还想要……” “婶婶,再加一碗面。”方多病说。 李莲花吃饱喝足才腾出嘴来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小宝。” “那你是我的弟弟吗?” “不是……” “那你为什么叫小宝呀?” “我……”方多病不知道他是个什么逻辑,“我就叫小宝。” 李莲花捂着肚子不说话了。 “怎么了,不舒服吗?”方多病观察着他的脸色,灯火映照下只能看清神情有些痛苦。难道是碧茶毒发了?!他坐到李莲花一侧,要掰过手把脉。李莲花死死按住腹部,冷汗涔涔,一拉开手肚子鼓起的弧度就格外明显。方多病一时也愣了,“是……吃太饱了吗?” 李莲花含泪摇摇头,“我还想吃包子。” “你吃撑了,我改天再给你买。” “我要吃包子。”李莲花哇地一声就要哭。 “我给你买给你买!”方多病忙说。 歇了会,两个人包子铺买了个肉包。方多病付了钱接过肉包,好声好气跟李莲花说,“你乖乖听话才能吃,知道吗?” 李莲花点头如捣蒜。 方多病到成衣铺添置了一些衣服和床品,李莲花体力不济,坐在小板凳上等他,已经乏了,也不嚷嚷要吃包子了。方多病托人把东西送去渔村,抓着他的手把人背起来,到菜市场买了些蔬肉、调料、锅碗瓢盆。 等回到住处,他安顿好李莲花,收拾好这乱七八糟的东西已经不知道入夜几何了。他浇了一桶冷水就换上亵衣,运转了一周扬州慢稍微热乎起来钻进被子里。李莲花似乎被他的动静吵醒,半眯着一双黝黑深邃的眼。 方多病心头咯噔一跳,“李莲花?” 李莲花又阖上了眼,只是本能地往热源贴近了一些。 第2章 解毒 本章李花回光返照和醉酒小狗。 ???? ???? 07. 方多病刚收下白天晾洗的衣服,听到羽风嗖嗖,仰头果然盘旋着信鹰。信鹰俯冲下来,落在横木上,鹰爪上还绑着药盒。方多病把衣篓放下,取出信笺里的纸条:“服药反应尽数写下寄回。” 他取下药盒,从养着小鱼的桶里捞出一条喂了鹰,净了手抱着衣篓进屋。已经懵忪睡下的李莲花不知道为什么又坐起来了。 “怎么了小花,要起夜吗?”方多病随口一问,看了他几眼,隐约感觉不对,叠着衣服又看了几眼。李莲花就那么沉静地看着他,方多病手一顿,不敢置信地发愣,直到他嘴角轻轻落下一个不知什么滋味的、浅淡的微笑。 眼泪比声音先滴落。 “小宝。”李莲花轻声唤。 方多病直愣愣地站起来,一路跌跌撞撞碰倒了板凳,扑到他身上,抱着他的腰嚎啕大哭。李莲花罕见地没开尊口取笑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他背上轻轻拍着,等他稍微平复了些,问道:“有酒么?” “你休想支开我!”方多病抱得更紧了,埋头在他身上声音捂得闷闷的。 “我不会走的。”李莲花承诺。 方多病铁了心,不论这张骗人的嘴怎么巧舌如簧,都不会让李莲花离开自己半步。 “我就是想喝点热酒,容易么?”李莲花无奈道。 李莲花失忆后也跟着小孩子口味,喝不来辛辣的酒,但这里只有赶集的时候极其偶尔才能从货郎那里买到奶疙瘩,平时都是煨汤。怕他冷,也备着酒在橱柜里。 “你跟我一起去拿。”方多病说。 “好好好,我跟你一块去。”李莲花掀了被子。方多病从衣篓里一把捞出披风,瞥见药包,忙塞到底下藏着。 厨房就倚着居所。方多病从橱柜里翻出酒,点火在锅里隔水温酒。李莲花就坐在他平时烧火歇着的小板凳上,掖好自己的披风,似乎精神不错,“这酒是自己酿的吧。” “是老孙的儿媳自己酿的黄酒,还有一坛烧酒。”方多病看了他一眼,“你还是喝黄酒吧。” 李莲花也没反驳他,只是笑笑。方多病照看着火,时不时就要扭头看看他,生怕他一个不留神人就跑了。 “方小宝,你的脖子不累吗?我现在可是插翅难飞。”李莲花说。 “我不累!”方多病被戳穿,有些恼羞成怒地拧回头,没多久又狗狗祟祟地偷看他。火光映照下那双大眼睛水光盈盈,还真像只眼睛亮亮的小狗。李莲花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拉着小板凳坐到他旁边,伸手烤了烤手心手背,“有点冷了,烤烤火。” 暖光在李莲花脸上摇曳,连阴影都显得格外温柔,像一场梦。还是说他太累了其实已经睡着了,其实现在是在做梦?方多病咬了自己的舌尖,有点疼。但疼说不定也是梦里伪造的。 方多病取出两个粗瓷碗,拎起酒坛倒满,试了试温度,还不是很热,用内力加热了一下递给李莲花,“喏。” “谢了啊。”李莲花从披风下伸出一只手接过,一口下肚又暖乎乎地烤着火,一时有些困顿,还很头疼,太阳穴隐隐作痛,他屈指在眉心敲了敲。已经诀别过再会,有些话不好说得太清楚,但彼此都心知肚明。 方多病小小地抿了一口酒。 “怎么,方少侠还怕我给你放倒了?”李莲花摇头笑,“李某还没有这等能耐。” “我……”往常一点就着的方多病吃了个哑炮,捧着碗,“李莲花,你已经试过很多次了。我一旦认定了什么,死都不会放手的。” 方多病但凡自私一点、硬气一点……这稚气的脸被磨得瘦削,一双大眼睛更加突出,眼泪全是为自己而流。李莲花只能叹气,“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 “小宝,我只求你一件事。”李莲花灌了一口酒,“不要违背我的意愿去做什么傻事。” 方多病捏着碗的指节发白。李莲花举起碗,袖口垂落,露出细瘦的手腕。晾了好一阵,方多病举碗和他碰了碰,仰头咕噜咕噜一口闷了,用手背抹了下嘴角,胸口起起伏伏。他站起来拎起还在锅里温着的酒坛子直接对着喝了。 小朋友怕是一时半会不想理他了,抱着空坛子生闷气。李莲花自顾自地喝了一阵,再转头一看,一言不发的方多病已经酒气上头,正恶狠狠地瞪着他。整张脸都挂满了泪水,红扑扑的。 “李莲花!!!大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方多病举着酒坛站起来,猛地往地上摔去,又堪堪止住,“不行……摔了还要赔……李莲花是混蛋!混蛋混蛋混蛋!” 他摇晃了一下,似乎有些头晕,跌坐回来。李莲花伸手拦了他的腰,“啧”了一声,“我可真搬不动你了,自己到床上去。” “你知道吗?”方多病按住他的肩膀,一脸正经,“李莲花其实是个自以为是的大混蛋。” “不仅是个大混蛋,还是个大骗子。” “对,没错,还是个大骗子……” “大魔头。” “那倒不是……”方多病摇摇头,“李莲花不是大魔头……大魔头是……是阿飞……” “你还能分得清楚自己是谁吗?”李莲花好笑。 “能!我是天机山庄少庄主方多病……我的师父是天下第一正道魁首武林盟主李相夷……”方多病说,“四岁熟读四书五经……我还能给你背三字经……我师父写的诗我也能背!” “行了行了!”李莲花一把拍了他的手,拽着人袖子起来。 方多病的嘴没能堵上:“美眷如花不经年,浓雾凝香岂连连……” 李莲花翻了个白眼,但终究没一掌拍晕他,把醉鬼半搂半抱拉回房间时诗已经背了大半了。李莲花动手去扒他外衣,方多病捂住自己胸口,“你干嘛!” “一身酒气。”李莲花皱眉。 “是你说要喝酒的!你还赖我!我自己来……”方多病脱了外袍钻进被子里,“我刚刚背到哪了……” “不记得了。”李莲花整理好衣服,钻进被窝。 “那我从头再背一次吧……美眷如花不经年,浓雾凝香岂连连……” 李莲花一把掐住他的脸,“别卖弄了,快睡觉。” 方多病“唔唔”挣扎了一会,终于老实了,李莲花松开手。方多病一把抓住他的手按在胸口,嘟嘟囔囔,“汤婆子好像不热了……但我头好晕……” 但喝了酒了缘故,他的手心和底下的肌肤却格外热。 08. 方多病头痛欲裂地醒来,外头太阳正盛,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朱婶还没来过,应该不到巳时。李莲花也没起床。 难道昨晚真的是做了场梦?可这头疼得分明是宿醉了……他撑着手臂坐起来,被什么东西硌到了,捂着手肘嘶声看去,是一枚素簪。他拿在手上细细端详,簪子虽然打磨过了,但还不是特别光滑。 难道是…… 方多病看向蒙头大睡的李莲花,掖好被子下了床,洗漱完收拾了昨晚用过的厨房。酒坛子和碗都已经被李莲花捡回灶台上,方多病站在灶台前不自觉地开始走神发愣。 “方公子,在忙活呢?”朱婶挎着竹篮进来。 “没事,您放桌上就行。”方多病应声,把东西放回橱柜,坐到床前叫李莲花起床,“小花,小花,吃饭啦。” 李莲花脸色白煞,印堂发黑,方多病心中升腾起一阵恐惧,伸手按在他颈侧,脉搏虚弱。 “小花……小花!小花!”方多病从头凉到脚,颤着手去抓他的肩膀,双手使不上一点劲。他晃了晃李莲花,并指成掌输入扬州慢。 李莲花睫毛颤动了一下,眼睛只能撑开一条缝。 “小花,你想不想吃糖葫芦?”方多病的眼泪落在他的脸上,李莲花张了张嘴,但没发出声音。 “明天还想去抓螃蟹吗?” “后天再去放风筝好不好?” 李莲花轻轻点了点头。 方多病写信让笛飞声带着药魔即刻前来护法,镇纸的檀木条不知道哪去了,撕下的纸条写得歪歪扭扭。放飞信鹰后,方多病取出忘川花塞入口中,连同药盒里的乌丸一并服下,托起李莲花,在他身后盘腿而坐。 丹田一冷一热两股猛烈的气劲相冲,沿着筋脉一路势如破竹。方多病发丝被罡风扬起,凌空飞舞。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炸裂的陶罐,暴涨的内力失控地溢出。他咬牙忍着撕裂感和烧灼感,嘴角流出血丝,在李莲花体内穿针引线,逼出毒素,修补筋脉。 他用内力将碧茶毒素集中到一处,却无法逼出李莲花体外。没有护法的人相助只能引渡到自己体内再用内力和药性相抵。 09. 笛飞声赶到已是黄昏,方多病七窍流血,周身却还在外放罡风。方多病已经脉强行撑开,他内力刚猛,恐怕会进一步至其受损,只好在一旁护法。 凌晨,无颜才带着药魔匆匆而来,束手无策地在屋外打转。直到天将亮之时,那阵罡风才渐渐消退。方多病睫毛上沾着凝固的血,眼底全是红血丝,也不知道要去哪,栽到床下就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还没迈出一步,就被李莲花一把攥住袖子。 他的牙格格颤抖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眼前的人直挺挺地倾倒而下。 摧枯拉朽的势头一止,身体就像被白蚁蛀空的房子,轰然倒塌。 第3章 奔波 10. 李莲花仓皇地扑过去,目眦欲裂地看着那片衣角从指尖抽离,还好笛飞声眼疾手快掠过来一把捞起昏迷的方多病,甩袖让药魔过来,“看看他怎么样了。” 李莲花摔在床沿,脑袋嗡嗡作响,手指绷得发白。 药魔把了把方多病的脉搏,拈着胡须又探手摸他的颈侧,露出一副苦瓜脸。 “说!”笛飞声冷声。 “方少侠脉位沉,脉率迟,阳气为寒所困,推血无力……”药魔被尊上剜过来的眼神吓得战战兢兢,忙说人话,“他筋脉受损,体内还有碧茶余毒。” “有无性命之忧?” “若再不救治,碧茶扩散恐有性命之忧。” “能治吗?” “属下研究的是毒理,不太能救人……理论上只需要李门主用扬州慢将碧茶余毒逼出来……”药魔觑了面无血色的李莲花一眼。这人经脉刚刚重塑,现在也就是强撑着没昏过去,内力怕是一点没有。 笛飞声颔首,示意药魔诊治李莲花。药魔走近,李莲花眉心紧皱出一道痕,缓缓抬眼,像是下一秒就要发疯用内力把他扇飞出去。他伸长手虚虚扣住李莲花脉门,确实是没有内力,松了口气,按实了手指,“李门主碧茶之毒已解,只是元气大伤,经脉脆弱,还需要好好调养。” 虚掩的门外咻地飞来几道银光,笛飞声立掌扇出一道罡风,银针方向倒转,向扇开的门外飞去。 关河梦侧身闪过。他照例回访,方才站在门外就感觉不对,屋内血腥气浓重,还有其他人的声音,不知道是遭窃还是寻仇上门。这一看,一个头发灰白、形容枯槁,另一个身材魁梧、内力强劲,单就一个还不好判断,两人站在一块便有了些推断,“金鸳盟?药魔、笛飞声。” 笛飞声还托着满脸是血的方多病。 药魔环顾一周,误会大了!来者用的是银针,应该是个医者。尊上一巴掌把人打死了医不好还得降罪于他,剩下两个还说不了话,忙跳出来斡旋,“这位侠医,我是个恶人,但并非想加害于二位……” “你是说,你在这是救人?自相矛盾。”关河梦冷笑一声。不过那个一身红衣的男人武功高强,想拿在场所有人的命也不在话下,至少不是害命……也不可能是财。 这场景十分怪异,好在关河梦早已见多了怪异的江湖人,走过去切了李莲花的脉,碧茶已不在体内。方多病更不用说了,七窍流血,显然是真气爆体所致。 “我看这两个人也不想活了,你们想带走便带走吧,我也不想管了。”关河梦抽手就要走,李莲花扣住了他的手腕。他低头看着几乎掐进他肉里的指尖,“你若还想保住他这一条命的话,就马上带他去找芩婆。” “找人备车。”李莲花看向笛飞声,声音嘶哑。他悄无声息地已经用仅存的一丝真气在体内运转了几周天扬州慢。 药魔震惊地看着他爬起来,刚刚断他脉象,虽然重获新生,但分明虚弱得不比一个死人好到哪里去。 笛飞声欣慰,不愧是他认定的对手,这才是武学奇才该有的样子,说不定过不了多少时日就能恢复功力与他再战一场了。他把方多病放到床上,挥手令无颜去找马车。 “麻烦关侠医帮我洗张帕子。”李莲花双臂撑在腿上勉强维持着坐姿。 关河梦张望了一圈,取下墙上挂着的巾帕,拿了水盆,从水缸里接了一盆水端过去。看他面如金纸,拧干巾帕递给他。几个大男人把屋里填得逼仄,又是血腥味又是汗味的,他实在受不了,到外面等马车。笛飞声和药魔也分别出来,各占了门的两侧,中间隔道楚河汉界。 11. 李莲花用帕子轻轻沾着方多病脸上的血,擦了一轮,整盆水都已经染红了。他仔细擦拭掉方多病脸上的血痂,那点缀着的鲜红都擦掉之后,一张脸更显得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浅蓝色的外衫都已经被汗湿透了,前襟上凝固的血,格外刺眼,李莲花擦了许久都擦不干净。 远处响起车辕声,无颜御车而来,拉了缰绳停下,“尊上,马车找来了。” 笛飞声进了屋,关河梦登上车轼掀帘一看,情急之下找来的马车寒碜,除了硬座居然什么也没有。他进屋时,李莲花正一手伸到方多病膝弯,一手托着他的后背,却一时没抱动。笛飞声弯腰抱起方多病,往外面走去。 关河梦走近,看李莲花不动声色,神情却愈发难看,“你这可有什么不用的枕头、被子?” 李莲花闻言收拾起床上的枕被。他统共就这么床被子,还是方多病添置的。锦被里填了比芦花、柳絮软和的棉绒,暖乎却不厚重。他抱着枕被出来,笛飞声还抱着人杵在马车旁边。他钻进马车,铺好被子枕头,举着帘子让笛飞声把方多病放进来。 关河梦站在地上问:“李莲花,可有什么信物?” 李莲花跃下车轼,进屋再出来已经穿好外袍,肩上一个包袱,手里一把镶金嵌玉的剑,“不用信物。” 行。舟车劳顿,自己真是找罪受。 笛飞声已经下来,丢了锭银子给李莲花,“有什么事再让无颜传讯给我。” “谢了。” 关河梦侧头看了眼笛飞声和后头不为所动的药魔。一个比一个麻烦!真不怕两个病号死在路上!他冷着脸登上车轼。 12. 医者劳神费力的事多着,关河梦不想夹在他们里面,宁愿坐在外面看无颜御马。 李莲花自醒来就运转的扬州慢已经尽数给方多病输入,榨不出一丝内力了。马车颠簸,他盘着腿日夜不息地修回内力。不论是出于当下的性命之忧,还是为了他们的安全考虑,或是为以后作打算,他都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可能地恢复内力。 他们驾车连程赶往云隐山,在荒无人烟的道路上行驶了几天才途径小镇,关河梦和无颜两个健全人都熬不住,更何况车上两个病人,便暂时停留休憩整顿。 “下来吃点东西吧,我去找药房开点药。”关河梦掀开帘子跟李莲花说了一声。 李莲花坐在窗侧,掀开窗帘一角。听了数日的车轮轱辘声,再听到外面热闹的人声恍惚得不太真实。他放下窗帘,低头看着双目紧闭的方多病。他双唇没有一点血色,像朵干枯的白花。李莲花拧开水壶,用指尖沾了点晕在他唇上,把他冰凉的手从被子底下拿出来,放在膝盖上把了把脉。他日日不停地修回内力也只堪堪能将碧茶之毒控制在一处,拖得越久,扩散得越开。 他们的行进速度实在是太慢了。就算披星戴月,赶到云隐山起码还需要十天半个月。 太慢了。 必须得借到追云车。 小宝并未同他说过暗桩所在,这一路游历从不仰仗家族产业,但天机堂大名鼎鼎,旗下还有天机钱庄,可以去试试,总归能将信件传递到天机山庄。 无颜抱着剑靠着厢板小寐,听见动静睁开眼,李莲花拿着尔雅掀帘而出,“有劳你照看小宝了,我出去一趟。” 13. “贵客里面请。”门伙快步迎上客人。 来人一身布衣,一脸病容,却持一把华美繁复的剑。 “您要存项还是出项?”账房问,没忍住多看了几眼那把剑,这上头镶的缀的都是价格不菲的金玉。 客人把剑压到柜台上,“我要借天机山庄的追云车一用。” “这是……寒生烟?”账房虽不识兵器,但一眼就认出这块美玉便是在富玉楼拍出天价的寒生烟。山庄每半年就会把方家上下最新画像、暗语切口、花押样式誊抄一份,发往所有外柜。他没见过少爷,但那双大眼睛好认得很!这绝不是方少爷!他屏息凝神看着来者,难道……难道…… “你若做不了主,就叫你们掌柜出来。” “请东家!”账房吩咐伙计去叫人,不久一名深色缎子长衫的男人从里间转出来,仔细看了看玉佩,确实是少爷的寒生烟,“今日何风?” “兹事体大,你们怠慢不得。”李莲花没心思对暗语,抽出一截剑身,凛冽剑光映着眼睛一闪一闪,掌柜和账房都惊得往后一退,撞上身后的博古架。李莲花抄起柜台上的茶盖,悄无声息潜走准备去叫人的伙计击倒在地。 “这……这追云车是天机山庄镇庄奇器,借车等同于要命啊……需得有庄主亲手签的铁券令才能外借……”掌柜战战兢兢,“大人,我们实在是借不来啊……” “照我说的发急件。” 14. “什么?他几个时辰之前便已经出去了?”关河梦咬牙切齿地甩袖。他辛辛苦苦找药房煎好药回来,李莲花居然不见了!他忍住没把药泼了,“他可曾说他去哪了?” “不曾。”无颜说。 关河梦闭眼呼了一口气,简直要爆炸了,“他回来了,你让他另寻圣手吧。若没回来,也不用再找我了。” 他拎上药盒转身就走,远处响起轰鸣声,眨眼前方便扬起一阵烟尘,停了一座轰然巨物。 李莲花从追云车跳下,“抱歉,关神医,我此去借追云车也只是想着碰碰运气,未提前相告是李某怠慢了。尚请神医宽宏,勿计前嫌,此后凡有所命,李某定当全力以赴,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别了,关某可担待不起,怕折寿了。”关河梦冷笑一声,绕开李莲花登上追云车。 李莲花把方多病从车厢里抱出来,无颜帮忙拾掇了马车上的行李和关河梦刚刚带回来的几壶药到追云车上,作了一揖,“李门主,在下身份特殊,不便上云隐山,既有能日行千里的追云车,在下就先告辞了。” “这些天多谢你了。”李莲花丢下一个油纸包,“刚买的。” 无颜低头看着手里还热乎的包子,“多谢李门主。” 第4章 师娘 15. 李莲花从追云车下来,一阵山风吹过,脸上如水凉薄。山门一如既往清冷,门扉紧闭。李莲花掐了掐掌心,在门前跪下,“师娘,不孝徒儿有一事相求。” 门扇哐地向内打开,芩婆拉着脸,神色并不意外。李莲花在江湖销声匿迹后,她就打开了山上的阵法,彻底封山。除了李莲花,又还有谁能绕开阵法上山,又气又喜,这不省心的徒儿大难不死,总算舍得回来了。她正欲开口训斥,皱着眉看向追云车,“这方小子怎么没同你一道?” 李莲花仍跪地作揖不起。 “芩前辈。”一个束冠文弱的青年背着昏迷不醒的方多病从车上下来。 她看向关河梦,“这位是?” “在下乳燕神针关河梦。”关河梦作了一揖。 师娘太久不问江湖事,李莲花便解释道:“关侠医是江湖公认的神医,我们这一路都承蒙关侠医的照顾。” “你起来,进屋说话吧。”芩婆转身入院。 芩婆推开了一间房,示意关河梦将方多病放到床上,坐在床边号了脉。一个解毒了,另一个又中毒了,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怎么回事。但她还是皱着眉把了又把,“方小子这是怎么了?” “徒儿不孝。”李莲花在床前跪下。 芩婆绷着的脸色更差了,也不想逼迫他再开口了。这徒儿从小就这个德行,嘴硬得能开核桃,知道有事回来找师娘,已经是莫大的进步了。 “拔除残毒而已,用不着几成内力。”芩婆放好方多病的手,想起上回李莲花联通他合伙骗方多病,哼了一声,“师娘向来有一说一,从不骗人。准备准备就可以开始了。” 关河梦从药箱取出针囊,为方多病施针,助引出碧茶余毒。芩婆坐在方多病身后,掌心贴上他后背,李莲花在一旁为其护法。芩婆用内力将毒素沿着银针所刺之穴一路向外逼。方多病体内的碧茶一直被压制在一处,祛毒倒是不难,只是他经脉受损,需得格外小心才不至于造成二次伤害。 游走的真气四处受阻,血脉淤堵,恐怕得将养好些时日了。 这一身武功也要从头再来了。 芩婆收了内力,已经出了一身薄汗。她毕竟已经年迈,聚精会神了个把时辰还是有些精神不济,平复了一下呼吸。 “师娘!”李莲花神色紧张地扶着她下了床。 “无碍。就是有点乏,休息一下就好了。”芩婆拍了拍他的手,见他还是绷着一张脸,说不定心里又将自己责怪了千万遍了,叹了口气,“你这傻孩子!上回听方多……” 芩婆一顿,改口道:“方小宝说你会下厨,不如做顿大餐犒劳一下师娘,让师娘尝尝你的手艺如何。” “师娘。”李莲花已扶着师娘到了房门口,千言万语总是无言。 “哎。”芩婆神情温和地看着他,“师娘先去休息了。” 李莲花回到房间,关河梦已经整理好药箱了,正在案前写东西,“关侠医,辛苦了。我刚刚已经收拾好了客房,可以到那休息。” “嗯。”关河梦应声,“他现在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但还需要调理治疗一段时间。他明日可以先进行药浴,若是醒来就能服用药了。我把方子写下来给你,药材都在追云车上。过几日再看看情况如何。” 关河梦开完方子到隔壁房间休息了,李莲花坐到床边,并指贴到方多病脖颈上探了探。 真的没有了。 这个鬼魅般如影随形的附骨之疽真的拔除了。 很不真实,可这是真的。 实在不行了、没办法了、就这样吧,他分明已经接受了、放下了、看开了。但还能活下去……而且还能健康地活下去,他居然也是喜悦的。 活下去,从来不违背他的意愿。只是他不愿意有谁为他做什么牺牲,不愿意再亏欠谁什么,更不愿意方多病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救他。可是当真的有人愿意为他做到这个地步时,他才能感受到,啊,原来还有人这样在乎我啊。 原来我死了,有人会这样伤心。 原来……我不能就这样轻易死了。 李莲花乱七八糟地想了些有的没的。山上清冷,屋内安静,他在床边坐了半晌,才想起要到厨房做饭。 他蹲在灶台前,回想着《山家清供》里的菜式。师娘厨房里的食材只有素菜,有些限制他的发挥了。保守一点还是尝试一下创新?毕竟师娘还没尝过他做的饭……还是不要太普通了。再炖个汤,要是方小宝醒了还能赶上晚饭。 16. 芩婆看着桌上的几道菜感慨万分,那个只会在厨房里添倒忙的小徒儿如今也会做饭了。 “师娘尝一尝。”李莲花盛了碗饭给芩婆,拿过另一个空碗装好给关河梦。 芩婆夹了一筷子苋菜,皱着眉咀嚼了一下,尝了另一碟萝卜,“这萝卜还可以……” “李莲花,你是怎么将这么寻常的菜做得如此难吃的!”关河梦忍住没吐回碗里,神色痛苦地咽了下去,端起汤灌了一口,捂着嘴,“这什么汤,怎么这么咸。” “干笋火腿汤。”李莲花说。真有这么难吃?他夹了筷放进嘴里,讪讪扒了口白饭,“最近没休息好,做得呢是没有以往好吃……” 不可能,这绝不是他正常发挥的水平。 一想到在山上这些天就吃这些,关河梦两眼一黑,就着几块萝卜扒拉完一碗饭,“我吃饱了。芩前辈,借您这沐浴一下。” “关侠医请自便。” “厨房有烧好的水。”李莲花说。 “知道了。”关河梦起身。 “你这厨艺是跟方小宝学的?”芩婆问。 “也不是……我自学的。”李莲花摸摸鼻子,“师娘怎么这么问?” “他来过云隐山,还小住了一段时间,照顾师娘的饮食起居。那会他说你会做饭,我还将信将疑。”芩婆说。 “他还说什么了?” “说你做饭有自己的一套,从不听他的。” “就知道这小子背着我说坏话。” “我看他在厨艺上颇有造诣,是不是时常做饭给你吃?” 李莲花摇着头笑:“哪里,少爷成日就在我的莲花楼里蹭吃蹭喝。” 其实也是做过的,他从四顾门回来时,没想到有人在家里给他准备好了热乎丰盛的饭菜。 “还拿我藏好的私房钱去给我买补药。” “方小宝是单孤刀的儿子吧?” “嗯。” “怎么给孩子起多病这种名字。” “他年幼时身体不好。”李莲花解释,用勺在汤碗里搅了一圈。 “唉,”芩婆叹气,“师娘也有不对。没有教好徒儿,让这逆徒又祸害了一个好孩子。方小宝性子是急躁了一些,但为人还是细腻的。你们俩在一块,生活上也能相互照应,师娘也放心。” 李莲花一口汤差点喷出来,“师娘说什么呢。” “师娘是老了,但还没有老糊涂。”芩婆扫了他一眼,“你若是不愿,谁能缠着你这么久。” “师娘,他年纪还小,又有婚约在身。”李莲花放下碗。 “我的徒儿也不差吧?有婚约你就要拱手让人了吗?窝囊!”芩婆不争气地说,“你那么聪颖,我不相信你看不出来他对你的感情。” “师娘……”李莲花打小就在师娘这里碰壁,连辩解都显得气短,“正是因为我年长他许多,我不能有意引导他。” “随便你们吧。”芩婆摇摇头,“老婆子懒得谈这些情啊爱啊的,但老有老的好,在这上头我看得比你们清楚。” 因缘合和,何其玄妙,兜兜转转,爱恨似乎又相互平衡了。 李莲花洗完碗便去沐浴。数日奔波,风尘仆仆,用热水浇了一遍终于干净舒爽了。云居阁统共三间房,师娘、关河梦各占其一,他理所当然地就和方多病挤一间房。 山上苦寒,早已点起了火盆。李莲花在火盆旁把周身烤的热乎了,钻进被窝,里头早已被方多病的体温烘得暖暖的。少年马尾散开,逶迤枕上。 方小宝,这么安静,还真有点不习惯。 17. 耳边好像有人一直在说话,方多病睁开眼,视野昏黄一片,脑袋也昏昏沉沉的。自己好像睡得太久了,该醒了,身体却不听使唤。 死手,给我动啊。 好不容易爬了起来,一晕乎再一睁眼又倒在床上了。周而复始,他忍无可忍,想大吼大叫却发不出声音,叫破了喉咙才轻轻哼出一声。 有人搭住他手臂,嗓音温柔而低沉:“小宝?” 这轻轻一晃,冰雪消融化作春泉,四肢百骸终于活泛。方多病睁开眼,床边的人一身白衣,带着一阵清淡的药香。 这个地方很熟悉……这个人也很熟悉…… “小宝?”李莲花见他目光游移涣散、迷迷糊糊的样子,轻声又唤了唤,托着他的背让他坐起来在身后垫好枕头。 “我叫小宝对吗?”方多病揉了揉眼睛,声音沙哑。 李莲花闻言心中一凛。 “那你是谁?”方多病眼睛滴溜溜地打量周围。屋内陈设简单,应该不是什么高门大户,除此之外着实看不出什么门道。衣架上挂着他的衣服,这床又这般的小,兴许是自己的房间。啊,桌上那把剑一看就是他的,很衬他。而窗外青松翠柏,鸟儿啼啾却罕有人声,应该是在山上。 自己身受重伤,眼前的人也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衣服料子也不太好。 方少侠三两下便将来龙去脉理了个清楚。 也不知道这小子失忆了怎么还在自个儿傻乐,李莲花起身给他倒了杯水,“我呢,李莲花。” “哦,谢谢啊!”方多病接过小口嘬着,润了润喉,“本少侠已经猜到了!我一定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料被恶人使绊受伤了,你便把我带回山中救治对吧?” “啊……”李莲花微微挑眉,“啊,不错,小宝少侠正是在下的救命恩人。” “不用客气,这都是本少侠该做的。” “嗯,少侠且等等,我让神医过来看一下。”李莲花又好气又好笑。 “不过,李公子……”方多病敛了笑,困惑道,“我本来就有腿疾吗?” 方多病问出口,便见方才还和煦轻柔的人周身沉了下来,拧不住的眉心往下一压,闪到床边,碰了碰他的腿,“能感觉到吗?” 方多病点点头:“也不是没有知觉,就是使不上力。”光是挪动就很费劲。不过站不起来的感觉好像也并不陌生。 李莲花转瞬出了房门,带来一个长相儒秀的青年,想必就是刚刚所说的神医,随后进来的还有个布巾素衣的婆婆。 方多病伸出手让神医切脉。床边一时围了这么多人,他下意识地看向李莲花,李莲花对上了他的眼神,靠过来。鼻尖又萦绕着那股淡淡的药香,方多病安下心。 “你是否有先天不足之症?”关河梦问,看方多病脑袋空空,抬头望向李莲花。 方多病也跟着看李莲花。 “小宝先天体弱,幼时是曾不良于行。” “这是气血瘀滞所致,通三经、化瘀血应能好转。”关河梦说,“需要日日以扬州慢梳理经脉,配合针灸、药浴、口服。你既然醒了,那么现在便开始吧。” 方多病蔫下来,左右张望想找个洞藏起来。 “馄饨刚刚下锅,很快就好了。”芩婆说,“肚子先垫点热乎的吧。” 有馄饨吃!方多病眼前一亮。 “劳烦师娘了。” “劳烦师娘了!”方多病也跟着喊。 房内三人皆循声望去。 这时候瞎喊什么。李莲花低头,屈指敲了敲眉心。此时纠正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芩婆扫了李莲花一眼,看热闹不嫌事大:“哎,等着师娘给你端来。” 第5章 药浴 18. 房间里没有桌椅,芩婆怕他端着碗吃汤汁泼洒出来,还是端到了厅里。 李莲花俯身穿过他的膝弯把他横抱起来,往上颠了一下。方多病情急之下手忙脚乱地搂住他的脖子,李莲花梗着脑袋没有动,“小宝,压到我头发了。” “抱歉!”方多病忙松开右手,左手虚虚环着他。他莫名脸烧,侧头藏了一下,贴得离李莲花的颈窝更近,连他脖子上的痣都看得一清二楚,慌里慌张地又转开。 李莲花把他放到椅子上,用腿把椅子往前推了点,到厨房去准备药浴用的东西。 方多病拖拖拉拉把馄饨汤底都快喝完了,还拿着勺子在扒拉。 李莲花已经装好一桶水倒入锅里在烧了,回来看到方多病还在磨磨蹭蹭,“你要不要把碗也一块吃了呢,省得师娘洗碗了。” “李莲花,你好凶啊!”方多病委屈巴巴地控诉。 看着这张天真无辜的脸,想到他做了什么,李莲花就生气。但谁让他现在失忆了呢。虚弱者先药后针,寒性症先针后浴。后面的步骤还多着呢,他迟迟不喝药。他抱着手臂吐了口气,视线移到旁边那碗药汤上,示意方多病喝下。 “师娘……”方多病转而可怜巴巴地去找芩婆。 两个徒儿都呆板又嘴硬,漆木山更是糙得很,方多病都不肖软磨硬泡,只开口撒撒娇芩婆就扛不住,便要起身,“过年做的灶糖还放在缸里呢,我去取块来给你送药。” “师娘。”李莲花喊。 “你也是,喝药就喝药,干嘛这么凶。”芩婆还要训斥他一句。 李莲花早就见识过方小宝缠人撒娇的功力,隔代亲更是无往不胜。 “好了,糖也有了,赶快喝了。”李莲花催促。 方多病捧起碗咕咕咕一口气干了,把糖塞到嘴里含着,鼓着腮帮子,“不过如此!” 他的唇上沾了药汁亮晶晶的,李莲花晃神,听得等得不耐烦的关河梦在房里喊,“那便快过来扎针!” 李莲花把方多病抱进房里,关河梦已经归置了枕被,排开针囊。李莲花放下人,退到榻上安静地坐着。 “把衣服脱了,躺下。”关河梦说。 方多病身上只着中衣,刚刚怕他着凉,李莲花才给他披上的外袍。他掀了披着的外衣,解开中衣系带,把衣服褪到腰间。肌肤骤然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还有些刺痛感,好在房间里点了火炉,也不是不能忍受。 李莲花站起来,方多病看着他出去还纳闷了一会,缓缓躺下。这李莲花还真讲究非礼勿视。 关河梦掖好底下的被子,垫着他的肢体,防止移动。 方多病听到铁盆哐当声,侧头一看,李莲花去而复返,添了两个火盆。他拿了墙角的火钳,翻动了一下几个火盆的炭块,坐回了榻上。方多病瞳孔里映着幢幢火光,猝不及防被关河梦扎一针,“嗷”一声回神。 关河梦酌情减少了穴位,针刺了头、腹、腿几个部位。扎针比点穴管用,方多病被钉在床上一动不敢动,被扎的穴位又酸又麻,还有点胀。关河梦捻转针头,更是刺激得穴位周围局部发热、肌肉轻微跳动,瞬痛沿着经脉走窜。 因为还取穴腿部,关河梦把他的裤腿也掀上去了。李莲花问师娘要了张薄被,叠了叠给他盖上了。小刺猬视线跟着他转。 “针又没扎你脸上,可以说话。”李莲花说。 还以为他要嗷嗷哭诉,他只是用湿漉漉的眼神看着他,没头没脑地喊了句“李莲花”。 “在呢。”李莲花应了声。 针需要留置两三盏茶的时间,关河梦每隔一炷香就来检查一下。方多病也不吱声了,李莲花起身到床边,见他双目紧闭,“他这是晕针了么?” “方多病?”关河梦确认了一下针体没有移位,又叫了他几声,他眼皮颤了颤,“应该只是睡着了。” 时间到,关河梦取针,给他拉好被子,“现在还不可以碰水,过一个时辰左右就可以药浴了。” 关河梦去检查药汤熬得如何,李莲花把方多病身下垫着的被子也抽出来,给他盖上。方多病吧唧一下嘴,懵懵松松地半睁眼睛,见是李莲花就扒着人凑上去,黏黏糊糊喊“李莲花”。 “嗯。”李莲花没拂开他的手。 被方多病缠了阵,李莲花把浴桶搬进房内,混好热水和药汤,水温降到适宜的问题,也差不多一个时辰了。他把方多病从被子里剥出来,抱去药浴。方多病泡到热水里才醒了,自觉地脱了黏在身上的衣服,趴在浴桶边上,垂下来一条手臂。 打坐修炼都需要聚精会神,李莲花还得分神出来看他,拿了卷医书。已入日暮,光线昏暗,他点了灯在一旁看书,突然听见一声响,抬眼便见方多病嗑在浴桶边上,正龇牙咧嘴地捂着下巴吸气。 李莲花扫了眼旁边的花台,高度和浴桶正差不多,放下书,把花台挪到浴桶边。方多病看他取了沐巾叠了放上去,“喏。” “李莲花,你真好!”方多病高高兴兴地趴上去。 约莫泡了两盏茶,李莲花试了试水温,“有点凉了,别泡了。” 方多病也知道泡得差不多了,但自己起不来,李莲花需要先把他托起来,才能抱出浴桶。 李莲花俯下身。 “你的衣服会湿的!”方多病正要推开他,李莲花的手臂已从他腋下穿过,哗啦一声起水了。他一手搂住方多病,另一只手一把扯过垫在花台上的毛巾裹住他,把他抱回床上。方多病被热气蒸得浑身发红,身上还乎乎冒着热气。 李莲花取下早就在火盆边晾烤的衣服给他,“我去帮师娘做饭。” 19. 关河梦从芩婆那里借了些医书查阅。他诊治过的众多江湖人里不乏比武打架经脉受损和修炼不当伤的,因此诱发先天病症的也有,但并没有因此失忆的。这失忆症一般都是由头部撞击而导致,方多病这又是何故?他与李莲花夜谈后,决定去寻无了大师联合诊治。 芩婆还有些不舍得,山上这么多年也就这段时间有点人气,但毕竟治病要紧,也赶忙给他们收拾了一堆干粮。李莲花之前那张狐裘还落在渔村小屋,芩婆怕冻着方多病,还从箱底里翻出一件毛领大衣。 “这还是相夷从山下带回来的。”芩婆给方多病披上,“这小子刚下山那几年还不会给师父师娘带礼物,带也是带些师娘不稀罕的小玩意。” 相夷?方多病饶有兴趣地问:“那后来怎么就开窍了?” “年纪大了这些自然也就懂了。”李莲花摸着鼻子接话。 “但现在更好了,比以前会照顾人。”芩婆绑好大衣系带,“倒也还算合适。要不要再给你带点糖?” 也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方多病还没想明白,听得后半句便裹着大衣喊:“谢谢师娘!” 芩婆拾掇了一大袋糖、干果和几个橘子,“师娘再给你拿几个橘子路上吃,你们仨正好一人几个。” “师娘真好!”方多病抱着吃的,“师娘也留点自己吃吧。” “师娘岁数大了,不吃这些了,小宝替师娘吃了正好。”芩婆说。 “师娘要照顾好自己。”方多病说,“我们再来看师娘。” 李莲花以前下山就是下山了,师娘最多有一两句叮嘱,他们从来没这样话别过。他竟也不觉得不耐烦,在一旁听得内心柔软,“师娘保重。” 李莲花要抱人,关河梦便先把方多病怀里的东西拎上车了。芩婆站在院门口送别,方多病从车窗探出脑袋来挥手,直到看不到芩婆了还趴在窗台上。 “师娘自己在山上会不会很寂寞啊?”他落寞地转回来。 “嗯。”李莲花含糊地接了一句。 方多病忽然想起什么,歪着头看他,“相夷,是你的另一个名字么?还是小名?” “早就不用了。” “为什么?”方多病问,“不好听吗?我觉得还挺好听的。”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李莲花说。 “当然有为什么!有因必有果,有果就有因,凡事都有为什么的!”方多病说,“那你为什么改名莲花了呢?为什么是莲花,不是昙花、丁香、芍药、海棠呢?或者是雪花、火花,甚至是有钱花呢?” 话还是一样多。李莲花简而言之:“那是因为我要换个名字的时候呢,正好有莲花。” 方多病不满意,但也算是个回答,“好吧。” 追云车轻量稳健,还能走寻常马车不能走的山路。但山路毕竟陡峭,免不了颠簸。方多病没多久就头晕目眩,吃下的东西在肚子里翻江倒海。 “小宝?”李莲花见他不说话了,闭着眼睛把额头靠在厢板上,坐到他这一侧来,“哪里不舒服?” “李莲花,我头晕。”方多病蔫蔫地说,“还有点想吐。” 一股酸水沿着食管爬了上来。方多病心说,这下是很想吐了!但只怕他一开口就真吐出来了,闭紧了嘴巴。 他总是唧唧喳喳有很多话要说,嘴上还是活蹦乱跳的,让人忘了他现在身体还很难受。李莲花冷着一张脸,从师娘收拾的包袱里拿出一个橘子剥开连着皮塞到他手里,靠在他身后把人按在他怀里卧下来,按压着他腕上内关穴。 “别按了,我真的要吐了。”方多病说完一句就丢了橙子捂住嘴。 “那就吐出来。” 实在忍不住了,又不能吐车上,方多病挣脱他的手,趴在车窗边上哇哇呕吐。本少爷也不想乱吐的…… 吐完嘴巴里酸酸的,头也晕晕的,但胃舒服多了。方多病扔趴在那吹风,李莲花把水壶递给他,他接过来漱了口,喝了几口。 高速行驶的追云车猛地刹停,制动装置嘎吱声刺耳,方多病往前磕,李莲花都没拉住他。好在方多病已经没什么可以吐的了,捂着额头上撞出来的包干呕了几下。扬尘中,隐隐能看见有什么横在他们去路上。 是另一辆追云车。 第6章 梵术 20. 何晓惠前段时间便收到天机山庄的特许私烽传递的消息,说是方多病要借追云车一用,紧接着寒生烟随急件送来。方多病冒冒失失,向来在找李莲花这件事上关心则乱,倒也是他做得出来的事。更何况驾驶追云车的机甲师是天机山庄心腹,并不担心被歹人所用。 追云车一出山庄,何晓惠越想越不对劲,加上这几天还莫名其妙心神不定,登上另一辆追云车循传信处而去,果然在路上就截获了李莲花后发来的信件。此人先斩后奏以方多病的名义借了追云车,又打了个时间差言辞恳切地解释其中缘由。 何晓惠怒火中烧,当即杀来了云隐山,只是被山上阵法拦住,已在此处守株待兔等了几日,可算截住了人。天机山庄消息灵通,驾车的人何晓惠识得,正是乳燕神针关河梦。 好在这年轻人识相,并不打算阻拦,何晓惠还未登车,李莲花先行下车,“何堂主,李某失敬。” “李莲花!你把我们家小宝藏哪了!”何晓凤挤开他,扒着门进去了,“小宝!” 方多病裹着件毛领大衣像个毛团窝在角落,见了人也没喊,只是一味地去看李莲花。 “小宝!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何晓凤在他跟前半蹲下,“你是不是哑巴了?” 方多病摇摇头,一看跟前的姑娘更是一惊一乍得快要跳起来了,忙开口,“我能说话的。” “那你怎么不叫小姨!” “小宝,让娘看看你。”何晓惠拨开何晓凤上前,“脸色这么差,还瘦了这么多。” 方多病被她们摸来摸去,滴溜溜地睁着大眼睛。他自然能感觉到她们不是坏人,还很关切自己,加上李莲花也默认了,这应该就是自己的娘亲和小姨。只是他现在什么也想不起,似乎有些过于亲昵了,忙说:“不好意思,我,我好像有点失忆了。” “啊?!”那个自称小姨的姑娘中气十足地拔高音量,“这是怎么回事!” 她看方多病求助地看向李莲花,转头瞪着李莲花,“李莲花!你快把事情说清楚了!你到底对小宝做了什么!” 李莲花在信中已经解释方多病服阴草引渡碧茶一事,何晓惠已大致推敲出事情经过,拉着方多病的手就要走,“先回天机山庄治病再说。” “我不走!”哪知方多病抵抗情绪异常激烈,一把挣脱了她的手,“我不要走!” “何堂主,能否借一步说话。”李莲花上前一步,挡在她们去路。 何晓惠看了方多病一眼,随李莲花下了车。 “小宝,还记得我吗?我是小姨,何晓凤。”何晓凤在他旁边坐下。 方多病摇摇头。 “那小时候我把姐姐的玉簪不小心弄断了粘回去,让你保密的事,你还记得吗?”何晓凤循循善诱,“我去年的生辰礼还送了你剑穗!是请神兵谷名匠用冰丝和雪银线编的。还有还有,前年送了你墨隐斋出品的机械表。” 方多病依旧摇摇头。 “那……”何晓凤冥思苦想,灵机一动,“那李相夷呢?” 方多病闻声抬头眼睛亮亮地看着她。 “啊?你都失忆了还记得李相夷?” 其实也不是记得,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有股劲儿,条件反射地就想立马站起来出去耍套剑招。 早就听说失忆的人会把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当做娘亲!看来传言都是真的!何晓凤着急地抓着他的肩膀,“小宝啊!李莲花才是那个拐卖小孩的坏人!” “李莲花才不是坏人!”方多病立马反驳,拧过头去不想跟她说话了。本来还有点好感,这下他生气了! 李莲花回来时,何晓凤还在拉着方多病絮絮叨叨,试图唤醒他的记忆,奈何说过李莲花坏话之后,方多病就竖起铜墙铁壁,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见李莲花进来,他马上拧回脑袋喊,“李莲花。” 李莲花微提嘴角,算是回应。他看出来李莲花心情不好,登时大少爷脾气发作,“我只要李莲花!” 何晓惠刚跟关河梦确认了方多病的情况,在门口就听见这么一句,被这小破孩气得不轻,失忆了这脾气一点也没变! “晓凤,我们回去。”何晓惠抬起下巴往外一点。 “姐姐?!怎么就这么走了?”何晓凤惊讶地站起来。 “无事,都安排妥当了。”何晓惠已经与李莲花谈妥,但小宝失忆之后怕是连怎么传信天机堂都不知道,命人去车上取了一支信烟,递交到小宝手里,嘱托道,“小宝,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家里人帮忙,就点燃这支信烟,天机山庄的人马上就会赶来。” “谢谢……”方多病看着她殷殷关切的神情,犹豫了片刻,还是喊了声,“娘。” 何晓惠笑了笑,在他握着信烟的手上轻轻拍了拍,“小宝一定很快就能恢复康健的。” 何晓惠转身下车,何晓凤追也不是,留也不是,恶狠狠地对李莲花放话,“你待小宝好点!你的狗还扣押在天机山庄!” 李莲花颔首。 “小宝,你赶快好起来回家啊。”何晓凤握着方多病的手,又瞪了李莲花一眼,随何晓惠走了。 21. 方多病晕车晕得难受,李莲花随身带了安神香,点了让他睡过去。他一觉醒来已听到远方传来的钟磬音。方多病揉揉眼睛,发现李莲花不在车厢内。 “李莲花?”方多病下意识地起身去找,忘了双腿不能行走,扑通就摔在地板上,“李莲花!” “我在这呢。”李莲花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车速渐慢,最终停了下来。方多病扒着横榻撑起身体,一双手揽住他的腰把他托回横榻上,身后李莲花语气不善,“急什么,摔到哪里了?” “我还以为……”方多病讷讷说。以为什么?他只是本能地害怕。 “我就在外面驾车,隔了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李莲花捡起地上的大衣,盖回他的腿上。 “关神医呢?” “哦,他啊。”李莲花拉过他的手腕看了看,还好没磕碰着,“上山路不好走,放慢了车速,他先行一步上山了。” 车一直停在这不是个办法,他也不放心留方多病自己在车里,连人带大衣地端起方多病,放到门边的副座上,此处正好能看到御座。 “这里风大,盖好衣服。”李莲花把自己那件披风也压到他腿上,包袱放到他旁边,“有事就叫我,没事干就吃点零嘴吧。” “哦。”方多病应声。 方少侠少见地这么乖,居然不跟他犟嘴。李莲花正要钻出去驾车,手撑在门框上,转回来,“给我拿个干果。” 方多病把包袱放到腿上打开,“你要什么?” 李莲花扫了一眼,随便挑了个,“板栗吧。” “喏。”方多病拿了颗递给他。李莲花却不接,还得寸进尺,“帮我剥了。” 方多病剥完硬壳,还把里面黏连的衣也给弄干净了,递给李莲花。李莲花一歪头,从他手里叼走果肉,含糊着说,“谢了啊。” 22. 他们驾车花了几个时辰才抵达普渡寺,将追云车停到未开拓的林子里。他如今内力虽尚未完全恢复,但碧茶已解,自然没什么能掣肘他。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还是戴上了面具。虽然没什么用,但至少能把“我不想被别人认出来”挂在脸上,识相的人便不会多嘴了。 眼下最大的难题是—— “不行不行不行!本少爷都多大的人了!这让人看见了、传出去了本少爷还怎么混迹江湖!”方多病抱着门框赖死赖活不肯下车。 “方小宝,你不进去,那大师是给关河梦看还是给我看啊?”李莲花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不行不行!你面具都戴上了!肯定跟这里的人结过梁子!” 方多病戴面具和他戴面具有什么区别。他们两个之间认出来一个,另一个是谁难道很难猜吗? “行了行了,这个面具给你戴行了吧。”李莲花把面具扣在他脸上,在脑后系好绳子。 “本少爷不要抱!” 李莲花长叹一口气,转过身,“行行行,我背你行了吧。” 23. 李莲花刚踏入寺门,小沙弥便迎了上来,“是李施主和方施主吗?请随小僧来,大师在内书房等二位。” 室内香炉袅袅,无了和关河梦已经备好施行金针刺脑的器具。 “许久不见,李施主。”无了起身,方多病趴在李莲花背上,双目紧闭,再说一句别来无恙就不合适了。他阖上门,“方施主……” “好了好了,李莲花放我下来吧!” 他一转头,刚刚还昏迷的方多病已经支起来了。 关河梦看都不看一眼,净了手,拿起旁边的布擦干,直接切入正题,“准备好了就开始。” 方多病落座榻上,瞥了眼闪着寒光的针。 无了当他是紧张,给他和李莲花各自倒了杯茶水,解释道:“这金针刺脑术与寻常针灸不同,是当年和尚为了解李门主的碧茶之毒而使用的以针导毒的方法,需要用金针深刺脑区。” 方多病抬目看向李莲花,后者正面无表情地拿起茶杯。 “方施主体内的碧茶余毒及时引出,但在吃了忘川花阴草起作用的那段时间经脉暴涨、血热沸流,余毒很快便灌注全身入脑。”无了说,“和尚虽然年迈了,但有关侠医这样的后起之秀执针,还有李门主相护。此法是兵行险招,但方施主不必过于担心。” 李莲花并未告知他原委,和关河梦聊及病情也从不避开他,方多病从谈话里早已拼凑出因果。更何况他天生就有准确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直觉,李莲花是一个他可以闭着眼交托出性命的人。 “我信得过诸位,那便开始吧。”方多病说。 方多病盘腿坐在榻上,李莲花坐到他身后,低头理了理衣角,不自觉地紧张起来,胸口沉甸甸地坠沉着。金针刺脑,寻常人入脑一分,立毙。当年他身中碧茶不久,一身功力还未散,自有深厚的扬州慢相护。这段时间他日夜不歇修炼内力,时日终短,依旧远不及以前。 他十余年前尝过此苦楚,方多病却还是因他才来到此处,将他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遭。他看着香炉上飘起的白烟,香里掺入了安神成分。先前托苏小慵调查完南胤后,他便将装着无心槐的小木盒放在了莲花楼药柜里,从未想过还能另做他用。 李莲花调整了一下呼吸,气聚丹田,抬手点在方多病风池穴。 关河梦已挽好袖子,方便行动,捻着金针在无了所指穴位。金针甫一刺入,方多病便微颤了一下,再入几分,人已昏迷。无了伸手托住他,防止关河梦施针错位。李莲花的指尖微不可见地颤抖着,沉了气,开洪泄闸地放起内力。 李莲花浑身浸满冷汗,唇色发白,闭了一下眼睛。 “结束了。”关河梦取出最后一根针。 李莲花收回僵直的手,手掌失控地痉挛抽搐着。 “李莲花?”关河梦忽然看向他,倾身靠近,不知道为什么声音却像远方而来。 第7章 祈愿 24. 李莲花睁开眼便身处素雅干净的寮房,一榻一桌一灯。四壁雪白,除了放置蜡烛的壁龛,只在高处开有一扇小窗,可见天光大亮。李莲花掀被下床。他内力抽干,休息过后已经好多了,只是一站起来还是头晕目眩、脚步虚浮,一把撑在桌几上,茶具被撞得格楞作响。他揉了揉眉心,穿好外袍出了门。 走廊上,小沙弥刚洒扫完房间,抱着被子去浣洗,见了李莲花躬身合掌,“阿弥陀佛。” 李莲花颔首:“小师父,你可知道与我一道的那位公子在哪吗?” “那位公子的房间毗邻施主,左侧便是。” “多谢。”李莲花侧身让步,待小沙弥走远,旋即推开隔壁房间。 方多病一身素白,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想来还没有苏醒过,不然睡姿不可能这么端然。李莲花拉过他的手,静静地听了一会脉,指尖感受到生机盎然的跳动。松懈下来,他才感觉到乏了,解了外衣钻进被子里。 25. 李莲花还是对外界动静敏锐,隐隐听到外面的说话声,睁开眼,叹了口气,真是扰人清梦。 门轻轻叩响,李莲花衣着整齐地打开门,门口站着的正是无了。这和尚还是那么没眼力见,李莲花轻轻带上门。 “听得李施主已醒,老衲却寻不到人,想来是到方施主这了。”无了笑吟吟道,“关施主留了口信,老衲代为转告。关施主道方施主应无大碍了,让两位休养好些后再到医庐寻他。” “多谢了啊,这段时间叨扰了。”李莲花道。 “李施主天资过人,要不要来听听佛法。” “哎,可别了吧。”李莲花闻言后仰。这和尚,都一把岁数的人了,还来明里暗里挖苦他。李莲花越看越觉得这无了大师笑得不怀好意,往后退了半步抱着手倚上柱子,“大师,这,李某呢喜欢清静,但从不自找苦吃。一想到一年到头都没口荤的,李某就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啊。” “老衲这次见到李施主,也是十分欢喜啊。都说破而后立,此刻烦恼死,即是此刻新生。”无了说。 上次相见,看似放下了,实则仍未了却前尘旧事,现如今是真的脚踏实地活着的感觉。 “和尚,我可不想同你讲什么佛法。”李莲花一听这些玄奥的话就头疼,“倒是李某死去活来那么多回了,你这普渡寺还是普渡寺。” “天大地大,李施主如今自是任意遨游。”无了感慨,“老衲稍后还要去讲经,李施主真的不来?” “那么多人都等着大师开坛明了,大师就别在李某这啰嗦了。”李莲花说。 无了双手合十,穿过拱门,僧服衣角消失在长廊转角。 讲经钟响,声声悠远。 香客、僧众都去听讲经了,李莲花在寺内晃悠。凛冽的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味,他年轻时嗅觉灵敏,不喜欢这些过于浓烈的香味。后来嗅觉逐渐衰退,闲来无事也打过几回香篆。如今似乎也并不十分讨厌。 伽蓝殿旁有棵古树参天,盘虬卧龙,上面系着红绸数许,微微飘荡。树下立了架子,每一层都挂了不少木牌,间有风铃叮铃。 人对自己的名字总是很敏锐的,以至于他一抬头就看见了。 风起,枝叶婆娑,红带飞舞,木牌磕碰着发出脆响。其中的一块晃荡着时隐时现。 “李莲花无拘无束身体康健” 26. 正月正是年节余庆,又逢立春前后,有不少提前到寺的远道香客。清冷安静的古寺也热闹起来,李莲花混在一众俗家子弟里到斋堂就餐也并不突出。就是接连吃了几天清汤寡水,嘴实在是淡的出鸟。连盐都不放几粒,还没他做的好吃。 李莲花回到方多病的房间,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甭说一年半载了,在这寺里待十天半个月他也受不了。 床上的人轻轻哼了一声,李莲花撇下杯子坐到床边。方多病皱着眉,脑袋动了几下,像是被魇住了。 “小宝?”李莲花极其轻柔地拍着他的脸颊,“醒醒,小宝。” 方多病缓缓睁开眼,呢喃着:“李莲花?” 他撑着手臂要坐起来,李莲花扶着他靠在床头。他半垂着眼睛,很是头晕地静坐了片刻。李莲花的手放在他身侧,方多病伸手拉住他的袖子,一滴眼泪倏忽落在他的手背,“李莲花,你当年扎针也这样疼吗?” 李莲花被灼烫到一般蜷了蜷手指,低头看着手背上那滴泪。 撒谎也没用了。 巧舌如簧、张嘴就来的李神医转着另一只手腕,翻着衣袖,挑了下眉。 方多病没说话,只是呼吸急促。李莲花终于玩弄够他那片平平无奇的衣袖,抬眼就是一张挂满眼泪的脸,苍白的脸颊反而平添了血色。 李莲花抬手用袖子给他擦了擦眼泪,“饿了吗?给你弄点吃的。” 他只揣了个大白馒头回来,方多病刚醒,可能噎不下去,只能让小沙弥到斋堂和后厨去帮忙找找还有什么吃的。 “施主。”小沙弥端着一碗粥进来,放在桌几上。 “有劳了。” 门外响着车轮轱辘声,另外一个小沙弥推着轮椅来,“寺里先前有位师叔摔伤了腿,现在已经康复如初、行走自如了,方施主不介意的话可以暂时以此代步。” “多谢。”方多病说。 “施主早日恢复康健。开年正月便历经磨难,余年一定顺遂平安。” “谢谢啊。”方多病终于展露笑容。 27. 佛殿离生活起居的房舍不远,香客云集,偶能听得人声,方多病便坐不住,要出去转转。寺内地面平整,李莲花把他抱上轮椅,他自己就能行动自如,李莲花慢他半步悠悠走在身后。绿荫葱茏,细碎的光打下来,微微晃着眼睛。 那棵许愿树太过招眼,方多病果然直奔那而去。他一路掠过,眼前映入满目祝福,问正在往上面系祈福木牌的女眷,“姑娘,请问这个木牌是哪里请的呀?” “找大殿前面的小师父请的。”姑娘指了个方向。 殿前有门槛,方多病轱辘滚过去,老老实实地停在门口等李莲花帮他,“李莲花,快点!” “嗯嗯,来了。”李莲花抬着两边扶手,用腿一托,就把他送进去了。 方多病一眼看到桌上立着“随喜善捐”的牌子,勾勾手,待李莲花俯下身来凑在他耳边问:“你身上有带银子吗?借我一下。” 李莲花轻声一笑:“那方少爷可要记得还啊。” “那当然!本少爷是那种欠钱不还的人吗!” 李莲花直起身,伸手从荷包里取出银子,向小师父请了块木牌。方多病眼巴巴地托着双手。李莲花把木牌放到他手心,嘴角浮现一丝笑意,真像等开饭的狐狸精。 台上有笔墨,方多病提着笔,“写太多会不灵验吗?” 连这点东西都实现不了算什么神仙……还花了银子了,不多写点不就亏了吗。毕竟佛门净地,李莲花只说:“多写几条,说不定天上能听到其中一条呢。” “也对!”方多病写着蝇头小楷。用的兼毫杆粗锋长,估计防的就是他们这些写得没完没了的人,不一会而就挤满了字——“李莲花身康体健岁岁欢愉;师长亲友 福绥寿康” 方多病落了笔,李莲花拿过牌子,“失忆了,肚子里的墨水还没丢呢。” “那是,”方多病得意,“本少爷腹有诗书气自华。” 李莲花拿起笔要往上面添笔,看了眼方多病,小少爷并无不虞,添了几个字。 “李莲花,你写了什么?” 李莲花轻晃着木牌晾墨,却不答他,墨晾干才塞到他手心。 挨挨挤挤的角落里多了三个字,成了:“李莲花和小宝”。 28. 方多病够不着上面,但愿望必须得高高挂起才能更容易被看到,让李莲花帮他挂了起来。李莲花寻了个空处系绳子,衣袖垂落,露出一节皓腕。方多病仰头,看他手指灵活地翻动,正要说道他那不同寻常的系法,一时眼尖看到了后面摇晃的木牌,上头赫然是他的名字。 正月十……那不就是…… 挂好木牌,两人沿着周边的佛殿往前走。李莲花等了方多病好几回,又一次停下。 “本少爷手累了。”方多病语调沉了下来。 李莲花向他走了几步,听得他问:“李莲花,我是不是很任性?” “你是她们的小宝,”李莲花转到他背后,推着他慢慢地走,“她们都很爱你,都觉得很幸福。” 29. 寺庙有宵禁,一到亥时就需灭灯静卧。外头云板敲响,就寝时间已到。李莲花把方多病抱上床,拿过他脱下的外袍挂在一侧架子上。 总不好老是逗留方多病房间的,毕竟这是佛门净地,成何体统!虽然这不是主要原因。在云隐山上,是房间不够才半推半就、勉为其难、顺理成章和方小宝挤一间。现在他有自己的房间,逾时还赖这里不走,显得他很另有企图。 不好不好。 方多病已经躺下盖好被子,看李莲花给自己倒了杯茶,磨磨蹭蹭喝了半天,“李莲花,你怎么还不上来?一会小师父要说我们了。” 李莲花饮完余下的水,不紧不慢地除了外袍,解了发簪,钻进被子,弹指灭了灯。 寮房只有一个枕头,又硬又高,硌得方少爷头疼,“这枕头怎么这么难睡!”他翻来覆去,这床板也很硬!他晃晃李莲花,“李莲花你把我打昏吧,不然我睡不着。” 李莲花弹了他一个脑瓜崩,“行了,睡吧。” 方多病嚷嚷着睡不着,辗转了几圈呼吸就匀长了,身体不自觉地往枕头下面蹭,枕到李莲花手臂上,顺着往他胸膛贴。 李莲花搂住往怀里钻的小狗团子。很快,手就麻了,实在是有点无福消受。他伸长手臂扯下架上的外袍,把内面翻转过来团一团,垫在方多病脑袋下面。 何堂主她们是等小宝平安之后才走的。李花挂牌时有意让小宝知道她们来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祈愿 第8章 吵闹 30. 二人在普渡寺休养几日,天机山庄将莲花楼送至清源山下。楼还是原来的楼,只是门口没卧着小黄狗,主人在外,楼内寂寥凄清。外头依然悬挂着竹篮和医馆牌匾,原本褪色掉漆的墙板似乎粉刷一新,看着没有那么古旧了。 “好别致的小楼。”方多病好奇地张望,“你是个大夫?” “不像吗?”李莲花摸摸鼻子,看方多病上下打量他一眼,预感他嘴里要冒出些他不爱听的话,把他端上台阶,“先进来吧。” 方多病果然好奇地东摸西摸起来,楼里什么小物件都归置得井井有条,从一器一具都能想象到李莲花以前怎样在这里生活。起床了,先拿起瓢盆浇浇花,然后拎着药箱出诊。忙活了一天,拎着肉回来,摘点菜,到厨房做顿犒劳一下自己,说不定兴头起了开坛酒,夜里再伴灯翻几页书。 楼里还有两级台阶,李莲花把轮椅抬上去。 方多病到药柜前,拉开抽屉,“怎么是空的?” 他依此再拉开几次,有的是空的,有的有药材。李莲花也拉开一个看,此格存放的是白芷,虽然是空的,依稀有淡淡香气萦绕。他红着眼尾一笑,“许是发霉给扔了。” 他不在的时候,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梅雨季。也许有人一个个地拉开抽屉检查,替他将发霉的扔掉了。 31. 莲花楼驾到关河梦的医庐附近,寻了个不远不近的安静处停留。 前些天种下的萝卜冒芽了。隔了许久重操旧业,陌生又熟悉,好歹是能种活。楼里堆满了天机山庄送来的米面粮油,但肉蔬还是得新鲜的。李莲花在厨房里淘米熬粥,突然当啷一声,铜镜滚着一头撞上桌腿,撞晕倒下了。方多病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坐在床上,不知跟谁置气。 “醒了怎么不叫我。”李莲花拾起铜镜摆回桌上,取了梳子给方大少顺了顺毛。 可是他不能什么事都让李莲花帮他。李莲花的指尖从他发间穿过,像春风,如流水。方多病垂头丧气地想,我的腿什么时候才能好。 喝完粥,李莲花找出根绳子,“小宝,转过来。” 方多病转到他这一侧,李莲花蹲下来,用绳子贴着他的腿丈量着什么,“这是要做什么?” “做个新的轮椅。”李莲花做好记号,收起绳子。现在暂用的轮椅高度总是不太相宜的。 “你还会做轮椅!李莲花!”方多病看李莲花拿了木头和工具到阳台上,像小尾巴一样跟着,“你连房车都会做,李莲花,你好厉害,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32. 门前响起笃笃脚步声,二人闻声望去。一个粉色衣裳的姑娘红着眼睛站在门口,抿着嘴忍了忍眼泪:“李大哥!你、你还活着真的是太好了……” “别来无恙啊,小慵。”李莲花放下木头,拍着手心起身,走到桌前倒茶。 “义兄告诉我……我还以为……他之前一直都没告诉我……”苏小慵抬袖擦擦眼泪,在桌旁坐下,语无伦次地说。她接过李莲花倒来的茶水,道了声“谢谢”,看到半藏在他身后探着脑袋看她的方多病,“听义兄说方多病失忆了……你……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方多病抓着李莲花的衣服,摇头。 “那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苏小慵指着桌上的茶壶。 方多病顺着她所指看了一眼,本少爷是失忆了,不是傻了!他瞪着苏小慵。 苏小慵却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答不上来,“啊?脑子真坏掉了啊……” “小宝失忆后比较怕生,与他多待一会就熟悉了。”李莲花解释,“只是以前的事暂时还想不起来。” “那你以前办过的案件,灵山识童案、嫁衣不详案、女宅案,这些你还记得吗?” 33. 李莲花放下茶杯,回去阳台做他的手工去了。那厢两个人正聊得热火朝天。 “玉秋霜也太可怜了!” “是啊!先是撞破姐姐和自己未婚夫奸情,被喜欢的人劈了一掌,身负重伤找自己的好朋友诉苦,又撞见她与姐夫苟且,被一毒针灭了口……” ……给把瓜子这俩人能絮叨一天。 李莲花和关河梦才不和他絮絮叨叨,和尚更是只会阿弥陀佛。难得碰上这么一位八卦的主,方多病自然拉着将从前办过的案事无巨细地问了个清楚。简直比说书还精彩!他方大少办过的案子果然不同凡响。嘿嘿,他和李莲花联手,打通天下无敌手。 方大少十分激动,两眼期待地看着苏小慵,不断追问“然后呢”。苏小慵这么多年了才发现自己原来这么有说书天分,脑袋热血上头,一路从灵山识童案、玉城诡案、一品坟夺宝、采莲庄嫁衣案、元宝山庄名医会讲到女宅案,讲得唇干舌燥,连连喝茶。 方多病又义愤填膺地发出一声谴谪:“这玉楼春也太不是人了!” “是啊!这漫山红还办了好些年呢!好在这次是斩草除根了。而且,昭翎公主也被拐卖至此。方少侠这回可是英雄救美!”苏小慵道,“哦,对了,你可能不记得了。这昭翎公主啊,是你的未婚妻。” 未婚妻?!方多病瞪大了眼睛,莫名心虚,瞄了李莲花一眼,这人还神色如常在削木头。 苏小慵还沉浸在说书的艺术中:“正是因为逃婚出宫,才遭了人贩子毒手。经过这女宅案,可是对你青睐有加,等你闯江湖闯够了回去找她呢!” “可是我……” “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我……我才年纪轻轻,江湖还没闯荡够呢!” “是啊,所以昭翎公主在等你啊!而且你也不小了吧,是可以出阁的年纪了。唉,我要是也有这福气就好了。” “那这福气给你吧!” “要也没有了!这一年多你忙着找李莲花,哪还顾得上昭翎公主。半年前就已经退婚了。”苏小慵说,又补充上前因后果,“你是提出退婚,但是被退婚的那个。” “我就说嘛。”方多病松了一口气,落到实处。本少爷光明磊落,有什么好心虚的! 34. 忙活了一早上,轮椅各个部分的木头已经削好,只需要再打磨抛光便可以组装了。李莲花起身拍拍身上的木屑,从两人身旁经过,到厨房去做饭。 “李大哥,我方不方便留在这里吃饭呀!”苏小慵登时打住聊天,“我还能帮你打下手呢!” “添双筷子的事。”李莲花多舀了一碗米。 “李莲花做的饭有什么好吃的!”方多病不是滋味地说。 “上回做的红汤烩鱼和猪肚鸡都挺好吃的啊!” 什么!他最爱吃的红汤烩鱼和猪肚鸡怎么都让她吃了! 苏小慵到厨房问李莲花有什么需要他打下手的,方多病在后面静静待着。李莲花正淘米,“那麻烦小慵帮我择一下菜。” 苏小慵绕开方多病去拿菜盆,这尊大佛杵在这,她怕磕着碰着了,“方多病,你去那边坐着等饭吃吧。” 小狗不爽!小狗委屈!他平时都是在那里看李莲花做饭的!方多病瘪着嘴气鼓鼓地推着轮椅走了。他才不想看他们,面对着豆青色的衣柜门。可两人有说有笑!李莲花心情还挺好! 方多病捂住耳朵,吵闹! 门口又传来脚步声,方多病下意识地想找李莲花,反应过来立马撇回脸。听着那阵脚步声越逼越近,心跳声放大,手心出汗。身后的桌子轻响,有人在上面放了东西,不明所以地问:“方多病,你在做什么?” 方多病转过来,眼前的男人身材魁梧高大,身后一把大刀。他步步靠近,威严逼人。方多病梗着脑袋和他对峙,这人半弯下身子颇为新鲜地打量了一会他,直起身来,“原本以为你再勤学苦练个几年说不定能跟我过上几招……” 阿飞轻轻松松接下方多病怒不可遏的一拳,软弱无力,像团棉花。方多病反手抓住他的手臂拉近,一口咬下去。 “方多病,你属狗吗!”笛飞声拽了几下才拽回手。 方多病仰着脸,恶狠狠地耸了下鼻子。我就是狗怎么样! 吵闹。李莲花点了几回火都没着起来,一时心烦,夹枪带棒道:“笛盟主若是没什么事就请回吧,啊。别在这给我添乱。” “你们正派人士不是最讲究人情吗?我也算帮了你不少忙,吃你一顿饭怎么了?”笛飞声看了眼苏小慵,“她都就在这里吃饭了,多我一个又有什么?” “就是!不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吗?”方多病帮腔作势。 35. 莲花楼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桌上一道肉沫豆腐抱蛋,一道清炒菘菜,一道蒸排骨,一道猪肚鸡。方便方多病夹菜,摆盘离更他近些,李莲花还把猪肚鸡放到他面前,方多病神色稍霁,抓着筷子等大家落座准备。 “哎呀,不是不稀罕吗?”苏小慵见方多病大快朵颐,调侃。 “本少爷饿了!”方多病在饭碗后瞟了她一眼。 近来春寒,关河梦医庐寒症病人日益增多,苏小慵用饭后便回去帮顾义兄了。 笛飞声带了一堆珍材异宝来,盼两人早日康复,恢复武功乃至有所进益。没想到这李相夷武学上一点也不思进取,还在这做木工。笛飞声嗤之以鼻,“李莲花,何时能与我再战?” 李莲花不答。 笛飞声足尖一点已掠出几丈,一掌击向李莲花。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方多病目眦欲裂却一动不能动。 李莲花侧身避过,手在地板上一撑,发尾一甩,已向后飞掠几步,手里还拿着块木头。他是怕了笛飞声了,好不容易才拼得差不多,没轻没重地一会给他弄坏了,敷衍道:“笛盟主几月之后再来吧。” 至于几月,就不知道了。 笛飞声当他是答应了,收掌立身,“我再来与你一战。” 可算是打发走了。李莲花松了口气,一言不发的方多病忽然往一侧歪到。李莲花呼吸一窒,扑上去揽住他,扣脉。气血攻心晕倒了,他紧皱的眉头松活一点,把人抱回床上。 第9章 哄狗 本章:醋坛子小狗和超级温柔哄狗的李花。 36. 前段时间在普渡寺,僧人苦修,多是淋浴,鲜少泡澡。浴室另建于寮房之外,住寺香客共用。虽然能借后厨烧水,再将浴桶搬进上房,但还是诸多不便,药浴也耽搁了几回。 云居阁里还有口大锅,莲花楼里得起两个灶烧水。李莲花早年也是会自己烧水,泡一次澡实在是太费劲巴拉,往往是找个客栈或者偶尔路过温泉汤池进去泡一泡。小少爷爱干净,年轻人嘛,总是不怕折腾,把楼里堆了杂物的浴桶又翻出来。李莲花还能蹭上方多病的热水洗澡。 方多病听到哗哗倒水声,鼻尖萦绕着药香,悠悠醒转,坐起来。不知道怎么的,这睡了一觉反而更困乏了,仿佛熬了好几个大夜,眼眶酸酸的,脑袋还有些说不出来的难受。 “知道要醒来洗澡了呀。”李莲花见他坐在床上发呆,过来看他,“感觉怎么样了?” “李莲花,我怎么脑袋晕晕的。” 说来李莲花就好笑:“你气血攻心昏过去了,当然头晕。气性真大。” 李莲花俯身去抱他,方多病正晕晕乎乎地搂住他脖子,一听这话登时清醒了,推着李莲花不让他抱。他们今天不来他还不知道,原来这李莲花和其他人都这么要好!而且好像还喜欢苏小慵! 本少爷就是气性大!生的气还没下去呢! “方小宝,这是怎么了?” “你别管我!”方多病拧到一边。 “我不管你,我管谁呢。”李莲花叹气,“好了,洗澡。” “我不用你管!你管那个苏小慵去!”方多病色厉内荏道,眼泪啪嗒掉下来。 怎么还掉金豆豆了…… 李莲花转身走了,方多病看着他的背影眼泪决堤,胸口钻心地痛,“李莲花,你不要我了吗?” “我能走哪去?”李莲花洗了脸巾拧干,在他跟前半蹲下,给他擦眼泪,“我不会丢下我们小宝的。眼泪多金贵啊,别哭了。” 毛巾泡过温水,温热地在脸上擦拭,还冒着水蒸气。李莲花动作轻轻的,神情温柔,方多病紧紧抱住他,不生气了,还更喜欢李莲花了。李莲花太好太好太好了! 李莲花被他抱了个满怀。有些麻烦,但他竟然不觉得烦。 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有耐心了。 “消气了?可以去洗澡了?”李莲花问。 方多病点点头,李莲花就着这个相拥的姿势把他抱起来。方多病这回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一个劲地往他颈窝里藏,蹭得李莲花颈侧痒丝丝的。 嘿嘿,其他人可没有这样的待遇! 37. 在普渡寺里不便沐浴,连熄灯了说小话、点灯看书都会被小师父警告。回来终于能想洗香香就洗香香了!想洗多久就多久! 水凉得快,李莲花还烧着半锅水,时不时给桶里添点热水。方多病蜷在浴桶里划着水,白嫩的皮肤被蒸得红红的,忽然拉过李莲花一只手,与他掌心相贴,十分惊讶,“李莲花,你的手掌比我的小欸!” 方多病的手在热水里泡得热乎乎的,湿润地散发着热气。 “这有什么稀奇的。”李莲花收回手。 什么不足为奇的事放到李莲花身上,方多病总是觉得稀奇,要一惊一乍地嚷嚷一番。 正值春寒料峭之际,好不容易泡上一回热水澡,方多病泡到脸上已是红红一片的醉酒之态才愿意起来。李莲花用刚收下来的旧被单裹住他,抱到床上,颇为潦草地给他擦了几下。 “李莲花,你衣服都湿了。”刚刚他起水的动静太大,把李莲花的衣服都溅湿了。 李莲花把衣架上的衣服一把扯下来扔给他,“自己穿吧,我到楼上待会。” “啊?” “放心,我就在楼上。”李莲花挥挥手,“有事喊我就行。” 方多病突然被丢下,不明所以,“李莲花!” 38. 二楼四面敞开,寒风呼啸。李莲花穿得单薄,好在内力已回复几成,倒也没有那么畏寒了。他在楼上盘腿打坐,邪火终于下来了。三十来岁的人了,真是越活越过去了。 他眉头忽然蹙紧,凝心聚气,耳朵动了动。下一刻,已然落于楼前,手握一根树枝。 逃了。 此人轻功高强,竟然连暗卫都没有发现。他不敢离开小宝半步,没有追上去。 39. 李莲花带着一身霜露回来,方多病已经裹着被子躺好了。他用剩下的热水冲了冲,钻进被窝。方多病不做声地往前挪了,离他远了点。 李莲花也不哄他,更恼了!偏偏他的两条腿不听使唤,跑不了一点,只好像条小虫一样扭着,蹭得更远了,几乎贴上墙壁。 “面壁思过呢,方小宝?”李莲花身上的被子快被他卷走了,一侧呼啦漏风,翻了个身面朝方多病,有点无奈。 “笑话!我面什么壁,思什么过?”方多病转过来,“上面那么冷,你上去干嘛!还要穿着湿衣服上去。” 李莲花贴过去。 “你干嘛!”方多病捂着身上的被子,后背紧抵着墙。 “你把被子都卷走了,我盖什么呢?”李莲花凑过来,他还未灭灯,方多病的眼神躲闪看得一清二楚。 方多病匀了一大块被子给他,“够了吧?” “别挨着墙睡,冷。”李莲花躺回去。 “哦……”方多病挪回来点,莲花楼的床统共也就那么大,一动就和李莲花手臂贴在一起。 李莲花一只手伸出被窝,用气劲弹灭了灯,漫不经心地问:“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我……”方多病别开脸,一连眨了好几下眼睛,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下定决心,“你,你就一定要这样躲着我吗?本少爷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你直接跟我说就好了……不必如此。” “我躲着你?”李莲花一挑眉,笑起来,“没什么的啊。” “你……你!”他一笑,方多病更是羞愤欲死,“既然你觉得没什么,那你为什么躲我!” “我不是躲你……” “你还取笑我!” “我也不是在取笑你。” “那你是什么?” 李莲花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扯过被子,往方多病那里靠过去,一把扣住了他的手往下按,“懂了吧,方小宝?” 方多病瞪大眼睛,登时安静成了一只鹌鹑。脑袋一片空白,手也忘了抽回,唯有一双眼还在圆溜溜地眨巴眨巴。 “好了,消气了的话就睡觉吧。”李莲花大发慈悲松开他的手,体贴地掖好被子。 “你这样还能睡着?”方多病讷讷说。 哎,也不知道怨谁,本来都下去了。李莲花乜了他一眼,“默念清心诀,气血上涌对你身体不好。” 方多病念了几遍清心诀,还是如坐针毡,辗转反侧,转头盯着李莲花。他怎么就能这样脸不红心不跳呢!难道真的是本少爷太心浮气躁了? 可恶。方多病不信邪了,被子底下探手去摸。 “哎,干嘛呢。”李莲花一把抓住他的手,略带警告地看他。 “这会怎么就不让摸了。”方多病嘟嘟囔囔。 明明已经灭了灯,黑暗中,那双杏眼却更加春情摇曳、潮水汹涌。李莲花眸光一黯,旋身将方多病困在自己双臂之中。方多病避无可避,也没有想过,搂住他的肩背,一把将他拽了下来。两个人耳鬓厮磨,呼吸交缠,渐渐急促起来。李莲花低头,贴上了温软的唇瓣。方多病闭着眼,凭借本能轻轻啃咬着他的嘴唇。 两个人互相咬了许久,才微微分开。 “……要我帮你吗?”方多病胸口起伏着问。 两人身体相贴,彼此的反应都非常明显。 “你现在身体不好。”李莲花低头又吻了吻他,松开禁锢,躺下了。 “哦……” 看来确实是本少爷心浮气躁…… 莲花楼四面漏风,还不比寮房温暖。以往每逢连绵阴雨或寒冷料峭,李莲花就要住客栈。他抱着方多病,怀里温温热热的。 就是有点难忍。 1.失忆了会很依赖照顾自己的人,小醋坛子炸了,深层的是焦虑; 2.李花知道小宝没有婚约了,更没有顾忌了; 3.李莲花跟小宝说话真的会说用呀这个语气词~此事剧里亦有载: 小宝(小声):莲池里有尸骨? 李花(小声):是的呀。 是的呀~ 老是用一种哄宝宝的语气跟小宝说话,不怪年下神魂颠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哄狗 第10章 吵架 本章小宝恢复记忆,撒点狗血,吵个架。 40. 方多病摸摸身旁,李莲花已经起了,惺惺忪忪地坐起来。昨晚睡得并不算太好……但也不算不好。心如擂鼓久久不能停歇,蛄蛹来蛄蛹去。哪有人……都这样了,还和心上人睡一个被窝能睡着的。本来以为睡不着,但最后确实也睡着了。 方多病揉揉眼睛,看李莲花挽着袖子揭开锅盖检查粥的情况。李莲花见他醒了,把人抱上轮椅,小少爷自己乖乖洗漱好。水是温水,但洗了洗脸,那一脸总算懵态下去了。 李莲花已经盛好粥放在桌上,方多病双手扶着碗感受温热的碗壁,舀起一勺吹了吹,又放下勺子,期期艾艾地看向李莲花,欲言又止地转回来。 方多病搅和着他那碗粥。李莲花的反应怎么如此平淡,难不成他昨晚真是做了个梦不成? ……怎么还做这样的梦。 方多病魂游天外地和弄着粥吃完了一碗,拿帕子擦了擦嘴。李莲花收起碗,挨近在他唇上印了一吻,施施然洗碗去了。 方多病魂飞得更远了,骤然入体,眼睛一亮,骨碌碌地追到李莲花身后、手边,左边眨巴眨巴眼喊句“李莲花”,右边眨巴眨巴眼再喊句“李莲花”。 小狗讨摸似的。李莲花手上沾了水,只弯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自己先去玩会吧。” 41. 李莲花用在阳台用木板搭了个斜坡,在板面用剑刻木纹防滑,方便方多病进出莲花楼。方多病无需叮嘱,都会自觉地待在他的视野范围内。 不知道哪里跑来了只小狗,毛色米白,像新磨的米、晒浅的麦壳,摸起来软乎乎的,伸手就用湿软的舌头舔他的指尖,一点也不怕人。方多病进去找李莲花要剩饭,“李莲花,外面有只小狗。我们中午的剩饭还有吗?” 李莲花歪头一看,那只狗已经哒哒哒跑进来,在楼里东嗅嗅,西闻闻。他起身到厨房拿了个肉包子给方多病,“小狗爱咬人,跟它玩的时候小心点,不要被它咬伤了。” “知道了。”方多病拿着包子出去,免得小狗吃得到处都是,还得李莲花打扫。小狗闻到肉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轮椅后面,仰着头坐下了。 “嚯,还会自己坐下。”方多病新奇道,把包子掰成小块喂给它。狗小胃口大,一个包子不够塞牙缝的,三两口吃完,舔着嘴仍巴巴看着方多病。方多病弯腰在它头上摸了几把,“吃完了,没有了。” 李莲花用碗盛了水,端过来放到地面,小狗吧嗒吧嗒喝起来。李莲花站起来,见方多病又用那小狗眼殷殷看着他,搭着轮椅扶手俯身,贴上他的双唇,停住没有动。方多病忽然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唇缝。李莲花气息一乱,抬手捧住他一侧的脸,温热的舌尖灵蛇般闯了进去。方多病双目紧闭,屏着呼吸,被搅动得天翻地覆。 分开时,耳边一声轻微的水声。方多病面红耳赤捂着嘴,咽了下口水,胸膛起伏,一时不敢直视李莲花。李莲花触碰着他脸颊的手往下一滑,轻轻刮了下,鼻腔溢出些笑音,心情很好地回屋了。 脚边的小狗歪着脑袋嘤咛一声,叼着他的衣摆往外扯。方多病弯下腰在它嘴筒子上轻轻拍了一下,手一顿,刘海掩映下忽地向上抬了一眼,若无其事地把狗抱起来,放在膝上。 地上的黑陶碗还豁了个口。以前好像也有只小狗……他摸着小狗眉心,翻开手心,根本无法凝聚内力。 “金豆!金豆!”脆生生的童声自远方响起。 小狗摇着尾巴站在方多病腿上,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你的小主人么。”方多病把它放到地面,撒开脚丫子就颠颠跑了。 哼,蹭完吃的就跑。 碧空流过丝缕聚散变幻的流云。前一秒还是空白,下一秒洪流灌入。方多病被迫看着一生快速倒带,情节分明、情绪滚烫,自己却像一个局外人。他指尖发麻,掌心冒汗,却什么也抓不住,强烈的失重感袭来。 既合一,又陌生。 42. 方小宝很少待这么久还不回他身边转悠。李莲花抬眼,还能看到他的背影,时不时动一动的。小狗走了太难过了?待会做点什么好吃的哄哄他吧。 听到轮椅轧上木板的声音时,李莲花手指一夹已将信纸藏入衣袖。 方多病蔫头耷脑地进来,脸上一点神采也没有。 “方小宝,今天晚上……” “李莲花,”方多病扫了眼桌上的笔墨,收回眼神,“我做这些都是出于本心,不是挟恩图报,你不必如此。” 一片沉默横亘在二人之间。 “我做这些也是出于本心。”李莲花捏着指节,“怎么,大少爷给我洗衣做饭是理所应当,我做这些就不必如此了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心口有股没来由的邪火,他知道应该柔和一点,却忍不住夹枪带棒。 武功全废,这对方多病来说没什么,不过是重头再来。就算再也站不起来,他也能自洽,过好余下的半生。方多病胸口酸涩,艰难开口,“可我希望你长命百岁,自由自在……而不是现在这样。” “现在这样是什么样?”李莲花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咄咄逼人。 方多病却避而不答:“你……你让我回去想想。” “不行。”李莲花斩钉截铁。外面险象环生,他怎能容小宝离他半步。 “我要回天机山庄。” “回去可以,必须跟我一起。” “李莲花!”方多病几乎有些崩溃地低吼出声。难道我所在之处就要成为你的囹圄吗?以前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李莲花的时候,他不是总有千般万般甩下他吗,为什么现在又做不到了? 李莲花甩袖而起,“我不可能让你离开我的。” 方多病只能僵硬地与他隔桌对峙。只要李莲花不同意,他确实就没有办法离开。他现在这样,又能跑到哪里去?心脏又疼又冷,他撇开脸,胸膛起伏着。 李莲花目光挑向门口。 “小宝!”何晓凤冲进来一把挡在方多病面前。 何晓凤正好公行至附近,打包了酒楼好食想顺道来看看外甥,一来就听暗卫禀报二人起了争执,气势汹汹闯进来。手上的餐盒过于不合时宜,她猛地砸放到桌上,又拦起双臂,“我们小宝岂是能容你欺负的!” “小姨,”方多病拉住她袖子,“带我回家。” 何晓凤握住他的手侧过身来,方多病目露哀求,看得她心窝一揪,半蹲下背起方多病,“走!小宝我们回家。” 心脏一阵一阵地疼,像是投了一块石头,激荡起一圈一圈的疼痛。李莲花阴沉着脸,发丝浮动,但还是收住了内力。 绝不可以……绝无可能! 李莲花如疾风掠出,堵在门口截住二人,“何姑娘,让我和小宝再说两句话。” 何晓凤扭头看方多病,他没应答,也是默许了,蹲低放下方多病,走到十几米外。 方多病勉强扶着墙侧身站着,脑袋微垂。 “方小宝,难道一直以来你都是在可怜我?”李莲花质问,咬字极缓。 “不是!”方多病闻言惊愕地看向他,下意识否认,别开眼,“我从来都不是可怜你……” “那为什么,我一解毒,你就要离开我?怎么,我不是个眼瞎耳聋、手不能提的病秧子,就不值得你可怜了吗?”李莲花眯着眼,眼尾发红。他是天下第一时,人人敬他、畏他、惧他。因他强大,便以为他打不倒,天崩地裂,他一个人都能抗下来;便以为他不惧疼痛,刀枪斧钺,加之于身;便以为他不需陪伴,纷纷心倦离开,去爱所谓需要之人。 方多病脑内一片混乱,却听得有些生气了,“我从来都不是可怜你!” 李莲花笑了一声,低头翻看着自己的掌心。方多病心中升腾起不详之感,心速飞快,只见这人骤然并指抬手,就要自伤。方多病魂飞魄散,骨软筋麻,根本来不及制止。李莲花闷哼一声,嘴角溢出血丝,踉跄一下,被扑上来的方多病撞得往后退了一步,两个人跌跌撞撞摔倒在地。 “李莲花!李莲花!”方多病手脚冰凉,慌里慌张爬起来趴在李莲花身上,他眼睛失神半阖,缓缓闭上了。他抓着李莲花肩膀,手指收紧,指节发白,却拽不起他,仓皇地喊,“小姨……小姨!” 1.无关紧要的细节之一:亲亲的时候,李花摸小宝的那只手是没碰过狗碗的; 2.李花和小宝发现的不是同一批人。小宝只是发现了暗卫,李花一直都知道有暗卫的,这是他与何堂主约定的条件之一; 3.本来小宝记忆就在加载中,发现暗卫这事对他冲击其实挺大的,“噔”一下保护李莲花的本能反应全面激活!突然回复记忆的小宝觉得很混乱还有点炸裂,一觉醒来和单恋(自以为)对象好上了,没有一点参与感,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好像确实是他干的…… 4.李花能维持住最后一丝理性不炸楼的原因:楼炸了连娶老婆的房产都没有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吵架 第11章 撒娇 本章李小花上线(李花:我演的)。 43. 何晓凤一眨眼,两个人就推推搡搡倒地上了。不是吧?!她冲过来,人已经哇啦吐完血昏倒了,只好两个一块打包带回去。 李莲花躺在床上,大夫正在搭脉诊断。 这李莲花还应许会竭力保护小宝,怎么自己倒下了。方多病焦心地坐在床头,何晓惠站在大夫另一侧,正叹气,看见本该不省人事的李莲花的指尖微动,飞快地在大夫手背上点了点。 “大夫,他怎么样了?”方多病问。 大夫捻着胡须,不动声色地看何晓惠,“李先生……” “看他脸色煞白,气血亏空,是不是很麻烦?”何晓惠使了个眼色。 “李先生……”大夫皱着眉端详着他的脸色,“脉沉脉空,是心气两竭,衰败之兆。” “怎么会这样……”方多病脸上血色褪尽。 “这么严重啊?”何晓凤瞪口哆舌。 李莲花指尖微颤。 “不过,只需要及时固脉扶元,便可以转危为安。”大夫说。 “别怕,小宝。”何晓惠宽慰道,“你忘了吗,咱天机山庄最不缺的就是灵丹妙药!你和小姨去取太岁大还丹来。去吧,晓凤。” “哦,小宝,我们快去吧。”何晓凤推着方多病出门。太岁大还丹存于库房,需要当家的亲自取用。不过,她自己去就可以了,为何还要带上小宝? 何晓惠走到门口,见两人转过走廊,再转过来,李莲花已经坐起来。他摸摸鼻子,觍着脸赔笑,“何堂主见笑了。” 罢了,回来天机山庄比追着李莲花在外面跑好多了。 44. 李莲花服下太岁大还丹,大夫再来诊,脉象已平和有力不少,只需要好生服药调整便好。情急之下,他们急急忙忙把李莲花送进的是客房。方多病在这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不愿意走。何晓凤奔波劳累数日,撑不住要回去先睡一觉。 “小宝,李莲花已无碍,你先去休息吧。”何晓惠搭着他的肩轻拍。 方多病摇摇头,“娘,我不走。” “这样吧,让李莲花住在西厢。” 西厢与他房间相对,但方多病与李莲花同塌而眠惯了,竟然觉得还是太远了。本来他们是挚友知己,抵足而眠、秉烛夜谈都不出奇,谁见了都得道一声方少侠与李神医交情甚好。只是他如今问心有愧,对着娘亲开不了这个口。 ……也不知道李莲花醒来之后该如何面对他。 何晓惠淡淡扫了李莲花一眼。难道真要让这李莲花登堂入室? “那就让李莲花住在西厢吧。”方多病说。 45. 方多病的房间日日都有丫鬟打扫,今日少爷回来了,更是重新将枕被都换过一次,点上了熏香暖炉。方多病风尘仆仆,洗漱了一番。对面西厢点着灯,方多病盯着发了一阵呆,随手从书架上翻了一册书,没扫几眼就心浮气躁塞回去,问一旁侍女,“狐狸精呢?” “少爷是说那只黄狗吗?”丫鬟答道,“少爷吩咐离儿姑娘照看,在后廊房搭了暖乎乎的小窝,姑娘们都可喜欢它。要把它带过来吗?” “不用了,太晚了,不要打扰姐姐们了。”方多病都忘了自己吩咐过了。 “夫人。”小丫鬟瞥见何晓惠进房,颔首作礼。 “娘让厨房炖了汤。”何晓惠从托盘上取下炖盅。 “谢谢娘……”方多病欲言又止。 “李莲花,”方多病闻声眼睛微微睁大,何晓惠接着道,“那,我也让人送去了。放心吧,亏待不了他。你谢什么,都生分了。” 何晓惠揭开盖子,盛出来一小碗,“小心烫,吹一吹再入嘴,热乎乎的整个人都暖了。” 方多病开口就想道谢,一看何晓惠故作嗔怒地瞪他,噎了回去。何晓惠见他安静地喝着汤,百感交集,也想叹气了。往日小宝回来,总是活蹦乱跳的,小嘴叭叭神采飞扬说他的江湖见闻说个不停。这一趟出去吃了不少苦,消瘦了许多,人也有些沉默寡言了。想着想着,她便红了眼眶。 方多病抬眼,顿时心脏一沉,惊慌失措地放下勺子,“娘……” 满心愧疚油然而生,方多病喉口酸胀,“娘,我太任性了,对不起。” 何晓惠眼泪滚落,“傻孩子,娘心疼你还来不及,你怎么还要道歉。” “娘,其实一开始我是打算循序渐进,只是事发突然……” 说到底,还是他任性妄为、执念太深。生死有命,他却非要强求。他不能接受,也无法忍受李莲花在他面前,或者这个世界上某个他不知道的角落死去。他是打算循序渐进,但哪怕要他死,他恐怕也会这样做。 方多病突然了悟地苦笑,“娘,都是我自愿的……李莲花他不知道……甚至还劝过我不要这样做。” 何晓惠心痛难忍,想起她那个傻妹妹,也是心高气傲,却唯独愿意跟在单孤刀的后面。她心里便只有单孤刀一人了。可是单孤刀呢,他只想着威震江湖,扬名立万。 天机山庄的白菜都让这对师兄弟拱了!她怒火中烧,“小宝,娘若不同意你与这李莲花在一起呢?” 方多病木木樗樗的,只呆滞地看着她。 白菜被人拱了还不知道!何晓惠长吐一口气,“反正呢,我们的家规是只进不出。” 有这条家规吗? 方多病只喝了小半盅,何晓惠询问他这些天的事情,他也是略带心虚,“我这些天就好吃好喝的……什么也没干。李莲花、关河梦和……芩婆前辈都对我关照有加。” 一想到这些天李莲花这样把他抱来抱去,他就耳朵赤红,掌心出了薄薄一层汗。 行吧,至少这李莲花还愿意这样哄着小宝。何晓惠不追问了,转问他明儿个想吃什么,方多病想了几道菜。 “潇潇,通知后厨明天做上这几道菜。”何晓惠吩咐,捏了捏方多病的脸,“早些歇息吧,赶快把我白白胖胖的小宝还回来。” “知道了,娘。”方多病笑着。 ???? 46. 虽然他说了要想想,但是却很混乱,理不清,也无从理起。李莲花……是想报答他吗?他不需要……可是他……他想起李莲花双唇柔软的触感。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方多病正准备更衣入睡,外头传来一声狗吠和些许人声,“外面怎么了?” 见他要往外面去,小丫鬟忙绕到后面帮他推轮椅。门口值守的侍女道:“好像是狐狸精跑出来了。” 几位姑娘正软磨硬泡,又是拿肉干引诱,又是拖着狐狸精往回赶,狗爪子在地板上抓出一道刺耳的声响。其中一位姑娘把它抱起来,狗腿悬空,总算老实了。姑娘们转身便看见少爷过来了,忙道歉:“惊扰了少爷,我们这就把狐狸精带回去。” “无事。”方多病招了招手,“狐狸精。” 侍女将它放下,狐狸精摇头晃尾就跑过来,趴到方多病的腿上,舔舔他的手。侍女倒吸一口冷气,好在少爷并无不虞,嗔笑着在它嘴筒上点点,双手搓了搓它的脑袋。 西厢房门打开,方多病的手一顿,狐狸精听见动静从它身上下来,摇着尾巴到李莲花腿边。 方多病掉转方向回房。 “小宝!” 方多病身体一僵。 “我不敢自己一个人睡,小宝陪我。”是李莲花失忆时惯常用的撒娇语气。 方多病心情不知是浮是沉,仿佛在不见光的水里左冲右突,浮浮沉沉始终无法破水而出,浑身冰凉,但终归还是松了一口气。 李莲花等不到方多病转身,便要上前软磨硬泡,“小宝……” 这么多人看着,饶是方多病也有些局促郝然,遣散众人,“你们先把狐狸精带回去吧。”又吩咐身边丫鬟,“去把大夫叫来。” 李莲花只穿了一件中衣就跑出来,方多病把他赶回去,“怎么不穿件衣服就出来,赶快回房间。” 屋前有台阶,两个小厮一同将轮椅抬上去。 桌上放着炖盅和餐具,还原封不动。 衣服不好好穿,汤也不好好喝。方多病剜了他一眼,李莲花还没心没肺地冲他一笑。方多病拿起小碗,给他盛了一碗,“乖乖喝完。” “我喝完,小宝就不走吗?”李莲花问。 方多病抱着手臂。得寸进尺。 “那我不喝了。”李莲花撇下嘴。 “李、莲、花。”方多病来气,让这倔驴喝药、喝汤怎么就这么难。 “小花一个人害怕。”李莲花低头玩着手指。 谁也拿谁没办法,好在这时候大夫来了,还是白日里那位于大夫。于大夫是个老头,老人家夜里歇得早,头发缭乱得像是刚刚被提溜起来的。于老头让李莲花伸出手来,闭着眼皱眉听脉。 “大夫,他先前中过毒,现在已经拔除毒素了,为何还会如此呢?”方多病问。 “无妨无妨,应该是惊忧过度,伤了心神。等李先生情绪平缓了,自然也就好了。”于大夫道,“少爷也知道范进中举的故事,人哪,即使没有中毒,情绪十年压抑、一朝释放也是会发疯的。我在药方里再加些镇心安魂的药材。” “有劳大夫了。”方多病送走于大夫。 更深夜静,方多病也困得眼皮子打架,才不想和他大眼瞪小眼。他的衣服被狐狸精扒了一爪子灰,他脱下外袍搭在床尾,推着轮椅贴到床边,撑着手臂往前倾身,扑到床上,掖着被子,“你睡不睡?反正我先睡了。” ???? 对了,这狐狸精嘛,自然是主人授意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