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之不要搞了》 第1章 第 1 章 宁拙是在一阵熟悉的豆香中醒来的。 作为一个前世二十八岁、通宵赶稿是家常便饭的漫画师,她如今最大的烦恼,是这具六岁身体该死的生物钟——天光未亮,她便再无法安睡。 鼻腔里萦绕着石磨豆子散发出的、带着生腥气的清香,耳边是母亲林婉娘在灶间轻快的脚步声和哗啦啦的淘豆水声。她睁开眼,望着头顶有些斑驳的木质房梁,默默叹了口气。 “健康,真他……真是健康得过头了。”她把那句属于前世的粗口咽了回去,熟练地爬下那张对于她灵魂来说过于窄小的木板床。 “阿拙醒啦?”林婉娘端着一盆热水进来,见她自己穿好了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襦裙,脸上便漾开温柔的笑意。她上前,用温热湿润的布巾轻轻给宁拙擦脸,“再去帮娘看看灶膛里的火可好?” 宁拙,或者说,现在的阿拙,点了点头,迈着小短腿走到灶台边。这是她每日的“工作”之一。她坐在小凳上,看着灶膛里跳跃的橘红色火焰,听着豆子在石磨碾压下化作乳白浆液的声响,内心一片奇异的安宁。 穿越过来已有3个月,从最初的惊慌失措,到如今的……嗯,随遇而安。她很庆幸,自己没有掉进什么龙潭虎穴,而是落在了这个宁静的、连名字都透着股与世无争意味的见龙镇,还有了一对把她当眼珠子疼的爹娘。 只是,二十八岁的灵魂被困在六岁的身体里,实在有些憋闷。她必须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的言行,不能表现得太出格,顶多就是个“比旁的孩子安静些、懂事些”。 “娘,”她看着林婉娘将滤好的豆汁倒入大锅,忍不住用稚嫩的嗓音提议,“豆渣……拌点粗面,加点切碎的野菜,烙成饼子,是不是也能顶饿?” 林婉娘动作一顿,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她。宁拙心里一咯噔,是不是太超前了? 谁知,林婉娘下一刻便眉眼弯弯:“我们阿拙真会想事儿!这法子好,豆渣丢了是可惜,烙成饼子,你爹去学堂时也能带着垫巴一口。” 宁拙松了口气,内心小小地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很好,改善生活,从豆渣饼开始。 天色渐亮,薄雾散去。宁拙被母亲打理干净,揣上一个温热的豆渣饼,便出了门。她要去镇子另一头的学堂给父亲宁世安送早饭。 青石板路还带着晨露的湿气,两旁的门板陆续卸下,露出里面各式各样的小营生。卖杂货的周婶、编竹器的王伯,都笑着跟她打招呼。 “阿拙,又给宁先生送饭啊?” “哎,阿拙真乖。” 宁拙一路点头,扮演着乖巧羞涩的小女孩角色。内心却在默默盘点:周婶的货好像比上月又少了些,王伯手上的老茧又厚了……开国皇帝分的田地,到底还是养不住越来越多的人口,镇子上的人,光靠种地是不成的,都得寻些别的活路。 “嘿!阿拙!” 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从旁边巷子窜出来,差点跟她撞个满怀。那是个黑黑瘦瘦的男孩,眼睛亮得惊人,像山里机灵的野猴儿。正是赵小途。 “吓我一跳,”宁拙拍了拍小胸脯,把手里的布包递给他一个,“喏,我娘新烙的豆渣饼。” 赵小途也不客气,接过来狠狠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够意思!我刚从镇口过来,看见守子在他爹铺子里帮忙抡大锤呢!我的天,那火星子滋啦的!” 两人说着,便走到了镇中心最热闹的地段。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极具穿透力,只见铁匠铺里,一个敦实的身影正举着个小号的锤子,跟着父亲石劲松的节奏,一下下敲打着烧红的铁条。那是石守,才八岁的孩子,胳膊已经隐隐有了肌肉的轮廓。他看见宁拙和赵小途,只是憨厚地咧咧嘴,手下却没停。 “真是个实心眼的。”宁拙心里评价道,却带着一丝欣赏。 路过一个小小的草药摊子,一个穿着干净补丁衣服的女孩正安静地坐着,小心地翻晒着簸箕里的药材。她是林枯荣,比宁拙大两三岁,性子却沉静得像口古井。她朝宁拙微微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枯荣姐。”宁拙也回以一笑。她很喜欢这个安静的女孩,总觉得她身上有种超越年龄的沉稳。 再往前走,河水潺潺声传来。河边的石阶上,荆茉儿正和她姐姐一起用力捶打着衣服。见到宁拙,荆茉儿抬起胳膊擦了擦额角的汗,大声问:“阿拙,道观今儿开课,你去不去?” “去的。”宁拙点头。 “那成!等我忙完这边,找你一起去!”荆茉儿说完,又埋头用力搓洗起来,那股狠劲,不像在洗衣,倒像在跟谁较劲。 宁拙看着她的背影,心想,这大概就是生活磨砺出的生命力吧。 终于到了学堂。朗朗的读书声从里面传出来。她父亲宁世安,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正手持书卷,在学子间缓步踱着。见到女儿在门口探头,他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走了过来。 “爹,早饭。”宁拙把还温热的布包递过去。 宁世安接过,摸了摸她的头:“嗯。去了道观,要好生听顾观主的话,知道吗?” “知道啦。” 离开学堂,宁拙和等在门口的赵小途一起,慢悠悠地往镇子东头的道观走去。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将整个见龙镇笼罩在一片金辉里。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充满了鲜活朴素的生气。 宁拙深吸一口这没有工业污染的清新空气。 这里,就是她在这个世界的第一站了。一个……很好的起点。 只是,不知为何,看着这片过于宁静的祥和,她内心深处,那属于二十八岁灵魂的某个角落,隐隐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仿佛暴风雨来临前,平静的水面下那无声的暗流。 她甩甩头,把这莫名的情绪抛开。 “走快点,”她拉了拉赵小途的袖子,“去晚了,好位置都被占了。” 两个孩子,踏着朝阳铺就的石板路,向着山腰上那座青瓦白墙的道观,小跑了过去。 第2章 道观初识 青霖观坐落在见龙镇东侧的山腰上,青瓦白墙,被一片苍翠的竹林环绕。走得近了,便能听见观内传来的隐约呼喝声,为这清修之地平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宁拙和赵小途迈过高高的木门槛,走进前院。院子里铺着青石板,打扫得干干净净。已有十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聚在那里,男女皆有,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说话。看来镇上“孩子都可来学点东西”的风气,并非虚言。 一个身形挺拔、面容严肃的少年正站在院中,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穿着朴素的灰色道袍,身姿如松。他目光扫过,叽叽喳喳的孩子们便不自觉地安静了几分。 “是严慎独,大师兄。”赵小途凑到宁拙耳边,压低声音,“听说规矩可大了,一会儿小心点。” 宁拙点点头,心里却想:这少年老成的模样,倒是很像她前世高中时那个一丝不苟的纪律委员。 “新来的,站到这边。”严慎独开口,声音清朗,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指了指左侧一块空位。 宁拙和赵小途乖乖站过去。她趁机打量四周。石守已经到了,独自站在角落,双手紧张地贴着裤缝,像是在站军姿。林枯荣也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庭院一角生长的几株寻常草药上。荆茉儿则是最后几个跑进来的,额头上还带着汗珠,看到严慎独严肃的目光,吐了吐舌头,赶紧溜到宁拙身边站好。 “哼,摆什么架子。”她小声嘀咕,被宁拙轻轻扯了扯袖子。 这时,一位身着青色道袍、须发微白的老者从大殿内缓步走出。他面容清癯,眼神温润平和,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看透了世间纷扰,却依旧心怀慈悲。正是观主顾世安。 原本因严慎独而有些紧绷的气氛,瞬间缓和下来。 “孩子们,来了便是缘分。”顾世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青霖观教你们的,首先是强身健体,其次是明辨是非。往后,每日清晨到此,先随慎独活动筋骨,再由我为大家讲些道理,可好?” “好——”孩子们参差不齐地应着。 第一课,便是站桩。 严慎独一丝不苟地演示着动作,讲解要领:“双脚与肩同宽,膝微屈,含胸拔背,沉肩坠肘……意守丹田。” 大孩子们学得认真,小些的则不免东倒西歪。宁拙这具身体年纪小,底子一般,但胜在心志坚韧,加上前世为了画武侠漫画查过不少资料,理论懂得多,倒是勉强能稳住架子。她偷眼观察旁人。 石守果然极有天赋,姿势标准得像模子刻出来的,下盘稳得不像个孩子。赵小途则像个多动症患者,浑身不得劲,小动作不断。林枯荣身子骨弱,微微晃动着,却咬牙坚持。荆茉儿则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虽然姿势有些僵硬,却瞪着眼睛,死活不肯先松懈。 “意守丹田……”宁拙内心吐槽,“丹田在哪儿来着?脐下三寸?这感觉……有点像憋尿?” 一刻钟后,几个年纪小的已经摇摇欲坠。严慎独如同最严格的教官,行走其间,不时出声纠正。 “背挺直。” “重心下沉。” 他走到赵小途身边,眉头微皱:“勿要晃动。” 赵小途吓得一激灵,立马僵住。 就在这时,或许是站得太久腿麻,荆茉儿旁边的一个胖小子脚下一软,“哎呦”一声朝她倒去。荆茉儿下意识一躲,那胖小子收势不住,直接撞向了旁边的宁拙。 宁拙全副心神都在跟自己的小腿肌肉较劲,根本没防备身后,被撞得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扑倒在地。 电光火石间,一只粗壮的小手臂猛地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是石守。他离得最近,反应极快。 “没事吧?”石守瓮声瓮气地问,脸上带着关切。 “谢……谢谢。”宁拙站稳步子,心有余悸。 那胖小子也爬起来,臊得满脸通红。 荆茉儿却有些恼了,她觉得自己不是故意的,冲着胖小子道:“你看着点呀!”又看向石守,“谁要你多事,阿拙我能扶住!” 石守被她说得一怔,黝黑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只是默默收回了手。 “好了,”顾世安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意外而已,无人受伤便好。习武之人,首重德行,互助友爱是应当的。茉儿,你心思灵动,但需戒骄戒躁;石守,你反应迅捷,心地纯善,甚好。” 他三言两语,化解了这场小冲突,也点了两个孩子的性格。 荆茉儿抿了抿嘴,没再说话。石守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宁拙看着这一幕,心里对这位观主的评价又高了几分。不只是个慈祥的老爷爷,更是个洞悉人心的长者。 站桩结束,顾世安让孩子们席地而坐,开始讲“道理”。他讲的并非深奥的经文,而是一些浅显易懂的故事,关于信义,关于勇气,关于为何不能恃强凌弱。 “……力量,是让你保护应保护之人,而非欺凌无力反抗之人。切记,切记。” 宁拙听着,内心颇为触动。在这个阶级分明的时代,能在孩童心中种下这样的种子,这位观主,是个真正有理想的人。她不禁想到了自己未能实现的警察梦,内核似乎与这理念隐隐相通。 下课散去时,五个孩子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 “刚才……对不住啊。”荆茉儿性子直爽,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主动对宁拙和石守道。 石守摇摇头:“没啥。” 赵小途立刻活跃起来,插到两人中间:“哎呀,不打不相识嘛!以后咱们就是一起挨训……啊不,一起学艺的同窗了!” 林枯荣走在稍后一点,轻轻对宁拙说:“我带了点缓解腿酸的药草,晚上给你送去?” 宁拙心里一暖,笑道:“谢谢枯荣姐。” 五个小小的身影,说着,闹着,走下青霖观的石阶。阳光透过竹叶,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宁拙回头,望了眼那座掩映在翠绿中的道观。这里,似乎比她想象的,更有意思。那个叫严慎独的大师兄虽然严肃,但观主是个妙人。而身边这几个性格各异的小伙伴…… 或许,她在这个世界的生活,不会太无聊了。就当是在养孩子了吧,虽然她身体是6岁,但骨子里可是个成年人!!! 第3章 各自的生长与烦恼 自青霖观开课,已过了大半个月。每日清晨去道观,成了宁拙雷打不动的日程。她渐渐习惯了在严慎独一丝不苟的监督下活动筋骨,也越发享受顾世安观主那些深入浅出的讲道。 然而,最让她觉得有趣的,还是身边这几个愈发熟络的伙伴。看着他们,宁拙时常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是个误入幼儿园的辅导员,需要时不时按住内心那份属于成年人的无奈和好笑。 这日下课早,阳光正好。五个孩子没急着回家,默契地溜达到了镇子边缘那棵大槐树下。这里是他们的“秘密据点”。 赵小途第一个憋不住,唉声叹气地瘫在树根上:“唉,大师兄也太严了!我今天不就是顺口接了个话把儿嘛,就被他瞪了一眼,腿肚子现在还在转筋呢!” 宁拙坐在一旁,用小树枝在地上无意识地划拉着,闻言心里暗笑:你这哪是接话把儿,分明是上课走神,差点把观主讲的典故编成顺口溜。她面上却只是淡淡道:“慎独师兄也是为你好。” “就是,”荆茉儿立刻接口,她总是活力满满,此刻正不服气地比划着今天学的粗浅拳架,“我觉得挺好!练好了功夫,看谁还敢欺负咱们!就像前天,西街那个二狗子想抢枯荣姐的草药,被我一顿吼就给吓跑了!”她说着,还挺了挺小胸脯,一副“快夸我”的模样。 宁拙看着她那稚气未脱却努力装出凶狠样子的脸,心下莞尔。这姑娘,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勇气可嘉,但终究爪子还软。她顺着话头,目光转向安静坐在一旁的林枯荣:“枯荣姐,后来没事吧?” 林枯荣轻轻摇头,手里捻着一片刚采的草叶:“没事的。谢谢茉儿。”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其实那草药不算珍贵,给了他也没什么。祖父说,与人冲突,终是下策。” “那怎么行!”荆茉儿立刻柳眉倒竖,“这次让了,下次他就敢抢更贵的!人善被人欺!” 宁拙看着林枯荣沉静中带着一丝隐忧的侧脸,又看看义愤填膺的荆茉儿,心中了然。林枯荣的“退让”源于她祖父医者仁心的教诲和自身性子的温和,而荆茉儿的“强硬”则源于她家境带来的、必须时刻捍卫自身利益的生存本能。两种观念,无所谓对错,只是环境使然。 她没去评判谁对谁错,而是看似随意地岔开了话题,问林枯荣:“枯荣姐,你认得这是什么草吗?我见后山长了不少。”她指了指地上刚画的一种植物。 林枯荣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仔细看了看,认真解释道:“这是车前草,性寒,能清热利尿。若是夏天被蚊虫叮咬了,捣碎敷上也能止痒。” “哦——”宁拙拉长声音,一副受教的模样,“枯荣姐懂得真多。”她巧妙地用一个问题,平息了一场可能发生的孩童争执,还顺带满足了林枯荣分享知识的愿望,给了她成就感。 一直没说话的石守,忽然闷闷地开口:“我爹说,力气大,不是为了打架的。” 所有人都看向他。石守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掌:“我爹打铁,是为了让人有锄头种地,有锅做饭。观主也说,力量是保护……不是欺负人。” 宁拙心中一动。这憨厚的孩子,是把父辈的教诲和观主的理念,实实在在地听进心里去了。他或许说不出了更多漂亮道理,但这份朴素的认知,比任何口号都来得有力。 “守子说得对。”宁拙第一个表示赞同,声音肯定,“力气就像你爹手里的铁锤,能打利器,也能造农具,看你怎么用。” 石守抬起头,看着宁拙,眼睛亮了一下,重重地点了点头。 赵小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挠挠头:“你们说得都挺有道理……哎,反正我就觉得,还是像我娘那样,多认识点人,多条路走,最实在!” 宁拙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内心那份“辅导员”的责任感悄然滋长。这些孩子,心思单纯,本性良善,像一块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石守的耿直需要引导,荆茉儿的冲动需要磨砺,赵小途的机灵需要用在正途,林枯荣的善良需要被保护。 而她,宁拙,一个拥有完整成熟心智的“异类”,或许无法改变这个世界的规则,但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引导、保护好身边这几个鲜活的生命,是她力所能及,也……义不容辞的。 一种微妙的情感在她心中联结。这不再是旁观者的有趣,而是一种悄然落下的责任。 “好了,”她拍拍手,站起身,用符合她外表年龄的、带着点稚气的语气说道,“太阳晒够了,该回家啦!再晚我娘该着急了。” 她自然地扮演着“发起者”和“结束者”的角色。孩子们也纷纷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草屑,吵吵嚷嚷地结伴往镇子里走去。 宁拙走在最后,看着前面四个高低不一的身影。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织在一起。 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又带着点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想道:好吧,既然命运把我送到你们身边。那以后,就由我来……看着你们一点吧。 这个念头升起的那一刻,她似乎感觉到,自己与这个陌生世界的连接,又深了一分。 第4章 根基 青霖观的清晨,在严慎独清冽的口令声中拉开序幕。汗水,成了这段日子里最寻常的味道。 石守无疑是众人中最扎眼的那个。他沉默寡言,却将每一分力气都用在刀刃上,马步沉稳如山,拳架打开时带着隐隐的风声。他不需要督促,只一遍遍重复,直到严慎独微不可察地点一下头,他才肯停下,用粗壮的小臂抹去淌成小溪的汗水。宁拙在一旁看着,心下暗赞,这孩子的刻苦与专注,远超其年龄。 与她有同样看法的,显然还有严慎独。他的目光偶尔掠过石守,那惯常的冰冷会融化一丝几不可辨的缓和。然而,当这目光转到赵小途身上时,便立刻恢复了十足的锐利。 赵小途身法灵巧,却最耐不住这水磨工夫的枯燥。站桩不到半刻,眼神便已飞过院墙,去追天上的流云,或是琢磨着如何在枯燥的拳路里添点自创的“神来之笔”,结果往往是下盘虚浮,被严慎独一眼看穿。 “重心沉下去!”严慎独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心浮气躁,如何生根?” 赵小途吓得一缩脖子,赶紧调整,嘴里却忍不住小声哀叹:“大师兄,这得练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练到你不觉得是头的时候。”严慎独丝毫不为所动。 宁拙有时见赵小途累得龇牙咧嘴,会在休息时递过水囊,顺便低声提点两句,用的也是他能懂的道理:“你娘打听消息,不也得耐着性子,在一个地方蹲稳了才能听到真东西?下盘稳了,将来跑起来脚下生风,打听消息谁能快过你?” 赵小途眨巴着眼,似懂非懂,但再练习时,那份浮躁倒是收敛了不少。 荆茉儿又是另一番光景。她韧性十足,却失之急切。为了一個发力技巧不得要领,她能跟自己的胳膊腿较劲半天,小脸憋得通红,汗湿的头发贴在额角,也不肯停下来喘口气。严慎独有时会出言点拨:“意与气合,非是蛮力。”她听得认真,可那股狠劲,更多还是对着自己使。 宁拙有一次见她累得手指都在微微发抖,几乎脱力,便走过去,不由分说地将水囊塞到她手里:“绷得太紧的弦,容易断。歇一刻,力气才长得回来。”荆茉儿愣了一下,看看宁拙平静的眼神,仰头灌了几大口水,再回去练习时,那股拼命的势头里,似乎多了一丝沉静的思考。 而宁拙自己,则清晰地感受着这具幼小身体在汗水浇灌下的每一点变化。她深知根基的重要,从不懈怠。身体的劣势,她用超越年龄的理解力和意志力弥补,仔细揣摩每一个动作的细节,调整呼吸,将观主和大师兄的每一句指点在脑中反复推演、实践。她的进步或许在外人看来不算最快,但那份沉稳和对细节的把握,连严慎独偶尔看向她时,目光中也会带上一丝审慎的打量。 最让宁拙心生敬佩的,是林枯荣。她体质本是几人中最弱的,却从无一声抱怨。常常练到嘴唇发白,依旧默默完成着最低的要求。宁拙注意到,她会在无人时,悄悄用指尖按压着自己腿上的穴位,显然是用了些粗浅的医理在缓解疲惫。这份沉默的坚韧,比任何呼喝都更有力量。 午后的时光,便从汗水的咸涩转为书卷的墨香。顾世安从不讲那些艰深晦涩的经文,他谈古论今,说山河地理,也讲农桑稼穑,将“知行合一”、“上善若水”的道理,融在一个个浅显的故事里。 “读书,非为功名,是为明理,知晓天地之广阔,亦知自身之渺小。”顾世安抚着长须,目光温和地扫过下面一张张稚嫩却专注的脸庞,“知其然,亦当知其所以然。譬如我们日日操练,强健体魄,究竟为何?” 孩子们七嘴八舌,有的说为不受欺侮,有的说能行侠仗义。 顾世安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目光却似有若无地落向了宁拙。 宁拙心领神会,站起身,用尚显稚嫩却清晰的声音答道:“观主教诲,力量用于保护。强身,是为有能力守护应守护之人,维护应维护之理。” 顾世安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欣慰,颔首道:“善。” 这一刻,宁拙感受到一种跨越时空的共鸣。这位长者,是在为这些孩子们的心中,埋下一颗关于力量与责任的种子。 共同流汗、一起听课的日子,像春雨般无声浸润。他们会分享从家里带来的简单吃食,石守会默默接过林枯荣沉重的药篓,赵小途会把他听来的趣闻说得天花乱坠,荆茉儿会用眼神督促着偶尔想偷懒的伙伴,而宁拙,则用她那份不符年龄的沉静,自然而然地成为调和与支撑的中心。 一种无形的纽带,在日复一日的晨练与讲学中,悄然编织,日益坚韧。他们尚未自知,但一种名为“同伴”的羁绊,已在这青霖观的庭院里,深深扎下了根。 宁拙看着夕阳中伙伴们互相道别的身影,心中那份“引导与保护”的信念,如同被汗水与智慧浇灌的幼苗,悄然生长。未来的风雨模糊不清,但至少此刻,她愿倾力守护这份在艰苦磨练中凝结的温暖。 台下的功夫,正一丝不苟地积累着。青霖观中的这些幼苗,在看似平淡的岁月里,默默积蓄着某一天破土而出的力量。 第5章 异乡客 日子像山涧的溪水,在青霖观的晨钟暮鼓与孩子们的汗水欢笑中,潺潺流淌。宁拙几乎要习惯了这种规律而又充满生机的节奏,直到那几天,几抹格格不入的色彩,悄然涂抹进了见龙镇这幅质朴的画卷。 最先咋呼起来的,是赵小途。 这日刚下课,他便凑到宁拙身边,扯了扯她的袖子,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发现秘密的兴奋:“阿拙,你看见没?镇上来生人了!” 宁拙正活动着有些酸麻的手腕,闻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镇口那棵老槐树下,站着两个牵马的男人。衣着是常见的行商样式,灰扑扑的短打,风尘仆仆。但宁拙的目光却微微一顿。 那马,并非镇上常见的驽马,骨架匀称,蹄腕细韧,虽沾了泥污,仍能看出神骏。马上的鞍具也非普通皮货,样式简洁,却透着股精悍。最重要的是那两个人,他们站姿放松,眼神却像探针一样,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从晾晒的谷物到玩耍的孩童,从街边的铺面到远处青霖观的飞檐,无一遗漏。 “嗯,是生面孔。”宁拙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心里却模糊地觉得有些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是吧是吧!”赵小途得到回应,更来劲了,“我问过我娘了,她说他们是前几日到的,就借住在镇西头空着的那个旧院里,说是收山货的,可也没见他们怎么走动收货,怪得很。” 接下来的几天,宁拙留了心。她又陆陆续续看到了那几个“行商”几次。有时他们在镇上的小茶摊坐着,一坐就是半天,茶水不见少,耳朵却似乎竖得老高;有时他们会沿着镇子外围慢行,目光掠过田野、河流,以及那条通往山外的唯一官道。 宁拙注意到一个细节。其中一人在弯腰系松脱的鞋带时,后腰的短衫下,隐约露出一截深色的木质柄首,形状绝非柴刀或寻常匕首。那是什么?她心里画了个问号,隐隐觉得那不该是行商该带的东西。 她也曾“偶然”从他们附近跑过,听到过一两次零碎的对话,口音带着一种生硬的官话腔调,用词简短、准确,绝无镇上乡民们拉扯家常的琐碎。 “阿拙,你看什么呢?”石守见她望着那两人的方向出神,瓮声瓮气地问。 “没什么,”宁拙收回视线,笑了笑,“觉得他们的马挺精神。” 石守也看了一眼,老实点头:“嗯,是比咱镇上的壮实。” 荆茉儿则撇撇嘴:“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是好人!要是他们敢惹事,哼!”她挥了挥小拳头。 林枯荣只是默默看着,细长的眉毛微微蹙起,流露出些许不安。 宁拙将伙伴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她自己也觉得这些人有些奇怪,但究竟奇怪在哪里,会带来什么,她想象不出。毕竟,她前世只是个普通市民,最大的危机不过是赶稿和应付难缠的编辑。对于真正的危险和阴谋,她缺乏直接的认知。 她甚至找了个机会,在顾世安讲解一段关于“察言观色,洞悉先机”的典故时,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观主,近日镇上来了几个收山货的叔叔,他们的马真好,说话也和咱们不太一样呢。” 顾世安捻须的动作微微一顿,目光掠过宁拙看似天真无邪的脸庞,望向道观外苍翠的山峦,眼神里多了些宁拙看不懂的东西,但他只是温和地说:“天南地北,人来人往,本是常事。我辈只需谨守本心,明辨是非即可。” 宁拙没有得到更多的信息,只觉得观主的话似乎别有深意,却又琢磨不透。 一种模糊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萦绕在心头。镇上的大人们似乎并未在意,依旧过着各自的日子。只有宁拙,和或许同样觉得新鲜的赵小途,对这几个外来客多看了几眼。 傍晚放学,宁拙再次看到了那两个“行商”牵着马站在镇口。其中一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目光倏地扫了过来。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宁拙没来由地心里一紧,下意识地低下头,做出害怕生人的样子,加快脚步混入回家的孩子群里。 走出很远,她才松了口气,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人依旧站在那里,像两尊沉默的石像,与周围悠闲的黄昏景色格格不入。 这些人,古里古怪的。宁拙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带着一丝隐约的、连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的困惑,转身汇入了归家的人群。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第6章 山雨前的欢歌 日子在拳脚挥洒与书声琅琅中滑过,蝉鸣渐渐息了,山风里开始带上清爽的凉意,也带来了田野间谷物成熟的丰腴香气。见龙镇一年里最热闹、最值得期盼的日子——丰收祭,快要到了。 镇子里弥漫着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欢快气息。家家户户都在打扫庭院,准备祭品,妇人们聚在一起商量着到时穿什么衣裳,孩子们则兴奋地跑来跑去,讨论着祭典上当天的杂耍、吃食,以及夜晚那场最重要的篝火盛会。 就连青霖观,也似乎被这股喜悦感染,少了几分平日的清肃。顾世安在讲学时,甚至会穿插着讲一些地方风俗的由来,以及丰收祭中蕴含的对天地的感恩与对来年的祈愿。 “仓廪实而知礼节,”顾世安捋着胡须,看着下面一双双因期待而亮晶晶的眼睛,微笑道,“丰收不易,乃天地馈赠,亦是人勤勉之果。祭典,既是庆贺,亦是提醒,莫忘根本,惜福感恩。” 宁拙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这几日,镇上的陌生面孔似乎又多了一两个,依旧是行商打扮,依旧沉默寡言。他们不再仅仅停留在镇口,开始更深入地在镇子里走动,目光掠过粮仓、水井,甚至会在铁匠铺前驻足片刻,看着石劲松父子打制农具。 赵小途显然也注意到了,趁着休息间隙,又溜到宁拙身边,神秘兮兮地低语:“阿拙,看到没?那几个外地人,打听的事儿越来越细了,连咱们镇往年收成如何,交了皇粮还剩多少都问。” 宁拙心里那模糊的异样感又加深了一层。打听收成、粮储……这超出了普通行商的范围。她想起顾世安说的“莫忘根本”,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沉。这些人的“根本”,似乎并不在眼前的丰收喜悦上。 “许是……想做大买卖?”宁拙试图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但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谁知道呢,”赵小途耸耸肩,“反正我娘让我少往他们跟前凑。” 另一边,荆茉儿正兴高采烈地跟石守和林枯荣比划着:“我娘说了,祭典那天给我做新裙子!红色的!到时候咱们一起去逛集市,听说今年有从州府来的杂耍班子呢!” 石守憨憨地笑着点头:“嗯,我爹说,祭典前要多打些镰刀、锄头,大家用得着。” 林枯荣也难得地露出浅笑,轻声道:“我采了些柏子香,到时可以带去,燃起来气味清冽,能驱虫避秽。” 宁拙收回目光,将注意力拉回到伙伴们身上。看着他们纯粹的笑容,她心底的那丝不安被暂时压了下去。也许真是我想多了。她对自己说,不过是些好奇心重的外地商人罢了。 为了准备祭典上的祈福环节,顾世安这几日特意加强了弟子们的队列与简单仪轨的练习。孩子们手持木质短剑,在严慎独的口令下,做出整齐划一的动作,口中念念有词,虽是稚嫩,却也显得庄重。 宁拙站在队列中,感受着身边伙伴们认真而投入的气息。石守的每一个动作都力沉势稳,荆茉儿眉宇间满是专注,赵小途也难得地收敛了跳脱,林枯荣的动作轻柔却精准。一种无形的凝聚力,在这反复的练习中悄然滋生。 练习间隙,他们坐在道观后院的石阶上休息。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重叠在一起。 “等祭典那天,咱们一起行动呗?”赵小途提议道,“我知道哪个摊子的糖人画得最好,哪个位置的篝火看得最清楚!” “好啊!”荆茉儿第一个响应,“谁也不许掉队!” 石守和林枯荣也纷纷点头。 宁拙看着他们,心中微软。这份单纯的快乐和约定,是她在这个世界最珍视的宝物。她笑了笑,声音清晰而肯定:“好,一言为定。到时候,我们一起。” 暮色渐浓,道观钟声悠扬。孩子们互相道别,带着对丰收祭的憧憬,各自归家。镇子里,灯火次第亮起,炊烟袅袅,与往日并无不同。 宁拙走在回家的青石板路上,将那几分关于陌生人的疑虑深深埋进心底,转而开始认真思考,祭典那天,是该怂恿母亲多给自己几枚铜钱,去买个糖人,还是去试试那据说很精彩的投壶。 夜色,温柔地笼罩了这片即将迎来欢庆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