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同辉》 第1章 第1章 时间回溯到许多年前的中秋节,岑肃羽只有六岁,跟家里的其他孩子们聚在后花园,玩老鹰捉小鸡。 她年纪最小,个子最低,被排在队尾,根本看不见老鹰在哪儿,只一味跟着前面的人跑。疯玩了小半个时辰,出了一身汗,她又累又渴,一面松开手,一面喊:“我要回家喝口水,现在不许抓我了。你们等我一会儿,我还回来的。” 穿过月门,身后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欢乐的笑声,她忙转过头去看。还未看到玩捉迷藏的兄弟姐妹,先看到栽着罗汉松的大花盆旁边藏了一个灰衣服的人,那人也看到她,站起来朝她笑一笑,又低下头。 岑肃羽知道,他是傅叔源。 半个月前,她爹纳了一个戏班子出身的女人做姨娘。 新姨娘进门后的第二日,她被裴姨娘,也就是她的亲生母亲派过去探看过。那时候新姨娘脸上涂了调过的油彩,特别地白,眼边又涂了红油彩,特别地红,却又意外协调,显得这位新姨娘格外妩媚娇艳。 岑肃羽跟着裴姨娘到外祖母家里听过戏,一般都是晚上的时候,许多灯光照得戏台子跟白昼一样,她趴着栏杆望过去,朦朦胧胧地觉得戏里的女角色好看,不曾具体地知道到底是怎么样的。这会儿好奇得紧,站在门口,安安静静看新姨娘对着镜子画眼睛。 新姨娘余光注意到她,抬眼朝她的方向一瞥,很快收回来。这目光轻盈灵动,脉脉含情,仿佛那天晚上舞台上正在唱戏的人远远地给她抛了个媚眼。收回眼神,她跟对面坐着的人说了几句话,那个人转过身,望着光明正大偷窥的岑肃羽。他年纪比岑肃羽大一点,容貌俊美,眼神却冷冽,与傅姨娘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美。 后来,岑肃羽从裴姨娘那里知道,他叫傅叔源,是新进门的傅姨娘的弟弟。 除了吃饭的时候,他总是在屋里不出来,因此岑肃羽跟他并无来往。今日难得在这里见到,她走过去:“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个人垂手道:“我姐姐说,让我出来走走,别老闷在屋里。” 岑肃羽望着花园里嘻嘻哈哈的兄弟姐妹:“那你要去玩老鹰捉小鸡吗?正好可以补我的空缺。” 那个人连忙摇头:“我不去。你刚才说你要回屋喝水,正好我也渴了,我跟你一块儿回去。” 再回到花园里,她的那些兄弟姐妹全不见了,有两个丫环坐在那里。见岑肃羽来,笑道:“刚才老爷打发人过来,说你舅舅请了特别厉害的相士,让少爷们去前厅陪着。正巧小姐们也玩累了,大家便散了。”说罢看了跟在她身后,小厮一样的傅叔源一眼,并没有行礼,直接走了。 岑家关系复杂,岑肃羽的爷爷奶奶凭着几亩薄田生活,家境贫寒。即便如此,还是砸锅卖铁把三个儿子送进学堂,希望他们有朝一日能够光耀门楣。 岑父是老大,寒窗苦读十年终于入了官学。正准备潜心苦学,报效朝廷,爷爷奶奶突然给他定下了亲事,新娘子是隔壁村周家的女儿,也即周氏。周氏大字不识一个,模样也不是十分美丽,岑大人本不愿意,奈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无法拒绝。成婚后,他以专心读书为由,住在学堂,长年不回家。周氏毫无怨言,包揽家里的大小事务,和睦邻里,孝敬公婆。如此一两年,他意识到周氏的好,二人有了一双儿女。女孩叫做岑青云,男孩叫做岑博知。 岑家的老二也是个聪明人,甚至比岑父还要聪明一些。可惜七八岁时受了风寒发高烧,家里心疼钱,想等一等再请大夫,这一等两等,大夫还没请到,孩子便活生生地烧死了。 老三天性顽劣,常常逃学,哪怕被爷爷打得半死也是如此,后来爷爷奶奶终于死心,不再逼他上学,而是带着他种地。等他年纪大些,爷爷奶奶用自己多年攒下来的钱和岑大人省吃俭用寄回家的钱,给他娶了一个媳妇,买了一块薄田,盖了一间土胚房。 后来,岑父的父母去世,老家只剩下岑家老三。他嫌在家里的日子苦,心一横,变卖了土地和房子,投奔岑父。如今在岑父一家隔壁租了一间院子,一日三餐都在岑家,还不事劳动,全靠岑父每月给他们的几两银子过活。他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唤作岑枣儿,小女儿唤作岑杏儿。还有一个小儿子,唤作岑恒行。 岑父房里还有一位裴姨娘。 当初,岑父初做官时,周氏在老家待着,照顾他年迈的父母,直到二人离世。因为老家已无牵挂,岑父丁忧后,再出来做官时,便将周氏和一双儿女都带在身边。这在官场上也是罕见的,那时候多的是官员认为原配妻子上不得台面,将他们留在乡下,在外另娶一位貌美贤惠的年轻妇人,逍遥自在。 谁知周氏穷苦出身,爱惜钱财,出手吝啬。岑父到任没多久,恰逢端午节,按规矩要给上司送节敬,特意备了三百两银子献上。周氏心疼,想着这么多银子,少上二十两人家也未必知道,便偷偷地昧掉了。 事也凑巧,上司将这三百两银子送了人,人家一称,发觉少了二十两,心想上司肯定不会占这个便宜,想必是被底下人蒙骗,忙不迭跑去对上司说了,一查便查到岑父。 好在岑父是那上司提携的,彼此知根知底,上司并不疑他。把岑父叫过来,问了情况后,将自家的女儿给了岑父做妾,这便是裴姨娘。裴姨娘进门到现在也是多年了,生了两个女儿,分别是岑瑶华和岑肃羽。 方才,便是岑青云,岑博知,岑枣儿,岑杏儿,岑瑶华,岑恒行,岑肃羽这些孩子们都在一块儿玩耍。如今,女孩们都散了,唯独岑博知和岑恒行两个男孩到了前厅去见相士。 岑肃羽问傅叔源:“相士是什么?” 傅叔源说:“看相的。据说,人这一辈子的吉凶祸福,都写在脸上了,只是一般人看不出来而已,能看出来的那些,就是相士。不过,相士的话也不可完全相信。” 岑肃羽说:“挺有意思,我们也去看看吧。” 等岑肃羽和傅叔源过来,正好碰见岑博知和岑恒行灰着脸走出来。岑肃羽知趣没问,待他们走远了,踮着脚趴在窗户边听外面动静。傅叔源也陪着岑肃羽一块儿偷听。 听了半天,他们都在说些官场的轶事,比如某某升了,某某调了,某某与某某有什么关系,并未提到吉凶祸福。岑肃羽估摸着他们不会再说岑博知和岑恒行的事儿,抬脚便要过去。 傅叔源连忙拉着她,低声问:“你爹特意不让姑娘家去的,你去,这好吗?” 岑肃羽说:“顶多挨一顿骂咯,又不会伤筋动骨,怕什么?!”口中虽然如此说,心里却仍被牵出几分踌躇。 她算是女孩子里面不安分的,姨娘和爹总嫌她淘气,几次三番地说她。说她一次,能管个四五天,四五天过去,又恢复原样。有次岑父真的气了,指着岑肃羽的鼻子骂道:“你下次再敢翻墙上房,看我揍不揍你!”这会儿出去,又平白添了一份罪状,倘若真的惹怒了父亲,挨一顿打,这可不好。 再一想,舅舅也在,当着舅舅的面,她爹不至于打她。 岑肃羽定下心,笑道:“没事儿的,你放心。”又问傅叔源,“你要不要跟我一块过去?” 傅叔源摇头:“我不去,你去吧。” 岑肃羽飞快跑进前厅,对岑父说:“我想问姨娘要一个好看的镯子,姨娘非不给,我怎么说她都不给。”说着眼睛在人群里扫视一圈,锁定唯一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儒雅的中年人,估计也就是丫鬟所说特别厉害的相士。 岑父还不曾说话,舅舅便食指点着岑肃羽笑道:“我说什么来着,这么热闹的场面,这个小人精是不会错过的!你看,被我说对了吧!” 三人都笑起来,岑肃羽顿时红了脸,摸着脸颊委屈道:“舅舅!这么热闹的场面,你故意瞒着,不让我过来就算了,我自己想法子来了,你还要笑我!” 舅舅笑道:“哟,这又成我的错了?小丫头嘴皮子真是厉害,比我们家月儿还毒些!怪不得你爹刚才不说话,原来等着我说话,让小丫头找我的麻烦,他好逃过一劫。” 岑父也笑:“谁让你要多嘴呢?本来你不说话,什么事儿没有。”朝相士作揖,“既然人已经来了,那麻烦你帮忙相相面吧。”对羽儿说,“你去到相士面前,让他好好看看你。” 岑肃羽大大方方地走到相士面前,相士端详她一会儿,缓缓道:“小姑娘,你以后会有大造化的。” 岑肃羽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真的吗,我以后会有大造化?”又皱眉:“不对,你只看我这么一会儿,能看出来吗?怕不是哄我吧?” 相士笑道:“贵人头上有紫气,打眼一看就知道。何况,你怎么知道你们方才说话的时候,我没有仔细看你呢?小姑娘,我不骗你,你绝对是有大造化的人,至少比你们家里这两位男孩子造化大。” 岑肃羽的父亲和舅舅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望着岑肃羽,想她日后会有何种造化。岑肃羽也在想,想不明白便问:“我会有什么样的大造化?” 岑父也道:“是啊,小女会有什么样的大造化,还请先生指点一二。” 相士凝神思索片刻,吟出一首诗:“雪案萤窗静守心,千里红线系良姻。数载修得清气在,一朝知遇上林春。”拱手道:“我能说的,全在这首诗里了。” 一朝知遇上林春……这判词相当不凡了。看来,家里的男孩虽无大出息,女孩子却不可小觑。本已灰心丧气的岑父又有了精神,送岑肃羽回去后,派人将家里其他女孩子也请了过来。 判词部分感谢deepseek,希望不会侵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 第2章 第2章 傅叔源跟着岑家的孩子一块儿去学堂读书。 他一个字也不认识,坐在学堂里跟听夫子讲课跟听天书一样。为了让他跟上进度,夫子在其他孩子背书时将他唤至隔壁房间单独辅导,又特意叮嘱与他年纪相仿、刚入学一年的岑肃羽帮忙教他,还在放学后还会单独教他半个时辰。 等到傅叔源半个时辰的课,回到花厅和其他孩子们一块儿完成夫子布置的功课时,却发现他们故意地把花厅的桌子铺得满满的,连多的凳子也用来放书袋和书,他可以坐的地方都没有。 他回屋里搬过来一把凳子,蹲下来,趴在凳子上练字。 岑肃羽想到夫子叮嘱她的话,把身旁凳子上的书收起来,放到桌子中央,又把桌子上的书拢到中间,拉傅叔源坐下。 旁边的几个姐妹对这个举动都不高兴,瞪岑肃羽一眼:“就你事儿多!” 岑肃羽说:“我事儿就多,怎么了?你们不让人家坐在桌子上写作业,你们还有理了!” 那几个姐妹说:“那你动我们东西,你有理吗?” 岑博知站起来:“别吵了,我们今天去前厅写作业,傅叔源不许去!”说着看岑肃羽一眼。 岑肃羽说:“傅叔源不去,那我也不去。” 人群呼啦啦走光了,只剩岑肃羽和傅叔源面面相觑。 傅叔源朝她笑笑,她也朝傅叔源笑笑,待完成自己的作业后,跑回屋找出裴姨娘教她读书认字时用的《千字文》,学着裴姨娘教自己的样子来教傅叔源。 大家都在孤立傅叔源,岑肃羽没有这样做,所以她也一块儿被孤立了。往日,大家一块儿玩老鹰捉小鸡、踢毽子、捉迷藏、丢手绢之类的游戏全都不让岑肃羽玩了。哪怕岑肃羽到了后花园站在他们旁边,也没人理她,包括她的亲姐姐岑瑶华。 她回屋,闷闷地待了一会,跟裴姨娘说:“姨娘,我们能搭个秋千架子吗?我想荡秋千。” 裴姨娘说:“秋千架子要到外面去订,订好送过来,只怕要半个多月。我教你个好法子,你在这院里多转几圈,找两棵距离不远不近的树,确保前后都有足够的空间,再在两棵树中间绑上麻绳,加块木板,就可以搭好秋千了。” 岑肃羽皱着眉:“太复杂了,我听不懂。” 裴姨娘笑了笑,拉着岑肃羽的手:“姨娘陪你去找,找到了,姨娘跟你一块儿搭,这样好不好?” 搭好秋千,岑肃羽和傅叔源轮流荡秋千玩,玩完就把麻绳和木板解下来,不让其他人玩。他们玩得开心,其他人也羡慕,到处在院子里找地方,准备自己搭秋千。地方是找到了,可总觉得不如岑肃羽找的地方好。 一番商量后,岑博知作为代表来找岑肃羽谈判:“你让我们荡秋千,我们也让你加入我们的游戏。” 岑肃羽说:“不行,你们得让我和傅叔源一块加入你们的游戏。” 岑博知看傅叔源一眼,斩钉截铁道:“不行!傅叔源以前是唱戏的,下贱,不配跟我们一块儿玩。” 岑肃羽说:“你欺负傅叔源,你也下贱,不配跟我们一块儿荡秋千。” 岑博知登时怒了,推岑肃羽一把:“你敢说我下贱?你才下贱呢,你是贱货生的贱种!” 这一推,差点把岑肃羽推下秋千。她也怒了,紧紧握着麻绳:“你也就敢在我面前横,有本事到爹面前说去。你敢在爹面前说,那才算厉害。”说罢利落地站到秋千板上,对傅叔源说:“你从后面推我!”又对站在前面的岑博知说:“我要荡秋千了,你快滚开,你不滚开,小心我撞你。” 谈判失败,岑博知决定使用武力,趁岑肃羽还没有荡起来,连忙抓着秋千绳,旁边观望的兄弟姐妹们一拥而上,一部分人踮着脚使劲掰岑肃羽抓着秋千绳的手,一部分人用力将她的脚从木板上推开。岑瑶华碍于岑博知的权威和从众的压迫,只得也过来装模作样。傅叔源挤进来,使劲推开他们。岑肃羽则死死地握着秋千绳,在一个地方握不住,便松开手,换到下一个地方死死抓着,怎么也不松手。 丫环在一旁劝,眼见劝不住,连忙请母亲过来。 等母亲一到,丫环高喊一句:“还不快散开,夫人来了!”这话比圣旨还灵,众人回头看母亲绷着脸快步跑过来,呼啦啦全散开了。岑肃羽也由站在秋千上改为坐在秋千上,不过还是握紧绳索。 母亲问岑博知:“你们疯什么呢?” 岑博知指着岑肃羽:“她不让我们荡秋千。” 岑肃羽马上说:“你们还不让我一块儿玩老鹰捉小鸡,不让我一块儿打沙包,我说什么了吗?”颤抖着伸出自己红通通的掌心给母亲看:“他们非要扒我的手,把我手都扒红了。还有食指,你看,都抓流血了!” 母亲说:“你就让他们玩一下怎么了?你让他们玩,他们肯定也喊你一块儿玩呀!” 岑肃羽隐约知道母亲不待见傅叔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妥善地将傅叔源拖进来,没有言语。 倒是岑博知直接:“她非要傅叔源也跟我们一块儿玩,我们不想跟傅叔源玩。” 岑肃羽灵机一动:“他还骂傅叔源,骂得可难听了,我都说不出来!他还骂我呢,他说我是贱货生的贱种!”她跳下秋千,使出撒泼打滚的气势,几乎是吼着,“我要去跟姨娘说,我要去跟我爹说……” “说什么?!”母亲一把拉住她,问岑博知,“你骂了吗?” 岑博知说:“没有。” 岑肃羽想冲过去跟他对峙,被母亲拉着过不去,一边挣扎,一边说:“你骂了,你就是骂了,我听得清清楚楚的!有本事你对天发誓,你要是敢发誓,说你要是骂了的话,以后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我就当你没骂!” 母亲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松开岑肃羽:“行了!行了!就你话多!”转头对岑博知说:“你做哥哥的,得有个做哥哥的样子,给你这些弟弟妹妹们做个好榜样,别骂人。说不过别人,又没本事的人才骂人呢,你又不是那种人,对不对?” 岑博知没有动静,母亲拍拍岑博知的肩头,对众人说:“行了,你们一天天都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为一点小事儿闹成这样,真幼稚!丢人!岑肃羽,这个秋千是你搭的,但用的是家里的东西,所以不能算是你的,得算是大家的,你得让大家一块儿玩。至于你们,以后玩游戏的时候也得带着岑肃羽,她是妹妹,年纪最小,你们别欺负她。就这样,你们看行不行?” 众人都轻轻地点头。 岑肃羽问:“傅叔源呢?” 母亲没听到一样,目光扫过众人:“现在我们算说好了,以后大家都一块儿玩,不许再像今天这样了。”又特意点名岑博知:“你看着他们,不许再让她们打起来了,更不许带头欺负人。今天这事儿要是再发生一次,我就让你爹来处理了!你们都是知道的,惹怒了他,大家一块儿前厅跪着去!行了,天也快黑了,都别玩了,去花厅等着吃饭吧。” 路上,岑瑶华特意落后几步,拉住岑肃羽,走到人群的最后,低声问她:“大哥真说你是贱货生的贱种吗?” 岑肃羽点头:“他真说了。要是没说,当时我质问他的时候,他怎么不敢发誓呢?” 岑瑶华和岑肃羽毕竟是一母所生,不高兴道:“他也太过分了!”又对岑肃羽说:“我看看你的手,现在还疼吗?” 其实早就不疼了,即便当时他们掰的时候,指甲划出血的时候,也不太疼,只是有点热。岑肃羽还是假装着颤抖地伸出手:“疼,可疼了。” 岑瑶华轻轻吹吹她的手:“这件事情上,大哥做得实在有点过分。他对傅叔源有意见,可以直接欺负傅叔源,欺负你一个女孩子,算什么本事!仗着自己是家里的老大,爹娘又喜欢他,一会儿不喜欢这个,一会儿不喜欢那个,其实我们也不喜欢他,只是不敢说出来罢了。” 这些话岑肃羽听得莫名其妙,却也没有反驳,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假装难过。 岑瑶华又说:“我当时可没有用力抓你,这你知道吧?回去可别跟姨娘告状!” 岑肃羽笑道:“我知道,我能感觉到你没用力。” 无言片刻,岑瑶华凑近岑肃羽的耳朵:“大哥跟我们说,他的一个朋友说,他之前见过傅叔源也在戏班子里唱戏,脸颊上涂了一圈大红的胭脂,跟猴屁股一样,可丢人了。这种人没廉耻,你听我的话,离他远一点。”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转个弯,要进花厅,正巧跟要出来的傅叔源撞在一块儿。岑瑶华和岑肃羽都吓了一跳,岑瑶华骂道:“你走路不长眼吗?也不看着人!” 傅叔源膝盖弯了一下,好像要跪下来,立马站直了身子。什么话也没说,闪到一边,把道让出来。 待岑瑶华牵着岑肃羽走进去,他偷偷扯一下岑肃羽的衣袖,示意有话要和岑肃羽。 岑肃羽跟他一块儿到花厅外面,傅叔源真诚地看着岑肃羽:“这些日子,多谢你帮我。如果不是你,我真不愿意待在这里。” 岑肃羽本来还担心他问岑瑶华刚才和她说了什么,听到他只是感谢自己,松了一口气,安慰他道:“姨娘说了,我们都是一家人,本来就应该互相帮助的。” 岑家的规矩,吃饭的时候一家人要齐聚一处,大人一桌,小孩一桌,既热闹又亲近。此时,裴姨娘已经到了,岑肃羽魅力惠傅叔源,过去低声地跟姨娘说刚才发生的事儿,给姨娘看自己被指甲划伤的手,又说娘偏袒大哥。唯独没说岑博知骂的那句话,怕这话又生出事端。姨娘把她搂在怀里,吹吹她的手心,低声安慰她几句,哄得她眉开眼笑。 第3章 第3章 傅叔源心气高,又努力,很快跟上其他同学的进度,还多次获得夫子的夸奖。伴随着学业上的进步,他跟岑家孩子的关系也不像前些日子那么敌对。 即便渐渐融入这里,傅叔源还是会刻意把自己当外人,除非有说话的必要,其余时候都像游魂一样安静地飘荡。如果不是大家一块参与的活动,或者有特别的事要找他,几乎所有人都会忽略他的存在,除了岑肃羽。 在大家庭中,年纪较小的孩子往往因为无知遭到年纪较大的孩子的嫌弃,岑肃羽就是被嫌弃的那个。她能不能参与家里其他姐姐的活动,完全看她们的心情。如果被她们拒绝,岑肃羽就只能去找傅叔源玩。从这个方面来说,傅叔源比家里的姐妹们要好得多,不论岑肃羽什么时候找他,也不论岑肃羽找他做什么,基本不会被拒绝。 某天,岑肃羽百无聊赖,趴在桌子上胡思乱想时,突发奇想,问傅叔源:“你能不能把姨娘勾脸的东西拿出来?我想玩。” 傅叔源严肃地看着她:“不行!勾脸,那是唱戏用的,你又不唱戏,用不着勾脸。” 岑肃羽不依:“可是我就想玩。”她回忆之前姨娘勾完脸的模样,向往道:“姨娘勾完脸可好看了,我也想变好看。你难道不想我变好看吗?” 傅叔源装聋作哑。 岑肃羽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我不能玩的话,那你能玩吗?” 傅叔源忽然沉了脸:“你这是什么意思?” 岑肃羽也意识到不对,坐直了身子:“我没什么意思。怎么了吗?” 她不能玩的话,那他能玩吗?言下之意不就是他们不一样嘛!他从前以为岑肃羽年幼无知,没有世俗的偏见,今日才知道,她只是更聪明,更会隐藏而已,她的想法和别人的想法一样,都觉得他要比他们低一等。 这些日子处处谨慎,不惹任何人生气,就是为了不让别人找到合适的机会提起他的过往来羞辱他。万万没想到,第一个这样做的人不是他千防万防的人,居然是岑肃羽。更可气的是,她不是为了刺激他,而是单纯在最不设防的时候,口无遮拦,讲出了心里话。 是,岑肃羽是千金小姐,他是戏园子出身的,他们生来便不平等。他早该认清真相,而不是等岑肃羽在无意的玩闹时戳破他的幻想! 傅叔源指着门口:“出去,我这里不欢迎你!” 岑肃羽从没见他这么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低着头走了出去。 说不委屈那是假的,傅叔源被人欺负的时候,是她挺身而出。现在傅叔源渐渐不受欺负了,就完全不把她当回事儿了,仅仅为了一句无心之失,便把她从房间里撵了出来。 委屈一阵,也想开了。岑肃羽帮傅叔源,是本着侠义心肠,现在大家不排挤他,她的目的便达到了。至于傅叔源因为她说错话不理她,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完全可以这样做。她不会因此生气,同样也不打算为此道歉。少傅叔源一个朋友,对她来说,并不会有什么影响。没有他,还有别的朋友,还有别的事儿。 傅叔源跟她差不多,起初很生气,气着气着,也就释怀了。 他不能以圣人的标准来要求岑肃羽,既然这种身份上的差异是的确存在的,他自己都承认,为什么岑肃羽不能承认呢?何况,君子论迹不论心,不论岑肃羽心里怎么想,在几乎所有人都瞧不起他的时候,她站了出来,支持他,帮助他,带他融入到这个大家庭里面,单凭这件事儿,他都应该原谅岑肃羽。 他都想好了,如果岑肃羽来找他,他就跟主动岑肃羽道歉。没想到,岑肃羽看到他跟没看到一样,完全不理会。这么好几次,傅叔源决定自己应当大度一点,找机会和岑肃羽讲开,可他刚朝岑肃羽走过去,岑肃羽便起身,走到岑瑶华身旁了。他死了心,决心不再理岑肃羽。 等到下次见面,岑肃羽意识到上次自己的举动不妥,带着歉意的微笑,想要主动走过去和他说话时,碰到他冰冷厌恶的眼神,又退缩了。再下次见面,傅叔源决心纠正自己的错误,岑肃羽却又不理他了。 僵了一个多月,眼看要过年了,傅叔源和岑肃羽还是谁也不理谁。 除夕夜熬年,岑父和母亲、家里的两个姨娘围着八仙桌打牌,孩子们也夹在中间看牌,七嘴八舌地说话。 主位毋庸置疑坐的是岑父,岑父右手边是母亲,二人中间夹着岑博知,左手边是裴姨娘,中间夹着岑青云。岑青云快到出嫁的年纪,最近一直跟着裴姨娘学习管家管账,是以跟裴姨娘的关系更亲近些。裴姨娘的另一侧坐着岑瑶华,岑肃羽坐在裴姨娘和岑瑶华后面,傅姨娘坐在最下首的位置,两旁并未坐小孩子。 玩了好几圈,岑父看傅叔源还没来,问傅姨娘:“你弟弟呢?大好的日子,怎么不见他来?” 傅姨娘说:“他脾气古怪,不愿意见人,您别管他。” 岑父说:“那可不行!咱们一家子全在这儿,独他不在,底下的丫鬟婆子们恐怕要嚼舌根子,说我们排挤他了。”扭头对身旁的岑博知说,“你去喊他过来,说是我的吩咐。” 岑博知不愿意,摇头道:“我不去,我跟他说不上话,让小妹去吧。小妹跟他关系好,小妹一劝,他肯定就来了。” 岑肃羽也不愿意去,低着头靠在裴姨娘的背上,假装自己困得快要睡着。裴姨娘肩胛向后,推了推岑肃羽:“正好你困了,出去走走,清醒清醒。”见岑肃羽不愿意,回头道:“好孩子,快去吧。你若去了,明儿我就把你喜欢的镯子送你,这个交换可以吧?” 岑瑶华说:“不行,你不能只给她,我也要!” 裴姨娘说:“好,也给你一个。” 母亲问:“什么镯子呀?” 裴姨娘说:“翡翠镯子。是我娘家陪嫁的嫁妆,并不值钱,不过看起来好看。” 母亲看岑肃羽一眼:“还是个小小的姑娘呢,就想着要打扮了,以后不知还要怎么样呢。”对身旁的岑父说:“家里的女孩子们读了几年书,差不多也够了,明年该让她们在家里学着织布绣花,这才是女孩子家的正经事儿。” 岑父自己是学而优则仕,自然也希望自家的儿子女儿都要有学问。为了不使周氏反驳,说:“一个月五两银子请了夫子,只教家里的两个男孩子,岂不亏了。” 裴姨娘含笑和岑父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又推推岑肃羽:“你若实在困了,回家睡去,熬年用不着你这样的小孩子在这里。等要放烟花了,我派丫环去喊你。” 母亲道:“熬年求的是长命百岁,她若去睡了,明年多灾多病,你后悔可来不及。” 裴姨娘道:“哪有这么邪乎?真这样的话,每年熬年的时候都不睡觉,岂不能长命百岁了?” 岑肃羽眼看着要吵起来,连忙道:“我不睡,我出去走走。” 裴姨娘欲说什么,到底没说,朝着窗子喊了几声刘妈,让刘妈提着灯笼,陪着岑肃羽一块儿出去走走。 夜已经深了,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外面的丝竹管乐却飘飘渺渺,不绝于耳。岑肃羽仰起头,蓝色的夜空上满是星星,简直是说不出的好看。她指给刘妈看,刘妈说:“这么多星星,明日一定是个好天气。” 逛了一圈,快到傅姨娘的院子时,岑肃羽对刘妈说:“手炉里没炭火了,你回屋里添点。”支开刘妈,岑肃羽提着灯笼,去傅姨娘的院子。 傅叔源房间的灯亮着,里面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完全不是他们想象的冷清。丫环们叽叽喳喳讲着自己家里过年的事儿,傅叔源也隔三差五地插上一嘴,说到有趣的地方,大家都哈哈大笑,亲密得像一家人一样。岑肃羽吹灭了灯,靠在墙根偷听。 她们问傅叔源:“从前熬年的时候,你跟傅姨娘都在做什么?” 她说了一句“我不能玩的话,那你能玩吗?”,傅叔源便把她撵了出去,这会儿丫环这样问,只怕也要被撵出去。岑肃羽马上环顾四周,还没找到躲藏的地方,便听到傅叔源说:“戏班子还不出名的时候,我们是一个班子都是一块儿熬年的,吃了年夜饭,师傅给我们唱戏,我们也给师傅们唱戏,直唱到大家都累了、困了,这才回屋睡觉。 “等戏班子稍微有了名气,便没这么清闲了,每年过年都会被乡里的富绅请去,在庙前空旷的地方搭台子唱戏,几乎一乡的人——不管男人女人,还是老人小孩——都要过来听戏,底下搭灶台做饭卖饭的,卖各种小玩意的,耍杂技的,干什么的都有,那才叫做热闹呢。不像这里,冷冷清清的。” 一个丫环附和道:“这里可不冷清,你去花厅瞧一瞧,他们主子凑到一块儿吃呀喝呀玩呀笑呀,要多热闹有多热闹。冷清的是我们这里,不但回不了家,还要帮她们守着火盆和茶炉,生怕火灭了、茶凉了,她们回来又不高兴了。我自己想想,也觉得这日子怪可怜的。”说罢起身要去傅姨娘的屋子,看炉火还旺不旺。 众人都笑起来。另一个丫环道:“亏是人家提了一嘴引出你这番话来,要不还记不起去看火炉呢,还不快谢谢人家。” 那个丫环行了礼:“多谢了。” 话音未落,便被其他的丫环推到了傅叔源的怀里,里面笑骂起来。 岑肃羽听里面的话越来越不成体统,连忙悄悄溜了。走出去没多远,身后忽然传来簌簌的脚步声。 黑夜里看不清人影,看走路的模样,岑肃羽觉得那人是傅叔源。想到他方才对丫环何等宽容,对自己又是何等严苛,她冷哼了一声,转过身继续走自己的路。 傅叔源本来决心跟她说开,见她这个态度,脚步便慢了。细想一会儿,终究还是跑了过去:“许久以前的事儿了,你还没忘吗?” 岑肃羽并不说话,只一味地往前走。 傅叔源拉住她,嗫嚅半天,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出口。从前,他跟别人道过无数次的歉意,如今身份好些了,他也有了倔强的资本,他不愿意道歉。何况,这件事儿,并不完全是他的错,岑肃羽多少也有错。为什么岑肃羽不能先跟他道歉呢? 他不说话,岑肃羽将手腕从他手里挣脱开:“我得回去了,刘妈找不到我,会担心的。” 傅叔源道:“那我送你回去,你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见岑肃羽的灯不亮,从怀里拿出火折子,点亮其中的蜡烛,顺势接过灯。 这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二人谁也不说话,总觉得怪怪的。 岑肃羽说:“我爹说让你过去跟我们一块儿熬年。” 傅叔源点头:“可以呀。你不打算让我过去,所以装模作样地往这边走了一趟,是不是?” 岑肃羽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我去找你了,你在跟别人说话,说得挺开心的,我想没有必要打扰你,就走了。” 傅叔源反复回想自己跟丫环们说的话,不觉红了脸颊:“确实闹得有些过分了,所以我才要出来走走,正巧碰见了你。一码归一码,跟她们聊得开心,不代表不能跟你们一块儿熬年。” 话说到这里,道歉仿佛顺理成章,傅叔源正要开口,却听到岑肃羽说:“我听到你和她们说你从前的事儿,为什么她们问你的时候,你都没有生气?难道我问的比她们过分吗?” 傅叔源不语。 岑肃羽追问:“所以,你觉得我的问题确实比她们过分?” 傅叔源仍旧是不语。 路对面,刘妈匆匆走了过来,把手炉塞进岑肃羽手里:“姑娘别乱跑呀,要不是猜对了地方,我得提心吊胆地找半天呢。” 岑肃羽道:“天怪冷的,别在外面说话了,回去熬年吧。” 她带着傅叔源走进来,母亲瞧了他们一眼,仍旧不理傅叔源,对岑肃羽说:“我还以为你要回去睡一觉再来呢,想不到居然是去办正事儿了。这丫头心里还挺有主意的,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就这么悄没声地把人带过来了。” 岑父不接话茬,指着小孩子凑成的小牌场:“傅叔源,他们几个在那儿打牌,你跟他们一块儿玩吧。”朝岑肃羽招招手,抓了一把手边的碎银子:“你请她过来,有功劳,这是赏你的。” 岑肃羽接了银子,全放在裴姨娘手边。岑瑶华还在裴姨娘身旁,岑肃羽照旧搬一把凳子坐到岑瑶华的身后,远远地看着裴姨娘手里的牌。 傅姨娘拉拉岑肃羽的衣袖:“我这儿还有一个位置呢,别老黏着你亲姨娘坐,也坐坐你不亲的姨娘这儿。” 众人都笑起来,岑肃羽便坐到岑瑶华旁边,紧邻着傅姨娘的位置,傅姨娘揽过她的肩膀:“好孩子,姨娘桌面上的吃的,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吧,别客气。”又朝傅叔源招招手,“你若不想跟他们打牌,也过来坐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