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兰报岁》 第1章 第一章 满天的纸钱飞舞着,迎接的是棺材,大红的棺材,棺面上还贴着囍字。 锣鼓喧天,伙同一群人进了屋里。 到了堂前,一个惨白的人被扶住站在一边,人们打开大红棺材,拿出里面的纸新娘。 说是纸新娘,实际上是木雕的,裹着红纸,也不算多大,大约一尺的模样。 关家的大儿子死了,就是冥婚上的这位,才刚刚成年,不知道得了什么怪病,就这么死了。 角落里,关家的小少爷掩着半个身子,就这么在门外探头看着,稚嫩的脸还是挡不住眼里闪过的妒忌。 他那大哥人前人后不是一个样,看着温润如玉,背地里看不起下人,更看不起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私生子,要他扮狗讨自己欢心。 母亲把他送到关家,没过几天就死了。 小少爷本就不受宠,被欺负了,下人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就越发憎恶这个丑恶嘴脸的大哥。 晚上,人们差不多歇息了,他偷偷去堂前,搭着板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开了棺材盖,把那纸新娘偷拿了出来。 小心翼翼弄好,复原,又悄悄回房间去了。 一路上,风刮着他泛红的脸颊,他紧紧抱着那木头,兴奋和紧张快要让他的心跳出来了,夜色遮掩着他这小偷的行径,很快他就到了府角落里自己那小小的房间。 第二天,小少爷没再出门,不知道在屋里捣鼓什么,倒是没人管,下人继续忙着处理大少爷的后事。 棺材没再被打开,那纸新娘也就没人发现丢了。 小少爷对这个木头喜欢得不得了,每晚抱着入睡,起来了就把它放柜子最里头,他得意洋洋的看着雕刻得极好的木头,这是他抢来的,从他那讨厌的大哥那里抢来的。 他摩挲着雕刻出的纹路,从刻得一丝丝的鬓发到鞋上的朵朵绢花,细心的用手帕擦拭着,日日夜夜与这木头说着悄悄话。 或是在埋怨什么,或是在分享什么,他那一肚子的话,全抖给这个死物了。 许是他的行径太过不正常,府里又传小少爷也沾染了晦气,也中了邪。 虽说小少爷不受待见,但现在确实也是府里唯一的男娃,于是老太太就开始给小少爷找童养媳,冲冲喜,这年小少爷十三岁。 小姑娘是买来的,人长得水灵,眼睛大大的带着神采,比小少爷大六岁,穿着喜庆的红衣裳就来到了府了,她嘴巴甜,还挺招人喜欢。 她时常在老太太面前晃。 “夫人,我给您揉揉肩吧,我手艺还不错,按完保准您的肩舒舒服服的。” 她时常帮着正房的太太挑衣服。 “您穿着可真好看,要我说,换了别人,可不穿出这漂亮模样。” 琉璃样亮的眼睛,红润润的脸,配上那纯真的笑,看得老太太高兴,怎么看怎么喜欢。 小姑娘对小少爷也上心,对小少爷嘘寒问暖的。她清楚,要是她在这里扎了根,那就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了。 只是无论如何,小少爷都不怎么理她,每次都不等她把话说完,就闷闷的瞥她两眼走了。 她有些着急,提着手里的点心,皱着眉,看着小少爷又一次要离开,她柔声细语的叫住了小少爷。 “...阿玉。” 她改了口,不叫‘小少爷’了,叫了小少爷的乳名儿。 小少爷回头,面色发黑,瞪着这个不知礼数的人。 “怎么,你在这府邸才几日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还是你觉得你算得上是我的长辈了?” 小姑娘哑口无言,她一时心急,越了界,反倒让小少爷更疏远了。 “不是的...我...” 她攥着衣角,窘迫的想辩解什么,可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说什么,就眼睁睁的看着小少爷气愤的走了。 没法,小少爷这边不好破冰,那她就上老太太那里去,要是老太太高兴,肯定就得让小少爷娶她了,愿不愿意可由不得他一个晚辈。 关越成,这关府的小少爷,本就不受宠,又孤僻的性子叫下人都想离他远远的。 唯一能进小少爷房间的,是春姨,小少爷的奶妈。 当初小少爷刚到府里,年纪还太小,也不吭声,弄得关老爷还以为他是个哑了的傻子。 本来想丢出去,只是那女人当时跪在门外,大哭大闹,府外围了不少人,弄得周边的都知道了,这孩子还丢不得,怕影响了名誉,就留下了。 春姨那时候三十出头,刚来关府没几天,于是理所当然的,她被派去照顾这个傻孩子。 春姨刚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其实还挺高兴的,看着不吵不闹的,应该不会给她惹麻烦。 她还是尽职尽责的照顾着,板着蜡黄的脸,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自顾自做着活,偶尔和小少爷聊几句。 “我那娃,当时三岁的模样,在家门口玩着呢,就叫那狠心的贼给抱走了...” “之后,我又生了两胎,都是女娃,我那郎娶了美妾,就把我休了。” “我会用草编些小玩意儿,到时候,给你编着玩儿吧,之前我的娃最是喜欢的....” 小少爷几乎每次就怎么听着,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木讷得真像个傻子。 关家的大儿子是关府的嫡长子,在外人面前如谦谦公子,仪表堂堂,面带微笑,只有小少爷知道他是个爱欺负人的主。 叫他扮狗,跪在地上爬,把他的饭倒在地上,笑着让他吃掉,要他当自己的凳子,踩着他那柜子上的书。 下人们要么上去踩两脚,要么就这么看着,春姨心疼小少爷,但是也只是拿了些药,晚上偷偷给小少爷上药。 小少爷什么都做,跪在地上也没什么表情,更不这么说话,所有人更加确幸他是个傻的了。 直到那天春姨帮他缝衣服,春姨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件破了的旧衣裳,按理来说,这府里的少爷是不缺衣服穿的,就算还没破,也要买新的了。 只是这个小少爷是个不受待见的,除了宴会时会穿得像样些,衣服来来回回也就几件,春姨想了想,还是缝了再穿穿吧。 她刚缝两针,小少爷就进来了,看到她手里的衣裳,小少爷皱了皱眉头,两步并一步上前,一把抓住那旧衣裳。 “你做什么?” 春姨听着有些沙哑的声音,有些惊讶,原来小少爷不是哑巴,她松了手,就见小少爷抱着旧衣裳,宝贝得不得了。 春姨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是该高兴小少爷会说话,还是该说这件衣服的事。 “我瞧着破,就缝了。” 小少爷抱着那衣裳,就这么站着,一脸的不高兴。 “以后,这件衣裳不准碰!” 说完,他就抱着衣服跑出去了,留下春姨就这么看着他的背影。 后来,春姨知道了,那衣裳是小少爷亲娘给他买的,也是他被送来关府穿的那身,里面还绣着“关越成”,这名字是他亲娘找别人取的。 春姨唯一的两个女娃她自然是带不走的,想到自己骨肉分离的痛,觉得小少爷也是可怜人,平日里又多了些照顾。 只有春姨和小少爷亲近些,旁人是不能进小少爷房的。 说得好听,是不能进,说得难听些,根本没人想进去,那简陋的屋里什么也没有,有什么好惦记的?那屋的主人也是个怪脾气的,谁愿意去莫名其妙的招惹他? 但那小姑娘不这么觉得,她要去小少爷房里瞧瞧,看看小少爷有什么喜欢的玩意儿,到时候好买些赔礼道歉。 她这里翻翻,那里找找,还真叫她找到个稀奇玩意儿——一个人形的木雕。 身子用暗红的布裹着,摸起来光光滑滑的,应该养得极好。 只是这脚底.....刻着字,虽然字上被划了几道,但还是依稀看得出——关腾。 小姑娘想了想,觉得这名字熟悉,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但是...小少爷手里的东西怎么会刻着别人的名字。 她忽然听到门外有些动静,连忙放回木头,遮遮掩掩的离开了。 小姑娘聪明,和家里的老厨娘闲聊,想着套套话。 “小少爷和关腾少爷关系怎么样啊?” 她听名字,该是个男子,只是不确定到底是谁。 “你怎么突然说起他了,唉。虽说是两兄弟,但是关系实在不怎么样....人都走了,还是莫要提了,你以后注意些。” “是我多嘴了,我还是年纪太小,不会的事还挺多,麻烦您多带着我了。” 小姑娘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继续帮着老厨娘摘菜。 她心里犯嘀咕,脑子七七八八的想着,兄弟?那是赠送的?但是为什么要送那个,一个女人的木雕。 要和老太太说吗?总感觉那木头怪怪的....小姑娘有些愣神。 第2章 第 2 章 小姑娘拿不定主意,手里的针线有一下没一下的做着活。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告诉老太太得好,毕竟这家里就老太太辈分大,真要是误会那就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便是。 等她回过神,再看看手里的绣布,乱七八糟的针脚,这怎么交得了差。 她叹了口气,只好一股脑拆了,放下花绷子,准备去老太太房里说那木雕的事。 老太太在院里的躺椅上,一个小丫头伺候着扇风,另一个给老太太揉着肩膀。 小姑娘见老太太在休息,就在院门口等着丫鬟报。 “老太太,老太太,姚姑娘来了。” 老太太抬眼,看到了人,眯起眼,挂起笑来,慈眉善目的招招手叫人进来。 “姚丫头来我院儿里,是有什么事吗?” 小姑娘迈着小步子凑到老太太跟前,蹲在老太太腿旁,笑着给老太太捶腿。 “也没什么打紧的事儿,就是我本来去小少爷房里送东西,就瞧见了个稀奇玩意儿。” “是个木刻小人儿,我瞧着像是个漂亮的女子,只是.....” 小姑娘顿了顿,有一下没一下的按着老太太的腿。 看出了眼前人的顾虑,老太太安慰道。 “你大胆说就是,只是什么?” “只是那木雕的小人儿脚下刻着字,刻着...关滕少爷的名儿。” 老太太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这院子突然就安静得出奇,伺候的那两个小丫头看了对方一眼,手里的动作都慢了些,生怕闹出声响。 “那你去把那东西拿来我瞧瞧。我乏了,你走吧。” 老太太语气算不上和善,这么说道。她那疼爱的孙儿死了,现在家里也就这一个男丁了,她也不想闹得太难看,既然这小姑娘要多嘴就让她去好了。 “....是。” 小姑娘听着语气,心里没底,她拿不准老太太到底要干什么,自己又在老太太心里算个什么。 但是答应的事还是要做的,小姑娘趁着小少爷睡觉准备进去找找,只是这次哪里都没有找到,她也没胆子靠近床。 咬咬牙只好离开,第二天白天又去找,最后还是在柜子里找着了,她松了口气,把那东西裹怀里,鬼鬼祟祟的又从小少爷房里出来了。 小少爷房外的一棵桂花树旁半遮着一个身影,那双眼睛死死盯着离开的人,蜷着身子,拳头握得紧紧的,光点点落到那稚嫩的小脸上,苍白的叫人心疼。 老太太在屋里端着茶吹了吹了,然后就见那小姑娘进来了。 再细瞧瞧便能看出他怀里裹了东西,老太太眯起眼瞧着人到了跟前。 “老太太.....东西给您带过来了。” 小姑娘第一次做这样偷偷摸摸的事,那小鹿似的眼睛,眼巴巴看着老太太,胸口扑通扑通跳,咽了咽口水。 “倒是个好孩子。” 老太太露出一抹笑来,把人叫得近些,小姑娘小心翼翼的把那木人儿拿出来,捧着递到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似乎没有要拿的意思,就只是看着这木人儿,她怎会看不出这是他那短命的大孙儿的东西,这陪葬的东西还是她叫人去打的。 老太太站起身,是要好好教教这不成器的东西了,她想着,移步到了小少爷院里。 小少爷在院里的石凳上坐着,看着一群人黑压压的往自己逼近,面色倒是没什么惊讶的。 “你可知错!” 老太太镶着宝石的拐杖一杵,那威严的气势带着压迫,她俯视着这个不讨喜的野种,眼神里满是嫌弃。 瘦瘦小小的一个,脸收拾得还算干净,但是面色蜡黄,贵家子弟的气质倒是一点没有,那眼睛黑布隆冬的像是石头,一点神采也没有。 小少爷坐着没说话,就这么看着雍容华贵的老太太,叫老太太那股无名火更旺了。 “见到长辈,你就是如此行径!那就叫嬷嬷好好教教你规矩。” 下人们拉扯着他站起来,一个踹了他膝盖后窝一脚,小少爷就这么跪在了老太太脚边。 膝盖的疼痛像藤蔓一路往上爬,小少爷还是一声不吭,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眼睛死死盯着老太太身后的小姑娘。 小姑娘瞧着他这副模样,眼睛瞥向别处,害怕的往老太太身后缩了缩。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小姚,把那东西扔给他看看!” 小姑娘被老太太的声音吓了一激灵,连忙把东西丢到小少爷面前。 木头落到地面邦邦两声,小少爷就这么愣神的看着他那宝贝得不得了的东西,像是垃圾一样落到了他面前。 “您老不都看到了,还要叫我说什么?” 小少爷板着脸,老太太见他没有丝毫后悔之意,抬起拐杖朝他脑袋上招呼了一下。 就这一下便见了血,毕竟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皮薄,那血一点点往外冒,从额角往下淌。 老太太见那拐杖上也沾了血,微微皱眉,啧了一声。 “把这晦气东西关柴房里好好反省,没有我的允许,谁都别放他出来。” 小少爷被拉拉扯扯的拽进了黑漆漆的柴房,轻飘飘的像是拽着块破布。 他握紧了拳头,牙关咬得死死的,眼睛红红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柴房里不透光,黑漆漆的,小少爷瘫在柴堆上晃了晃腿,脑子里乱糟糟的,关腾在时他像狗一样活着,现在....他像什么呢? 小少爷夜里要抱着那木人儿才睡得踏实,如今只得蜷缩在草堆里睡着。 之后的日子小少爷是在饥饿和黑暗里度过的,他几乎快疯了,那天那抹红色的身影一遍遍在他眼前重现。 小少爷被带出来的时候,头发长了些,干了的血把头发沾成了一并,还粘着些碎草,更瘦了,破烂的衣服发出潮湿的臭味,狼狈得快不成人样了。 小姑娘算是这场闹剧的导火索了,只是她走出了这步就算是和小少爷撕破脸了,如今她只能祈求在老太太身边得到庇护。 小少爷从柴房出来的时候,就还吊着口气,干裂的唇张合着呼吸,下人们就这么看着他一点点从柴房手脚并用的爬出来,像是哪里的乞丐,他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了。 春姨把人搀扶着回去了,小少爷在床上一养就是一个月,那惨白的小脸才红润些。 小少爷更不爱出门了,他让春姨给他找来了小刀,拿出他从柴房偷偷带出来的木头,这可是他翻了好久找出的最满意的了。 木雕哪是说会就会的,还没有师承,小少爷的手被划出了一道又一道口子,只是他的表情从痛苦变得愉悦,捧着沾着血污的木雕,嘴角挂着笑。 来送饭的下人们见到他这副模样,吓得丢下饭菜就跑了,开始和其他下人们说小少爷疯了。 这消息吹过整个府邸,老太太没什么反应,把儿子叫到屋里,说着要添房的新妇是哪家的姑娘。 小姑娘不知是心中有愧,还是鬼迷心窍,她在一个晚上,偷偷去找了小少爷。 天还不算黑,小姑娘见屋里的已经点了灯,犹豫着敲了敲门。 “关少爷...我未曾想会是这般结果的,我...我本是想和你亲近亲近的....” 小姑娘也不知道说什么了,道歉的话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屋里的人窸窸窣窣的好像朝门这边过来了,小姑娘紧张的捏了捏衣角。 “..罢了,我不怨你,你且去后院那桂花树下等着,我有东西要给你。” 小姑娘单纯,就这么信了,到了后院。 那后院不止有桂花树,还有口废了的井, 小姑娘去了便没再回来了。 夜里,小少爷缩在被窝里,眼瞪得溜圆,手不自觉的颤抖,又是一夜未眠。 过了两三日,人们才开始找起小姑娘来,只是再过几日那新妇就要过门了,找了一两天大家都忙着筹备婚宴去了。 说到底真正在意那条命的也没几个,也就几个和小姑娘聊得来的丫头为她掉了两滴泪。 听说那新妇是正五品官员的嫡女,三书六礼,八抬大轿的给人接回来了。 笙箫聒耳,屋里屋外全是红布,好不喜庆,俩人进了屋拜了堂。 赞礼说着贺词:“莲花如妾叶如郎,画得花长叶亦长,二位新人入洞房。” 小少爷瞧着外面灯烛辉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算是他第二次见他们成婚了,只不过这次两个都是活人。 等热闹散去,宾客们开始陆续离开的时候,下人们给小少爷送来了吃食,瞧一眼便知道那是剩下的。 “少爷,真是不好意思,瞧我这记性,一忙起来把您给忘了,奴才真该死,还望少爷见谅。” 那小厮敷衍的说着,身上还带着酒气,说完就走了。 这府邸的人似乎都忘了这号人物,竟无一人邀小少爷去参加婚宴。 或是别人家见不得关府好,或是真的撞了什么脏东西,关老爷在朝上屡屡碰壁还遭人弹劾。 不知道从谁嘴里传出来的,说是因为小少爷藏了那沾了晦气的纸新娘,破了关府的运势。 小少爷时隔半年又被关进柴房了,这次老太太甚至没有出门,下人们从小少爷屋里给他拖到了柴房,连缘由也没讲了。 小少爷也没反抗,等人离开后,拿出了小刀,正好他那块木头雕毁了,想再找一块。 或许是因为小少爷第二次被关在这柴房,他显得无比从容,这次倒也不算太惨,还是有些吃食的。 只是没过几天小少爷就被拉出来了,跪在祠堂外的院子里,院子中间摆着一张铺着黄色布巾的长桌,一旁还有个十字架。 没等小少爷反应过来,他就被绑在了十字架上,他挣扎着,麻绳勒出了红痕。 “一群疯子....放开我!!” 几个小厮就把他嘴堵住了,从院子外边进来一群人。 中间的人一副神汉扮相,老太太在一旁笑着和他说些什么,另一边是关老爷,后面还跟着些下人。 等神汉走到桌子跟前带上画着獠牙的面具,吩咐小厮摆好东西——三支柳条,一碗水,一碗血,一支毫锥,一小沓黄纸。 只见那神汉提起毫锥,扬起手臂又落下蘸了蘸血,踮起脚转了几个圈,那腰间的铃铛随着身子叮叮当当的响,最后落到了那黄纸上画着什么,边画还边念着什么。 画好了几张,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个火折子吹了一口,大声唱着什么听不懂的调调将那黄纸烧了。 他又一把把那还在烧的黄纸往天上扔,转个身抄起那装着水的碗去接从天上零零散散飘下来的,带着火星子的灰烬。 另一只手拿起那三支柳条,拍在那碗水里,紧接着手臂一下甩出去,打在了小少爷身上。 只是这一下,小少爷便疼得出了汗,拼命挣扎着,喉咙里挤出呻吟。 神汉手里的动作重复着,一下又一下抽在小少爷身上,直到碗里的水见了底,柳条也都掉了叶,血像花一样在衣服上晕开,他才停了手。 几个小厮又端来了一个火盆,神汉把那柳条扔进了火里,把碗摔在地上,然后围着火盆跳了起来,嘴里继续念叨着。 神汉身上红色的,黑色的,黄色,蓝色的长布条飞舞着,在这院里面形成一抹跃动的亮色。 小少爷已经快昏厥了,恍惚间就见着这五颜六色飘着的影子,活像无数个索命的手要拉自己下地狱。 第3章 第三章 等下人们放小少爷下来的时候,他身上是伤,脸上不知是泪还是汗,密密麻麻的像是晨露。 等小少爷醒来,已经不知是过了几天了。 春姨抚着他的脸,还未退热,老太太也没有叫府医的意思,就这么让小少爷烧了两天。 小少爷等春姨走后,从枕头下摸出小刀,举在眼前,转了转刀柄。 刀光映在他病态红的脸上,看着刀面上那披散着头发,憔悴的自己,小少爷轻笑出了声。 只是一瞬,那眼里便闪过狠厉,他撑着手臂坐起来,瞧向屋外。 夜黑漆漆的,树也黑漆漆的,小少爷的眸子也黑漆漆的,只有那点点烛火的光染在那眸子上掩盖着恨。 太阳就这么升起带来新生,又那么落下带走灵魂。 血肉在伤口上疯长,变成一道道瘢痕,烙印在小少爷瘦弱的,带着淤青的身体上。 刀子吸了小少爷不少的血,总算是听话些,小少爷看着磨好的刀,满意的吹了吹刀上的木屑。 小少爷被这么折腾一遭,胆子似乎大了些,原来总躲屋子里的他开始在关府小心翼翼的探索。 再后来,他胆子大的去书房找书看。 只去了几次,他不识几个字,乱看一通,他找春姨托她去外面看看能不能买到书。 小少爷是没有月钱领的,他手里的两三个铜板都是他这里一个那里一个的捡来的。 春姨还真给他买来了,是本《四言杂字》。 书旧旧的,还沾着墨,撕了几页,是那些有钱人家看完后贱卖的,新书他们可买不起。 春姨瞧见过各家公子哥都是约莫六七岁的模样,开始看这书习字的,如今小少爷十六了,也大字不识几个,觉得这本书合适。 之后小少爷就开始习字,累了就雕木头,也只是会了个大概。 关老爷注意到了这个长高了不少的儿子,想着他如今不小了,还是安排人看着点好。 于是家里开始招和小少爷年纪相仿的男丁做他的随从。 “——砰!” 素陶的茶杯被摔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伴随着的是小少爷带着怒意的声音。 “滚出去!” 跪在地上新招来的贴身随从站起来,战战兢兢的往外跑了,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小少爷不喜欢有人进自己的屋子,这十多年来从来都不曾有下人伺候,现在倒好,突然就叫人来伺候了,他怎会看不出关老爷的心思。 小少爷发了脾气,又吓走一个,关老爷不依不饶,不过三日又叫来一个。 这人比小少爷大三岁,原先家里经商,后来家道中落,才被送到府里讨生活。 “小少爷叫我小禾就好。” 小少爷见小禾的第一面,他就这般恭恭敬敬作揖说道。 小少爷打量了他一下,他的穿着要比原先那几个好太多,细长的眉眼笑起来弯弯的,看气质像是上过学的。 两个人站一起,倒是分不出哪个才是少爷了。 “小禾....好名字...你读过书?” “从前家里送我去学堂上过几天,算不得什么的。” 小少爷点了点头,不再理他又自顾自往外走。 “小少爷这是要去哪里?” “出府。” 不知道从多久起,小少爷出府不是一件难事了,下人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少爷想,大概是老爷子巴不得他跑出去死外面了好。 小少爷身上没钱,就算是出府也就随便逛逛,走到人流里,哪还有什么小少爷,都是一群平头百姓罢了。 小禾没继续追问,也没拦着,就这么跟在小少爷后面。 一阵甜甜的香气迎面而过,是烘焙过的粮食的味道,应该是前面那家点心铺飘来的。 买糕点的人不少,小少爷站在人群外围,伸长脖子,眼巴巴瞧着,手攥紧了衣角。 “小少爷想吃?” “....不想..” 小少爷忽略身后的声音,绕过人群走了,等他走出些距离,才发现小禾没跟上来。 跟丢了?小少爷想着,但也没多停留准备回府。 小少爷回到自己院子里,坐在外面的石头上准备拿出刀磨一磨,这还是他找府里的厨人学的。 小禾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小少爷,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小禾笑着走过来,扬了扬手里提着包好的点心。 他走到石桌前把纸包打开,里面摆着三块白白胖胖的糕点,上面缀着几点红,是梅花的模样。 香味吸引着小少爷坐过来,小禾把糕点推到他面前。 “尝尝吧小少爷,你应该还不曾吃过,他家的糕点确实算不上便宜。” 小禾笑眯眯的看着小少爷拿起一块放嘴里,默不作声的吃完了一块,又拿起一块。 “你吃。” 小少爷伸手递给旁边的人,小禾没料到他会给自己笑着拒绝了。 “还是你吃吧,小少爷,我是特意买来给你吃的。” 小少爷没再继续,张嘴把手里的糕点吃了,纸包里还剩一个,小少爷不准备吃了,准备去屋里拿帕子擦擦手。 小禾笑着看人进了屋子,把纸包收了起来,带走了。 白白胖胖的糕点被投入了湖中,慢慢往下沉,一条黑色的鱼细长的,像是箭射了过来,平静的湖面开了一朵动态的黑色花朵,糕点被鱼群推挤着,碎成一块一块,落入鱼肚中。 后来,小少爷让小禾教自己认字,给自己念话本子。 “这字念‘蛰’,蛰伏的蛰,下面是个虫子,上面压着执着的‘执’,是说动物在冬天便不食不动了,你看那虫子冬天不就要比夏天少多了,就是蛰。” “我先生当时教我的时候就是这般说的,我一次便记住了。” 小禾笑着指着书上的字给他讲着,小少爷点了点头,看起来似懂非懂的样子。 小禾已经习惯了,小少爷不怎么喜欢说话,也不怎么爱笑,一直是这副木着脸的样子。 小禾偶尔会给小少爷带些吃的,上午会教小少爷识字。 就这么过了三个月,小禾成了小少爷身边待得最久的随从。 这天,小少爷神秘兮兮的拉他进了屋里,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屋,小少爷从来不喜欢别人进来的。 小禾走在小少爷身后,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等小少爷转过头又恢复一副温柔的模样。 “你过来坐,我有东西要给你。” 小少爷说着从枕头下拿出一把折扇,递给了小禾。 小禾打开瞧了瞧,扇面像是普通的宣纸,扇骨也瞧不出是什么好木材,总的来说很普通,也就上面的字还算不错。 “这是?” “给你的礼物,你不是生辰将近,我...” 小少爷没继续说,捏了捏自己的手。 “你还喜欢吗?” “自然是喜欢的,小少爷你对我真好。” 小禾抬手握住小少爷的手,笑得如沐春风。 “不过....我记得小少爷没多少银两傍身的,这都给我买东西花了去,我良心过意不去啊。 ” “....这...这是我偷府里的铜板买的...我的钱实在是不够...” “这是我们的秘密,小禾,你会帮我保密的吧。” 小少爷回握住小禾的手,望着小禾,干巴巴的脸上,那双眼睛直直盯着小禾,眼神像是在恳求,又像是在期待。 小禾有些愣住了,点了点头,收回了手,有些牵强的扯出笑来。 “我会守住这个秘密的,毕竟我们是朋友啊。” 小少爷也笑着看他,点了点头。 小禾像是很喜欢这把折扇,最近总拿着扇扇。 小少爷想劝些什么,小禾却叫他放宽心些。 “这么好看的扇子,不用岂不是可惜了。” “好吧....” 小少爷说不过他,也没再提。 这天,关老爷下朝回府,叫瞧着小禾扇着扇子要出府。 这府里除了他们关家人,就是下人,就算要扇扇子也是蒲扇,这折扇看上去格外晃眼。 “站住,你是哪个院儿的下人?” “拜见老爷,小的名小禾,是小少爷院儿里的随从。” 小禾恭恭敬敬低头作揖,不敢看他。 “我瞧着你这折扇倒是稀奇,可否给我细瞧瞧。” 关老爷说着,轻蔑的笑出了声,一个下人还装上文人了,还是他那野种院儿里的,有意思。 “....是...” 小禾把折扇双手呈到了关老爷面前,看上去有些心虚。 关老爷瞥见他的小动作也没说什么,拿起折扇打开来看了看,视线划过扇面的时候,他的眼神从戏谑到了恼怒。 “这是哪里来的?!” 小禾听着关老爷带着怒火的声音,吓得噗通一下跪下了。 “老爷,小的不知道啊....” “你的东西,你不知道?” “来人! 把这不说实话的东西扔出去打死!” 关老爷捏着折扇,扬了扬手,往府里喊道。 “我说 ! 我什么都说! ! 求求关老爷饶小的一命 !” 小禾战战兢兢的哭诉道。 “是...是小少爷偷了府里的钱给我买的,他叫小的不要声张,可是小的是您招进来的人啊....小的良心不安。” “正准备找个机会拿这东西去和您交代,小少爷实在是顽固不灵,小的好言相劝,他却执意一意孤行。” 小禾头埋在地上说着,声音带着哽咽。 “你是说,这扇子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给你买的?” 关老爷拿着折扇在手里拍了拍,看向跪在身边的人。 “是...事到如今...小的所说的话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言。” 小禾像是冒死谏言一般,声音带着底气的大声了些。 “你可想清楚了?” “是,小的对老爷,对关府绝无二心!” “好,好的很!” 关老爷背着手向主屋大步走去。 “来人,把这人押到主屋堂前。把那逆子也给我叫到堂前来!” 小少爷被带到了主屋,老太太和关老爷坐在尊位上,左右两边坐着几个妇人,是关老爷的妻妾。 见人来了,关老爷才不紧不慢的开口。 “这人你可认得?” 小少爷看了看跪在一旁的小禾点了点头。 “认得的,是我院儿里的随从,我的贴身随从。” “他说你偷了府里的钱财给他买了把扇子,是也不是?” 关老爷话音刚落,小禾爬到小少爷脚边。 “小少爷,您就实话实说了吧,不要一错再错了。” 说着他掉下两滴泪来,一副可怜样。 “什么?我没太明白父亲的意思,我没有偷府里的东西。” 小少爷不知所措的捏紧了衣角,语气坚定。 “那把折扇不是你自己的吗?小禾,你不是说是从家里带来的,你家里还有许多吗?” 小少爷奇怪的看向小禾问道,他脸上满是疑惑,见小禾露出震惊的模样又转头看向关老爷。 “父亲,为什么要让小禾跪在这里,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小禾是个极好的人。” “哼,我再问你一遍,这扇子你究竟是如何得来的 !” 关老爷语气不善,手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小的句句属实啊,这这折扇真是小少爷买给奴才的,小少爷你为什么要撒谎!” 小禾说完带着些怒意的看着小少爷,拉住了小少爷垂在脚边的衣角。 “大胆狗奴才 ! 死不知悔改,你是当我瞎了,连自己的东西都认不出了不是。这折扇是我友人相送,如何从外面买来?谎话连篇,来人,拉出去杖毙 !” 关老爷气得拿起茶杯扔向小禾,青花瓷的茶杯在小禾面前炸开,茶水溅到了他的脸上,也溅到了小少爷衣服上。 这时,小少爷突然跪下了。 “父亲,虽然小禾之前是当过扒手,但这从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请父亲饶他一命。” 说着,小少爷双手伏地,磕了个头。 “小少爷,您快说实话啊,这扇子就是你给我的啊 ! 你要眼睁睁看着我被打死吗?” 小禾没了刚才的从容,几乎是吼道,他挣扎着要从押着自己的侍从手里挣脱出来。 “是,这折扇就当是我偷的吧,父亲您罚我吧,求求您饶他一命吧,求求您了。” 说着小少爷又磕了两个响头,两旁的妇人瞧着这热闹默不作声,悠闲的喝着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