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向日葵的夏天》 第1章 手心的雏菊 2015年10月10日,周六,晴。 南城文理学院湖畔,美成了一幅画卷。 湖畔上的枫叶,叠叠层层,慵懒的光溜了出来,偷了叶中的红,洒了一地。偶尔有飘落的叶,也笑得绚烂从容,不舞不扰,依着树干,最后安睡在树根之下。 傍晚的霞光,最温柔,也最美。 湖岸上人来人往,像一群有趣的风。 他猜她一定会在。 道歉的话,他在心里预演了一遍又一遍。 沈澈一眼就抓住了苏画的背影,湖岸边一朵生着闷气的水仙花。 他几步小跑赶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你是自己跳,还是我动手?”苏画转头看向沈澈,故意冷着个脸。 沈澈立马换上他那标志性的委屈表情,唰地站起,敬了个夸张的军礼,拉高着嗓门:“报告长官!我认罚!” “最近你到底在忙些什么,刚才我去球馆找你,教练说你四点就离开了。”苏画歪着头,看着沈澈。 沈澈张了张嘴,话却堵在喉咙口:“我……” 苏画把头放在膝盖上,轻柔地说道:“每个人都需要空间,我尊重你,但你再忙,至少回复我一个信息,我也需要尊重。” 沈澈看着湖面,揉了揉右手掌心红肿的血泡,“画画,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梦想吗?” 苏画轻声说道:“儿时的梦,想着很近,其实很远。比起梦想,我更在意当下,细数每一个与你有关的早安和晚安。” 她抱紧膝盖,把下巴埋得更深了,望着安静的湖面,“你说这湖这么静,像颗少女心,容不得半点委屈,它会许我划船吗?” 沈澈温柔地回答道:“再静的湖,若没有波澜,也只是一面镜子,美得像话,也脆得离谱。” 苏画听了,睫毛微微一颤,歪着头看着沈澈,眼中闪过一丝倔强的疑惑。 沈澈站起身,捡起一颗扁平的石子,打了个水漂。石子欢快地在水面上跳跃了四五下,两人在湖面上的倒影如水流动。 散了聚,聚了又散。 最后,牢牢融合在一起。 湖笑了,一圈一圈漫开。 岸也笑了,将漫开的笑容拥在怀中。 沈澈的手指微微一动,他很想握起苏画的手,但终究只是捏紧了裤边。他不知道掌心上那几个被编织袋勒出的血泡已经破掉,渗出的血水浸在了他白色运动裤上。 有一只猫,用它粉嫩的脚掌,在她心尖上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那感觉,不痛,痒痒的。 咕噜声从沈澈的肚子里传来。 苏画站起身,拍了拍手,笑着说道:“走吧,你最爱的水煮鱼在呼唤你了。” 沈澈伸出左手。 苏画抬起头,看了看他的左手,又看了看他的眼睛,疑惑的问道:“你,还是向日葵的夏天吗?” 沈澈俯下身,调皮地学了声狗叫,两个手臂像狗爪子般扑棱了几下,“不,我是躺在花田里的那只哈巴狗。” 苏画站起身,撅起嘴,两只手不停捶打着沈澈的胸口,“这左手是什么意思,你要把右手留给谁,快说!” 当苏画抓起沈澈的右手时,她呆住了,厚厚的老茧上被磨破的血泡还流着血水。 苏画仰起头,看着沈澈,“你……” 她刚要说话,却被沈澈打断了。 沈澈用粗糙的手捧着她的脸说道:“其实,梦也可以很近。” 说完,便拉起苏画往学校外跑去。 夜色渐沉,有两颗星悄悄溜进了夜空,越来越亮。 沈澈紧握着苏画的手,两人一路小跑,穿过街道,最终在学校对面一间光线昏暗的店铺前停下。 苏画微微喘息,疑惑地看向沈澈。 沈澈含笑不语,只是掏出手机,在屏幕上轻轻一点。 嵌在地上的水晶灯,依次亮起,汇成星河,一步一步漫到苏画脚下。 门头上,“向日葵的夏天”几个大字,像夏日里的阳光,璀璨夺目。 苏画下意识地伸手轻掩住唇。笑意从眼底一圈圈漾开,眼角的细纹折成了温柔的弧度。 她转过头,想向沈澈确认这份不真实的美好,却恰好迎上了他温热的唇。 她的柔软,在温热里更加柔软。 沈澈摊开粗糙的掌心,用手腕拖起苏画的脸,让她成了那朵最美的花。 随后,沈澈用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上了她的双眼,轻声说着:“我们的梦,还能更美。”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砰——” 清脆的礼炮声自身后炸响,漫天飞舞的彩带如一场缤纷的雨,簌簌落在他们的发间与肩头。 沈澈笑着移开了手,粗砺的掌心,一笔一笔勾勒着苏画的梦。 突如其来的光让她微微眯起了眼。方才还一片漆黑的店铺,此刻已灯火通明,暖光倾泻而出,把苏画宠成了童话里的公主。 泥土的清新,吹空了她心里那条小巷;摆放在铁架上的一盆盆花,像沈澈的心事,一个一个,绚烂绽放,层层叠叠,挤走了她心里所有的质疑和疑惑。 所有的浪漫,只有被记起,才是浪漫。 而花,最懂得浪漫,最爱夏天。 “欢迎苏老板回家!” 几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就站在这片花海前。苏妈妈和几位至交好友笑着拉开了明亮的玻璃门,齐齐俯身,做出了最郑重的迎接礼。 是心跳,是无可替代。 是花自然香,是爱自然会长。 玻璃门内,暖光流淌,亲友的笑脸与花影交织成她从未奢望过的未来。苏画紧紧握住沈澈的右手,她眼里幸福的泪光,点亮了她梦里的星光—— 晨光中,第一个客人推门而入,风铃清脆;盛夏夜,他们并肩坐在店门口,一根碎冰冰,两份幸福。 花朝花暮,花为朝朝暮暮。 第2章 沉默的天平 “尊贵的花店老板,请入店。” 苏妈妈抹了抹眼角,激动地拉起苏画的手,目光无比坚定地看向沈澈,满是赞许。 正当苏画在母亲和伙伴的簇拥下,准备踏入花店时—— “滴滴——” 一辆电动三轮车疾驰而来,稳稳停在店门前。 “苏画,画画……” 一个熟悉的声音拉住了苏画的脚步。 沈澈一见老妈和那辆被花盆淹没的三轮车,就乐了,一拍大腿:“哎呦,老妈,您把您这帮‘闲置的姐妹们’打扮得,啧啧,一尘不染啊!怪不得来晚了!” “臭小子,你懂什么,这可是你妈二十年的种花心得。”沈妈妈瞪了沈澈一眼,随即拍了拍三轮车上的花盆,招呼道:“别贫了,快,把你的‘姨姨们’都请进店里去。” 苏画亲热地挽住沈妈妈的手臂,抿嘴一笑:“陈姨,您不知道,我早就惦记上您这些花盆啦!还是您最懂我。” 说着,手也挽得更紧了。 沈妈妈打趣的回复道:“花盆我可以送你,养花心得嘛……我就不便传授了。” 众人在一片欢笑声中进了花店,苏画落在最后,脚步有些迟疑。 这间花店不大,差不多四十平米的样子,五组铁架陈设得井井有条,三面倚墙,两列居中。 她站在花店门口,目光缓缓扫过明亮的玻璃门、暖光下的花架、以及店内谈笑的亲友。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像膨胀的棉花糖一样,梦幻得让她有些恍惚,她不禁怀疑,这一切,真的属于她了吗? 直到她回头,正好撞上沈澈坚定的目光。 她信了。 沈妈妈站在店中,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一种欣慰感油然而生。以她‘行家’的眼光来看,这里的陈设或许尚有提升的空间,但此刻,儿子的努力和付出,已然盖过了一切。 “沈姐,我是真没想到,沈澈这孩子……这么有心。”苏妈妈将沈妈妈拉到角落,语气里满是动容,“就靠着大学两年的奖学金,硬是给咱们画画把花店开起了。” 沈妈妈眉眼弯弯,反握住苏妈妈的手,轻轻拍着:“妹子,我跟你说句实在的,那小子别的我不敢打包票,可他对画画,那是百分百的掏心掏肺。” 姐妹俩相视而笑。这对相识二十年的姐妹,成为了花店里最自豪的底色。 儿女如愿,心愿圆满。 这间花店最美的风景,莫过于此。 沈澈没有急着搬花盆,他站在远处,看着母亲眼里的赞许,看着苏画脸上如梦初幻的喜悦,看着这间由他亲手一点点搭建起来的小小世界。掌心老茧上的疼痛,让他想起苏画原谅他时倒映在湖面上的笑脸,一圈一圈荡漾而来的信任和宽容,让他更加坚强。 “画画,你和沈澈……什么时候发糖啊?”林薇把脸几乎凑到苏画的脸上,调侃着她最亲密的闺蜜。 林薇的话就像一辆鸣着笛的小火车,“呜”的一声开进了苏画心里。她“呜咽”一声,把滚烫的脸埋进林薇颈窝,却掩不住心底泛滥的甜蜜。 林薇不再逼问,把满心的欣慰和真心的祝福,化成一个无声的拥抱。 有些糖,无需入口,就甜得发腻;有些人,只需遇见,就是对的。 正当苏画和几个前来帮忙的伙伴闲聊时,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孩站在一束玫瑰花前发呆。 苏画见状,蹑手蹑脚地靠近,突然在他肩上一拍:“东子,眼光不错啊!快跟姐说说,这是看上谁了?” 东子那黝黑的脸涨得通红。他支支吾吾地挠着头,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逃”出了花店,精准地“躲”进了搬花盆的队伍中。 次日清晨。 周末,熟睡的街道还未醒来,一对大学情侣便早早来到花店,轻轻推开了那扇晶莹的玻璃门。 男孩提着喷壶,来回移动,悉心浇灌着铁架上的每一盆花;女孩则用剪刀精心修剪新到的花枝,再将它们一一封装到精美的包装里。 “画儿,有个现实问题,”沈澈放下喷壶,脚下别个八字,叉着腰,“周一到周五咱俩都是课霸,店里得雇个人才行。” “雇人只是第一步,”苏画精准补刀,她站起身揉了揉腰,“监控、宽带、电脑,还有这空荡荡的地儿……下午我得去旧货市场再淘些架子。” “这种体力活哪用你去,”沈澈麻利的闪到她身后,手法专业地揉起她的肩,“我带上东子,反正他是单身狗,身自由!” 苏画被他逗笑了,肩上的酸痛也消散了不少。 “叮——” 正当沈澈盘算着下午的安排时,口袋里的手机清脆地响了一声。他掏出手机,是篮球教练发来的信息:“下午一点至五点集训。” 看到这个信息,他脸上的笑僵在了嘴角。这不正好跟他答应苏画去旧货市场的时间撞车了吗?他恼火地挠了挠头,看着不远处正忙碌的苏画,心里七上八下,在原地来回踱步,不知该怎么过去跟她解释。 “怎么了沈公子,有约啊?”苏画听见他手机响,随口打趣道。 沈澈用脚尖蹭着地板,“没啥,教练通知下午集训。” 苏画停下手里的活,转身面对他,认真地说道:“沈澈最美的心事,是分享。” 见他垂头丧气的模样,苏画放软了语气:“好啦,我妈今天值班过不来。旧货市场,我去就成。” 沈撤拿起手机,查了下微信余,还剩2453元,随即找到苏画的聊天框,毫不犹豫地转了2400过去。 “店里有这么多东西要买,钱你先拿着用。”他晃了晃手机,咧嘴一笑,“没想到咱这梦想挺费钱。” 苏画收到转账,噗嗤笑了:“现在知道梦想的重量啦?”随即她语气坚定起来,“别慌,我这儿也有点存款。咱们一起挣,一起花,慢慢来,万事开头难嘛。” 午后,两人暂时关了店门,分开行动。 【旧货市场】 苏画没走多远,一辆出租车停在她身边。“姑娘,坐车吗?”她下意识地拉开车门,却在坐进去前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关上门,对司机抱歉地笑了笑:“不了师傅,谢谢。”转身走向了几百米外的公交站。 差不多二十多分钟,苏画从公交车上下来,一头扎进了旧货市场。市场里人声鼎沸,拉货的三轮车在狭窄的通道里艰难穿梭,鸣笛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店铺内,她相中了几个铁架,亮出学生证,开始了软磨硬泡:“老板,我们学生开花店,创业不易啊,您看能不能再优惠点?” 老板是个精干的中年人,任凭苏画把创业的艰难说了个遍,也只是笑着摇头:“姑娘,这真是底价了。旧货本来就没利润,你这价砍得,我都要贴本喽。” 苏画又一次失望地离开了店铺。 一车车的旧货从她身边颠簸着拉走,她的希望开始摇晃。她不死心,拖着发酸的腿又钻进几个铺子,可看到的架子不是尺寸不合,就是价格远超预算。 市场内,所有店铺的门都向她敞开着。 而她,只是站着。 喧闹的市场中央,她的头无力地靠在店铺指示牌上,手指紧紧地抠着指示牌的边缘,指节渐渐发白。 【篮球馆】 篮球馆内,空气灼热而紧绷。 沈澈脑子里在疯狂盘算:“电脑三千,监控,雇人……我得去招聘网上查查……” “沈澈!别躲!拿身体顶上去!站稳!” “哐——” 战术板重重地落在沈澈背上,把旁边的队员惊了一跳。“你今天什么状态?全校就三个名额,多少人拼了命在争!你呢?魂都飘哪儿去了?” 教练焦灼的吼声在球馆墙壁上碰撞。 沈澈沉下腰,双手按住发抖的膝盖,大口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不断砸向地面。 篮球入网,落地。 “嘟……” 哨声响起,训练结束。 汗湿了衣,衣粘着背,沈澈拖着脚步朝花店走去,一张传单塞进他的手里。 沉闷的天空中,乌云正在凝聚。 快下雨了。 第3章 在秋雨里写诗 秋雨不大,但缠人。 枝头上,两只麻雀无处躲藏。 沈澈慌忙将那张塞进手里的传单揣进裤兜,快步朝花店跑去。 就在这时,一阵韵味独特的叫卖声随风飘来: “各位客官听我言,叫花鸡,它不一般……” 沈澈身形一顿,他毫不犹豫地回头,朝着叫卖声的方向奔去。 花店内,没有一个客人。苏画用干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望着窗外的雨幕发呆。 “画儿,快看我带了个啥,哎哟……快帮我接一下,烫着呢。”沈澈抱着个大泥球,推开了花店的门。 苏画接过那团温热的泥球,冰凉的手指终于有了暖意,她低声嘟囔了一句,“你可比旧货市场那些铁疙瘩可爱多了。” “怎么,铁架子惹我家公主生气啦。”沈澈脱下湿透的球衣,抱起收银台上的热水壶就往嘴里灌。 “去洗澡吧。”苏画一边专注地敲着叫花鸡的泥壳,头也不抬地补了一句,“记住,下次进了浴室再脱衣服。” 关上浴室门,他赶紧掏出裤兜里的手机,扯着毛巾擦着,一团褶皱的传单滚到他的脚下。 他收好手机,俯身将那张皱巴巴的传单捡起,缓缓展开。映入眼帘的是几个格外醒目的金色大字——“创业扶持计划”,他目光下移,一行小字锁住了他的目光:“专项资金,启梦计划,手续简便,快速到账。” “赶紧洗,你在里面磨蹭啥,再不出来,我可就全吃了。”苏画的催促声响起。 沈澈把传单折好,又放进了口袋。 “画儿,今天去旧货市场啥也没相中吗?”沈澈从浴室里出来,拿起桌子上的叫花鸡狼吞虎咽的吃着。 见苏画坐在收银台里写着什么,好奇地凑了过去。 “这都什么啊,土壤的分类、花盆的选择、浇水的频率、施肥的技巧……养花这么麻烦啊,我以为只要把花苗中在盆里就行了呢。”沈澈看着苏画笔记本上那密密麻麻的笔记,他才终于知道,原来养花这么麻烦,每一个细节都蕴含着无数的学问。 傍晚时分,雨势未减,反是愈发绵密,如同一道灰蒙蒙的帘幕,将整条街道笼罩在泠泠的雨声与一片冷清之中。两人见生意无望,便提早关了店门,一同回学校去。 积蓄了一整日的疲惫袭来,让他们早已困意朦胧。 沈澈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他掏出手机,在指间来回转动。 划开屏幕,他点进与老妈的微信对话框,输入了一行字:“老妈,能不能借我点钱。”手指却像冻住一般,悬在发送键上方,迟迟按不下去。 最终,他删掉那些字,熄灭屏幕,用粗糙的手掌重重捂在脸上。 片刻后,他再次把那张传单掏了出来,平整地铺在书桌上。 晨光熹微中,沈澈的身影已出现在花店门口。他没有多做停留,径直取下墙上的营业执照,端详片刻后,装进了文件袋里。 锁好店门,他一边朝巷口走去,一边给苏画发去信息:“画儿,今天上午我要去办点事。” “叮——”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像一根细针,轻轻戳破了苏画沉酣的梦。昨日的疲倦让她睡得正香,她无意识地蹙了蹙眉,指尖在枕边摸索,触到那片微凉的屏幕。 屏幕亮起,未及看清,光亮已熄灭。睡意如潮水回涌,又将她片刻的清醒淹没。 沈澈按传单地址找到那家借贷公司,但公司还尚未营业,一扇玻璃门还紧锁着。饥饿感这时阵阵袭来,他只好先拿着文件袋暂时离开,走向街上的一家包子铺。 蒸笼掀开,热气裹着面香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对老板说道:“老板,来五个芽菜包子,一杯豆浆。” “好勒,六块钱,帅哥。”包子铺老板利落的把包子装好,递给沈澈。 沈澈掏出手机扫码,屏幕却弹出“余额不足”的提示。他猛地愣住,手停在半空——这才想起,手机里仅剩的几十块钱,昨天全用来给苏画买叫花鸡了。 “老板,不好意思……”他收回手机,耳根微热,朝老板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我……忘了带钱。” 他又重新回到借贷公司,找了个长椅坐下,在漫长的等待中,不知不觉,他睡着了。 上午九点,密集的键盘敲击声把他惊醒。 他推开玻璃门,走进了贷款公司。一个穿着西装、胸前别着工牌的年轻业务员迎了上来,脸上挂着标准的职业笑容。 “先生您好,请问您是咨询‘创业扶持计划’吗?” 沈澈点了点头,将那张被捏得有些温热的传单和自己的学生证一起递了过去。“是的,我想申请这个‘大学生启梦计划’。” 业务员接过证件,眼神快速扫过,笑容更真诚了些:“好的,沈同学,请这边坐。” 在简洁的隔间里,业务员熟练地在平板电脑上操作着,一边询问一边录入信息。 “贷款金额确定是两万元,对吗?期限12个月,我们的大学生专项利率是有优惠的。”他将平板转向沈澈,屏幕上清晰地列着还款计划表。那串数字让沈澈的指尖微微一顿,每月近两千的还款额,像一块无形的石头压了下来。 “手续很方便,”业务员适时地补充,语气轻松,“您只需要填好这份申请表,再提供身份证和学生证复印件,签署电子合同。审核通过后,款项最快今天下午就能打到您的银行卡上。” “今天下午?”沈澈惊讶的看着业务员,这个速度远超了他的预期。 “对,我们主打的就是‘快速到账’,全力支持像您这样有梦想的年轻人。”业务员的话语充满了鼓动性。 沈澈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合同上“创业扶持计划”那行金字。他眼前闪过苏画面对空荡花店时那强撑的笑容,那份急于为她撑起一片天的迫切,最终压过了心底所有杂音。 “好的,我办。”他接过对方递来的电子笔,在屏幕下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过,尘埃落定。 沈澈刚踏出借贷公司的大门,迎面撞上了林薇。他心头一紧,迅速将握着文件袋的手背到身后,脸上挂起自然的笑容招呼道:“林薇,这么巧?” 林薇的脚步顿了顿,目光极快地扫过沈澈那不自然背在身后的手,以及他身后借贷公司的logo,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她扶了扶肩上的小包,声音略带迟疑:“早……早啊。我表姐在这栋楼上班,我来找她玩。” 辞别林薇后,沈澈直接回了宿舍,他把文件袋塞进枕头底下,往花店赶去。 花店里,苏画站在花店中央,微微蹙着眉,仰头指点着几位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宽带安装师傅。 “师傅,麻烦网线从这边墙角走,对,沿着踢脚线,不要悬在空中,那样太显乱了。” 苏画的声音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仔细,手指精准地划过预想的线路走向。一个师傅正攀在梯子上,将一根灰色线缆穿过高处预留的孔洞。 她时而快步走到另一头查看进度,时而又小心地挪开几盆可能被碰到的绿植,身影在繁花丛中穿梭,像一只忙碌却有序的蝴蝶。 电钻声、脚步声、青春的呐喊声…… 这间小小的花店,不再静谧。 这个秋天,凉意来得比往年更早。 总得为这心境寻个借口——或许是那为梦而生的倔强,与不切实际的冲动。 第4章 看见的,看不见 林薇挎着精致的LV包,走出商场。她昂着头,利落地甩了下头发,指尖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敲下一行字发给苏画:“在花店吗?我马上过来。” 公交站等车的人群里,林薇格外显眼。她身上那件质感极佳的名牌呢绒大衣,引得旁边几个女孩不时投来羡慕的目光。 公交车进站,女孩们簇拥着挤向车门,林薇却只是侧身避过人群,径直走向了后方的出租车。 花店内,苏画正对着笔记本,指尖在计算器上飞快跳动,核对着这两日的收支。 窗外,沈澈和东子正埋头忙着调配种花的泥土——沈澈握着铲子翻搅,东子则在一旁扶着塑料桶。 一个眉飞色舞的女孩闯入画面,她潇洒地推了推墨镜,语调轻扬:“哟,沈老板,忙着呢。”话音未落,人已踩着高跟鞋走到了近前。 沈澈握着铲子调侃道:“这是哪里飞来的金孔雀,专程来体恤我们这些凡人?” 林薇用手指压了压墨镜,露出一双卡姿兰大眼睛,打量了沈澈两秒,浅浅一笑:“好好干。”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姐晚上请你吃大餐。”说完,推门进了花店。 “生意怎么样?”林薇取下肩上的LV包,压在苏画的笔记本上,一丝崭新的皮革气味弥散开来,随即她坐上收银台,翘起二郎腿。 苏画从账本中抬起头,看着笔记本上的LV包愣了一下,随即化作一丝了然的笑意:“拆迁款到账了?” 林薇指尖捋过那头还带着药水味的大波浪,并不接话,笑着反问:“晚上想吃什么?” 苏画向后一靠,伸了个懒腰,叹气道:“我倒是想去,可手头一堆事儿等着呢。”她冲林薇笑了笑,“这顿大餐,先给我存着。” “行吧,不耽误你干活了,我正好约了面部SPA。”林薇重新跨上包,冲苏画眨了眨眼,推门离去。 这个时代似乎真的不一样了。市中心的绿化带里,每株植物都学会了争抢——它们精心装扮,只为了将最亮的那颗露珠,稳稳地揽在自己头上。就连杂草丛里的蘑菇,也挣扎着探出脑袋,踮起脚尖。 他们都不甘只做时代的配角。 ﹉11月4日,周三,晴。 “叮铃铃——” 下课铃响起,沈澈拿起书本直奔校门口,他和苏画约好了在那里见面。 远远地,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校门口熙攘的人流中,苏画双手捧着咖啡,穿着一件鸭黄色的羽绒服,格外显眼。 “给。”苏画把手里的咖啡递给沈澈。 沈澈看了看她手里的咖啡,舔了舔嘴唇,没有接,把手插进兜里,“这玩意儿,一股鸡屎味。” 苏画白了他一眼,顺势挽住他的手臂,语气带着点撒娇:“今天陈姨生日,我正愁送什么礼物呢。你是她儿子,最了解她,快帮我拿拿主意。” 沈澈摸了摸下巴,思考了几秒,说道:“麻将机?” 听到沈澈的话,苏画嘴里的咖啡差点喷出来,剁了剁脚,“你能不能靠谱点。” 两人一路逗乐着,往学校斜对面的商场走去。 “叮咚——” 苏画刚按响门铃,沈澈还在漫不经心地刷着手机。 “来啦!”门被猛地拉开,系着围裙的沈爸探出头,眼睛一亮:“哟!画儿!快请进,不用脱鞋!” 他边说边扬了扬手里的锅铲,朝屋内中气十足地喊道:“陈老师!别准备水果了,你儿媳妇都到门口了!” 苏画的脸“唰”地红了,下意识地拽住了沈澈的衣角,扭捏着跟在他身后挪进屋里。 这里她熟得跟自己家一样,此刻却心跳如擂鼓,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陈姨,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祝您生日快乐,也不知道您喜不喜欢。”苏画微微低着头,双手将礼物递了过去。 沈妈妈笑容满面地接过,拉着苏画的手在沙发坐下,扭头瞪了沈澈一眼:“还是我们画画贴心,知道惦记我。哪像你,就知道空着手回来蹭饭!” 沈澈从果盘里掰了根香蕉,剥开递到苏画手里,扭头笑道:“老妈,别光说我呀,厨房里那位沈先生今年送您什么大礼了?” 话音未落,沈爸爸就举着锅铲从厨房探出身来,倚着门框笑道:“我就是你妈的全职保姆,这么多年没问她要工资就不错了,还想要礼物?” 沈爸爸把最后一道菜端上饭桌,解下围裙,拉开了一张餐椅,“开饭咯,来小苏快过来坐。” 沈爸爸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桌,解下围裙,顺手拉开一张餐椅,朝着苏画热情地招呼道:“来来来,小苏,快过来坐,尝尝叔的手艺!” 饭桌上,沈妈妈一个劲儿地往苏画碗里夹菜,堆得小山似的。苏画的脸红得如同熟透的柿子,几乎要埋进碗里。一旁的沈澈却显得格外安静,只闷头吃饭,偶尔一两句。 沈爸爸放下筷子,目光柔和地看向两人:“我跟你妈呀,就盼着你们的花店能早日走上正轨,这样我们心里最大的一块石头也就落地了。”他顿了顿,轻叹一声,语气里满是理解,“现在的年轻人,担子比我们那时重多了,学业、事业、未来的生活……难啊。”说着,他轻轻拍了拍苏画的手背。 沈妈妈接过话:“是啊,时代变了,变得越来越好了,可对你们的要求也更高了。这个时代赋予你们的使命,不是怎样活着,而是怎样活得出彩。”她语气温煦,却字字恳切,“所以啊,遇到坎儿千万别自己硬扛。家就是你们的后盾,解决问题靠的不是一股蛮劲儿,而是一家人坐下来,把话说开。” 苏画眼眶微微发热。为了那间花店,她和沈澈付出的艰辛,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多少个清晨,她也想赖在床上睡个懒觉;多少个周末,她也想和寻常情侣一样,牵着手在湖畔漫步,依偎在沈澈肩头,把午后的阳光独享。那时,他们不必谈论账单和客源,只需细数垂落的柳枝,共赏粼粼波光。 梦,作着美丽;而守护,却如同赤脚走过戈壁,每一步皆是荒凉。 “叮——” 短信提示音从沈澈的手机里响起。 沈澈掏出手机,是一条催款信息:【信达金融】尊敬的沈澈先生,您尾号1145的贷款已于2015年10月7日成功发放20,000.00元,分期12期。首期还款日为11月15日,应还金额1,857.62元。请确保还款账户余额充足。感谢您的信赖! 看到这条短信,沈澈夹菜的手悬在半空,随即不着痕迹地落下。 沈澈的异样没能逃过苏画的眼睛,苏画放下筷子,小声问道:“怎么了?” 沈澈把手里装回裤兜,笑着说道:“你说,我们学校的下课铃要是换成贝多芬的《致爱丽丝》该多好,那才配得上下课的欢愉嘛。” 沈妈妈立刻瞪了儿子一眼,举起筷子作势要敲下去:“吃个饭也没个正形!一个连喝咖啡都喝不明白的人,懂什么品位?” 爱丽丝咖啡馆里,林薇正慵懒地倚在舒适的沙发座里,银勺漫不经心地搅动着杯中拉花,眉眼间还残留着方才购物成功的惬意。手机屏幕亮起,她随意瞥了一眼。 【信达金融】尊敬的林薇女士,您尾号2285的贷款已于2015年10月7日成功发放30,000.00元,分期12期。首期还款日为11月15日,应还金额2,786.43元。请确保还款账户余额充足。感谢您的信赖! 她捏着银勺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精巧的勺子与杯沿轻轻碰撞,发出一声细微却清晰的脆响,明媚的笑容被搅得稀碎。 下一刻,她端起杯子,优雅地呷了一口微凉的咖啡,任由那点加倍的苦涩在舌尖蔓延。随即,她用做了精致美甲的手指果断地熄灭了屏幕,仿佛同时关闭了一个略显沉重的烦恼。 “又是哪个牌子的新品推送?”坐在对面的女伴笑着打趣。 “可不是嘛,”林薇轻笑着将手机丢进一旁的LV包里,语气恢复了之前的轻快,只是尾音里藏了一丝自己才懂的紧绷,“总是变着法子提醒我,该‘投资’自己了。” 她重新拿起勺子,更加用力地搅动着杯中残余的泡沫,仿佛要将那串刚刚映入眼帘的、近乎三千的数字,也一并搅碎、溶解在这片浓郁的咖啡香里。 日子,原本只是普通的稻草。有的人把它编织得井井有条;而有的人,将它搅成了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岁月为证。 时间,会决定它的模样。 第5章 敬我们,冷暖相依 很长一段时间里,南城的天气一直不好,不是阴霾,就是下雨。 它也控制不了,做不好自己。 一个名叫“向日葵的夏天”的花店里,放着一首轻音乐,一个人在工作,一个人在生活。 同样一束花,一个故事刚写下扉页,一个故事已读到终章。 “慢走啊,祝您每天都有一个好心情。” 手机一震,218元到账。苏画含笑目送着这位有品味的客人。 她所谓的品味,就是贵。 送走客人后,她伴随着音响里的音乐轻哼了起来。对她来说,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篮球馆里,沈澈独自坐在休息区的长凳上。 一支香烟在他眼前晃动,像一个苍白的诱惑。 因为,他不抽烟。 “来一支?” 东子在他左手边边坐下,半个屁股悬着。 沈澈看着空旷的篮球馆,和那支他不感兴趣的香烟,他接下了。 一缕烟雾慢慢腾起,打开了他的心事。 “东子,最近手头宽裕吗?”沈澈极不熟练地抽着香烟。 “没搞错吧,沈老板也有缺钱的时候?”东子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笑着调侃道。 “我借了20000块钱的借贷,每月还1800多。”沈澈又抽了一口,淡淡说道。 东子抢过他手里的香烟,用脚踩灭,“苏画知道吗” 沈澈用双手按住长凳,看着那个无比亲近的篮球框说道:“还没告诉她。” “你知道吗,我也是刚学会抽烟。”东子拔掉了嘴里的香烟,沉着头,“林薇……可能要退学了。” 沈澈脸上没有丝毫诧异。早在借贷公司楼下遇见林薇的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看到了故事的谜底。 关于借贷之事,两人在后面的日子都没有提及,也没有拆穿。就像两颗仙人球,明明知道对方长满了刺,却无暇顾及。 “你……喜欢她?”沈澈捡起地上的两个烟头,扔进了垃圾桶。 “我一直想买一束玫瑰花,为她而买。”东子长叹了一口气,身体滑倒了地板上。 沈澈转头看向东子,问道:“她借了多少?” “3万。她向我借了8200,我只有8200。”东子躺在地板上,把头放在沈澈的鞋上。 “东子,我觉得我们……犯了同一个错。”沈澈低下头。看着东子的眼睛,“独舞,在若大的世界独舞。” 东子从地上窜了起来,嘶吼道:“那怎么办?我也不想躺在烂泥里看着玫瑰枯萎,可我,是连烂泥都不如的菜叶子,没有胆,没有钱。甚至,连腐烂都不敢。” 沈澈起身,用力地把他的头搂住,咬着牙说道:“东子,敢做,就要敢爱!林薇不需要一个烂好人,她需要的是一个有重量的铁疙瘩!” “你,林薇,苏画,我……我们,都要活得透亮。” 篮球馆里,两个铁疙瘩不再木讷,他们长了勇气,学会了勇敢。 花店里,一阵震动声从收银台上传来。 苏画跟着音乐的拍子,扭着走到收银台,拿起手机,是一个陌生电话。 “喂,您好,是苏画女士吗?” “我是,怎么了?” “您好,我是信达金融的客服王经理。很抱歉打扰您,这次来电是想向您核实一个情况,林薇女士是您同学吗?” “是,她怎么了?” “是这样,她在我们公司贷款了三万元整,已经逾期三个月了,一分钱都没有还,甚至还拒接拉黑我们的协商电话,她这种是恶意逾期行为,已经。我给您打这个电话,是给她解决问题的一个机会。请您务必、立刻、马上转告她。” 对方挂掉电话。 “叮——” 一个微信提示音在她手机里响起。 她赶紧点开,是沈澈发来的微信:苏画,我在借贷公司贷款了两万元,我一直没敢给你说。我以为我会像一个王子一样,能让自己心爱的公主每天无忧无虑,快乐的享受生活,但我发现我没那个能力。对不起! 她不敢相信,她最珍贵的两个朋友,同时掉进了冰窟里。她没想到她身边的朋友会扭曲到如此程度,为了虚荣,为了逞强,活成了一个让自己、让别人讨厌的模样。 她想骂他们幼稚、愚蠢、活该。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她解锁手机,径直点开那个被置顶的、充斥着欢声笑语记录的四人小群,飞快地输入一行字:“今晚七点,老地方,不见不散。” 发完短信后,她没有丝毫犹豫,指尖飞快地退出微信,调出了通话记录。列表最上方,正是刚才那个没有存储却无比刺眼的号码——“信达金融”。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稳稳地按下了拨号键。 “嘟嘟……” “喂,您好,信达金融,很高兴为您服务。” “你们公司在哪?” …… 南城,一个不起眼的火锅店里,坐着四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两男两女。锅里咕噜咕噜的翻腾着,火锅的香气,似乎并没有吸引他们。 “有一天,我路过一个橱窗,橱窗里的包很漂亮,我很喜欢,我也得到了。”林薇端起桌上的满杯白酒,一饮而尽。 喝完,她将杯子继续倒满。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我认!”她又一饮而尽。 杯子继续倒满。 “枝头的黑鸦,即使把全身都镶满钻石,它也没有凤凰的贵气。”她依然一饮而尽。 杯碎人倒。 苏画没有扶起她,即便林薇是她最好的闺蜜。她夹起一片菜叶,放进锅里,见菜叶熟透,又夹回碗里。 “东子,我这里有两万三,给你两万。”苏画把菜叶扔进嘴里,不紧不慢地嚼着。 她夹起一片毛肚放进锅里,大约十秒后捞起,放入沈澈碗中,“借贷合同,你看清楚了吗?” 她又把目光投向东子,东子侧过身,躲闪着她的目光。 “堂堂七尺男儿,连敢爱的勇气都没有,你配那束玫瑰花吗?”苏画冷冷说道。 她再次把目光转向沈澈,“那份合同,不是晴天,没人有会无故赐给我们一个晴天。” 她端起面前的白酒泼在沈澈的脸上。 “那份合同,会一刀一刀割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我们将一辈子为它打工!”苏画放下酒杯,“沈澈,你用奖学金为我开花店,我幸福得没了边。你想让我开心,我开心了;你不想让我难受,我难受了。” 她捂着脸,痛哭了起来。 她终于忍不住了。 青春很长,朋友很多,多到叫不出名字。一支香烟的时间就能交一个朋友;一片面膜拿在手上,不需要撕开,就会有很多朋友。 朋友啊。 只有走得远了,才见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