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好柔弱啊》
1. 楔子
承化十五年,一代权奸宁琛终于死了。
先帝钦点的状元郎,年少入仕,权倾朝野,王朝建立以来最年轻的左相。
最终倒在了金銮殿前,万箭穿心。
头顶明灼的日光笼下一股热浪,模糊了地面那片残红。而承化帝李无廷就站在殿前,看他的目光如视蝼蚁。
大太监德全用细长的声音念道:
“罪臣宁琛,结党营私,谋害忠良,勾结边寇叛君卖国……今谋逆犯上,就地正法。钦此——”
随着罪名落下,宁琛一党腐朽而庞大的势力也终如摧枯拉朽般轰然倒塌。
李无廷转身朝殿内走去。
大太监德全的声音悠悠响彻殿前,恍惚如梦境一场。
……
是夜。
一道雪亮的闪电骤然划破夜幕——
龙榻之上,李无廷自梦中惊醒,猝然坐起身来。周围一片昏暗,他定了定神,抬手捏住眉心。
眼前仿佛依旧是白日里的那一幕。
再听殿外动静,却丝毫不闻雷响。
李无廷起身,明黄的衣袍笼住了他紧实高大的身形,他向殿外唤了一声,“德全。”
“陛下。”
德全很快走了进来,寝殿内暗沉沉的,看不清人的面容神色,“陛下有何吩咐?”
李无廷默了瞬,“无事,你下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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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梦魇了。
但他在位十五年,什么诡谲风浪没经历过。
李无廷很快平静下来,转身回榻。
“无事便好。”德全絮絮叨叨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陛下可要好生歇息,明日可是登基大典。”
李无廷脚步一顿。
登基大典,分明是承化元年。
漫长的寂静后,寝殿内响起帝王低哑的声线,“……德全。”
“奴才在。”
“掌灯。”
灯光亮起,德全腆着脸凑上来,“陛下?”
李无廷面无表情地看着德全这张还显生嫩的脸,陷入了沉默。
他回到了十五年前。
2. 一朵小白花
“宁大人!”
“快叫人,宁大人晕倒了!”
……
一阵眩晕袭来,耳边隐隐传来骚动。
宁如深记忆还停留在上一秒,他从教学楼出来踩空楼梯,下一秒就感觉自己被谁顺着地面拖了出去,跟拖尸似的。
咳!他猛呛了一声倏地睁开眼。
刺眼的白光过后,映入眼中的是一片石阶红墙,前方一群身着朝服的人正浩浩荡荡穿过午门,像是历史剧一样。
而他就坐在离队列不远处的空地上。
低头,伸手。
入目是一片绯红的衣袍,探出的那截手腕苍白纤瘦。
宁如深将手腕翻了翻。
他这是摔死了吗?
正想着,一名身着白袍的男子就从远处匆匆赶了过来,“宁大人!”
宁如深抬头打量,“白无常?”
太医脚步一顿,“……”
一道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你是撞坏脑袋了吗?”
宁如深转过头,这才发觉一旁还站着另一个人,身着浅绯色朝服,约摸二十出头。正一面龇牙咧嘴地揉着膝盖,一面没好气地瞅着他。
两名小太监赔笑打着圆场,“耿大人,宁大人确实磕得不轻。”
耿砚瞥了宁如深一眼,“遇上你果然没好事。”
宁如深一一看过眼前几人。
身上传来的痛感如此真实,周围所处的环境清晰而周全。他脑子嗡嗡地响了几息,终于被迫承认了一个事实:
他没死,而是穿越了。
但不知道这是哪个朝代,自己是谁。
宁如深揉了揉头,决定先搞清状况,“我这会儿脑子不太清醒。我这是在哪儿,发生什么了?”
场面一下陷入沉寂。
小太监神色惊恐,太医慌忙抓过他的手腕,闭上双眼嘴唇翕动,依稀辨别出几个字:完啦,完啦完啦……
耿砚的嘴张了又闭,打量宁如深良久终于忍不住拐着瘸腿凑近了问,“你、你真撞坏脑袋了?”
宁如深面色惨白惨白地盯着他。
耿砚深吸一口气道,“这会儿是圣上的登基大典,你还记得吗?我们从城郊回来行至午门,你眼瞎腿瘸不看路摔了个狗吃屎,还丧尽天良带了我一把害我也摔了腿,你都忘了吗?”
宁如深,“……”
短短六十二个字里,也不知带了多少个人情感。
他没忍住问,“我们关系很差吧。”
耿砚点头,“非常。”
宁如深叹了口气:可惜他现在一点记忆也没有,身上担着什么恩怨情仇一概不知。
现在只知道他是一名朝臣。
虽然不清楚是哪个朝代,但看这身云雁绯袍、银钑花带,估计也是四五品左右的官。
在他沉思间,太医撤回了手,道:
“大人身子骨差,磕这一下伤得不轻。性命是无大碍,但颅中淤血,于神髓有损,尤其是记忆、认知……”
宁如深摆摆手,“问题不大。”
他谢过满脸写着“怎么不大”的太医,问小太监道,“现在过去,应该还能赶上登基大典吧。”
小太监回说,“是,大人。”
耿砚的腿伤也处理好了,起身没好气道,“只要你不再磕一跤。”
两人一个磕了头,一个伤了腿。
在小太监的带领下,首尾不全地穿过长道走向金銮殿的方向。
宁如深头疼脚痛,感觉这副身子骨确实差得可以。
走了半晌,终于有礼乐声远远传来。
前方已经能看见乌泱泱的群臣和巍峨恢宏的长阶殿宇。
快到队列末时,他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
宁如深转头问耿砚,“对了,我是叫……”
耿砚,“宁琛。”
?佞臣你全家。
宁如深警告,“好好说话,不然告你污蔑朝廷命官。”
耿砚不敢置信,“你碰什么瓷!?”
“……”
两人大眼瞪小眼。
对视片刻,宁如深缓缓闭上眼,摸了摸心口,心态炸裂:
所以,他真的叫“佞臣”。
好,好他妈挑衅的一个名字!
·
钟鼓三响过后。
宁如深正好赶上进殿。
他站在队列中随百官入殿叩拜,对着口型高呼了几声“陛下万岁”,趁起身时偷偷朝殿上觑了一眼。
活生生的皇帝啊。
让他瞅瞅看。
视线穿过朝堂,只见年轻的帝王头戴玉冠,并无冕旒遮面。面容冷俊而疏离,看上去刚过及冠,然而周身的气质却仿佛早已过而立之年。
如一把古朴而锋利的剑。
一眼就看得人心悸。
宁如深正暗搓搓打量着,高坐龙椅上的帝王突然目光一侧,似乎朝着他这边扫了过来。
他心头一跳,刷地拉下眼皮!
二十多年生存经验:上课不要和老师对上视线。
礼部尚书的声音依旧在前方不急不缓地响起,隔了几息,落在他这方的视线隐隐转开了。
……
新帝受玺,大赦天下。
大典的最后便是封赏百官。
大太监德全站在前方,手持圣旨,细长的声线响彻金銮殿。
宁如深正站在队列里放空出神,冷不丁就听到了一个熟悉而挑衅的名字:“侍读学士宁琛——”
宁如深先是反应了两秒:是谁这么大不敬?
而后恍然:哦,是他自己。
“宁琛德才兼备、翰墨奇香,得先帝口谕擢……”突然,德全声音一转,“陛、陛下?”
宁如深:?
宁如深抬头,只见上方的帝王竟站起身来。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李无廷立在大殿之上,视线穿过朝堂直落在前方那道身影上——宁琛。
先帝钦点的佐政之臣,到后来勾结外戚,私吞粮款,诬害忠良,谋逆犯上……党羽牵涉之广,竟将大承蛀得千疮百孔。
金銮殿前万箭齐发的那一幕不过昨日。
李无廷眸光沉了沉,迈出脚步。
肃穆的朝堂之上,刚即位的新帝步步走下朝堂,停在了宁如深跟前。
四目相对,那双冷锐的眼底杀意乍现。
宁如深:……
????这是咋了?
来不及搞清帝王突如其来的杀意,对方一只大掌便倏然抬起——
他心头顿时警铃大作!
凌厉的掌风眼看就要落到身上,宁如深忽然在群臣的注视下噗通倒地!面如白雪,眼角通红,像朵娇弱的小白花迎风抖动。
“……”
众臣回过神,纷纷惊呼,“陛下饶命!”
“陛下,陛下何故如此!”
“宁大人会被打死——”
最后一句不知道是哪位肱骨喊的,“死”字拖得老长,差点破音。
根本没打到人的李无廷:?
他垂眼,面无表情地看向跟前倒地的人。
宁如深碰完瓷一抬头,便对上一双沉沉的眼。
“……”他又抹了抹眼角,硬着头皮重新低头,“臣、臣好柔弱啊。”嘤。
李无廷:………
宁如深宽袖间露出的手腕苍白伶仃,撑起单薄的身形。发丝垂落,耳廓上的红痣衬着一身绯袍,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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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凄艳。
简直一副饱受欺凌的模样。
李无廷落空的手微微颤抖,气极反笑:
好。好一个佞臣。
·
宁如深正垂着脑袋轻轻颤动,就听一声若有似无的冷笑从头顶落下:呵。
“……”他立马又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下一刻,他就被一只大掌握住了胳膊。一股大力传来,直接将他从地上“搀”起——
说是搀,更像是钳。
宁如深站定后抬头,便对上李无廷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深邃的五官如精雕玉刻,看不出其中的情绪。
李无廷垂下眼睫,一手按在宁如深肩头。
拇指隔着衣料抵着他瘦削的肩,意有所指地点了点,“宁卿的身子骨当真虚弱,拍个肩就倒下了。”
宁如深虚弱一笑,“……”
你说你马呢。
我差点就被你拍到下一个世界去了。
触碰只是一息之间,李无廷很快收回手,仿若无事般转身走回上方,“德全,继续念。”
德全忙躬身,“是,陛下。”
殿中紧绷的气氛为之一松。
德全继续念道,“得先帝口谕,擢升谨学大学士,钦此——”
宁如深,“……臣,谢陛下恩典。”
…
漫长的登基大典终于结束。
众臣就此回府,等到晚宴再入宫。
李无廷的身影消失在大殿之后,宁如深四周的同僚立马呼啦一下围上来!
“宁大人果然深得帝心,前有先帝口谕,又有陛下嘉勉。”
“陛下亲自拍肩,可是独一份的荣誉!”
宁如深虚弱笑笑: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几人正打着太极,耿砚便从后排寻了过来,将宁如深叫到一旁,鄙夷道,“你撞坏脑子之后怎么变得如此娇气?拍个肩给你拍成这样。”
宁如深觉得耿砚实在是费心了。
还专门跑过来羞辱他。
想到之前的情形,宁如深感叹,“没想到我人缘还不错。”有这么多人替他喊饶命。
耿砚笑他天真,“兔死狐悲罢了。”
宁如深默了默,悲怆闭眼,“你们的心真脏。”
耿砚,“……”
娘的,一股火。
群臣已三三两两散去,宁如深也转身走向殿外。
耿砚忽然想到什么,又几步跟上来,“对了,你脑子撞坏了,那之后打算怎么办?”
宁如深揣着袖子,望向远方,“回府就写封辞呈,告老还乡吧。”
“……”耿砚听得头大如斗,“啥!?”
·
暖阁内。
李无廷褪下繁重的服饰,换上轻便的常服。
玄色外衫绕过他挺拔的肩背,在襟前严谨地交叠。威严沉稳中又透出几分克己自持。
德全端着盥盆恭敬地候在一旁。
李无廷更过衣后,将手浸入盆中,温水没过那指节分明的手背和虎口的薄茧。混着哗哗的水声,帝王清冷的声音响起:
“今日大典上没什么事吧。”
“回陛下,一切如常。”
顿了顿,德全又迟疑道,“就是……有一件小事,不知该不该烦扰陛下……”
“说。”
“宁大人在午门摔了一跤……”话刚开了个头,水声便停下。
李无廷抬眼直直看向德全,“哦?”
德全小心陈述,“还有耿侍郎。宁大人摔得重些,磕到了头,耿侍郎膝盖有些皮外伤。”
“磕到头?”
“是。”德全揣测着圣心,挑出宁如深的部分禀道,“听说,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3. 贿赂
宁如深出了宫门,宁府的马车已经候在宫门外。
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憨厚的脸上浮出一丝喜色,朝他行了一礼道,“大人!”
宁如深:………
宁如深,“你是?”
对面瞬间大惊失色,“大人!老奴是严敏啊!”
宁如深瞅着他的打扮,试探出声,“喔…严管事?”
严敏忙不迭点头,“是老奴。”
宁如深微微一笑,“你今天长得和平日不一样,一下没认出来。”他说完登上马车,留下杵在原地摸着老脸满目困惑的严敏。
马车内已备好小食茶水,点了熏香。
宁如深浑身都像散架了一样。
他随手抓了把小核桃就开始咔嚓咔嚓嗑起来,顺便叫醒严敏,“发车。”
马车嘎吱一动,缓慢起步。
行出几米,一道细细尖尖的声音突然从背后远远传来,“宁大人——宁大人留步!”
宁如深心头咯噔一下,浮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起身哐哐拍着车门催促,“严叔,快快,提速!”
“呃,大人。可老奴好像听到……”
“你听错了。”
“……”
“宁大人……宁大人!陛下召见……陛下……”背后的声音越追越近,还带着喘出来的颤音。
车厢一晃,马车停了下来。
宁如深深吸一口气“刷——”地掀开车帘,头往外一探,就对上了德全那张跑得涔白涔白的脸。
德全喘匀了气,支起根兰花指朝宁如深嗔怪一点,“哎哟,宁大人可真是磨人~”
宁如深礼貌微笑:………
·
从宫门往皇宫深处走,一路是金瓦朱墙。绕过一道侧门,就走上了一条蜿蜒小路,道旁栽着一片堆如玉雪的梨树。
宁如深环顾四周,暗自感叹:
春庭玉梨树,埋尸好去处。
他这一去,恐怕就回不来了……
“大人怎的叹气?”德全笑道。
宁如深摇摇头,抬手点了棵开得最繁盛的梨树,“我喜欢这棵。”若要埋尸,他先占个位置。
“这皇宫之内,一草一木都是圣上的。”德全笑眯眯道,“大人若是喜欢,改日得了赏,可向陛下讨一两枝。”
宁如深听得心潮涌动。
他竟然还能有“改日”。
“借公公吉言。”
交谈间很快就到了御书房外,德全停在门口躬身道,“宁大人请,奴才就不进去了。”
宁如深点点头,想到宫里的规矩,又从袖中摸了一把,老练地塞到德全手里,“有劳公公。”
说完理了理袖摆,跨入御书房中。
门扇合拢,德全迫不及待地往手上一瞅:几颗小核桃滴溜溜堆在一起,还有颗只剩一半的。
“……”咔。德全直接裂开了。
御书房内。
檀木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上好的镇纸笔墨,白釉瓷瓶中斜插着几枝梨花,为严谨肃穆的室内添了几分明丽雅致。
李无廷身着玄衣坐在案后,眉峰微敛。
在他跟前立了一名华服男子,生得富贵风流,五官同李无廷有三分相似——正是先帝二皇子,轩王李应棠。
李应棠拨着梨枝,“陛下,今日大典上是怎么回事?”
李无廷指尖轻点着桌案,没有回话。
李应棠看了他一眼,无奈劝说,“臣不知道那宁琛是犯了什么事,但现在朝中.功臣都拧成一股绳。他既有拥立之功,又有父皇口谕,随意处置怕是有兔死狗烹之嫌……”
“皇兄,朕有分寸。”李无廷终于开口。
李应棠瞅着他,想了想笑道,“是臣多虑了。”
“陛下。”外间正好传来一声禀报:“宁学士觐见——”
李应棠收回手,行了一礼,“臣先告退。”
……
宁如深跟着内侍往御书房里走去,走到半途便迎面遇上从里面出来的人:
周身一派天家的贵气,与李无廷容貌有几分相似。只是眼角落了一道浅痕,美玉微瑕。
他还记得这位是大典上刚封的轩王,“见过王爷。”
李应棠倒是很和气,“宁大人。”
两人都没有多做寒暄。
宁如深同他擦身而过,很快进到御书房内,见到了坐在案后的李无廷。
李无廷正垂眼在纸上写着什么,没有看他。
宁如深躬身行礼,“参见陛下。”
前方默了片刻,传来清冷的声线,“朕听说宁卿今日摔了一跤,把头磕了?”
宁如深:……谁,谁打的小报告!
他一副羞愧的模样,“臣愚钝。”
李无廷放下笔,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宁卿身手了得,怎么如此不小心。”
宁如深,“……”
错觉吗,怎么感觉阴阳怪气的?
隐隐有凉风擦过身侧,帝王的视线直落在他身上。
宁如深垂着睫毛哐哐咳了两声,颤颤悠悠地叩拜了下去,“陛下是在怪罪臣……臣罪该万死……咳咳咳咳咳!”
李无廷从案后默然看着他。
绯红的朝服过于宽大,更显得伏在地上的身影孱弱不堪。隐隐透出后背伶仃的脊骨,乌发如倾墨散了一背。
攥紧的指节抵着唇,咳得都泛红了。
倒不像是全然在作戏。
宁如深正被口水呛得眼冒金星,视线里冷不丁出现一双金丝镶边的玄色长靴。
“看来是朕吓到宁卿了。”
“?”宁如深泪蒙蒙地抬眼,“陛下?”
湿润的眼底看上去清澈无害,带了点纯然的疑惑。李无廷同他对视片刻,这才缓缓说道,“朕叫宁卿前来,是有关宁卿职务的事。”
职务?
宁如深陡然惊醒:喔对了,他要辞官!
李无廷道,“宁卿脑子伤得不轻,翰林院的差事应当是做不了。明日起……”
宁如深没按捺住,欣喜道,“臣也正打算告老还乡——”
“……来御书房。”
两道声音同时落下。
御书房里静了静,两人一上一下对视。
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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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平静地看着他,“宁卿方才说什么。”
宁如深嘴唇微微一颤。
他特么才想问李无廷在说什么!
伤了脑子不能去翰林院,所以来御书房?
你尊重过御书房吗!
“臣……”宁如深抵了抵太阳穴,头晕目眩道,“臣是不是耳鸣了,陛下是说告老还乡对吧?”
李无廷忽然从他跟前半蹲下来,清冷的视线蓦地同他齐平。一只温热粗粝的大掌钳着宁如深的下颌,将他的脸扳了起来——
“唔……”
这张略显苍白的脸便清晰地落入李无廷眼中。
李无廷轻声,“宁卿舍得告老还乡?”
“什么?”宁如深猝不及防被捏了脸,睫毛颤动了一下,嘴唇像金鱼一样啵了啵。
微弱的呼吸轻拂过带茧的虎口。
李无廷细细扫过宁如深的神色,指腹下的皮肤柔软偏凉,让人想起庭中的白梨花,稍一用力便会被揉碎一样。
御书房内落针可闻。
内侍宫女早已默不作响地跪了一地。
沉凝的死寂中,宁如深终究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地吸了下被咳嗽呛出的鼻涕,“呋噜——”
他揣测着帝王的神色,“如果,有养老金。”
李无廷,“………”
半晌,捏在他颊侧的大掌松开了,留下两道浅浅的红印。
李无廷看着宁如深,轻扯了下唇角,“朕说笑的。”
他说完起身走回桌案后,拿起狼毫重新落笔,“宁卿乃先帝亲封的佐政大臣,朕刚登基,怎么能将功臣弃若敝履。”
宁如深:………
那你搁这儿跟他老太太玩乐高呢,瞎掰半天。
李无廷写完,将落了印的纸掸了掸,“接旨吧,宁卿。”
宁如深指尖打颤,“……臣,谢恩。”
·
宁如深从御书房退了出来。
他朝门外笑容不太自然的德全凄楚一笑,又望了眼天空,晃晃悠悠地飘走了。
德全被他笑得满头雾水。
下诏狱了这是?
“德全。”御书房内传来一道低唤。
“奴才在!”德全赶忙收敛了心思,躬身哈腰地推门窜了进去。进到御案前,只见李无廷正敛眉批着奏折,“陛下有何……”
李无廷头也不抬,“宁琛给你塞什么了。”
平静的语调中隐含着令人心惊的洞察。
德全登时惊得一抖,噗通跪下!冷汗涔涔就下来了。
给宫人塞礼向来是宫里的潜规则,往小了说是打赏,往大了说就是行贿御前,是要摘脑袋的。
德全顿时抖得像是筛糠。
李无廷抬眼,“放这里,朕不追究你。”
“是…是,陛下。”
德全顶着帝王的视线,颤巍巍地从袖中掏出一把小核桃,往御案上“哗啦”一放——
随即趴伏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交代道,“回陛下,宁大人贿赂的小核桃……一共四颗半,半颗不少,全在这里了!陛下、陛下饶命啊!”
李无廷,“……”
4. 宫宴
德全涕泗横流地被打发出去了。
只留下四颗半滴溜溜的小核桃。
李无廷无言地盯着小核桃看了半晌,忽而开口,“拾一。”
御书房角落的阴影里,无声地浮出一道人影。李无廷朝御书房外的方向看了眼,那道人影便又消失在了阴影间。
……
宁如深重新坐上马车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
严敏替人掀开车帘,“大人脸色不太好?”
宁如深陷进靠垫里,深沉地望向车窗外,“失之我幸,得之我命。”
“……”严敏: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老奴叫个大夫来给大人看看吧。”
“不用了。”宁如深重新捡回思绪,“回去后把府里的人都叫到一起,本大人有事要说。”
“是。”
严敏放下车帘前又朝车厢里看了一眼,却看果盘里已经空空如也,“大人,核桃都吃完了?”
宁如深随意摆摆手。
“顺手送人了。”
·
宁府坐落于京城一处安静的巷里。
府邸规模不大,朴素中透着几分雅致,于一介五品官来说挑不出半点错处。
回到宁府,严敏将下人都召集了起来。
宁如深搬了张太师椅坐在院子里,守着一碟瓜果茶点,目光扫过院中的十几名下人,心头琢磨:
辞官是辞不了了,记忆也很模糊。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把和自己有关的事打探清楚。
“大人,人都到齐了。”严敏道。
一院子的人紧张垂头,等待着发落。
“都到齐了是吧。”
宁如深放下茶盏,坐正身子,清清嗓子道,“来吧,夸我。”
“……”
众人茫然抬头:?
宁如深厚着脸皮重复了一遍,“夸本大人。”
众人面面相觑了会儿,最后还是婢女杏兰最有眼色,飞快地捧场:
“大人霞姿月韵,才高八斗,不愧为当年名动京城的金科状元!”
其余人终于反应过来。
一时间,溢美之词如花团锦簇满院盛放——
宁如深听了半天,慢慢理出个头绪:
“宁琛”尚未及冠,是当朝最年轻的五品官。幼年失怙,以一介布衣的身份高中状元,得先帝青眼,入翰林,一路平步青云。
后来又在皇位之争中成功站队,拥立了现在的新帝李无廷。
在外人眼里应该是风光无限。
那“他”究竟是哪里得罪了李无廷?
……
院中的声音渐渐稀疏。
下人们搜肠刮肚,甚至连人多吃了一碗饭都拿出来做了番锦绣文章。
宁如深抬手止住,“可以了。”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宁如深又道,“现在开始,骂我。”
“……”院子里立马呼啦跪了一地!
无人察觉的院墙外,趴伏着的那道人影也跟着微微一震。
“小的不敢!”
宁如深头痛,“都起来。”
他看向瑟瑟发抖的一群人,想了想,开口道,“骂一句,赏一两银子。”
十几张脸动摇地抬了起来。
宁如深手里娴熟地剥起小核桃,“第一个开口的,赏十两。”
下一秒,就听严管事声如洪钟地吼道,“大人,您是饿死鬼投胎吗!”
宁如深,“………”
·
宁如深花着银子听了一下午的骂。
从一开始的求知若渴,到最后的神色麻木。
——基本全是些鸡零狗碎的琐事,明贬暗夸,画风越跑越偏。到后面甚至还有小婢女红着脸娇骂:
“衣襟大敞,简直不、不守男德。”
宁如深听得耳鸣眼花。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说了半天没说出点有用的。找不到有哪些仇家,也不知道到底哪儿得罪了那位新帝。
“可以了。”
他疲惫地摆摆手,叫严敏将赏银分发下去,自己则走回主屋,“我去睡会儿,晚宴前叫我起来。”
严敏摸着白花花的银子,无比虔诚,“是,大人。”
…
皇宫,御书房内。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跪在李无廷跟前——正是被派去跟察宁如深的锦衣卫,拾一。
屋中早已屏退旁人。
李无廷看向伏在前方的黑影,“说。”
锦衣卫拾一磕了个头,将宁如深回府后的情形一字不落地汇报给了新帝。
听到宁如深要求下人夸赞时,李无廷轻轻嗤笑了一声。
但紧接着,又听拾一禀道:
“夸完之后,宁大人就说:骂我。”
“骂一句,赏一两银子。”
李无廷神色一瞬变得古怪。
拾一绘声绘色地学着严敏的姿态,声如洪钟,“那府中管事就问——大人!您是饿死鬼投胎吗?”
李无廷端着茶呛了一下。
拾一丝毫没有眼色,还在一板一眼地汇报,“另一婢女娇嗔——大人衣襟大敞,简直就是不、不守男德!”
李无廷,“………”
拾一,“宁大人面有绯色,悄悄拉上衣襟……”
李无廷,“拾一。”
拾一话音一噤,默默伏低身形。
李无廷睨着跟前的锦衣卫,一时只觉得脑子被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塞了个严丝合缝,他压着眉心捏了捏山根。
片刻开口,“出去,继续跟着。”
拾一磕了个头。
离开前又听帝王沉声,“还有。下次再说些有的没的,就不用回来了。”
“……是。”
·
宁如深一觉睡到将近傍晚。
叩门声响起时,他脑中依旧昏昏沉沉。窗扉关得严实,屋内一片昏暗,恍惚之中他以为自己还在宿舍。
宁如深支起身子,迷迷糊糊地唤着室友,“尔康——屋子里好黑,你为什么不开灯?”
门吱呀推开,熟悉的声音回道,“大人,老奴是严敏。”
灯烛被点燃,映亮了屋中的情景。
严敏恭恭敬敬地候在床前。
宁如深一下清醒了。
差点忘了,他已经穿越到了另一个朝代。
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伸手在被子上拍拍打打地找着,“尔康,我的衣服呢?”
“大人的外衫挂在衣架上了。”严敏替他将云雁绯袍拿了过来,“还有,老奴是严敏。”
宁如深接过衣服,拒绝了他的服侍,“好了,我自己穿。你下去吧,尔…严康。”
严敏:。
…
入宫时,天已擦黑。
晚宴已筹备好,四周红柱金梁,灯火通明。
宁如深在内侍的指引下落了座,四周是翰林同僚,同最前方的那张座席遥遥相隔。
过了会儿,圣驾才从另一边浩浩荡荡而来。
李无廷身着玄衣,在上方落座。
宁如深远远地朝他看了一眼。对方若有所觉,视线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有些微妙。
只是隔着炫煌的灯火与舞池,看得并不分明。
宁如深摸摸下巴:大概是错觉吧。
在几番礼乐和致辞之后,众臣渐渐放开了。酒过三巡,上方的帝王起身离开了宫宴。
席间的气氛顿时更为热烈放松。
宁如深四周的同僚纷纷端了酒杯热络地朝他敬酒:“听说宁大人从明日起就要伺候御前了,真是当朝第一红人啊!”
宁如深:?又是谁打小报告。
“哈哈大人就别装作不知情了!圣旨下午便下达了翰林院,我们可都知道了。”
宁如深抿着酒一呛:原来是圣上!
敬酒的朝臣来了一轮又一轮。
宁如深端着酒盏喝得浑身发烫,正思考着怎么脱身,就听一声熟悉的讥嘲从跟前响起,“呵,告老还乡?”
“……”他刷地抬头!
耿砚端着酒盏站在他前面,一脸唾弃。
挡箭牌来了!宁如深瞬间抓住了救命稻草,将人一把拉下,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自己席前,“什么,你有事要和我商量?”
耿砚莫名其妙,“啥?”
宁如深蹙眉,“隐疾?”
“……”前来敬酒的同僚尴尬地对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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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两两散去了。
耿砚反应过来,拍案暴起,“你他娘——”
宁如深赶紧给他倒了杯酒,塞了颗核桃,“消消气,消消气。”
“无耻!”耿砚骂完,又横了他一眼,“虚伪。”
宁如深解释,“我真的有和陛下提出告老还乡,但他非要留我在御书房。”
他这番话说得真心实意,但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不要脸。他目光一瞥,果然见耿砚袖中鼓起,拳头硬了。
“……”
宁如深叹了口气,“伴君如伴虎。”
刀子般的视线减弱了一点。
他又惆怅地晃着酒盏,“也不知我能苟到什么时候。”
鼓起的袖子渐渐瘪了。
耿砚想了想他的处境,“倒也是。”
宁如深忧郁地抿了口酒:这孩子挺好忽悠。
他趁着这档子转移话题,往上方空缺的席位看了一眼,“陛下怎么还没回来?”
耿砚眼神怪异,“这你也记不得了?”
宁如深眨了眨眼,“什么?”
耿砚离近了点,小声道,“陛下应当是去长宁宫了,陛下的生母——娴太妃在世时就住那里。”
……
晚宴将尽。
宁如深听了一肚子八卦,又被灌了一肚子酒。热气和酒气从腹中腾了起来,熏得他眼花耳热。
他起身离开了宫宴。
举办宫宴的殿外有一处湖塘,掩映在一片影影幢幢的林叶后,清凉而静谧。
宁如深坐在离湖岸不远的石块上吹着凉风散热。
他伸手拉开衣襟,潮红从脖颈漫上脸颊耳根,粼粼湖光映入眼波。
坐了会儿,隐约听见从小路的另一头传来德全的声音,“陛下,夜里凉,添件衣裳。”
安静的夜色里没有回应。
陛下?宁如深昏沉沉地站了起来。
脚边的草叶发出窸窣一阵细微的响动。
那头立即传来德全警觉的呵斥,“谁在那边!?”
两排明晃晃的宫灯一下映亮了湖塘边的小道。宁如深迎着光看过去,那张绯红的脸和灼亮的眼睛蓦地闯入众人视线之中——
清冷萧索的气氛陡然打破。
德全讶然,“宁大人?”
宁如深怔怔地没有应声。
他看李无廷一身单衣站在夜幕里,抿了抿唇脱口而出,“陛下,可穿件衣服吧。”
李无廷,“……”
宁如深发丝散落,滑入敞开的领口,浑身都带着热腾腾的酒气。
李无廷一看见他就想起了锦衣卫的回禀:
饿死鬼投胎、不守男德。
见人还没规没矩地杵在那儿,德全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忙不迭出声,“哎哟宁大人这是醉了,还不快叩见陛下!”
宁如深这会儿脑子发懵,但话还是能听懂。他朝李无廷走近几步,脚下有些不稳。
看得德全捏紧了拂尘,生怕他冲撞了圣上。
宁如深停在李无廷跟前,行了个晃晃悠悠的礼,“微臣参见陛下。”
李无廷垂眼看着他,“你跑这里来做什么?”
“吹风。”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李无廷面上看不出喜怒,“回去。”
“喔。”宁如深眨了下眼,又迟缓地补充了一句,“臣告退。”
他说完转身离开。
绯色的衣角被风带得翩翻,银钑花带束着瘦腰。
李无廷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语调平静,“回养心殿。”
“是,陛下。”两排宫灯转了个弯。
一行人刚走出几步,突然就听身后不远处的湖边传来一声“噗通”。
噗通?李无廷转头。
只见刚刚晃走的人上半身已经栽进了水里,正沿着湖岸“咕嘟咕嘟”地往下滑。
“……”
德全大惊失色,“宁大人!”
宫人们也慌忙要跑去湖边,却忽然听李无廷一声,“慢着。”
“陛下?”德全惊疑地抬头。
李无廷眸光沉落,但也只是一瞬。
很快他又瞥了眼那“咕嘟咕嘟”冒起的泡泡,捏着眉心恼火道,“……算了,捞人。”
5. 暗中打探
宫人们手忙脚乱地将咕嘟冒泡的宁如深捞了起来,压出积水。
宁如深被平放在地上,还没醒。湿发和朝服都紧贴在他身上,面色苍白如玉、嘴唇透着病态的红。
李无廷看过一眼,“传太医。”
“是,陛下。”德全指挥着宫人,四下一望,“先将宁大人抬去……凉亭那边。”
几名内侍小心地将人托起。
一截皓腕从袖间垂落。经过李无廷跟前时,忽然听帝王开口,“等等。”
李无廷默了一息,“送去偏殿。”
…
御书房的偏殿中。
宁如深被放在榻上,湿衣已经换去。
太医顶着李无廷的目光战战兢兢地替人把着脉,又施了银针。他正暗忖着圣上为何也在这里,就听李无廷问,“如何。”
“回陛下,宁大人暂无大碍。”
李无廷抿了下唇,“他的脑子,也一并看看。”
太医,“?”
“是。”太医不敢多问,只能谨遵圣意给宁如深看了看脑子。隔了会儿道,“宁大人先前应是颅中受损,难保留有暗疾。不过这次昏倒只是因为饮酒过甚、溺水受寒……”
“朕知道了。”
太医适时噤声。
李无廷淡淡,“都下去吧。”
他说“都”,殿内的宫人也不敢留,全跟着太医一起退了出去。
德全拿捏不准,揣测着圣上的神色,“那奴才……”
“在殿外候着。”
“是。”德全忙一弓腰,低头退出去了。
离开前,德全又朝静躺在榻上的人偷偷瞥了一眼——他想到今日御书房中的问话、临时调任的圣旨、还有湖边夜幕中那一声微沉的“慢着”。
德全越想越是心惊,实在摸不透帝王的心思。
当今这位圣上,对宁大人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所有宫人很快退了出去。
偏殿内,一时只剩李无廷和宁如深两个人。
宁如深身上搭着薄被,雪色的单衣快和他的肤色融为一体。他脸偏向李无廷这边,细长的睫羽脆弱地耷拉着。
李无廷立在榻前,垂眸沉吟,“你这次又有何图谋……”
躺在榻上的人眉心无意识地蹙了蹙。
李无廷俯身,抬手将这张脸扳起来,“真把脑子撞坏了?”
昏睡中的人没醒,嘴唇却翕动了两下,隐约可辨出一个字:呸。
李无廷,“……”
他松开手将被子一拉,遮住那半张脸,转身出了偏殿。
…
宁如深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
醒来时只有一个念头:我裂开了。
他头疼欲裂,咽喉也痛,一吸气就止不住地咳嗽,咳得眼冒金星。直到一旁的小太监递了杯水,宁如深几口喝下这才缓过来。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陌生的榻上。
屋中布置得雍容大气,还开了地龙。
“宁大人可醒了。”那小太监行了一礼。
“公公是?”
“奴才小榕子,奉陛下之命在这儿守着大人。大人可有何不适?”
宁如深艰难起身,“哪儿都不适……这是哪里?”
小榕子还头一次见这么不客套的人,“回大人的话,这里是御书房偏殿。大人落水后陛下已召太医为大人看诊,开了药方送去府上了。”
落水……
宁如深进水的脑子终于运转起来。
他想起自己宫宴后去湖边吹风遇到了李无廷,分别之后昏昏沉沉没看清路,滑到一片湖里去了。
宁如深喃喃自语,“别说,湖边的花开得还挺艳的,还有那座桥……”
小榕子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
哪来的花和桥?宁大人看见的怕不是彼岸花和奈何桥!
宁如深没注意到小榕子惊悚的神色,趿上鞋子站起来,“敢问榕公公,陛下呢?”
小榕子敬畏地看着他,毕恭毕敬,“回大人的话,陛下在御书房批折子呢!”
“多谢公公。”
宁如深起身理好衣衫就朝御书房走去。
·
见到李无廷时,对方正坐在案后一丝不苟地批着折子。眉心微微隆起,年轻的面庞上沉淀着稳重的帝王之风。
仿佛没有什么可令其动摇。
宁如深在原地微怔了一下。
他没见过别的皇帝,但若为明君,想来也不过如是。
“陛下。”宁如深收敛了思绪。
御案后的人闻言,抬头朝他看了一眼,“看来宁卿不仅身手了得,还不走寻常路。”
宁如深,“……”
他撤回。昏君一个!
宁如深吸了口气,开口请罪,“臣酒后失仪,惊扰圣驾,请陛下责罚。”
李无廷嗯了声,“怎么罚?”
宁如深听得一愣,心说他就是客套一下。
片刻,他惭愧地垂下眼睫,“就罚臣闭门思过……”
一道洞察的冷笑落下,“呵。”
宁如深,“……”
案上的奏折被摞至一旁,李无廷没管他前面的轱辘话,“宫门已经下钥,朕让德全送你出去。病好了就来御书房当值——明白了吗。”
最后一句语调淡淡,却暗含警示。
警告他莫要再三忤逆圣旨。
宁如深乖觉地垂头,“臣,遵旨。”
……
然而真能安分下来就不是宁如深了。
他回府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就叫人找来了城中的大夫。
大夫替他把了脉,又看过他吃的药,欣然赞叹,“替大人看诊的医者技艺精湛、用药高妙,草民自愧不如。恭喜大人,想必大人很快就能恢复!”
宁如深顿觉晴天霹雳!
他失魂落魄地拉住大夫,“不需要这么快恢复,要温养……有没有十天半个月都好不了的那种?”
大夫为难,“草民开的是药方,不是砒.霜。”
宁如深,“……”
送走了无能为力的大夫,宁如深只能好好躺在床上养病喝药。
他生病的消息不胫而走。
这几天上门的朝臣一波接着一波,几乎踏破宁府的门槛。打着“探病”的名号,行着笼络交好的心思。
宁如深对外宣称“病得人畜不分”,都让严敏打发走了。
开玩笑,休着病假为什么还要社交?
…
耿砚进到院子里时,就看声称“病得人畜不分”的宁如深正躺在软榻上吹风晒太阳,阳光穿过睫毛在他眼睑落下一圈细影。
隐隐可见下方淡青色的血管,肤色如瓷器般白得透明。
“哟。”耿砚出声招呼,“瞧你这狼狈样。”
宁如深睫毛一动,睁眼看向杵在榻前的耿砚,心说这孩子也真是执着,总在羞辱他的事上格外费心。
他懒洋洋地拢着毯子,“你是怎么进来的,我不是让严管事谢客了吗?”
耿砚理所当然,“翻墙进来的呗。”
宁如深夸他,“……嗯,了不起。”
“诶。”耿砚抬抬下巴,“你府上是不是进贼了?”
“什么?”
“我看你院墙上有处缺口,格外好趴。”
宁如深一言难尽,“所以你就顺着翻进来了?”
耿砚,“对啊。”
“……”
他脑子里蓦地跳出一句话: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宁如深晃晃脑袋,“进贼的事以后再说,你特意翻进来,该不会只是为了看眼我的尊容?”他说着抬眸看去,眼底清明洞悉,丝毫不见方才的困意。
耿砚面色收敛起来。
他想起近日父亲提到的消息。如果是宁琛,说不定能从御前听到些风声。
耿砚难得拉下面子,“三日后,可…可否同我到望鹤楼一叙?”
宁如深轻叹,“我就知道。是不是……”
耿砚微微吸气,“嗯。”
宁如深,“还是为了隐疾的事?”
“……”
不是!!!
耿砚一下被点炸了,“你他娘的还敢提!!!”
·
当晚,拾一又照例出现在了御书房。
李无廷低头翻着书简,“查清楚了?”
“是。”拾一单膝跪地,垂头禀报,“宫宴那天晚上,宁大人被劝了很多酒,同众臣交谈的时间都不长,唯一私下长谈的只有耿尚书之子,耿侍郎。”
户部尚书耿岳之子,耿砚。
这是耿岳的授意,还是……
李无廷沉眸,“谈什么了?”
拾一尴尬地停顿了一下,“呃,听说是,隐疾。”
李无廷,“……”
拾一说,“谈完之后,宁大人便独自起身去湖边醒酒。脚下虚浮,看起来的确醉得不轻。”
李无廷抵了抵眉心,“你的意思是,遇见和落水应当都是意外?”
“卑职不敢妄言。”
“罢了,接着说。”
“是,这几日宁大人一直在府中养病。六部有不少朝臣上门探望,都被拒在门外。”
李无廷指尖在桌面点了点,“一个都没见?”
“被迫见了一个。耿侍郎翻墙进去,同宁大人单独谈了约摸半炷香的时间。”
“又谈什么了。”
“还、还是隐疾。”
“………”
这次就连李无廷都没忍住,“耿尚书之子有…疾,不去看大夫,找同僚说什么?”
拾一垂首不语,内心郁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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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他哪知道!
他虽身为锦衣卫,为圣上处理着最私.密的事务——但他从没想过会私.密到这种程度!还要听臣子跟臣子聊隐疾方面的事。
御书房里静了几息。
李无廷捏了捏鼻梁,很快又恢复如常,“他身子好了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拾一回道,“看着还在养病。”
“是装病,还是真没好。”
“宁大人一年四季都是病恹恹的模样,属下远远观望,也不方便探听。所以……”
帝王平静的语气从头顶传来,“是要朕教你办事吗。”
拾一登时一个激灵,磕头道,“陛下恕罪,卑职明早定向陛下禀明!”
·
入夜,亥时。
宁府中下人大多已经歇息。
拾一轻车熟路地借着暮色擦过屋檐落在了主屋的房顶上。
他轻轻掀开瓦片往下看去,却见床榻四周拉上了床幔。连榻上的人影都看不分明,更别说查探对方病究竟好没好。
拾一趴在屋顶上沉思了会儿,忽而福至心灵。
他盖上瓦片,摸了颗小石子往那窗棂上一扔:啪嗒——
嘿,睡了吗?
…
屋中,宁如深喝完太医开的药,已经开始泛困。
他掖了掖被角刚打算入睡,突然就听窗外传来一声:啪嗒。
像是碎石子打在窗棂上的声音。
宁如深一下清醒过来,掀开床幔,“谁?”
屋子里黑咕隆咚,外面一片安静。
风吹的吗?他望了望,又重新躺了回去。
隔了一炷香的时间。
宁如深意识正慢慢陷入浅眠,突然又听“啪嗒”一声打在窗棂!
他猝然惊醒,他翻身看向窗外。
脑子里蓦然浮出白日里耿砚说的那句:你府里是不是进了贼?
“……”
这几天他怕过了病气给别人,早将严敏、杏兰等人支去了院外。这会儿想大声唤人,又担心被杀人灭口。
宁如深想了想,“嘭嘭”拍了拍床警醒:
人还没睡呢,小贼,速去!
窗外安静了好半晌。宁如深估摸着小贼回去了,拉上床幔再次入睡。
又是一炷香的时间。
窗棂外非常稳定地传来一声:啪嗒。
宁如深,“…………”
宁如深刷地坐起身来,几乎要神经衰弱——
这是到底是哪里来的毛贼?
有必要吗?有必要吗!有必要一次次地试探他睡没睡吗!?
要偷什么赶紧的吧!
他被气得头昏脑胀,干脆起床点了灯:好好好,不让他睡是吧?
那就都别睡了。
烛火幽幽亮起。
宁如深抱着毯子坐在矮榻上,听着那“啪嗒”、“啪嗒”的声响,就这么硬生生和对面一夜枯坐到了天明……
第二天一早。
严敏来敲门叫人起床。
门一开,就看宁如深身着雪白的单衣赤脚站在门口,双眼通红直勾勾朝他看来。
严敏吓得退了半步,“大、大人?”
宁如深神情还有些恍惚,“你不睡,我不睡,阎王找我捶后背。”
严敏大惊失色,“啊呸!大人在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宁如深缓过神,深吸一口气,“严叔,替我守着门外,我去睡一觉。还有——去找十个彪悍的护院来,从今天起把这院子围一圈。”
严敏慌神,“这是怎么了?”
宁如深疲惫地摇了摇头,不欲多言。随即转身进屋拉了床幔,噗通倒头就睡。
昏沉的睡梦中,他心想着:
最好别让他知道这是哪儿来的毛贼。
·
宁如深这边呼呼补觉去了。
拾一却还得去复命。
李无廷刚下早朝,就看拾一撑着双赤红的眼跪在了御书房里。
“回陛下,宁大人应该是真病。”
李无廷没问拾一为何双目赤红——锦衣卫办事,自有一套法子。
他示意人继续往下说。
拾一嗓音嘶哑,“宁大人饱受病苦,一夜未眠。”
李无廷蹙眉,眸光犀利,“有这么严重?”
拾一苦熬了一夜,这会儿情绪激动,话如倒豆,“卑职绝无半句虚言!卑职从昨夜亥时起,隔炷香,就往窗前扔一颗石子。”
“隔炷香,扔一颗、隔炷香,再扔一颗……一直扔到了天亮。每次扔,每次人都醒着!”
拾一喃喃低语,“宁大人这身子,怕是大不好了……”
御书房里一时陷入了沉寂。
李无廷看着跪在脚下忠心耿耿的锦衣卫,神色复杂,良久没有说出话。
6. 必定在挖坑
当天,严敏就去雇了十个护院来。
宁如深补完瞌睡一觉起来,推门就看到十个彪形大汉将自己院子团团围住,恍惚间几乎以为是在作法。
严敏展示,“大人,这样可好?”
宁如深抚掌,“甚好,甚好。”
不知道是十大护法起了作用,还是那小贼被他彻底熬垮了,接下来两天对方似乎都没再来过。
倒是隔天宫里忽然送来了补品。
德全携着圣旨前来送赏,笑眯眯地同宁如深拱手,“大人可要好生养病,早日复职。莫要辜负陛下这番圣恩。”
宁如深暗叹一声君心难测。
初见时分明还想呼死他,现在却捞了他、还送了药材。不管是做给外人看还是出于别的目的,目前看来李无廷并不想要他的命。
“臣谢陛下恩典。”
他拜谢时睫毛微垂,眼下泛着浅青,一副恹恹的病容。
德全哎哟一声,关切道,“大人没休息好?”
宁如深摇头,“整宿未眠。”
“这是何故?可请大夫看过了?”
“不碍事。”宁如深总不能说是因为和毛贼较劲,转口道,“只因挂念陛下,日夜难寝。”
德全宽慰一笑,掸过拂尘,“奴才定将大人的心意带到。”
宁如深客套地笑了笑。
可以,但是没必要。
送走了宫里一行人,婢女杏兰挑拣着送来的补品,面带喜色,“圣上待大人可真好,这些都是顶好的食材!奴婢这就选一些给大人煲汤。”
宁如深揣着袖子点点头,又补充,“捡今天的就够了,明日不用。”
严敏问,“大人明日有事?”
宁如深眺望府外,“唔,打秋风。”
…
和耿砚约定的时间就在翌日。
出门前,严敏一边给宁如深披上披风,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出去走走也好……但千万不能再饮酒了,也别吹着风。”
宁如深系上皑白银丝的云纹披风,底下一身红衣明艳又风流。面容虽略带病色,却并不折损他的姿容,反而有种别样的惊艳。
他闻言若有所思,似受到启发。
严敏警觉,“想都别想!”
宁如深作罢,“好了好了,我知道。”
马车一路穿过街市,到了望鹤楼下。
望鹤楼位于城南的繁华地段,楼前的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楼中宾客不绝,一派热闹景象。
宁如深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一身绯衣白披风在人潮中格外惹眼。甫一现身,立马有小二将他迎了进去,“贵人里面请!”
宁如深报了耿砚的名字,很快被引上了二楼包间。
包间内,耿砚已经等在那里。
大开着窗,深沉地看向窗外吹着冷风。
宁如深迎面被冷风吹得一个哆嗦,拢着披风盯向耿砚,“十面埋伏?鸿门宴?”
“……”耿砚抬手把窗关上了。
屋内终于回暖,宁如深落了座,不客气地点了一大桌子菜。
菜上齐后,门一关。
宁如深搓搓手,迫不及待地动了筷,“有什么事,专门把我叫出来?”
耿砚没有动筷,像是没胃口,“这几日你没有上朝,不知道朝中闹翻了天。”
宁如深嘴里忙活,用眼神示意他往下说。
耿砚道,“陛下登基,颁布了好几项政令……政令好是好,但哪项不花银子?五部都向户部要钱,我爹身为户部尚书拿不出钱来,这几日一直被弹劾。”
宁如深惊讶,“国库这么空虚?钱呢?”
他一路上看这街市繁华富庶,还以为大承必是国库充足。
耿砚面色一下有些难堪。
“……”宁如深顿了顿,瞬间觉得嘴里的菜都不香了,低头看这一桌菜的目光像是在看赃款。
他默默放下筷子,往后挪远了一点。
耿砚看得心头火起,“你这是什么眼神?我爹没贪!吃你的饭!”
宁如深又半信半疑地拿起筷子,“那钱去哪儿了?既然没贪,为何不禀明?”
耿砚颓然摇头,“牵涉到了皇位之争……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传闻?”
宁如深就想起宫宴那晚听来的消息:
当今圣上李无廷乃先帝三皇子,有传闻其生母娴妃是死于当时的皇后崔氏之手。
当年外戚权势之大,太子党只手遮天。哪怕崔氏有谋害皇妃之嫌,先帝也没将其问罪。
谁也没想到太子党后来竟一夜倒台。
先帝驾崩,下旨令崔皇后陪葬。
三皇子李无廷登基即位,崔氏庞大的权势这才被逐渐削弱。
宁如深心头渐渐浮出一个不好的猜测,“……该不会,钱都给了先太子?”
耿砚疲惫地点点头,“早年,太子党几乎将户部当作了私库,无止境地伸手拿钱。加上先帝宠幸太子,我爹得罪不起未来的国君,只能将钱拱手。后来太子在皇位之争中倒台,那些钱也回不来了,掏出的大窟窿没那么快填补上。”
宁如深揣起袖子,叹了口气。
崔氏虽然不复专权,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前国舅崔郝远还任着当朝右相,不是耿岳能攀扯的。
更何况涉及党派之争,情况更为敏感。
“陛下在朝上是什么态度?”
“不知道。”耿砚摇头,“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想起父亲下朝时的神色——
二十岁出头年轻的新帝,两朝老臣竟也看不透。
“所以,我找你来就是想着……你在御前,能否……”耿砚艰难而局促地开口,“如果不行就算了,不必勉强。本来…你也未曾受恩于我。”
宁如深明白了,耿砚是想让他探个口风。
外人都以为他圣眷在身,但只有他知道自己不过是泥菩萨过河。
他默了默问,“如果认下贪污,会怎么判罪。”
耿砚开口,“抄家,流放。”
抄家,流放。
宁如深看向他,复杂赞叹,“那你心态还挺稳的。”
都要举家南徙了。
还又是趴他院墙,又是请他吃饭。
“入朝为官,早就有这种觉悟了。”耿砚喝了口茶,“如果真被流放边疆,大不了以后我就去卖……”
宁如深身躯一震。
耿砚,“烤红薯吧。”
宁如深松了口气,“说话不要大喘气。”
“……?”
宁如深移开目光。
他指尖摩挲着杯盏,微微垂睫:觉悟吗。
他从来到这个时代一直浑浑噩噩到现在,拖着病假有意回避的问题终于又以这种方式摆到了面前——
在这场权利的漩涡中,他究竟是永远地置身事外,还是放任自己随波逐流。
亦或是主动踏入其中,走出第三条路来。
半晌,他靠着窗框同耿砚道,“再给我加份水晶包。”
耿砚乍地没回过神,“什么?”
“加份水晶包。”宁如深托着下巴,看向他,“现在我受恩于你了,吃人嘴软。”
耿砚眼底微怔,“你……”
宁如深笑了一下。
他已经想好了。
他揣起袖子,悠悠侧望,“没办法。有人说我身手了得,不走寻常路。”
·
宁如深休息了一天就准备回宫复职。
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况且耿尚书的事拖不得。
他久违地换上一身朝服。估摸着李无廷下朝的时间,踩着点去往御书房报道。
到御书房外时,李无廷还没过来。
只有小榕子候在门口,问了声安,“宁大人安好。陛下刚下早朝,大人再稍候片刻。”
宁如深拢起袖子,“不碍事。”
正是早春时节,天气还很寒冽。宁如深在门口吹着冷风等了好一会儿,李无廷终于出现在了他跟前。
“微臣参见陛下。”
李无廷朝他看了一眼。
几日不见,宁如深似乎又清减了一些,连银钑带都快束不住腰身。鼻尖被冻得泛红,看着怪可怜。
李无廷下意识想要说什么,开口又顿住,随即移开目光跨入门中,“进来吧。”
宁如深像只怕冻的猫,几乎撵着帝王的脚跟循着热源进了屋里,“谢陛下…”
德全默默缀在后面。
心叹陛下倒是毫无怜惜之意。若换做是他,恐怕就忍不住要让宁大人下次进屋等候。
御书房内温如暖春。
李无廷侧身在盥盆中洗着手,随口问,“好全了?”
宁如深逐渐回暖,舒服得眯起眼,“托陛下的福,好得快。”
水声一停。
接着就看李无廷那张冷俊的脸上似闪过一丝不自然,“嗯。”
宁如深:……?
他这语气,应该没带什么讥讽的意味吧。
他狐疑地打量着李无廷,后者却不再多言,只掀袍坐了下来,自顾自地开始看起了折子。
李无廷没有叫他,宁如深便默默候在一旁。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点滴流逝,御书房里静得出奇,一时只能听见纸页翻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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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全似早已习惯,只偶尔替人换上热茶,除此之外不作任何声响。
宁如深站得腿麻头晕。
他实在不懂李无廷天天催他来御前当值的意义——
看他一身红,摆在案前辟邪吗?
他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站了会儿,又想起了耿尚书的事,渐渐地盯着虚空出了神……直到身子一晃,脚下没站住侧落了半步。
嗒,一声轻响。
宁如深回过神来,就看李无廷从案后抬眼,沉静的目光直落在他身上。
宁如深动了动僵直的腿,请罪道,“臣御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李无廷轻描淡写,“宁卿连欺君都敢,这点罪算什么。”
宁如深:?
他微微探头,眼底是真诚的疑惑,“臣什么时候……”
“听说宁卿甚是念朕,日夜难寝?”
“……”宁如深余光一瞬侧向偷偷把头埋起来的德全。又是你,大漏勺。
李无廷冷声,“媚上之言,张口就来。”
宁如深忙润了润唇,轻轻狡辩,“臣字字属实,的确是一夜未眠,陛下不信可以去问臣府中管事。”
李无廷都要气笑了,“你一夜未眠也能怪到朕头上——”他说着话音一止。微妙地默了两息,转而开口,“过来,替朕研墨。”
“?”
难缠的话题莫名被轻轻掀过。
宁如深眨了眨眼,“是。”
…
御案上摆的砚台是难得的极品,墨条也是一两千金的桐烟徽墨。
宁如深研墨的手法不算娴熟。
但他手指生得好看,修长如玉。袖摆撩起,握着墨条看上去赏心悦目。
可惜被伺候的人似乎不懂欣赏。
李无廷把他叫来后便又埋首案间,除此之外半点与朝堂政事有关的话都没说,就连手中的奏折也没给宁如深看上一眼。
宁如深一边研墨,一边扫过案头的奏折。
他正暗搓搓偷瞄着,冷不丁就看见“户部”、“耿岳”、“贪墨枉法”几个字。
果然是被弹劾得厉害。
看李无廷的批复,似乎还没给定罪。但若是耿尚书再给不出银子和说法,恐怕众口难服,迟早都要下狱……
宁如深不知不觉看得入了神。
李无廷本来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将人放到眼皮子底下,就是要看看这人想干什么。
却没想到这人竟然如此明目张胆。
大概是为了看得更清楚,甚至将脑袋转了半圈,就差伸手把他的折子扒过去了!
“……”李无廷低呵,“宁琛。”
宁如深一下抽回思绪,抬眼便对上帝王直逼而来的目光。
他心头咯噔一跳,伏身叩拜,“臣逾距了。”
案前一阵寂然。
宁如深跪在御案旁,入目是冷硬的桌角和厚重的地毯。他呼吸微促,正思索着该如何狡辩,就听“啪”的一声轻响落下。
那本奏折被扔在了他跟前,白纸黑字。
宁如深抬眸,“陛下?”
“想看什么?”李无廷垂眼看着他,语调平静,“朕允许你看。”
宁如深心头警觉:
皇帝不呛声,必定在挖坑。
他将奏折推了推,“臣不敢…”
“看。”
几步外的德全早已吓得浑身冷汗,话也不敢插一句。
宁如深,“……”
行吧,既然你都这么要求了。
“臣遵旨。”他又从善如流地将奏折扒拉回来,直起腰坐在地上细细看过。
奏折上的内容同他瞥见的差不离,不外乎是弹劾耿岳贪墨受贿、中饱私囊,按律当处以抄家,流放——
以儆效尤,正风肃纪。
几笔浓墨映入眼中,宁如深抿了下唇。
“看完了?”帝王的声音从上方落下。
宁如深捧着折子抬头,心头还有些纷乱,他对上李无廷的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眼下的情形看上去多少有些不成体统:年轻的臣子跪坐在御前,乌发绯袍垂了一地,捧着奏折应得连句尊称都没有。
但不成体统的宁如深本人并未意识到。
身为帝王的李无廷关注点似乎也没有放在这里。
他深长的目光望进宁如深那双清亮而略微失神的眼中,忽而开口,“听说宁卿同耿尚书之子私交甚好,话不避私……”
宁如深回神,迎上李无廷的目光:所以?
李无廷好整以暇地看向他,“不如宁卿来说说,朕该怎么处置耿尚书才好?”
“……”
7. 您来就来
他就知道!
宁如深吸了口气:李无廷能有什么好心思?不过是想给他掘坑而已。
“臣……”他按下纷乱的思绪。
这个问题答不好,他跟耿家一起完。
踌躇间,宫宴那日听来的传闻忽然浮出脑海。宁如深定了定神,决定赌一把——
他放下奏折,俯身叩拜下去。
朝服下透出的背脊秀挺如松,“臣以为,贪墨枉法危害民生,此等祸国殃民之人,当抄家流放,九族同罪!”
头顶默了几息。
李无廷似意外般点了点指尖,而后又带上了几分冷嘲,“宁卿割袍断义,公私分明,清正可嘉……”
“那便按宁卿所言,将耿家定罪流放。”
话中的意味真假难辨。
宁如深差点把毯子抠出个洞:平时没见你对我这么器重。
他深呼吸了一下,“臣是指,‘贪墨枉法’者,当下罪。”
话落,御书房里一片安静。
李无廷忽而开口,“都出去。”
御书房里的宫人一瞬哗啦散去。
只剩下满头冷汗的德全还候在一旁,抖得像个筛糠的漏勺,浑身都写着:完啦!
人都遣了出去。
李无廷起身走到宁如深跟前,漆黑的眼底如有乌云压境,酝酿着情绪,“谁给你的胆子,敢揣测朕的心思。”
他轻声,“都听了些什么风言风语?”
宁如深心跳微促,暗道自己猜对了。
李无廷果然知道背后的主使是先太子党。那剩下的问题就在于,他打算怎么处置崔氏?
新帝登基,根基未稳。
任谁来看眼下都不是扳倒崔氏的最好时机。
但如果娴妃真的是被崔皇后害死……
宁如深想:若他是李无廷,肯定日日夜夜都巴不得立马把人弄死。
“回朕的话。”上方的声音又落了下来。
宁如深酝酿了两秒,直起身回道,“其实臣是听耿侍郎疯言疯语……”
李无廷,“……”
宁如深,“说户部的钱都被崔家拿走了。臣看他说这话时举止若狂、狼狈不堪,双拳攥得通红,咬碎一口银牙,神色不似作假——便斗胆禀报陛下,望能查明真相,严惩首恶!”
他一口气说完,还在心头合计了一下。
一共七十四个字,扳回一城了。
正默默合计着,忽听李无廷开口,“是朕误会宁卿了。”
宁如深充满希冀地抬眸:不追究他了?
李无廷,“宁卿和耿侍郎私交似乎很差。”
“……”宁如深唇一抖:重要吗!
在他心潮涌动间,跟前的帝王收回了目光。
一道轻飘飘的声音落下,“宁卿可知,处置崔家要比处置一个耿尚书麻烦多少?”
宁如深呼吸滞了一下。
李无廷说完,迈步走向御书房外,“今日的话,朕当你没说过。回去,这里不需要你当值了。”
德全挂着一脑门汗珠子赶紧跟上:可算翻篇了,吓死他啦……
玄色的衣角和一身绯袍擦身而过。
宁如深忽然伸手拽住了帝王的衣摆——
李无廷脚步一刹,低头看去。
德全差点就跪了:哎哟这又是要干嘛啊!!!
宁如深心头打鼓,但还是拽紧了李无廷的衣袍。既然都决定踏出这一步了,那就一条路走到底。
他呼出口气,对上那危邃的目光,“或许是麻烦…但臣愿做陛下的一把刀。”
玉骨伶仃的手衬着墨色玄衣,不堪一折。李无廷的视线顺着他的手臂一路延伸至那张仰头而来的脸上。
默了两息,“松手。”
……
哗啦!一道杯盏碎裂的声响从御书房里传出来。
紧接着,守在外面的宫人只听得天子之怒,势若雷霆:
“宁琛言行无状,拖下去,仗三十!”
宫人们吓得噤若寒蝉。
不知向来圣眷在身的宁大人,如何触怒了龙颜。
两队锦衣卫奉命前来。很快,庭中便传来了一声声令人后背发寒闷响:
嘭、嘭、嘭……
·
视线敞亮的庭内。
平直的木凳上牢牢绑了一大块猪肉,左右两名锦衣卫高举廷杖,尽职尽责地一下下敲着猪臀:嘭、嘭、嘭!
宁如深煨着披风坐在不远处,捧了杯热茶小口嘬着,好不柔弱。
虽说是苦肉计……
但给他找这么个替身,是否是在阴阳什么?
他侧目朝李无廷瞟去。
李无廷面无表情,“朕还是头一次用这么脆的刀。”
宁如深羞赧,“刺客都是高攻低防……”
他说完也不管李无廷听懂了没有,转头朝人露出两排小白牙,“不如臣再做得逼真一点?”
李无廷薄唇似警觉地动了一下。
宁如深已经放下茶盏开口:“嘶…啊……啊………”
“啊……陛下饶命啊………!”
他叫得十分正经,一旁德全却听得心慌。
李无廷额角一跳,忍无可忍,“闭嘴。”
“……啊。”
宁如深最后用气音收了个尾,又乖乖合上了嘴低头喝茶。
他其实自我感觉还挺不错,情绪都到位了。
三十廷杖没多久就打完。
传闻中杀人不见血的锦衣卫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板凳上的猪肉。
宁如深赞叹而羞愧,“委屈他们了。”
堂堂直属圣上的军机特务,害他们做这种事,实在是他的罪过。
“若为朕的刀,就要什么都能做。”李无廷淡淡道。
说话间,锦衣卫正抬着猪肉从宁如深面前走过。宁如深看了眼,三十杖下去,整块肉都被打得皮开肉绽。
“宁卿。”一道声音拉回他的注意力。
宁如深转头,只见李无廷轮廓分明的侧颜映着背后灰白的庭墙,目光落在远处,“朕给你这次机会,莫要令朕失望。”
他捧紧了茶盏,热意从指尖直烫到心头。
“臣必全力以赴。”
…
回到宁府。
宁如深入屋便吩咐杏兰给他拿了纸笔过来,伏案奋笔疾书。
严敏凑过去,“大人,您在做什么?”
宁如深头也不抬,“我在全力以赴。”
严敏:??
没多久,纸上便写下了条条名目。
宁如深拿起纸张浏览了一遍,自认为没什么纰漏了,便满意地出屋唤来十名护院。
“从现在起,你们就按着我纸条上写的去做,动静大一点——把衣服穿上!我不是指这种动静……嗓门大一点,明白了吗?”
护院齐齐垂头,“是,大人!”
待一群彪悍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严敏凑过来,“大人让他们买什么去了?”
宁如深矜持地递去纸条,向人展示这篇文采斐然的清单——
严敏低头一看:
东市买熏炉,西市买棒骨;
南市请大夫,北市扯白布。
“………”
宁如深暗含期待,“什么感想?”
严敏,“老奴想都不敢想。”
·
不过一天,传言很快飞了个遍——
宁如深躺在院里的软榻上,眯着眼睛晒夕阳,“现在外面都怎么说?”
严敏如实禀报,“朝中都说大人您失宠了,因为帮耿尚书说话而触怒了龙颜,打了三十廷杖。打完当场就不行了,盖着白布被抬回了宁府。”
“他们信了吗?”
“信了。都知道大人断了八根肋骨,府里买了十斤棒骨给您补补。还将京中大夫一网打尽,拐进府中开了两车药材吊命。”
“还有那些白绫……”严敏说着一顿,欲言又止,“呃大人,这个会不会有点夸张?”
“就是要让人虚实难辨才好。”宁如深微微睁开眼,细长的睫毛染着夕阳的薄金,“要想骗过敌人,必先骗过自己。”
他悠悠望向远空,“呵,目眩神迷了吧。”
…
同一时间,养心殿中。
李无廷目眩神迷地揉了揉眉心,“你再说一遍,他在干什么?”
德全躬身,“禀陛下,听说宁府开始扯白布,准备挂灵堂了。”
“………”
德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帝王的神色,打着哈哈,“虽说是苦肉计,但宁大人也做得太逼真了点,奴才都快信了呢。”
他说完,殿中却没有回应。
隔了好半晌,李无廷忽然开口,“朕那日,应该的确是没有打过他?”
德全惊怔地抬眼,“陛下?”
李无廷紧蹙着眉心,竟生出一种恍惚,“也没罚过他别的?那茶盏……当是没碰到他?”
“那自然是——”
德全本来很笃定,但被这么一问,突然也不确定了:宁大人那病骨沉疴的身子,还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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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清楚。
他噗通跪下,“奴才,奴才也记不清了……”
李无廷被传言搅得头昏脑胀。
自从重生以后,很多事都变得离奇了起来,跟做梦似的。
“拾一。”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跪在了殿内。
“你去看看,他是装病还是——”话到一半,李无廷似想起了什么,又止住,“算了,你下去。”
拾一又不声不响地磕了个头消失了。
片刻,李无廷起身,看向殿外已隐隐泛上青灰的天际,“今日正好无事,出趟宫。”
他倒要看看是不是自己恍惚。
·
宁如深“重病”在家,宁府门前却冷冷清清,一个同僚也没来,和上次踏破门槛的盛况截然不同。
唯一来探望的只有耿砚。
耿砚提着厚礼走进府中时,只见整座府邸都弥漫着沉沉的药熏味,主院的上方白烟袅袅,看着像是主人命不久矣。
下人们都忙着挂白布,竟连一个通报的人都没有。
他心头顿时咯噔一声,直奔主院,“宁琛!”
一路穿过前庭,跨入主院,迎面一笼白烟。
白烟散去,宁如深、严敏和杏兰三人正在院中围着小桌涮火锅,每个人脸上都吃得红扑扑的。
看上去其乐融融,特别喜庆。
耿砚直接看呆了。
“再烫点五花……”宁如深正吃得高兴,转头看耿砚杵在院门口,“你怎么来了?”
耿砚盯着他,嘴唇抖了抖。
像是有什么脏话要倾泻而出。
宁如深说完瞥见对方手中的礼盒,忙放下筷子不好意思地招呼,“唉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严叔,还不快去帮忙接一下,提着多沉。”
严敏十分灵性地上前接走了厚礼,放去了里屋。
耿砚终于回过神,“你这是……回光返照?”
宁如深赞叹,“你去别家探病时,也这么会说话?”
耿砚沐浴着他温和的目光。
一个激灵,彻底醒了。
…
一刻钟后,桌边添了副碗筷。
耿砚听完了前后始末。
开始思考把厚礼拿回来的可能性。
宁如深读着他的表情,状似闲聊道,“对了,那茶盏当时就擦着我的肩飞出去。嘭的一下!碎片溅了老高。”
耿砚咽了下唾沫,“喔……”
宁如深涮着五花,“打猪肉的板子——那么长。锦衣卫抬着那块血肉模糊的皮肉从我面前经过时,陛下还轻声对我说:宁卿,别让朕失望……”
“好了好了!”耿砚听得头皮发麻,差点扔了筷子,“这事让你受苦了,你别说了。”
也不提把礼物拿回来的事了。
宁如深又心安理得地捞起了火锅。
耿砚简直食难下咽,“你好歹还在‘重病垂危’,要不要过得这么滋润?要是让别人知道……”
“放心。”宁如深怡然自得,“咱们府里,现在连狗都不来。”
“………”
他说完发觉耿砚表情不对,立马补充,“除了你。”
耿砚表情顿时更为扭曲。
两人正热火朝天地用筷子在锅里啪啪打架,突然就听杏兰朝着院门口“嚯”了一声:
“大人!除了耿大人和狗,还有别人来哩!”
宁如深:?
耿砚:???几个意思?
两人转头往院门的方向一望,隔着氤氲的白烟,冷不丁就撞上了门口静立的那道身影。
“……”宁如深心头咯噔一下。
沉沉暮色混着烟气模糊了来者的容貌。
只有那身形挺拔高大,旁边还立了个快把脑袋埋进胸口的“小厮”。清冷如玉的声线穿过烟霭而来:
“宁大人好兴致。”
宁如深呼吸一窒,瞬间头晕目眩:
李无廷怎么会来这里!
“您……”他刚开口,身侧人影忽然一晃。
就看严敏已经自觉起身,又要故技重施地去接德全手中的厚礼,“您来就来——”
“别…!”宁如深一把将严敏抓回来。
一阵夜风穿堂,白烟散去。
他隔着半个小院对上李无廷那比暮色还要深沉的目光,轻咽了口唾沫,随即起身拂了拂石凳扫榻相迎,“……您请坐,就当自己家里。”
李无廷看着他吃得红扑扑的脸。
一声冷笑落了下来,“呵。”
8. 齐聚一堂
宁如深润了润唇。他该如何回应呢……
带着笑或是很沉默?
看李无廷还立在原地没动,他又侧了半步,轻轻发出邀请,“快坐吧。”趁热。
对视两息,李无廷终于走了过来。
严敏和杏兰这才后知后觉地认出了德全,立马惊得叩伏在地,“圣、圣上!”
杏兰最是吓得不轻,瞳孔都在震颤,嘴里还隐隐重复着那句罪该万死的:耿大人和狗,耿大人和狗……
宁如深一眼瞥见,“……”这倒霉孩子。
好在李无廷没打算为难他们,说了声“免礼”便停在了宁如深跟前。
走得近了。
才看见面前的人不仅吃得两颊通红,连唇瓣都红润亮泽,和耳廓上那枚红痣交相辉映。在这片沉霭素裹的院落里艳得惹眼。
带了种记忆中不曾有过的鲜丽明动。
李无廷沉着眸没有说话。
宁如深迎着那道无声的打量,略带紧张地抿了下唇:
这么凝重地看什么……
难道是粉丝粘上了他的人中?
他悄悄舔了下上嘴唇:嗯…没粘上。
舌尖还没收回来,跟前的人便身形一动。宁如深下意识向后仰了仰,后腰抵上了冷硬的桌沿。
却看李无廷越过他,掀袍坐了下来。
烟火缭绕的暮色中,李无廷一身低调的深青色常服,鸦丝暗纹滚边刻丝,端坐在石桌边,通身清润贵气。
只在抬眸时才泄出一丝锐气,君子藏锋。
宁如深不自觉呼吸微屏。
直到淡淡的嗓音传来,“都坐吧。”
他又放缓了呼吸,和耿砚一起坐下,“谢陛下。”
耿砚从刚刚开始就在努力缩小存在感,落了座也半天放不出个屁来。宁如深指望不上他,只好自己打破沉寂,
“陛下怎么突然来了,下人也没通报一声。”
李无廷要笑不笑,“不怪他们,都在忙。”
宁如深想起那群忙着扯白布的下人:……
他不好意思道,“图个隆重。”
说完顺势叫严敏出去守着,又将吓得不轻的杏兰支走,“去厨房给陛下盛碗汤。”
李无廷蹙眉,“不必……”
杏兰已经动如脱兔般蹿走。
“……”
汤碗很快端上来。
汤是煮火锅的原汤,炖得奶白浓郁,浮了些软烂入味的肉骨。
宁如深将碗推到李无廷跟前:快吃吧,吃了就没立场指责他了。
李无廷看了一眼没动。身为九五之尊,入口的东西都不能大意。
他随口问,“这是什么汤?”
宁如深回,“十斤棒骨炖的汤。”
李无廷不冷不热地笑了声,“喔。朕多喝一口,会不会害宁卿少长两根肋骨。”
宁如深,“……”
怎么回事,从刚才开始就阴阳怪气的,他又惹着李无廷了?
他摸摸肋骨,“不碍事,臣喝了两顿都快长出盔甲来了。”
李无廷,“……”
德全在一旁听得直冒汗,心说:
哎哟宁大人,您可少说两句!陛下还不是被你那传言搅得七荤八素,才专程跑这一趟的!
宁如深正顶着李无廷默然的目光揉撮自己的肋骨,便听德全清了清嗓子,“宁大人,其实——”
“大人!”
严敏的声音突然从院外传来,打断了德全的话。
宁如深:嗯?其实什么??
转瞬间严敏已经跑进来,“大……呃不是,陛下!”
李无廷垂眼,“何事?”
严敏回禀道,“孟府丞递了拜帖,人正等在门口!”
宁如深都惊了:大晚上的怎么又有人来!
他只不过是想吃顿火锅!
他一时对不上号,“这又是谁?”
李无廷朝他看了一眼,神色莫明。
少顷动了动唇,还是答了一句,“詹士府府丞孟柯葆,崔家底下的一个姻亲。”
宁如深恍然。
阎王没来,小鬼先到。
他看了眼桌上咕咚冒烟的火锅,又环顾一圈在座的人:他,李无廷,耿砚,再算上门外待机的崔家姻亲。
——不该齐聚的人都齐聚一堂了。
他接过拜帖,“那臣还是见见?”
李无廷向他投去毋庸置疑的一瞥。
宁如深起身,轻掸了一下手中的帖子,“很好。就决定是你了,宝可梦!”
“……大人。”严敏轻声,“他叫孟柯葆。”
·
宁如深以“缠绵病榻”的理由拖了点时间。
德全和严敏趁机唤人收拾主院的火锅。
耿砚去别的院子暂避了。
大概是想到了崔家,他退场退得气势汹汹,厉鬼都没他怨气重。
李无廷收回目光,“宁卿倒也没夸大其词。”
的确是举止若狂,神似疯癫。
“臣从不欺君。”宁如深毫无愧色地欺了个君,准备去屋里趴着装病,“陛下不回避一下吗?”
李无廷目光落向他的主屋,忽然问,“宁卿屋子够大吗。”
宁如深心头警铃一动,“什么?”
“朕看着够大。”李无廷不等他回答,又自顾自说道,说完很轻地笑了一下,“朕还从未亲耳听过人当面密谋,感觉会很有趣。”
宁如深:……
这是什么兴趣?
李无廷朝他示意,“走吧,宁卿。”
…
主屋里摆了面高大不透光的屏风,仅有几处木架上的镂空可供背后的人看清屋里。
李无廷带着德全绕到了屏风后。
宁如深看屏风将人挡得严严实实,稍微定下点心来,转头又让严敏在床头点了盏灯、屋中熏上药炉。
片刻白烟缭绕,笼着衣架床幔,室内光线昏黄朦胧。
宁如深心下满意,吩咐小厮,“去请人吧。”
“是,大人。”
严敏紧张催促,“大人,您快去趴好。”
“好了好了,我知道。”
宁如深说着解了束带往榻上一扔,又行云流水地伸手去褪裤子。
严敏猛地想起圣上还在屋里,忙不迭拦住,“大人…大人别!被子一盖又没人看得见。”不脱也一样!
宁如深震惊:这话说得,就跟他白脱了一样!
“放心,我也没想给人看。”
“老奴不是……”
“来不及了,做戏做全。”宁如深止住他,将裤子一褪扔在了春凳上,抬腿翻身上了床。
绯红衫带裹着霜白里嫩。
在氤氲幔帐间一晃而过,烛火被风带得偏折两分,剪影摇曳投入帐中。
严敏彻底说不出话了。
…
屏风背后,德全把头低低埋进了胸口。
丝丝缕缕的光影从镂空里落进来,他是一点也不敢乱看,更不敢朝旁边的圣上觑上一眼。
余光里,那只垂在身侧的手骨节分明,一动未动。也不知圣上是否……
德全心头一跳,暗骂自己:
不要命了,敢揣测起圣上来!
圣上是什么人?
既是万人之上的帝王,又是克己自持的君子。看没看见,那端的都是平常心态。
德全忙收敛了心思,垂首静待。
·
宁如深刚在床上趴好,人就来了。
他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只见一名四十来岁的男人被小厮引了进来。通身华贵的服饰,身形干干瘦瘦,像根成衣店里的衣撑子。
一进屋,那眼珠子就开始四处乱转,一看就酿了满肚子心思。
宁如深抵唇哐哐咳了两声。
孟柯葆这才将注意力放回到他身上,挂上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唉,宁大人身子可还好?听说大人受了罚,下官担心得很,立马前来探望。”
说完还不忘挑拨两句,“府中怎么如此冷清,其他同僚没来吗?”
宁如深摇头,“别说同僚,狗都没来。”
孟柯葆:……
屏风后:………
孟柯葆堆出点笑,“可见患难识人心。”
宁如深顺着他的话,动容抬头,“是啊,还是宝大人待我好。”
孟柯葆笑容差点没挂住,“下官姓孟。”
宁如深改口,“抱歉,孟大人。”
客套话来回轱辘了几圈。
就在宁如深都快趴着眯过去了的时候,跟前讲话的人终于图穷匕见——
“听说宁大人是为耿尚书求情,才触怒了龙颜?”孟柯葆试探地打量他,“大人可是知道了什么内情?”
可算来了,再不来他就要睡着了。
宁如深稍稍支起身,做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孟柯葆双眼一眯,语气关怀而意味深长,“宁大人心思单纯,难免被人当了刀使。当今圣上呢…到底还是年轻气盛,急需要一只儆猴的鸡。”
宁如深面上一片恍然怔神。
孟柯葆心下得意,故作惋惜道,“说起来大人还是先帝钦点的金科状元,如今却成了两方斗争的牺牲者,生死荣辱全系陛下的一句话……下官真替大人不值。”
宁如深简直听得心绪翻涌:
这挑拨,这拉踩,这感同身受,这雪中送炭!
他终于能够理解李无廷的兴趣了。当面听人叭叭这些,的确是相当精彩。
宁如深热切地追问,“那宝…孟大人有何高见?”
“这个嘛……”孟柯葆眼珠子转了转,似有了什么算计。随后压低声音道,“大人若有心,隔日不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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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一叙。”
他直起身装模作样地咳了咳,“正好下官府中有位名医,可以给大人看看身体。”
宁如深感激涕零,“谢过孟大人!”
…
目的达成,孟柯葆摇头晃脑地走了。
守在门外的严敏走进来,宁如深从床边探头,“人走了?”
“走了。”严敏忐忑地瞟了眼没有动静的屏风,“大人,您先穿衣……”
嘭!一声哀叫突然从外面隐隐传来。
话头被打断。宁如深:???
他心疑,“严叔,你去看看。”
“是,大人。”
严敏刚转过身,就看一道熟悉的人影像阵风似的卷进了屋里,顺手带上了门——
耿砚气喘吁吁地在宁如深床前站定,衣衫微乱,意犹未尽,“嘿。”
宁如深顿觉不妙,“……你怎么了?那声音是怎么回事?”
耿砚擦了把手上的泥,“我刚趴在隔壁院墙上,看见那不安好心的狗东西就心头火起,没忍住趁他经过时掀了片瓦下去,估计砸了个正着吧。”
宁如深张大了嘴:……………
随即他拍床怒道,“你在我府上砸人做什么!”
耿砚也怒,“都说了没忍住!假装是瓦片自己掉下去的不就行了!”
宁如深失声,“瓦片能自己掉下去吗!”
“你府上的瓦不是你说了算吗?”
两人正嚷着,便听孟柯葆的声音哀叫连连地朝这边返回来,“嘶!哎哟,宁大人——”
“先不说了,让我躲躲。”耿砚撂下一句,转头就往屏风后面钻。
宁如深来不及提醒,“等等……”
身影消失在屏风后。
下一秒就听一声受惊般的响嗝,“咯——”
宁如深:……
他正要说李无廷在后面,非不听。
但很快屋门便嘭地从外推开了。
孟柯葆捂着脑袋满头是血地走进来,维持不住刚才那副客套,几乎是按着火气看过来。
“宁大人,你院墙上怎么突然掉了片瓦下来?脑袋都给我砸破了,莫不是有人故意的!”
宁如深目露惊讶,又虚弱地咳了咳,“怎么会?咳咳咳……我府中下人都在前院,想来是那瓦片自己掉下去的。”
孟柯葆尖声,“瓦片能自己掉下去吗!”
“前几日府中进贼,把墙头爬松了。”
“………”
两人一上一下对视了好一会儿,屋里熏着药炉,孟柯葆失血的头渐渐眩晕起来。
宁如深还瞪着一双清润明亮的眼睛把他干瞅着,嘴上一个劲儿的“没事吧”,却完全没有让人来给他包扎或者请大夫的意思。
孟柯葆心头憋了一股气,暗骂:真是没眼色!活该被人当刀使。
“那下官就先回府,隔日静候大人到来了。”
他说完转身,嘭地关上了门!
·
确认人彻底离开后,宁如深起身穿好衣服。
屏风后微微一动。
李无廷这才抬步绕出来,身后还跟了个低着脑袋的德全和夹着尾巴的耿砚。
宁如深系着束带转头,绯红的衣衫松松地笼在肩头,乌发还顺着肩窝裹在衣襟下面,“陛下。”
李无廷嗯了声,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耿砚跟着跪下请罪。
“你先回去。”李无廷扫过他,顿了顿又道,“接下来,可能要委屈耿尚书几日了。”
耿砚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磕头谢恩。
宁如深在一旁觑着李无廷的神色。
暖黄的烛火下,那张沉冷俊美的侧颜似乎比往日柔和了许多。听这语气,对耿尚书的态度应该还不错?
宁如深忽而怔住:
难不成从一开始,李无廷就没打算让耿尚书来顶罪……
御书房里那一套套的,是在忽悠他呢?
正想着,视线中央的人便看向了他,“还有你——”
宁如深回神,朝李无廷懵懵地“嗯?”了声。
李无廷“嘭”地拍在他案头,沉声道,“方才那般待人,真是胡来一通!你好生反思两日。”
他说完袖摆一拂,大步出了屋门。
宁如深还没反应过来,又看跟在后面德全冲他笑嘻嘻地伸出兰花指一点,“宁大人,可真是胡来~”
说完也出了屋门。
宁如深:?????
待人都走了,他在原地站了几息。忽然目光一晃,在烛光幽微的案头瞟到一个物件。
他走过去一看,是枚通体莹白的玉扳指。
德全临走前那番挤眉弄眼蓦地浮出脑海。
宁如深捏着玉扳指在案前默然良久:
李无廷的“胡来”,莫不是“这事儿办得不错”的意思……?
9. 被绑着
翌日。
因传宁如深是替耿岳求情才受了迁怒,朝中循着口风,纷纷奏请将耿尚书革职下罪。
呼声之高,新帝李无廷准奏,下令将耿岳入狱听审。
…
宁如深任朝中风雨飘摇。
隔天依然风和日丽地出门去见孟柯葆。
他换了身绯色素面外袍,乌发随意束在脑后,身上不着修饰,一副病中简装的模样。
只拿了李无廷赐的玉扳指塞在腰间。
——那扳指大了一圈他戴不上,放屋里又怕被贼偷。干脆就让杏兰系了条缀子上去,随身携带。
收拾好后,宁如深钻上马车。
他拢了拢毯子,“走吧,去宝府。”
“……”啪!严敏一掸缰绳,自觉地朝孟府驶去。
·
两刻钟后,马车就停在了孟府后门。
孟柯葆先前特意叮嘱过宁如深,说两人见面的事不宜被外人知道,让他一路小心低调。
宁如深撑着严敏的手下了马车,看了眼荒无人烟的巷口,“这么低调,被埋了都没人知道。”
严敏惶恐,“啊呸!大人又胡说八道!”
他凑近了小声嘀咕,“况且,不是还有陛下知道?”
宁如深沉吟两秒,“嗯。”
如果李无廷做个人。
严敏叩门后,立马有小厮前来接引。
宁如深随人穿过后花园,只见一路山石琼木,比他的府上不知奢侈几何。他在心底暗自合计:
等事成,就把这些都抄了。
也不知道能修多少堤坝堰渠……
盘算间,一行人很快到了堂屋。
孟柯葆已经等在了那里,脑袋上缠了几圈白布,跟没事人一样恢复了一脸笑容,
“宁大人可来了。”
宁如深瞅着他脑门儿,失忆似的问候,“孟大人这是怎么了?”
“……”孟柯葆笑容颤了颤,几乎磨着后槽牙提醒道,“磕了,被那院墙——宁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
宁如深恍然扶额,“喔对,我府上进贼了。”
孟柯葆差点气厥:谁关心那个!!!
在人晕头转向间,宁如深已经相当宾至如归地吩咐府中小厮去给自己拿了软垫:
他可是受过杖刑的人,不能硌着。
软垫铺好,宁如深同缓过气来的孟柯葆落了座。他弱弱地咳了两声,开门见山,“孟大人那日说的事……”
“喔,是是是…我们是要说这事。”
孟柯葆屏退了下人,又让亲信守住门口,这才清了清嗓子道,“下官是怜惜宁大人,不忍看明珠蒙尘,特意为大人指条明路。”
宁如深洗耳恭听,“孟大人请讲。”
“大人如今失了圣心,朝中唯有一人可助大人重登高位……”
“孟大人是指?”
孟柯葆深深看来,“自然是,相爷。”
宁如深神色微怔,“崔相?”
“不错。有了相爷在背后指点,想必大人不日又可重获圣恩。”孟柯葆老神在在地端起茶盏,“当然,若是大人回了御前,也得记得报效相爷的恩情才是。”
宁如深听得惊叹连连。
他还是第一次听人把“安插棋子”说得这么有情有义。
“敢问孟大人,这是崔相的意思?”
“咳。”孟柯葆移开目光,“有下官替大人说情,相爷定会答应。”
宁如深唇张了张:敢情演了半天,是你自个儿想拿他去和崔郝远邀功呢。
他思绪一转,故作为难,“这……”
大概是看他犹豫,孟柯葆加重了语气,“宁大人可得想好了,你为耿尚书求情,在圣上眼里就已经是耿尚书一队的人了。”
他眯眼盯来,“如今耿尚书已经下狱,你说下一个会是谁?”
宁如深心说下一个不就是你们相爷么。
他瞥见孟柯葆换了边二郎腿,似透出几分急切,干脆就闭口不言,望向虚空,“唔……”
来吧,我们慢慢熬。
·
宁如深在堂屋里磨皮擦痒跟人打了一下午太极,左右就是不给个准话。
孟柯葆终于绷不住了,起身拍案:
“宁大人,你可差不多一点!好好的康庄大路你不走,莫不是还想两头倒?”
宁如深抚着心口,娇弱得不行,“唉…你这么大声我受不了。”
孟柯葆才是真的受不了了!
他目光左右一横,立即有亲信从两边站出来。
严敏眼看情势不对,想要挡在宁如深跟前,却被两名强壮的护卫钳住了胳膊。他急忙大呵,“你们想对大人做什么!”
孟柯葆冷哼,“放心,下官什么都不做。只是给大人充足的时间,一个人慢慢考虑。”
说完手一抬,让人将怒呵的严敏带了下去。
堂屋里只剩下宁如深一个人。
宁如深伏在椅边咳得梨花带雨,抬眸嗔怒般问,“大人这是何意?”
孟柯葆负手看向他。
跟前这道半伏的身形单薄伶仃,苏芳艳色的衣袍都掩不住那副病容,手腕间的血管清晰可见。
如此孱弱的身子,简直轻易就能拿捏。
孟柯葆放心了,转头出门前又看了他一眼,威逼利诱,“宁大人别不识好歹。否则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恐怕也没人能欣赏了。”
门嘭地一声关上!
…
门外,孟柯葆甩袖而去。
身旁亲信亦步亦趋地跟着,面带犹豫,“老爷,那好歹是朝廷命官,真这么关着?”
孟柯葆哼笑,“怕什么。若是拉拢不了,便索性除掉,以绝后患。”
亲信骇然,“若是被人知道——”
“蠢东西!就他那副身子,关上一天不吃不喝自己就撑不住了,也查不出端倪。到时候趁夜送回去,再推到新帝头上……”
孟柯葆得意:正好可以离间功臣和新帝。
“好好把人看着,看他松不松口。”
虽然他现在更倾向于把人除掉。
孟柯葆又按了按后脑勺:哎哟,可痛死他了……
这该死的宁琛,说不定真是故意的!
·
堂屋里,宁如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趴着。
难怪故弄玄虚地非让他来孟府。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倒是不担心严敏。孟柯葆的目标在自己身上,只要他一时不给准话,对方就不会拿严敏怎么样。
宁如深翻了个身望向顶格,一手搭在腹上轻点着。
已经让孟柯葆成功破防了,接下来该怎么走呢……
他想着想着就出了神。
思绪正游荡天外,突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落下——啪嗒。
宁如深翻身坐起:????
一枚小石子落到他脚边。
宁如深默了默,抬头往梁上一看。只见梁后刷地露出一双眼睛,暗中观察一般,“……”
两人一上一下对望了会儿。
拾一正思考着该怎么开口,就听宁如深语气复杂地轻叹,“你怎么到处偷?”
拾一,“………”
在尊严和使命之间抉择了两秒,拾一还是选择了后者,翻身轻巧地落了下来。
他一身轻便的黑衣,蒙了半张脸。
距离近了,宁如深才发现那双眼睛看着不过二十出头。他摇摇头:
年纪轻轻,做了这行……
“这里不是我家,你随便拿吧。”
“跟我走。”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宁如深像是没听清,“什么?”
拾一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干脆重复,“跟我走,带你出去。”
“……”宁如深看着他,眯了眯眼:嗯?
僵持了小片刻,宁如深转头往软垫上一摊,慢悠悠开摆,“不走。我哪知道你是好人坏人。”
拾一急了,“我当然是好人!”
“呵呵,大白天蒙着脸的好人。”
“……”
拾一顾不得,伸手要去拉他。
宁如深拢着袖子瞪过去,“我要叫人了!”
叫屋外那群坏人来救你吗!拾一急得额头冒汗,想拽他又不敢,“你…快些跟我走,我不害你!”
宁如深,“不说清楚我就不走!”
拾一咬牙,“别逼我!我誓死也不会出卖陛下的!!”
“……”
“……”
呵呵,果然。
短暂的死寂后,宁如深打心底赞叹,“陛下有你这样铁骨铮铮的下属,是他的福气啊。”
拾一缓缓蹲在了地上,心如死灰。
宁如深叹了口气,实在不忍心。伸手拍了拍蜷成一团的拾一,“放心,我可以假装不知情,不会说出去。”
拾一抬头,露了两只郁郁的眼睛出来。
宁如深起身揣起袖子,“走吧,不是要带我出去?”
一番思想斗争后,拾一转背蹲了下来。
接受了这道掩耳盗铃的提议。
宁如深往那背上一趴。正被托着站起身,他心头忽而一动,拍了拍拾一的肩,“把我丢去丞相府。”
前面的人疑惑地转头。
宁如深还在策划,“然后找个偏房,绑起来。”
拾一瞳孔微震,但还是迟疑回道,“先帝有口谕,除谋逆大罪,御林军和锦衣卫都不得入相府……”
宁如深都听得说不出话了。
那岂不是没法抄家搜证?
难怪李无廷拿崔氏这么棘手,原来是亲爹挖的坑。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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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御林军和锦衣卫不得入相府,关你一个做贼的什么事?”
“……”
拾一哽了良久,忍辱负重地低头,“您说的是。”
一盏茶的时间后。
宁如深稳稳趴在拾一背上,看着从身侧飞速掠过的屋顶瓦檐、偏巷小道,长发袖裳都被呼呼吹起。
他拍拍拾一,“对了,我那府中的管事……”
“会有人去偷。”
拾一说得顺口,说完两人都沉默了一下。
宁如深蓦然想起那日庭中,李无廷那句淡淡的“若为朕的刀,就要什么都能做”,没忍住感慨,“你还真是什么都做了。”
连贼都做。
下方的人身形猛地一个晃动。
宁如深,“怎么,你遇上气流也会颠簸?”
“……”拾一:?
·
相府位于京城最繁华的地段。
府邸规模宏大,守备更为森严。处处金瓦绿檐、穿山游廊环抱池岩,极尽奢靡。
拾一带着宁如深,轻巧无声地翻入了一处偏僻的院里,寻了个空屋将人放进去。
进到屋中,宁如深掩上门。
他四下一望,只见屋内堆放着一些不常用的杂物,靠墙还有几捆次等的柴火。外面的日光透过门扇投射进来,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
看上去基本不会有人过来。
拾一负手静立在一旁。
宁如深解了根捆柴的绳子,招呼拾一,“快,把我绑起来。”
“……”拾一走过去依言将他反绑了。
绑上了绳子,宁如深又上下打量自己一番,“你再帮我把这身衣裳撕开,撕成一条条的,弄得内个一点。”
拾一实在不知道“内个”是哪个。
但他自诩五好青年,断然做不出这种事,干脆给人解了绳子,“要不,大人自己撕。”
宁如深就自食其力地把衣裳撕开了。
他撕破衣服又让拾一把自己重新绑上,然后靠着柴堆坐了下来,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左右估摸着没什么要做的了,便对拾一道,“你走吧。”
说完闭上眼,头一歪。
拾一,“…………”
拾一转身要走,面前的人突然又刷地睁眼。
宁如深看向他,叮嘱道,“对了,你知道该怎么跟陛…你们匪首描述吧?”
以李无廷的才智,应该能懂自己的用意。
拾一将眼前的场景细细收入眼底,点了点头。
宁如深放下心来,再次闭上眼,头一歪。
门扇轻微一动,屋中眨眼没了人影。
…
御花园中,一树玉梨开得繁盛。
李无廷端坐在梨树之下,身姿雍容清贵。轩王李应棠则坐在他对面,别致地捏了把折扇。
德全在旁边伺候着两位爷用茶。
李无廷端起茶盏,“皇兄受封这么久,该去封地了。”
李应棠一派风流懒散,“不去。封地有宫里这么好的贡茶吗?”
“离京的时候拉两车走。你堂堂一个王爷赖在宫中不去封地,朝臣该怎么说。”
“本王管他们的。”李应棠嗤了声。
看李无廷目光直落在自己身上,他顿了顿,转而苦笑,“……崔家还没有解决,你要让我出京逍遥,只留你和母妃两人在京中?”
李无廷端茶的手定了一瞬。
他想起了李应棠的生母,淑太妃。
娴妃薨后,淑妃将他和年仅两岁的胞弟养在膝下;又在先帝驾崩后闭了宫门,青灯古佛。
早年那场腥风血雨的皇位之争恍如旧梦。
半晌,李无廷起身望向垂落跟前的梨枝。
簌白的一簇似娇弱地绽在枝头,沁香满腹,“朕会照看好母妃,崔家的事很快就能解决。”
李应棠闻言微愣,“你该不会是……”
李无廷没说话。
李应棠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凝重道,“你有几分把握?别忘了崔家那老贼还仗着有先帝口谕……”
话到一半,却看一道黑影落到两人跟前。
是天子直属的锦衣卫。
拾一认得轩王。他先向李无廷磕了个头,又向李应棠也磕了一个,“陛下,王爷。”
李无廷并不避讳,“说。”
拾一想起这跌宕起伏的一下午,“说来话长……”
李无廷眉心一跳,“那就长话短说。”
“是!”拾一忙简短回道,“人在崔府,被绑着。”
李无廷眸光沉了下来,“情况如何?”
拾一回想着临走前那幅场面,一丝不苟地描述道,“宁大人双手被缚,发丝凌乱。整个人歪头倒在柴堆旁,衣衫尽碎,堪堪蔽体……”
他想了想,郑重地加上结语,“好、好不可怜!”
10. 又被绑着
拾一说完,两人似都震住了。
李无廷冷然沉眉,眼底情绪不明。
倒是李应棠回过神后,没忍住把扇子一拍,愠怒道,“老贼怎敢!”
他怒完又反应过来,“……你进了相府?”
“是。”拾一不敢说自己是以贼的身份进去的,他磕了个头,“请陛下责罚!”
李应棠深觉棘手,“陛下。”
先帝口谕就是崔家最大的保命符。
崔郝远在外收拾得干净,罪证估计都藏在府中。就算暗中搜出什么,也不好光明正大地拿出来;若是没搜到暴露了身份,反倒让李无廷处于被动。
除非一击毙命,否则不可贸然出手。
李应棠正在心头犯愁,便听身侧传来一声,“无碍,不过是提早了一个时辰。”
拾一惊讶抬头。
却见李无廷面色已恢复如常。
清冷的侧脸映着背后大片簌白绽放的梨花,阳春时节透出一股肃杀,“锦衣卫听令,调锦衣北镇抚司——围相府。”
…
丞相府,偏房。
宁如深双手被缚在身后,靠着柴堆咸鱼摊。
这间房太过偏僻,一点动静也听不见。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只能看见门窗外的光线一点点变暗。
暮色将近。
宁如深动了动四肢,有点后悔:
衣裳撕太开了,扑扑漏风,现在他的身子就跟杀鱼的刀一样冷。
李无廷怎么还不来抄相府?
总不能抄家之前还要开个动员大会。
他独自捱了会儿,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动静。夹杂着细微的风声,直冲着他所在的屋子而来。
宁如深心头一动,抬眼望去。
下一刻,屋门被“哐”一声推开。
一名身着御赐飞鱼服的锦衣卫站在门口,凌厉的眉眼在落向他时似乎愣了一下,紧接着握了握绣春刀,大步走过来。
“北镇抚司指挥使尹照,见过宁大人。”
竟然是锦衣卫头头。
宁如深支着柴堆站起身。
他坐了太久,起身时还有些眩晕,垂头间乌黑的发丝滑落到身前,衬得面色更加苍白,“有劳尹指挥。”
尹照看得不忍,扶了他一把。
宁如深余光瞥见飞鱼服那厚实的布料,眸光似馋涎地动了动……
尹照,“……”
他将带来的披风给人一搭,“是陛下的吩咐。”
披风挡住了春夜潮冷的寒意。
宁如深往披风里缩了缩,有些意外,“多谢陛下。”
他又朝外望去,“其他人呢?”
“围了相府,在府外待命。”
尹照说着压下冷戾的眉,雷厉风行,“事不宜迟,我带大人离开。”
宁如深点头,又朝尹照示意自己腕上的麻绳,“尹指挥,这个。”
尹照利落地伸手扣上绳结。
宁如深,“帮我绑到前面去,记得把我磨的红印子露出来。”
“……”
尹照顿了顿,朝人投去一道饱含千言万语的目光,随后将那麻绳重新一绑,露出雪色中的一抹擦红。
他长臂伸过,捞着心满意足的宁如深飞速离开。
·
宁如深被带着一路穿过相府。
府中家眷、下人都吓得躲进了屋里,护卫则全部调去了府门外,路上几乎没遇到人。
临近府门,尹照将他放了下来。
两人远远站在一根院柱后面,尹照按住宁如深道,“先等等,一会儿再出去。”
宁如深转头,“怎么,我的出场有你的一些小设计在里面?”
尹照,“………”
尹照,“安静看。”
宁如深配合地朝府门外看去。
只见沉沉的暮色压着远处的天际,相府内外灯火通明。锦衣卫整齐列在门外,和府中护卫两相对峙。
崔郝远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尔等鹰犬,也敢围老夫的相府!可是忘了先帝口谕,想要欺师灭祖?”
宁如深觑向身边的尹照,添油加醋,“他说你是鸟狗。”
尹照瞥眼,一言不发。
府外的锦衣卫也一言不发,只握紧了绣春刀。
崔郝远见状怒道,“好好好…老夫就同你们耗着。今天便是禁军来了,也休想踏入这相府一步!”
话落,却听一道威严而清冷的声线从府门外响起:
“若是朕亲自来呢。”
整座府门前蓦地一静。
院柱后,宁如深微微睁大眼:李无廷?
透过层层护卫,只见一抹玄色的人影自锦衣卫之后现身,即使看不清神色,也依旧能感受到那慑人的气势。
竟是天子亲临。
崔郝远猛地震住,“…圣上!?”
李无廷负手立在前方,“崔相好大的魄力。”
“老臣不知圣驾亲临,望恕罪。不过——”崔郝远话头一转,“陛下这是何意?先帝早有口谕,除谋逆大罪……”
“崔相违背先帝口谕在先,那便一视同仁,概不作数。”
“老臣何时违抗过!”
李无廷目若寒星,“先帝口谕亲封的佐政大臣也敢绑,崔相眼中可还有先帝?”
崔郝远眼睛茫然地瞪大了。
先帝口谕亲封的,佐政大臣……?
…
宁如深迎着风吃瓜,眼睛吹痛了都舍不得眨一下。他吃得正欢,就听身侧落下一声“走”。
胳膊上一股大力传来,他被尹照飞身带了出去——
披风呼啦一响。
府门前的灯火映出了两人的身形。
李无廷正和崔郝远对峙,循着动静抬眼一望。
只见携风而来的人面如白雪,乌发凌乱。
玄色的披风虽遮住了身形,却依然在翻动间露出下方破掉的绯袍,细白的腕子已被麻绳磨得通红。
两人目光在半空相撞。
宁如深眸光湿润,眼尾烧红,看着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神色十分凄艳。
李无廷有一瞬震动。
虽然早听过拾一的回禀,却远不及亲眼所见的冲击。
他眉间难得染上了怒意:
杀人、掠财、谋害朝廷命官……崔郝远,还有什么不敢!
李无廷面色如霜,厉声道,“敢对朝廷命官动用私刑,崔相真是一手遮天!”
“………”
崔郝远看得呆住了。
他呆呆地瞅着宁如深,像是要把人瞅出朵花来,“不是、陛下,这人…宁学士?他什么时候来我府上的?谁用私刑了?”
李无廷看他还敢狡辩,冷笑道,“不是崔相用的,难道是他自己用的?”
宁如深正被护送回李无廷身边。
闻言垂头拉了拉披风,轻轻一抖。
崔郝远猛地觉出自己是着了道!
他目若泣血地盯向宁如深,仿佛在看仙人跳,“你…!好歹毒的心思!”
当朝唯一一位领“先帝口谕”的臣子。
三言两语让他“抗旨”的新帝。
好一出君臣相得!竟成了撬开他这铜墙铁壁的利刀。辩驳已无必要,崔郝远一口老血含在嘴里,一手指着这对君臣抖抖抖……
李无廷却不再看人一眼。只负手而立,肩宽背挺,似承载着头顶的暮霭云天。
他大掌一抬,“崔郝远目无王法,违抗皇命,罪同谋逆。”
“北镇抚司,拿人。”
哗啦,煞气凛然的锦衣卫一瞬冲入相府。
……
火光映亮了半边暮霭。
丞相府内惊唤哀嚎声一片,锦衣卫在府中毫不留情地翻找抓人。
宁如深裹着披风站在李无廷身后。
明炽的火光笼着李无廷冷硬的侧颜,他静静注视着相府,眼底似酝了团暗火。
“陛下息怒。”
德全觑着帝王的神色,轻声道,“崔相…奴才是说罪臣崔氏,虽然胆大妄为、犯下这等恶行,但总算是能凭此下罪了。”
李无廷冷意不减,“事到临头还想糊弄朕,朕看他崔家就没把朕放眼里!”
“哎哟,这不就被陛下收拾了?”
宁如深听着两人对话,频频侧目。
他看李无廷浑身散发着冷厉的气息,没忍住开口,“陛下,这里没有旁人了,还要做得这么真吗?”
真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啊……
冷凝的气氛一瞬被打断。
李无廷和德全转头看来。
李无廷顿了顿,像是没听懂,“什么?”
“臣知道陛下能懂臣的苦心。”宁如深欣慰地望向翻天覆地的相府。
一本本账簿被搬了出来;奢靡的金玉首饰散落了一地;尹照一刀抽在崔郝远老脸上,牵出一抹嗜血的冷笑……
欣赏完这副惩奸除恶大快人心的场面,他又朝李无廷凑了凑,将披风掀了个角,露出下面撕破的绯衣,
“也不枉我扯坏件衣裳,吹了一下午冷风。”
李无廷低头看着他。
宁如深说完对上那双沉静的眼眸,矜持地邀功,“这事,臣办得还不错吧?”
“………”
漫长的沉默后。
李无廷眼睫轻轻一动,“嗯。”
·
相府的收尾工作交给了锦衣卫。
宁如深随着圣驾回宫,说是要让他将事情再从头禀明。
圣驾直接去了御书房。
李无廷坐下后开始处理事务,宁如深衣裳还在扑扑漏风,先被带去了偏殿更衣。
前来伺候的还是上次的小榕子。
破掉的衣衫被褪了放在一旁,宁如深换上一身雪色云缎白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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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头束上腰带,那枚玉扳指也被重新塞入腰间。
小榕子眼尖瞅到,顿时把腰弓得更低。
心说宁大人哪里是御前失宠,分明很得圣心!
宁如深换好衣服将披风也一道披上,转身看小榕子快把脑袋埋到了膝盖,“……榕公公,你在捡东西?”
那脑袋摇如拨浪鼓,“没有没有…宁大人请。”
搞什么?宁如深眨了下眼,抬步去了御书房。
御书房中。
李无廷坐在御案后,依旧是那身玄衣。
宁如深拉了下披风,俯身要拜。却听李无廷抬眼说了声,“坐。宁卿受苦了,折腾不得。”
宁如深,“……”
上次这么阴阳怪气,还是在上次。
他掀袍在一侧矮榻边坐下,“谢陛下。”
李无廷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宁如深心头打鼓:按理说抄了崔家,李无廷心情应该很好才对。但他看李无廷心情似乎好得不纯粹,要好不好的。
就像李无廷现在的表情,要笑不笑的。
看得人坐立难安。
“陛下要听臣禀报什么?”宁如深开口破冰。
李无廷修长的手指搭着书页,点了点,“宁卿是自己跑去相府的?”
宁如深点头。
“衣裳是自己撕的?”
宁如深又点头。
“绳子也是自己绑的?”
“……”这倒不是。但宁如深已经答应不会出卖拾一,索性一并认下,“是臣自己绑的。”
至于锦衣卫是怎么发现的,他也不清楚。
“呵。”李无廷突然冷笑了一声,将书册一扔。他起身走到了宁如深坐的矮榻前,垂眸看过来,“自己绑的?”
“朕倒不知宁卿还有这种技巧。”
宁如深仰头对上那道目光,“……臣是有些天赋异禀。”
李无廷视线顺着他的五官一路往下,落在那截纤白的脖颈上,小巧的喉结似紧张地颤了颤。
李无廷忽地伸手——
咻,披风的系绳被一把抽掉。
银丝暗纹的玄色披风自宁如深肩头滑落一半,缠搭在雪色的外衫上。
李无廷将系绳扔在一旁矮几上,好整以暇,“绑。绑给朕看看。”
宁如深,“………”
他看了眼系绳,又看了眼李无廷,“其实——”刚动了动唇,拾一的身影又浮现出他脑海。
他想起拾一蜷成一团的样子……
想起拾一那双二十出头的大眼睛。还这么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
宁如深润了下干涩的唇。
随即硬着头皮拿起系绳来,“是,臣这就绑给陛下看看。”
…
李无廷站在他跟前无声看着。
德全不敢出声,内侍宫女也不敢出声。
御书房里一时只有宁如深翻来翻去折腾的细微声响。深色的系绳缠着手腕,穿来绕去就是松松垮垮,不得要领。
宁如深绕了半天,都快翻出花绳来了。
左右绑不牢实。
正当他拽着系绳的一头琢磨着该从哪儿下嘴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拽着绳头一拉——
“唔…”绳圈一瞬收起,倏地缚住了他的双手。胳膊被扯过,悬在了半空。
修长如玉的手指猝然一弯,映着光有些晃眼。从手腕到袖摆都是一片霜白,更显得腕间那抹残红刺目而暧昧。
玄色系绳自他手腕一路缠过指缝,勒出一道浅印直没入李无廷的掌心。
宁如深抬眼看去,正对上李无廷那张清俊冷峭的脸,
“宁卿可是需要搭把手?”
一截流苏正好从李无廷掌心虎口处耷下。
宁如深感觉手心被流苏拂着,手指又碰到了李无廷的,一片温热。
他稍稍动了动手腕,点头夸赞,“陛下这一搭,搭到臣心坎里去了。”
李无廷不冷不热地哂了声。
两人正维持着这个微妙的姿势,突然听见御书房外传来明朗的唤声:
“皇兄!过几日的春狩,臣弟也想去!”
轩王的声音跟着撵过来,“景煜,不可大呼小叫、狼奔豕突,陛下在忙正事!还有本王也想去……”
两人转瞬就撵到了门口,话音一止。
宁如深感觉腕间力道似轻晃了一下,他循着声音转头看去。
安静的空气中,几人目光交错。
李应棠看着御书房里的情形,眨了眨眼。
六岁的李景煜也眨了眨眼。
宁如深双手悬在半空,尽量自然地开口,“微臣见过两位王——”
下一秒,李应棠便一把捂住了李景煜的眼口,携着人速速退去,“走了景煜,别看、别看…你还小。”
李景煜,“唔唔唔嗯嗯嗯唔唔!”
李无廷,“………”
11. 春狩
攥着系绳的力道一松,宁如深忙收回手来。
李无廷对着门口冷声,“回来。”
外面静了静。
李应棠又捂着李景煜小心地探出头。
李景煜“唔唔嗯嗯”地挣开那只大手,露出两只单纯明亮的眼睛来:?
李无廷没有说话。
宁如深起身行了个礼,“臣宁琛见过轩王殿下,景王殿下。”行礼间,他双手还铐在一起。
感觉像是在拜年。
李应棠看得一言难尽。
很快一只手伸了过来,修长的手指穿过绳扣轻轻一勾,宁如深腕上紧箍的系绳便倏地松开。
李无廷收回手。
宁如深忙将系绳扒下来,又拉了拉快要滑下肩头的披风,“谢陛下。”
李无廷坐回案后,将此事翻篇,“何事?”
李应棠顺着台阶说道,“几日后的春狩……”
他刚换口气,李景煜又瞅向了宁如深,“皇兄为什么要把宁大人绑起来?”
屋中三人,“………”
宁如深喉头一动:小王爷,读一下气氛。
李无廷默了下,还是没忍住,“不是朕绑的。”
李景煜新奇,“不是皇兄绑的,那是宁大人自己绑的?”
“……”
这话听着相当耳熟。
宁如深飞快地揽下,“是臣自己绑的。”
李应棠赶忙用哄小孩的口吻止住李景煜,“好了好了,你听是他自己绑的,别问了。”
宁如深,“………”
你也少说两句。
大概是觉得再继续这个话题只会越描越黑,李无廷指尖点了下桌面,“想去春狩?”
李景煜立马姿态端正,“是,皇兄。”
“臣也一块儿去,正好赶在去封地之前。”李应棠说,“况且崔郝远虽已被下狱,但还剩下些暗地勾结的魑魅魍魉……臣帮着收拾收拾。”
“春狩的事随你,崔家朕会处理。”
李无廷说着停顿了下,“该赏的赏,该罚的罚。”
宁如深脑中浮出一根撑衣杆。
那头的目光忽然若有所觉地落在他身上,“宁卿在想什么。”
宁如深飘忽脱口,“宝可梦被收了吗?”
“……”李无廷像是反应了两秒,“嗯。”
李应棠:???谁?
“那就好。”火锅之仇已报,宁如深干脆请辞,“如果没事,臣先告退。”
李无廷朝他抬了抬下巴。
宁如深同两个王爷行过礼,转身朝门外走去。披风的系绳被抽走,他只能一手拢着领口,半截胳膊都露了出来。
正走到门口,突然被叫住,“宁卿。”
宁如深抓着领口转头,“陛下?”
李无廷的目光隔着大半个御书房落在他身上,“几日后的春狩,你一同随驾。”
宁如深,“……”
他这副身子能去充当什么角色。
猎物吗?
他默了默,“是。”
将要退出御书房时,身后又传来李无廷一声随口吩咐,“去重新拿件披风。”
·
宁如深从小榕子那里取了件披风。
暗金刻丝苏芳色,比他常穿的绯衣更为明艳几分,拢着雪色的内里。
小榕子领着他穿过御花园,奉承道,“大人真应了那句‘积石如玉,郎艳独绝’。”
宁如深正在琢磨回府吃什么,“积食倒没有,狼咽我尽量别。”
小榕子,“……”
两人走过那片繁盛的梨木林,德全忽然从后面撵上来,“宁大人留步!”
宁如深转头,“德公公?”
德全几步小跑到他跟前,又饱含深意地笑了笑,随后示意一旁的宫人将手里的东西往宁如深怀里一塞——
簌,几枝粹白的玉梨花落入臂弯。
宁如深,“?”
德全兰花指点了点,“大人上回不是说喜欢着那棵玉梨树?咱们圣上向来是赏罚分明,这不,奴才斗胆给大人讨了个赏~”
“……”宁如深蓦然想起给自己选的埋尸地。
他颇有些微妙地看了眼怀里的梨花,轻声道,“多谢陛下恩典,多谢德公公惦记。”
德全拂尘一扬,“大人谢过陛下就好~”
宁如深便向着御书房的方向行了一礼。
德全抬眼看过去。
却见大片梨花树间,宁如深乌发红氅,怀抱玉梨枝侧身而立。几片白玉花瓣点点落在红氅肩头,白纻春衣,新雪初霁。
他脑中猛地跳出那句:
谁料红尘里,能逢白玉郎。
德全不禁心叹,宁大人啊,可真是……
一声叹息还未落全,又看遥遥行礼的人似嘴唇翕动,喃喃有词。
宁如深望向御书房,“其实臣也喜欢珍珠玛瑙……”
德全,“…………”
·
告别了欲言又止的德全,宁如深走出宫门,宁府的马车已经候在外面。
驾车的是府中的小厮元柳,“大人!”
宁如深问,“严叔呢?”
元柳回道,“严管事喊破了嗓子,杏兰姑娘让他留在府里。”
宁如深顿时紧张,“怎么回事,孟府对他用了刑?”
元柳摇头,“严管事在孟府被贼人掳走,喊了一路的救命。”
宁如深,“……”
他登上车轻叹一声,“没事,回府。”
马车回了宁府。
刚到府门前,隐隐听到一阵争执。
宁如深掀开车帘一看,就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立在门口,而他对面是扯着嗓子“嘶嘶”说话的严敏。
见他回来,严敏立马嘶声道,“宁大人!这里有个可疑的生面孔,非说是你的护卫!”
拾一背着个大包裹看过来。
宁如深吸了口气,“你怎么在这里?”
拾一一本正经,“陛…首领说这事儿我办的不错,赏了我块布打包裹,让我以后都跟着大人你了。”
“……”
宁如深眼神复杂:你这是被打发走了啊。
他没忍心拆穿真相,拍了拍拾一的肩,转头让严敏收拾一间屋子出来,“从今天开始他就是我的护卫,叫…小石子。”
拾一眨了下眼睛。
严敏惊讶,“大人从哪儿找的护卫?”
宁如深抱着梨花枝走入府门,“从附近的人里随便摇了一个。”
严敏:???
…
相府被抄了一夜,老底都翻出来了。
第二天上朝就有了结果:
右相崔郝远贪赃枉法、私吞国库、结党营私、草菅人命……桩桩罪证悉已确凿,不日问斩。
崔家直系流放北疆,旁系以行论罪;合谋者如孟氏,尽数下狱待审。
户部尚书耿岳渎职,贬去工部都水司。
大学士宁琛协查有功,重回御前……
一夜之间,朝中形势便大为逆转。尤其前些日子传言“失了圣眷”的宁大人,这下又成了御前红人。
而旧太子党一派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随着崔家倒台暂时低调了下来。
但众臣并没有多少时间来仔细琢磨,因为马上又要迎来另一件大事——
大承朝一年一度的春狩。
·
春狩日当天,宁如深收拾了个小包袱。
拾一同他说,最好带一套轻便的骑装,换洗的衣物也带上。春狩短则几日,长则半月,什么情况都可能有。
宁如深收好便去往宫门外。
时辰一到,浩浩荡荡的春狩队伍就穿过大半京城,在满城百姓夹道间向着郊野出发。
这一路很长,基本是武将骑马,文官乘车。
宁如深被颠得头晕目眩,脸色苍白。
就在他认真思考着这条路是不是通往他人生终点的时候,马车终于一刹,长长的车队抵达了春狩围场外面。
一下马车,他云里雾里差点一脚踏空。
缓神间,一阵嗒嗒马蹄路过他跟前。接着停了下来,李应棠的声音从上方响起。
“宁大人可是身体不适?”
宁如深抬眼,看李应棠正高坐马上,一身白色骑装,相当英姿飒爽。
他气若游丝,“晕车。”
李应棠乐了声,“那没事,好生休息。”说完又策马而去。
四周还停着不少马车。
宁如深刚缓过神,转头却正对上几名同僚看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一触即离,三三两两地移开。
宁如深收回视线拍拍心口:还是晕车,呕。
…
围场很是辽阔,放眼望去与天相连。
背后是茂密的山林,还有一条清澈的河流汩汩穿过。
供天子百官休息的帐篷很快被侍卫搭好。除了圣上和王爷有单独的营帐,其余朝臣则按官职共用一顶帐篷。
宁如深正拎着包袱四处打量,耿岳便带着耿砚过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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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的事,承宁大人厚恩。若是不嫌弃,此番春狩就同我们一道?”
耿岳拍了下耿砚,“帐篷那些,让犬子来收拾就好。”
宁如深欣然应下,“好,那先谢过犬子。”
“……”耿岳。
耿砚差点掐死他:哪有管别人儿子叫犬子的!?
好在耿岳并不介意,寒暄了两句很快又被别的同僚叫走,只留下咯咯磨牙的耿砚。
“走,带你去帐篷。”
两人进了帐篷放好东西。
耿砚看了他一眼,“你还是换身轻便的装束。这会儿虽然不会正式围猎,但估计有驰逐、投壶,提前博个彩头。”
宁如深拆着包裹,“我一个都不会。”
“不会也换上。”耿砚说着出了帐篷,“我先去外面瞅瞅。”
待人走后,宁如深便换上了那身骑装。
他从穿过来之后一直身着宽袖长袍,这还是头一次穿回轻便贴身的衣服。
袖口裹着手腕,裤筒扎入长靴;绯色的上衣束进深色的腰带中,勒出一道漂亮的腰线。宁如深将长发束在脑后,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来。
他换完神清气爽地掀开帐篷走出去。
一出门,远远就看见那顶明黄色的主帐。跟他隔了段距离,中间却并无遮挡。
李无廷正站在帐前同侍卫吩咐什么。
旁边还站着德全和尹照。
宁如深见李无廷着了身玄色骑装。
虽然看不太清楚,但依旧能感受到那高大紧实的身形,肩宽腰窄,无可挑剔。
显然是勤于锻炼的。
他正明目张胆地望着,那头的李无廷突然顿住,接着目光一转精准地朝他落过来。
宁如深,“……”
他是该远远行一礼,还是假装不经意地移开视线?
手指刚要抬起,另一头忽然传来一道年幼的声音,“宁大人。”
宁如深转头,只见半大点的李景煜正带着宫人走过来。
“臣见过景王殿下。”
“宁大人免礼。”李景煜顺着他刚才的视线探头望了望,“宁大人可是要去皇兄那里?”
宁如深摇头,“陛下没有召见臣。”
李景煜想了想又问,“那宁大人手腕上的伤好了吗?”
宁如深微微动容,“谢殿下关心,已经好了。”
李景煜老成地拍拍他,“甚好,以后不要老是绑着自己。”
宁如深,“…………”
身后宫人目光震惊。
李景煜补充,“除非是皇兄要求。”
宁如深唇一颤,轻声道,“小殿下,快别胡说了。”
…
另一头,主帐前。
李无廷收回目光,转头叫上德全和尹照,“同朕走走。”
德全习以为常,“是,陛下。”
营帐背后有一条河,河水清澈见底,哗哗穿过山石,映着头顶的日光。
早些年,众皇子年幼。
随先皇春狩围猎,常在这河畔牵马笑闹,意气风发,立下赌约看谁猎得多。
一晃多年,时过境迁。
德全觑着李无廷的神色,活跃气氛道,“这回还是景王殿下头一次来。奴才刚看殿下年纪虽小,却举止有度、透着英气,想必日后也是文武全才。”
李无廷神色柔和了些,嗯了声。
刚才那幕晃过,他又想起另一个人来。
一身绯红的骑装,长发束在脑后,倒是跟平常相当不同。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李无廷在河边负手站了会儿,随后调转脚步朝营地的方向走,“回吧。”
主帐众星拱月般地安扎于中央。
从这处河岸回去,还要绕过其他营帐背后。
李无廷刚走近最外侧的那处帐篷,便听几道声音出了帐篷往河边去,话中夹杂着“宁琛”二字。
他脚步停了下来。
“宁琛倒是又重回御前了……”
“有一身媚上的本事,爬得能不快?没看连两位王爷都对他青眼有加。”
德全心头一跳,忙觑向圣上的神色。
却看李无廷侧颜沉冷,神色未明。尹照也一言不发地立在一旁,手握绣春刀。
那声音还在不断传来,大概是仗着此处偏僻,肆意中渐渐带出几分狎昵:
“说到媚,嘿…看到宁琛那身了吗?”
“看到了。别说,平时看他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这官袍一脱、勾腰束腿的,啧…不知道得有多带劲儿!”
12. 啪嗒
话音夹着狎亵的笑渐渐远去。
帐篷背后一片死寂。
德全直渗冷汗:身为朝中重臣,竟敢如此谈论同僚。甚至还攀扯上了天子和两位王爷……简直是下流又放肆!
他偷偷往身侧看了眼。
却见李无廷眼睫低垂,唇线锋锐。在原处站了两秒,随即抬步往回走,什么也没说。
德全心头打鼓:这是不追究了……
刚走出两步又听得一声,“可辨得?”
“是。”另一道利落的声音回道。
德全愣了下,反应过来这是在问一旁网罗情报的锦衣卫指挥使。
尹照从容不迫,“翰林院侍讲卢章,修撰龚桧林、谭烽。”
李无廷穿过草地走回主帐,“嗯。”
…
围场中央的空地上。
侍卫们正在搭建驰逐、投壶的场子。
宁如深溜到围栏边,找耿砚一起凑热闹。身后还缀了个没事干的小王爷李景煜。
他溜过来,“小犬。”
“你他——”耿砚冒着火一转头,差点噎住!他忙行礼,“臣见过景王殿下。”
李景煜摆手,“犬大人免礼。”
耿砚:。
宁如深轻声,“殿下,这位是耿侍郎。”
李景煜若有所思:是叫耿犬。
这会儿人多耳杂,宁如深俯身叮嘱道,“小殿下,‘绑起来’的话题不要再提了。”
“为什么?”李景煜眨眼。
宁如深忽悠,“涉及陛下的私事。”
李景煜点头,“好。”
两人扒在围栏边,很快李应棠也寻了过来,“景煜,你在这儿。宁大人也在,你们在聊什么?”
李景煜讳莫如深,“在聊皇兄的私事。”
李应棠:???
“……”宁如深跳过这个话题,“轩王殿下。”
李应棠看着他,张了张嘴又闭上,最后掏了把扇子出来哗哗扇风,不再说话。
三个人都扒在了围栏边。
宁如深一身绯红骑装,身段挺拔,腰细腿长。明艳又灼人,本就很惹人注目。
这会儿身边多了两尊大佛,顿时吸引了更多视线。
然而视线中心的本人并没有察觉。
宁如深还挂在围栏上,思考着自己待会儿该怎么混。
耿砚看不下去了,捅了他一下,“你收敛一点,别太出风头。”
宁如深从思绪中抽回神,“我?哪里??”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完全是一条挂在围栏上的咸鱼!
耿砚看他毫无自觉,恨铁不成钢道,“春狩是百官各凭本事在陛下跟前露脸的时候。要是有人能在一会儿的驰逐、投壶上赢过你这个御前红人……”
宁如深没忍住,“他也好意思?”
耿砚,“……”
隔了不远的李应棠“吭哧”漏了声笑音。
·
场地搭得很快。
搭好时日头斜照,太阳还没下山。
圣驾从主帐一路到了看台,李无廷一身骑装英姿勃然,端坐在主位之上,帝王贵气中多了几分利剑出鞘般的凌厉肃杀。
宁如深远远看着,忽然想起李无廷虎口、指节处都有剑茧。
在御书房里扳他脸那次蹭得他一阵刺痒。粗粝而干燥,像是经历了长年累月,积累成一身武艺。
在他思绪飘忽间,场中礼乐已毕。
百官分文武比试。
宁如深收回神,看一群人跟鲤鱼争饵一样噗通噗通往上涌,顿时放下心来。
这么激烈,轮不到他。
一颗心还没落地,忽然听有人朗声,“听闻宁学士君子六艺样样精通,请邀一试!”
宁如深:?
他微微睁大眼:还真的有人好意思!
众人的视线瞬间集中到他身上。
他循着声音一看,就见三名年轻官员站在场中,为首的人似冲他扬了下嘴角,有点不怀好意的味道。
卢章拱手“礼让”,“驰逐或是投壶,由宁学士来选就行。”
众目睽睽之下。
宁如深的唇动了动,茫然中透出几分局促……
卢章心头得意,翘首静待。
宁如深默然了好几秒,局促地转头向耿砚求助,“他是?”
卢章:……
众人:…………
耿砚不忍直视,“你在翰林院的同僚,卢侍讲。”
看台上。
德全对李无廷笑道,“看来宁大人这脑袋还没治好。”
李无廷垂眸看着场中闹剧,轻轻哼笑了一声。
场中,宁如深向卢章告了声罪。
他品着这有备而来的情形,扫过卢章几人的身量,片刻笑了下,“那就驰逐吧。”
话落,场中安静。
卢章几人面有惊怔。
宁如深已经转过身去挑选马匹,他摸摸找找寻了匹最温顺的马,心头呵呵:
以为他一定会选投壶吗?
都是文弱身子,一起下地狱吧。
…
几人很快挑好马匹。
大承非军用的马匹都没有配备马具。
宁如深坐在马背上,不但脚下悬空,还被硌得慌。他心头有些发虚,攥着缰绳绷直了腰身,两条长腿紧紧夹着马背。
束起的长发晃过后腰,发梢擦着凹陷处。
乌发红装,煞是惹眼。
隔了不远,卢章、谭烽三人的目光频频落向宁如深那截瘦腰和夹紧的双腿。
彼此交换了个模糊暧昧的眼神。
随后卢章故作正经地收回视线,“请。”
·
看台居高临下,能将场中情形一收眼底。
德全眼尖地觑到了那几人视线,在心底呸了一声:下作的东西,你们也配!
他呸得真情实感,脑袋都探出去半分。
李无廷瞥见,额角一跳,“……德全。”
德全一下清醒了,抬手掌脸,“奴才失仪!”
“又在瞎琢磨些什么?”
“唉,奴才这不是担心宁大人嘛~”
德全琢磨着圣心,将话题往那场中乌发绯衣的身影上一带,“驰逐要求每人绕场三圈,率先回到终点者胜。宁大人这身子哪经得住颠磨?”
一声哼笑落下,“担心他?你见他哪次让自己受过一丁点苦?”
德全愣了愣。
嘭!恰此时场中擂鼓声一响。
李无廷视线移过去,“看着吧。”
…
场中,三道身影已飞冲了出去。
宁如深高坐在马背上,看着前方绝尘而去的背影,不紧不慢地绕着场边踱步:
你们自己颠着吧,他慢慢溜达。
他姿态之闲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替圣上巡视疆土。
倒显得前面殚精毕力、狂奔猛冲的三人有些滑稽。
场地很大,跑完一圈也要好些时间。
卢章憋着一口气冲完了一圈,几乎被颠散架。
他一抬头发现宁如深居然在慢悠悠地遛马,顿时起了股火。距离拉近的几息间,他念头一动,一蹬马腹猛地贴近宁如深的马,装作偏道蹿了过去!
宁如深本来在岁月静好地遛马,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迫近的马蹄声。
他转头,就看卢章骑着马直冲他而来。
宁如深心头一跳,拉着绳闪避。
眼看两匹马要擦上,一枚小石子突然从旁飞弹而出,直击在卢章那匹马的后腿上:啪嗒!
咴儿——那马吃痛转向,避开宁如深的马狂奔了出去。
与此同时,宁如深的马也猝然受了惊,抬起前蹄一阵嘶鸣。
宁如深一下被高高驮起,惊得一把抱住了马脖子,双腿紧夹着马身,绯红的衣袍迎风翻扬。
场外传来几声惊呼:“宁大人!”
正高悬空中,一道人影突然落下。
天子直属的锦衣卫尹照一把拽住缰绳,惊马安然落地,踏了几下马蹄。
宁如深堪堪定下神,“多谢尹指挥。”
尹照只道,“不必谢我。”
嗯?宁如深还没回过味来,又听前方传来惊慌的呼叫。他朝前一看,就看卢章像只颠簸的破气球,被马驮着撒蹄跑向远处。
“……”
场中马匹受惊,比试被迫中止。
卢章三人站在台前向李无廷请罪,宁如深一并站在旁边,还在回味刚才那声“啪嗒”。
家贼也来了吗?
在他琢磨间,只听李无廷开口,“事出突然,不怪你们。”
卢章几人松了口气。
下一刻,又听上方道,“朕看你们御术了得,可为楷模,特许你们重新比试。二十圈后决出胜负,以便供同僚学习观赏。”
“二……”卢章腿一软,差点跪下。
李无廷,“宁琛惊马受伤,取消资格。”
宁如深从回味中抬头:嗯?
李无廷沉声,“还不回御前当值。”
“……”宁如深张了张嘴,“是。”
·
卢章三人如丧考妣地去跑马了。
宁如深走上看台,站到李无廷侧前方行礼,“臣谢陛下体恤。”
还好没连他一起“特许”。
不然二十圈下来,大腿都要褪三层皮。
李无廷扫来一眼,“嗯。”
他没有别的吩咐,宁如深就在旁边待命。
站立间,大腿被磨到的地方有些刺痛,后腰以下也被颠得酸软。宁如深动了动腿,又揉了揉腰,整个人在旁边磨皮擦痒。
李无廷余光被他晃得恼火。
指节叩了下桌案,“赐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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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旁就有张矮凳,一般是侍奉君王的臣下或妃嫔坐在那里。李无廷还没有妃嫔,宁如深便在凳上坐下了。
这个位置距离李无廷很近。
他甚至一转头都能碰到李无廷的膝盖。
场中的比试还在继续,李无廷目视前方,端正地坐在位上。
宁如深在旁边待了会儿,又想起那声“啪嗒”来。他酝酿了几息,准备假装不经意地替人邀个功。
“说起来…方才马匹差点受到冲撞,不知道哪来的小石子救了臣。”
上方的李无廷看了过来。
宁如深不好戳得太破,转头望向场中嘀咕,“不像是尹指挥,会是谁出手相救呢?”
“……”
脸颊突然被一只大掌钳住,转了回去。
“唔…”宁如深抬眸对上李无廷垂眼而来的视线,只觉那双深邃的瞳底眸光犀利,烁如寒星。
李无廷细细看过他,“宁卿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为周围的人邀功了?”
哪怕无关自己的利益。
为耿家,为拾一。
拉近的距离间,气势更为慑人。
半晌,宁如深动了动被挤出的鱼嘴,“从…他们变得争气开始。”
李无廷,“………”
·
首场比试没过多久便结束。
李无廷起身离开了看台,宫人侍卫们一道跟随离开。
圣上一走,场地周围的众臣也纷纷散去。
宁如深下了看台,四下望了一圈。天色将晚,斜阳在场地上牵出了长长的影子,而三道骑马的身影还在破败不堪地颠簸。
尹照抱着绣春刀站在一旁奉命监督。
宁如深走过去,“多少圈了?”
尹照,“十二。”
宁如深惊讶,“这么久了,才十二圈?”
尹照,“中途我看投壶去了,没数。”
宁如深,“……”很上道啊朋友。
告别了尹照,他回了帐篷。
折腾了一下午,宁如深回去就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等他洗完出来,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四周点起了火,侍卫三两巡视着。
宁如深想了想,还是去了一处安静人少的地方,朝着夜色里试探地唤了声,“小石子?”
暮色中无人应答。
宁如深又俯身捡起一颗石子,啪嗒。
隔了两秒,拾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跟前,“有什么事?”
……果然是跟来了。
宁如深暗叹一声,“惊马的事多亏了你。你怎么跟进了春狩围场?私人护卫能进来吗?”
拾一答道,“不能,但锦衣卫都认得我,我进来时没人拦着。”
宁如深琢磨:喔,还没人知道你被打发走了……
拾一又说,“况且首领说,让我跟着你。”
“……应该不是指这种‘跟’。”
宁如深头疼于他的实诚,“算了,你先回去吧,别被人……”
话到一半,突然就看拾一瞳孔微震。像是想要溜走,但出于天性又被钉在了原地。
宁如深若有所感,心头一跳。
下一秒,身后传来了李无廷的声音,“宁卿是在同谁说话?”
“……”
他正站在帐篷一侧明暗交界的地方。
宁如深转头看去,只见李无廷带着德全和一队侍卫站在跟前。
他难言地动了动唇,而李无廷目光一侧,已经看到了他身后让出的拾一。
三人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场面一下有些沉默。
宁如深站在中间,只觉人生难得有这么尴尬的时刻——
前老板、现老板和被“辞退”的墙头草头一次聚在了一起。
最尴尬的是,他们该不该点破相互之间的关系?
可一旦点破了,李无廷派锦衣卫天天丢他石子的事……
拾一欺上瞒下两头倒的事……
他御书房里自取其辱的一通表演……
就全部都要被大喇喇地遛出来鞭尸。
很明显其他两人也想到了。视线交互间,谁也没来破冰。
李无廷沉沉看向他,一言不发。
拾一用上了“呆遁”法,垂着脑袋装傻。
宁如深吸了口气,决定给各自留点尊严,维持这份看破不戳破的关系,
“回陛下的话,是臣的护卫小石子。”
李无廷默了两秒,“嗯。”
连问都不多问一句,看样子是认同了他的决定。
宁如深配合到底,“好了小石子,你先回去。”
拾一行了个礼,转头要走。
正在这时,尹照数完圈子来向李无廷复命了,“陛下。”他转眼看到拾一,又握着绣春刀上下打量一眼。
“喔,拾一,你也来向陛下复命?”
13. 皇兄呢?
尹照问完,却发现没人说话。
被点到的拾一身形有一瞬晃动。似乎好想逃,却逃不掉。
尹照冷眉微蹙,这是怎么了?
宁如深实在顶不住,刚要硬着头皮开口,就听拾一憋红了脸震声道:
“指挥认错了,属下…属下不是拾一!!”
宁如深,“………”
走出万里,归来还是漏勺。
对面李无廷的脸色已经黑了一半,他捏了下眉心对尹照道,“你先下去。”
尹照点了点头,不明所以地走了。
场中又只剩下他们三人。
宁如深轻叹,“你也下去。”
拾一磕了个头,飞速消失在夜色里。
掩耳盗铃地各自支开了锦衣卫,宁如深和李无廷面面相对,无言了几秒。
宁如深抬眼,“臣……”
“晚膳用了?”话音同时响起。
宁如深愣了下,“还没。”
他刚沐浴完出来,头发都还未干透,披在身后仅着了一身皑白的单衣。
李无廷视线落下。
看人眸底好像还氲着水汽,襟口被洇出了一片水痕。夜里凉风习习,裹着青草和一点点水露的气息。
他收回目光,转身离开,“嗯。”
“?”宁如深被他嗯得没头没尾。正站在原处打量着李无廷宽挺的背影,就看德全扭头朝他挤挤眼睛,用口型道:
陛下召你用膳呢。
宁如深:……??
李无廷召他一起用膳,很可能是出于打破僵局的目的随口一提。
但他却不能随随便便地去。
宁如深回帐篷里披上官袍,束了下头发,准备出门时正好碰上兴高采烈的耿砚。
耿砚,“走,吃烤兔子!”
宁如深摇头,“我就不去了。”
“……怎么,你不吃兔兔?”
“陛下召我用膳。”
耿砚面色一扭,拍了拍心口来回念叨“平常心、平常心”,随后转头和宁如深一同出了帐篷。
天子和群臣都在帐前用膳。
帐篷面前的空地燃了篝火,天子位于正中央的主位,其余臣子则在旁边的火堆围坐。
两人一路往那边走,耿砚说,“对了,我刚看见卢侍讲、龚修撰、谭修撰三人回来了。四肢都被磨开叉了,估计大半个月起不来。”
宁如深唔了一声。
二十多圈,能不开叉吗。
耿砚又悄声问,“你惊马的那一下,该不会是他们故意的?你说是不是陛下看出来了,给你出气呢?”
宁如深听得一言难尽。
李无廷干嘛要给他出气。
一个月前他甚至打算让自己出不了气。
“是不是故意的不知道。”
宁如深看向前方隐隐透出的篝火火光,“但估计是犯了什么别的事。”
李无廷罚人,向来是不动声色。
·
到了篝火前,李无廷已经落座。
火堆上烤着滋滋冒油的山鸡和羚羊,在噼啪作响的火光中泛着金黄的色泽。
李应棠和李景煜也坐在一侧,德全跟宫人们伺候着几人用膳。
宁如深上前行了礼,便被赐座另一侧。
刚坐下,立马有宫人拿了碟子和小刀过来。他一句“谢”还没来得说出口,就看对面的德全朝他一个劲儿努嘴:
干嘛呢,还不快给陛下切?
宁如深,“……”
他一手拿着刀,向李无廷请示,“臣来为陛下切肉。”
李无廷侧头看了他一眼。
暖红色的光晕笼着李无廷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年轻的帝王端方威严,面上丝毫情绪也未泄露,“嗯。”
宁如深就转向了跟前的烤架。
烤山鸡已经被轩王和景王分食得七七.八八,他只能拿刀对准了烤羚羊,贴着焦黄的肉一阵划拉。
羚羊肉厚而紧实,宁如深感觉自己都快在表面刻出花来了,也没能切下一块肉。
他正划来划去就听李无廷开口,“黥刑?”
“……”手一抖,刚好片下一块来。
宁如深将那片天选之肉恭敬地盛到李无廷跟前,“杀千刀。”
李无廷,“………”
李无廷一时没动,宁如深就着这个姿势端了几秒。对面李应棠生怕还有什么不下饭的词冒出来,开口道,“宁大人手还伤着?”
“嗯…”宁如深低眼瞥见自己手心的红痕。惊马的时候他死命扯着缰绳,勒出来的。
“谢王爷关心,一点皮外伤。”
手中的盘子忽然被端走。
李无廷语调淡淡,“宁卿自行用膳。切不了肉可唤宫人,莫让人觉得朕在虐待朝臣。”
宁如深眨了下眼,“是。”
在宫人的伺候下,一叠切好的肉很快堆入盘中,手边除了肉还有酒菜瓜果。
宁如深从里面拿了片生菜叶。
他想起以前看过的烤肉吃法,就张大嘴,拿菜叶往上一盖,把肉全部塞进了深渊巨口。
李无廷正好瞥见,“……你在干什么。”
宁如深嘴里几乎被塞得严丝合缝,“菜包肉。”
李无廷垂睫盯着他。
从那明艳生动的双眼,到鼓鼓囊囊的两腮。
待他咽下去,李无廷才缓缓开口,“宁卿是在哪里学到的这么一种……”他停顿下来,似乎在斟酌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不顾死活的吃法?”
宁如深,“……”
宁如深说,“家乡吃法。”
“家乡吃法?”李无廷语调不紧不慢,目光直望进宁如深眼底,仿佛要透过这副面容将人的灵魂看透,“朕记得宁卿家乡在虞川。”
“若有机会,朕也去亲眼见识一番。”
他深黑的瞳孔跃动着一簇明灼的火光,这样近的距离,慑人而心悸。
宁如深屏住呼吸:李无廷怎么回事?
还记得他家乡在哪里,他是以家乡代言人的形象走出来的不成?
他下意识舔了下唇角,“嗯。”
得想个法子,让虞川人民都学会这么吃。
微窒的对视间,忽然听见对面传来一声熟悉的:“唔唔嗯嗯唔唔!”
两人转过头。
只见李景煜盖了一大片菜叶,在宫人惊恐的目光下往嘴里扑扑塞肉。
宁如深,“……”
李无廷青筋一跳,“景煜,成何体统!”
·
接下来的晚膳,一大一小都安分了下来。
宁如深开始专心对付烤肉。
柴火烤出来的肉带了股木质香,山中的野禽肉质更是鲜嫩,在现代很难吃到。
搭配的酒水是沁甜的果酒,度数不高。
宁如深咕咚咕咚喝了不少,等用完晚膳才发觉颊侧起了点热度。
但衬着炽烈的火光,那点绯红并不明显。
待晚膳散场。
宁如深大脑又有种逐渐放空的感觉了,他起身同李无廷请辞,“臣告退。”
李无廷并未觉出他的异状,“嗯。”
宁如深转头寻了个安静的地方吹风去了。
出于上次遥遥望见彼岸花和奈何桥的经验,他这次远离了河畔,去了营地外的围栏边。
夜幕低垂,星月高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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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穹笼罩着这片辽阔的围场,夜风簌簌吹过草叶,携来一丝清凉。
宁如深正坐在围栏边吹风,小王爷李景煜就带着宫人过来了,“宁大人。”
“见过景王殿下。”
李景煜摆摆手,跑去他身边一坐。
宁如深看着跟前的小短腿:?
李景煜悄咪咪,“我们来聊点皇兄的私事。”
宁如深:………
他觉得自己怕不是醉得厉害了。
不然为什么小王爷说的话他一个标点听都不懂。
李景煜已经自顾自小声开口,“皇兄待你是不是与旁人不同?”
宁如深愣了一下,“自然没有。”
硬要说有什么不同。
那就是想拍死他,还经常给他挖坑。
李景煜困惑,“那为什么刚刚吃菜包肉,皇兄不说你,只说我?”
“……”
宁如深看他那单纯好懂的眼神逐渐变得不单纯,忙说,“因为臣丢的是自己的脸,殿下丢的是天家的脸。”
李景煜若有所思。
懂了,意思是他们都很丢脸。
两人正在这儿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鸡同鸭讲,远远便听耿砚的声音唤道,“宁琛——”
宁如深转头,背后的宫灯映亮了这方围栏。
耿砚一路小跑过来,就看宁如深脸上已经浮出了醉酒的酡红。他顿时无言,同李景煜请了个安,将宁如深拉起来。
“晚膳就看你吨吨喝酒,果然是醉了。”
宁如深这会儿醉意已经涌了上来,老老实实任人拉着,“唔…”
他喝醉后其实并不闹腾,反而比平时安分乖顺。思绪也慢上半拍,做什么都是下意识的反应。
耿砚见状,新奇打量,“你还真是醉得任人摆布。”
任人摆布……
宁如深循着意识抬腿就是一脚。
“嘶,嗷…!”耿砚气得想把他扔出去,看景王还在旁边眼巴巴瞅着,又忍了忍,半扶半拽着宁如深请辞往回走。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营地间。
李景煜也拍拍小手,叫上宫人回去了。
…
李景煜身为王爷,有自己单独的帐篷。
他回了帐篷一看,发现他那威严沉稳的三皇兄正端坐在里面,“皇兄!”
李无廷抬眼看来。
确认了人安然无虞后,才问,“大晚上跑哪里去了?”
李景煜说,“去找宁大人聊天了。”
座上静了两息,李无廷指尖点了点膝盖,“喔,聊什么了?”
李景煜说,“一些私话。不过宁大人醉了,很快被犬…嗯耿侍郎接走了。”
李无廷眸光定了定,“醉了?”
李景煜回想着耿砚的话,“嗯,醉得任人摆布。”
李无廷,“……”
上回宁如深醉酒的情形又浮现在他眼前——整个人懵懵的,问什么就下意识答什么。
只不过后来掉进水里失去了意识。
再问就什么都问不出了。
……那这次呢?
李无廷垂眼默了会儿,随即起身,“朕过去看看,你早些休息。”
说完抬步出了帐篷。
…
隔了没一会儿。
李景煜刚由宫人换了身衣裳,帐篷帘子又被掀开,轩王李应棠探身张望,“景煜,陛下呢?”
“皇兄不在这儿。”
“去哪儿了?”
李景煜回想,“一听说宁大人醉得任人摆布,他就出去了。”
“……”
御书房里的捆绑还历历在目。
李应棠瞳孔地震。
14. 谢礼
宁如深被耿砚捞回了帐篷。
他面色泛红,目光飘忽,身上萦绕着淡淡的酒气。耿岳见了,立马吩咐人打热水进来。
宁如深坐在榻边怔怔地等热水。
没过多久,帐篷外响起一阵动静。耿砚说了句“这么快”起身要去拿,却听外面传来德全的声音:
“宁大人,陛下召见。”
耿家父子惊异地顿住。
宁如深缓缓抬眼:?
…
帐篷外,李无廷负手等在那里。
帘子一掀,宁如深从里面探头走出来,见了他好像还有点懵,迟缓地说了句,“臣…参见陛下。”
李无廷看了他片刻,随后转身,“同朕来。”
宁如深只眨了下眼睫便抬步跟上。
虽然不明所以,却十分听话的模样。
李无廷偏过目光侧了一眼,脑中蓦然浮出那个精准又让人头疼的词:
确实是醉得任人摆布。
一行人绕过营地到了帐篷背后的河畔。
此处静谧无人,河水流淌。
宁如深跟李无廷站在波光粼粼的河边,后者将随侍包括德全都遣到了十步外,这才回身看向他。
“知道朕召你来做什么吗。”
宁如深无意识脱口,“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理想。”
“……”
李无廷额角一抽,“朕有这么闲?”
宁如深抿了下唇,望着他。
那不然,是要将他在这儿抛尸吗?
李无廷恼火过后,面色又沉静下来,细细审视着面前这张似纯然直白的脸,“宁卿磕坏脑子之后,言行举止都和从前大相径庭。”
宁如深持续放空,“臣…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不记得以前的事,却还记得菜包肉?”
“有些东西是刻进灵魂里的。”
“……”李无廷动了下唇,“没必要。”
宁如深今天本来就赶了大半天路,又惊了马,喝了酒。这会儿酒意混着倦意一起涌上来,渐渐地开始过滤掉李无廷的声音。
只隐约听得几句“还记得?”、“也不知道?”……他一概摇头。
听到最后他眼皮子直打架,实在没忍住,“陛下。”
李无廷的问话停了下来。
宁如深红着一双眼怪可怜地说,“臣困了……”
这话听着煞是无礼。
哪有臣子这样和圣上说话?
但李无廷好似并不在意,他盯了宁如深几秒,忽然伸手握住他的胳膊将人拉近——
月华之下,宁如深眼底的情绪彻底袒露在李无廷眼前,连睫羽的轻颤都纤毫毕现。
李无廷视线一瞬不瞬,低声问,“朕再最后问你一句。金銮殿前的十二禁军……宁卿也记不得?”
若这人是同他一样重生而来。
那听到承化十五年的那场万箭穿心,怎么也不可能毫无反应。
宁如深困得要死,“不管十二禁还是十八禁,臣都没看过……臣想睡觉了……”
李无廷,“……”
他最后破釜沉舟地一试,“拾一是谁?”
宁如深,“你派的贼。”
……看来回的都是真心话。
李无廷沉思几秒,松开他,“是朕多虑了。你回吧。”
“谢陛下。”宁如深连行礼的力气都没有,耷拉着眼睫抬步便要走。他刚迈出一步,忽然绊到了凹凸不平的土块,身形一晃朝前倾去。
手在半空一抓,握住了一截手臂。
隔着层布料,他能感受到手心下方的肌肉紧实发热。
热得他浑身酒意都轰然蒸腾上来,脸颊瞬间灼得绯红,耳廓的红痣像晕染的朱砂。
宁如深攀着李无廷的胳膊抬眼。
四目相对。
握在他胳膊上的那只手似乎动了下。
宁如深看李无廷薄唇微启,像是要说什么。一道冷冽的厉呵却突然在不远处炸响:
“谁在那里!”
一线寒光划破夜色,尹照持刀对向帐篷后。
宁如深顿时困意都退了三分!
他同李无廷一道转头。
只见李景煜“扑通”一声从帐篷后摔出来,顺便还绊倒了探身而出的李应棠。
两人:“哎哟!”
李无廷,“……”
宁如深在恍惚的思绪中看向尹照:拆天家的台,你是专业的。
·
最后也不知是怎么收的场。
翌日,宁如深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他头隐隐作痛,依稀记得昨晚李无廷将他叫出去追忆往昔,还聊了什么“十二禁”。
十二禁又是什么?
李无廷是不是也喝多了……
宁如深昏头昏脑地洗漱完、换过衣服,走出帐篷一看,外面天光正好,百官基本都去围猎了。
他慢慢踱到猎场外,却看李景煜也在。
李景煜身边围了一帮宫人、侍卫。见到他来,李景煜挥了挥手,“宁大人,你同本王一起去!”
宁如深本来不想去,但他远远望见茂密葱茏的山林,忽然又起了兴趣,“是,殿下。”
侍卫牵了一大一小两匹马来。
李景煜看到宁如深的大马,就不愿骑小马了,扯着人衣摆要一起骑。
宁如深,“殿下,臣不善骑术。”
李景煜,“让侍卫给我们牵着马。”
宁如深想了想,“行。”
两人一同骑上马,由侍卫牵着走向猎场。走近了,就碰见尹照在入口处擦刀。
宁如深招呼,“尹指挥没有随圣驾?”
尹照的冷脸映着雪亮的刀光,“陛下让我待在这里,说守好入口是最重要的任务。”
“……”宁如深心情又是一阵复杂。
你也被打发走了啊。
他人美心善地提点了一句“尹指挥好好守口”,便载着李景煜进了山林:你们锦衣卫还是管好嘴吧。
告别尹照,一行人进入了林中。
宁如深看到尹照又想起昨晚的闹剧,他问身前的李景煜,“小殿下,昨晚你跟轩王殿下怎么跑来了?”
李景煜说,“喔,二皇兄说想看看皇兄是怎么摆布你的。”
宁如深:………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李景煜,“皇兄还没有妃子呢。”
“?”虽然不知道这两句话有什么联系,但宁如深还是被吸引了注意力,“为什么?”
“以前…”李景煜趴在他怀里小声说,“皇兄处境不好,要护着我,二皇兄,还有淑太妃娘娘。还要防着身边的人,一个妃子也没纳过。”
宁如深听得入了神,“喔。”
李景煜偷偷瞟着他的神色说,“皇兄很洁身自好的。”
宁如深顺着点了点头,“陛下确实是克己端方的君子。”
但他又没忍住想:
这么克己,不会憋得慌?
禁欲到现在,以后的妃子能受得住?
喔,难怪昨晚拉着他聊十二禁。原来是酒后吐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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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正替人忧心,怀里的脑袋忽然冒出来。
李景煜瞅着他的眼睛,“宁大人在想什么?好像从你眼中看见了本王不宜涉足的世界。”
“……”宁如深拨回他的脑袋,“那殿下就止步。”
·
山林的外围都是些温和的野禽。
他们往里走了一截,看见的基本是兔子、山鸡、麻雀。
一行人逐渐放松了下来。
宁如深正抱着李景煜以便让人拿弩射山鸡,头顶树冠里突然“窸窣”一响。他抬头就看一条蛇掉了下来——
宁如深,“卧槽!”
四周侍卫立马有人挥剑而去,一瞬将蛇击落。
危机解除,宁如深刚放下心,又听另一侍卫叫了声“当心”!他扭头,一条翠绿蛇正蹿过背后的草丛直向他们而来——
宁如深心头一紧,埋着头一把抱住了李景煜。
侍卫们纷纷搭弓。
然而一支箭比他们更快地破空而来。
宁如深只觉得发间一松,便听见一声穿透皮肉钉入地面的闷响:嗤。与此同时,他发丝一瞬披散在身后。
四周惊声:“……陛下!?”
宁如深抬起头。
十步之外,李无廷身跨高头大马,面容凛冽而肃杀,一手张弓冷睨而来。
身后草林间,一支箭矢精准扎入青蛇七寸,尾羽微震,穿过了一条绯红坠玉的发带。
目光在半空撞上。
李无廷看宁如深将李景煜紧紧护在怀里,那双孱弱的肩头明明都怕得在颤,却还是没松手。
他抿了下薄唇。
十步之外的马背上,李景煜拱了拱,“宁大人,你抱得我太紧了。”
宁如深歉然松手,“抱歉,臣也太怕了。”
李景煜,“那你再抱着我缓缓吧。”
李无廷,“………”
四周侍卫已经哗啦跪倒一片,“属下护驾不力,请陛下责罚!”
“皇兄!”李景煜忙跳下马跑去求情。
“罢了。”李无廷抬手,“你们……”
话刚开口,又一阵马蹄从背后的山林间飞奔而来。轩王李应棠拖了头鹿兴冲冲跑来,
“陛下猎到了什么!看臣猎了头——”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李应棠看了看李无廷手中的弓,又看了看发丝披散的宁如深,最后将目光落到那条被箭射穿的发带上,“原来是猎到了宁大人……”
他缓缓退下,“臣献丑了。”
李无廷,“……滚回来!”
…
一刻钟后。
几人骑着马一同往回走。
李景煜坐到了李应棠的马上,宁如深看着他两兄弟,心头百感交集:
从今天他醒来就开始说些离谱的话。
看把李无廷惹到了吧。
惹到李无廷的兄弟俩不敢走人旁边,宁如深被迫走在了他们中间。
李应棠弥补地开口,“是本王唐突了…宁大人保护景煜有功,重赏!”
他说完从身上摸了块玉出来,“这是本王赠你的。”
李景煜也从身上摸了颗珠子出来,“这是本王赠你的。”
“多谢殿下。”宁如深收完礼。
两人又齐刷刷把目光对向了李无廷。
李无廷,“……”
宁如深忙摆手,“不必不必,这都是臣的本分。”
他说这话时目光已经在李无廷身上游移起来,仿佛在搜寻心仪的谢礼。
李无廷青筋一跳,“……宁琛!”
15. 臣的耳朵
直到出了林子,李无廷也没摸出点什么。
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走了。
留下李应棠两兄弟在背后唏嘘不已……
宁如深望着他沉稳的背影,遗憾地捏了捏手里的珠玉,自我安慰:
好歹是一国之君,不是那么好被拿捏的。
…
第一天的狩猎在下午酉时便结束。
天子和百官猎得的猎物都由侍卫按箭矢清点,最后统计上报,由天子定下头筹。
场地中央堆放着各种猎物。
众臣都在四周听着报数,热烈围观。相互间恭维道贺,场面一片热闹。
宁如深也揣着袖子和耿砚一起晃过来。
场中赏赐已定。
拨得头筹的是位兵部郎中,得了把削铁如泥的御赐宝刀,在同僚艳羡的目光下激动地叩首谢恩。
其余人的赏赐也由内侍挨个宣了下来。
宁如深探着头,目光微微馋涎。
李无廷果然还是没给他赏点什么。
不过当时出手的其实是李无廷,本来也没他什么事情……
他在这里揣袖站着。
四周同僚注意到,转头同他打了个招呼,“宁大人今日也进了猎场?”
宁如深点点头。
其中一人好奇,“喔?可有猎到什么。”
宁如深摇头,“我没有狩猎。”
几人面面相觑,“那是去干嘛了?”
宁如深说,“我是去护驾的。”他说完默了一下,自己都品出几分荒谬。
周围同僚果然一片安静,齐齐看着他,“………”
耿砚尽量不显得太冒犯,“这是你新想的笑话?”
宁如深双眼微眯,想踹点什么。
正在这时,看台上方宣赏的声音似磕绊了一下:
“大学士宁琛,护…护驾有功——”
热闹的场中一瞬如冷水入沸,沉寂了下来。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宁如深。
“御赐雕弓一张!”
宁如深心头一跳,看向台上。
只见一张精美的雕弓被抬了上去,弓长半身,质若流光,比那头筹赏赐的宝刀还要繁复贵气。
他:………
德全远远地尖着嗓子细声道,“宁大人,还不快领赏谢恩~”
宁如深润了下干涩的唇。
然后顶着满朝孔武有力的武将、武艺高超的侍卫、被远远打发的尹照和拿着宝刀的兵部侍郎的注视……尽量神色自若地走了上去。
近了,那张弓看着更为扎实沉重。
李无廷十分自然地看向他,“宁卿有功,重赏。”
宁如深指尖一颤:真是好重的赏。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臣,谢恩。”
木质的重弓落入手心那刻,他胳膊都被带得晃了一下,差点失去表情管理。
——这算什么。
李无廷是在道德绑架里给了他最大程度的反击?
上方落下一声心情似不算太坏的“嗯”。
·
内侍将弓给他送回去了。
这把弓虽然做工精美,但并非仅供观赏的艺术品,而是可以实打实用于射猎的良弓。
宁如深不想暴殄天物。
今天天色已晚,等明天去摇个人来教他。
…
第二天一觉睡醒。
宁如深看耿砚父子都还在帐篷里,耿岳坐在不远处和一名同僚下棋。
他洗漱完,叫了声耿砚,“今天不用狩猎吗?”
耿砚晃过来,“第一天基本都要参与,后面就随意了。”
宁如深恍然,又拿出那张弓,“那正好,你来教我射箭。”
耿砚表情瞬间一拧,“你在开玩笑吗?我也是文官。再说,你这御赐之物,万一我给你扒拉坏了,是要掉脑袋的。”
他想了想,“要不你去找我爹吧,他年纪大力气也大。”
“……”
宁如深看了眼不远处老胳膊老腿的耿岳,轻轻感叹,“你可真是孝死你爹啦…”
耿砚微微一赧。
宁如深掀开帐篷望了一眼。
只见留下来的大多都是文官、老臣,要么就是昨天已经拨得了头筹的兵部侍郎。
他抱着那张皇恩浩荡的弓,“你说我去找兵部侍郎教我怎么样?”
耿砚想起兵部侍郎那柄巴掌大的小刀,“你看着就像是假装不经意去炫耀的。”
宁如深,“……”
他叹了口气,靠着帐篷想了会儿,忽然想到一个人,“喔,有了。”
耿砚,“?”
宁如深拍拍他的肩,拒绝了帐外内侍的帮忙,兀自抱着弓走了。
猎场入口处。
尹照手握绣春刀,站得挺直如松。
宁如深一路寻过来,发现隔了不远处的场地边还候了浩浩荡荡一帮宫人,李无廷正坐在那里,竟也没去狩猎。
一大一小两个王爷在骑马。
李应棠似乎是在教李景煜。
隔了些距离看不太清楚,宁如深便收回目光,径直找上尹照,“尹指挥。”
尹照冷眉垂眼,“何事。”
宁如深举起那把弓,“教我射个箭?”
尹照铁面无私,“身为圣上的刀,要有分寸。御赐之物碰不得。”
“………”
宁如深差点就夸出声来了:
那你真是好有分寸!
御赐的弓碰不得,御用的台倒是拆得勤快。
他看着今天依然在守入口的尹照,无言两秒,“告辞。”
……
不远处的空地前。
德全远远望了一眼,哎哟了声,“那不是宁大人吗?”
李无廷顺势看过去。
就看宁如深抱着那张大弓走来走去。
德全小心试探,“奴才将人叫过来?”
李无廷瞥去,“叫来做什么。”
“什么?要叫谁?”李应棠正好赶着李景煜的小马过来,闻言扭头一望,“哦!”
他大声,“宁大人——”
抱着弓乱转的人停下来,转过脸:?
…
李应棠开口招呼,宁如深不能不应。
他走到李无廷跟前,同三人行了个礼。
李应棠好奇,“宁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宁如深说,“陛下赐了弓,臣不敢辜负圣恩,正在四处找人教习。”
他说完顿了一下,细看起李应棠来。
说起来轩王身手好像不错,昨天不是还打了头鹿?
他正打量着,李应棠突然一把按住自己的手腕,“哎哟!本王的手崴了!”
宁如深,“……”
一旁的李景煜看了两秒,有样学样,“哎哟!本王的手也崴了!”
宁如深,“………”
你这一下崴得也是没必要。
他心头感叹,不知道这两兄弟又在搞哪一出。就这么不想教他射箭吗?昨天不还给他又送玉又送珠?
李应棠捂着手腕朝李无廷瞟了一眼。
后者似乎没有反应。但思及那捆绑、那摆布、那狩猎……李应棠又觉得自己是机灵的,事情办得准不错。
他清了清嗓子,“其实本王射箭一般,陛下才是百发百中。”
宁如深:?
他转头看了眼李无廷。
正巧李无廷也抬眼朝他看过来。目光相接,李无廷开口,“怎么,还要朕亲自教你不成?”
宁如深,“不敢不敢。”
他说着目光又开始在李无廷身后的侍卫中游移,似乎在思考找哪个壮士下手。
李无廷,“……”
李无廷额角微抽,“你就算要学,这张弓也不——”他话音一顿,“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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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字被咽了回去。
宁如深,“…不什么?”
李无廷抿唇不语。
他若是说这张弓不合适,那赐弓给人的自己不就像是在找茬?
沉默了两秒,李无廷起身,“不是很难学。”
宁如深莫名地眨了下眼。
搞什么,“不”都转音了。
李无廷越过他走向前方空地,语气加重,“还不过来?”
“……是。”
·
空地前方,内侍已搬来箭靶。
李无廷在旁边用话语指导着,“手臂再抬高一点,手指别用力,别送肩。”
宁如深光是举着弓手腕就有些颤动,弦也拉不到最满。
他打着偏偏,“……可以了吗陛下?”
李无廷蹙眉,似乎对他的状态不甚满意,“手腕和手臂放松,用肩和背的力量顶住。”
宁如深简直听得分裂——
手腕手臂肩和背那不是一体的吗!一半放松一半顶住是要他给自己错骨?
“臣……”刚开口,肩头突然被一按。
“这里。”低沉的声音近在耳后。
宁如深猝不及防,一股酥麻的痒意从肩头直蹿入耳朵里,他整个人一抖!条件反射地一手捏住耳朵。
李无廷,“……”
李无廷,“你在抖什么。”
宁如深捏着耳朵转头,就看李无廷果然站在离他很近的身后——这个角度,大概是为了看他有没有瞄准。
他心有余悸,“臣的耳朵……”
话音停顿了一下。宁如深总觉得说“敏感”好像怪怪的,尤其余光里的那匹马背后面好像埋伏了两双灼亮的眼睛。
宁如深轻轻,“…听不得这么高贵的声音。”
“………”回答他的是一声冷笑,“呵。”
隔了五六步,德全胆大包天地偷偷瞅着。
前方两人背对而立,他只看圣上低了下头,宁大人便浑身一颤捏住耳朵转过来,微微睁大了眼,耳尖都透着绯红。
嘶,哎哟~德全正瞅得心潮暗涌,突然瞥见身侧一个小内侍也探出了脑袋,“……”
他拂尘一挥,打过去:去!
看什么看?这你也能看?
…
前方,李无廷已经退开半步,“把弓拿起来。”
宁如深松开耳朵,依言照做。
他刚将手臂重新抬起,一双手便从旁伸过来。李无廷一手掌着弓,另一只手扣住了他的腕,稍一用力往后拉开——
“有这么难?”尾调微转,似乎发自内心地感到疑惑。
宁如深被他指腹的茧擦着手腕,又热又糙,微妙地扣不住箭。
弓弦拉满,手一颤便射出了第一支箭。
嗖!偏偏没入靶沿。
弦弹了回去,李无廷收回手。
宁如深低头就看自己指间被勒得泛红。
李无廷一晃也看到了,“玉扳指呢?”
宁如深反应了半拍才想起李无廷之前赏给他的玉扳指,他说,“太大了,臣戴不上。”
为了证明是真戴不上,他低头在腰带里摸起来。一阵抠抠搜搜,他将玉扳指一抽——流苏一下卷起腰带里的东西,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有轩王送的玉、景王赠的珠,还有一些瓜子零嘴。
“……”
德全瞬间看得汗都要下来了。
哪有把御赐之物跟瓜子塞一起的!
李无廷看着那堆七零八落的玩意儿,垂着眼没有说话。
空气一时有些安静,连马背后的两双眼睛都将亮度调低了点,降低存在感。
宁如深喉头一动:咕咚。
片刻,李无廷终于缓缓开口,“宁卿的腰带里,当真是琳琅满目。”
宁如深不好意思地将东西塞回腰带,“都是些百家饭。”
“………”
16. 被打发
宁如深塞完那堆鸡零狗碎的东西。
李无廷不冷不热地笑了声,“喔,朕的玉扳指是里面的哪颗米?”
“……”宁如深爱惜地摩挲着扳指,“点睛之米。”
回他的又是一声冷笑。
那枚玉扳指缀了一条长长的流苏,还被随身携带。虽说泯然众生了点,但也算是上了心。
李无廷扫了一眼,不再追究。
很快有宫人给宁如深的指节缠上两圈纱布,等他再扣上弓弦时就没那么勒了。
宁如深惊奇地爪了爪五指,“谢陛下。”
“不必。”李无廷不假辞色,“继续吧。”
“……”
箭射出了一支又一支。
宁如深射得肩酸手痛,李无廷还在旁边看着,一副监督到底的样子。
“手又没抬起来。宁卿不是身手了得,怎么这会儿不行了。”
什么“不行”,这话能说?
宁如深刚开口要回,一只大掌突然裹着他的肩头一扳——“唔…!”
他感觉自己一下被摊开了。
李无廷的手掌牢靠而不容挣脱,稳稳地锢着他肩头。他就像是块面团在人手里搓扁捏圆,尾椎都蹿起一股战栗,“陛、陛下。”
“你又抖什么。”
宁如深颤悠悠道,“臣…也受不住这么劲道的力。”
李无廷,“……”
两人相对无言。
正在这时,一名侍卫远远赶来,禀道:“陛下,定远将军到了!”
李无廷似并不意外,“宣。”
宁如深眨眼:谁?
将军要来觐见,教习射箭的事终于可以暂停。
宁如深放了弓,转头就瞥见马背后面露出的两双眼,目光灼灼似贼也。他,“……”
这是要干嘛。
暗杀吗?
与此同时,李无廷恼火的声音从身侧响起,“成何体统,都出来!”
李应棠、李景煜缓缓冒出:“喔。”
…
很快,定远将军便被带了过来。
宁如深只见一名高大俊朗的年轻将领大步而来,一身戎装未褪,浓眉挺鼻,行走间似还携了股夹杂着朔风的兵戈铮然。
他恍然又有了印象——
他在登基大典上见过,定远将军:霍勉。
只是大典结束后,霍勉就回去镇守北疆了,不知道这会儿回来是为什么。
边关出问题了?
揣测间,霍勉越走越近,和身侧侍卫谈话的声音也清晰传来:
“终于赶上了,还没结束吧?看本将军大显身手,杀杀杀!”
说完还豪迈地拍了那侍卫一铁掌,啪!
宁如深,“……”
出问题的好像是脑子。
霍勉几步走过来,半跪抱拳,“臣参见陛下!轩王殿下、景王殿下!”
李无廷,“免礼。”
霍勉起身,转头又看见了宁如深,似好奇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目光一落,随即看到了他手上的那把弓,“咦?”
“……”咦是几个意思?
就好像他和弓不应该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
李无廷在一旁没说话,宁如深便说,“我在向陛下学习射箭。”
霍勉那张俊朗的脸上立马浮出震惊。
宁如深解释,“主要是没别人……”
霍勉,“你居然用这么重的弓!”
……原来是在震惊这个!
霍勉说完又耿直而自来熟地指导,“初学者用这个,不——”
李无廷的目光落了过去。
宁如深心头一紧,忙道,“主要是御赐的,光荣。”
霍勉猛地刹住,改口,“…不是挺好么?”
“……”
熟悉的转音仿佛又回到了两刻钟前。
宁如深瞄了瞄李无廷,后者面上比北疆的寒风还要料峭。
隔了几息,清冷的声线落下:
“朕看霍将军来了围场水土不服,口齿不清,要不还是回北疆?”
霍勉忙摆手,“不了不了!臣还要效犬马之劳。”
似想到了什么,李无廷抬抬手,让人麻溜滚了。
待那风尘仆仆的背影消失在猎场入口,宁如深收回目光,心头感慨:
霍将军到底是干嘛来了……
他的神色表露太明显。
李无廷扫了一眼,“看来宁卿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宁如深转头,睫毛微颤了下,“什么?”
“先前会试被耽搁了,推到了这个月底。霍将军乃承平三十八年武状元,特召回京考核武举。”
——被耽搁了。
宁如深蓦然想起了那场皇位之争,先皇驾崩、国丧,随后是李无廷登基,清理旧党……
他思绪正飘忽着,忽然感受一道深长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说起来,宁卿还是当年的文状元。”
宁如深抬眼:?
李无廷若有似无地笑了下,转身走了。
宁如深:???
·
宁如深被李无廷笑得心神不宁。
回营后警觉提防了几天,后者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只字不提。
倒是他在围栏边吃瓜看夕阳时,碰到了来喝酒的霍勉。
宁如深招呼,“霍将军。”
霍勉上下看了他两眼,“你变化真大。”
他提着酒坛在人旁边一坐,唠了起来,“不过你现在这样也挺好,比以前舒坦很多。”
宁如深探头,“?”
咋的了,又有新的爱恨情仇?
霍勉心直口快,“喔,我们是同年的状元。你那时候给我感觉,有些汲汲于往上走。”
宁如深唔了声,“是吗。”
他记得原身幼年失怙,一介布衣。
或许是成长环境的原因?年少越是缺失的东西,往后就越容易偏执追求。
霍勉叹道,“像我们这些常年厮杀疆场的,朝不保夕。功名富贵如浮云,不知道哪天命就没了……你应该不懂这种感受吧。”
宁如深想起自己踩空楼梯的那一脚,心情瞬间微妙,“我还挺懂。”
“是吗?”霍勉目光一侧,快意地递了递酒坛,“看来你是真的想开了。来,我们碰一杯!”
宁如深端起半边西瓜,梆地一碰,“以瓜代酒。”
霍勉,“怎么,你不喝酒?”
宁如深摇头,“不了,我喝完容易看见桥和花。”
霍勉:?
…
春狩进行了十天左右结束。
十天后,文武百官随天子圣驾浩浩荡荡回京。
宁如深别京十日,终于回到了自己府中。他一进门,几乎和拾一碰了个前后脚。
两人对望一眼,别开视线。
默契地不再提春狩期间的遭遇。
回京后一切朝政照旧。
这次宁如深无病无灾,久违地去上了早朝。
上朝时间太早,他站在队列里困得都快把眼睛闭上了,只想着撑到下朝回去补觉。
良久,终于听德全一声:“退朝——”
宁如深转头要走,却又听那细细长长的声音道,“宣宁学士御书房觐见。”
他,“……”
李无廷是跟他的睡眠有仇吗?
·
宁如深随着小太监一路到了御书房,进去只见李无廷正在盥盆前洗手。
“陛下,召臣有何事?”
他一张嘴就打了个隐藏的哈欠,眼泛泪花。
李无廷转头,看宁如深泪汪汪地盯着他,手上动作都顿了一下,“朕还没说事,你这是什么表情?”
宁如深,“激动,泪目。”
李无廷不欲同他纠缠这个问题,走到案后翻出张奏折一扔,“看看这个。”
“是。”宁如深走过去一翻,只见上面全是些世族姓氏,他一个都不认识。
他捏着奏折抬眼揣测,“给臣准备的百家饭?”
李无廷,“………”
德全忙将拂尘一掸,“哎哟,宁大人可真是不记事了~那些都是曾依附崔家的世族,上次未曾论罪,因此也有族人会参与这次的会试。”
宁如深恍然:崔家那些丝丝缕缕的。
李无廷看向他,“宁卿觉得,可要给这些盘根错节的世族重返朝堂的机会?”
宁如深点头,“自然是给。”
李无廷眸光微沉,又听人道:“但只给一个。”
宁如深算盘啪啪响,“只要抛出一饵,他们自会如鱼争食,彼此内耗。”
不就是内卷,他可太熟练了。
“……”
默了下,李无廷尾音微扬,“喔?有这么多考生参与会试,宁卿要怎么让他们彼此消耗。”
宁如深也不知道大承朝的会试有哪些流程。
他就按自己的想法初步合计,“在殿试之前增加分组面试,再把这几个世家分到一组。至于要扶哪一家,就由陛下来决断。”
他说完,李无廷没有说话。
德全却心惊地一望:
他记得自己隐约瞥见圣上起草,似乎和宁大人想的相差无几,只不过要更详尽些。
御书房里静了片刻。
随后忽然听李无廷轻笑了一声,“宁卿。”
宁如深朝他看过去,只见李无廷细长的眼睫微垂,唇角噙了抹说不出意味的笑意。
难得的不阴阳,还挺清润如玉。
宁如深嗯了声,“是?”
李无廷说,“宁卿想法甚好,这一组的面试就交给宁卿了。”
宁如深:???
他震惊了,他只是随口一说!而且,“陛下,可是臣磕坏脑子了!”
李无廷点头,“所以让你来负责。”
宁如深,“………”
你听听这话尊重过哪怕一方吗?
他眸光深深,“臣遵旨。”
·
莫名揽下了一个面试百家饭的任务。
宁如深看李无廷也没事同他说了,就准备回府补瞌睡,“陛下,臣先回了。”
李无廷正理着奏折,“宁卿该不会是回去睡觉的?”
“……”宁如深,“怎么会,臣…”
他顿了顿,想起那把御赐的弓,“臣是准备回去勤练射箭,不辜负陛下的恩宠。”
理奏折的动作停下,“是吗?”
宁如深包着泪花,目光真诚。
李无廷看了他一眼,哼笑一声,“宁卿如此有心,朕便再多恩宠些。从今日起,你同朕一道去箭亭练习。”
宁如深泪花都缩回去了点,“…什么?”
李无廷已经放下奏折,“朕刚好要去练箭了。走吧,宁卿。”
宁如深:……%&*\]#<>
箭亭位于宫中东门旁的一处池潭边。
四周砌了红墙,几簇梨枝垂落,粹白的花搭在红墙瓦檐。
正前方设了箭靶,四周还有供休息的矮桌。
宫人伺候在侧,扳指、各式弓箭样样俱全。
李无廷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将袖一束拿了把自己常用的弓,顺口吩咐内侍去给宁如深挑一把,“不用太重。”
“是,陛下。”
宁如深挑好了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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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就看一箭破空。
咻——
箭尾轻震,箭镞没入正中。
李无廷一手搭箭张弓。
轮廓分明的侧颜俊美而专注,一身常服更显得身姿颀长,腰身劲瘦,小臂线条优美流畅。
宁如深看了眼,照着他的姿势站好。
刚将弓举起,忽然听一旁德全长吁短叹,“宁大人,您这姿势不太标准啊~”
宁如深,“?”
几步外的李无廷转头,打量一眼蹙眉,“朕教你的,你都忘了?”
宁如深攒攒挪挪,“臣记着的。”
李无廷看了几息,实在看不下去,放了弓走过来。抬手要碰上宁如深的肩时,又顿在半空,意有所指,
“宁卿可还有什么受不住的?”
宁如深忙说,“准备好了,都受得住。”
“还抖吗?”
“不抖了。”
李无廷便上手掰了掰。
宁如深忍着耳热、腰抖的自然反应,在李无廷的扳来扳去间,脑中蓦然跳出李景煜的那句话——
看看皇兄是怎么摆布你的。
“……”
李无廷说“从今日起”就是“从今日起”。
之后几天,宁如深一下早朝就被抓去箭亭练箭,日日不停。
中间一次还碰上了前来觐见的霍将军。
霍勉看见宁如深,朗声赞叹,“宁大人真是脱胎换骨!”
宁如深笑得虚弱,“再练几天我就要化茧成蝶了。”
李无廷瞥来一眼,“宁卿是在表达什么?”
宁如深,“一些感恩的心。”
“……”
·
就这么过了五六日。
宁如深今日下朝也照例去了箭亭。
李无廷下朝后要同礼部详谈会试,宁如深先自己在箭亭练习了会儿。
过了小半个时辰。
李无廷谈完事情过来了,远远便看到前方的身影,“腰又松了,说了绷紧。”
宁如深吸了吸肚子。
“……”李无廷,“不是这样绷。”
宁如深又挺了挺腰,银钑花带束着那截腰身,在他挪攒间晃了下,“这样?”
李无廷忍无可忍,抬掌往那腰腹间一拍,“这里。”
刚啪的一拍。
就看人呻唤了一声捂着腹部弯下腰,发丝垂落下来掩住了半张脸,“嗯!”
李无廷手蓦地停在半空。
他有用那么大力气?还是拍到了人哪里?
“宁琛!”他眉心一蹙,伸手拉住人的胳膊,转头吩咐,“传太——”
“不、不用。”宁如深忙起身。
他在李无廷的注视下掀开腰带,不好意思,“陛下拍到臣的扁核桃了,有点扎肉。”
李无廷,“………”
他低眼,腰带间是几颗碎得掉渣的扁核桃,还有那枚玉扳指。
这次没塞瓜子了,换成了其他鸡零狗碎的东西。
李无廷脸色一黑。
…
宁如深最后是被赶回去的。
他想起李无廷那黑沉沉的脸,还叫他“不用来了”——
也不知是气他腰带里的扁核桃,还是气他差点误得人传太医,还是气他练习几天都没力气……
宁如深罗列完一堆都顿了一下。
他真是好能惹人生气!
他轻叹了一声,一边走出宫门一边摸出扁核桃:咔嚓咔嚓。
刚走到宫门外,迎面正遇上霍勉。
霍勉“咦”了声,“你今天没去陪陛下练箭?”
宁如深摇头,“我在腰带里塞扁核桃,被陛下赶出来了。”
“………”
霍勉听不懂,但大受震撼,“在腰带里塞扁核桃会被赶出来?”
宁如深,“有诸多渊源。”
思索两秒,霍勉拍拍他的肩,“别太伤心,明天你来我将军府练。”
宁如深嘴里的扁核桃都要掉出来了:
他有哪根汗毛表现得伤心了!
“不用,我——”
霍勉已经大步离开,还远远挥了个手,“说好了啊,来将军府!”
宁如深,“……”
真是好自来熟。
算了,正好他还没见过将军府。
宁如深又饶有兴趣地拍拍手上残渣,出宫坐上马车回去了。
·
翌日下了早朝。
李无廷照例先去御书房洗手更衣,他换好衣服带着德全去了箭亭。
往日有声有响的箭亭今天有些安静。
只有两排宫人垂头立在一旁。
德全偷偷觑向帝王的神色,却见后者面色如常,拿了弓便径自练习起来。箭风凌厉,弦无虚发。
隔了不远摆着宁如深常用的弓。
一旁的矮桌上还放了宁如深用的扳指、茶具。
德全正在心头叹着气,前方射箭的声音就停了下来。
李无廷放了弓,转头来矮桌前喝水。
他目光在扫过另一只杯盏时顿了一瞬,又似冷淡地移开了。
德全眼尖地瞥见,立马假意骂道,“哎哟这是哪个不懂事的宫人,还把东西摆出来呢,没听陛下都让宁大人回去了~”
一旁有宫人要上前拿走。
桌前忽然落下一声冷笑,“朕看让他回去他就敢偷懒睡觉、欺君抗旨。”
“宁大人还是练着的……”
李无廷扫来一眼。
德全想到从宫门口的小内侍那里听来的话,斟酌着帝王的神色,小心说道,
“去了将军府,跟霍将军一起呢。”
17. 叫回来
德全话落,矮桌前有些静。
李无廷没说话,只是绷着脸面色微冷。
德全看一旁还放着宁如深先前用过的扳指和随手换下的发带。后者简直把这宫里当家里一样随便,但圣上没说什么,宫人也都没去动过。
他眼珠子一转,清清嗓子,“宁大人也真是,都不来这儿了,东西也不知道收走~净碍着陛下的眼!”
李无廷淡淡道,“不拿走就给他当破烂儿扔出去。”
德全机灵地抓住前提,“唉,奴才这就着人去把宁大人叫回来收这破烂儿东西!”
他说完转头一挥拂尘,“还不快去。”
一名小太监飞快走了。
李无廷瞥了他眼,不置可否。
只是转身再去向场边时,落下了一声不冷不热的轻哼。
…
与此同时,将军府。
宁如深跟着霍勉进入府中,放眼一望只见整座府邸古朴大气,院中遒枝劲木、道平路阔。
穿过前院,后面是一方宽敞的练武场,十来名亲兵正在里面比试吆喝。
宁如深兴致勃勃,“你家好热闹。”
霍勉指道,“这些都是我从北疆带回来的亲兵兄弟。”
两人说着走到场边,他招呼道,“都过来!给你们介绍一下。”
一群亲兵停了手走过来。
其中一人瞧见宁如深,似估量了一番战力,“咦?这是将军带过来的活靶子……”
霍勉啪地给了人一铁掌!转头找补,“活…把子兄弟。”
宁如深夸赞,“……听着好吉利。”
霍勉重新介绍,“宁大人今天是来府上做客的。等我们练完箭,本将军再来跟你们拼个身手!”
“是,将军!”
亲兵呼啦散了。
宁如深拿了弓箭,随霍勉站到场边。
霍勉倒是没有李无廷严格,一边射箭,一边同人唠嗑:
“你也要参与这次会试考核吧,你是负责干嘛的?”
宁如深思绪蓦然飘忽,“干饭的。”
干倒百家饭。
霍勉,“?”嘛?
宁如深晃晃脑袋,拉回思绪,“负责一组面试。”
“喔,面试的事我听说了。”霍勉说,“陛下和礼部定的新规,好像是随机分组。组与组之间考生、试题的消息都不互通。”
宁如深想了想,“是该这样。”
这道流程主要是用来清理旧党的,既要保证私.密性,又要对其余考生公平。
李无廷必会考虑周全。
——除了考官是磕坏脑子的自己。
他低喃,“该不会是想让我一通乱杀……”
霍勉虎躯一震,警觉地转头,“你在想什么?刚刚好像从你身上感受到了暴.民的气息。”
宁如深立马恢复如常,“没有的事。”
他顿了顿,又没忍住诚心发问,“你有没有印象,我在哪里得罪过陛下?”
不然为什么总是给他掀去坑里。
霍勉大为不解,“你怎么会得罪陛下?你是先帝钦点,又有拥立之功。再说了,陛下不是还天天教你射箭?你看满朝哪个臣子有这份恩宠。”
霍勉又一乐,“喔!虽然因为扁核桃被赶出来了。嚯哈哈哈……”
宁如深,“……”
你听听这笑声礼貌吗?
他不再理会冒犯的霍勉,重新张弓练习了起来。
这会儿午后光线正好,和煦的阳光迎面落下,倒是宜人。
霍勉看了他两眼,忽然道,“别说,你这段时间勤于练习,气色都好些了。”
宁如深愣了下,“是吗。”
·
练过一会儿,两人收了弓。
霍勉去练武场上跟亲兵们比试了,一顿刀剑枪棍挥得眼花缭乱,虎虎生风。
宁如深蹲在场地边,跟着一帮亲兵看热闹。几番叭叭鼓掌、猜胜押注后,他很快打入内部,分到了一点零嘴,还有几盅果酿。
果酿是微发酵的甜汁。
不上头,但上脸。
宁如深喝完,眼眸润亮、耳染薄红。晃得他身旁几个亲兵频频侧目,欲言又止地摸摸鼻尖。
场里场外都是一片热烈。
正在这时,有家仆匆匆来报,说宫里来人了。
场边静下来,宁如深趴着膝盖探头:?
霍勉擦了把汗,转头看见一个小太监疾步而来,“公公贵干?”
那小太监早早便望见了宁如深。
——只见人蹲在一帮汉子中间,绯红官服煞为惹眼。整个人兴高采烈,简直红光满面。
他赶紧过去礼道,“叨扰将军,奴才是奉旨来找宁大人的。”
一众视线转到宁如深身上。
宁如深懵了懵:怎么知道他在将军府的。
又是哪个漏勺在打小报告!
他起身问,“出了什么事?”
小太监回想着传旨的内容,磕磕绊绊地躬身,“宁大人,陛下让您回去收拾您的那些破、破烂玩意儿!”
宁如深:……??
…
小半时辰过后。
宁如深跟随小太监回到宫中。
他本想着这个时间李无廷已经不在箭亭了,结果刚进箭亭,就看到了那道背影。
李无廷正背对他开弓射箭。
宽厚挺直的肩背如山岳般不可撼动。
周围候着一帮宫人。
德全立在李无廷身后,看见他到了,立马匆匆迎过来。
宁如深招呼,“德全公公,我来收我那堆破烂儿……”
“说什么呢宁大人!”
德全拿拂尘朝他一掸,直使眼色。边领着他过去,边压低声音飞快道,“一会儿你过去了,可别提收破烂儿的事,千万得赖着别走。”
宁如深,“???”
他是来找茬的吗,赖着不走?
几步间很快离场边近了。
德全急匆匆叮嘱,“咱家不会害你就是了,记得!”
宁如深茫然震惊,“……行。”
到了李无廷身后,正看人一箭射中靶心,力道之大,箭镞都没入三分。
宁如深润了润唇,“臣参见陛下。”
李无廷转头看过来。
只见宁如深眸光明亮,从脸颊到唇都是一片红润,看上去过得十分滋润。
李无廷冷笑,“朕好像打扰宁卿的兴致了。”
宁如深敏锐,“不会,陛下的召见将臣今天的行程推向了高.潮。”
“……”李无廷,“讽刺朕?”
宁如深红彤彤一张脸,“感恩。”
李无廷看了他几秒,随后接过宫人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既然来了,就去把东西收拾一下。”
宁如深“喔”了声,转头收他那堆破烂儿去了。
他在矮桌前收着,旁边就站着德全。
德全朝他口型暗示:“快想办法赖下来!”
去给陛下送送茶、擦擦汗、捏捏胳膊啊!哪样还愁赖不下来?
宁如深,“……”
正想着怎么赖,脑中蓦然浮出轩王的脸。
他酝酿两秒,突然嘭地一踢桌角,撑住膝盖弯下腰,“哎呀,臣的脚崴了!”
李无廷扭头,“……”
德全,“………”
德全面目扭曲:你是这样赖下来的!
“脚崴了?”李无廷目光落下。
宁如深蹦了蹦坐下,抱住一条腿,朝李无廷看去,“崴得厉害。”
“喔,有多厉害?”
“得有一刻…”宁如深话到一半瞥见德全的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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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口,“两刻钟到一个时辰都走不得。”
李无廷,“……”
他几乎气笑,“宁卿还会自我诊断。”
宁如深谦虚抿唇,“一些较强的自我管理意识罢了。”
头顶的视线在他身上落了几息。
随后听李无廷开口吩咐,“去传太医来。”
宁如深抬头:?
李无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朕倒要看看,宁卿是不是崴得两刻钟到一个时辰都走不得。”
“………”
·
很快,一名太医便提着诊箱匆匆而来。
李无廷抬抬下巴,“替宁卿看看他崴了的脚。”
宁如深抱着膝盖往椅子里缩了点,“这多不敬,冒犯陛下的眼睛……”
李无廷,“朕的眼睛恕你无罪,太医。”
“是,陛下。”太医奉旨握住他的官靴,“宁大人别乱动,先将靴袜褪了。”
乌黑的靴子很快被褪下。
接着是雪白的足袋。
官袍绯红的衣摆搭在宁如深的小腿上,露出下方纤细的脚踝和一只形状姣好的玉足来。
太过姣好,连点红印子都没磕上。
太医都默然了几息,“宁大人是崴哪儿了?”
宁如深脚趾缩了下,“崴得比较深层,不明显。”
李无廷在旁边哂笑了一声。
太医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他看了眼面前肤白衣红的宁大人,又觑了眼一旁站着的圣上,揣摩半天也没揣摩出任何结论。
干脆顺水推舟地给人上了些活血化瘀药膏,隔着帕子按起来,“……那宁大人可忍着点痛。”
宁如深咽了咽唾沫,“嗯。”
屁事没有的脚莫名其妙开始接受治疗。
宁如深只能硬着头皮屈膝坐在椅子上。
但他脚生得确实好看,足背白如暖玉,隐隐透出青色的血管,上方还缀了枚小痣,很是勾眼。不知是受凉还是难为情,他脚趾微微蜷起,扣着椅凳边缘。
李无廷扫了眼便收回视线,“去将军府玩得如何?”
宁如深两手搭在膝盖上,“勤学苦练。”
“是吗,朕看你一脸餍足地回来了。”
“……”说、说什么大实话呢!
宁如深轻轻瞎掰,“臣和霍将军练了会儿箭,谈了谈会试的事宜,又感受了一下我大承将士的勃勃英姿,看得臣心潮澎湃。”
李无廷轻哼了声,面色倒缓和了些。
一旁德全终于将心放了下来:
他就知道把宁大人叫回来是对的。看看,陛下嘴上不说,心里还是高兴的!
德全自信满满,觉得还是自己最有眼力见儿。
…
太医给人按了会儿不存在的扭伤。
李无廷眼见差不多了,挥手让太医退下。
宁如深松了口气,赶紧低头穿着靴袜。他刚将靴袜穿好,便听门外内侍来报:
“陛下,礼部尚书求见。”
他飞快起身,将官袍嗖地一抻。
李无廷侧眼,看人已穿戴整齐便道,“宣。”
礼部尚书管范很快进来,行了一礼,“臣参见陛下。”
“管尚书免礼。何事?”
“禀陛下,贡院考场全部布置好了。”
李无廷指尖轻点,“嗯,带朕去看看。”
管范连忙应下。李无廷随即起身,又朝宁如深投去一眼,“你也同朕一道。”
他说完已经同管尚书大步走了出去。
宁如深赶忙几步跟上。
正撵出两步,前面的李无廷突然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他崴得走不动路的脚。
“……”宁如深也猛地一停。
视线相对,他轻抬起那只脚,迎着李无廷的目光往人跟前跳了跳。
18. 不虚此行
宁如深蹦了半步。
看李无廷站着没动,他又朝人蹦了一步过去。
这一步蹦得太远,差点冲到李无廷身上。宁如深惊了一跳,擦着人侧身一个趔趄!
眼看要噗通摔倒。
李无廷突然伸手,抓着他的腰带将他捞稳,“故态复萌?”
“……”金銮殿上的倒地碰瓷一瞬重回脑海。
宁如深站稳了道,“臣只是崴得厉害。”
李无廷沉下一口气,忍无可忍地抵了抵额,“有两刻钟了。”
宁如深:嗯?
“宁卿的脚应该好了吧。”
一股难言的心照不宣在对视间弥漫。
宁如深顺着这梯子一溜,放下腿,原地蹦了蹦似惊讶,“呀,还真是。”
“……”李无廷。
旁观的管范完全看不懂这出。
…
贡院是供考生参加会试的考场。
占地面积很广,跨三街一巷,墙院高大森严,考棚整齐而密集地排布。
李无廷这次视察即兴而随意,身上还穿着练箭时的玄色修身常服,没有声张,只带了些侍卫低调出行。
宁如深跟着李无廷踏入贡院大门,一股肃然紧张的气氛便迎面扑来。
他呼吸微微一屏,又听李无廷道,“宁卿对这里可有印象?”
宁如深摇头,“午夜梦回都不敢回这里。”
李无廷,“……”
管范在一旁引着路,闻言笑道,“宁大人说笑了,你可是从这里出来的状元郎。”说话间已进到里面,他道,“陛下,就是这边。”
圣驾亲临,院内官员纷纷前来拜见。
随驾的官员一多,宁如深便自觉缀到了后面。
李无廷视察起考场便没再逮着他挖坑,冷俊的面容上多了几分帝王的严肃沉稳。一边考察,一边同随行官员问话。
宁如深在后面听着,句句切中利害问题。
贡院很大,他们花了好长时间才逛完。
宁如深看完有些感叹:
古代的考场条件实在太差,这么多考生挤在一个院子里。棚舍隔开,冬冷夏热,一连几天不让出去,五谷轮回都在里面。
十年寒窗,最后在这里拼出个功名。
但也是时代的局限,没有办法。
他正揣着袖子张望感慨,忽然听李无廷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食宿条件尽量好一些,钱找户部拿。”
管范躬身遵旨,“是,陛下。”
宁如深抬眼看去。
隔着两排官员,只见李无廷身姿清凛,映着背后一片略显萧肃的场院。眼底却并非凌驾高处的漠然,而是装着芸芸百姓。
在他微怔间,李无廷已经转身准备离开。
后者迈出两步对上他望来的眼神,脚步顿在他跟前,“宁卿是有什么疑问。”
“没…”宁如深思绪回拢,“钱够了吗?”
他记得半个月前国库还穷得叮当响。
李无廷唇角弯了下,似心情不错,“抄了几家,暂且充裕。”
……差点忘了这个。
宁如深抚掌轻叹,“好。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李无廷,“……”
管尚书笑得勉强,“话不是这么用的,宁大人。”
·
视察完贡院,圣驾启程回宫。
宁如深来的时候是被李无廷捎来的,坐着那驾低调的青笭马车。
现在他站在贡院门口,开始思考自己该怎么回府。
他这一天被李无廷在几个地方挪来换去,跟盖碗猜球一样。也不知道严敏会不会跟来贡院接他。
正想着,门口的青笭马车掀开了车帘。
德全从帘边探出头,指指点点,“宁大人怎么还不上来,净让陛下等着!”
宁如深:???
他在身后官员们写着“果然是大红人”的目光中登上马车,帘子一掀正对上李无廷那张冷俊的脸。
李无廷,“还在磨蹭什么。”
宁如深,“………”
不要一副我们约好了一起走的语气。
他默了几秒,很快又从善如流地钻进来,说了声“多谢陛下”便坐到了李无廷身边,舒服地蹭起车来。
马车一路穿过京城的街道。
车厢内摆设齐全而舒适,身下是丝滑细腻的绸垫,一旁熏着淡淡的香。矮几上还摆了茶水、点心。
李无廷端坐正中,只喝了几口茶。
宁如深坐在他旁边,目光频频落在点心上。
如果不吃,会放坏吧……
他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李无廷起初瞥见还视而不见,等看见宁如深吞咽的动静越来越大,终于忍不住,“你想吃就拿。”
宁如深眸光一亮,伸出手,“这不好吧,多没规矩啊……”
李无廷呵了一声,正要开口。
车厢突然猛地摇晃,马车堪堪一刹!
宁如深手探到一半,上身蓦然倾斜,“嗯…”他手一落就撑在了正下方——入手是光滑柔软的衣料,一片温热透了出来,紧实的肌肉顶着他的掌心。
他垂眼只见自己撑在了李无廷的大腿上。
还有几缕发丝垂落,盘绕在那膝头,缠过李无廷的指缝。
宁如深心头一跳,忙收回手。
抬眼却看李无廷神色淡淡,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连被发丝拂过的手指都没动一下,只朝他扫来一眼。
宁如深抿了下唇,“陛下,臣……”
刚开口,前行的马车又是一晃。
他一手忙扶住桌沿,另一只手再次按到了李无廷腿上。因为想要闪避,反而比上次还靠上面了一点。
手心沿着那隆起的弧度往内侧滑去——
这次,手心下的肌肉骤然一紧。
接着他手腕被抓住。
李无廷抓他的力道很大,一手将他拎开,沉沉看向车帘外,“外面何事惊扰?”
车帘外传来侍卫诚惶诚恐的声音,“回主子的话,这会儿正经过闹市区。有几个小孩当街嬉闹,属下怕撞到人。”
“主子,是否需要属下过去驱……”
“不必。”李无廷开口,“朕的大承,何时连小孩当街嬉闹也容不得了?”
他说,“慢慢走吧。”
“是,属下遵命。”
马车又缓缓起步,轻晃着前行。
宁如深手心还残留着一些热度。
但更多的是在回味刚才那番话,还有李无廷说那话时的神色。
他望着李无廷,睫毛微动了下。
李无廷侧目,“怎么?”
宁如深回神,“陛下爱民如子。”
李无廷似想到什么,神色微冷。
他眼睫一垂,漆黑的眼底映着宁如深,“朕也并非对所有人宽厚。宁卿可明白?”
宁如深点头,“臣明白,比如一些孽子。”
李无廷,“………”
·
马车终于行过闹市。
车厢外渐渐安静了下来,大概是行进了某条人迹罕至的巷道,只听得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音。
这一路上车帷都是放下来的。
宁如深早就憋得闷,这会儿便凑近车窗,掀了道缝往外看。
四周果然僻静,长长的巷中都没人经过。
他稍微大胆了一点,干脆把整个脑袋都钻出去透气。
车厢内,李无廷看着只剩脖子以下的人:……
旁边伺候的德全忙道,“宁大人,您挂颗脑袋在车外面,像什么事儿呢!”
宁如深舒服地搭着脑袋,“没事,不会有人经过的。”
李无廷目光沉沉,“你有考虑万一有人不幸经过,看见这画面是什么感受?”
什么叫不幸经过?
宁如深代入了一下,随即感叹,“不虚此行。”
李无廷,“……”
李无廷,“滚回来。”
帝王发话,宁如深遗憾作罢。
他刚要将头缩回去,马车就拐出巷口。出了巷子正对着另一处街头,只见几名书生打扮的华服青年站在一间不起眼的客栈前。
几人似有些迟疑和紧张,相视几眼,其中一人还捂了捂腰间。
随后拉拉扯扯地快步进了客栈。
宁如深趴在车窗上看几道背影消失其中,坐回了车厢缓缓回味。
现在恰逢会试前夕,他又戴着“考官”的身份。
难免要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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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敏锐一些。
“宁卿在车窗外都能待得乐不思蜀。”李无廷开口。
“臣,没有的事。”宁如深随口应道。
似是觉得他的回答竟如此平凡,李无廷不禁看了他一眼。
宁如深这会儿正琢磨着事,暂时没心思和李无廷捧哏。
那几名青年形迹可疑,该不会是考生?
但也可能是他想多了。
如果仅靠一点凭空猜测就惊动御前,未免太小题大做。更何况万一惊扰了原本无辜的考生,那岂不是误人前程。
思绪流转不过几息之间。
宁如深很快有了决断,“陛下,容臣在这里下车。”
李无廷,“怎么,还是喜欢车外的气息?”
“……”
从刚才开始就在阴阳怪气些什么。
宁如深说,“臣想起要去附近买些东西。”
李无廷指尖在桌面点了两下,随后朝外道,“停车。”
马车稳稳停下。
“谢陛下。”宁如深说着要下车,又觉得自己这身绯红的官袍太显眼了一点儿,“陛下能否借臣一件披风……有点冻。”
李无廷看了他两息,“德全。”
“是。”德全很快翻出件披风递去。
宁如深往身上一拢,银丝暗纹的玄色披风宽大厚实,几乎盖住了他的脚踝,应该是李无廷自己的披风。
他道了声谢,匆忙跳下车去。
…
宁如深下了马车。
侍卫请示,“主子,要走吗?”
李无廷“嗯”了声。
马车缓缓起步,他顿了顿,还是掀开车幔朝外看了眼。
只见那道绰绰身影拢着披风闪身进了间客栈。
视线往上,落向客栈名:月仙居
李无廷目光一定,“慢着。”
·
宁如深跨入客栈门。
客栈店面不大,由于位置僻静,采光也不算好。大堂中一半背着光,小二从台后掀起眼皮,“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宁如深朝楼上望了望,“找人。”
小二便不再招呼,似习以为常。
楼梯上方隐隐还能循见些动静。宁如深顺着楼梯小心地跟上去,一直到了顶层五楼。
五楼长廊里空荡安静,一排有好几间房。
也不知那几名青年去了哪里。
他按着脚步声挨个寻过,终于在尽头的一间房门外听见里面隐隐透出的声音:
“银票备好了吗?”
“备好了……题是真的吗?”
“哼,你们若不信,大可不必来。”
一道年轻的声音急了:
“大人莫怪,千两银票不是小数。更何况会试考题一向保管严密,只是想确认一下好安心。”
宁如深呼吸微敛。
还真是私下交易考题的!
很快里面传来窸窣一阵轻微的响动,好像是有人从屏风后起身,接着听“咚”一道掷玉声:
“可看清楚。”
“原来是……!”
原来是什么?宁如深贴近门缝。
大概出于交易双方对彼此身份的保密,门外并无他人看守。他凑近了点,想看看能不能从缝隙间看到点什么。
但没想到门扇年久有些松动。
他额头刚碰到门,便发出一丝轻响:吱…
“谁!?”里面警觉呵道。
宁如深心头猛地一跳,转头要走。一只大掌突然从背后伸来,捂住了他的嘴——
“……!”
没来得及反应,他便被带进了斜对面的客房里。
房门关上的下一秒,外面破门声响起。
宁如深在屋中被人从身后捂着嘴,心头狂跳,宽大的手掌几乎将他半张脸都拢在掌心,背后紧贴的身躯高大温热。
他正惊得要挣,忽然嗅到一缕熟悉的淡香……
李无廷低头靠近他耳廓,“别出声。”
受到惊吓的心跳逐渐平复。
随之而来的是低哑的嗓音直钻耳膜。
宁如深被锢在李无廷的胳膊间,混着淡香的热息轰然笼罩上来。
他出不了声,又条件反射地开始腰抖、耳朵热。
19. 臣也可以
宁如深贴在李无廷身前打着颤。
外面走廊里响起几道紧张的声音:“好像没看到人……”
“当心点,去那头看看。”
话音混着脚步声渐渐朝楼梯口走远。
屋内,李无廷缓缓松开捂着人的手。
他低眼才发现身前的人乌发间透出的耳朵通红,红痣艳得灼眼,腰身又在轻轻打颤。
李无廷,“……”
宁如深颤着腰转头,“陛下,臣……”
李无廷赶在他之前开口,“怎么,也经不住这么激烈的腾挪?”
宁如深,“……嗯。”
他反应还未消退,站在原地缓神。
李无廷竟然也没催他,目光落在屋中的一处屏风上,静静等着。
宁如深忽然想起李景煜说的话:
李无廷除了帝王这个身份以外,还是个端方君子。
他搓了搓泛红的耳朵,等身后那阵酥热慢慢退去,缓过神问道,
“陛下怎么会来这里?”
“朕才要问你来做什么。”
“臣看到有疑似学子的人行迹狗…鬼祟,顺便跟来看看。”
见证了他有多“顺便”的李无廷哼笑了一声,“呵。”
“……”
宁如深转移视听,“臣听他们在交易泄题。”
跟前静了几息,“朕知道。”
“?”宁如深睁大眼。
知道你还任人交易!促进大承GDP?
他的眼神太过直白。
李无廷瞥了他一眼,“是泄题,但不完全是。”
宁如深思索,“泄的是个谜语?”
只泄一部分,剩下的让人自己解?
“……”李无廷,“泄的是假题。”
这是前一世发生过的案子。
这次他早已让锦衣卫跟察,只是没想到地点在这里。
直到刚刚看见“月仙居”三个字。
宁如深震撼地消化完这一波三折的剧情,又四下望了一眼,“德公公和侍卫呢?”
“没让跟着,此事只有朕和锦衣卫知道。”
李无廷看向他,“现在,又多了宁卿。”
宁如深赞叹,“如虎添翼。”
李无廷动了下唇,想说什么又忍了下来。他走到窗边,轻推开一道空隙往下望。
刚一推开,胸口前就挤入一个脑袋。
宁如深娴熟地贴着窗缝,“臣也康康。”
李无廷,“……”
自己凑上来的时候倒是不抖了。
窗外正对着客栈门外的街道。
刚刚那几名青年匆匆出了客栈,隐约有交谈声飘上来:
“说是年久失修,有风就响。”
“吓我一跳…赶紧走吧。”
房门外也没了动静,不知背后那人是不是躲起来暂避风头了。
李无廷淡淡开口,“走了。”
宁如深合窗转头跟上,“唔,是。”
…
两人一路下楼没碰上别人。
等下到一楼大堂时,刚还在柜台后一脸懒散的店小二忽然身形一直。敛了神色,向李无廷垂首。
宁如深微微一愣,看向李无廷。
李无廷目视前方,“锦衣卫。”
原来“年久失修”是从这里听说的。
宁如深惊叹,“锦衣卫里竟然还有靠谱的人!”
话一出口,两人同时一顿。
宁如深闭上嘴,此时无声胜有声。
两人在这凝滞的静默中回到马车上。
德全看宁如深去而复返,顿时喜笑颜开,“哎哟~宁大人又跟着陛下回来了?”
宁如深感慨,“不跟着陛下差点就回不来了。”
德全顿时云里雾里。
咋了这是,去了黑店?
重新坐上马车。
车帘一放,继续向宁府的方向前行。
马车驶出了一截,安静的车厢中忽然响起李无廷的声音:
“方才那些学子中,或许真有怀才之辈。朕却选择放任事态发展……”
“宁卿是怎么看的?”
宁如深正在给糕点续盘,差点噎住。
他当然是扒着窗缝看的。
他顶着李无廷的目光道,“有才无德,入朝也是个孽子罢了。”
李无廷,“……”
李无廷看了他一眼,神色莫明。
宁如深被他看得腰都坐直了,“陛下在看什么?”
李无廷漫不经心,“看宁卿是个什么子。”
宁如深:?
·
马车停在宁府门口不远处。
宁如深下了马车,正遇上出府的拾一,“你怎么在这儿?”
拾一站到他跟前,“严管事没接到你,怕你被贼人掳走了,让我来寻你!”
“……”
身后的青笭马车里一片安静。
宁如深轻轻,“别说了。”
你们匪首就坐在后面呢。
拾一不明所以,“怎么了?咦,那马车好像有点眼熟……”
宁如深将他翻了个面,“回府吧,回府。”
…
拾一重返御前遥遥无期。
宁如深第二天却还要照样上朝。
下朝后,霍勉又要勾肩搭背地捞他去将军府。想到德全那快挤出褶子的眼色,宁如深难得福至心灵,“下次吧,我今日去御前伺候。”
说完寻去了御书房。
得了通报进到御书房中,迎面就对上德全笑意流淌的眼神。
宁如深一顿,“……”
流淌得太多,有点齁了。
李无廷坐在案后抬眼,“来做什么?”
宁如深说,“臣来侍奉御前。”
李无廷点了点案面,“宁卿不去将军府瞻仰我大承将士的风姿了?”
“不了,臣水土不服。”
“………”
案后顿了几息,“罢了,过来替朕研墨。”
“是,陛下。”
宁如深几步走过去,袖子刚捞起来,门外忽然又传来通报:
“陛下,轩王殿下求见。”
李无廷眉心微跳,“宣。”
很快,李应棠就摇着扇子走进来了,“陛下,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诶?宁大人也在。”
宁如深,“轩王殿下。”
李无廷淡淡看向他,“何事?”
李应棠拉回话头,“臣看天气不错,在府上备了佳宴,请陛下赏脸。”
“呵,皇兄为了不去封地,又改打感情牌了?”
“……哪有这回事。”
李无廷静静看着他。
李应棠忽而叹息,“罢了,臣备了一桌宴。母妃也不在,兄弟也不在,就我独自一人……”
李无廷恼火打断,“行了。”
眼看着李无廷起身要去轩王府,宁如深便准备开溜。
李应棠却突然叫住他,“喔,宁大人。你也一起来吧。”
宁如深:?
他摆手,“谢殿下,臣还是不去了。”
李应棠,“来吧,景煜也在,他念你好久了。”
……说好的“兄弟不在,独自一人”?
宁如深朝李无廷看了一眼。
见人没有替他回绝的意思,他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是。”
·
轩王府在城东,由当年的二皇子府改建而成。
王府恢宏大气,背靠葱茏的山林。
从府门跨入,里面雕梁画栋、亭台翠阁,檐下还挂着几只画眉、鹦雀,一派诗情画意。
宁如深也不知道轩王为何叫上自己。
但想想轩王那离谱的性格,又觉得合理。
他跟着李无廷二人一路穿过前院,进了一处棠花满墙的小院里。
院中置一石桌,李景煜正在里面吃点心。
见他们来,李景煜高兴地跑来,“皇兄!”
手上点心渣簌簌掉落。
李无廷长臂一伸,将小短腿翻了个面转向李应棠。李应棠又逮住李景煜扑上来的胳膊,将人手上的残渣擦回他自己衣服上,“诶,景煜。”
宁如深,“……”
好深厚的兄弟情谊。
李景煜一侧头,“宁大人也来了!”
宁如深看着他擦干净的手,放心地见了个礼,“小殿下。”
几人打过招呼,一同在石桌边落座。
李无廷一边坐着李景煜,宁如深正要将另一边位置留给轩王,就看后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坐到李无廷对面去了!
“……”宁如深摸了摸石凳。
这凳子是烫臀?
仅剩一个空位,他便在李无廷旁边落座。
这会儿离饭点还有一段时间。
李无廷在一旁考问起李景煜的功课。
宁如深正摸了块糕点嚓嚓吃着,胳膊忽然被折扇戳了戳。他转头,“?”
李应棠神秘兮兮地凑近小声,“听说你昨天跟着霍勉去将军府,中途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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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陛下叫回宫了?”
……又是谁,在到处漏!
“是,殿下。”
李应棠一瞬燃起了八卦之心,“陛下叫你回去做什么了?”
摆布?捆绑?惩罚??
宁如深,“叫我回去收破烂儿。”
李应棠傻了,“……啥?”
两人带着各自的脑内画面鸡同鸭讲地聊了会儿,那头李无廷已经问完李景煜功课。
“去吧,景煜。”
李景煜一蹦下了石凳。
李无廷朝宁如深这边看了眼,“在聊什么?”
宁如深品着轩王的神色,“一些王爷不能理解的事。”
李无廷眉心微蹙,“那范围就太广了。”
“………”
李应棠:??
李无廷,“不是有事同朕说。”
李应棠不再追究,“喔,是。”
宁如深起身,“臣同小殿下去别处转转。”
“嗯,别走太远。”
“是。”
…
李无廷让他们别走太远,宁如深就和李景煜跑去了隔壁的小庭院里。
这间庭院也布置得十分雅趣。
李景煜对这里很熟,拉着宁如深四处介绍,“这里以前有棵很大的桃树,二皇兄给爬断了,后来就没有了。”
宁如深惊叹,“这么大棵树都能爬断?”
李景煜,“不是,是二皇兄把腿爬断了,皇兄就把桃树移去皇宫里栽了。”
“……”宁如深不知道说什么,“哇。”
李景煜又带他兜了一圈,随后绕到了庭院一侧的院墙边。
这面墙上刻了许多镂空雕花,有几处做成了桃花形状。空隙很大,能透过这空窗看到隔壁林园的景致,别有一番味道。
宁如深正欣赏着院墙,忽然看李景煜小跑过去,娴熟地把自己往空窗里一塞,半个身子挂在了墙洞上。
“……”
婢女们大惊失色,“小殿下!”
李景煜挥手,“没事,本王以前经常挂。”他说完又期待地问宁如深,“宁大人行吗?”
宁如深仔细估量,“臣不行,但臣可以塞个脑袋进去。”
他说完找了个高一点的,往里一塞。
“………”
两人塞在镂空墙里,四目相对。
李景煜率先开口,“宁大人,我觉得有点挤。”
宁如深,“臣也是,殿下。”
两人对望几秒,一起动了动。
“……啊,卡住了。”
身后婢女瞳孔地震。
·
棠花满墙的小院中。
李无廷和李应棠坐在桌边,春光铺落一地粉白花瓣,景致很是宜人。
“陛下,去封地的事不急,臣觉得……”
“封地的事不必再说了。”李无廷垂眼抿了口茶,“京中形势并不单纯,你多留无益。”
李应棠急得唉了两声,无法。只能退让,“那等科举结束臣再启程。”
李无廷想了想,姑且允了。
说到科举,李应棠又说,“对了,听说陛下让宁大人做了会试考核官?”
“嗯,怎么?”
“宁大人不是磕坏脑子了,没问题?”
嗒,茶盏被放下。
李无廷不知回想起什么,似牵了下唇,“只是不记事……脑子倒是没问题。”
两人正说着,一名婢女便惊慌跑来:
“奴婢见过陛下、轩王殿下!”
李无廷,“何事惊慌?”
“陛下,不好了!景王殿下和宁大人他们……”
李无廷沉眉,同李应棠一道起身。
…
待两人在婢女的带领下赶到隔壁庭院的院墙外时,就看一大一小两人整齐地卡在雕花空窗里,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小殿下,你说的‘以前’经常挂,是多久以前?”
“四五岁的时候吧。”
“那你长个儿了啊,殿下。”
李无廷,“………”
李应棠,“………”
李无廷青筋一跳,跨过院门绕到了墙对面。
镂空花墙上,宁如深同李景煜说着话等人来拔,跟前光线忽地一暗——
他抬眸,正对上李无廷逆光沉冷的脸。
“……”咕咚。
稍显窒息的静默中。
李景煜伸出手,“皇兄,救救。”
宁如深吱了一声,“陛下,救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