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中的玫瑰》 第1章 序章 自新星历元年、联盟成立以来,远古地球时代的道德和法律体系便都不作数了。 社会架构解离后重组,于是诞生了“联盟”,可以理解为远古时期“联合国”的星际版,是目前最广为承认的官方组织。 联盟在太空中圈出一片领域,里面的人叫“联盟公民”,外面的人叫“星际海盗”。 其实没什么道理可言,但就像远古地球时期一样,新星历时代的资源也是有限的,所以真理只掌握在少数拥有资源的人手中。 新时代的人类社会自然有不一样的风貌——他们骄奢、**、残暴,视秩序为无物、肆意践踏生命,他们没有爱和人性、却自称“尊贵的联盟公民”。 在这里,残酷的战争就像远古地球时期的风雨雷电一样寻常。 越是文明,越是野蛮。 宇宙是家园,也是坟场。 人们不懂爱,只懂繁衍和屠杀。 这样的混沌直到新星历15年才略有改观,乱成一锅屎的联盟终于召开了第一次新闻发布会——理事会行政总长,简称总理,他宣读了一篇感人肺腑、广为传颂的《联盟宣言》。 其中有一段话令许多人当场闻之落泪—— “人人生而自由,在尊严和权利上一律平等,人人有权享有生命和人身安全。联盟平等地保护每一位公民,竭尽所能使每个人都拥有自然的、不可剥夺的、不可侵犯的生命、自由、尊严和权利。” 有些人是感动哭的,有些人是笑哭的。 但那都不重要了,因为不久后,这位总理就被星际海盗给一炮炸死了,在茫茫宇宙中,死无全尸、死无葬身之地。 后来的将近两百年时间里,联盟总理换了又换、死了又死,与其说是“总理”,不如说是“锦鲤”——抽到即能得好运,海盗送他上西天。 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联盟理事会日渐衰微,从政(草)权(台)中(班)心(子)慢慢变成了一个空壳机构,形同虚设,而真正的实权则掌握在联盟指挥部——也就是军方的手里。 远古帝王梦寐以求的军政一体,在这个荒谬的时代被实现得彻彻底底。 联盟指挥部最高指挥官为元帅军衔,统领三军:空天军、地面军、联勤军。 顾名思义,空天军是天上飞的,地面军是地上跑的,联勤军是水里游......呃,不是,联勤军是负责军需后勤的。 联盟指挥部总部设在α星上,地面上有这个时代最先进的反导防御系统,环星轨道上有空天军八大舰队层层包绕、蓄势待发。 所以星际海盗炸不着元帅,而且也不敢炸,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 远古地球时代的至理名言,到了如今依然适用。 ...... 新星历426年。 189岁的契诃夫元帅宣布因伤辞职,并颁布元帅令,任命其学生乌菏裳上将作为下一任元帅。 在这个人均寿命320岁、退休年龄300岁的时代,契诃夫此举引起了诸多质疑,但他无所谓外界的质疑,因为只要他还在元帅之位一天,他就是真理。 而且就算契诃夫退居二线,凭他在军方能撬动的资源,他也代表了这个联盟的大部分真理。 当时的乌菏裳年仅26岁,是联盟史上最年轻的上将,紧接着她就会变成最年轻的元帅,也是第一位女元帅。 不过介于联盟本身就是一锅屎,所以这些屎盆子里闷出来的头衔,其含金量还得打折扣。 嗝屁了几百年的联盟理事会,在乌菏裳上任当天发来贺电,贺了两句又断电了。 半年后才知道,哦,他们理事会总部所在的Ω星,又双叕被星际海盗给炸了。 乌元帅对理事会残存有生力量表示了深切慰问,但很遗憾,军方对于出兵保卫苟延残喘的Ω星无能为力。 她并非在给理事会甩脸子,奄奄一息的理事会实在是连对其使用政治手段的价值都没有。 事实上,最近军方检测到联盟边界处有大量异常能量波动,必须增派兵力执行巡航任务,以保障星系安全。 如果人人生而平等、如果生命的价值可以被量化,那么多数人的安危就会比少数人的安危更重要,整个联盟的安危比一颗Ω星的安危优先级更高。 大敌当前,牺牲一颗Ω星来保全整个联盟,不是应该的,却是合理的。 人们质疑乌菏裳此举是为了彻底铲除理事会,避免将来有可能东山再起与她争夺权柄。 她嗤之以鼻:“要么服从,要么死。” ...... 新星历427年。 乌菏裳元帅在几乎化为灰烬的Ω星附近,捡到了一个才5岁的小女孩,名叫殷水墨。 殷水墨的家人都死在了星际海盗的炮火之下,只有她一个人被父母放进生态舱里,才幸存了下来。 乌元帅军务繁忙,没时间带小孩,随手把她扔进了圣安娜女子军校,然后便没怎么管过她。 看似“放养”,实则“弃养”。 没人敢再质疑乌元帅,但如果有的话,她还是会嗤之以鼻:“要么服从,要么死。” 然而圣安娜军校校长显然会错了意,校长伊丽莎白以为,堂堂联盟元帅亲手塞进来的人,哪怕没有额外打招呼,那必然也是需要“重点关照”的,所有最好的教育资源和晋升途径都优先向她倾斜。 所以当18年后,年仅23岁的殷水墨,以空天军上将的身份来到乌菏裳面前报道时,乌元帅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乌菏裳问道:“不是,你开挂了?” ...... 新星历447年。 乌元帅任命殷水墨上将为空天军第七舰队长,负责定期巡航任务。 殷水墨欣然接受,并且趁周围没人,送了乌菏裳一朵芍药花。 在这个没有爱的时代,鲜花几乎绝迹,也不知道她是上哪搜罗来的这么一棵独苗。 乌菏裳眼角直跳:“你送我花干什么?” 殷水墨笑得两眼弯弯:“元帅,地球时代人们给不同的花赋予不同的含义,芍药的花语是‘情有独钟,于千万人中,我唯独爱你’。” 出乎意料的是,乌菏裳这次没有嗤之以鼻,而是抿唇沉默片刻,然后留下一句:“星际时代没有爱情。” 说罢便落荒而逃了。 ...... 新星历448年。 殷水墨因为酒后失德险些被革职查办,这也是她职业生涯中距离失业最近的一次。 因为她借着酒意,强吻了乌菏裳。 所有人都以为以下犯上的殷水墨会被枪毙,因为众所周知,乌元帅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她的口头禅是“要么服从,要么死”。 对星际海盗是这样,对联盟内部也是这样。 可是这一次她没有,而是轻拿轻放,第二天便撤销了革职查办殷水墨的命令。 ...... 新星历450年。 沉寂多年的星际海盗再度活跃,空天军八大舰队以轮值模式执行巡航任务。 真空无法传递气味分子,却依旧能让人闻见硝烟味——大战一触即发。 乌菏裳已经习惯了使用药剂让自己保持精神集中,以便夜以继日守在联盟指挥部中央办公室里挥斥方遒。 八大舰队可以轮班,但元帅只有一个,没人能和她轮——副帅没有实权,上不了台面。 某天深夜十二点,乌菏裳正因为药物副作用而头痛欲裂、几乎无法站立,指挥部的警报声接连响起。 一则讯息恰在此时、通过军用频道发送至她的个人终端: 【报告联盟指挥部乌元帅: 第七舰队已完成指定巡航任务,回程途中于φ星附近意外遭遇大规模星际海盗突袭。 目前敌我双方均仅剩最后一架指挥舰尚存,我已下令全力加速前进,撞毁敌军残余力量,誓死捍卫《联盟宣言》。 我们无法按原计划回航,预计将于三个星际标准时后于宇宙中陨落,化作无边星空里的一团尘埃。 亲爱的乌元帅,请原谅我一去不复返。 在今后漫长的岁月中,就让二十八星宿来替我爱你,我的陪伴将和漫天星辰一样永恒不朽。 希望你能在三个星际标准时后,抬起头看我一眼。 空天军第七舰队长殷水墨】 ...... 乌菏裳将这讯息反复读了三遍,确认无误后,若无其事地将其放进了文件回收站。 凌晨一点,乌元帅下令全面启用地面反导防御系统,联盟时隔二十年再次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全体民众向地下安全城转移。 凌晨一点三十分,乌元帅命联勤军全面投入军需补给,各大军校准毕业生提前上岗,预备役军人自动转为现役。 凌晨两点,乌元帅通过指挥部新闻传媒办公室,宣布自己需要外出执行任务,期间由副帅米哈伊尔暂代其职。 凌晨两点半,乌菏裳亲自去往空天军基地,她拥有最高权限,一路通行无阻,竟然开着联盟唯一一架亚光速战斗星舰就窜上了天。 她把自己变成一束烟火,送进虚空的怀抱。 她想,就算死于星空,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因为那片星空里或许已经埋葬了她未曾宣之于口的爱人。 所以,她只是去,与她相拥。 别急,不是殉情,一定会HE! “人人生而自由,在尊严和权利上一律平等......人人有权享有生命、自由和人身安全。”——《世界人权宣言》 “每个人拥有自然的、不可剥夺的、不受侵犯的权利和自由。”——《人权和自由宣言》。 “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艾跃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序章 第2章 救援 亚光速战舰的设计灵感来自亚光速中微子,它的速度能达到光速的99.9994%,曾经的地球母星几乎每天都会被这样的粒子流轰击,又被地球磁场和大气层保护下来。 后来中微子被科学家捕获、并提出要打造亚光速太空舰,又因为成本和技术瓶颈等等一系列原因,在远古地球时期并没能完成这项壮举。 哪怕是到了星际联盟时代,整个联盟24颗星球、超过300亿人口,倾尽全力也仅仅打造出这么一架亚光速战舰,代号“雷霆”。 也只有乌荷裳有权限在不提前报备的情况下驾驶雷霆。 “乌元帅,很高兴为您服务,请问我能为您做些什么?”标准化的电子音响起,通过位于字面八方的出声口传来,因此在空旷的舰体内也不会产生回音。 是人工智能,万钧。 乌荷裳猛地一推操作杆,将雷霆开到最高速度,她整个人不受控地被拍在了椅背上,然而哪怕是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她也不会轻易显露出痛苦的神色。 “哦,乌元帅,”万钧的声音再次响起,“您的操作太过鲁莽,建议您仔细阅读《太空驾驶员安全手册》第十二版。” “闭嘴,我厌男,把语音包换成女声。”乌荷裳伸手从旁边的储物格里抽出一支兴奋剂,这种针剂能帮助她在长时间高强度工作下仍然保持精力集中。 “好的,已智能分析出您所需要的语音包,”万钧沉默半秒,然后用和殷水墨一模一样的声音问道:“亲爱的乌元帅,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乌荷裳一个手抖,针剂以非常变态的角度和力度扎进手臂,血一下子嗞了半米高。 乌荷裳额角青筋直跳:“谁让你用这个声音跟我说话的?” 万钧非常无辜,老实回道:“这是通过历史数据筛选得出的结果,在您过去与人发生的四十多万条对话记录中,对比不同的人说话时您的反应,结果显示殷水墨上将说话时,您心情愉悦的概率明显高于平均值。” 乌荷裳面无表情:“扯淡,闭嘴,换回来。” 万钧是个没脾气的小可怜,任由乌元帅怎么欺压都不会有任何不满,他换回了机械电子音,说:“好的乌元帅,很荣幸为您服务,接下来进入静音模式,需要时您可以随时将我唤醒。” 耳边终于安静了下来,乌荷裳打开自动航行模式,然后起身去医疗舱将飙血的手给处理了,联盟时代的医疗设备非常先进,只要不是被炸成一堆肉泥或者脑死亡,绝大部分病症都不足为惧。 只需要几秒,不小心扎破的动脉就止血了,并且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疤痕,这在地球时代是无法想象的。 乌荷裳顺利将兴奋剂打进了静脉,然后回到了驾驶座上。 她的掌控欲非常强,只会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将驾驶权交给自动航行系统,但是会尽可能快地换回人工驾驶。 前方的透视玻璃窗是减速材料,可以缓解高速运行过程中给人带来的眩晕感,然而这些作用在亚光速的情况下微乎其微。 所以在乌荷裳的视角看来,仿佛自己是航行在一条耀眼刺目的光带上,快到根本看不清周围的星球和陨石块。 但她已经在联盟军元帅之位上干了二十多年,她对这整个星系的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就算瞎了也能将这战舰开到指定位置。 这次航行,她的目的地是Φ星。 只有雷霆的速度能来得及去救那个不自量力的小家伙。 联盟军还没落魄到要靠牺牲整个舰队来击沉星际海盗的时候。 乌荷裳在心里这样想。 ...... 与此同时,Φ星已经被炸成了一颗残破不堪的球体,人工大气层从正常的淡蓝色变成灰白色,也不知道上面的民众是否来得及转移到地下安全城。 虚空之中悬浮着无数战舰的残骸,还有人的残肢。 据记载,远古地球时期的战争会有尸横遍野的景象,而如今星际时代的战争不会。 暴露在太空中的人会在及短的时间内,体内的水分直接沸腾,血液产生的气泡会让人体像个气球一样膨胀后爆炸,最终变成零零碎碎的太空垃圾。 也就是殷水墨所说的,“无边星空里的一团尘埃”。 双方的子舰都已经全部打空了,只剩下两架指挥母舰遥相对峙。 其中一艘正在全速追击另一艘,而后者疯狂逃窜。 追击者正是殷水墨所驾驶的指挥舰,上面载着空天军第七舰队的大部分高层指挥官。 巨大的舰体上遍布狰狞的创痕,能量报警系统正在尖叫,告诉这群疯子他们快要完蛋了。 然而位于指挥舰正中央的殷水墨却笑得两眼弯弯,她用很轻佻的语气在远程通讯频道里,对逃命的星际海盗喊话: “喂,各位海盗们,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突然入侵联盟,但非请自来就是耍流氓,会烂屁股的,明白吗?” 话音刚落就向海盗指挥舰发送了一波导弹攻击,将那尾翼炸得浓烟滚滚,用实际行动教育了海盗们“烂屁股”是怎么个烂法。 “艹,她真是个疯子!”海盗狠狠啐了一口,手忙脚乱地启动备用能源系统继续逃蹿,“早知道是她巡航,就换个时间再来了,这娘们忒难缠!” 似乎是在应证海盗的评价,殷水墨再次下达加速前进的命令,将这艘弹药几乎打空了的指挥舰舰体,变成最后一发“导弹”,轰向海盗星舰。 “同志们,遗书该写的该发的都搞定了吧?”殷水墨环视四周,所有军官都立正敬礼,大声答道:“是!” “好!那就让我们效仿一下地球时期的著名海战,誓死捍卫《联盟宣言》!”她一笑起来,就显得五官明艳动人,但这张美丽的皮囊下实在是个可怕的战争狂,这也是联盟公认的,比乌荷裳还可怕的存在。 “誓死捍卫《联盟宣言》!”指挥舰内所有人齐声高呼。 然而就在指挥舰距离海盗仅剩最后的几百米距离时,突然有一波追踪导弹从侧方击中海盗星舰,将它直接炸成了半个乌龟壳,同时爆炸的余波还将其退离了联盟指挥舰的追击路线。 “谁?!”殷水墨看着眼前的战局扭转,下意识问道。 但紧接着万钧就接通了指挥舰的通讯频道,机械电子音在舰体内响起:“尊敬的空天军第七舰队全体指挥官们,大家好,我是人工智能万钧,乌元帅正驾驶着雷霆在大家后方,她让我转告各位——‘无脑但热血的蠢货们,收兵吧。’” 指挥舰内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嘎吱嘎吱转过脑袋,看向行驶在后方的战舰,那就是传说中史诗级别的战争武器,而联盟军最高指挥官正亲自驾驶着它来救他们。 然后所有人都看见悬于中央上空的监控摄像头转了个角度,对向笑容僵硬的殷水墨,看来是万钧接管了指挥舰上的智能系统,万钧继续说道:“亲爱的殷水墨上将,乌元帅还有句话是特意留给你的。” 殷水墨动了动嘴唇,垂死挣扎一般地喃喃道:“别怼了,我错了。” 然而万钧并不能体会到她此刻有多么想钻地缝,尽职尽责地传达着乌荷裳的话:“你在圣安娜军校学了十八年,又在空天军、在我眼皮子底下干了五年,任第七舰队队长三年,这么丰厚的履历,就教会你怎么以身殉联盟了吗?几个虾兵蟹将也能把你打成这样,丢不丢脸?现在立刻马上,带着你的部下,跟我撤回α星。” 殷水墨从这冰冷的电子音中脑补出了乌荷裳冷脸怼人的模样,原地打了个寒战,低下头不敢狡辩,紧张的手不自觉地将军服裤子给捏皱了。 嗯,冰山美人怼人精乌元帅,她向来懒得跟人废话,只有在训我的时候才会长篇大论,那说明她待我很特别,对吧? 殷水墨想到这里,又高兴了,控制不住自己灿烂得没心没肺的笑容,龇着大牙冲对着她的监控笑了起来。 乌荷裳正在气头上,所以通讯信息都是让万钧代为传达的,她自己则看也不看那张监控里的笑脸,干脆合上眼皮,眼不见心不烦了。 万钧也非常有眼力见地保持安静,不再烦她。 ...... 亚光速战舰开启了龟爬模式,在前方领着满身焦糊味的联盟指挥舰回航。 指挥舰内的众人也终于能去医疗舱,将自己身上的伤处理一下。 殷水墨比较虎,她抬手看了看自己腕骨上的鼓包,有点痛,还有点流血——是在遭受一波炸弹袭击的时候,摔倒磕在操作台棱角上导致的。 不知道有没有骨折,但是......还是不处理了吧,就这样,狼狈一点,到时候乌元帅看到了,或许心一软就不会罚我了。 她这么想着,一边把自己的袖口往上卷了一道,然后又咬牙在那伤口上摁了几下,让它看起来更狰狞了些。 然而就在她疼得龇牙咧嘴的时候,警报声却再度响起。 “警告!本舰已被追踪导弹锁定,请及时处理。警告!警告!”指挥舰上的智能系统比万钧拉跨很多,只会一直重复播报,不会给出可行解决方案。 “防护罩开到最大,开启跳越模式,所有人进缓冲仓。”殷水墨立即进入战斗状态,下达完命令后,又冲监控镜头说,“万钧,转告乌元帅,保重。” 镜头上下点了点,万钧示意自己明白了。 跳越模式是一种极其变态的航行模式,航线是由随机产生的曲线组成,就连指挥官自己都无法预测将沿哪条路径走,但是这种随机化也能帮助战舰最大限度地降低被追踪导弹击中的可能性。 指挥舰内所有军官立刻执行殷水墨的命令,进入缓冲仓,钻进缓冲气囊内,以避免跳跃航行模式将自己装成一滩肉饼。 殷水墨是最后一个进缓冲仓的,在她钻进气囊的下一瞬,就感受到了剧烈的摇晃和冲击,猛烈程度远远超过跳跃航行模式的范畴—— 被击中了! 殷水墨瞬间便意识到这个严重的问题。 在跳跃航行模式下被追踪导弹击中是小概率事件,在统计学上可以认为小概率事件在单次实验中不会发生。 然而在现实中一切皆有可能,一旦发生了,那就是百分之百。 殷水墨甚至来不及吐槽自己运气何等之差,就被强烈的气流给拍在了墙壁上,紧接着是窒息感——舰体破了,气压系统失常,如果不能及时恢复,很快真空就会夺走他们脆弱的生命。 “所有人转移,去生态舱,快!”殷水墨一声令下,军官们训练有素地脱掉气囊,各自钻进生态舱里。 生态舱是最终保全措施,因为耗材较少,因此可以使用更为昂贵的高强度合金,能抵御住绝大部分太空级武器的攻击。 但是它也有缺点,那就是不具有攻击性,而且不携带燃油,也就是说,只有在我方还有其他战舰尚存的时候才能保障安全,可以被自己人打捞回去。 若是我方仅剩最后这么一架战舰的时候,宁可战死,也比进了生态舱后被敌人打捞起来要好——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时代,俘虏生不如死。 殷水墨深知这一点,乌荷裳此时正好可以打捞这些军官们的生态舱,所以才会下达那条命令。 一抛一接,乌荷裳与她配合默契,几乎是在指挥舰释放生态舱的一瞬间就展开了捕捞网。 第二波追踪导弹也正是这时候打过来的。 祝大家看文愉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救援 第3章 失忆 星际海盗只是被划分在联盟界限以外的人,并不是什么野蛮族群,在这个星际时代也拥有着足以与联盟抗衡的太空武器。 但是他们与联盟信仰不同,他们不承认《联盟宣言》,他们想要建设阶级分明的帝国,而非“人人平等”的利益共同体。 他们在自己的领土内已经实现了帝国的统治模式,所以才会想要吞下联盟这块肥肉,来为自己统治下的底层阶级添砖加瓦。 星际海盗从前是小波小波的试探,也只敢在比较边缘的Ω星反复触碰联盟的底线,并且成功地刺杀了一任又一任联盟总理,间接导致联盟内部权力结构转变。 而这一次,他们终于开始试着将矛头对准联盟军方,从巡航舰队开始下手。 他们的援兵到了。 第二波追踪导弹的袭击来得突然,几乎是一瞬间就将雷霆释放的捕捞网炸得七零八落,还有零星几个生态舱被炮火燎到,像浮萍一样打着旋散落开。 乌荷裳面色冷沉,她双手飞快地在操作屏上下达指令,十指翻飞,只能看到残影。 雷霆的所有能被用上的功能几乎瞬间被启动——防御开到最大,同时通过反追踪系统找到海盗援兵,导弹系统立即发起持续猛攻,卸载捕捞网、展开机械臂进行机械捕捞,万钧入侵海盗的指挥系统、使他们无法正常运行。 人人都以为能在联盟军元帅之位稳坐二十多年的乌荷裳是个三头六臂的女魔头,然而她和其他人一样只有两条胳膊一个脑子,只是她能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下以一挡百。 “她一人,可顶百万雄师。”——契诃夫老元帅在任命她为接班人的时候,曾经给出这样的评价。 星际海盗的援兵被猛烈的反攻炮火给轰得几乎看不清来路,只能在慌乱中勉强躲避。 散落的生态舱被雷霆的机械臂一一打捞了上来,雷霆不愧是联盟第一战舰,其功能之强大,甚至方才的追踪导弹根本无法定位到它,才导致海盗只能打殷水墨所在的指挥舰。 匆匆赶来救场的海盗援兵又被雷霆的炮火打得匆匆退场,好不狼狈。 他们趁乱偷袭,她就送他们一个炸得满堂彩的回礼。 ...... 战斗结束,耗时一分四十秒。 乌荷裳冷着脸脱下手套扔在椅背上,让闭嘴了很久的万钧接管驾驶权,目标α星。 她边走边整理好自己的衣领,踩着冰冷如《死神来了》的节拍,走向储存打捞物的独立仓库。 仓库设在雷霆的最底部,并且与主舰体是分隔开的,仅有一条加密通道连通,出入两道门禁都需要出示驾驶员本人的虹膜才能通过,这样可以保证万一打捞物存在任何问题,都可以立即将其重新释放回太空,减小损失。 乌荷裳通过加密通道的时候,昏暗的灯光照不亮她笼罩着阴霾的脸色。 随着滴的一声轻响,第二道门禁轰然打开,露出了仓库内横七竖八的十几个生态舱。 有些生态舱没有被导弹炸到,保存完好,被捞进来之后就自动打开了舱门。 有些则受损较轻,控制系统也坏掉了,里面的军官只能拍着探视窗求助外面的人帮忙打开。 还有些受损较重,甚至一眼看过去都不能分辨里面的人是否还活着。 看来星际海盗的武器威力升级了,而联盟的合金锻造工艺还在原地踏步——乌荷裳看着那些狰狞的断口和裂痕,脸色都要结成霜了。 直到她走到最后一个被捕捞上来的生态舱前,这冰一样的脸色终于裂开了——里面的人是殷水墨,而且那人正昏迷不醒着,惨白的面色和殷红的血形成对比,刺得她眼睛发痛。 她去开舱门的手有些抖,方才气定神闲的模样荡然无存,抠了好几次才抠到那被卡死了的开关。 这人真是,可恶极了,一边在遗书里告白,一边转头就接连两次差点死在自己面前。 这人看着轻佻不着调,实际上是真的很不着调! 乌荷裳发现人力打不开,于是召来万钧,一只机械臂从旁边乖巧地伸了过来,只干活不说话,分分钟将殷水墨的生态舱给切割开来。 殷水墨软绵无力的身体从舱里滑了出来,又被乌荷裳一把接住,她淌着血的头靠在乌荷裳的肩上,瞬间将那一丝不苟的军服给染得血色斑驳。 乌荷裳额角青筋又跳了起来,她打横抱起殷水墨,然后快步朝医疗舱走去。 方才爬出生态舱的军官们面面相觑,第一次在联盟元帅的脸上看到了焦急的神色。 ...... 殷水墨被送入医疗舱,冰冷的治疗仪器将她从乌荷裳的怀中接过,刚升起来的一点温暖顷刻间就散尽了。 医疗舱在万钧的控制下,十分机智地没有对乌荷裳留在医疗舱这件事发表异议,沉默地开展着治疗工作。 首先是全身扫描——多处骨折、肝脾破裂、腹腔积血、胸腔积血、心包压塞、轻度休克。 还好这些都是医疗舱足以解决的问题,不算太麻烦。 关键问题是,检查结果显示,由于她在爆炸过程中遭受的颅脑撞击过强,有一大块颅内出血,导致她现在其实并非昏迷,而是接近植物状态。 这可真的不太妙。 现代医学已经非常发达,除了神经科学领域。 星际时代人们攻克了很多健康问题,包括恶性肿瘤和衰老相关疾病,将人们的平均寿命延长到了320岁,但却无法完全解读人脑神经环路机制——这是自远古地球时期以来就亟待解决的问题。 像殷水墨这样的损伤,医疗舱可以保住她的命,却无法保住她在损伤中丢失的神智。 乌荷裳沉默地看着躺在医疗舱里的殷水墨,她惨败的脸色正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脸上身上狰狞的伤口也被修复,连疤痕都看不出来了。 可她还是没醒,如果一直这么昏迷下去,该怎么办呢? 嗯?等等。 乌荷裳的眼神何其敏锐,瞬间捕捉到殷水墨的指尖动了一下,然后是腿挣动了一下。 醒了?! 乌荷裳猛地抬眼看向医疗舱显示屏,上面的脑电波曲线明显和刚才的不一样了,尽管她不是医生,看不太懂。 等她再确认似的低头看时,便发现殷水墨竟然缓缓睁开了双眼。 ...... “殷水墨?”乌荷裳拍了拍探视窗,说话间呼出的气体在玻璃上凝结了一片水雾,她连忙抬手擦掉,“醒了?感觉怎么样?” 殷水墨那双浓黑色的眼眸缓缓转了过来,茫然的视线落在乌荷裳的脸上,愣了片刻,似乎并没有认出来这人是谁,也不明白自己在哪。 乌荷裳:“?” 这是撞傻了么? 然而还没等她得出什么结论来,殷水墨就扁着嘴,豆大的眼泪往下直掉,喉间发出呜呜的哭声,像个还没开智的小朋友! 乌荷裳:“???” 医疗舱判断自己已经解决了能力范围内的所有问题,于是自动弹开了舱门,将胡乱挣扎的殷水墨给放了出来。 殷水墨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似的蜷缩起来抱着双膝,尽可能把下半张脸埋在膝盖后面,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湿哒哒地看着乌荷裳。 不会吧?这可是联盟悍将殷水墨,打破了乌荷裳创下的最年轻上将联盟记录的人! 坊间传言,说这殷水墨是乌荷裳的关门弟子,完全继承了她的战争天赋,残忍嗜杀、铁血治军,只是性格迥异,可以说是乌元帅的“阳光开朗大女孩版本”。 尽管当年乌荷裳只是随手把她扔在了圣安娜军校,并没有真的教过她什么,但这些年来她的行事风格看在乌元帅的眼里,确实是个能统领一方的将才。 而不是这个抱紧弱小的自己、哭哭啼啼求安慰的哭包! 苍天啊,乌元帅很想现在立刻马上将β星的科学家们从地下安全城挖出来做科研,好好想想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凉透的心,颤抖的手。 乌荷裳试探着碰了碰殷水墨的肩,只见她又抽噎了一下,然后十分温顺乖巧地将脑袋凑了过来,在乌荷裳的掌心下蹭了蹭。 乌荷裳:“......” 什么未曾宣之于口的爱人?那都是没有的事。 这人是谁?她不认识,赶紧打包带走算了吧。 殷水墨发现自己伸脑袋去求摸摸,对方并没有拒绝,于是几乎立刻在心里确认了,这人不可怕,是个可以安慰她、甚至保护她的人。 于是她趁着乌荷裳还在原地死机中,支起身体,一把搂住了乌荷裳的腰,哭红了的脸埋在乌元帅的肚子前,将鼻涕眼泪全部一股脑糊在了那本就血迹斑驳的军服上。 乌荷裳:“......” 很好,这个将军她没救了,就地革职吧,第七舰队全体指挥官解散,并入其他舰队算了。 然而乌荷裳发现,只要她试着稍微推开一点殷水墨的脑袋,殷水墨就会害怕得发抖,闷闷的哭声也更大了,还有眼泪甚至浸透了军服,她都能感受到湿意了! 老天奶,这可怎么办啊? 乌荷裳此刻真是一口老血喷了三尺高,这根支撑着联盟的脊梁骨都要塌下去了。 星际战争总是会带来很多惊喜,谁也不知道去的时候还鲜活的人,回来的时候是一堆凌乱的太空垃圾、还是一个傻傻的小哭包。 乌荷裳没办法,只能尽力安抚不安的殷水墨,摸头、揉肩、拍背、哼歌,所有她绞尽脑汁能想到的、传统意义上“带小孩”的招数,全部用了上来。 过了不知多久,就连方才被甩在身后的第七舰队军官们也都跟了过来,齐刷刷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诡异景象。 殷水墨终于停止颤抖,抬起头来委屈地看向乌荷裳,说出了她自醒来以后的第一句话:“嘤。” 门口的军官们倒了一排。 喜欢的朋友们可以点个收藏呀,非常感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失忆 第4章 回程 乌荷裳肉眼可见的头大了两圈,她眼角直抽,怒火无从发泄,门口那群刚吃了败仗的军官们就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乌元帅给殷水墨打了一针有安抚镇静效果的针剂后,将她留在医疗舱,自己则带着一群鹌鹑似的军官们来到主舱。 军官们训练有素地按照军衔高低顺序排成一列,方才受过伤的也早已在医疗舱的作用下痊愈了,谁都没法装病。 乌荷裳扫视众人,沉声道:“谁来汇报一下,这一仗为什么打成这个样子?” 为首的军官向前半步,敬了个军礼,答道:“报告乌元帅,我是空天军第七舰队副队长马克西姆中将,我们在巡航过程中遭遇海盗突袭,过程中发现他们的武器装备相较于过去有大幅提升,我们的防御罩和反追踪系统左支右绌,所以才不得已,险些全队牺牲。” 乌荷裳冷哼一声,示意他归队,然后继续说:“空天军一共就只有八大舰队,如今联盟进入战时紧急状态,打掉一个就少一个,每一位空天军将士都是花费联盟巨大心血才培养出来的。你们有没有想过,用一整个舰队去换全歼海盗的战果根本不值得,今天我开着雷霆赶来了,那下次呢?全面战争爆发的时候,谁能来救你们?一群蠢货,回α星之后全部打散编入其他舰队,空天军第七舰队编制暂时撤销。” 万钧是个人工智能小可爱,仗着自己没有实体,殃及池鱼也最多是被骂,于是非常头铁地出声道:“尊敬的乌元帅,方才我在分析第七舰队指挥舰战斗数据的过程中发现,他们之所以非要全歼海盗不可,是因为当时Φ星的十几亿民众尚未来得及转移至地下城,所以是为了保护民众,殷上将才下令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要彻底驱逐海盗不可。” 乌荷裳沉默片刻,端起桌上的冰水灌了两口,才道:“好,我知道了。” 万钧十分意外:“哦,尊敬的乌元帅,你竟然没有因为我的辩解而发火,我真是受宠若惊。” 乌荷裳冰冷的目光扫过监控摄像头,冻得没有实体的万钧也仿佛一个激灵,她说:“万钧,禁言,航行模式改为人工驾驶。” 摄像头连忙上下一点头,答道:“好的乌元帅,我明白您的话外之意——‘要么服从,要么死。’——也请您不要迁怒于我,我从现在开始禁言,已将驾驶权限全权教给您,需要时您可以随时将我唤醒。” 说罢,世界便陷入了安静,军官们都知道乌元帅是个什么性子,真恨不得自己现在是个透明人。 “全体都有,原地休整,半个星际标准时后准备降落。” 乌荷裳说完这句便在驾驶座上闭目养神了起来,不再管他们。 ...... 飞驰而过的星星和陨石如同炫目的光带,寻常人根本无法在这样的视野中保持不感到眩晕,然而乌荷裳却很早就在圣安娜军校接受过最严苛的训练。 她在圣安娜军校读书的那阵子,正是契诃夫元帅和海盗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全联盟都被笼罩在战火阴影之下,军校准毕业生提前上岗,而非毕业班的学生则把日常训练强度全部加到接近人体极限的强度。 那一批学生里,大多战死,少数幸存的被指派到联盟的不同行星上参与驻防,表现最出色的乌荷裳则拜入契诃夫元帅门下,成为了契诃夫后来亲手培养和指定的接班人。 这些过往乌荷裳没有和殷水墨提起过,所以殷水墨自己大概还不知道乌荷裳既是她上司,也是她学姐。 当然,现在这个状况,告不告诉都不重要了,殷水墨的神智能不能恢复都是个问题,什么军校、什么空天军,只怕早就被她遗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连正常的语言沟通都存在问题。 乌荷裳一想到这个就发愁,一个不留神险些让一块巨大的陨石给撞上,陨石近在眼前才条件反射地拨动操纵杆躲避。 舱内所有军官都被这一个剧烈的甩尾给甩到一边去了,像叠罗汉一样挤成一堆,但谁都不敢出声,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现在元帅她很烦躁。 乌荷裳叹了口气,凝神开启降落模式,将雷霆平稳地停在了α星上的空天军基地。 舱门缓缓打开,同时弹出可折叠阶梯,乌荷裳带领第七舰队军官们走了下去,军官们依她所言分散去到其他舰队报道,而乌元帅则去了指挥部和副帅米哈伊尔交接军务。 此番动作几乎震惊了整个联盟指挥部,没有人能想到,当今堂堂联盟三军统帅,竟然会亲自开着战舰飞上天救人,而且还真救回了一批空天军军官,为联盟挽回了巨大的损失。 人们不约而同地想起契诃夫老元帅离职前的话:“她一人,可顶百万雄师。” 此言非虚。 ...... 交接完军务后,一艘满载着各领域科学家的运载星舰,在空天军第一舰队的护送下来到α星。 其中包括军工材料学领域的专家,他们一落地就被接去军工所,海盗的武器升级对于联盟来说是很大的威胁,他们才刚一落地就被接去进行改进防御系统的研发工作。 还有一部分则是神经科学领域的专家,他们来到联盟医学部,他们是赴元帅之命来解决殷水墨的失忆症的。 乌元帅至此开启了她人生中最难忘的时光——每天白天打仗,晚上“带孩子”。 因为那位失忆后的殷上将,她每晚都非要人哄才能睡觉,不哄就大吵大闹,而且还非得是乌荷裳哄不可。 虽说打镇静剂也能让她强行睡眠吧,但那毕竟是下策,长期打镇静剂对神经系统会有不可逆的损伤。 这天殷水墨又完成了一系列的脑电波检查分析和生化指标检测,检测结果都被科学家们拿去研究商讨下一步的治疗计划去了,而她则叼着医生给的棒棒糖,眼泪汪汪地望着病房门口,期待每天哄她睡觉的那个人能早点过来。 她发现了,那个人对自己的眼泪和抱抱没有任何抵抗力,虽然表情看起来一言难尽,但是行动上却从来没有拒绝,而是比医生们还要温柔许多。 笃笃笃。 一阵整齐清脆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是军靴落在瓷砖地板上的声音,殷水墨竖起耳朵,眼前一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病房门。 果然不一会儿,乌荷裳就推门而入了。 乌荷裳手里拿着一本书,是最近每天都会给殷水墨念的睡前读物,尽管殷水墨现在已经不识字了。 殷水墨嘴里的棒棒糖被拿走,她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乌荷裳,眼底的幽怨都要溢出来了,只听乌荷裳说:“糖吃多了坏牙齿,漱个口然后睡觉,乖。” 接着就是一杯薄荷味的漱口水递到了殷水墨嘴前,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痕,赌气似的含了一口,漱了一会儿乌荷裳又给她递过来一个空杯子用来接,她也十分顺从地照做了。 但还是对抢走自己棒棒糖这件事情耿耿于怀,所以打算今天不理乌荷裳,她转过身去背对乌荷裳,把被子一蒙盖住脑袋,假装自己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 乌荷裳扯了扯被子,发现她攥得挺紧,于是作罢,从旁边拉过来一把椅子,坐下给殷水墨念睡前读物,乌荷裳知道,她只要听一会儿,就会不自觉地将脑袋露出来,她喜欢这本书,最近每天都要听,尽管听不懂。 这本书名叫《星空中的玫瑰》,是远古地球时期的一位女性航天工作者写给她爱人的书,她的爱人是第一批参与地外生命探索的女航天员,在某次执行任务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书中这样写道—— “亲爱的塔莉娅,你是我心中唯一的女战神,你是唯一的胜利者,正如你的名字所寓意的那样。 曾经你说过,会在那浩瀚星海中,亲手为我种下一朵玫瑰,而我想,我已经见到了它的盛放。 你是自由灵动的,地球引力也困不住你的脚步,每当思念泛上心头,我就会抬起头看向天空。 从前,那片天是我毕生想要攻破的研究对象,而自你离开以后,它就成了我梦寐以求的归宿。 有人说,仰望星空的人,终归于星空。 可亲爱的塔莉娅,你为何要先我一步? 第四阶段的研究成果已经被投入生产,我想,你很快就能看见‘探索者’号飞船驶入太空,请一定善待它,因为它是替我触摸你的使者。 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托个梦吧,我很久没有见你了,思念足够把这片天空贯穿,也请你再等等我,我会赴约,我答应过你要永远在一起。” 读了一周,乌荷裳终于将这本书念完,据说那位女科学家写完这部绝笔之后,没过多久就离世了,但具体死亡原因记载不详。 乌荷裳看向已经陷入沉睡的殷水墨,床头灯暖红的光映照在她脸上,羽毛一样浓密卷翘的睫毛在脸颊打上一片阴影。这样安静乖巧的睡颜,根本看不出她是曾被星际海盗誉为“联盟女流氓”的空天军上将,也看不出这躯壳里有一副暂时被封印住的刚毅灵魂。 乌荷裳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眼底的神色是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温柔,她闭了闭眼,最终遵循着自己本能的想法,低头在殷水墨眉心落下一吻。 第5章 天平 地下安全城见不到阳光,只能用人工照明系统来模拟日出日落,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假象,是错觉。 海盗隔三岔五的袭击、联盟军严苛的管辖风格、恶劣的生存环境,所有的这一切都在告诉人们,这里不适合生存,人们既想遵循本能地活着,又想干脆死了一了百了。 这个时代,精神类疾病不再称为疾病,而是一种十分常见的状态。 若是放在远古地球时期,人们要是听说身边有谁得抑郁症了,那定然是要好好关心一下的,而在星际联盟时代,抑郁症就像宇宙中的陨石一样常见,甚至连双相情感障碍和精神分裂症的发病率都比感冒更高。 精神类药物滥用是不存在的,因为几乎所有人都要吃极重药来维持自己不变成一个疯子。 只有联盟军的将士和科学家们能够有权得到高质量精神类药物的配给,因为他们对于联盟的稳定性来说,比普通民众更加重要。 因此几乎所有的军人和科学家,都是情绪稳定的,一潭死水般的稳定,那是药物控制后的结果。 所以乌荷裳并不相信自己在这样的时代能对任何人产生“爱”这种东西,连情绪都是客观可调控的,那么情感岂不是更加虚无缥缈? 爱恨都是错觉,倒不如战场上的炮火来得实在。 “星际时代没有爱情。” 她曾经在拒绝殷水墨的告白时这样说道。 可是为什么,她在得知殷水墨即将牺牲的消息时,会情绪失控? 作为联盟军最高指挥官,她本不该如此冲动,第七舰队的全员牺牲固然是重大损失,但谁又能保证她能在营救途中不出意外?元帅的性命若是出了差池,那联盟就真的完蛋了。 副帅米哈伊尔是个守成之才,短期顶一阵儿是没问题的,但他没有任何政治才能,让他来管联盟,还不如让那死得不能再死的理事会来管呢。 老元帅契诃夫自从告老之后,就行踪不定,在联盟各个行星上游玩,大有一副要把自己剩余的一百多年寿命硬生生玩完的架势,想必要请他重新出山是不可能的。 诺大一个联盟,若是乌荷裳她真的撒手不管了,这三百亿人口又该怎么办呢? 乌荷裳想着这些,便在心里将自己嘲讽了一番,然后回了联盟指挥部。 α星虽然装配有联盟最先进的反导防御系统,但是在展示紧急状态,民众也要转移到地下安全城,包括医学部。 主要是因为战时会有大量的地对空活动,高频率的战车来往和星舰起降,如果还有普通人留在地面的话,会干扰到军事行动的效率。 乌荷裳开着装甲车来到指挥部大门前,快步走进大楼,一路上碰到的所有将士都驻足向她行礼。 哗啦一声,中央办公室门被推开,全体起立向她敬礼,乌荷裳示意他们继续工作,然后来到正中央的全息显示屏前,问米哈伊尔:“情况如何了?” 全息显示屏上是联盟二十四颗行星的分布图,以及联盟军主要驻防和巡航情况,米哈伊尔指了指其中的Φ星:“Φ星行政区长向我们汇报,群众已经全部转移至地下安全城,但周围的战场残骸暂时来不及打扫,所以第七舰队牺牲的将士们暂时无法收尸......” 乌荷裳抬手打断他:“等战时紧急状态结束后再全面清扫战场,说重点。” 米哈伊尔叹了口气,觉得这位元帅真是一点人情味也没有,于是继续道:“海盗突袭这片区域之后,将自己的落脚点放在了Ω星上,那里的联盟理事会已经不止是行政意义上的空壳机构了,而是真的空壳,所有幸存者都被屠杀殆尽,海盗挺进后掠夺了Ω星上的剩余资源,并将其作为据点,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们下一步进攻的目标,是μ星,因为μ星离Ω星最近、人口多而驻军少。” 乌荷裳十分果断地下令:“空天军第一舰队立刻前往μ星支援,同时通知μ星地面军,反导系统开到最大,联勤军向μ星增配军需补给,从现在开始所有人枕戈待旦,谁也不准松懈。” 她吩咐完之后,摆摆手让米哈伊尔一边凉快去,自己则继续下达一系列调整联盟驻防的命令,整栋指挥部大楼,乃至整个联盟,都被这一条接一条的军令给支使得团团转,所有人都被紧张的气氛压迫者,不敢言笑。 她忙完这些之后,感觉到自己有些疲劳,于是熟练地从办公室抽屉中拿出一针兴奋剂,直接打进静脉里。 她知道这样对身体不好,但联盟在海盗的疯狂进攻下,危在旦夕,她只能将自己化身为超人一般的存在,才能在摇摇欲坠的联盟中树立起一根旗帜,为这些迷途的人们指引一个方向。 腕上的个人终端响起了消息提示音,是联盟医学部的谢尔盖医生发来的,他说:“殷上将的病情有些变化,麻烦您有空的话尽快过来一趟。” 乌荷裳勉强压下心头泛起的焦躁,一刻也不耽误地就去了位于地下城的医学部。 只见病房里的殷水墨睡得很沉,但没有昨晚那样安宁的表情,而是眉头紧皱着,额间还有些冷汗,唇色也十分苍白。 谢尔盖医生正在病房里,查看记录仪器上的数据,见到乌荷裳来了之后,他对身后的护士吩咐道:“镇静剂再加一点,让她多睡一会儿。” 护士点点头,谢尔盖便走过来,示意乌荷裳去办公室谈话。 乌荷裳跟着谢尔盖进了门,然后回手将门带上。谢尔盖说:“乌元帅,坐下聊吧。” 乌荷裳拉开谢尔盖办公桌对面的座椅,坐下说:“谢尔盖医生,请讲。” 谢尔盖将自己方才手写记录的电子文档发到乌荷裳的个人终端上,同时说道:“今天殷上将突然出现了一阵躁狂发作,不明原因的,我们不得不暂时停止之前的治疗手段,先以镇静安眠为主。” 乌荷裳皱眉看着那些对她来说比较晦涩难懂的数据,问道:“躁狂发作?她以前没有精神类疾病病史,而且我们联盟军全员都是有精神类药物配给的,有任何不适都能得到最好的治疗。” 谢尔盖摇摇头:“元帅,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当年联盟军中开始推广日常服用精神类药物的时候,我是强烈反对的,因为从远古地球时代开始,我们在神经与精神内科领域的发展就几乎停滞不前,神经系统是很复杂而玄妙的,这是上帝给人类的惩罚。” 乌荷裳抬手打断:“知道了,说重点。” 谢尔盖被噎了一下,不知道有没有在腹诽乌元帅这人太蛮横,但还是尽职尽责地回答道:“精神类药物的副作用有两方面,一个是强烈的成瘾性,这个应该很好理解。而另一个副作用就不太好理解了,是致精神失常。” 乌荷裳问:“什么意思?” “举个例子,抗抑郁药物的副作用之一是导致躁狂症的发生,而抗精神分裂症的药物副作用之一是导致抑郁症,人的情绪就像天平,厚此就会薄彼,想要人为板正这杆天平,就必须付出高额的代价。” “所以你的意思是,殷上将之前大量服用抗抑郁药,付出的代价就是现在的躁狂症发作?” “是的,您的理解非常正确,乌元帅。” 乌元帅莫名有些烦躁,她抬手松了松军装的领口,才继续道:“那怎么治呢?” 谢尔盖调出另一份文档发给她:“乌元帅,现在最麻烦的是,如果我们选择优先治疗躁狂症,那么就要使用大量神经抑制性药物,那么失忆症的挽回就会变得更加困难,厚此而薄彼,她现在是无行为能力人,所以选择权在您手上。” “如果躁狂症不得到及时的控制会怎么样?” 谢尔盖摊摊手:“最严重的情况是发展为精神分裂症,一旦确诊精神分裂症,那么无论她的记忆恢复与否,都将失去继续担任联盟军指挥官的权利。” 乌荷裳沉默半晌,垂着眸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就在谢尔盖打算出声问问她是否想好做什么决定的时候,她突然出声道:“还是优先治失忆症吧,不管怎么说,她不能一直心智停留在孩童时期,否则在这个战乱的年代,万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谁又能保护她?” 谢尔盖有些意外她的决定,挑眉问道:“元帅,您确定吗?我方才有说过,她的躁狂症是有可能发展为精神分裂症的。” “我知道,谢谢提醒。”乌荷裳点点头,起身与谢尔盖握手,临走前说,“一切风险由我承担,请尽快开展治疗吧。” 谢尔盖收回手:“好的元帅,慢走不送。” 乌荷裳离开时,隔着探视窗看了殷水墨一会儿。 自她接任联盟元帅一职之后,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落寞和失意,以及深深的无力感。 她手握重权,是星际时代最有话语权的人,没有之一,但却连在意之人的健康都无法保证,她和地球时代跪在医院墙壁前祈祷的患者家属一样煎熬,却又在药物作用下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这种强烈的矛盾几乎将她的胸腔撕裂开来,腕上的个人终端向她发出警报,提示她可能需要医疗帮助。 她面无表情地将警报摁断,走出医学部时的步伐看不出一丝慌乱,出了这道门,她就还是那个叱咤风云的联盟元帅,就还是钢筋铁骨坚韧不催。 正在此时,海盗以Ω星为据点,向μ星发起全面总攻。 第6章 希望 此次海盗突袭早在预料之内,不足为惧,乌荷裳换上一身军装坐在联盟指挥部中央办公室,双眼一眨不眨地紧盯屏幕上显示的各项战斗数据。 α星上不断有星舰起降,包括战术兵力调配和回收战损星舰,轰隆隆的声响不绝于耳,被战术服面罩遮住的是一张张坚毅而平静的面孔。 广播里会实时播报联盟军伤亡情况,地下安全城的人们神情木然、井然有序地在指挥人员的安排下帮些力所能及的忙,他们不会远古地球时期幸存于患难中的人们那样抱头哭泣。 电子声无情地在空间里回荡:“......海盗猖獗,空天军第一舰队目前战损率17%,副队长萨沙身先士卒,其所率领的特别行动分队英勇牺牲......” 一个装满压缩食品的木箱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货物像露馅的汤圆一样洒落出来,粗心的搬运者抬头看向头顶的广播,眼神空洞。 太空中又多了许多星星,不知是谁的亲朋、又是谁的爱人。 眼尖的工作人员发现听着广播走神的搬运工,果断地将一支药剂打入他颈部,仅在半秒后,搬运工便恢复了神态,收拾好地上散落的货物,重新汇入流水线。 广播被掐断了,取而代之的是中英双语循环播放的《联盟宣言》。 星际时代不相信眼泪。 ...... 联盟医学中心,特护病房内,殷水墨的耳朵动了动,她稍稍偏过头,仔细分辨穿过重重阻碍透进来的一点声音。 “人人生而自由......平等......不可剥夺......不可侵犯......” 她听得入神,没有注意到吊瓶中的液体已经空了,手上的留置针已经回血,激活了智能监测系统,床头的护士铃发出尖锐的警报。 不一会儿谢尔盖医生便推门而入,他迅速将新的吊瓶换上,冰凉的液体一点一滴注入殷水墨的血管,凉得她一哆嗦。 谢尔盖拿起平板仔细阅览上面的各项指标,最近医学部的人近半被调配支援前线,这些本该由护士来完成的事情也只能他亲力亲为。 谢尔盖:“今天感觉如何?” 殷水墨点了点太阳穴:“头疼。” 谢尔盖:“怎么个疼法?钝痛还是锐痛?” 殷水墨却将手放到胸前,自顾自地喃道:“人人生而自由......自由......后面是什么来着?我不记得了......” 她维持着曾经面对联盟军军旗宣誓时的姿势,艰难地回想着宣言中的誓词。 谢尔盖拿起笔电记下她的病情变化,并判断这是殷水墨的失忆症在向好恢复的迹象。 病程补充完毕之后,谢尔盖收起笔电便打算转身离去,却不料被殷水墨拽住了衣角。殷水墨神情焦急,似乎思想被困在囹圄中无法找到突破口。 “谢医生,等等......” “我姓谢尔盖,不姓谢。” “我......元帅......危险......” “终于想起什么了吗?太好了,只可惜元帅她现在正在指挥战斗,否则她一定会第一时间来看你的。” 殷水墨的神情更加惶急,她拼命地摇头,嘴里却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只是反复念叨着:“元帅......危险......” 谢尔盖见状又在医嘱中增大了抗焦虑药的剂量,一边语言安抚道:“现在是战时,有危险是正常的,但我们要相信乌元帅她能化险为夷,她是我们联盟的领袖,更是联盟的希望。” 然而殷水墨闻言仅仅愣了一秒,便开始疯狂抓挠自己手背上的留置针,智能监测系统发出警报,床栏杆处便伸出几道机械臂,牢牢捆住殷水墨的四肢,让她动弹不得。 谢尔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在笔记本上记下:“神经刺激性药物虽有治疗失忆症的功效,却使得患者躁狂发作更加频繁,伴有思维混乱、表达性失语,未见其他异常......” 两行泪水顺着殷水墨的眼角淌下,打湿了一小片枕头,她的十指嵌进掌心,指节用力到泛白,嘴里却依然无法说出有逻辑的语句。 谢尔盖医生轻轻叹了口气,回到医生办公室,仔细地反复擦拭眼镜。 自他从联盟医学院毕业至今,一直从事精神与神经内科的相关研究,至今已有一百来年,类似这样的病人没见过上千也有上百了。 自古以来,人人都有自己的苦痛,星际时代的药物滥用给予这个社会病态的安宁,使人们忘记悲伤的来处,同时也就失去了爱与被爱的能力。 只有在这种极端病例上,才能看到珍贵的情绪波动和激荡,那是人类久违的、本该与生俱来的东西。 他们是这个时代的异类,却是在更长远时间维度下的人类的希望。 ...... 抽屉里最后一支兴奋剂被打空,注射器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剩余的几滴药液和血珠迸溅开来,又被智能扫地机器人收入腹中。 乌荷裳面无表情地一脚踢开扫地机器人,强压血液中暴怒的波涛,在她不眠不休的第90个小时里,再度指挥空天军对星际海盗发起迅猛的反扑。 海盗的武器升级对这场战役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抵不过她在数十年战斗生涯中积累的经验。 所有的人员和武器全部被利用到极限,鏖战整整四天四夜,才最终以海盗退守Ω星为结局。 乌荷裳身上的军装已经汗湿透了,湿答答的粘在皮肤上,让她感到异常焦躁,胸腔内的心脏也扑通扑通轻一下重一下地乱跳。 “看来以后不能再这么过度使用兴奋剂了......”她抬手抹掉鬓边的冷汗,笑道:“真是老了,该养生了......米哈伊尔!” 得到传唤指令的副帅迅速来到办公室报道,在乌荷裳面前站的笔直,敬了个军礼:“元帅!” “你接替战后善后指挥工作24小时,我暂退二线待命,遇事不决随时联系。” 米哈伊尔军靴脚跟相碰,发出清脆一响,道:“明白!” ...... 乌荷裳去休息室简单冲了个澡,勉强缓解身心不适,便匆匆赶往联盟医学中心。 病床上的殷水墨陷入昏睡,却睡得并不踏实,眉头紧皱着,眼珠也在快速抖动,好像被什么梦境魇住了。 但不管怎么样,听到谢尔盖医生说她病情有好转时,乌荷裳是打心底里高兴的,方才被战斗折磨疲惫的心神也放松些许。 床头灯在殷水墨的脸颊上打出一层柔和的光晕,连光影都要偏爱这个命途多舛的孩子,更何况是看着她长大的人呢? 乌荷裳注意到殷水墨腕上机械臂留下的勒痕,只觉得心疼的厉害。她握住殷水墨攥紧的拳,轻轻安抚,一根根抚平用力到扭曲的手指,让它不再焦躁,然后仔细掖进被子里,以免受凉。 乌荷裳定定地看着殷水墨近在咫尺的眉眼,想起书中写的那句话:“浩瀚星海中的一朵玫瑰,我想,我已经见到了它的盛放......思念足够把这片天空贯穿,而我答应过你要永远在一起......” 她想着想着,便支着头靠在病床边缘睡着了。 再度醒过来时,她下意识看向病床上的殷水墨,正好发现殷水墨也醒了,怔怔地看着她,眼角还闪着晶莹的泪痕。 “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吗?”乌荷裳一边揉着自己酸痛的脖颈一边问道。 殷水墨摇摇头,努力动了动嘴唇,才勉强说出几个词:“元帅......危险......” 乌荷裳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安抚似的笑道:“终于想起来我是谁啦?进步很大,打仗当然有危险,但我是联盟元帅,军人责任大于天。” 说到这儿顿了顿,话音一转,面色又沉肃下来:“放心好了,我会保护好你,直到你彻底恢复记忆,再来和你好好算旧账。” 殷水墨怔了怔,又摇了摇头,右手食指伸出被子外面,在空中胡乱比划着。 乌荷裳意识到她可能是说不出来,但想写下自己要表达的意思,于是将自己的手心递了上去,让她在自己手心里比划。 一遍又一遍,殷水墨书写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乌荷裳却瞳孔微缩,迟迟不敢相信。 半晌,乌荷裳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低声道:“水墨,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要是有误你会被送上军事法庭,连我也救不了你,明白吗?” 殷水墨几不可闻地点了点头,痛苦地闭上眼睛。 她方才用四方密码在乌荷裳手心里传递信息,这是圣安娜女子军校教过的东西,就算是被病房监控拍到了也没关系,因为外人无法获悉最新一版的密本,也就无法解码。 而乌荷裳正是密本的制定者,所有的加密规则都牢记于心,她能在收到密文的同时立刻解码出所需的信息。 殷水墨在乌荷裳手心里写下的是:“海盗首领是契诃夫老元帅。” 第7章 暗流 个人终端屏幕暗下去的瞬间,乌荷裳感觉自己的心脏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停止了跳动。 手心里,那由殷水墨指尖划过的轨迹——四个一组,反复确认的四方密码——像烙铁一样滚烫,灼烧着她的理智和过往二十多年的认知。 契诃夫老师……海盗首领? 荒谬。这是她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比殷水墨变成五岁哭包更荒谬,比联盟理事会发来贺电然后断电更荒谬。 她猛地看向殷水墨,眼神锐利如鹰隼,试图从那双刚刚恢复些许清明的眼眸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错乱或不确定。 但那里没有。只有深不见底的痛苦,一种洞悉了可怕真相却无力改变、甚至险些被这真相彻底摧毁后的残破,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相信我。 信任的天平在内心疯狂摇摆。一边是赋予她一切、被她视为父辈和引路人的恩师;一边是……是她亲手捡回来,看着她长大,被她训斥,却也在遗书里对她告白,如今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殷水墨。 殷水墨有什么理由编造这样的谎言?为了报复自己当年的“弃养”?还是脑损伤引发的被害妄想? 不。圣安娜军校的高级密码,最新版本的密本只有极少数高级将领掌握。一个神志不清的人,不可能如此精准、反复地传递出完整且指向性如此明确的信息。 逻辑的链条冰冷地扣合,将她推向那个最不愿面对的结论。 乌荷裳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翻腾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惯常的、冰封般的平静。她轻轻将殷水墨那只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塞回被子里,动作甚至称得上轻柔。 “好好休息。”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常,只是比往常更低沉了些,“别想太多。” 她站起身,没再看殷水墨,径直走向病房门。在拉开房门前,她停顿了一秒,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道:“我知道了。” 门在身后合拢。走廊的光线明亮刺眼,乌荷裳的步伐依旧稳定而迅捷,军靴敲击地面的声音节奏分明,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撞击着肋骨。 她首先找到了谢尔盖医生,不是在办公室,而是在僻静的消防通道口。 “谢尔盖医生,”乌荷裳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殷上将的病情,从此刻起,列为联盟最高机密。所有诊疗记录、病情评估,尤其是关于她认知功能恢复的任何迹象,严禁以任何形式对外泄露,包括指挥部常规医疗报告。” 谢尔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专业性的平静:“明白。对外口径是?” “病情反复,情绪极不稳定,认知水平停滞在低龄阶段,需要持续镇静和隔离治疗。”乌荷裳语速极快,“她的病房,未经我亲自许可,任何人不得探视。包括……契诃夫前元帅的人,如果问起。”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轻描淡写,却让谢尔盖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薄汗。他意识到了什么,但没有多问,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遵命,元帅。” 处理完最紧急的保密工作,乌荷裳回到中央办公室。米哈伊尔还在尽职尽责地处理着战后事宜,见她回来,立刻起身汇报。 乌荷裳抬手打断了他:“善后工作按计划进行。米哈伊尔,从现在起,前线战术转为全域防御,以稳固现有防线、保护民众安全为第一要务,非必要不主动出击。” 米哈伊尔愣了一下,这不符合乌元帅一贯凌厉的风格:“元帅,海盗新败,正是我们乘胜追击,收复Ω星的好时机……” “执行命令。”乌荷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海盗武器已完成升级,贸然进攻只会增加不必要的伤亡。我们需要时间消化战果,评估敌我实力对比。” “……是。”米哈伊尔压下疑惑,立正领命。 支开米哈伊尔,乌荷裳反锁了办公室的门,调出了权限内能访问的所有绝密数据库。她需要证据,需要能支撑那个可怕猜测的蛛丝马迹。 契诃夫离职前后空天军的异常调动记录、联勤军物资流向的审计报告、尤其是Ω星历次遇袭时,周边舰队巡逻路线和响应时间的详细日志……无数数据流在她眼前闪过,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过滤着每一个可疑的节点。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只有指尖划过全息屏幕的细微声响。窗外,α星的人工夜幕早已降临,只有偶尔掠过的巡逻舰艇带起微弱的光痕。 随着调查的深入,乌荷裳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太多“巧合”了。 几次Ω星被突袭,附近最具战斗力的舰队总是因“例行检修”或“突发训练任务”而恰好不在最佳驰援位置。几批本该淘汰销毁的旧式武器核心部件,在仓库记录上标注得含糊不清。契诃夫离职后所谓的“环联盟旅行”,其行程轨迹存在多处无法合理解释的时间空白,尤其是在几次大规模海盗袭击前后…… 这些线索单独看来或许都能找到借口,但当它们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指向性就变得清晰得令人胆寒。 她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兴奋剂的副作用开始显现,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带来一阵阵恶心感。她强迫自己冷静,不能被情绪左右。 “老师……这就是你想要的‘秩序’吗?”她望着屏幕上契诃夫退役时与她合影的照片,照片上的老人笑容温和,眼神睿智,与“星际海盗首领”几个字格格不入。 --- 医学部特护病房内,殷水墨在药物的作用下陷入浅眠,但睡得极不安稳。 《联盟宣言》的广播声早已停止,地下安全城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医疗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偶尔,走廊外传来巡逻士兵整齐的脚步声,会让她骤然惊醒,眼神惊恐地望向门口,直到确认那不是来带走她——或者乌荷裳——的人,才会稍稍放松。 乌荷裳每天都会来,通常在深夜。她不再给殷水墨念《星空中的玫瑰》,而是会带来一些流质食物,亲自喂她吃下,然后简单地告诉她外面的情况。 “防线稳定住了。” “μ星的民众安置得很好。” “……我在查。” 言简意赅,但殷水墨能从她眉宇间难以化开的疲惫和眼底深处那抹冷厉中,感受到暗涌的波涛。她知道乌荷裳信了她,也知道乌荷裳正独自承受着怎样的压力。 有时,趁着护士换班、监控角度调整的短暂空隙,乌荷裳会快速低声问几个问题。 “什么时候发现的?” 殷水墨努力集中精神,碎片化的记忆如同冰川下的暗流,偶尔撞上一块坚石,溅起冰冷的水花。“……最后一次巡航……通信波段……很熟悉……像……军校时的加密指令……” “还有谁可能知道?” 殷水墨茫然地摇头,剧烈的动作又引发一阵头痛,她蜷缩起来,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 乌荷裳立刻打住,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安抚意味。“够了,不想了。” 在这种时刻,殷水墨会下意识地靠近那片温暖的来源,像雏鸟依恋母鸟。她会抓住乌荷裳的衣角,或者将额头抵在她冰凉的军装纽扣上,汲取那一点微弱的安全感。 而乌荷裳,在短暂的僵硬后,通常会默许这种接触。她没有再推开过她。 这天夜里,殷水墨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在乌荷裳喂她喝完水后,她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危险……” 乌荷裳动作一顿,看向她。 “……他……知道……你……”殷水墨努力组织着语言,眼神里充满了焦急,“他……一直在……看着……” 乌荷裳眸光一凛。她明白殷水墨的意思。契诃夫既然能策划如此庞大的阴谋,在联盟内部,尤其是在军方高层,绝不可能没有眼线。自己的调查,或许早已暴露。 她握住殷水墨的手,那手指冰凉。“我知道。”她低声回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所以,你也要继续‘病’下去。”她刻意加重了那个“病”字。 殷水墨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片刻后,她似乎理解了,轻轻点了点头。当乌荷裳起身准备离开时,她忽然扁了扁嘴,带着哭腔喃喃:“……棒棒糖……” 乌荷裳脚步一滞,回头看着床上那个瞬间又变得懵懂无助、眼泛泪光的人,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很好,演技还在。 她面无表情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护士给的备用棒棒糖,剥开糖纸,塞进殷水墨嘴里。 “睡觉。” 扔下这两个字,她转身离开,关门的瞬间,仿佛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糖块摩擦声响的……满足的叹息。 乌荷裳靠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抬手按了按眉心。 暗流汹涌,伪装必须继续。这场仗,比她指挥过的任何一场太空战役,都要凶险。 第8章 背叛 乌荷裳将自己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白天,她是运筹帷幄、冷峻果决的联盟元帅,主持防御会议,批阅堆积如山的军务文件,用绝对的权威维持着联盟这台庞大战争机器的表面平稳。夜晚,她则潜入数据的深海,像一条沉默的猎食者,追踪着那些隐藏在正常流程下的异常波纹。 她不敢再依赖兴奋剂,那会让她的判断在关键时刻出现致命的偏差。取而代之的是更浓的黑咖啡和强行压榨自身极限的意志力。眼下的乌青愈发明显,衬得她本就冷白的肤色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故,甚至因为过度专注而燃烧着一种冰冷的火焰。 线索在一点点汇聚。 她调取了契诃夫担任元帅最后几年所有被驳回或“暂缓”的提案。其中一份《关于建立联盟精英治理委员会的构想》引起了她的注意。提案核心是废除形同虚设的理事会,由军方、科技界和工业界的顶尖精英组成核心决策层,对联盟实行“更高效、更集中”的管理。这份提案在当时以“过于激进,有违《联盟宣言》精神”为由被内部否决。 她又追溯了近几十年来,联盟境内几起规模不大却影响恶劣的“秩序混乱”事件——行星级别的罢工、对军方管制的大规模抗议、资源分配不公引发的骚乱。这些事件的报告最终都汇总到契诃夫那里,而处理意见往往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和对“稳定”的极端强调,镇压手段也一次比一次强硬。 最关键的突破,来自她对Ω星历次遇袭报告的交叉比对。她发现,每次海盗发动大规模袭击前,总会有一些小规模的、看似无关紧要的骚扰发生在联盟其他边缘星系。这些骚扰恰到好处地牵制了部分机动兵力,使得Ω星的防御在关键时刻总是显得捉襟见肘。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偶然,但十几次、几十次……这就是精妙的战术调度。 而能对联盟军力分布如此了如指掌,并能精准预测其调动规律的,除了她这个现任元帅,就只有深耕军方数百年、门生故旧遍布各个角落的契诃夫。 乌荷裳调出了契诃夫的个人履历和早期发表的一些军事理论文章。在一篇发表于新星历初年的、关于《论人类社会形态与生存效率》的陈旧论文中,她找到了根源。 文中,年轻的契诃夫以一种近乎偏执的理性论述道:“……‘人人平等’是理想主义者的呓语,是文明初期为了凝聚个体而必要的谎言。宇宙的生存法则是残酷的,有限的资源注定只能由最优秀、最强悍的个体和群体支配。民主与自由在生存压力面前是低效的奢侈品。人类文明若想延续,乃至走向深空,必须建立如蜂群、如蚁巢般高度秩序化、等级分明的社会结构,牺牲不必要的个体自由,换取整体的生存与发展效率……” 文章的结尾,他写道:“若混乱是阻碍文明的顽石,我愿化身最无情的铁锤。” 当时这篇论文并未引起太大反响,甚至被一些学者批评为“反人类”、“极端社会达尔文主义”。随着契诃夫在军中的地位越来越高,这些早期的激进思想似乎被他刻意隐藏了起来。 直到现在。 乌荷裳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她终于明白了。 不是简单的权力**,也不是私欲膨胀。这是一场持续了数百年的、基于某种冰冷信念的宏大计划。 契诃夫看到了联盟在《联盟宣言》表象下的混乱、低效与堕落,他认为这条道路终将引向毁灭。于是,他亲手扮演了那个“无情铁锤”的角色。他利用甚至可能主动培植了“星际海盗”这股力量,用它来不断敲打、削弱他所厌恶的旧秩序(理事会),同时也在持续的“外部威胁”下,不断强化和集中军方的权力。 Ω星理事会的反复被袭,直至最终覆灭,恐怕不仅仅是因为它弱小,更因为它象征着契诃夫所要摧毁的“平等”与“自由”的旧梦。而第七舰队遭遇的新式武器,不过是计划推进中,必要的牺牲和测试。 在他的蓝图里,旧的联盟必须被彻底打碎,然后在废墟上,由他,或者他选定的、认同他理念的继承人,建立起一个高度集权、绝对服从、等级森严的星际帝国。 而她,乌荷裳,被他选中,悉心培养,推上元帅之位,或许正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帝国奠基人”之一。他可能一直在观察,在等待,看她是否会像他一样,对联盟的“顽疾”失去耐心,最终认同他的道路。 想通这一切的瞬间,乌荷裳并没有感到豁然开朗,反而像是坠入了更深的冰窟。她想起契诃夫将元帅权杖交给她时,那双充满期许又深不见底的眼睛。那不仅仅是对学生的认可,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完成的作品。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舷窗前。窗外是α星人造夜空下冰冷的军事基地,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利剑,划破黑暗。这片她誓言守护的星空,在真相揭露后,变得如此陌生而充满恶意。 “所以……老师,”她对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无声地低语,“你给了我力量,给了我权柄,最终是想让我成为你……成为砸碎这个你所憎恶的世界的,最后,也是最重的一锤吗?” 她嗤笑一声,笑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多么讽刺。他厌恶混乱,自己却成了最大的混乱之源。他追求秩序,手段却是最极致的无序和背叛。 那么,殷水墨呢?在那个冰冷的帝国蓝图里,那个阳光般耀眼、屡次违逆他“高效”原则(比如为了保护民众不惜牺牲整个舰队)、甚至可能窥破了他秘密的“小家伙”,又是什么? 一个需要被清除的……bug? 乌荷裳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坚硬,如同α星地壳深处最坚硬的合金。 她转身,回到操作台前,清除了所有非必要的调查记录。证据链依然不够完整,无法公之于众,尤其无法动摇那些对契诃夫抱有根深蒂固忠诚的老派将领。但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了。 理念的不同,无法调和。道路的选择,你死我活。 她按下通讯键,接通了米哈伊尔:“通知下去,一小时后,召开最高级别军事会议,所有舰队队长、地面军及联勤军主要负责人,线上参加。” “是,元帅。议题是?” 乌荷裳看着屏幕上那份被她加密隐藏的、关于契诃夫早期论文的摘要,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议题:关于调整联盟长期防御战略,及……清理内部冗余信息节点,确保指挥系统绝对纯净的必要性。” 战争,从未停止。只是换了一个,更残酷的战场。 第9章 摊牌 最高军事会议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乌荷裳雷厉风行地调整了几个关键岗位的负责人,理由充分且强硬——确保战时指挥系统的高效与纯粹。这些被调整的,或多或少都与契诃夫时代的老派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指挥部内部暗流涌动,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氛在蔓延,每个人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乌荷裳对此心知肚明。她知道自己的一系列动作,无异于在平静(至少表面如此)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必定会传到那个隐藏在幕后的人那里。她在等,等他的反应。 反应比她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直接。 就在会议结束后的第二天深夜,乌荷裳正在审阅联勤军最新一批装备升级的预算报告,她手腕上的个人终端突然发出了一阵非标准频率的轻微震动。不是军用的紧急通讯,也不是任何已知的民用频道。 一个加密级别高得离谱的匿名链接,强行弹出了界面。 乌荷裳瞳孔微缩,指尖在同意接通的虚拟按钮上悬停了一瞬,随即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没有全息投影,只有音频连接。但那个声音响起的瞬间,乌荷裳还是感觉自己的脊柱像是被一道电流穿过。 “菏裳。” 是契诃夫。声音平稳、温和,甚至带着一丝长辈特有的慈祥,与乌荷裳记忆中在圣安娜军校授课时的语调别无二致。仿佛他们并非身处敌对阵营,而只是一次寻常的远程师生交流。 “老师。”乌荷裳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如同在念一个冰冷的代号。她身体微微后靠,摆出了一个看似放松,实则全身肌肉都已绷紧的防御姿态。 “听说你最近很忙,”契诃夫的声音带着些许感慨,“调整部署,清理门户……动作不小。看来,那个小家伙恢复得比我想象的要快,也告诉了你一些……有趣的事情。” 他知道了。他果然一直都知道。乌荷裳的心沉了下去,但同时也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感。伪装被撕开,反而让她不必再耗费心力去掩饰。 “她差点死了。”乌荷裳冷冷地说,“死在您‘更高效’的新式武器下。” 通讯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像是遗憾,又像是失望。“必要的牺牲,菏裳。你应该明白。混乱的脓疮需要被刺破,阵痛是为了新生。第七舰队的牺牲,换来了Φ星十几亿民众转移的时间,也让你更清楚地看到了旧联盟防御体系的脆弱。从效率角度看,这并非毫无价值。” “价值?”乌荷裳几乎要冷笑出声,“用自己士兵的血肉去验证武器的锋利,这就是您追求的‘价值’和‘秩序’?” “是纪律!是奉献!是为了更伟大目标的必要代价!”契诃夫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那层温和的外壳出现了裂痕,流露出底下铁灰色的、不容置疑的内核,“我给了他们两百年的‘平等’和‘自由’,联盟换来了什么?是骄奢淫逸!是道德沦丧!是资源在内耗中被白白浪费!看看那些地下城里的行尸走肉,他们配得上‘人类’的称谓吗?唯有在帝国的铁律下,清除冗余,优化结构,让资源和权力集中在最能带领文明前进的精英手中,人类才能在这残酷的宇宙中延续下去!”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流,带着一种扭曲的逻辑和狂热,冲击着乌荷裳的耳膜。 “所以,您就亲手制造混乱,扮演海盗,屠杀您曾誓言保护的公民?”乌荷裳的声音如同淬了冰,“这就是您选择的道路?背叛,谎言,无尽的杀戮?” “是净化!是重塑!”契诃夫厉声道,“菏裳,你是我最出色的学生,是我倾注心血培养的继承人!你拥有我所见过最坚韧的意志和最清醒的头脑。你应该能理解!看看你现在的位置,看看你手中的权力!如果没有我为你扫清障碍,如果没有持续的外部压力让军方权力无限集中,你能如此顺利地推行你的意志吗?我们才是同类!我们才是能带领人类走出泥潭的人!” 他试图拉拢她,用权力,用他们共同的“精英”身份,用他为之奋斗了数百年的“崇高”目标。 乌荷裳闭上了眼睛,脑海中闪过殷水墨浑身是血从生态舱滑出的样子,闪过Φ星周围漂浮的战舰残骸,闪过地下城里那些眼神空洞却依然在挣扎求生的民众。 她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 “不,老师,我们不是同类。”她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却带着斩断一切过往的决绝,“您追求的秩序,是建立在无数尸骸之上的冰冷金字塔。而我理解的守护,是哪怕这个世界是一坨屎,也要捍卫每个人‘生而自由’的底线,是尽可能让更多的人,有尊严地活下去。”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您的路,我走不了。” 通讯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能听到细微的电流噪音,仿佛对方正在消化这彻底的决裂。良久,契诃夫的声音再次响起,所有的情绪都已敛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而这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意。 “很好。乌荷裳元帅。”他不再称呼她“菏裳”,这意味着师生情分,至此一刀两断。 “那么,你我就各凭手段吧。我会在Ω星,看着你,看着你守护的这个腐朽联盟,如何一步步走向我为你预设的终局。” 他的话音里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 乌荷裳心头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果然,契诃夫接着说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诡异的温和:“对了,替我向殷水墨上将问好。告诉她,我很期待……与她的下一次会面。毕竟,能从我布下的死局中挣脱,还差点坏了我的事的孩子,总是值得特别关注的。” 通讯戛然而止。 个人终端的界面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但办公室内冰冷的空气,和乌荷裳骤然收缩的瞳孔,昭示着刚才那场短暂交锋的凶险。 他知道了殷水墨的恢复,他甚至精准地预测到了她们的行动。他不仅在Ω星等着她,他更像一个高明的棋手,早已布好了局,等着她们踏入。 乌荷裳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下一次会面? 她绝不会让殷水墨再落入他的视线之内。 这场战争,已无可避免。而她,将不惜一切代价,守护她所选择的道路,和……道路上的人。 她拿起内部通讯器,接通了医学部谢尔盖医生的专线,声音冷冽如刀: “谢尔盖医生,即日起,殷水墨上将的病房,安保等级提升至最高。没有我的生物信息确认,任何人,以任何理由,不得靠近半步。” “明白,元帅。” 第10章 星辰 契诃夫的通讯像一道最终通牒,彻底撕碎了所有回旋的余地。乌荷裳知道,决战已箭在弦上。Ω星不再是遥远边境的一个沦陷据点,而是阴谋的核心,是必须攻克的最终堡垒,也是她与过去彻底决裂的战场。 肃清内部的行动以更高的效率和更冷酷的姿态展开。借着契诃夫通讯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尽管对方处理得极其干净),以及乌荷裳早已掌握的内部人员行为分析,指挥部内部几名立场暧昧、与契诃夫过往甚密的高级将领被以“战时渎职”或“涉嫌泄露军事机密”为由迅速控制、隔离审查。一时间,指挥部内风声鹤唳,但原本暗藏的阻力也被强行扫清,乌荷裳的意志得以毫无阻滞地贯彻下去。 空天军剩余七大舰队被重新整编,与忠诚可靠的地面军、联勤军力量进行协同整合。所有能动用的资源,从最新研发的试验型武器到封存多年的重型星舰,被尽数启用。α星的军工厂亮如白昼,生产线全速运转,源源不断地将战争物资输往前线。整个联盟如同一只被惊动的蜂巢,在乌荷裳的意志下,展现出一种压抑而高效的战争动员能力。 副帅米哈伊尔被明确赋予了固守α星及核心星域的任务,他的守成之才在此刻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乌荷裳则亲自担任前线总指挥,她的指挥舰不再是“雷霆”——那架亚光速战舰更适合奇袭而非正面决战——而是一艘经过特殊改装、代号“基石”的巨型空天母舰。 在紧张到令人窒息的备战间隙,乌荷裳去医学部的次数反而减少了,但每次停留的时间稍长。她不再只是站在探视窗外,而是会走进病房,坐在殷水墨床边,简单告知外面的情况。 “内鬼清除了几个。” “舰队已集结完毕。” “三日后,总攻Ω星。”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陈述与己无关的事务。但殷水墨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压抑着的风暴,以及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 这天夜里,乌荷裳结束了一场长达六小时的战术推演会议,带着一身疲惫来到病房。殷水墨正靠在床头,望着天花板发呆,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 病房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茫然或惊恐,而是一种沉静的、仿佛经历过烈火煅烧后的清明。 “元帅。”她开口,声音虽然还有些沙哑,却恢复了往日的清晰和力度。 乌荷裳脚步一顿,看向她。 殷水墨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站直了身体。她的身姿不再蜷缩软弱,而是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军刀,挺拔,锐利。尽管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却掩不住那份属于军人的铮铮铁骨。 “空天军第七舰队前指挥官,上将殷水墨,”她看着乌荷裳,眼神灼灼,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向您报到。请求归队,参与Ω星总攻行动。”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在碰撞、交织。乌荷裳静静地凝视着她,没有立刻回答。她看到了殷水墨眼底的坚定,看到了那份失而复得的刚毅灵魂,也看到了深埋其下的、不容错辨的担忧与……某种更柔软的东西。 过了许久,乌荷裳才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走上前,拿起放在床尾的军装外套,披在殷水墨肩上。 “身体能行?”她问,语气是惯常的冷静,却少了几分冰冷。 “医疗舱确认已恢复至最佳战斗状态。”殷水墨答道,手指下意识地抚过军装冰凉的肩章,那熟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微颤抖,却又无比安心。“我的记忆……也基本恢复了。”她补充道,目光紧紧锁住乌荷裳。 这意味着,她记得一切。记得巡航,记得苦战,记得遗书,记得昏迷,也记得醒来后那段混沌而依赖的时光,更记得乌荷裳是如何在怀疑与信任之间,最终选择了她,保护了她。 乌荷裳点了点头,走到窗边(虽然是模拟窗外景象的屏幕),望着外面“夜空”下繁忙起降的星舰流光。 “契诃夫在Ω星布下了陷阱。”她背对着殷水墨,声音低沉,“他知道你会去。” “我知道。”殷水墨走到她身后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下,“所以他更不会料到,我会以完全体的状态出现在他面前。”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属于“联盟女流氓”的、久违的锋芒和自信。 乌荷裳转过身,看着她。灯光勾勒出殷水墨清晰而坚定的侧脸轮廓,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沉毅和一种与她相似的、准备赴死的决心。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再令人窒息,反而有种并肩而立、共同面对暴风雨的宁静。 “殷水墨。”乌荷裳忽然开口,叫了她的全名。 “在。” 乌荷裳的目光深邃,如同望不见底的寒潭,但此刻,潭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融化、翻涌。她看着殷水墨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以前你说,星际时代没有爱情。” 殷水墨的心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 “我错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殷水墨的耳畔,也仿佛抽走了乌荷裳全身的力气。她微微偏过头,耳根在昏暗光线下泛起一丝极难察觉的红晕,但她的声音依旧稳定: “或许这个时代扭曲了很多东西,让人不敢去信,不敢去爱。但……”她重新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殷水墨,“你让我知道,有些东西,即使是在废墟里,也能生根发芽。” 她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最后的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所以,这次,”乌荷裳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换我保护你,我的元帅。”殷水墨几乎是同时开口,说出了与她一般无二的心意。她眼中闪烁着泪光,嘴角却高高扬起,那笑容灿烂得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无比坚定的信念。 乌荷裳怔住了,看着眼前这张鲜活、坚定、充满生命力的脸庞,看着她眼中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决绝与守护之意,冰封的心湖终于彻底龟裂,涌出滚烫的熔岩。 她没有说话,而是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殷水墨眼角即将滑落的泪滴。动作有些生涩,却无比温柔。 然后,她低下头,吻住了那双总是带着笑意、也曾对她说过“情有独钟”的唇。 不再是被酒精驱使的意外,不再是眉心安抚性的轻触。这是一个迟来的、郑重的、带着硝烟与血迹气息的、属于她们之间的第一个真正的吻。生涩,却无比真挚,仿佛要将所有未曾言说的情感、所有的担忧与承诺,都倾注其中。 一吻结束,两人额头相抵,呼吸都有些急促。 “活着回来。”乌荷裳低声说,语气是她从未有过的柔软和恳切。 “你也是。”殷水墨紧紧握住她的手,指尖温暖而有力,“我们一起。去看星空里的玫瑰。” 窗外(模拟),又一道星舰的流光划过,如同战前的号角,也如同见证誓约的星辰。 决战前夕,冰冷的联盟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暖意。而这暖意的源头,是两个即将并肩奔赴战场的灵魂,终于冲破了时代的桎梏,确认了彼此的心意。 星辰为证。 第11章 绽放 Ω星的轮廓在“基石”号空天母舰的透视窗前越来越大,那颗曾经象征着一丝可笑平等的星球,如今已是满目疮痍。海盗——或者说,契诃夫军团——的防御工事如同狰狞的疤痕,遍布星球表面和近地轨道,密集的炮台和巡逻舰队散发着森然的杀气。 联盟主力舰队呈攻击阵型展开,如同悬于星海之中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乌荷裳坐镇“基石”号指挥中心,一身笔挺的元帅军装,眼神锐利如鹰隼,声音通过全舰广播传遍每一个角落: “全体将士,此战,不为征服,不为私欲,只为夺回被践踏的尊严,终结持续百年的谎言!目标,Ω星核心指挥区,进攻!” 命令下达的瞬间,战争的洪流轰然爆发。无数导弹拖曳着尾焰,如同逆行的流星雨,冲向敌方阵地。能量光束交织成毁灭的网,在虚空中无声地炸开一团团耀眼的火光。星舰的残骸如同被惊扰的鱼群,在爆炸的冲击波中翻滚、碰撞。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契诃夫的部队装备精良,战术老辣,对联盟的战法极为熟悉,抵抗得异常顽强。他们依托Ω星构建的立体防御体系,像一只蜷缩起来的刺猬,每一根尖刺都带着致命的威胁。 乌荷裳面色冷峻,双手在控制台上飞速操作,下达着一道道精准的指令。她如同一位冷静的棋手,在广阔的星图上调动着棋子,时而佯攻,时而强袭,不断撕扯着敌人的防线。 殷水墨没有留在相对安全的母舰上。她亲自驾驶着一架经过特殊改装的、涂装着第七舰队残存徽记的高速突击舰,如同幽灵般穿梭在枪林弹雨之中。她的任务明确而危险——利用其高超的驾驶技术和对小规模战斗的敏锐直觉,率领一支精锐突击小队,突破层层封锁,直插Ω星地表,定位并摧毁契诃夫的指挥中枢,或者……至少牵制住他。 “左翼第三分队,交叉火力掩护突击组!” “注意规避轨道炮齐射!散开!” “跟我来,目标,地表那个最大的能量信号源!” 殷水墨的声音在突击队加密频道里响起,冷静、果决,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悍勇。她的突击舰如同手术刀,在混乱的战场上精准地切入敌方防御的薄弱环节,为后续部队打开通道。 战斗是残酷的。不断有联盟星舰在身旁化作绚烂而短暂的烟花,通讯频道里传来同僚最后的怒吼或平静的报告。殷水墨的突击舰也多次被击中,警报声凄厉地尖叫,但她总能以一种近乎变态的冷静和技巧,在千钧一发之际稳住舰体,继续向前。 她脑海中回响着乌荷裳那句“活着回来”,回响着那个带着硝烟味的吻。这成为了支撑她穿越死亡线的唯一信念。 ...... “基石”号上,乌荷裳紧盯着代表殷水墨突击舰的光点,看着它在密集的敌方信号中艰难而坚定地向前推进。每一次光点的剧烈闪烁,都让她的心随之揪紧。但她不能分心,她必须掌控全局。 “报告元帅!敌方左翼轨道防御平台已被我第三舰队压制!” “地面军先头部队已成功登陆,正在建立滩头阵地!” “侦测到高强度能量聚集!是……是契诃夫的旗舰!它离开掩体,升空了!” 乌荷裳目光一凝。终于出来了。 那艘庞大、狰狞,明显融合了联盟技术与未知科技的旗舰,如同从巢穴中升起的巨兽,带着压倒性的气势,径直朝着“基石”号的方向而来。它无视了周围的缠斗,目标明确——斩首。 “命令各舰队,按预定方案,分割包围敌方旗舰!不惜代价,拦住它的护航编队!”乌荷裳站起身,声音冷冽,“‘基石’号,前主炮充能!我们来会会这位……老师。” 最终的舞台,留给了他们师徒二人。 ...... 殷水墨的突击舰终于突破了大气层,冒着密集的地面防空火力,朝着锁定的指挥中枢——一座位于Ω星极地、被厚重合金覆盖的堡垒——发起了亡命冲锋。 “所有单位,火力全开,打掉它的外部防御!” “准备强行登陆!” 突击舰冒着浓烟,狠狠地撞穿了堡垒的外层装甲,在一片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滑行着冲入了一个巨大的内部空间。 舱门炸开,殷水墨和幸存的突击队员如同猎豹般冲出,与堡垒内部涌出的、装备着先进单兵作战系统的守卫激烈交火。 枪声、爆炸声、呐喊声在封闭的空间内回荡。殷水墨手持能量步枪,动作迅猛精准,每一个点射都必然伴随着一名敌人的倒下。她的眼神冰冷,如同回到了那个令海盗闻风丧胆的“联盟女流氓”状态。 她一路冲杀,凭借着对契诃夫建筑风格的了解和一种冥冥中的直觉,朝着堡垒最深处突进。 终于,她冲破最后一道厚重的闸门,闯入了一个宽阔的圆形大厅。 大厅中央,背对着她的,是一个穿着旧式元帅礼服,身形依旧挺拔的老人。他正仰头望着大厅穹顶模拟出的、无限深邃的星空图景。 “你来了,孩子。”契诃夫没有回头,声音平静,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殷水墨举枪对准他的后背,呼吸因为剧烈的运动和紧张而有些急促。“契诃夫元帅……或者说,海盗首领。一切都结束了。” 契诃夫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有遗憾,有欣赏,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结束?”他微微摇头,“不,这只是一个开始。旧的秩序注定崩塌,我只是加速了这个过程。乌荷裳……她太固执了,她不明白,有些东西,不彻底打碎,是无法重建的。” 他的目光落在殷水墨身上,带着一种审视:“而你,殷水墨,你是个意外。你的存在,你的……感情,干扰了她的判断,让她变得软弱。” “那不是软弱!”殷水墨厉声道,“那是她比你,比这个冰冷时代更像人的地方!” 契诃夫沉默了,他看了殷水墨片刻,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没有再去争论理念,而是抬手,按下了控制台上的一个按钮。 大厅一侧的墙壁突然变得透明,显露出外面残酷的太空战场。可以看到,乌荷裳的“基石”号正与契诃夫的旗舰进行着惨烈的对轰,双方舰体上都已是伤痕累累。 “看吧,”契诃夫轻声道,“这就是她选择的道路,充满了无谓的牺牲和挣扎。”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契诃夫旗舰的侧面装甲突然打开,露出了一个结构奇特、能量反应极度危险的炮口。刺目的光芒开始汇聚——那是远超常规武器级别的能量波动! “不好!是定向能毁灭炮!她想同归于尽!”殷水墨瞬间明白了契诃夫的最终打算!他自知胜利无望,竟想拖着乌荷裳一起毁灭! “基石”号显然也侦测到了这致命的威胁,全力规避,但距离太近,似乎已来不及! 没有任何犹豫。 殷水墨猛地调转枪口,不再对准契诃夫,而是对准了大厅穹顶某个关键的能量节点,扣动了扳机!同时,她对着通讯器嘶声喊道:“乌荷裳!避开正面!!坐标已发送!打这里!!” 轰——! 能量节点被击中,发生了剧烈的爆炸。整个堡垒剧烈震动,内部灯光疯狂闪烁,部分结构开始坍塌。这突如其来的内部破坏,显然干扰了契诃夫旗舰的能量汇聚系统,那毁灭性的炮击出现了瞬间的迟滞和偏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与旗舰缠斗的“基石”号,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侧舷所有副炮同时开火,并非攻击旗舰主体,而是精准地轰向了殷水墨提供的、因内部爆炸而暴露出来的那个脆弱坐标——旗舰能量核心的外部传导管道! 轰隆隆——!!! 太空中爆开了一团远比之前任何爆炸都要耀眼、都要巨大的火球! 契诃夫的旗舰从内部被引爆,庞大的舰体在无声的宇宙中四分五裂,化作一堆急速膨胀、然后又缓缓冷却的金属残骸。 爆炸的冲击波甚至让不远处的“基石”号都剧烈摇晃起来。 大厅内,殷水墨被爆炸的气浪掀飞,重重地撞在墙壁上,滑落下来。她咳出一口血,挣扎着抬起头,透过变得龟裂的透明墙壁,看着外面那团尚未消散的、象征着终结的火焰。 契诃夫站在原地,望着自己旗舰的毁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块从穹顶坠落的巨石砸下,将他和他那未竟的帝国梦想,一同掩埋。 ...... 战争结束了。 负伤的殷水墨被救援队从即将彻底崩塌的堡垒中救出,送回了“基石”号。 乌荷裳在医疗舱外守着她,直到医生确认她只是受了些震荡和轻伤,并无大碍。当殷水墨被推出医疗舱时,乌荷裳走上前,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两人的手心里,都带着硝烟和血迹,冰凉,却传递着劫后余生的、无比真实的温度。 Ω星的清理和重建工作漫长而艰难,但希望的火种已经重新点燃。 数月后,在初步恢复秩序的Ω星上,利用远古基因库技术成功培育出的第一片绿植园区终于建成。而在园区中央,一株经过精心呵护的、含苞待放的玫瑰,成为了所有人瞩目的焦点。 乌荷裳和殷水墨并肩站在玫瑰前。夕阳(人工模拟)的余晖给她们的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殷水墨看着那娇嫩的花苞,脸上露出了如同阳光破开乌云般灿烂的笑容。她轻轻碰了碰乌荷裳的手。 乌荷裳转过头,看向她。经历了生死的洗礼,她的眼神不再像过去那样冰冷,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温和与坚定。 殷水墨从口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朵略微有些蔫了、但依旧能看出是精心保存的……芍药干花。她将干花递到乌荷裳面前,眼睛弯成了月牙,轻声道: “元帅,现在,星际时代有爱情了。” 乌荷裳看着她手中的干花,看着她脸上那熟悉又带着几分淘气的笑容,微微一怔。随即,她唇角缓缓扬起,那是一个真实的、毫无阴霾的、温柔至极的弧度。 她接过那朵承载了太多过往与誓言的干花,小心地握在手心。 “嗯。” 她轻声应道,目光越过殷水墨的肩膀,望向那片她们共同守护下来的、孕育着新生希望的星空。 星空之下,废墟之上,玫瑰终将盛放。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