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你说》
1. 第 1 章
「不愿勾起相思,不敢出门看月。
偏偏月进窗来,害我相思一夜。」
——胡适《也是微云》
*
京城那一年的秋季似乎来得特别早。
国庆期间连续下了几场雨,归校后空气骤然冷了几个度,伴着浓浓秋意的冷风,京城的阳光也终于变得柔和起来。
从早八课一直到现在,人早已经昏昏欲睡精神萎靡。
讲台上的年轻讲师是学校今年新招来的,课堂有活力有内容,就是缺了点技巧。
听说是哈佛的心理学博士,被院长特意聘请来尝试担任为期三年的讲师。
第一节课这位老师便客观分析过如今国内心理学严峻的就业形势,并对他们真诚地发出疑问:
“京大这么多硬核专业,为什么你们会选择心理学?调剂?热爱?还是觉得听起来高大上?”
这个问题归要思考至今。
可想来想去,也只能记起昔年望城冬雪时,她听见有人说过,心理学这专业若要论权威,京大当之无愧。
神思渐渐走远。
再回神时,已经到了下课时间。
周围学生纷纷起身,归要也合上书本。随着人群刚走出综合楼,冉冉的消息便发过来。
【宿舍那俩又茬架了,中午咱俩林妈私房菜,下午没课做指甲去】
那俩祖宗又掐起来了。
归要脚下一滞,认命地换了一条道,往校外的方向去。
到的时候冉冉已经点好了老三样。
醋溜鱼片、珊瑚卷心菜、豆苗竹荪汤。
早上上课出门急,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归要饿得慌,坐下后举着筷子就开吃,冉冉盯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啧了一声:“没吃早饭呢吧?”
她没回答,算是默认。
冉冉知道她是个利落的性子。
脸蛋素纯明艳,眼眸清亮澄澈,浑身上下没什么多余的装饰,简简单单的,看着特清爽干净。
冉冉第一眼见到她就喜欢她。
军训的时候两人正好面对面站军姿,那时候冉冉就可着劲儿地看她,最嚣张的时候,还特犯贱地冲人家抛了个媚眼。
这举动换作一般的姑娘早憋不住羞笑,可冉冉没想到归要这姑娘不但不回避,甚至樱唇微启,接着,朝她轻嘁出一声笑。
不屑,却又掺杂着一丝宠惯。
冉冉当时就一个念头:这姑娘,真够劲儿。
她白冉冉可惜不是个男的,不然一准儿得迷死这样的姑娘。
思及,冉冉忽然凑近她,压低了声道:“宝贝儿,你知道咱们学校那个樊小雨么?”
樊小公主。
算是京大校园名人了。
时常于学校各个大型对外活动中露脸不说,朝气蓬勃的形象更是学校招生办的宣传片门面。
听说大一的时候还被选中参加过电视台某个大学生综艺,网上争议颇多,但名气也大。
归要点了点头:“知道,怎么?”
冉冉又换了个微妙的表情,声音更低:“那孟聿峥,你知道吧?”
这个名字让归要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了顿,以为是自己听错,迟疑地问道:“什么?”
“孟聿峥啊,”冉冉眨眨眼,“计科院那位巨佬孟聿峥……你不知道呀?”
她沉默。
见她犹豫,冉冉顿时来劲儿了:“哎哟喂,樊小雨看上他了,学校表白墙都闹翻了天了,你居然不知道?!”
孟聿峥。
时隔一年,这个名字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一如既往身陷绯色传闻,一如既往关联着另外一位姑娘。
冉冉以为她不知道这人,于是直接掏出手机翻到表白墙的事发现场。
手机被推到她眼前,归要抬眸,凝神看去。
表白墙贴了两张图出来。
一张是樊小雨的留言:
【墙妈,真心话大冒险输了,来表白计科院二年级孟聿峥,认真的哦】
另外一张是樊小雨发给表白墙的照片。
光影勾勒而出一条明显清晰的侧脸轮廓,线条凌厉、夺目。
熟悉的感觉时隔多年扑面而来,归要心脏一跳,指尖慢慢挪到屏幕上方,怀着某种莫名的期冀,点开了那张图。
那张照片很明显是男生晚上在车里被女孩子偷拍的。
沉沉乌黑夜色,一盏路灯昏黄。
定格瞬间,男生正好在半明半昧的光线里偏头去看车窗外,黑色夹克外套,眉宇冷肃,半搭在车窗外的指骨分明。指尖懒散地夹着一根烟,唇角惯常挑着一抹笑。
还是老样子,散漫、不羁。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动作几分熟稔老道,白雾弥漫之下,浸染得那股子痞劲儿更甚。
归要往下看,评论区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
而最闹热的一条是——
【哟,赶上我峥哥的热闹了?来来来,走过路过都压一注咯~站追得着的扣“1”,追不着的扣“2”,输的都别跑,到时候哥哥挨个儿艾特,扫把扛起来,风里雨里,学校厕所等你!】
【1111】
【2】
【111】
【1】
【……】
手中搅动的汤匙逐渐停下,耳畔传来冉冉悄悄八卦的声音:“讲真,我白冉冉阅人无数,看人就没走眼过。孟聿峥这种的,野得要命,跟他谈恋爱,肯定特刺激。”
“听说还没人能拿下他呢,这樊小雨攻势这么猛,也不知道能不能成那个例外。”
归要没说话,评论区里清一色的嗑cp留言,中途夹杂着几个孟聿峥的迷弟发言,全是凑热闹的。
指尖悬在那条评论上方,她看着看着,忽然问道:“他很受欢迎吗?”
孟聿峥,在京大也很受女孩子欢迎吗?
冉冉没察觉她的异常,嗯了一声,说:“你平时不是图书馆就是宿舍,不关注校园八卦也正常。我这么跟你说,听说孟大佬刚进校那一年,学校宣传部拍摄了一张军训硬照,好家伙,直接刷屏官方评论区,还顺便屠了一大片朋友圈论坛网站……”
提起往事,冉冉的八卦欲与倾诉欲一茬接一茬,这会儿直接筷子一放,开始扯起这位孟大公子的光荣事迹。
“孟聿峥这人,且狂着呢。”
“听说曾经才15岁,恃才自傲,叫他卡着了学校水电缴费系统的bug,在系统里头晃荡了半个多小时愣是没人发现,还是管理员叔叔发觉不对劲,两人明争暗斗了大半夜,最后才一脚给他从系统里踢了出去。”
“这能进国家队的人就是不一样。”
“老娘15岁挠一下午脑袋都解不出一道函数题,人家15岁就能黑进学校系统一战成名……我就说,宏基班那堆脑瓜子长得就跟基因突变了似的,完全不符合正常人类水准。”
“而且信息安全这个领域本来人才就稀缺,孟聿峥偏还是被学院里指名道姓要重点培养的尖子生……”
冉冉十分认真地同她分享着那些她早已耳熟能详的事迹,她听着听着便走了神。
她们位置靠窗,窗外是槐树落英。
花草渐近败落的季节,一滴昨夜残余的雨水打在槐树上,层叠树叶摇摇晃晃,花苞不堪重负,零零散散地掉下,斑驳了一地。
一个人气小公主,一个尖端科技精英。
这么一看,才子佳人,是挺般配。
这种认知叫人心头徒生憋闷,她一向有意克制这样无厘头的酸涩,干脆不再多看,将手机还给了冉冉。
冉冉拿回手机后还不忘再回头欣赏一眼那张偷拍的照片,对着上面的男生眉头一挑,赞了句:“大佬真帅!”
归要直接埋头喝汤,不再言语。
--
那顿饭没吃到最后。
中途她被周誉一个电话叫走,刻不容缓,她不敢耽搁。
她走了,下午的指甲便也作了废。
走的时候冉冉特不爽快,抱着手臂冷艳地嗤笑一声:“周大帅怎么这么事儿?”
这点她反驳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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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誉在院里出了名的严谨。
按冉冉的原话是,周大帅实在美丽,只是不到三十的年纪就能站在京大的讲台上给他们这帮踩着千军万马的尸体考进来的兔崽子讲课,要是没点本事,真不一定能镇住他们这群人。
归要当初应聘做他的助手,原也是想着能跟一跟研究生的实验,哪怕是打个杂也能长点见识。
谁知道一个月了,实验项目影子没摸着,倒是三天两头地忙着处理文件邮件课件,周誉忙不过来时,她还会跑腿收发快递。
这次是快递。
匆匆忙赶到办公室的时候,周誉也在。
神情严肃地对着电脑,浏览着上面一系列她如今还看不懂的数据。
大概是研究生那边的实验报告。
估计不理想,周誉眉头嘴巴拧成一条线,滑动鼠标的手指速度越来越快,力度隐隐带着几分不耐。
自打入学以来,这还是头一次见周誉被气成这样。
归要是真怵他。
这会儿犹豫了一下,挣扎着叫了一声周老师,然后颇有些战战兢兢地地将手上的快递文件推过去。
周誉抽空抬头看了一眼,接过她手里那沓东西,转头又示意她替自己复印文件。
是研一设计的调查问卷,打印机就在办公桌旁边。
她求之不得,乖乖扭头去忙自己的事,尽量不惹周誉的眼。
片刻后窄小空间里响起打印机运作的沉闷声音,没多久温热纸张被吐出,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出口。
她取出后扭头去寻书夹,手刚碰到透明盒子,身后的周誉却忽然开口:“过来!”
威严、强制,是从未有过的命令口吻。
归要心头一紧,心想着是自己哪里没做周到,这下好死不死正好撞了枪口。
于是一边暗恨倒霉,一边不得不硬着头皮迎上去,叫道:“周老师?”
周誉却没搭理她。
只挑着一道锋利视线落在她身后的门口处。
人压根不是冲她来的。
她没出息地松了一口气。
同时目光随着周誉的视线往门口处一并看过去,却见一道高大挺阔的影子慢悠悠地、不情不愿地晃进来。
手揣在裤兜里,身上随意套了一件单薄的深灰色卫衣,松松垮垮地随意地架在肩头,斜倾开敞的领口隐约现出里头凸起的一块精致的骨。
不知与周誉什么恩怨,男生眉头微蹙,带刺儿的眼神与周誉如出一辙,冷淡,且不耐。朝着他们这边横扫过来时,几分侵略感也瞬间压来。
整个人气场便如同刚刚表白墙里的图片那样——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难驯的桀骜。
她捧着资料的手蓦然怔住。
本能抬眼,却隔空猝然迎上他的视线。
冷冽、幽沉,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男生的目光在看清她的第一秒有过聚焦。
而后淡淡瞥开,没什么太大情绪。
她却势单力薄,如同惊雏,抽离视线。
回避转身时,余光正好瞥见他朝着这边迈腿走过来。
男生腿长跨度大,她能清晰感受到他迅速逼近的身形与气息,一步一步,以无路可逃的绝对架势渐渐压境。
她眉心猛地一跳。
她从来都是个最会粉饰太平伪装情绪的人,只是这场相遇实在猝不及防,有那么一刻,她自问的确是有些失了控。
顾不得心跳如擂,将资料递给周誉的手有些轻轻颤抖。瞳孔仿佛没有焦距,浑身的细胞都开始聚精会神地去判断彼此不断拉近的距离。
周誉将那沓复印好的资料搁置一旁,点点头,换了个温和口气对她道:“今天没什么太多事需要你帮忙,你先回去吧。”
注意力有些没办法集中,她只能勉强分了神应承:“……好。”
话音刚落,不知感知到什么,她忽然微微睁大了眼。
那一瞬间鼻翼之间乍起淡淡木质冷松香。
窄小过道,二人一掌之距。
——他已站在她身后。
2. 第 2 章
在即将靠拢周誉办公桌时,像是故意作对,男生脚步微旋,转头靠去了对桌。
半坐在桌沿,两条长腿随意搭置,其中一条往前了蹬,抵住周誉的桌脚。
看着有股赤/裸坦荡的漫浪。
桌与桌之间靠得近,归要就站在一侧,清晰地感受男生因为身形高大而带来的压迫感。
那一瞬间独属于男生的清冽气息将她浓浓包裹,仿佛是她无意闯入他的攻击领域,被他截得无路可逃。
她一贯沉着,鲜少会有这种无措的时刻。
身边亲近点儿的人都知道她是个凡事不急不躁的性子,反应快做事稳,许多事心中自有成算,处理起事务来也有条不紊。
周誉当初选中她,也是瞧出她小组合作的协调能力,想着做助理也能事事周到。
而讽刺的是,饶是平时再多沉静,现在也只能尽力维持风度,让自己看着不那么紧张。
她转过身。
忍不住悄然抬眸,男生冷硬的轮廓就在眼前。
眸光里倒映出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大概是心情不好,脸色披霜覆雪,居高临下地睨人时眼尾微微上挑,沾染了些许倨傲。
她能明显感受到这份火药味是冲着周誉,再偏头去看,发现周誉本人盯着电脑屏幕浑然不觉。
气氛剑拔弩张,她直觉不能久留。只是他大喇着的腿,此刻有些挡人路。
本来这一块空间就窄,总不好叫她直接从他腿上跨过去……
她敛下眼,轻声道:“麻烦,让一让。”
声音疏淡有礼,是强行镇定后的静。
男生听见后倒没刻意为难她,慢慢地坐正身子收回腿,给她让了一条道。
擦身而过时二人距离很近,他不可避免地身形微晃,朝她这边淡淡扫来一眼。
归要头皮一紧,逃离得飞快。
直到走出办公室那种无所遁形的感觉才消失大半。
这里是老师的办公大楼,一向人少,来往零丁两个老师,迎面匆匆而过,又匆匆离去。
过道很长,为了方便下楼的路设了左中右三条,她没选最近的,而是挑了最左的通道。
那里距离回宿舍最近。
楼道无人,透明玻璃外是银杏绿植。脚步声哒哒回响,往下没走几步,又蓦然停下。
方才不过短短一分钟的交集,却如同惊石扰动一汪静湖,水波持续泛滥至今。
想了想,她还是打开手机,翻出一个联系方式。
是冉冉以前发过的,学校表白墙的账号。
自动添加好友,点进去,一条一条寻着樊小雨的表白帖。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心理。
大概是想多多探知他的消息,而表白墙是最隐蔽最快捷的方式。
又或者,是想要获得更多的信息,譬如孟聿峥是否真的对樊小雨有意。
那条帖子是近期发表并不难找,她很容易就找到了正帖。
评论与冉冉截图传进群的内容无二,这么些时候过去,除了增添了几个孟聿峥的对峙言论,最多最激烈的,还是那个打赌楼。
她看见那层底下扣“1”的人泛滥成灾,几乎以绝对的优势压过了扣“2”的风头。
大伙儿对这俩的关注度倒是出人意料地高。
这种状况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她早习以为常。
老师眼中前途无量的尖子,同龄人眼中望尘莫及的学神,走到哪儿都能吃得开,一张嘴损人时毫不留情,可甜起来的时候,也能哄得教导主任心花怒放,转头就把办公桌底下的那堆水果零食硬塞给他。
这样的人众星捧月,向来都是话题中心。在那样一个不大不小的高中里,他的举动稍微大点,便几乎可以达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年晚自习上课前,自己混在学生群里踮起脚,只为匆匆看他一眼。
听说是六班的孟聿峥和一班的李弘嘉互呛上了。
这俩人平时就不对付,那天正好体育课碰上,一班的篮球滚到六班的场地,六班那帮土匪见机行事,抱着球死活不松手,非说到了他们的地儿那就是他们的东西了,想要,赢了他们峥哥再说。
于是两班的男生就这么“打”起来了。
三局两胜,晚饭都没顾上吃,等到她凑过去时,比赛早已经进入最终决赛。
全场1:1。
成败在此一举。
而她也是那时候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孟聿峥有多受欢迎。
不过一场普通的篮球赛,却因为孟聿峥,少男少女格外青春萌动热血沸腾。
男生肆意的欢呼与女生雀跃的呐喊交织,一浪盖过一浪,空气之中凝着的紧张气氛在比赛的最后一刻被顶到巅峰。
人群里有位男生紧盯着白热化的比赛,某一刻终于预判出胜负,内心狂喜,拢着手掌,迫不及待地冲着球场里高声庆喝着:“峥爷哎——”
如同号子的声音响彻半空,紧接着下一秒,三分球精准入筐,倒计时刹那间停止。
一分之差,孟聿峥反败为胜。
前一刻屏息凝滞的男女生在看见结果后顷刻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激烈喝彩。
满场的人都叫着那个最后一秒炸了场子的名字。
孟聿峥!
孟聿峥!
孟聿峥!
场面之大,甚至惊动许多办公室的老师,以为出了什么事,捧着一杯保温枸杞茶站在高楼栏杆上探查。
望城一中教学开明,老师们从不阻拦这样高调的年少意气,几个路过的老师朝这边看了一眼,甚至嗬了一声,说怎么又是孟聿峥那窝坏小子?真讨厌。
她也记得特别清楚。
那时候自己把即将到点的晚自习完全抛之脑后,站在原地,看见那个意气风发的男生被围在最中央,个子高挑挺拔,唇边漾着懒散的笑,单手提着衣服随意地擦了擦汗,偏着头与旁边的人说话,不知听见什么,一脚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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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叫“峥爷”的男生便踹了过去。
归要看清他的口型,笑骂着的是一句——
“滚蛋!”
偏就是那时,归要看见混乱拥挤之中,他的兄弟不知为何忽然开始集体哄闹他,推搡着他。
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里,有人笑着高声揶揄,而她也终于在嘈杂的人声中听清他们说的是:
“峥哥这人焉儿坏,就是喜欢黄岚岚这种五颜六色的姑娘,死活不承认是吧?”
青春期的男生女生最热衷于这样的八卦,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跟着一起拱火。
这一起哄,躁动的附和声便再也止不住。
愈发嚣张火热的气氛里,黄岚岚被挤在人群里满脸通红,愣是不敢直视他。
那个时候望城一中有统一的校服,学生一年到头来来回回都是那一身行头,寡淡无味,穿不出什么花来。
可黄岚岚就是与她们不一样。
在大家的内衬都还是千篇一律的T恤、polo衫时,黄岚岚便已学会变着法地穿搭,今天是一件鹅黄的娃娃领公主衫,明天是一件嫩绿的宽领碎花衬衫,后天又是一件杏仁白的蕾丝花边上衣。
就像他们说的。
五颜六色,漂亮极了。
偏那天不巧,她穿了件领口略有发黄的衬衫,眼前这场暧昧叫嚣明明与自己毫不相关,可她却还是在这样无形的对比之下,有了一抹难言的晦涩。
她攥紧衣角,隔了好半晌才转过身,默默退出人群。
她清楚自己算不上明媚动人,差他们口中说的“五颜六色”更是十万八千里。
从小到大最多的夸赞,便是被各个长辈首肯,说这姑娘气质好,干干净净的,像幅水墨画。
淡淡的,不浓不烈,没什么味道。
与五颜六色毫不沾边,与黄岚岚截然不同。
往事堪堪。
当年盛况与如今闹热程度几乎无二。
樊小雨的确可能性最大。
太像了。
她与当年的黄岚岚太像了。
热情、大胆、明媚、可爱,是那些男生口中的“五颜六色的漂亮姑娘”。
也是传闻中孟聿峥最喜欢的那类女孩儿。
她又刷新了一次。
就这么一会儿时间,评论区竟然开始冒出一堆叫唤着“嫂子好!”的人。
估计是孟聿峥那群兄弟来凑热闹了,全体热烈得恨不得亲自全了那八字的一撇。
心中有股莫名的低落情绪逐渐泛滥,她出了一会儿神,最后鬼使神差一般,竟也跟着楼,回了个“1”。
追得着。
消息刚发出去,还没来得及后悔,便忽然听见身后有人从上面缓缓踱下来。
回荡着的脚步声在寂静无人的楼梯间里清晰得引人注目。
由远及近,步调颇有些慢条斯理的散漫。
归要回头。
冷不防,撞进一双熟悉而冷冽的眼眸。
3. 第 3 章
周誉知道孟聿峥那点针对的心思。
这混球打小就爱跟他较劲儿,大概是因为同父异母,加之孟氏如今的地位非比寻常,所以二人之间好像天生便存在着竞争与较量。
只是周誉很早之前便已承认,他的这位弟弟相较于他,的确更加出色。
不论是能力,抑或是人情来往里的手段与心机,哪怕是两兄弟差了10岁,孟聿峥都只会更胜一筹。
老爷子当年就是觉得这孩子身上锐气太重,明明十四五岁的年纪,气性却大得天王老子来了都不一定能压住。老爷子觉得照这么发展下去迟早得出大问题,这时候刚好听说他有个学生被调任去了望城,于是老爷子权衡再三,最后把人丢去那位学生手底下读了三年书。
望城在南,远离京城,长江上游地区,地势险峻,交通、人文、城市发展也统统不比京城。孟聿峥自小锦衣玉食,原以为去三年能修身养性磨磨傲气,可没想到历练一圈再回来,脾气竟变得愈发鲜明坚毅。
尤其是这几年,无形之中透着上位者的果断杀伐,主意大起来的时候,连他们的父亲都得再三斟酌措辞。
老爷子直到如今都在感慨当年不该一时心软,就该把这臭小子扔去部队里,也好过现在谁都奈何不了他。
“除了他哥,如今还有谁能压得住他?”
这是老爷子的原话。
放虎归山,悔不当初。
周誉提了个神,等到归要离开后才转头去看孟聿峥。
男生身形颀长,倚在桌边,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玩转着手机,心不在焉的。
就是一双眼珠子却忒不老实,竟赤/裸裸直勾勾地跟着刚刚离开的姑娘的背影,目光随意,却生出淡淡佻意。
像个登徒子,没个正形。
周誉蹙眉。
怎么说也算是半个京大名师,钻研人类心理近十年,许多事儿许多人,一眼便能看透。
他这弟弟,本质是个极具个性化的人,不好掌控,且意志品质足够独立果断。这么多年,只要是他认准的事儿,周誉就没见过有不成的,且不论是逢人还是逢事儿,从选择目标到确定目标,皆讲求一个快狠准,绝非空穴来风头脑发热。
周誉对归要印象极好,姑娘家认真上进,又聪明沉稳,是块搞科研的好料,可经不起这祖宗的折腾。
唯恐归要是真合上了这人的意,周誉赶紧敲敲桌子打断他,示意他回神:“爸联系不上你,让我带个话,叫你晚上一起吃个饭。”
不出周誉所料,对方一听这话,想也没想便丟给他一句:“没空。”
半点不犹豫,利落得丝毫不拖泥带水。
周誉:“不回你试试看。”
轻描淡写一句话,给孟聿峥噎了一下。
要换作别人说这话,孟聿峥顶多一声嗤笑,都不稀得搭理。
可这个人不是别人,是周誉。
周誉是最了解他的人,他的死穴痛点周誉全都门儿清,他若是稍有不慎,周誉能将他往死里整。
佛面蛇心,他还真得忌惮三分。
见人不吭声了,周誉心里也有了个底,不再同他多纠缠,转手提起一袋文件,起身离开:“晚上八点。行了,你回吧。”
孟聿峥:“……”
他是真烦周誉。
出了办公室,脚步一滞。
停留片刻,旋步,直接挑着最远的楼道走去。
--
哒、哒、哒……
楼道里脚步空响,频率越来越快。
归要心脏仿佛被人揪住往上猛提,连脚下的步子走到哪一梯层都浑然不觉。
面前已经是办公楼平层,往外便是一条通往大路的林荫小道。而身后大有愈发逼近的趋势,声音如同追逐一般,连带着她浑身的细胞与神经都开始跟随他的步履节奏动荡不安。
也许是自作多情。
这样的感情也本就容易自作多情。
她感觉身后始终有一道目光落定于她,悠闲且缓慢,仿佛一只蛰伏在她周围的猎狼。
面上无波无澜,也努力让自己步履平稳,可到最后却越走越快,干脆疾速逃似的出了办公大楼。
到了宽阔地带才觉得呼吸顺畅。
他与她不顺路,两人背道而驰。
终究是小插曲,她却无法控制地在某一刻又怂又期待,要是能顺路就好了。
她垂眼,没走两步,一通电话又打了进来。
来电是归远山。
她接起:“爸。”
归远山那边正忙,有纸张快速翻阅的脆响,可对她说话的声音却分外和煦:“这周你弟弟生日,一起吃个饭吧。”
没想到是这件事,她微怔,张张嘴,那些话到了嘴边却又吞回去,只顿了一下,说好。
这通电话最终时长不过一分钟。
归远山在反复确认她的生活费够用后,便匆匆结束了对话。
屏幕逐渐黑下去,归要沉默。
重组家庭最忌讳偏心,可归远山在这方面已经控制得仁至义尽。
知道她是因为曾经寄养在二姨家的缘故,所以对亲缘人情颇有些冷淡。归远山这些年也不是没有努力撮合过她与新家庭,可统统都被她绕开躲避。
归要能瞧出,归远山的新夫人唐珂并不待见自己,她的态度是出于骨子里的教养与风度必须维持体面。归要也识趣,两个人次次面和心冷,私底下从不深切往来。
这样的关系不算坏,但也算不上多好。
毕竟有时候正是因为难以亲近,才会在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合家欢喜时,徒生一股局外人的悲凉。
亲人也分缘深缘浅的。
这个道理她很早就明白了。
归要回了宿舍才收到归远山的消息——弟弟的生日宴定在华府宴。
华府宴出了名的京中百年老字号,主厨家中往上三辈,也是入过宫廷,制过国宴的大家,其环境、菜品、用具诸多考究,从上个世纪直到如今,接待过的大人物少说也有千百次。
通常去这种地方,都是讲究一个宫廷格调,吃的也不是菜品,而是地位。
这么豪迈阔绰,归远山是真疼这个儿子。
那天早上归要化了个淡妆,冉冉在上面神志不清地嚷嚷,说要要他们要是欺负你你call我,姐替你爆头揍人。
归要笑了一声。
不怪冉冉担心她。
归家是今年归远山生意做大后才从望城迁移来的京城,是以今日赴宴的没有归要与归远山的亲人,而都是归远山和唐珂在京中的生意好友,除此之外,便只剩归棋的同学。
而她一个亡妻之女,在这些关系之外。
她自己不在意,可在冉冉眼里,她却像一只孤苦无依寻不着队伍的小鸭子。
孤零零一个人,可怜得很。
那天也果然如她所料,席间言笑晏晏,宾客都夸赞归棋这孩子小小年纪能说会道,能进京城的那所高中,小子前途无量。
也有人恭维夫妻和睦,有人赞叹一家人和谐美满。
归祺坐在旁边玩手机,压根不搭理那些客套话。
归远山不知道听见什么,忽然大笑,搂着唐珂,唐珂精致的脸上有清浅的幸福笑意。
唐珂气质好,二人看着也很登对。
比跟她的母亲更登对。
归要兀自啜了一口汤。
她在最初敬酒过后便没再发话。
存在感低得如若不是归远山一开始便介绍过自己,只怕会被轻易误以为是哪家宾客带来的孩子。
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一位晚来的不知情的叔叔匆匆赶至,一片谴责声里,那位叔叔笑着自罚了三杯,接着便说道:“远山哥,说实话你们这一家三口啊,妻贤子孝,看着是真让人羡慕……”
一家三口。
归要终于抬起头。
全场竟无一人察觉这话的疏漏,即便有反应过来的,也全都默不作声粉饰太平。
她能看透。
今天在座都是生意场上的,个个都是揣摩人心的好手,有这反应,大概是都打心底里默认她今天这外人的身份。
出头不值得,还闹僵了场面。
小事小过节,她不往心里去。谁知一转头,正好看见一位平时与唐珂亲近交好的阿姨,趁着无人注意对她悄悄摇了摇头,略带警告的眼神全是在暗示——你今天就忍一忍,不要声张。
要她顾及场面。
归要目光略滞。
若说没有后头这一幕,她大概也就随大众息事宁人。但这番劝阻,却让她自发沉默的举动全然变了味道。
她还没有蠢到别人一脚欺到自己门前了还要顾及脸面忍气吞声的地步。
她这人表面看着对大多数事情温和清淡满不在乎,可若是旁人触了她某个忌讳的点,才会发现这姑娘脾气其实最是犟与硬,一身反叛逆骨容不得他人侵犯挑衅。
所以这委屈,她受不得。
她收回视线,放下筷子,无视那位阿姨的目光,当着众人的面儿,淡淡出声:“爸。”
这一声称呼无比清晰,瞬间表明了身份。
那位阿姨的表情瞬间变得精彩。
全场蓦然鸦雀无声,空气明显凝滞,视线齐刷刷地定在她身上。
归远山估计也没想到一向乖巧听话识大体的女儿,今日竟突然如此反常,呆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哎”了一声。
而她站起身,转头迎向那位叔叔。
被当众打了脸,对方的脸有点僵,尴尬地看了看她和归远山,张张嘴,正要解释什么,却被归要直接不轻不重的一句话截断:“您二位先忙着,我去个洗手间。”
“……好。”
归要对着那位叔叔礼貌颔首,直接开门离去。
出了门便与里面的喧嚣隔绝开来,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华府宴背靠四九城,正规四合院,环境清幽,红褐墙蓝瓦顶,穿过长长回廊便是正门庭院。
这个季节的京城正是红枫开得最好的时候,她驻足,看见几株红枫烈烈地印在寡淡天地。
听说这家老板曾得过几株名贵的西府海棠,这一屋子的花花草草,就那几株西府海棠堪担绝色,清丽明艳,盈盈风中立。
可惜只种在正中那方庭院仅供显赫赏乐,若是旁的人想看,那也得是明年三四月,海棠出墙头的时候。
夜里有些降温,风吹在人身上阵阵发寒,她裹紧了大衣举步慢踱,在回廊上不停打转,想磨蹭时间,掐着临近结束的尾点赶回去。
哒、哒、哒……
皮靴轻轻磕在地上,沉闷、缓慢。
一如那天。
楼道里那阵追逐似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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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
她微顿,思绪忽然便被这阵脚步声扯到了很远的地方。
明明只隔一年,他却变了许多。
如今眼里已经染上了若有若无的凛冽摄人的匪气,随随便便往那儿一站,一双眼睛看着人时,分明没什么动静,却就是被穿透于无形。
可高中时候的孟聿峥,走哪儿便是一群人的吆喝打闹,前呼后拥勾肩搭背,生命力旺盛得如疯狂侵略的野草。
兴许是她整个高中时代都过得太过压抑,原就是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每天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着二姨的苛责,所以那个时候,一切朝气蓬勃的事物便对她充满着致命的吸引力。
她记得高一那年的中秋,因为不愿意回家面对二姨,还有二姨一家的其乐融融,便选择一个人在图书馆的自习室学习。
从自习室走出来时已经很晚,她低着头走路,看见手机上一个问候消息也没有,她嘲笑自己庸人自扰,将手机放进了口袋。
就是那时,她听见身边有路过的同学打电话和家人打电话惊叹,说今晚的月亮好大好圆。
说像一只莲蓉月饼,像天空挂了个夜灯。
她顺势抬头看了一眼,清风微徐,月上枝头,蒙着一层雾,笼罩得地上人几许朦胧。
她莫名停下脚步,手揣在外套口袋里,站在原地,仰着脖子看了许久。
她觉得像孟聿峥。
那个高二六班的京城来的尖子生。
他像远在天边的月亮。
看得着,却近不了。
几乎是一进校,这个名字便一直围绕在她耳边。
望城一中教学进度快,学业也繁重,学生想取得更好的成绩便需要在课后付出更多的时间与精力巩固练习,可那人,竟然可以悠闲到上课研究程序设计,课余就泡篮球场,要不是班主任特意去抓人,恐怕连课上都不一定能见着人。
据说是在搞奥赛,连教练都是从京城带来的,而他们苦兮兮学的东西,人家在十二岁那年便全学完了。
身边人都说他这种人,家里迟早会送出国深造,人家来这地方,说是学习,其实是少爷历练体会生活来了。
归要听着那些事,想着自己一回家就能听见的冷言冷语,只觉得与自己遥远。
事情遥远,人也遥远。
远得像彼此不属于一个世界。
她想了很多关于他的事,若没有二姨催促的短信发来,她怕是还停在那里,回忆那位孟聿峥同学的精彩事迹。
二姨住宅不隔音,一家人到了睡觉的点发现她还迟迟不回家,担心她动静太大会吵醒他们,这才来电叫她赶紧回家。
电话里不耐的声音犹在耳侧,所以她只停留片刻,便匆匆起身离开。
哒、哒、哒……
皮靴声持续回响。
四周寒风乍起,凉意更甚。
归要漫无目的地来回走,手随意插在衣服口袋,鬓边的碎发因为走动而微浮。
她在某一刻停步,思绪也随之停滞。
转头看向天际。
回廊外,天空不知何时下起鹅毛小雪,红色灯笼缀雪红,几片雪花被吹进廊内来,轻轻落在她脚边,然后融化。
抬手看表,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她也该回到桌上。
谁知刚往里走几步,便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爽朗的笑声。
“孟总,别来无恙啊……”
归远山?
她微怔,又往前走了几步。
视野开阔,她看清远处有三人。
归远山正对着一位中年男人低头说话,话里话间都带着奉迎。
中年男人看着与归远山同岁,穿着简简单单的白色衬衫,与归远山点头交谈之间,处处透着名利场上位者的纳定沉稳。
男人旁边站着个年轻男生,个子很高,眉眼没入柱后暗处,只看得清一件黑色冲锋衣,嘴唇紧抿,周身冷淡,没骨头似地倚在旁边的红柱上单手玩着手机,一副对面前二人的谈话提不起兴趣的样。
身影有些熟悉,归要僵在那里,多看了几眼。
男生的动作不算很上心,时不时往上划一两下,鲜少停下来敲敲打打。肩头落了几瓣雪白,揣着裤袋站在那里,沉淀一身经世从容。
她慢慢睁开眼,几乎已经料到大半。
然而一道贱嗖嗖的声音这时在她耳边蓦然响起——
“你喜欢他啊?”
归要惊吓,猛一个回头,看见归祺的帅脸直逼自己。
心中下意识发虚,仿佛被人窥探到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秘。
她往后移了一寸,拉开彼此距离:“没有。”
归祺嘁笑,才不信她的鬼话,眼珠子滴溜溜地在她脸上转了一圈,从她强装镇定的表情里察觉出答案,心中豁然明了,啧了一声:“你早说啊。”
话落抬腿就往孟聿峥的方向走。
归要反应快,急忙揪住他:“去哪儿?”
“帮你要微信呐,”男孩表情又拽又臭屁,眉毛一挑,语气十分欠扁,“别说哥哥不爱你。”
说完,不顾她手忙脚乱的死命阻拦,归祺抬起手,转头就冲着那边高声叫道:
“爸!”
刚叫出声,归远山与中年男人便抬头看过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视线。
直接、精准地定在了她的身上。
4. 第 4 章
归要与她这位弟弟的关系说不上有多好。
只是归祺小小年纪就是个人精,自来熟,跟谁都能处好关系,哪怕是她这个刻意保持冷淡的同父异母的姐姐。
可有的时候她宁可他别那么撒欢热切。
归祺朝那边打了个招呼就撒丫子地冲了上去。
归要落在后面,没反应过来,目光越过归祺,与柱后男生的视线隔空相撞。
她眉心一跳。
男生却眸色波澜不惊,一秒交汇后,轻飘飘地别开眼。
仿佛无关紧要,置身事外。
归要被对方这样冷淡的态度噎住。
正想着要踏出去,结果临门一脚,忽然怂了。
还是归祺见人半天没跟上,又掉头回去把人抓过来。
雪絮纷纷,天地宁静得只剩风雪声。
归祺嘴里一直碎碎个不停,到了人面前又是问好,又是主动挑话题,十五岁的少年正值无拘无束张扬时,加之笑容喜庆,氛围在那一瞬变得活跃热烈。
归祺话语间无意带出归要也是京大的,正准备离去的孟南君停下,这才被带着多聊了两句。
这场面对从小跟着归远山混酒局的归祺而言已经是司空见惯。反观归要,安静得不像话,伴着廊外风雪,大衣微微开敞扬起,沉默伫立如一棵松柏。
刚刚被归祺挟带着相互介绍招呼,一路叫人叫到孟聿峥那里,她根本没勇气直视他的眼睛,只壮起胆子,盯着他的下颚,说了声你好。
对方回应归祺,却不回她。
她怪异,忍不住抬眼观察,却发现对方早已收起手机,正抱着手臂侧倚在柱子上,噙着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明明就等着她给他打招呼呢。
男生的眼睛漆黑深邃,看得她登时心慌起来,睫毛一颤,下意识便要去躲开他的视线。
谁知道归祺压根不给她这个机会,赶着那股热乎劲儿就冲着孟聿峥缠了过去,套路也老得要命:“啊,难怪我看哥哥眼熟得很呐,原来哥哥也是京大的?”
说完扭头冲她叫唤:“姐——”
归要突然被迫加入话题,懵了一下,迷茫看过去。
归祺冲她挤眉弄眼:“你见没见过这个哥哥?”
归要张张嘴,顶着孟聿峥探过来的目光,不敢回视,一时怔在那里。
说见过吗?
那一定是说来话长,可说得多了难免冗杂琐碎,听得人也矫情。
可没见过吗?
让她对着那张熟悉的脸,实在是张不开那个口说谎。
气氛诡异地僵持几秒。
还是归远山唯恐归祺惹什么乱子,赶紧打了个圆场,说孟公子自小皇城根下长大的,你今年才来京城,能跟你眼熟个啥?
闻言归要松了口气。
归远山都这么开口了,那这个问题肯定是能插科打诨过去的。
可归祺就是归祺,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才不管归远山这番有意无意的阻拦,笑了笑,说:“那就怪了,姐姐好像也认得这个哥哥,是吧?”
话题重心就这么再次向她抛过来。
那颗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再一次被高高吊起。
归要提了一口气,眉心开始突突直跳。
这一次只能被迫地、硬着头皮对上孟聿峥的眼。
对方眼底的浅笑开始蕴上了一丝坏,坦坦荡荡的,丝毫没有避开的意思。
从未与他有过这样密切的交流。
她自乱了阵脚,虽表面太平却还是与他错开眼,随意找了个理由搪塞道:“……孟学长大名鼎鼎,咱们京大几乎都知道他的。”
刚说完,就听见男生低嗤一声。
这一声弄得归要心里没了底,无措感霎时漾开。
耳畔传来孟南君和归远山的交谈,言辞间孟南君已经有了想离开的趋势。余光里,她看见男生也身形微动,站直了身,双手任意揣进兜里。
方才倚靠尚且就高挑修长的人,一起身,威迫感也随即迎面而来。
“孟总。”
孟聿峥终于闲闲开口,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您秘书正找您呢。”
说着,眼神眺至某个方向。
那里站着一位下属模样的男人,手腕间勾着一件大衣,安安静静地站在路口。
孟南君这才顺势而下,与他们彻底作别。
归远山这趟本就旨在能留个印象,这会儿目的达到,等到孟氏父子走后,神清气爽地搭着儿子的肩说话。
归祺却有些泄气,口里嚷嚷着:“走太快了,我还没留他微信呢……”
两人说着说着便走远。
归要落在后面,离开那块廊道时,还是没忍住回了头,看向刚刚他身影消失的地方。
寂寥清寒,只剩风雪。
--
那晚归要拒绝了归远山让她留宿家中的请求。
唐珂无动于衷,没表态,拉开车门先归远山一步上了车。
隔着一扇车窗她都能想象唐珂礼貌却冷淡的神色,倘若她答应留下,唐珂一定不会说什么,甚至会周到地吩咐家中阿姨替她将房间收拾干净。
可大抵是因为两人不亲近,那个家她总觉得膈应。于是她不着痕迹地推拒了她这位老父亲的祈愿。
从华府宴回校怎么也得一个小时,归远山安排司机送她,走的时候归祺还不依不饶地扒着她的车窗,追问她孟聿峥是不是你们学校那个信安巨佬孟大神。
京大招生组年年都去归祺学校招人,听说计科院那边打的招牌就是孟聿峥,照片和履历“啪”一下往外一贴,金光灿灿的,谁来都得停下脚步观望两眼。
帅哥么,谁不喜欢?
更何况还是国家队的帅哥,男女通吃。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说是。
“靠!”归祺怪叫起来:“姐!我要这个姐夫!我要我要!”
归要:“……”
这压根不是他想要就能有的事情。
她不搭理他,直到车开出一段距离后,微信上尚且还有归祺的狂轰滥炸。
回到宿舍时已经是半夜十二点。
怕打扰冉冉她们休息,她开门的声音尽量小而轻。
结果等到她蹑手蹑脚地开了门后,发现里面灯火通明,接着突然发出一阵爆笑,其中还夹杂着冉冉猖獗的笑闹。
归要第一反应以为是自己走错了宿舍。
她们宿舍四个人,除了她和冉冉性格能处,平时那俩最不对付,可没想到这二位姑奶奶今儿竟然破天荒地聊起了天。
稀了奇了。
是冉冉先注意到她回来了。
冉冉歪着身子从床上探出一颗头:“要要回来了!正好,咱们聊八卦呢。”
果然八卦才是女生友谊最好的催化剂。
她走进去,一边脱外套,一边随口问道:“什么八卦?”
“就是咱们学校那几个出了名儿的,”冉冉眼睛亮晶晶的,“要要你知道吗?那天樊小雨不是给孟聿峥表白了么?”
她手上动作一顿,因为疲惫而零散的注意力再次高度集中,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
“听说孟聿峥那帮兄弟现在全都开始改口叫她「嫂子」了。好家伙,你说他俩到时候别真成了……”
“孟聿峥?”
床上的嘉林忽然惊起,猛地一把掀开帘子:“宏基班那个孟聿峥么?!”
“嗯。”
“绝了,”嘉林说,“我发小跟他一个宿舍,这人贼牛逼,去年参加信安国际赛拿了金牌第一名回来,说人上赛场前就放了狠话——「老子就是冲着第一名来的」,当时带队的老师还觉得这厮忒狂了点,结果人家上去就带着团队一顿乱杀,八个小时啊,最后直接杀得国外那帮牛逼大学的人原地懵逼……这丫是真猛,但也是真他妈为国长脸!”
攻防战被玩成孙子兵法,三百六十计,计计都是你峥爷的套路。
只是京大人才遍地,这种事儿可听得太多了。孟聿峥这种气焰嚣张却还没被揍成小饼干的,只能说明这人私底下是真会处事。
蛋蛋听到这里笑起来:“我突然想起我高中那会儿年级上也有个这么一个人,那学长和孟聿峥很像,贼拉优秀,人也巨帅,我以前还亲手给他折了千纸鹤,满满一大罐,也有999只呢,可惜后来出国了,人家也不喜欢我。”
说完转头,面向她们:“唉,你们高中有喜欢的人吗?”
冉冉不理解,耸肩,表示你姑奶奶从来都只有被人暗恋的份儿。
嘉林满脸苦恼:“我整个高中都被我那发小监控着呢,一有风吹草动我爸妈当天晚上一准知道,还敢搞小动作暗恋……”
蛋蛋就不爱看嘉林那副千金的扭捏劲儿,当着她的面儿翻了个白眼,又问道:“那要要呢?要要有喜欢的人吗?”
归要默然,不知该如何作答,关了灯,在黑暗里慢慢摸索着爬上了床。
床帐被放下,遮住了窗外最后一丝路边光。
她躺在那里想了又想,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一件为了自己喜欢的人而做过什么事。
仔细想想,好像是没有的。
她十八岁之前的生活有太多压抑沉重的东西,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孟聿峥这样惊人的资质,在学习这条路上,她是绝对的刻苦努力型选手,现实也容不得她有半点闪失。
所以因为忙着学习,她没有时间折千纸鹤,没有手写过一封情书,更没有疯狂地为他做过哪怕一件值得纪念的事。
是如今想想才觉得遗憾,但那时候却出奇地固执,觉得那种事情没什么意义,与其将时间浪费去做一件永远不会得到回应的事情,倒不如多刷几道题,也许还能拉近自己与他的距离。
当时那么想,也的确那么做了。
当然偶尔也会有例外,譬如独自一人跑去看他的篮球赛,譬如在早间操的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即便十次有八次都见不着。
但其实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在忙碌的课程之余,听他人说起孟聿峥的那些事情而故作无事无谓。
归要记得那时身边有好几个女孩儿都喜欢孟聿峥,几个人有事没事就爱聚在一堆议论他,她坐在旁边,支着一根圆珠笔,面前是一本厚厚的习题集,心思却早已经跟着她们游离。
她们说孟聿峥不是本地人,是京城来的。
她们私底下调侃他叫他“京爷”。
她们也说这样的人,家里迟早得把他送出国,恐怕高三就见不着他了。
她们还说上次看见孟聿峥值日,黄岚岚蹦蹦跳跳地跟在他后面,问他喝不喝水累不累,孟聿峥眼皮都不带抬一下的,抱着扫把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说小爷我就是水做的,喝不了。
满嘴跑火车,没个正经。
她们都觉得孟聿峥骨子里有股坏劲儿,身边绕着的男男女女又多又复杂,谁以后做他女朋友,准儿驾驭不住他。
当时他们那群男孩子特爱围在一堆打闹,三两个并排而行能堵得走廊过不了人。孟聿峥的名字时不时会从男生群里面蹦出来,一会儿“峥哥哥”,一会儿“峥大爷”,偶尔还夹杂着几分不怀好意的哄笑,不用看就知道又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浑话。
孟聿峥脑子转得快,什么话茬都接得住,学校的男生都挺乐意跟他相处,哪怕是没交集的,提起他也能跟着乐几句。
就连隔壁班最严肃古板的数学老师见到他,也会笑眯眯地招呼,说这不是给咱们长脸的孟大状元么?
孟大状元。
他当年没参加高考,但大伙儿都这么调侃他。
那时候孟聿峥全国信奥赛拿了金奖,已经确认被保送京大,这事儿在望城一中这种三五年难出一次市高考状元的二线城市重点高中里,绝对算得上轰动性大新闻。
而望城一中能出这么一号人物,至少未来五年都能成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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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方的谈资与招牌。
这事儿后来在整个望城的学校都传遍了。
恐怕连孟聿峥本人都不知道,他直到现在也是望城一中的传说。
所以算算,从那年夏树苍翠,到如今,她已经无声无息,无痕无迹,喜欢了孟聿峥三年。
可惜这样耀眼的人身边从来不缺姑娘,那时一中的表白墙大把前赴后继的女孩儿,就是到了京大也没怎么改变过。
孟聿峥这个名字刻在许多女孩子的青春。
而她只是不够显眼的其中之一。
所以她没办法证明。
她只是一个始终站在原地无所作为,甚至都算不上合格的仰慕者。
空荡与虚无侵占了她所有意识,眼里的光随着黑夜一并暗了下去。
没有决定意义的纪念瞬间,说了也显得不值一提。
所以到了末,她还是选择否认:“你们不知道,从我们望城考进京大很难的,平时都忙着学习了,哪儿还有时间喜欢别人?”
“也是,”冉冉翻身,打了个哈欠,“咱们家归要要又漂亮又有气质,肯定都是被男生暗恋的。”
她盯着床篷顶,渐渐入了神。
也没听清冉冉她们后来又说了什么,大家笑了有一会儿,困意来袭,声势便慢慢弱下来。
那晚归要想着华府宴那场清寒冬雪,辗转了许久才睡着。
次日没课,她和冉冉两人很有默契地没起早,睡到临近晌午的时间,才慢吞吞地走到私房菜馆吃饭。
周末这个时间段没什么人,归要随意挑了个靠窗的空处坐下等餐,冉冉在外面买热饮,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两杯奶茶,神情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要要你看,那是不是樊小雨和孟聿峥?”
归要刹那间心漏了一拍,顺着冉冉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对面餐厅外的座椅上有个身穿玫红色短裙的艳丽姑娘。
这么冷的天儿,樊小雨就披了件大衣外套,光着两条大白腿,半具身子都斜倚在桌沿,掌心托着下颚,冲对面的男生笑得像朵花。
人类肢体语言能陈述很多事实。
比如人的姿势在放松时会跟随意识倾向于自己觉得舒适的方向。
而樊小雨此刻这种往前倾身的姿态,是以肉眼可见地在表达对孟聿峥的喜爱。
“樊小雨穿这么漂亮,俩人约会呢?”冉冉举起手机,拍了一张照扔在群里,“好事将成啊这是,姐姐我也算这桩风月的见证人了。”
归要不语,怔怔地看着那两人。
男生低头玩着手机,另外一只手指尖夹着一根烟,没抽,任由烟灰散落在地。
对面的姑娘不知说起什么,眼里星星闪闪的全是温柔笑意,面颊如同芙蓉花,偏说话的时候眼里还带着钩子,模样妩媚。
可饶是如此,孟聿峥却依然稳坐如山,身子后仰,长腿往桌底横栏一蹬,整个人放浪恣意地靠在沙发背上,手指掸掸烟灰后,又送到嘴边抽上一口,然后吊儿郎当地叼住。
他抽烟的时候眼里没什么情绪,白雾如烟,袅袅几缕升腾而起,不知道在手机上看见了什么内容,咬着烟头,勾着唇角笑。
那样子,真就像高中时候那几个女生说的那样——骨子里透着正儿八经的坏。
“跟孟聿峥这种男生谈恋爱,肯定很疯狂很刺激,”冉冉打量着孟聿峥那诱人身段,满脑子都没装什么好东西,凑过来,暗声道:“他看着就很行。”
归要还没回过神,茫然道:“啊?”
“啧,就是在床上把我俩干趴下了还绰绰有余的那种。”
姑奶奶!
归要大惊,急吼吼捂住冉冉的嘴生怕她再口出狂言。
“你太大声儿了!”她咬牙。
“他听不见。”
话虽如此,她还是做贼心虚地瞄了一眼那边。
樊小雨这会儿正小嘴一撅,冲着对面的男生撒娇,娇滴滴的,特惹人怜。底下也没闲着,故意伸长了小腿,白色小皮靴俏皮地暗示性地磕蹭着男生搭在桌底的腿。
归要亲眼看见,孟聿峥那么个随性的人,那一下愣是给逼得双腿一收,换了个稍显端正的坐姿。
而他这一次也终于肯抬起头直视对面的姑娘,下颚略抬,眼皮微敛,目光下视。
这是一个略显敌意的姿态。
眉宇之间隐藏的情绪也已经表达得十分明显——他动怒了。
可樊小雨才不怕,有恃无恐挑衅一般地冲着他嫣然一笑,轻启樱唇,对孟聿峥说了句话。
像只妖精。
孟聿峥无波无澜紧盯着对方,夹着烟的手撑在桌沿,腮边发紧,是正咬着牙忍耐,不知樊小雨说的什么,到最后,竟慢慢笑了。
可惜眼里没温度,于是显得笑容几许蔑然。
这一切归要尽收眼底。
二人的这一番短短的对峙较量,她能清楚感觉到,他们彼此棋逢对手,势均力敌。
这种事,旁观者最清。
握着汤匙的手慢慢收紧,有那么一刻,她竟然开始佩服起樊小雨的勇气。
很难去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归要常常坠入那样一个情绪怪圈,总是一面后退,又一面嫉妒那些冲锋在前的勇士。
矛与盾你死我活,因与果相爱相杀,人性就是催化一切的最大恶果。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定内心那些溢出来的肮脏的小心思,正打算收回眼不再窥视时,那边的人却又有了动静。
是孟聿峥懒得计较,嗤笑一声,将烟重新咬回嘴里,目光要落不落的,朝她这边瞥来。
不偏不倚,正好和她轻碰而过,又冷淡错开。
仿佛无意瞧来,又毫不上心地离去。
本就是稀疏平常的一眼,却完全足以在归要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而孟聿峥却在转过去后,愣了一瞬,接着像是突然回过神,偏了头,再次直直向她扫视而来。
5. 第 5 章
最近宿舍里那帮孙子闲得蛋疼。
见色眼开,被樊小雨买通,打了一通电话说是叫他吃饭,孟聿峥不知情,结果到了地方人没见着,倒是看见樊小雨施施然地举手冲他sayhi。
那张志在必得的笑脸明晃晃的不加掩饰,孟聿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上了当。
一群王八蛋。
孟聿峥是忍着一口气才没直接拂了姑娘的面子,可也没准备就范,打算就一根烟的功夫,抽完就尥蹶子走人。
谁知道半根烟还没抽到,桌底下就悄无声息地伸来一只脚,像猫儿似的轻蹭撩拨。
他是真没忍住,一股烦躁登时就冲了上来。
樊小雨见机行事,在他发作前扬起笑,模样无辜可怜得很:“对不起嘛,我想换个方向坐,又不是故意的,你不会这么小气的对不对?”
胡搅蛮缠,倒弄成是他的不是。
樊小雨不了解,孟聿峥是个不发则已,一发必治人的脾气。
说简单点,就是从来不稀得与小事斤斤计较,但真惹急了脾气冲上来的时候可绝不惯着。
上次几个隔壁学院的男生碰巧凑到一个局,有几个男生开隔壁桌姑娘的荤段子玩笑,嬉皮笑脸没完没了,到最后都有点没边界了,他听得烦,跟这样的人也是真处不下去,当即直接站起来照着一脚就毫不留情地踹过去,踹得那厮人仰马翻哀嚎连天。
能动手绝不动嘴,费那时间折腾。
他这会儿是真懒得搭理樊小雨的说辞,转过头,眼神冷不防这么一晃,一位冰清玉粹的姑娘却突然闯进他的视野。
隔着一条道,孟聿峥瞧得清清楚楚。
姑娘今儿盘着丸子头,额前颊边碎发多,些许翘了个小弯弧,皮肤白得透光,眼睫浓密,卧蚕微起,缀得眼睛特好看。着了一身白色针织毛衣,什么点缀都没有,简简单单的,但就是看着——
清纯而浓烈。
像沾了露水的西府海棠。
他看着看着,忽然就来了神。
对她的凝视也在那一瞬间变得野心勃勃。
也许是对方的行为太过坦率,坦率得叫人难顶,她拿着汤匙的手开始变得僵硬,在这样紧迫的注视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无所遁形。
一根烟的时间甚至还没到。
孟聿峥的风度与耐心却已经耗尽。
心情总算稍缓,抬手慢条斯理地摁灭了烟,敲敲桌子,直接打断了对方再次发起的话题。
樊小雨的话被卡了一半,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起身,连个告别都没能来得及说出口。
孟聿峥走得很干脆。
干脆到人走后樊小雨在座位上呆滞了几秒,才猛地站起来跟上去。
娇嗔隐约传来:“孟聿峥,你让着点我怎么了嘛。”
归要其实已经记不清那天的汤羹是什么味道。
冉冉在说宿舍里几个人下周想去校外浪一浪,她的余光却一直跟随他们直到消失不见。
后来那一周过得也没什么意思,过了周三课程便不再紧凑,周誉出差去了外地,不需要她帮忙,只偶尔下午值个班帮忙处理文件,其余空闲时她就呆在宿舍看一下午的《酒国》。
架上那排书已经有些发旧,唯有一本《酒国》还未被她造作,尚且还有七成新。
她看书有个习惯,同一本书看过一遍后会反复翻阅。
温故而知新。
这是母亲生前亲口对她说的话。
所以一本能被她搁置于顶的书,一定是被她反反复复品析过无数次。
后来这个习惯也完美延续在她的学业。
曾经读书备考的时候一套题能坚持反复刷五次甚至更多,同一知识的不同题型被她大面积搜索、汇总,夜以继日地练习、复盘、分析、总结,这个过程一坚持就是三年,练到最后,能将出题人背后的套路与逻辑摸得清清楚楚,许多考题几乎是一眼便能出核心答案。
一中在望城是出了名的文科优势学校,重文轻理,年年都是文科登峰,她考进一中时原就是因为擅长文科,是高一上学年中途突然听闻京大心理学最权威,且只招理科生,加之她的理科基础也不算太差,于是才临时决定要学理。
这个决定很艰难,走得也很艰难。
她想考京大,拼了命地也想考上京大。
所以那个时候恨不能把命交代在自习室,除了吃饭睡觉,生活里就只剩了学习。有段时间,谁都知道理科班有个叫归要的,比谁都拼命,每天学到凌晨一两点,考了第一名不满足,雄心勃勃疯了魔地想考京大。
只是在望城赤手空拳的就想考京大,简直痴人说梦。
说得残忍点,孟聿峥人家能创一中竞赛神话保送京大那是打小的基础,有资质也有人带路,更何况大少爷即便不去京大,也压根不缺好学校读,可她归要有什么?
几本草稿纸,几套练习题,不走竞赛和计划,还是个女娃,在一中的理科梯队想考京大,实在难如登天。
彼时流言蜚语漫天飞,难听的、委婉的、阴阳怪气的归要全听了个遍。
可后来谁都没想到,在孟聿峥被京大录取走后的第二年,归要竟然真的成为了那个打破望城一中纪录,继孟聿峥的辉煌之后,再次考取京大的理科生。
一举夺魁,攻下京大。
那是真从谷底单枪匹马地杀出来的。
录取消息传出来那天整个望城的学校再次沸腾震惊,而那一天她也终于可以彻底释放自己压抑许久的心思,提笔写下杨绛先生当年那句——
“我考清华,一为读书,二为钟书。”
笔迹潇洒纵横,挥斥方遒,至今都还留在一中校门外的荣誉榜上,仅次孟聿峥之后。
隐晦至极,旁人难以看懂。
但这却算是她难得的唯一一点关于孟聿峥的痕迹。
还是确定他不会再回望城后,才敢袒露的一点真心。
归要靠进椅子里,脑袋往后仰,目光是陷入沉思的涣散,手里捧着那本《酒国》,鼻尖无意识轻碰,纸墨香萦绕。
最近思绪总会不知不觉地转到他。
甚至某个角落莫名蠢蠢欲动,迸生出一点妄想。
天花板白花花的,看得人神思恍惚一下。
她拿过一旁的手机,点进京大表白墙的某个页面。
经历这些天的舆论发酵,底下的评论区高喊着“嫂子”的人是一批又一批。
看得出,樊小雨在男生群里很受欢迎。
且程度远超她的想象。
归要又翻到原来那个打赌楼,停下。
她瞅见那个发起者声称自己已经截了图,到时候谁都跑不掉。
正准备去删掉评论的她:“……”
无端有种大祸临头的不祥预感。
要完。
--
那天晚上她被宿舍几个人拖着去了Spinage酒吧。
本意是不愿去,一方面怕周誉随时会召唤她,一方面的确觉得酒吧没什么好玩。
可她拗不过冉冉,一路折腾着被架到了酒吧门口。
酒吧嘈杂,歇斯底的重金属音响几乎贴着心跳狂烈律动。外头寒风凛冽,里头却分外火热,热得归要身上那件大衣显得多余,刚一进门便被冉冉嫌弃碍眼扒了下来。
除了她们宿舍,在场还有其他学校的男生,都是嘉林叫来的,说是里头有个她最近一直在追的学长,学长又叫了他那边几个兄弟,大家趁着休息也好一起出来玩玩。
酒场视线昏暗,看不清那群人的脸,但个个180往上,举手投足之间一看就是常年泡吧的老手。冉冉是个难驯的,就爱跟着男生较劲儿,这会儿勾着唇就跟对面一男生杠上了。
归要眼睁睁看着她问那个男生:“你多大?”
男生眉头一挑:“你问哪方面?”
冉冉反应也特快:“那就问下面。”
车速之迅猛,吓得归要拿着游戏牌的手猛抖了一下。
冉冉笑眯眯地凑近:“20?”
“小一点。”
“19.9?”
男生被逗笑:“再小一点点。”
冉冉哦了一声,笑得像只妖精,温声道:“19.99?”
一来一回打擂台似的,内容实在不堪入耳,归要听得臊,可周围男女却都开始笑起来。
这么一闹,此前原本都在遮掩试探,尚且保留一丝矜持的人,这一下便彻底解了束缚无所顾忌起来。
酒吧的很多游戏是为了造势造气氛以及亲密接触,出来玩么,冉冉和嘉林自当奉陪,就连最严谨的蛋蛋也从众地玩了两三把。可一桌子人里,只有归要在认认真真地研究游戏套路,思维敏捷清晰得要命,回回躺赢,十几个回合下来,愣是没让外人占着自己一点便宜。
眼瞅着对面那群男生里有一个慢慢变了脸色,唇周肌肉紧绷、唇线抿直、眼睛耷拉,并伴随粗重深呼吸——很典型的屡次失败后的泄气、不耐、懊恼的表情。
大概是没想过她能这么迅速就摸清游戏逻辑,挖好的坑就是不往下跳,换作谁都呕气心急。
归要敛眉,权当自己眼瞎没看见,该怎么玩就怎么玩。
而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
就在所有人都玩得最尽兴时。
归要手中的牌洗了三遍,正准备发出,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就这么不合时宜地响在头顶:“顾嘉林。”
归要手中的动作顿住,周遭笑闹声有一瞬间停歇,众人纷纷循声看去。
而嘉林却浑身一僵,不可思议地转过头。
一个高瘦俊挺的男生站在他们卡座背后,深蓝色衬衫被酒吧动感灯光映得忽深忽浅,戴着眼镜,表面温和斯文,气场却凛冽得吓人。
嘉林直接脱口而出:“陈朔?!你怎么在这里?!”
“替室友看个场子,”男生看着嘉林,像个大家长似的,冷声反问:“你怎么在这里?”
嘉林的表情很精彩,要怂不怂地昂起头:“……来这儿能干嘛?玩呗。”
“是么?”陈朔面无表情地抬手推了推眼镜,对着某个方向的卡座歪了歪头,“一起?”
“那倒也不用……”
陈朔压根不听,抬起腕看着时间:“你只有一分钟。”
“陈朔!”
嘉林蹭地一下站起来,气鼓鼓地嗔怪着对面的男生,一双灵慧的眼眸子全是娇滴滴的怒气,对陈朔说话时也带着一股子撒娇味儿:“我就想自己一个人玩,我成年了!”
陈朔却压根不吃这套,双手插兜,是不容反抗的姿态。
嘉林也不肯服输,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个强横,一个倔强,谁也不让谁,看得众人摸不着头脑。
冉冉这时悄悄凑到她旁边,低语:“这就是她那宏基班的发小啊?好小子,挺帅啊。”
归要无意识玩着卡牌,视线在二人脸上来回巡梭。
二十不到的年纪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她虽在微表情的造诣上道行尚浅,但架不住这二人实在明显。
估计是玩不了了。
她放下了卡牌。
这时有熟人过来打招呼,拍了拍他的肩,问他:“朔哥,今儿怎么有空来?”
陈朔只微微颔首,目光依然不离面前那个小姑娘。
那人走之前还一个劲儿地回头张望。
嘉林瞪着陈朔。
陈朔没发话,可嘉林最了解他。
这人从小到大都是牛脾气,只要认定了一件事儿,那是半分不肯退让,更何况她背着他来这种地方胡闹。
终于,嘉林眼眸子微晃,败下阵来。
瞧着就是一副要屈从跟随的架势。
嘉林不服气,还想替自己争辩几句,下一秒就被陈朔掐着后颈揽进了怀中,强制地将人带离了这片。
冉冉看傻了眼,赶紧跟上去。
陈朔要把人半道掳走,自然也懂得要安抚其他人的道理。
嘉林的学长后续被服务生通知今晚免单以示歉意,可明眼人都看得出,那家伙把人姑娘截走的时候可是半分歉意都没有。
气焰嚣张,仿佛正主儿驾临。
而归要的心脏却在脚步迈动的那一刻开始升腾起无限复杂的情绪。
期冀、惶恐,还有紧张。
她记得嘉林的这位发小与孟聿峥一个宿舍,哪怕今天来的不一定是他们宿舍,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可事实上,落座后半个小时也没见着人。
嘉林与陈朔的舍友都认识,这边儿玩得没那么大,紧着几个陌生的朋友相互介绍后,归要便安安静静待在一旁,冷眼看着冉冉再次嗨遍全场。
时间指向凌晨两点,手机没有周誉的消息。
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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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没有消息说明今天不会再有任何事情。
她关上手机。
偏偏那时,这七八个男生中,有个叫张铭阳的终于等不及了,突然高喊了一句:“峥哥呢?峥哥哪儿去了?”
“半天没见着人了都,嘛呢,兄弟几个都等着他呢。”
张铭阳说完踢了踢旁边的人:“航子,你打个电话问问?”
被叫的男生特不爽:“你丫自己没手机?”
“我特么手机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你赶紧的。”
李峻航贼拉磨蹭地掏出手机,拨出号码,一分钟后又挂断,开始传达讯息:“他不知道上哪儿陪人埋猫猫呢。”
张铭阳抽着烟的手一顿:“……埋什么玩意儿?”
“埋猫猫,他自己这么说的。”
也不怪张铭阳反应不过来。
“猫猫”这么可爱的叠词绝对不可能是孟聿峥本人的说话风格,一听就知道是女孩子的口吻。
孟聿峥模仿,是在故意逗宠揶揄人家。
——竟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姑娘这样使过坏。
手中的酒杯被她不自觉地攥紧。
她也知道自己不该有妄想和期待,可谁都知道人之常情难自已的道理。
这种事就是,很难的。
果然张铭阳这边的神情变得高深莫测起来,继续扒了一口烟:“峥哥谈恋爱了?啥时候的事儿?”
李峻航张口,正要说话,声音却被舞池骤起的男女兴奋的尖叫声淹没,等这一阵过去后,张铭阳却一脸兴奋,说峥哥挺宠那祖宗啊。
归要终于放下酒杯,审视自己这种等着盼着的行为,着实有点可笑。
“我去趟洗手间。”她对着冉冉轻声说道。
洗手间的位置在后门出口的方向,归要却直接略过洗手间门口,出了酒吧。
在里面闷了一晚上,到了外面才知道今晚飘了小雪,零零散散的雪沫子飞舞在半空,被昏黄路灯照得盈盈闪闪。
后门外通小巷,没什么人来往,往前是黑漆漆的路口没有尽头,她就算是想透气流连只怕也不敢走太远。
雪渐渐大了,她寻了一旁的屋檐站定,盯着对面墙壁某处光亮中的雨花石发呆。
冉冉她们今夜会闹到凌晨四点,这几人本就是熬夜冠军,她自然比不得,所以她犹豫着要不去附近开个房先睡一觉,毕竟这会儿松弛安静下来,才发现眼睛有点撑不住了。
她心不在焉的,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头。
脚步声就是从那个时候响起来的。
远远传来,沉缓有力,一声又一声,伴着雪地咯吱脆响,彻底扰乱她独自一人的世界。
有人靠近,她下意识看过去,呼吸蓦然一滞。
清冷夜色之中,她看见男生在她十步之外,顶着风雪缓缓踱步而来,也许是身形与气场过于独特强烈,她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他。
孟聿峥。
依然是上次那副模样轮廓,只是额前头发微微散落一两根,衣领微敞,露出里头搭着的黑色圆领T恤,领不高,脖颈动脉青筋若隐若现。
他的身影衬着漫天静悄的雪夜,气势没了往日的嚣张,却多了几分要人命的蛊惑性感。
他缓缓走近后,归要才看清原来这人嘴里还叼着一根烟,没点燃,就这么虚虚地咬着,看着不大正经。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神情意味十分明显。
此时此刻,他就是冲着她来的。
她怔然,却见他唇角抬着笑,两手微摊——上头有少许湿泥土污渍。
因着唇间有烟,与她说话时的低磁嗓音略有含糊——
“手上脏,劳驾替我点支烟?”
他一副求人办事的诚恳,可她最是清楚这人难得会有正经时刻,以至于这番客客气气的话里,归要怎么听,都觉得染了丝调/笑。
她望着他,克制几欲蹦出胸腔的心跳,好半天才缓缓翕动嘴唇,道:“怎么帮?”
“打火机在右边口袋里,麻烦。”
归要愣住,大脑早已经一片混乱。
要……手伸进他裤兜里拿火机么?
她迟疑地伸手过去,即将靠近他腿侧时,却忽然听见他低低一声哼笑,有点赖。
她不明所以地看过去,撞进男生满是谑意的眼里。
“占谁便宜呢?”孟聿峥轻声侃她,接着悠悠侧身,“在外套口袋里。”
轰——
归要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世界顿然坍塌。
耳根子一寸寸烧红,身体都开始烫热起来。她压根不敢抬头去看他,只祈祷夜色可以蔽目,他看不见她绯红的耳垂。
慌里慌张地在他外套兜底探寻到了那个硬壳物什,上面还沾染着他的体温,拿在手里与她交换着暧昧的温感,她逼迫自己莫要再多想。
咔哒。
她点了火,燃起一豆火苗,划破漆漆黑夜。
怕自己忽重忽轻的紊乱呼吸熄了火苗,她屏息凝神,不敢太大出气。
孟聿峥扫眼过去,只看见姑娘那双捻着烟的手修长又白皙,赏心悦目得很。
适合干点混账的坏事。
归要伸臂过去,男生的气息却陡然靠了过来。
周遭漆黑,黄色火苗映照出彼此。
明明灭灭之间,一张精致得几近完美的英挺眉眼乍然贴近,微微偏过头去,少了些许迎面正对的逼迫感。
孟聿峥是偏攻击性的正统长相,五官端正,英朗硬气,她从前就觉他的那双眼睛生得极其好看,上眼睑弧度弯曲似月,畅顺沿至眼尾,若是看人时,总觉得深邃多情。
她终于忍不住,轻息微吐,这一松弛,手也开始微微发颤,火苗跟着微微晃动起来,她伸手想去护,却引得他抬眸看过来。
两个人离得近,那张脸就像是电影的慢动作一般,随着孟聿峥抬头而一帧一帧地、清晰地出现在光里。
她抬眸,见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漆黑深邃的眼眸几乎与寂寂黑融为一体。
心脏骤停一瞬。
她指尖一颤,松开了打火机。
唯一的光亮猝然消失,世界再次恢复黑暗宁静。
仿佛雪夜高原那把驱逐野兽的火焰熄灭,彻底归于混沌的那一秒,人类失去唯一可依靠的光源,野兽却觉醒——
向猎物伸出危险的爪牙。
6. 第 6 章
她鲜少与他有过距离这么近的时刻。
从前总是隔着老远的学生人海张望搜寻他的身影,抑或是某次走廊间他捧着一颗球从她背后匆匆经过,风里带过他衣衫上冷松的淡香,绕在鼻尖,清爽、律动。
他从来都是她追寻的一掠而过的风景,放在心里远远的,似乎怎么也追不着。
也许他听说过“归要”这个名字,也许他知晓有这么一号人物,但后来她又觉得,那样浅的印象,他又在那样一个花团锦簇的生活里,时间长了,也许很快便忘记。
这是她设想过的最幸运的可能。
所以他也许会在未来某一天见到她后不咸不淡地点个头就当打过招呼,然后转过头,该做什么做什么。
点头之交,根本不足以放在心上。
总之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
沉沉夜色,情绪潜伏,他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侵略,逼得人窒息,直想后退逃离。
只是这样的感觉如今非但没让她害怕,反倒让她想起——其实两人有过比这距离更近的亲密时刻。
她记得那样清楚。
那年是她高一。
那时候的一中为了鼓励优等生的学习积极性,会公布每个年级文理科前五十名的名单,就贴在教学楼大厅,来来往往的学生都看得见。
孟聿峥出名,每回榜单一出来,名字前都能围着一群女生惊羡他那一排稳定发挥的漂亮成绩。
而她却并不是一开头便如此传神。
最初刚转到理科时,她学得磕磕跘跘,老师讲得云里雾里,题做得一塌糊涂,应用更是成大问题。成绩始终在年级百八十左右徘徊,上不去就算了,还大有岌岌可危往下掉的架势。
现在回头想想,那个时候是真难啊。
连老师都暗示她,说学理科得开窍,不管学什么都得开窍。若是选科前开不了这个窍,及时掉头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像她这种临时掉头了还往火坑里跳的,后头大都栽了,还栽得挺狠挺可惜。
而她没想到的是,那个将她从火坑里捞上来的人,竟然会是孟聿峥。
当时班里人突然在疯传一本笔记,全在借来借去,猴急得不行。一打听,才知道那是孟聿峥的亲手笔。
好像听说是班里一篮球队的同学从孟聿峥那儿顺来的,厚厚一大本,全是各种题型的解题思路。
有人掂量过那本笔记的重量。
娘唉,还挺重。
有一本牛津词典那么重!
就说没有一个牛逼的大神是成天无所事事。说什么靠天赋吃饭,简直放屁!瞧人家这笔记密密麻麻工整详细的,含金量程度堪称高中数理化百科全书——果然年级第一的潇洒逍遥全是装出来的,人背地里那可是卯足了劲儿地学啊!
后来又听说笔记要还回去,于是她就悄悄借来复印了一份。
和班里人说的一样,他的每一处笔记和知识点都记载得无比详细清楚,上百页的笔记,几欲涵盖整个高中三年的关键知识。思路剑走偏锋,思维也与普通人不大相同,她每晚回了家都要琢磨大半夜,一面埋头苦干,一面感慨孟聿峥与他们之间的差距之大。
说得狠点,有的人就是天赋异禀,学什么都能成样子,而有的人就是哼哧哼哧埋头学一辈子,也赶不上人家一个零头。
尖子里的尖子。
孟聿峥是那个运筹帷幄拔得头筹的人,而她是那堆苦苦挣扎着想往上冒的普通学子之一。
好像对于考进京大的渺茫与高不可攀,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萌发的。
有些事实真的很令人难堪。
譬如其实对于当时的她而言,京大的门槛的确很高,她根本不足以具备这样的资质。只是庆幸的是当时一门心思扎在对进步的渴望里,没得闲功夫去想那些久远而难料的事情,是等后来反应过来了,才发觉自己已经埋头走了很远很远。
那时候,她总捧着那本笔记夜以继日地钻研,学习任务重没时间吃饭,二姨也不愿给她花钱补身体,以至于有段时间那张小脸憔悴得不行,还是班主任看不下去,把她带到了教师食堂加了餐,又拜托师母为她炖了补汤,严肃地警告她再忙也不能苛待自己的身体。
她这才乖乖答应。
然后一点点弥补,一点点进步,一点点开窍。
而所有的积累都将迎来爆发。
第三学期的期中考试是她一切转折的开始。
似乎也就是从那一场考试后,她背后从此如同有一双推手,成绩步步高涨,最后常年稳居第一。也就是那时,她终于可以放肆地朝着自己的目标与理想一寸一寸地坚定靠近。
那一场期中考试整场下来都特别顺,考完她就有预感,心急火燎地等了一天,一听说出了成绩,马不停蹄地就跑去看结果——
年级十八!
从八十多名攀爬至四十,又直接跳层一跃而上。
那是她最好的一次成绩。
她喜出望外,反复看着自己的名字,生怕是自己错觉。
她着急,跑得快,去的时候刚下课人不多,可下课时间逐渐长了,看热闹的学生就都慢慢聚了过来。
有几个高个子男生也跟着人群挤了过来,闹哄哄的,笑说着刚刚某某某被老师罚站走道被自己女神撞见的事情,丫真丢人,可这回成绩又掉年级尾巴了,更丢人。
归要没在意,是听见其中有人高喊了一声:“峥哥,又是第一吧?”
她听见这个名字,顿住,正欲转头,一道低磁的声音却忽然在她头顶上方响起:“那用说,你爷爷我什么时候不是第一名?”
是那一口熟悉的京腔,带着点生来的傲与懒,听上去拽得二五八万。
心跳登时就加速起来。
她反应很快,原本准备离开的脚停在那里,指尖一瞬之间也很自然地开始缓缓向下滑,假模假样地上演替他人寻成绩的把戏。
五十个名字不算很多,她划得很慢很慢。
“我呢我呢?峥哥,帮我看看,我这次进前三十了么……”
孟聿峥敷衍地应了一声,身形一晃,气息便铺天盖地地朝她这边靠过来。
人很多,他挤过来的时候甚至磕碰到她的后背。
男生气息完全贴近,整个后背热烘烘的。
她僵住。
接着,见他猝然伸出手,修长指尖点在她眼前的第二十八名的位置,而他全然不知——此刻男生结实的身体与臂弯几乎拢住她娇小的身躯,微微蜷缩,正以略不自然的姿态被他围在怀里。
旁边有人挤了过来,她被蹭着更往他怀里钻了钻。
她鼻翼间那一刹沾满了少年身上淡淡的冷松香。
这股味道不像是香水,像衣物熏香。很好闻,只是不断刺激着她的嗅觉,仿佛周身都染了他的味道。
“这儿呢,二十。”
他的吐息微拂过头顶碎发,激起一阵异样。
近到已经越界的程度,她彻底慌了神,触电一般收回手,低头转过身,在她成绩终于开始拔地而起的那一天的最后,落荒而逃。
后来她总会忍不住想起那天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就连二人靠近后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脑海中被无限放大、反复重演。
孟聿峥。
她在心里反复书写这三个字。
像是深渊里源源不断的力量,也像是游乐园里飘着的彩色泡泡。
那段时间就连二姨的阴阳怪气都没怎么听进耳里,二姨夫工作忙,倒是表哥,在她某次走神时察觉出她的不对劲儿,厚着脸皮过来问她是不是谈恋爱了。
她被连番质问,难得满脸通红,手上假正经地写着题,梗着脖子,死活不回表哥。
表哥看破一切,笑嘻嘻地说哪天专门去学校堵她,总能见着那小子。
可哪里是想见就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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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着的,高一高二在不同楼栋,她平时三点一线只顾学习,与他的行动轨迹完全不相交,有时户外活动幸运点能远远看见一道背影,但大多数时候连个后脑勺都见不着。
少有的几次正面还是在教学楼的走廊。
那次她抱着刚测评完的物理试卷,低头翻着自己的试卷,太过专心,没注意对面有个高个子男生迎面走过来,一头撞上去,试卷噼里啪啦散了一地。
她是真撞疼了,轻咛一声,踉跄后退好几步。
马上要上课,也来不及多想,她只能皱着眉道了歉,赶紧蹲下身去捡试卷。
被撞的男生一声不吭,也没走,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又缓缓蹲下来,伸手,不紧不慢地将落在他鞋边的试卷一一捡起来。
她是先瞥见那双运动鞋。
熟悉的logo,是某家潮牌服饰的全球限量款。她记得孟聿峥经常穿,他好像挺喜欢这家的东西。
一沓试卷无声无息递了过来。
她视线微抬。
看清对方的脸后,连呼吸都漏了一拍。
男生单手搭在膝盖,与她堪堪相视,情绪淡淡的瞳孔里透出很平静的陌生——他不认识她。
即使手上拿着的试卷第一张正好名为“归要”。
叮——
上课铃响。
她接过试卷,轻而快地道了一声谢,抱着试卷与他匆匆擦肩而过。
少年礼仪家教极好,对谁都客气,也对谁都漫不经心。
以前就听说过有其他学校的女生来打听他,碰上一个热情大胆的,直接组了个局把人约出去,当天夜色靡靡,姑娘热裤吊带火辣辣的勾人,对他说不交往睡上一觉也行。
孟聿峥兴致缺缺,连正眼都没给过一个,是硬生生等到那晚散了局,门一关,把那个牵线搭桥的人往死里揍了一顿。后来隔段了时间女生不死心再来,却发现孟聿峥压根没把人放心上,早不记得这位妹妹是何方人士了。
那时如此,更不用提如今这个几面之缘的她。
毕竟她实在算不上是个叫人一眼就印象深刻的姑娘,性格也不如归祺八面玲珑讨人喜欢。
冉冉说她是天生学心理学的料。
她性子有点清冷,清冷里透着点儿稳,看着挺有距离感,可与人笑闹起来的时候偏又明艳温和,这又恰好能拉近与对方的距离。
心理学人多数都讲究待人春风和煦,在群体里既不能太没存在感,又不能太过喧宾夺主,冉冉性子骄,把握不来这样的分寸,可她却生来就是这样,恰到好处,早悟中庸。
冉冉那张巧嘴向来是能把人夸得天花乱坠,饶冉冉怎么夸赞,她固执地认为这只是一种没特色的自圆其说。
于是这时候冉冉又会开始夸她自谦守己。
可若真是如冉冉说得这样优秀,她又怎么会总在他这里寻不着任何存在感?
她收回心神,在外面逗留太久,该离开了。
她沉默着将手中的火机递了过去。
没人来伸手接。
于是她的手就这么僵在空中。
男生是存了些许故意逗弄的心思。一种奇怪的氛围在二人之间晕染开来,她察觉到,心头发紧,硬着头皮出声提醒他。
“你的东西。”
声音清脆,带着碎微女孩子独有的倔。
孟聿峥这才慢悠悠地从她手里接过打火机,扔进外套口袋,从她脸上挑开视线:“谢了。”
她直愣愣盯着那只被他的泥手碰过,又被随意丟进口袋的打火机,勉强撂了一句“客气”。
她可着劲儿地为这种言行相反的举动找补各种理由,可惜天不遂人愿,她扭头离开前,又亲眼瞧见孟聿峥抬起那只脏兮兮的泥手,毫不在意地夹住了唇间的烟。
归要:“……”
她脑中彻底乱了。
他不是……嫌手脏不愿碰烟的么?
7. 第 7 章
归要思绪混乱,一时发愣,脚步也不知不觉慢下来。
孟聿峥察觉,抬头扫视而来。
她回过头。
再次回到卡座时,冉冉正在和张铭阳battle某款热门小游戏。
周围人都聚在一堆玩着什么纸牌打浪和大冒险,唯独这俩,蹲在一边抱着手机,竟然将这么一款不大不小的游戏玩得热火朝天。
冉冉游戏黑洞又争强好胜,张铭阳略胜一筹,两人十几个回合下来,冉冉愣是没讨到便宜。输了不说,偏碰上张铭阳又是个贱叟的,不顾姑娘越来越丧的脸,大肆张扬宣传自己有个手下败将白冉冉,并同时吹嘘自己这款游戏打遍天下无敌手。
冉冉气得切齿,恨不得一口咬死他。
幼稚鬼。
归要在冉冉旁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气泡水。
很快余光便瞥见一道身影往他们这边过来,酒吧里视线明灭不定看不清男生样子,但卡座里一众男生都纷纷招呼起他:
“峥哥,怎么才来呀?”
“又陪你家祖宗去了?看不出来咱峥哥挺怜香惜玉啊?”
“来来来,等你半天了都,罚酒三杯!不许跑!”
“罚酒罚酒!”
孟聿峥被一堆男生围着闹,不让走,非得把酒喝了才肯罢休。他敌不过,硬生生被灌了三杯。
旁边的张铭阳这时正好在游戏,战况激烈,问的时候也没带脑子:“嘛去了你?”
归要看过去。
他放下酒杯的同时,视线也朝这边若有若无地瞥过来。
两个人目光在半空虚虚碰撞。
她的心脏跳动剧烈到像是要蹦出身体去。
孟聿峥不爱跟着闹,挨着张铭阳坐下,随口回道:“幸幸的猫儿没了。”
张铭阳眼睛盯着屏幕,哎哟着附和一声:“那只猫猫可是她的心肝,这没了那小姑娘得多伤心呐……哄好了?”
“没,”他伸长了腿,搭在桌脚,往座里一靠,“丢给阿姨了。”
“啧,你这做小舅的,哄哄人家怎么了?”
不痛不痒的责怪,换来孟聿峥一声轻嘁。
张铭阳习以为常。
两人同寝一年多,这位爷的脾气他还算明白。
幸幸那小姑奶奶他也见过一两次,性子骄纵乖张,难缠得很。孟聿峥这厮脾气最是不服管,旁人想拿他把柄胁迫他,且不说能不能拿住他的把柄,就是拿住了,人那脑子也灵活着呢,三下两除五地就能给你踹一边儿去,干净利落,手还不沾血。
幸幸那姑娘才十几岁,肯定不是这魔鬼的对手,而且想让他哄姑娘?那不可能!今儿能好脾气陪着幸幸一起埋猫猫已经是他作为小舅最大的仁慈。
那边张铭阳分了半颗心,这边归要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今晚那个被他陪着埋猫猫的小姑娘,是他的侄女。
心里有股名不正言不顺的喜悦悄悄蔓延。
就像原本被巨石堵塞的河道口突然恢复正常畅行,连地上那点纸巾碎屑在眼里都变得明媚可爱。
张铭阳又赢了。
还是一边同孟聿峥聊天,一边不费吹灰之力赢的。
张铭阳那样儿实在嚣张样儿,冉冉气不过,瞄见了旁边人淡如菊的归要,嘿嘿一笑,转头就拉了个群,把她带着进了游戏。
归要这游戏进得莫名其妙。
她还没从那边的情绪出来呢……
游戏很简单,底层逻辑也相当明了,计算物与物的距离,小人跳过去正中靶心就行,越准分越高。两个人单独battle,一把下来两分钟左右,最后计算分数排名。
简单好上手,但也得拼点脑力。
归要的性格其实挺要强。
高中三年的经历算得上逆风翻盘,过去苦学三年,慢慢钻研着钻研着就上了头,野心开始在狂奔的路上滋生疯长。后来她便被养成了个习惯:但凡是个比赛,就必须得拿第一。
于是第一把的胜负一目了然,她赢。
张铭阳觉得是侥幸。
这款游戏可是他一朋友开发出来的,核心代码的逻辑他都知道,从发行到如今营销起飞,他就没输给任何人。
张铭阳不服,嚷嚷着再来一次。
归要没意见。
结果转头就输了。
张铭阳不死心,又连续来了几把——全输。
看着那个死掉的小人,张铭阳傻眼了,不信那个邪,又来了几个回合,结果次次都是对方赢,且深感对方技术稳如老狗,他被压制得连个翻身的可能都没有。
刚还吹牛自己打遍天下无敌手呢,这会儿就啪啪打脸。
张铭阳面上挂不住,急了,赶紧找了周围一帮兄弟兵,一群男生跟打擂台似的,浑身解数的劲儿都使出来了,愣是攻不下她这高高在上的擂台。
一桌子拼拼凑凑也有十来个男生,竟没一个人能奈何得了她,张铭阳眼睛一闭,肃然起敬。
奶奶的,这姑娘也忒厉害了!
有点意思。
经张铭阳这么一闹,刚还在玩游戏的一群人也不玩游戏了,全注意着归要和张铭阳的夺擂赛,个个都心想着这姑娘刚在角落里悄无声息的,谁知道小小的身体,竟藏着大大的能量。
有人看得哈哈大笑,损张铭阳,你丫不是特牛么?现在被一姑娘端了老窝,丢不丢人呐。
冉冉不爽,瞪回去:“姑娘怎么了?我家要要不是一般的姑娘,聪明又能干,单枪匹马挑你们三军都不带喘一口气儿的!”
被凶的男生笑起来,说是是是。
归要却被捧得险些握不住手机。
孟聿峥在旁边看了有一会儿,没说话,大家伙揶揄张铭阳的时候也只自顾自地抽烟,神思散漫,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等到有人不死心再上,新一轮即将开始时,他忽然抬起手,按住那人:“我来。”
归要心头一跳。
张铭阳却大喜过望,兴致勃勃地把人拉进了游戏群。
但凡孟聿峥出手,就没见过哪次是败着回来的。
她愣愣地盯着那个那排小字。
——“张铭阳”邀请“Rebirth”加入了群聊。
Rebirth。
新生。
那边的男生们早不淡定了,孟聿峥一向不爱凑热闹的,原以为今天会沉默到底,居然稀了奇地要主动加入。
那不得可着劲儿地霍霍呀?!
“不行!不行!”有人飞快地拦下他,“峥哥这种量级,要来那就得加注了,不然就白玩了……妹妹,峥哥的便宜可不是人人都能占的嘿。”
说着,那人给她疯狂使着眼色。
归要领会,微怔,下意识看向他。
他没什么反应,只坐在那里任由这帮人闹,唇间衔着烟,挑着一抹淡笑,人沉在白色烟雾中,真实情绪颇有点叫人捉摸不透。
但至少可以确定——他在默许她的一切决定。
她得感谢酒吧里昏暗不清的光线和节律极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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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否则烧红的耳根子与狂跳的心跳都将悉数暴露于众人。
她攥紧手,稳声道:“赌什么?”
这就算是应下了。
姑娘是真上道,众人见状,炸开了锅,什么离奇古怪的要求都有,唯有旁边看透一切的陈朔,推了推眼镜,给了一个俗气至极但绝对令某人满意的方案:“三局两胜,谁输了就无条件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她答应得也爽快:“好。”
孟聿峥低低地笑了。
细听其实有几分玩味。
可惜她当下一门心思地想赢并未注意到。她只想赢,就像当初想考进京大那般疯魔。
哪怕她并不知道自己得来那样一个机会要如何利用。
她只是最擅长把握机会。
但她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因为两分钟后,她落败看结果,发现对方每一环都准得不像话。等到第二次游戏开始后,她突然对对方的操作有了一个具体化的描述:就像一个精准操作的机器人。
机器人。
几乎是一瞬间她便联想到什么。她反应极快,猛地抬头,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清他手机上的状况,以及他周围几个男生神秘莫测的坏笑。
归要垂眸,看下去,不可思议地微微撑开眼睛。
对方屏幕上那个小人正在自己动!
他竟然给这么个小游戏专程写了个外挂!
与此同时,一旁的张铭阳白眼要就翻上天了,是真对这种仗着有技术就欺负姑娘的无耻行径狠狠鄙视。
不要脸!
他只是在姑娘面前菜了点,但也算光明磊落,谁跟这人似的,为了赢不择手段卑劣无耻的混蛋!
她走了神,小人“吧唧”一声,摔在靶下。
孟聿峥再胜,胜负已分,明了既定。
她没想到他竟会使诈,气着了,蹭地一下站起来,脱口而出他的名字:“孟聿峥!你耍赖!”
男生这种群体,本质上就是一个坏。男女旗鼓相当,对峙博弈,姑娘却反被逗弄,这种时候,姑娘越生气,他们就越来劲儿。
没人在意这场游戏真正的输赢。
有的只是较量出结果后各自的反应,与利用赌注的那点心思。
归要这一声清脆的似怒似嗔,受酒吧环境的烘托,无疑像一把火,烧得年轻气盛的男生们热血沸腾。明明是孟聿峥赢了,一群人却激动威武得像是自己打了胜仗。
就着耳畔一片不怀好意的起哄,孟聿峥颇不正经地歪在座里,慵慵懒懒,面上挂着一副无赖样儿:“一没明文规定,二没事先说定,我这怎么还被说成无赖了?”
归要被对方这套无厘头却理直气壮的话绕得发懵,瞧着那张脸,张了张口,想不出半点理由来回驳他。
酒桌上的游戏较不得真,这种没脸没皮的事也司空见惯。既然如此,那便要应允承诺:随他提任意要求。
纵观全局申辩无门的冉冉吞了一口唾沫,拳头渐渐硬了,孟大佬这么大费周章地想赢,最好别趁人之危,搞什么不要脸的勾当!
归要屏气凝神,等着他的答案。
大伙儿也都全神贯注,毕竟也是头一遭见到孟聿峥这么为难一姑娘。
在场人思绪满天飞,恨不得隔空打架争论,正主却闲散地靠在沙发里,仰着头,那双眼睛丝毫不避讳地望住归要,笑容终于是溢出几分暗味。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那是归要脑海中蹦出来的唯一念头。
8. 第 8 章
空气中有酒精、尼古丁还有脂粉香水的融杂,背后人群狂欢,面前却危机四伏。
在他开口前,她想过无数种可能。
想他这么张扬的人,也许会和这间酒吧里所有的登徒子一样,轻佻着提着占尽便宜的要求,这要求或许是与他喝一杯酒,或许是就着气氛趁机要求与她风流,大胆点,程度也许更加无理。
毕竟他实在让人捉摸不定,骨子里天生带着克制的放恣,这份浪荡在对着姑娘时,一颦一笑都显得浮薄。
她想了那么多。
却唯独没想到,他只在她最最紧张的时候,轻描淡写地拨来一句——
“妹妹哪个学院的?叫什么名字?”
草!
前一秒还笑得花枝乱颤的张铭阳听见这句话猛呛了一口酒,差点从座里跌下去。
绕这么大一圈,喘这么大口气儿,亏得他还以为孟聿峥终于想开荤沾腥,结果就为了这么个不痛不痒的问题。
这窝囊的感觉就像是举起了邦邦硬的拳头,最后却狠狠捶在一团软棉花上。他到底在期待什么?是柳下惠开青楼,还是万年铁树开那个风骚的花?
王八蛋,不按套路出牌。
男生们被他整没劲儿了,兴致全败光,一个两个要么嘴撇得老高,要么白眼翻上天,恨不得掐死他。
归要却悄悄松了口气,轻声回道:“心理学部,归要。”
孟聿峥也不搭理那群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叫嚷,看见姑娘慢慢耸下去的肩头,不语,掸了掸烟灰。
做慈善?
他哪儿像是那么和善的人?
从小生存的环境叫他早已经习惯在竞争中掠夺,对一切想要的人与事皆志在必得野心勃勃。
他只是不愿趁人之危,拿不正当手段占人家姑娘便宜。逗一逗就得了,要是把游戏输赢当了真,可就真成了街痞流氓,把人家姑娘当什么了?
无耻,也掉价。
旁边有外校的人,听到这里提了一嘴:“哟,隔壁京大心理学的,妹妹厉害啊。”
京大心理学名声在外,懂行的谁听了都得佩服两句。
厉害么?
应该是挺不容易吧。
归要想,全中国这么多学校,当初明明有令她更轻松且相当不错的,可她却偏偏选了最难的京大。
这还是孟聿峥点醒的她。
她一直都知道,孟聿峥虽然看着一副混蛋样,但其实私底下挺博学。
京城来的公子哥,从小到大什么稀罕物稀罕事儿没见过?就说在饭桌子上耳濡目染听到的那些行业行情,就比他们一中那堆人出挑。
什么古董茶道,什么金融房产,什么风险投资,今年市面上又杀出个什么黑马企业,在行业里处在什么地位,未来风向标又要转向哪里……诸如此类,且不说有孟家刻意培养,单单他自己眼见为实的,就已经是屡见不鲜。
本就了解得多且杂,所以对他而言,京城里哪个学校好,哪个专业王道,他当年在京的时候也早摸了个一清二楚。
当时他身边那几个关系好的男生问他,就他们那成绩,能考京城哪处学校?
孟聿峥玩着球,身前被尘土脏了一块,有点焉,说话的时候却无恙。
“你们仨那成绩就别埋汰人京城的学校了,本地能上个重本就不错了。要真想考京城的学校,就挑几个冷门的,说不定运气好就上了。”
“那心理学成不?现在国内都没什么人学那东西,哥努力一把,搞不好还能蹭个京大。”
孟聿峥嘁笑:“心理学是没那么热,可京大心理学不一样。人在国内那地位是首屈一指,搞的那套本国特色心理学研究理念那也是在国际上出了名儿的,上头每年往这里面拨的经费,还有配备的实验资源和器材其他学校压根赶不上,你们可别惦记了,专业再不热门,三百六十行也行行出状元,更何况还是顶级学府的状元。”
这么一说,在场人哀声连天,说京大这辈子是够不上了。
篮球被拍在地上,咚咚几声响后,传来他一声笑,对着那群男生意味深长道:“都是普通人,一个鼻子两只眼,有什么够不上的?最多是没那执念,一旦有了执念,是一定要想办法得到才能放下的。”
几个人都不说话了。
而隐在树后背单词的归要,将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全听进了耳里。
那时候她经历了什么呢?
母亲在她初二那年抑郁发作,割腕自杀,死在家中。父母离婚,外婆多病,她便只能暂且寄养在二姨家中。
二姨这种上一辈的人觉得抑郁症是精神病,嫌丢人,从不与她讲这些事,是后来表哥说漏了嘴,她才知道原来曾经上门调查的警察提过,母亲抗拒心理危机干预,这是导致她的抑郁症以及加重的主要原因。
心理干预。
这个陌生的名词是头一次出现在她年少单一的世界,从那以后,巨大的遗憾仿佛就在心里蒙上一层魔障——总觉得是因为没有它,她才会失去母亲,才会被迫寄居二姨家受够冷待。
那就京大吧。
孟聿峥说的,一定没错。而她虽万难亦向往。
就像他话里的意思那样,都是普通人,凭什么别人能上,她不能?
所以说不清孟聿峥在她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多少。
那段灰暗的并不愿回首的日子里,他的确冥冥之中点亮指引过她,她也的确是从他身上汲取力量,一步一步地朝他与目标靠近,而那一点点进步的欣喜与成就感支撑着她走过多少难捱的寂夜苦冬。
哪怕是最后失败了,她也相信自己不会后悔。
她在这个过程里已经学到得到了很多。
思绪忽然被迎面走过的人打断。
她眼前一花,闻到一阵浓烈的香水味。
有两个美女专程来搭讪。
个个长发大波浪,超短裙长度正好包裹住臀部,长腿直溜溜的,细如筷子。目标也很明确,和张铭阳一众人熟稔地打过招呼后,直奔着最角落而去。
她们叫他小孟总,问他最近怎么没来?叫人怪想的。
孟聿峥想躲躲不开,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懒散一笑:“姐姐们嘴真厉害,可饶了我吧,我以前也不常来,别到时候害我人面前说不清理儿。”
“哟,孟老板这出了名的俏和尚,要跟谁说理去呀?”
最俏丽的那个听了这话也笑得格外风情万种,长腿往他跟前一挤,媚眼如丝,红唇翕动,像是故意勾着人。
美女声音很小,归要没听清。
孟聿峥似乎也没听清,微微偏头,对上那位美女的眼睛。
俊男美女在昏朦酒吧里,男生眼眸漆黑没什么波动,女人却妖娆妩媚,手腕轻搭在他肩上,调情的意味已经相当明显。
就是不知道说的什么挑/逗的内容,归要看见临近的几个男生都流里流气地笑起来。
其中一个还抑扬顿挫地玩笑道:“要不还是姐姐见多识广会玩呢?”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血气方刚,可反观孟聿峥,笑不抵眼的神色里却多了点应酬的意思。
舞池涌来浪潮般的尖叫欢呼,处处都是勾搭与暧昧,男女眼中拉丝暗含情愫——说实话,都无聊得紧。
她从不爱来这里,也知道这次会是自己最后一次来这里。
而与她不一样,孟聿峥这样乐此不疲地追寻挑战与刺激的人,身侧其实很配丰满高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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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红唇的浓颜妖精——就像《阿飞正传》里刘嘉玲演的那个舞女咪咪,可以穿着小裙子在空旷楼道里就着磁带的复古唱腔扭得俏皮风情,一个回首眨眼勾去男人大半心魂。
就像那个姐姐。
这些事情想多了免不得又要庸人自扰,她闭眼,醒了个神,放下游戏牌。
干脆寻了空隙,与身边的张铭阳等人干了最后一杯,仰头喝下后站起身来,道了别,打算走人。
冉冉喝不动了,也跟着她一起开溜,醉醺醺地赖在她肩上不肯再搭理那堆劝留的王八蛋,嚷着你姑奶奶再不睡觉都他妈快驾崩了。
她哭笑不得。
这间酒吧在繁闹街区,出了酒吧外面各色人驻足在门口,车来车往,没一辆空车,她叫的网约车也在排队中。
京城十二月夜里已经冷得冰天雪地,寒风刮过来,吹得人清醒几分,冉冉喝了酒身体正热,搭着她,叫了一声宝贝儿。
她低头看着手机,回了一声嗯。
冉冉说话大舌头,却还是能听清:“刚刚孟聿峥那眼珠子都快长你身上去了,他是不是看上你了?”
冉冉声音有点大,她慌了一下:“你别胡说。”
冉冉却两眼一翻,切了一声:“我哪儿胡说了,我又不瞎。”
刚俩人对决的时候归要一心游戏,可不代表人家也专注输赢。冉冉可是全程没眨过眼,看出孟聿峥耍赖玩心眼,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归要,弄得这份无赖反倒生出点别的意思来。
譬如,也不是替男生那边挣什么面子。
丫就是冲她来的。
可孟聿峥不是喜欢樊小雨么?
还是说樊小雨正追着呢,还没到手就四处散舆论,以为这样能逼人就范?
后者好像也能说通。
那她们家要要,身体这么纤瘦单薄。
孟聿峥看着可生猛。
身上那股羁野劲儿看着就不好惹,加上人帅,轮廓也英挺好看,刚在酒吧里一眼望过去,姿态松弛坦然,身侧围着两个大美女,浑身都挑着欲。
这哪天要真跟他对起垒来,能折腾死人。
想了想,冉冉一个劲儿地摇头,喝醉了酒的人思维混乱,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忽然觉得难受:“不行!不行!”
归要狐疑:“什么?”
“他今天敢看你,明天还不得骗你上床!呸!”
“……”
“这不行不行不行……”
“……”
脑袋里尽想些没用的黄色废料!
归要是真不想理她了,干脆暗中胡掐了一把冉冉的细腰,疼得冉冉嗷嗷叫。
两个人正闹着,背后却倏地响起一声闷闷的谑笑。
熟悉的、调侃的。
这声音……
归要脊背霎时僵住,猛地回头。
孟聿峥就站在她一步之外的地方,黑漆漆的眼眸子向她压过来。
而她迅速从他的眼神里,读出几分明显的认可的意味。
认可什么?
冉冉的话么?
她愣住。
斜斜的路灯下,男生神色自若,单手揣着裤袋。他很高,归要168的身高却依然要微微抬头才能与他对视。
而此刻借着路灯,男生高高瘦瘦的身影完全覆盖住她薄弱肩头,这种强烈对比之下,就着冉冉方才的胡话,反倒挑起了某种不清不白的伦理禁忌。
女孩子素来平和的脸上此刻是少有的愕然,他悉数看进眼里,却歪了心思,没给她台阶下,也没去粉饰太平。
孟聿峥眼底的浅笑痞里痞气的,那副轻佻无耻的模样,是就差没亲口对她说——
抱歉啊,全听见了。
9. 第 9 章(新增)
她大脑刷一下就空白了。
眼前人的态度算不得蔼然,相反,玩味的眼神里,还带着几分明知故犯的促狭。
是真坏。
故意停在那儿,噙着笑,观察她因为他而起的紧张神态。
以前也知道他并非是善类,可怎么也没想过有朝一日真面对起来时,竟会有这么难顶。
“你……你怎么,站在人背后也不出声。”
她说得心虚吞吐,孟聿峥也听得随意。
他只手指上圈着一串车钥匙,不怎么上心地转了两圈,还没待他发话,旁边就插进来一道声音:“峥哥,车来了。”
她寻声望去,一位酒吧的服务生模样的人往这边跑过来。
孟聿峥朝他颔了颔首,没动。
目光略过她手机屏幕上司机堵车堵成酱红色的路况,这会儿风大刺骨,又开始飘起小雪,姑娘鼻尖被冻得微红,呼出缕缕白气,大概是穿得多,白色羽绒服毛茸茸的臃肿成一团。
像个法式小面包。
他哼笑:“送送你?”
询问的语气,却是笃定的态度。
指甲嵌进掌心,剐蹭过皮肉,轻微的痛感让她清醒自己这并不是在做梦。
想起冉冉胡乱说的那些醉话,她虽不会轻易相信,但她会自己去试探去验证。
“那就麻烦了。”她说。
孟聿峥把车钥匙丢给服务生,交代了两句,大致意思是把钥匙给陈朔,他先走人了。
那名服务生挺机灵,应下后赶紧上前来与她一起扶着冉冉,一口一个妹妹殷切叫着。
重力被分去大半,她顿感轻松。
冉冉酒品算好,没乱动,就是人不舒服,靠在她肩上哼哼唧唧。
车内有淡淡熟悉的香味,是经年累月被他身上常用的熏香浸染而来的,摆设与装饰也有强烈的个人风格。
很明显,这是他的车。
而她闯进了他的私人空间。
心底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紧迫与异样,这是之前她从未想过会发生的事情。
原来她可以离他这么的近。
车缓缓驶出巷口,上了路后才变得平稳。
窗外风雪更甚,快到学校的时候越来越大,前方车灯里的雪籽簌簌下落,斜飘在车前、车身。
司机挑了条不拥堵的路,地方不远,她们很快便到了学校后门。京大夜禁严格,晚上有规定,车辆一般进不去,于是只能停在后门外,剩余的路程只能步行。
孟聿峥却没有下车的趋势,半张脸埋在竖起的衣领内,昏暗的路灯映出他深邃精绝的眉眼。
开门下车前,她鼓起勇气试探发问:“你不回宿舍么?”
男生声色疏淡:“不回。”
那岂不就是专程送她了。
得到印证,她轻攥拳,道了声谢。
车外风雪太大,南方来的姑娘有撑伞的习惯,只是今夜没带,只能将就。
她戴上羽绒服帽子,又将围巾盖在冉冉头上。
没走几步,却忽然被一道清越的男声叫住——
“归要。”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
男生下了车,手里拿着一把伞朝她走过来,他顶着漫天盛雪,肩膀、头发很快便落了碎白。
风声萧萧,寂夜寥寥。
那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曾经年少时最最渴望的事情,也不过是期待他能看见她,亦或者期盼自己的名字有朝一日辗转于他的口齿之间,哪怕是一瞬间也好。
可惜的是,那时的他没能记住自己,而她也一直徘徊于失落与遗憾。
但如今,他终于记住了这个名字。
对,孟聿峥。
我叫归要。
她眉眼微微舒展,樱唇轻启,伸出手去接那把伞——
在手指刚沾到伞端后,用力,却没抽出来。
像是对方故意要引她注意。
她微微怔忪,抬起头,撞进他幽深的眼眸子。
男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里却多了点别的东西。
“雪中送炭,我这也算是以德报怨了,游戏的事儿,咱俩一笔勾销。”
腔调一贯的闲散,蕴着不说破的暗示。
她几乎是立马想到刚刚在酒吧门口她和冉冉在人家背后瞎议论的事情,没曾想他会突然反手一枪打回来,当真是措手不及。
耳根子发起热,心跳也逐渐加速,她稳住心神,大脑飞速运转,迎上他直白的目光:“学长是想和我算账么?”
男生却低低笑了:“我要是真想算账,谁跑得了?”
这是实话。
她心知肚明,却只装作没听见,垂眼,看见伞柄上他修长干净的手指。
她故意晾了他三秒,才慢慢伸手接过来。
也没再道谢,拿着伞撑开后便带着冉冉离开。
走出一段距离后,她听见汽车发动离去的声音。
车尾渐行渐远,拐了个弯才彻底消失不见。
他挑的这道后门是距离她们宿舍最近的一个,她搀扶着冉冉,平时只需三五分钟的距离,那天愣是走了十分钟。
她的心情有种说不清的明朗,可不同的是,冉冉今夜心情却十分糟糕。
深夜情绪泛滥作祟,两个人到了宿舍楼下后,冉冉直接一屁股坐在了树底下的长椅上,耍着赖,说累,不肯走了。
酒劲儿这会儿全上来了,冉冉浑浑噩噩的,抓着头发,爆出一句:“烦!”
她问冉冉烦什么。
冉冉一脚踹开脚边的积雪:“奶奶的,真难伺候,可老娘就是贼喜欢……”
她狐疑:“什么?”
冉冉醉得眼睛发亮,冲她嫣然一笑:“要要乖,小孩子不打听大人的事儿,听了要变坏哦。”
“……”
稀奇。
冉冉爱玩没错,可也从没听她嘴里提过什么对象的事儿。
只是她没兴趣强迫别人的私事,于是干脆不再问,陪着冉冉安静地坐在一旁。
今晚的雪很大。
她撑着那把黑伞,却还是有残雪飘进来。
这把伞的外观设计没什么特点,但好在轻便实用。
男生的东西和女生的不一样,没那诸多讲究。但是现在它的作用却不大了,毕竟她和冉冉两人坐在湿漉漉的结了冰的椅子上,和街头的神经病没什么两样。
她想起刚刚他将这把伞递给她时,神色耐人寻味。
也不是没想过,他这番举动其实也有要两人产生联结的意思。而他的微信就在那个临时建起来的游戏群里,近乎唾手可得。
她翻出那个群,点到群成员里面,还没来得及再看,身旁的冉冉有了动静。
冉冉忽然抱住她,眼睛红红的:“要要宝贝,你真没钟意的人么?”
冉冉应该记不得,这个问题上次蛋蛋也在宿舍里问过,她的回答是否定的。
而这一次。
她提了提神,许是因为深夜无人,又许是因为冉冉喝醉了酒意识模糊,她轻嗯,终于肯承认:“有的。”
满打满算,她喜欢他三年了。
喜欢他、追逐他,哪怕是看见教学楼尽头的一抹余影,她也可以开心一整天。
孟聿峥比她大一届,当初考上京大离开望城时,就有人叹过,说大学里面谈恋爱的男生女生可多了,孟聿峥这种外形的,怕是刚入学军训时候就会被漂亮姑娘泡到手,不然,他这种性格的,追女生也一追一个准儿。
她那时候正在高三最煎熬的阶段,甫一想起这些话,就难受得看不下去书,是靠着强大的意志力一点点将失控的自己拉回的。
算一算,那一年无数个学到崩溃的深夜里,又有多少次是因为这样的情绪在背后催化?
是每一次。
而她每次都在心底期冀,希望孟聿峥可以慢一点,再慢一点对别人动心。
至少等到她考上京大。
所以,暗恋到底是什么呢?
茨威格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有过完美的诠释。
——“怀表的发条耐心地在暗中数着你的钟点,量着你的时间,用听不见的心跳伴着你的行踪,而在它嘀嗒嘀嗒转动的几百万秒之中,你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
可她今晚已经得到他许多次的回眸。
她今晚,真的很开心。
冉冉又不说话了。
心思重的人醉后都不爱袒露心声,只会默默睡觉。
只是今夜冉冉以肉眼可见的态度在告诉她,她很在乎那个男生。
那么又会是谁?
她在脑中搜寻了一圈,最后全都摇头否定。
又这么过了一会儿,手脚开始被冻得僵硬,她看看时间,凌晨三点了。
再过半个小时就落锁了。
她起身,晃了晃冉冉:“回去了。”
“不回!”
她冻得受不了,冉冉这倔驴的样子也实在恼火,她想了想,最后只能附在冉冉耳边,悄悄道:“明天早八,周大帅的课。”
冉冉崩溃,直接赖在椅子上不起来了:“要要你怎么这么坏啊!!”
她笑起来,上前抱住冉冉,连拖带拽地把人弄回了宿舍。
周誉的课可没人敢耽搁,魔鬼教授的名号不是虚传的,只要不想全年挂科,哪怕是头天通宵,第二天也得顶着一双熊猫眼满眼红血丝去上课签到。
专业课的学生们都规规矩矩的,没人敢造次。
于是冉冉第二天拖着一具半死不活的身体跟她上完了周誉的课。
冉冉怵周誉,上课胆小如鼠,一下课便满血复活。
距离下堂课还有二十来分钟,教室就在隔壁,时间尚且充足,冉冉坐不住,干脆拉着她上教学楼旁边的小超市买零食去。
冉冉喜爱膨化食品,购物篮里一堆薯片薯条,归要那几包水果味的果冻可怜兮兮地挤在最下面。
她说起这堂课布置的作业难度,冉冉却举着手机逛校园贴吧,看见某条帖子后,愣了愣,而后抬头,望向窗外寻了寻方位,最后拉住她指向对面楼里某个窗口:“宝贝儿,他们说那个就是信息部实验大楼,窗边那个位置就是孟聿峥的工位。”
归要被打断,转头看去,却见那处空空荡荡平平无奇,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看了几秒后,收回眼,哦了一声。
“我看见他们说好多女孩子来这边上课的时候,都爱来这超市,说是孟聿峥平时就爱来这儿买烟买水,容易偶遇,他有时候困得不行,还会在那儿坐着小憩,正好方便姑娘们看个够。”
说着,冉冉脑袋朝超市临窗的那处小吧台歪了歪。
归要一边听,一边将篮子里的东西一一拿出准备结账,冉冉注视着这堆吃的,呀了一声:“我的饼干还没拿呢,你先结账,别等我!”
冉冉急吼吼的说完就跑了。
归要随她,顺手从旁边货架拿了一盒奶糖放进零食堆。
等结账的时候后面排起了队。
一股极淡的冷松气息向她悄然靠近。
归要起初没反应过来,直到后面这人从她腰后伸出手,在旁侧抽出一盒同款奶糖。
她惊觉自己有一瞬间是被后面那人包围在怀,倏尔侧眸望去,与此同时,那道气息也跟着远去,恢复寻常距离。
孟聿峥。
他就悠闲自在地站在她身后一拳的距离,高挺的身影覆压下来,气势略有逼人。
她心头鹿撞,眼见他手里捏着那盒苹果味的奶糖,眸里是捉摸不透的寻味淡笑,什么都没说,只将它放在收银台上。
那意思摆明了是要买。
可他不是个爱吃奶糖这般腻味甜品的人。
归要知道的。
她轻轻咬住下唇,竭力保持正常,扫了码结了账,提着那堆东西,走到超市外等冉冉。
空间开阔后她才得以舒缓紧张情绪,吐了一口气,摸了摸略有发烫的脸颊。
外面的风徐徐吹,吹得树叶摇动震颤。
片刻后,有人从里面缓缓踱步而出,感应到身侧有人经过,归要知道是谁,眼观鼻鼻观心,愣是不敢抬头去看一眼。
只是余光里,她瞥见他吃了一颗奶糖,没什么反应,与她擦肩而过时更没有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实验大楼。
而归要没看见他买了除奶糖之外的其他东西。
大脑一时宕机,想着他总不能,是特意下楼来买盒他并不爱吃的奶糖的……
就这么站在原地凌乱了几分钟后,冉冉走出来,手上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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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计是没找到想吃的饼干,可姑奶奶并不垂丧,反倒挽着她的胳膊,满脸惊奇兴奋,像发现了新大陆:“要要我刚看见了!!”
归要:“嗯?”
“孟聿峥刚走进来绕着货架虚晃了一圈,啥也不买,直接就往你后面站了。”
“他眼睛一直看着你,就没移开过!姑奶奶我看人特准,他就是对你有意思!”
于是好不容易平歇的心脏再次复苏。
她眉心突突直跳,吞吐着声,好半天才说了句:“他好像,不喜欢我这种的。”
冉冉后来说了什么她也没注意听,只是恍惚之间,她听见冉冉说什么孟聿峥这种吊儿郎当的,说不准就是喜欢那种乖静沉稳的姑娘,偏偏就是这种才能降住他。
归要也忍不住想,万一呢?
万一冉冉说得对呢?
她吸了口果冻,葡萄味果冻甜滋滋的,回味在口腔里,慢慢晕荡开来。
她也不知道孟聿峥到底想做什么,只是心底有道模糊的被牵连着的情绪,总随着他的动作不断变化。
孟聿峥这人,不屑于蝇头小利,更看不上那些暗搓搓的小动作小门路,他做事的风格强势也有力,大刀阔斧雷厉风行,一定是当快则快,绝不含糊。
她思来想去,斟酌许久,那个念头也没敢成形。
可她小心翼翼不敢妄念,孟聿峥却偏不让。
大一课表行程满,周一周二周三是最忙碌的三天,唯一能松懈一点的,就是整个专业的公开大课。
大课一般都是好几个班在大教室上,上百号人,其实也坐不满。
那天她折腾着冉冉起了个早床,刚在教室坐下来,就忽然听见前排有人朝着某个方向指指点点,小声嘀咕——
“我靠你们看!最后一排那不是孟聿峥么?”
“奇了怪了,孟聿峥一计科院的,怎么来上咱们学院的大课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有情况了?!谁啊??”
“不能啊,不是说正和樊小雨……”
冉冉与她闻言皆是一愣,同时回头。
果然看见教室最后一排坐着个男生,带着一顶黑色鸭舌帽,歪在座里,头也不抬地玩着手机。
这个点正是学生进出最多的时候,孟聿峥形象出挑,来来往往的男生女生们,甭管是认识他的,还是不认识他的,全都清一色地回头行注目礼。
认识的人上去打两声招呼,他懒懒地抬了抬手,算是回应过了。
不认识的……后门口好几个女生聚在一堆,不住地朝他的方向看,其间夹杂着暧昧的笑,拿着手机推推搡搡地嬉闹,最后也没一个有勇气迈出脚步。
倒是他周围两排的座位,齐刷刷地坐满了姑娘。
上课时间快到了,讲台传来声音,是教授来了。
孟聿峥从手机里抬起头。
人群之中,他准确地揪到她所在的方向。
她收回不及,与他对上视线。
男生抱着手臂靠在墙上,扬起唇角,帽檐覆住的阴翳里,那双眼睛对她折出几分放肆的打量。
冉冉把他的举动尽收眼底,原先还只是猜测,这会儿直接震惊八百年:“不是吧大佬来真的?!”
经典老套的查课表、追姑娘,这节课怕是还没结束,孟聿峥蹭课追姑娘的消息便会抢先飞出教室。
捏马!
能成大事儿的男人这行动能力放在求偶这事儿上,攻势简直惊人地猛!
归要手肘撞了撞冉冉,提醒她别太夸张。
因为孟聿峥这号人物,那节课也上得躁动不安。
方教授是个特别开明的中年人,那堂课上到一半,看见某排一姑娘悄悄地举起手机偷拍帅哥,乐了,没忍住当场笑出声,搞得那姑娘挺不好意思,羞于见人,教授反倒安慰起对方:“拍吧拍吧,我也喜欢帅哥,到时候建个群,照片也发给我。”
学生们哄堂大笑。
一个个全都转头去打探最后一排。
孟聿峥本人无动于衷,没任何表态,只反手抱着后脑勺,还算给面子地扯了扯嘴角。
归要才不敢回头。
总觉得身后时不时有一道锐利的眼光扫射而来,坐如针毡。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冉冉又贴过来,神情复杂:“牛逼,孟大佬居然还在!我以为他凑个热闹刷个存在感就算了……而且我偷偷看他好几眼了,人还挺尊师重道,也没玩手机,认认真真听着课呢。丫不会真是来蹭课的吧?图什么呀?方教授的课也没出名儿到这种地步吧?”
归要默声不语,收拾着东西,心思却乱了。
这边归要满心纠结,那边有两个男生跑到孟聿峥身前的桌上一屁股坐下,挤眉弄眼里尽是好事的八卦。
“哟,这不我峥哥嘛,等谁呢?”
“看上咱们学院哪个姑娘了?”
孟聿峥虚着眼神,在某处要落不落,没回。
其中一个来劲儿了,凑近他,压了声:“咱们学院,不是我吹,姑娘那都是个顶个地漂亮。哥们儿眼光比其他人独到,咱们院里最漂亮的是那个叫归要的你知道吧?那气质,那身段,啧!万里挑一的绝!”
孟聿峥终于有了反应,笑骂道:“关你屁事,赶紧滚蛋!”
八卦没打听着,那两个男生不爽利,开始揶揄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高声叫道:“行啊你孟聿峥,哑巴说话,铁树开花,原来是打着蹭课的名号追姑娘来咯!”
要知道这会儿学生还没散完呢,大家都还猜着观望着,那俩话音刚落,周围的人顿时鼓噪而起,轰动了。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
是说孟聿峥今儿怎么一反常态来听心理学这边的思政课呢,结果是追姑娘呢!哎~就说是追姑娘嘛!哪个姑娘这么厉害啊?!打听到了没?!!贴吧表白墙有消息没消息啊???
归要心脏都快蹦到嗓子眼了。
她拼命告诉自己千万别自作多情。
真容易出事儿。
孟聿峥透过人群缝隙一眼瞄中那个落在最后的姑娘,终于悠哉悠哉地站起身来。
而归要这时却看见那个出尽风头,走哪儿哪儿开花儿的人正一步步地下着阶梯。
没往外走。
而是穿越人群,直直朝她的方向过来。
10. 第 10 章
咚、咚、咚……
她听见来自自己胸腔的心跳。
彼此距离越来越近,男生的影子向她覆过来,挡在了她面前。
过道并不宽敞,总得有人让一让才不至于互相撞上。
冉冉着急,抛弃她先跑去厕所了,她又是个凡事爱低调的姑娘,此刻可以算是孤立无援,只能在心底不断祈祷他千万不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拦住自己。
可偏偏孟聿峥就使坏,走近她后又忽然停下,顿在那儿,故意不让路,两手插兜,好整以暇地杵在她跟前。
空气有三秒钟的凝滞。
姑娘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孟聿峥低眉看过去,馨香更甚的感官世界里,眼睛轻易地扫过她的眉心,然后视野迅速泛滥,到眼与鼻,脸与发。
他看清她颧骨附近有颗小小的褐色的痣,缀得整张脸又纯又素净。
就是略有局促僵硬,像是巴不得赶紧开溜。
她是真急了。
孟聿峥轻哂,也不是不识趣不会看人眼色,敛眉沉思了下,这才往旁边退开,给她让了一条路。
可也没那么容易放过她。
在她离去前,他目视前方,一副无事人模样地朝她暗暗递话:“等我?”
声音低得只有两人才能听见,咬字的腔调却极尽暗昧。
弄得二人像是什么不清不楚见不得人的关系。
帆布包带子都快被扯断了,着急忙慌之间,她来不及思索,只下意识微声应了他,接着如同路人一般直直越过他肩头。
彼此衣料亲近地摩挲而过,刹那间,女孩单薄的肩与男生有力的臂膊无意相碰。
很轻。
但不容忽视。
孟聿峥低眸,笑意扩大。
方教授留在讲台准备下一堂课,这会儿歇息下来,举着保温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嗓子被润后舒服了许多。
透过镜片,他眼瞅着不断涌进来的下一堂课的学生,里面又有不少姑娘发现了孟聿峥,频频回头张望,神色兴奋惊艳。
他喟叹,感慨自己这课还从来没上得像今天这么热闹过,全拜某人所赐。
孟聿峥这时候走了过来,依周誉的嘱托,把那个U盘交还到方教授。
两边学院的人都知道孟聿峥和周誉的关系,有时候周誉忙不过来,也会差遣孟聿峥办事儿,两兄弟看着冷冷淡淡,可实际上来往却挺频繁,都是见怪不怪的事情了。
方教授取过来的时候还不忘骂他:“什么时候来不好?偏挑我上课的时候来,看看上节课纪律成什么样儿了?你成心来捣乱的是吧?”
孟聿峥手随意搭在后颈活动了下,眼神不经意飘向后门外某个地方,那里站着一个乖乖等人的姑娘。
嘴角挑起一抹笑,开始敷衍着方教授:“这实验室待久了,是得受点精神洗礼,您这课幸好是来听了一耳朵,不然……”
可话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
视线倒是开始聚焦,定位跟随起那个特定方向。
他眼睁睁瞧见教室外面那个姑娘站在那儿张望片刻,找到自己朋友后,牵着人家的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楼道口。
溜得跟兔子似的,那是一点想等他的意思都没有。
漂亮!
孟聿峥看乐了。
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主动却被姑娘放了鸽子。
方教授顺着他的视线却什么都没摸到,狐疑问他笑什么。
“没什么,看见一骗子跑路了。”
八百年难得诚心诚意地用一次正当渠道,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才打听到她的课表,就周誉这么一破U盘,哪儿用得着他亲自来送?费劲心机,到头来一看,结果是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
这种词儿让他轻嗤一声。
得嘞。
那就自作多情吧。
--
周四下午。
雪后京城总算是冒了点太阳,气温稍稍暖和,雪融后脏泥水污一地。
她踏过一片水洼,赶着去周誉的办公室。
周誉需要人值个班处理事务,问了她课程表,知道下午没课,便安排了她。
其实在事务方面,周誉已经好很多。
他平时讲究亲力亲为,待人也客客气气,即使偶尔会被研究生们气着,但至少比隔壁办公桌那位其他学院的男老师礼貌。
上次她还听说那个男老师因为一点小差错在手机里骂自己助手,骂得跟孙子似的。助手胆子小不敢反抗,受了气到头来还得乖乖跑过来替老师打杂坐班。
那个男老师当时甚至悠闲地坐在办公椅上沏了一杯茶,咕噜噜地喝上一口后,还美其名曰:老师这是为你好,是在教你做事。
可旁人都能看出来那是仗势欺人。人如此,办公室里几个老师平时玩什么都不乐意带着他。
归要也是尽量避免与那位老师有交集。
她到办公室的时候空无一人,猜着今天星期四,没课的老师们应该全都回家了。
有几个学生敲门来交资料,她替周誉将那些资料整理好,装袋封档,搁置在一旁的书架里。
此时已经下午三点,再待一个小时就能走了。
归要开了电脑,准备查看周誉的邮箱。
周誉发来消息:【待会儿有人过来送个文件,你帮我收一下,数据录入系统】
她回了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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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冉冉也发了消息过来,说是让她自己瞅瞅表白墙去。
看见这句话,归要心头顿时涌上一股不妙,点进表白墙,第一条就是——
【好家伙,吃瓜!听说孟聿峥现在被一姑娘迷得要死不活的,还专程陪着那姑娘上课去了。啧,什么时候见孟聿峥这样对待过姑娘?何方神圣啊,谁能知道啊?】
底下一堆瞎凑热闹的。
有人抖出了那姑娘是心理学部那边的。
她看得心惊肉跳,最后终于在一堆评论里,找到一句——
【别造谣了,人家孟聿峥是去找方教授的,压根就没什么姑娘,这谣言怎么传成这样了?】
【哦,那没事了,散了吧】
【那就是说樊小雨还有机会是吧?老子赌注都下了,草!早知道这么刺激就不玩了】
【……】
归要眉心又开始突突直跳。
她想起那个自己也参与了的赌注。
不想打扫学校厕所,可总不能让她满心祈愿孟聿峥与别人在一起。
可她也真做不到心甘情愿去打扫厕所……哪个姑娘能扛着扫把心无旁骛地去扫厕所呀?
这也太荒唐了。
头疼了一下。
她到底为什么会下注孟聿峥与别人在一起?
她分明没有那么宽宏大量。
她盯着面前那堆文件夹出神,胡思乱想间,办公室门被来人敲了敲。
是送资料的来了。
她抬头看去,却惊在了那里。
孟聿峥手里正拿着一沓周誉说的资料,面色无波无澜地看着她。
相比起她,对方的表现可正常太多,仿佛就知道她在这儿,守株待兔来的。
迈步到她眼前后,孟聿峥也没急着把资料给她,转手就往旁边桌上一扔,扔在她根本够不到的位置。
她愕然:“你……”
话未说完,男生便直接闪身过来,两腿往前一伸,欺横霸世地堵住了她的唯一去路。
“……”
男生笑容浪里浪气的,底色却蕴着一丝要算账的危险。
见这模样,她心里大概揣测出他此行的目的。
而也是这时候,她无故地想起那天雪夜里他对她说的那句“我要是真想算账,你哪里跑得了”。
此时的境遇也实打实地印证了他的话。
她哪里跑得了。
手悄然握紧,她迎上他的视线。
孟聿峥下颚微抬,几乎以一种睥睨的姿态看着她,两手撑在她的桌沿,眸子如同深渊紧紧扣住她,也不拐弯抹角,直奔主题——
“你那天,跑什么?”
11. 第 11 章
跑什么?
她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
孟聿峥是个绝对的行动派,办起事儿来的架势与他本人外露的气场完全一致,强势……甚至可以说是强悍到叫人失措,无处藏身,躲无可躲。
可她又哪里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在此之前他们彼此是没有任何交集的人。
答应等他只是想要逃脱那个地方时,大脑给出的防卫性前意识反应。
那种时候他说什么她都会答应他。
圆珠笔在白皙的细指尖转了一圈,而后停滞在半空。
她怔在那里,想了半天,最后挤出一句:“我以为你胡诌的……你很在乎吗?”
孟聿峥听后咬了咬牙,笑了。
都这时候了还不忘反将他一军。
这姑娘,背地里脾气倒是硬得很。
周誉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他那个向来专横霸道的弟弟,莫名其妙地对着他最赏识的学生犯起浑,故意挡着人家的出路,给人卡在办公桌后,抱着手臂,居高临下,轻着声,混不吝地来了句:“我要是说在乎呢?”
周誉好歹堂堂心理学教授,微表情方面他比谁都精通。
姑娘面色平静,不为所动。
可哪怕掩饰得再好,还是在低头一刹那,叫他捕捉到了一种羞涩难堪的情绪。
他一怔,终于抬眼在这两人之间转悠了一圈,惊觉他们二人之间此刻正涌动着的异常气氛,一颦一笑都牵动彼此情绪。
孟聿峥他是了解的。
小时候就皮,哪家的窗户没被他挨个砸过?院里前前后后出去那么多孩子,一堆退休的爷爷奶奶到现在都对他印象深刻,说起他来嘴里也从来没好话——“嗐,那浑小子,可不能万事由着他,这丫皮紧实着呢,孟老爷子可得好好管教。管好咯,那是开天辟地人上人,没管好,那咱们这院儿里只怕是要出去个轰动社会的「大人物」咯!”
这么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恐怖分子,压根不是归要这种斯斯文文的只会读书的姑娘能驾驭得住的。
别回头伤着人家。
周誉推了推眼镜,在归要头低得更低之前,赶紧出声叫住那匹野溜子。
被人打断好事,孟聿峥回头看过来的眼神明显不爽想揍人。
归要如蒙大赦,赶紧站起来:“周老师……都忙完了么?”
周誉嗯了一声,扫了一眼,很是自然地将那沓被扔在一边的资料捡回来,说道:“以为要开很久的会,但领导临时有事儿,先散了。”
归要点点头,又往旁边让了让,给他腾出座来。
周誉坐下的时候还不忘在这两人脸上来回扫荡,被他突如其来打扰后,一个烦躁,一个平淡,烦躁的那个冷冷冰冰,平淡的那个眼里却藏着轻微的幸灾乐祸。
这发现道有点意思。
周誉多看了一眼,突然觉得归要这姑娘,也没表面上那么温和可欺。
他挑眉,道:“行了,这儿没你什么事儿了。”
话是对着孟聿峥说的。
直接将孟聿峥来这儿的唯一理由都给卸了。
孟聿峥没办法当着周誉的面儿名正言顺地把人弄走,不死心,张了张嘴,一句歪理还没蹦出来,先被周誉看破。
周誉淡声堵了回去:“怎么?想跟我一起吃晚饭?也行,快到点了。”
“……”
吃你妹。
孟聿峥牙疼,气得笑了一下,体体面面地掐人软肋,真隔应死人。
“行。”
他认输,散漫地拖着长长的尾音,听了话,慢腾腾地起身离开。
归要被这一来一回看呆。
天不怕地不怕的孟聿峥,怕周誉?
她轻轻笑起来。
谁知道一转头,看见周誉正直直盯着自己,她惊了惊,立刻反应过来自己不对劲儿,心虚地叫了一声周老师。
周誉也不点破,含了点笑,道:“剩下的事儿我自己来吧,你先回去。”
她顿了顿,是怕周誉是看出了点什么她的小心思。
可他和孟聿峥又是什么关系?兄弟?可一个姓孟,一个姓周。
直到她走出办公室都在想这些有的没的。
她还是走的老方向,转过楼道口的时候她忽然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孟聿峥会不会在这里等着自己。
但事实上,这个想法也的确荒谬。
她走到最底楼都没能见着他。
男生腿长脚长的,一会儿功夫就能消失到没影儿,这情况也不算稀奇。
就是可了惜,明明是前脚刚走后脚就跟上的差距,也没能一前一后一起走。
哪怕就看个背影也行呢。
外面天寒地坼,刚从暖气办公室出来身体一时适应不过来,有点瑟缩。她裹紧了围巾,冷得跺了跺脚。
想着要不叫上冉冉一起吃个饭,又想起姑奶奶说要减肥这段时间的晚饭全没了。
她叹息,却在抬腿迈出第一步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听见身后某处角落响起一声低笑。
她一愣,骤然回头。
刚刚还失落于走得太快连个踪影都寻不着,此刻竟然施施然地倚在不远那处的墙边,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他踱步过来,微微弯下腰,眼里尽是捉弄后的狡黠:“在找我啊?”
男生凑得近,归要被迫退了两步,拢了拢鬓边碎发,眼睛却不看他:“没有。”
孟聿峥可不信。
他在那边看得真真切切的。
姑娘下了楼后左看看右看看,一双眸子远眺着,到处找着什么,发现找不到后,又收回眼,兀自低头开始整理自己的围巾,娉娉婷婷的,其实也没多大的情绪外露。
但怎么说呢?
就莫名还挺受用。
他站直了身,直接下结论:“这是你第二次骗我。”
“归要,好厉害。”
咬字调侃风流,却带着半分认真,弄得人心里莫名就乱了又乱。
教学楼外是通风道,风肆意地吹刮着树木,叶子被吹得沙沙乱响,抖落了一地积雪。
脑子放空的那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孟聿峥像此刻这般,无所顾忌地揶揄过哪个女孩子。
她记得很清楚,即使是到了男女最微妙的时候,他也能掌控住自己的理智,绝对不乱说半分话。
这是他的教养与分寸。
就是高一还没分班那会儿,她混了个班级团支书的位置,那天周五,负责团员的老师急着去开会,正好见她在,便将那堆证书交给她,说是帮忙交给高二6班李鑫同学。
高二6班是孟聿峥在的班级。
她想也没想便一口应下来。
高二在办公室旁边那栋楼,赶着快上课了,她走得挺急,到了六班教室门口,正准备拉住一名同学帮忙叫个人,就看见教室后门闪进去一道明黄色的倩影。
她顿住。
是黄岚岚。
那时候教室最后面一排总会乌泱泱围一堆男生,要么打游戏,要么看着时下最热的漫画,黄岚岚也会经常跑到那堆男生群里去找孟聿峥,每回见到黄岚岚来,那些男生就跟开了偶像剧buff似的,烦得不得了。
可那天不知道在看什么,却出奇得安静。
归要看见女孩子轻轻巧巧地挪步过去,笑盈盈地探出头,下一秒却直接花容失色,尖叫出声,满脸通红地跳了老远,在原地跺脚怒嗔道:
“孟聿峥!你这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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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
声音之大,引得所有人都噤声看过去,有几个最先反应过来他们在干嘛的同学噗嗤一声,先笑了出来。
男生们被这突然窜出来的姑娘给吓着了,头顶发凉,心跳如雷,可到底是群小不正经的,见着来人是黄岚岚,也全都压低了声讪笑。
尤其是坐在右侧的那个男生,手臂搭在一旁的椅背,靠在墙上,磊落得无耻至极,笑得那是真叫一个坏。
他还没开口,旁边的兄弟就忍不住调侃起来:“干嘛,这儿这么多人呢,你黄岚岚眼里就只有咱们峥哥是吧?”
“罪魁祸首可不是峥哥啊妹妹。”
“你咋脸这么红?别不是代入了?哎哟喂,这代入的谁啊?”
这种混账话顿起一阵吆喝。
到底还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未经世事,经不得他们这么露骨的是非搬弄,娇滴滴地瞪了他们一眼,扭头就跑了。
归要站在前门口,将那群人盯得出神,亲耳听见黄岚岚跑出去后,那群男生还不依不饶地推搡着孟聿峥,模仿黄岚岚,一口一个“峥哥哥”地叫。
说黄岚岚那身材有料,又逼问孟聿峥晚上做男人的梦时有没有梦见过黄岚岚。
归要揪紧了心全神贯注于他的回答,被李鑫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迟钝地应了一声,将手里那堆东西交给了他。
走之前也没见他回应。
但她听见有人嘁他,是没趣儿了,扫兴了。
归要两手揣进外套口袋里,教学楼外面的风依然吹得猛烈,可她心里却慢慢起了阵阵奇妙的暖和的东西。
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这一次能同他一起站在这片北国风雪里,就像是年少求而不得时屡屡做过的那场梦。
梦见她高考最终成功,梦见九月份初秋时节她站在京大的学府大道上,学生如涌流一般从身旁经过,有人抱着课本匆匆而过,有人牵着手嬉笑打闹而过,而她度过高三那个无比清寂难捱的寒冬,终于在那个满树黄金的季节里,一抬头,就看见了他。
归要半张脸埋进围巾,抬起亮盈盈的眸子去看面前的男生,吸了吸鼻子,被冻得。
她的声音很温吞,却话不相关:“你怎么会去上我们的课?”
孟聿峥反问回去:“你说为什么?”
她垂眼,若无其事:“我哪知道为什么?”
男生也不反驳,只轻笑,笑得人心里痒痒。
理清思路后,她又问:“你的伞我什么时候还给你?明天?”
孟聿峥:“没空。”
“那后天?”
“也没空。”
又想使坏。
这人成心的。
放在口袋里的手早就攥紧了,脸上却仍然一副淡然模样:“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孟聿峥偏头过来:“你电话号码多少?”
归要心头一跳,终于微微瞠目,看着他。
毫无防备的一句话,话题和主动权就这么被他轻易夺去。
孟聿峥回视,目光落在那张满是愕然的小脸上。
她的眼睛很好看。
像两颗偏圆的杏仁,眼尾微微上挑时,会堆起淡淡卧蚕。整张脸也因为头骨饱满而显得丰润,不会美得过分张扬,但也绝对不会埋没于人海。
然而这么一张明艳舒服到没有任何攻击性的脸摆在眼前,孟聿峥的目光却径直落在她唇上那颗淡到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小痣。
那张唇也一张一合,细着声,问出话来:“你要我电话号码做什么?”
孟聿峥泰然自若,坦率得要命:“很难看出来吗?”
望着她,勾唇笑了笑,总算将自己这些天的目的悉数暴露出来——
“我惦记你。”
12. 第 12 章
她以为是自己听错,呆呆地瞧着他。
眼底里起初是惑然,似在分辨他这话的真伪,谁知发现他迟迟不加回避不添解释,意图昭然,才猛地反应过来他是来真的。
她抽回眼神,惊得睫毛如同蝴蝶振翅抖动,手也无意识地伸出来抓紧围巾,往上扯了扯,仿佛这样能让自己的无措感少一点。
脑袋乱哄哄的,但也知道决定权在自己手上。
手机就在衣服口袋里,她握了又握,最后终于思定,心一横,扭过身,静道:“不给。”
她眼观鼻鼻观心:“给了你也不干好事。”
说完这句话,也不顾身后男生的表情,直接迈腿往外走。
刚没走几步便听见他的哼笑:“小姑娘家还挺会气人。”
就这么被明确拒绝,话里一听就没兜着好,归要听得心上发紧,脚步加快。
孟聿峥倒是给她空间,没继续追上来。
鞋子踩在地上咯吱作响,走出五百米后是一道拐弯。
走着走着她还是忍不住回了头张望,看见那道颀长出挑的身影还站在门口,他这会儿正在接一通电话,模样倒一改刚才,变得正经起来。
他这人就这样。
正事儿大事儿绝不糊涂耽搁,甚至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相当杀伐决断。可就是一碰上男男女女的事情,就变成了风流浪荡的登徒子。
凡是都将其做到极致,情能放恣尽兴,事能钻研求精。
就譬如,上一秒还极度正经的人,下一秒两个人突然对上眼,他敏锐地抓住她偷看,眼神立马变了个调,分出神来勾着笑看她,看她撑着脸,又无事离去。
她安慰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却还是心跳加速,快到宿舍的时候才慢慢平息。
刚推开宿舍门,迎面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香水余味。花香调不难闻,就是喷太多,有点呛。
冉冉应该是刚走,不然这味儿不能这么浓。
看看手机,发现冉冉在二十分钟前就问过她,说她们社团周末有个聚会,能带朋友,问她去不去。
她回了个不去。
冉冉秒回:【这周末又图书馆?】
归要:【嗯】
冉冉:【好无聊.jpg】
冉冉开始劝说她大学时候应该多姿多彩,该玩的时候别留遗憾,她这样日子也太无趣了点。
归要阅览后,统统没再回。
她一向对社团没什么兴趣,学生会更是。
比起那些,她做事更忠于自己的职业规划——放弃无用社交,待在自己觉得更有用的图书馆、学校心理咨询室这种地方。
与冉冉所追寻的这种浅显的快乐不同,归要更偏向研究各类书籍,时不时捧着一本书,一会儿国内经典文学,一会儿国外心理研究导论,精神世界可谓相当丰足。
新生聚餐那会儿冉冉就发现了。
同样是夸人,冉冉只会说什么“哟,您这是大人有大量,忍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之类无甚内涵的夸赞,可反观人家,就是能说出“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这样的话。
当时冉冉特服气,想着这从小到大用书墨浸润出来的姑娘就是不一样,浑身上下都透着与常人不同的利落气质,思想看着就清明理智,坚定到清楚自己要什么,得干什么。
后来也真没见到她常去什么联谊、派对,但凡去一次,要么是被冉冉看不下去她这沉闷的生活,强制扭着去,要么就是她自己觉得有用,想去见见世面。
挺清醒一姑娘。
冉冉是这么觉得的。
可那个月月底的时候,冉冉却听说归要元旦那天得去一趟京科大的老乡聚会。
他奶奶的。
京大的学生跑去隔壁京科大的老乡聚会。
冉冉觉得归要这姑娘平时一声不吭,可离经叛道起来的时候,却比谁都荒唐。
归要听见冉冉这番吐槽的时候,沉默了一下。
“是望城一中一个学长约我,”归要穿好外套,将围巾裹得里三层外三层严严实实的才肯罢休,“我推拒不了。”
那人她挺熟悉的,叫李弘嘉。
就是高中老爱和孟聿峥撕掐的死对头。
这两人的恩怨说来话长。
据说是因为孟聿峥当年招人喜欢,而李弘嘉当时有一个特喜欢的姑娘被孟聿峥迷得五迷三道的,李弘嘉眼红,想着自己成绩虽说不算很顶,但年级前十也绝对不差,家世中产富足,样貌个头也是干干净净拿得出手,性格人缘更是开朗爽快,怎么说都不一定比孟聿峥差,凭啥就他能占着姑娘的喜欢,还事事压他一头?
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这么一想,李弘嘉心里不平衡了。于是在某次两个班级体育课撞上的时候,李弘嘉故意趁着孟聿峥打完球累了,坐在场边休息的空档,一个用力,篮球呈抛物线状迅速飞过去——啧,可惜了,歪了一点,没命中那王八蛋传说中英明神武的脑袋,只斜斜撞在他肩头上,不过还好,疼得那厮龇牙咧嘴的,半天没缓过神来。
孟聿峥怒火中烧,回头来寻罪魁祸首,看见李弘嘉堂而皇之地从他面前跑过去追回篮球,又毫无起伏地拍着篮球,一点想道歉的意思都没有。
这可不得了。
那时候孟聿峥是典型的京城小爷的脾气,平时爱谁谁,惹了他道个歉也就完事儿,真要犯了原则发起火来却冲得要命。当时被李弘嘉这么一挑衅,怒了,直接就是一个上手,把人狠狠挥在地上,两个人揍成一团,那家伙猛的,班里的同学和两边的体育老师没一个拦住了的。
听说后来这事儿还惊动了校领导,孟聿峥父亲的秘书亲自赶来了一趟望城,毕竟这事儿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孟氏,孟聿峥,被人揍了!
再后来,两个男生挂着彩,星期一开国旗大会的时候轮番上台念忏悔书检讨书,之后又在国旗下被罚了一个星期的站。
说是在老师的劝说下和解了,但就是从那天起,两个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归要那天也是偶然在市图书馆碰见的李弘嘉,戏码也很俗,两个人在同一个书架前撞上了,她认出了他,李弘嘉也是。
她怪异李弘嘉怎么认得自己,李弘嘉却笑了笑,说:“你不知道你自己很出名吗?你的名字都在咱们望城一中传开了。”
她第一反应却是想,怎么当初就是传不进那人的耳朵里。
“你现在和以前完全不一样,”李弘嘉盯着她的脸,想了想,毫不吝啬地夸道,“女大十八变,归爷变漂亮了!”
她不适应这个称呼,也并不适应李弘嘉的打量,礼貌回了句谢谢。
后来打算告别离开的时候,李弘嘉又叫住她:“咱俩遇见正好,我之前建了个群,都是咱们高中的在京城的人,这次元旦没几天假,大家不回去,就组织了个聚会,地点在京科大,你也来玩玩?”
她本想说不用了。
谁知道李弘嘉却拿出手机给她看老乡群里的消息。
他在群里宣布自己遇见了归要,一群老校友沸腾了,全在疯狂劝说怂恿李弘嘉把人叫来玩。
归要:“……”
这种被人赶着上架的感觉并不舒服。
可最后还是答应了。
理由是李弘嘉最后问了她一句,你有没有在京大见到孟聿峥?
她愣了一下,还没回答,李弘嘉便解释:“我之前尝试过联系邀请他,可峥大爷不搭理我,也不知道他去不去。你们俩都是京大的,京大没有校友群吗?”
归要没回答。
但话刚出来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决定好了。
这样的事情不管他去不去,她都乐意赌一把。
万一他会去呢?
于是她一口答应下来。
赴约那天是李弘嘉亲自来接的。
男生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大衣,特意开着车,在京大门口等了她半个小时。
车内很暖和,李弘嘉递给她一瓶水,被她婉拒。
她的目的很简单,也很想打听孟聿峥的去向,但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两个人一路聊了些有的没的,到了京科大下了车,也没能找到合理的能问出口的理由。
这条商业街归属京科大内部,素日也对外开放,都是学生们能消费的水平,特色是物美价廉,因此一到周末便涌进各种外来人士,热闹得不行。
轰趴地点在后街的一栋别墅里,里面台球、ktv、游戏机、电影院……什么玩的都有。
归要他们去的时候人已经到齐了,她和李弘嘉刚一进去,就有人笑着招呼了一声:“来了来了,咱归爷来了!”
一堆人期待地齐刷刷地看过来。
都是老同学,归要在其中看见了好几个熟悉面孔,一一打过照面,目光却在人群中快速扫了一圈。
他没来。
心里稍稍有点失落。
想一想也觉得他不可能来这种地方。
在场的人都是京城的望城人士,聚在一起,总有种与众不同的熟稔,说起高中时候的往事,全都敞开了怀地聊。
李弘嘉是主导人,大家开他的玩笑,也总免不了会提起孟聿峥。
有人这时候忽然问了一句:“孟聿峥今儿没来么?你们谁跟他有联系?”
大伙儿却都看向李弘嘉。
李弘嘉一脸无辜,摆摆手:“就算是有联系,人孟大公子又怎么可能会来这种地方。”
“是啊,”有一个女生感慨,“这种人,这辈子见过一次就够了。”
归要认可,沉默。
旁边有男生却相当不厚道地抖出这个女生曾经给孟聿峥递过情书。
说不知道孟聿峥收还是没收,只知道后来杳无音信。
少女心事被捅破,女生面上挂不住,羞愤地挥起拳头,说早就过去了,你提这事儿干嘛?!
归要静静看着他们俩打闹。
想着原来也有人此行目的与她一样。
孟聿峥。
这个名字点醒她。
她很容易便想起那天他似笑非笑对着她说的那句——“我惦记你。”
它出口轻易得像是一时心血来潮临时起意。
可有那么一刻,她比谁都希望那句话是真的。
指腹轻轻摩挲着手掌,她揣摩着那句话入了神,旁边的李弘嘉注意到,轻轻碰了碰她:“归要,他们都说你呢。”
归要回神,冲李弘嘉抱歉地笑笑,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话题中心。
在座都是各个年级的学生,有两个是大她一届的学姐学长,这会儿提起她那一届,眼睛都亮了一下。
“我知道你们那一届,哎哟哟,我印象可太深了。”
当年她们那一届特传神,年级前十里头就一个姑娘,还常年霸着第一名,底下一帮男生暗地里卯足了劲儿也考不过人家,名副其实的理科王者,所以后来那些男生女生私底下都悄悄叫她「归爷」,是真服她,心服口服!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们那一届的学习热情空前绝后,大家伙儿格外团结一致,到了整个高三学年尖子班没一个出岔子的,出成绩那天,出人意料地超常发挥,考出了好几个京城这边的名校学生。
这事儿当时在望城有多轰动?
后来连望城电视台的新闻记者都报道了这件事儿。从校长到整个高三部更是嘴都笑烂了,挨个走访庆贺,一中的理科也从是那一届开始扭转乾坤,次年招生都多了好几个理科尖子生。
都说是那一届的老师拼,可除此之外,大家心里也都认,是归要感染力太强,她那时候就像个疯子,任由流言蜚语随风去,完全沉浸于学习,至今都浑然未觉她自己的影响力。
归要茫然地听着这些故事,像是真的印证了他们所说的,毫不知情。
李弘嘉暗笑,靠过来对她道:“原来你不知道咱们都叫你「归爷」呢?”
归要听他们说得认真,一时没注意李弘嘉的话,下意识偏头凑近他:“你说什么?”
“我说……”
李弘嘉的气息忽然就靠了过来。
归要身子僵住,察觉不妥,于是微微退离开,与他保持住距离。
然而已经晚了。
这时候有同学注意到她们两人这边的过分亲密,瞬间坐不住了,兴奋掀桌而起:“唉唉唉,你们俩干嘛呢?有什么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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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是咱们老同学听不得的?”
旁边又有一道意味深长的声音跟着响起来:“不对啊,你俩衣服一个蓝色,一个粉色,自古红蓝出cp啊~”
归要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被随意套上的衣服,轻蹙眉头,想也没想直接开口:“他跟我说正经事儿呢,你们别起哄。”
“哦,那他说什么了?你说说。”
归要被问住。
她说不出话,他人自然就要多想,一圈人眼神都心照不宣地传递,默契得叫人烦躁。
李弘嘉看了归要一眼,感觉这姑娘下一秒就要甩脸走人了,犹豫了下,还是开口:“我就瞎聊一句,归要没听清,你们能不能别那么八卦?”
李弘嘉替她解围的时候眼神时不时地落在归要身上,旁的人都看得清,但笑不语。
只有一个没眼力劲儿的,站出来说了句:“我记得你高中那会不是有个喜欢的小甜心么?你那么喜欢人家,怎么现在……”
话没说完就被李弘嘉一眼瞪回去。
而归要全看在眼中。
“行了啊,”李弘嘉转移话题:“咱唱歌儿去吧?老杜你不是嚷着要唱么?走啊。”
老杜坏笑,赶紧附应他。
“走吧,去唱会儿歌,”李弘嘉瞧出她的去意,怕她拒绝,又添了一句,“这家音效和场景灯光特厉害,你来都来了,见识一下再走也行。”
这话说得微妙。
而且都说到这份儿上,再不去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归要尽力去无视其他人看戏的眼神,出于礼节,还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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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聿峥处理完工作室那堆事儿后,回到宿舍就已经晚上十点。
郭子他们最近正谈着一个国企大单子,这种甲方对安全系统要求高,郭子他们熬夜做了个内测试行版,结果甲方来核验的时候系统突然自爆了,代码运行得乱七八糟,这么好的项目就这么搞黄了。
没办法,只能孟聿峥亲自上门去找负责人,负责人见到是他才说了实话,一番话婉转动听,又客客气气地把他送了出去。
孟聿峥不傻,翻译出来那意思大致是:咱们股东那边也是看在孟总的面子上才愿意给你们这帮愣头青学生一个机会,这机会只有一次,没把握住,只能怪自己不争气。
被人阴阳怪气损了一顿,到嘴的鸭子还就这么飞了,明天还得挨项排查到底是哪个地方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一堆破事儿。
孟聿峥憋一肚子火没地方发,进了宿舍也懒得多说一句话。
宿舍里只有陈朔,正和他那小青梅连着麦写报告,他一脚踢开自己坐上那只臭袜子,硬生生按耐住将它们塞回张铭阳嘴里的冲动。
手机上有消息。
他不怎么看微信,也是现在才想起来这茬。
他记得还有个群。
今天总算有个像样的事儿,他打起精神,点开微信。
消息是李弘嘉那孙子发来的。
邀请他去什么一中元旦聚会。
他去个屁。
心情不好,手上心烦意乱地瞎点,莫名地点进朋友圈通道。
看见第一条动态他停了一下,万年不发朋友圈的李弘嘉,今儿竟然破天荒地发了个动态。
图片里是他举起酒杯拍的一张ktv的图片,打眼一看糊得爹妈不认,配文也一如既往地做作:
【男人不能说不行】
孟聿峥嗤笑,想也没想,直接划过。
他是真烦那货。
以前就觉得这人装,当着老师一副乖乖的好学生样儿,转过头又是一副轻浮臭屁的样子。处处爱充老大不说,对喜欢的姑娘也从来不直说名字,四处宣扬说人家是他的“小甜心”。
小甜心。
这代号是真没耳朵听。
大老爷们儿唧唧歪歪的,谈个恋爱拐弯抹角,真他妈矫情。
手机直接被他随手扔在桌上,摸到打火机,转手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
抽了一口后,脑中忽然闪过刚刚那条动态里的配图。
不对劲儿。
不对劲儿啊。
孟聿峥惊觉,一个起身,拿过手机点开朋友圈,手指却顿在屏幕上方——
图片视野模糊不清,可最中央的位置却是被李弘嘉特意留出来的主题。
也是他一直惦记着的姑娘。
姑娘顺而长的秀发随着低头的动作往前倾,而不要脸的李弘嘉正好不要脸地定格在姑娘抬手随意往后拢发却发现镜头偷拍之际,姑娘眸子微微转向镜头,模样几分清艳几分柔。
那句暗昧不清的配文再加这图片里若隐若现的姑娘,谁还看不出这条朋友圈的小心思?
孟聿峥越看越闹心,最后直接扔了手机。
靠!
手机无辜被弃,而三秒钟后又被人急冲冲地拿起。
孟聿峥心静不了,抬手摁灭了烟,起身就往外走,速度也没多快,可大步流星的,就是让人觉察出一点急不可耐的意味。
陈朔怪异地抬起头,问了句上哪儿去。
回答陈朔的只有风声。
可从没见过孟聿峥这样。
陈朔还在疑惑,这厮戾气怎么突然就这么重,大晚上可别去惹什么祸事儿。
也不是没干过。
大一的时候就敢单枪匹马地把一仗势欺人的大四学长宿舍给端了,大半夜地蹲在局子,还是导员去捞的人。
导员到现在都时不时地求他安分点,可这人原则标准就在那儿,哪里是个忍气吞声的?
这么一想,陈朔便坐不住了,猛地起身就要追出去,谁知道刚站起来,门口便又传来一阵动静。
是孟聿峥走了一半,竟然又折了回来。
估计是打定了主意,这会儿他倒不急了,只悠悠地站在门口,对着陈朔道:“帮哥们儿个忙。”
陈朔不用想就知道这人心里又开始憋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什么忙?”
孟聿峥的语气轻描淡写,可陈朔听得出来,这人是动了真格的要发狠了——
“有一孙子活腻了,老子抢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