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春信(瑜奇)》 第1章 鲸落 北方的冬天,风像剔骨刀,专往人骨头缝里钻。王子奇裹紧了他那件洗得发白、甚至有些地方羽绒已经板结的旧外套,怀里抱着一个用旧床单仔细包裹、比他还高的画框,在凛冽的寒风中缩着脖子,艰难往前走着。 他的目的地是“鲸落”画廊。 这名字在本地艺术圈里,近乎神话。都说老板黄景瑜眼光毒,脾气硬,能被他看上的作品,等于半只脚踏进了名利场。 但也有人说,那人太冷,他的画廊就像它的名字——鲸落,万物沉寂之地,艺术在那里要么获得神圣的永生,要么接受彻底的埋葬。 王子奇对着冻得通红的手哈了口气,白雾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心里有点打鼓,但更多的是一股横冲直撞的劲儿。 “怕啥,顶多就是再被撅一回呗!还能少块肉是咋的?”他自言自语着,在这条充斥着精致橱窗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 画廊的玻璃门厚重又安静,推开的瞬间,暖意混合着淡淡的松节油和木质调香薰气味扑面而来,让王子奇恍惚了一下。 室内与外界的喧嚣隔绝,光线被精心调控,柔和地聚焦在墙上、角落里的艺术品上,空间开阔,色调是低饱和度的灰与白,无声地诉说着高雅的秩序。 与他那个堆满颜料罐、画布,空气中永远漂浮着松节油和泡面味的出租屋相比,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前台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色套装的姑娘抬起头,眼睛在他和他怀里那个用床单包裹、略显寒酸的画框上短暂停留,脸上是训练有素的、不带温度的微笑:“先生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啊,没、没有。”王子奇实话实说,他把画框小心地靠在自己腿边,腾出手搓了搓冻僵的脸颊,“那啥,我找黄老板,想让他看看我的画。” “抱歉,我们黄总很忙,没有预约的话……”姑娘的话音未落,王子奇已经眼尖地瞥见里面一个开放式办公区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在跟人低声交谈着什么。 那人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肩膀宽阔,身姿挺拔,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自带一种沉稳的气场。 王子奇心一横,也顾不上礼貌了,提高嗓门就喊了一声:“黄老板!老黄!耽误你两分钟,瞅一眼我的画,就一眼!不行我立马走人!” 整个画廊瞬间安静下来。 前台姑娘的脸色变了,几个在角落里悄声看画的顾客也投来诧异的目光。 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顿住了,然后,缓缓转过身。 王子奇第一次看清黄景瑜的脸。比他想象中更硬朗,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抿得很紧,下颌线利落得像是用刀刻出来的。他的眼神很沉,像结了冰的深湖,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无形的压力已经弥漫开来。 黄景瑜的目光在王子奇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然后落在他脚边那个用床单包裹的画框上。他没说话,只是对身边的工作人员微微颔首,示意他们继续,然后迈步朝王子奇走来。 他的步子不大,但很稳,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过。直到他站在王子奇面前,王子奇才发觉这人和他一样高,但是那股迫人的气场却是更具体了。 “什么事?”黄景瑜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轻微的沙哑,和他的人一样,有种沉稳的质感。 王子奇瞬间有点卡壳,来之前打好的腹稿在对方这过于平静的注视下忘得一干二净。他弯腰,手忙脚乱地去解绑着画框的绳子,床单散开,露出了里面的画。 那是一幅油画,尺寸不小。画的不是什么名山大川,也不是抽象难懂的符号,而是北方深冬的一片白桦林。积雪覆盖着大地,树干是那种失去了水分、在严寒中挣扎出的苍白色,枝桠像无数双伸向灰蒙蒙天空的手,扭曲,却又带着一种倔强的生命力。画面的色调很冷,大部分是白、灰、褐,但在一些积雪的边缘,以及树干背光的面,却大胆地运用了近乎妖异的蓝和紫,仿佛冻结的不是树木,而是某种波涛汹涌的、无法言说的情绪。 最触目惊心的是画布右下角,用刮刀狠狠堆砌出的厚重颜料,像是冻土之下不甘沉寂的脉搏,笨拙,原始,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冲击力。 黄景瑜的视线落在画上,停滞了。 前台姑娘紧张地看着老板,准备随时叫保安。 王子奇的心跳得像擂鼓,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试图用他最习惯的方式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那啥……老黄,你瞅瞅,能行不?” 这声过于自来熟的“老黄”,让前台姑娘倒吸了一口凉气。 黄景瑜却像是没听见这个称呼,他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被这幅画吸引了。他上前一步,离画更近,微微俯身,仔细看着画布上的笔触和色彩堆积。 他的眼神不再是刚才那种程式化的平静,而是变得专注起来,甚至带上了审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画廊里只剩下中央空调细微的风声。 终于,黄景瑜直起身,目光重新回到王子奇身上,依旧是那副看不出喜怒的样子:“你画的?” “啊,对,我画的。我叫王子奇,笔名子奇。”王子奇赶紧点头,像是怕对方不信,还补充道,“纯手绘,绝对原创!” “学了几年?” “打小就喜欢瞎画,没正儿八经上过美院,自己琢磨的多。”王子奇实话实说,带着点豁出去的坦诚,“之前在老家画墙绘,也接点零散活儿。” 黄景瑜没评价他的经历,而是又看了一眼那幅画:“为什么画这个?” “啊?”王子奇愣了一下,随即挠了挠头,“就……冬天路过城郊那片林子,看着得劲儿,就画了。感觉它们搁那儿站着,怪不容易的,但又挺带劲儿。” “得劲儿”、“不容易”、“带劲儿”,这些完全不符合艺术评论语系的词汇,从王子奇嘴里蹦出来,却奇异地贴合了画面上那种原始的、未经雕饰的力量感。 黄景瑜看着王子奇,年轻人脸上有种被生活磋磨过却并未磨灭的直率,眼睛很亮,带着点未经世事的莽撞和热切。 这种热切,在这个过于讲究分寸和规则的圈子里,已经很少见了。 “画留下。”黄景瑜终于开口,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三天后,给你答复。” 王子奇懵了:“留、留下?意思是……有戏?” “只是看看。”黄景瑜纠正他,他转向前台,“小陈,给他做个登记,留个联系方式。” 叫小陈的姑娘连忙应下,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王子奇晕乎乎地跟着小陈去登记,留下姓名和电话号码,写的时候手还有点抖。等他再回头,发现黄景瑜已经不在原地了,那幅《白桦林》也不见了,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个梦。 他走出“鲸落”画廊,冰冷的空气再次将他包裹,但他却感觉不到冷了,心里像是揣了一团火。 成了!至少,没被直接轰出来!老黄还留下了他的画! 他兴奋地掏出手机,想跟谁分享这个消息,翻了一遍通讯录,却不知道该打给谁。最后,他只是对着空旷的街道,用力挥了挥拳头,低声吼了一句:“整得不错,王子奇!” 画廊二楼,黄景瑜的私人办公室。 风格极简,一整面墙的书架,大部分是艺术画册和行业报告,另一面是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楼下的街道。 此刻,那幅《白桦林》就靠在他宽大的办公桌对面。 黄景瑜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拖了张椅子,坐在画的正对面,手里端着一杯已经微凉的茶。 他看了很久。 作为画廊老板,他每天见过的画、见过的所谓“天才”太多了。 技巧纯熟、构图精妙、观念前卫的,比比皆是。 但那些作品,很多时候更像是一种精致的计算,缺少能真正触动人心、或者说,触动他黄景瑜的东西。 而眼前这幅画,技巧堪称笨拙,色彩运用甚至有些“野”,不符合任何主流画派的审美。 但它里面有东西。 那种在严寒中挣扎求生的生命力,那种近乎执拗的、要从冻土里破茧而出的冲动,是伪装不来的。 它不完美,但它真实,有血肉。 他想起那个叫王子奇的年轻人,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和他这幅画的气质,如出一辙。 都是那么……愣,那么虎,又那么鲜活。 他拿起内线电话:“李经理,上来一下。” 很快,一个穿着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敲门进来:“黄总。” “看看这幅画。”黄景瑜指了指《白桦林》。 李经理是画廊的艺术总监,眼光老辣。他仔细端详了片刻,推了推眼镜,语气谨慎:“黄总,这……笔法很生,作者看来没受过系统训练。色彩太大胆,甚至可以说突兀。市场接受度……恐怕不会高。我们下一季主打的是几位学院派老师的风景……” “我知道。”黄景瑜打断他,“市场报告我看了。但你觉得,这幅画本身,怎么样?” 李经理沉思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抛开商业价值,单从艺术角度看……有股劲儿。很原始,很直接。有点像……没打磨过的原石。” “原石……”黄景瑜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视线再次落在那片蓝紫色的白桦林上,“或许,市场需要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了。” 李经理有些讶异,他跟了黄景瑜多年,很少听到老板对一幅如此“不成熟”的作品表现出兴趣。 “查一下这个王子奇的背景,简单了解一下。”黄景瑜吩咐道,“另外,把下周的一个小展厅空出来。” “空出来?黄总,那是预留给张老师的……” “先空出来。”黄景瑜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 李经理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点头:“好的,我马上安排。” 三天后,王子奇几乎是数着秒过的。他无数次拿起手机,又放下,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陌生来电。出租屋里堆满了未完成的画稿,但他一笔也画不进去,心里全是那幅《白桦林》和黄景瑜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第三天下午,就在他快要绝望,以为对方只是客气一下,其实早就把他的画丢进垃圾桶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一个固定电话。 他几乎是扑过去接起来,声音因为紧张有点变调:“喂?哪位?” “是王子奇先生吗?这里是‘鲸落’画廊。”电话那头是前台小陈的声音,“黄总请您方便的时候过来一趟。” “方便!我现在就方便!”王子奇连忙道,“马上到!” 他挂了电话,在原地转了两圈,才想起来要换身衣服。 翻箱倒柜,找了件最干净的毛衣套上,又对着水龙头胡乱抹了把脸,抓起钥匙就冲出了门。 再次站在“鲸落”那扇厚重的玻璃门前,王子奇深吸了一口气,才推门进去。 小陈看到他,这次露出了一个真切许多的微笑:“王先生,黄总在二楼办公室等您。这边请。” 跟着小陈走上旋转楼梯,王子奇的心跳得更快了。 二楼比一楼更安静,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 小陈在一扇深色的木门前停下,敲了敲。 “进。”里面传来黄景瑜的声音。 小陈推开门,对王子奇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子奇走了进去。办公室很大,很安静,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黄景瑜坐在办公桌后,正在看一份文件。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高领毛衣,更显得肩宽腿长,气场沉稳。 那幅《白桦林》,就立在他办公桌不远的地方。 “黄老板。”王子奇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没敢再叫“老黄”。 黄景瑜放下文件,抬眼看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王子奇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黄景瑜身体微微后靠,平静地看着他:“画我看过了。” “嗯……”王子奇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技术上有很多问题。”黄景瑜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得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构图,色彩平衡,细节处理,都很青涩。” 王子奇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脑袋也耷拉了下去。 果然,还是不行吗…… “但是,”黄景瑜的话锋一转,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王子奇耳中,“它里面有别的东西,是很多技术成熟的画家没有的。” 王子奇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 黄景瑜站起身,走到《白桦林》面前,用手指虚点了几个地方:“这里,这里的笔触,还有这里的颜色,很大胆,甚至可以说冒险。但它传达出的情绪是准确的,有力的。这很难得。” 他转过身,看着王子奇:“我很少签新人,尤其是不符合市场主流审美的新人。因为这往往意味着需要投入更多资源,承担更大风险。” 王子奇的心又提了起来。 “所以,王子奇,”黄景瑜走回办公桌后,但没有坐下,而是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我可以用市场价买下你这幅画,钱货两清,以后各不相干。” “第二,”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签给我,‘鲸落’做你的独家代理。我会为你制定发展规划,提供创作建议,帮你办展,推广你的作品。但前提是,你必须完全信任我,并且,要做好吃苦、被质疑,甚至可能长时间寂寂无名的准备。” 黄景瑜的声音沉稳有力,每一个字都敲在王子奇心上:“艺术这条路,没有捷径。我可以给你搭台子,但戏,得你自己唱。而且,很可能台下最初一个观众都没有。你想选哪个?”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遥远的车流声。 王子奇看着黄景瑜,看着这个在艺术圈里举足轻重的男人。对方没有给他画大饼,没有许诺一夜成名,甚至明确告诉了他前路的艰难。但这种坦诚,反而比任何花言巧语都更有力量。 他想起自己这些年的坚持,那些卖不出去的画,那些冷眼和嘲笑,还有眼前这幅被黄景瑜指出“技术青涩”却肯定了“内在力量”的《白桦林》。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他“噌”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猛,椅子腿和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他看着黄景瑜,眼睛亮得惊人,斩钉截铁地说: “我选二!老黄,我跟你干!吃苦受累我不怕,没人看我也不怕!我就想好好画画,画我想画的!你说咋整就咋整!” 这声“老黄”再次脱口而出,带着一种全然的、近乎孤注一掷的信任。 黄景瑜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颊,还有那双毫无杂质、充满了决心和热忱的眼睛,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有极淡的弧度,在他嘴角一闪而过。 他直起身,从桌上拿起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合同,推到王子奇面前。 “那就,欢迎加入鲸落。”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那双眼睛里,某种坚冰般的东西,似乎正在悄然融化,映入了窗外冬日的一缕暖阳,以及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那仿佛能驱散一切严寒的、蓬勃的生机。 合同扉页上,“独家代理协议”几个字,在光线下显得清晰。 王子奇拿起笔,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的画,他的人生,或许都将驶向一个未知的、但充满了希望的新航向。而掌舵的,是眼前这个叫黄景瑜的男人。 窗外,北风依旧呼啸,但春天,似乎已经在这间安静的办公室里,透出了第一丝信儿。 第2章 融雪 合同签好了,王子奇捏着那份薄薄的文件,感觉自己像是攥着一块烧红的炭,又像是捧着一颗稀世的珍珠。走出“鲸落”画廊时,他的脚步都是飘的,深一脚浅一脚,差点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摔个跟头。惹得前台小陈忍俊不禁,又赶紧低下头掩饰。 黄景瑜站在二楼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那个年轻人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几乎是蹦跳着消失在街角。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里那点极细微的松动,并未完全散去。 他回到办公桌前,按下内线电话:“李经理,把王子奇,就是刚才那个年轻人的资料,包括他留的联系方式和地址,整理一份给我。另外,通知下去,下周的内部例会,增加一个议题:新人推介。” 电话那头的李经理显然有些意外:“好的,黄总。” 王子奇回到他那间租金低廉的出租屋。是一栋老式居民楼的顶层,冬天漏风,夏天闷热,唯一的好处是空间够大,被他改造成了集卧室、厨房、画室于一体的“多功能厅”。此刻,这里堆满了画框、颜料桶、调色盘,以及无数完成或未完成的画作,空气中满是浓烈的松节油和亚麻仁油的气味。 他小心翼翼地把合同放在一张相对干净的小桌上,像是举行什么仪式。然后,他环顾四周,第一次觉得这乱糟糟的地方,透出了一点名为“希望”的曙光。 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消息告诉谁。 翻遍通讯录,最后打给了远在老家的母亲。 “妈!我签画廊了!就那个特别有名的‘鲸落’!”电话一接通,他就嚷嚷开了,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电话那头的母亲显然对“画廊”没什么概念,只是听到儿子高兴,便也跟着高兴:“哎呦,是吗?啥落?听着怪玄乎的……签了就好,签了就好,以后就能稳定了吧?不用总饿肚子了吧?” “嗯!稳定了!老板人可好了!特有眼光!”王子奇用力点头,仿佛母亲能看到似的,“妈,你放心,以后我肯定能画出名堂,让你过好日子!” 挂了电话,兴奋劲儿还没过去,他又开始在屋里转圈,看着满地的画,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创作冲动。 他得画画,画更多,画更好!不能辜负了老黄的信任! 手机又响了,是个本地陌生号码。 “喂?王子奇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耳熟,是那个李经理。 “是我,李经理您好!” “黄总交代了,让你明天上午九点,带着你现有的、你认为最能代表你目前水平的作品,到画廊来一趟。他需要对你整体的创作脉络有个初步评估。” “啊?明天上午九点?所有作品?”王子奇看着满屋子的画,有些傻眼。 “对,所有。需要帮忙搬运的话,可以提前说,画廊可以派车。”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王子奇连忙拒绝,让画廊派车来接他这些“家当”?他丢不起那人。 挂了电话,他看着如同战后废墟般的房间,哀嚎一声,撸起袖子就开始干。 分类、整理、打包……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有些大幅作品一个人根本搬不动,他得拆框,只带画布。一直忙活到后半夜,才勉强将几十幅大小不一的画作分门别类,用旧床单、泡沫纸包裹好,堆在墙角。 第二天一早,王子奇顶着两个黑眼圈,租了一辆小货车,载着他几年的心血,再次奔赴“鲸落”。 这一次,少了忐忑,多了期待,但看着那一车五花大门的“包裹”,他还是有点心虚。 到了画廊后院专用的货物入口,李经理已经等在那里了。看到王子奇和小货车,他脸上闪过诧异,但很快恢复专业态度,指挥着两名画廊的工作人员帮忙卸货。 “黄总在二号展厅等您。”李经理对王子奇说。 二号展厅是一个相对小型的、用于内部评估或预展的空间。此刻,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排可移动的展架。黄景瑜站在展厅中央,依旧是简单的深色毛衣和长裤,身姿挺拔。 他看到工作人员陆续搬进来的那些包裹,神色不变,只是对王子奇点了点头:“开始吧。” 于是,王子奇开始像开盲盒一样,一件件拆开他的“宝贝”。 山水、人物、静物、抽象的、写实的……风格杂乱无章,水平也参差不齐。有些画明显能看到模仿某位大师的痕迹,有些则完全是凭感觉的胡涂乱抹。有些画布上甚至沾着可疑的污渍,边角还有磨损。 展厅里很安静,只有画布靠上展架的声音,以及王子奇偶尔因为紧张而发出的解说: “这幅是去年夏天画的,那天雨特大,我就觉着窗外那树让雨打得特别带劲……” “这个……嗐,这幅是瞎画的,那时候没啥灵感,就觉得颜色堆着好看……” “老黄你看这个!这是我用刮刀直接刮的,感觉特别痛快!” 黄景瑜始终沉默着,一幅一幅地看过去,目光专注,偶尔会在一幅画前停留稍久,或者让王子奇把某幅画换个角度,调整一下光线。他很少提问,更少评价,但这种无声比任何言语都让王子奇感到压力。 李经理站在一旁,看着这堆质量悬殊的作品,眉头微蹙。在他看来,这些作品里确实有像《白桦林》那样闪现灵光的,但更多的是不成熟、甚至可以说是粗糙的练习之作。他不太明白老板为什么要花时间在这上面。 终于,所有画作都摆了出来,几乎占满了大半个展厅。王子奇站在自己这些“孩子”中间,有些手足无措,像等待审判一样看着黄景瑜。 黄景瑜踱步到展厅尽头,又从头慢慢走回来。最后,他停在王子奇面前。 “问题很多。”他开口,“风格不统一,缺乏明确的个人语言。基础薄弱,素描关系、色彩构成很多地方是错的。有些作品,急于表达,但能力跟不上想法,显得空洞。” 王子奇的脸一点点垮下去,脑袋也耷拉了下来。 他就知道…… “但是,”黄景瑜的话锋,总是落在这个转折上,“贯穿大部分作品,有一种共同的东西。” 王子奇猛地抬起头。 “一种原始的、未经驯服的生命力。哪怕是在那些模仿痕迹很重或者看似胡闹的作品里,也有。”黄景瑜的眼睛仿佛能穿透画布,看到创作者那颗不安分的心,“你的优点和缺点一样明显。优点是本能和情绪,缺点是技术和控制。” 他顿了顿,看着王子奇的眼睛:“从现在开始,你要做的,不是抛弃你的本能,而是学会驾驭它。用技术和思考,为你这种本能找到更准确、更有力量的表达方式。” 王子奇似懂非懂,但感觉心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老黄说的,好像就是他一直以来模模糊糊感觉到,却说不清楚的东西。 “李经理。”黄景瑜转向一旁。 “黄总。” “把这些画分类。左边这些,”他指了指大约三分之二的作品,“登记入库,暂时封存。右边这些,”他指向剩下的部分,“包括《白桦林》,作为他第一阶段的主推作品备选。另外,联系美院的陈教授,看他最近有没有时间,给我们王画家做个短期的基础强化辅导,费用画廊出。” “好的,黄总。”李经理立刻记下。 王子奇愣住了。 封存?辅导?费用画廊出? “老黄……这……这得花不少钱吧?我……”他有点慌,感觉自己欠下的越来越多了。 黄景瑜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签了你,你就是‘鲸落’的资产。投资,是正常的商业行为。你要做的,是把这些投资,变成更有价值的作品。” 他的用词很商业,很冷静,却奇异般地安抚了王子奇的不安。 是啊,这是投资,他得拿出回报才行! “还有,”黄景瑜补充道,眼睛扫过王子奇那身沾满颜料、与画廊格格格不入的旧衣服,“以后来画廊,注意一下着装。不是要求你穿得多奢侈,但起码的干净整洁,是对这个空间、也是对你自己作品的尊重。” 王子奇脸一红,下意识地扯了扯自己毛衣上的一块干涸的颜料渍:“哎,知道了老黄,我回去就收拾!” 接下来的日子,王子奇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高速运转的节奏。 黄景瑜为他安排的“基础强化辅导”,来自美院一位以严格著称的老教授。第一堂课,老先生看着王子奇那野路子出身的画法,就皱紧了眉头,从最基础的几何形体、光影关系开始“回炉重造”。王子奇画了这么多年画,第一次被人如此细致、甚至可以说是苛刻地挑剔每一根线条、每一块明暗。他常常被批得满头包,憋着一股劲儿,在画架前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跟那些他自以为早就掌握的“基础”死磕。 同时,黄景瑜也开始带着他参与一些画廊的日常事务,比如布展、接待重要的藏家、旁听艺术评论家的研讨会。让他不只是埋头画画,也开始理解艺术市场的运作逻辑,学习如何与人沟通,如何阐述自己的作品。 这个过程并不轻松。 有一次,画廊接待一位重要的收藏家,黄景瑜让王子奇在一旁作陪。当收藏家问及他某一幅备选作品的创作理念时,王子奇凭着直觉插了句嘴:“我觉着吧,这画颜色挺鲜亮,但里头没啥劲儿,光好看了。” 话一出口,气氛瞬间有点尴尬。 那位收藏家挑了挑眉,没说话。李经理在一旁脸色都变了。 黄景瑜却神色不变,只是淡淡地看了王子奇一眼,然后对收藏家从容地解释道:“王画家性格直率,他的意思是,这幅作品在技术层面很完善,但在情感张力上,可能还有提升空间。这也是我们正在探讨的方向。” 他巧妙地将王子奇那句冒失的“没啥劲儿”转化成了专业的“情感张力有待提升”,既维护了画廊的专业形象,又没有直接否定王子奇的感受。 等收藏家离开后,黄景瑜才对王子奇说:“直觉没有错,但表达需要方式。在这个圈子里,直来直去有时候会变成武器,伤人也伤己。学会用别人能接受的语言说话,是保护你自己,也是保护你的画。” 王子奇耷拉着脑袋:“我知道了,老黄,我又虎了。” 黄景瑜看着他那副认错态度良好、但下次可能还犯的样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却没再多说什么。 还有一次,是在王子奇的画室里。黄景瑜第一次踏足这里。他看着这混乱却充满生命力的空间,没有流露出任何嫌弃,只是默默走到画架前,看王子奇正在创作的一幅新画。 画的是被冰雪覆盖的田野,但色调不再是《白桦林》那种压抑的冷,而是透出些许暖黄,仿佛冰层之下有地热在涌动。 “这里,”黄景瑜指着画面一角,“冰面的反光处理得太草率,颜色用脏了。破坏了整体的通透感。” 王子奇凑过去看,挠挠头:“我觉得这样厚实……” “厚实不等于浑浊。”黄景瑜拿起旁边一支废弃的画笔,蘸了点松节油,直接在画布上那个位置擦拭修改起来,“你看,减弱这里的色相对比,用更干净的蓝灰,是不是感觉冰层更薄,下面的土地更近了?” 他的动作熟练而精准,几下修改,果然让那片区域显得透亮了许多。 王子奇看得目瞪口呆:“老黄,你还会画画呢?” 黄景瑜放下画笔,用布擦了擦手:“开画廊的,不一定自己是画家,但必须懂画。” 那天离开前,黄景瑜看着墙角堆着的几箱泡面,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王子奇画室楼下的小超市老板给他送上来一大袋新鲜蔬菜、鸡蛋和肉类,说是“鲸落”画廊黄总订的,以后每周会固定送一次。 王子奇拿着那袋还带着水珠的青菜,愣了半天,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又酸又软。老黄他……啥都没说,却啥都做了。 时间在画笔的挥动间,在基础的打磨中,在一次次或成功或失败的尝试里悄然流逝。冬天最深重的寒意渐渐过去,街边的积雪开始融化,露出底下潮湿的地面。 王子奇的新画,《融雪》,完成了。 这幅画依旧带着他鲜明的个人风格,笔触大胆,情感饱满。但比起《白桦林》,在构图和色彩控制上,明显多了几分克制和思考。冰冻的田野开始松动,隐约可见底下黝黑的泥土,画面左上角,甚至有一小片天空露出了清澈的蓝色,阳光洒在融雪的边缘,泛着细碎的金光。寒冷依旧存在,但希望已经破土而出。 他把画拿到画廊给黄景瑜看。 黄景瑜站在画前,看了很久。 这一次,他的沉默里,带着满意。 “可以。”他终于开口,只有两个字。 但王子奇却像是得到了最高的褒奖,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准备一下。”黄景瑜转过身,看着他,“下个月,画廊有个小型春季主题联展,我把最好的一个独立展位,给你。” 王子奇的笑容僵在脸上,有点不敢相信:“给……给我?独立展位?老黄,我能行吗?会不会没人看……” “画摆出去,就是给人看的。”黄景瑜语气平静,“好与坏,留给别人评价。你只需要负责把画挂上去。”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融化的雪水汇成细流,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王子奇听: “雪开始融了。春天,该让人看看你的东西了。” 王子奇看着黄景瑜挺拔的背影,又回头看看自己那幅名为《融雪》的画,心里那股因为未知而生的忐忑,慢慢被一种说不上来是什么的东西取代。 前路依旧未知,可能会有质疑,会有冷眼。但有这个人在前面领着他,帮他挡风遮雨,给他指明方向,他好像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已经能闻到冰雪消融后,泥土散发出的、清新而湿润的气息。 那是春天的信儿。 也是他王子奇,将要发出的第一声,微弱的、却带着全部生命力的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