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昙》 第1章 楔子 玱玥皇宫的盛夏总是浸在无休止的蝉鸣里。 刺眼的日光透过琉璃瓦,折射出冷漠又疏离的光。那时的南宸烬并不知道,他即将迎来一场离别,盛大而绝望。 他乃玱玥七皇子,皇后唯一嫡出。 西南袁氏,贵为京城第一高门。长子袁康,开疆扩土,军功赫赫,特封西南王,掌兵于外;次子袁修,辅国安邦,匡扶社稷,官居首辅,执政于内。两人一文一武,一内一外,乃玱玥国之砥柱。 正因如此,袁氏之女袁冉初入宫廷,便被册为皇后,母仪天下,风光无两。 不过苍天公平,给了她尊荣,也给了她沉疴。 袁冉自出生起就体弱多病,汤药不离口。她与宸帝南宸耀成婚多年,始终没有子嗣。朝臣对此议论纷纷,宸帝便将母妃早逝的大皇子记养在她名下,但依旧难堵悠悠众口。后来袁冉遇到医女云瑶,经她悉心调理后,方才生下南宸烬。 而这,也是一切缘分的开始。 南宸烬自记事起便知母后体弱,得他不易,因而对他寄予的厚望中,总带着一份不容有失的严苛。可惜人各有志,他向来不喜诗书,纵马射箭才是他所好。 今晨夫子讲读,因未答出提问,皇兄们对他好一顿嗤笑讥讽。负气之下,他索性跑了出去。母后得知,果然一番训斥,最终又罚他闭门温书。 书房空间不大,却占尽他所有年少芳华。 案上檀香将烬,余味裹着夏季黏腻的空气,每一次呼吸都沉沉压在胸口,堵得他心烦意乱。 冷言讥语不自觉的浮上心头: “天呐!这都答不上?父皇究竟瞧上他什么?” “还不是仗着中宫与那两个好舅舅!” “草包!” “放心,父皇迟早厌弃他!” “……” 字字清晰,久久挥之不去。 十日后便是他的生辰宴,皇兄们定会故技重施,再借学问考较刁难,届时又是一场难堪。他不怕自己出丑,只怕母后因此丢失颜面,更连累舅舅们在前朝遭人非议。 “待人以宽,律己以严。” 母后对他的教诲言犹在耳,他一忍再忍,一退再退,换来的却仍是步步紧逼。 南宸烬颓然闭眼,脑中思绪纷乱如麻。深吸一口气后,他再次睁眼,强迫自己凝神静气。可摊开书卷,其上墨字依旧似热雾里扭曲的蚂蚁,黑压压,密麻麻。 他终究一个字也未看进! “阿烬!” 门口响起一道清亮的呼唤,如利剑般劈碎沉闷。南宸烬猛地抬头,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喜。 “澄碧!” 他几乎是跳起来的,像只挣脱牢笼的鸟,直扑过去,紧紧的抱住了那道浅蓝身影。 来人萧澄碧,乃衡玉太子萧澈与云瑶的独子。昔年,云瑶凭一枚银针救了太后性命,被收为义女带入宫中。后又与皇后相识,二人性情相投,颇为相惜。因着这层缘分,两个少年自出生后便玩在一处,同吃、同住、同睡,好似毫无血缘的双生子般亲密无间。深宫情谊向来稀薄,萧澄碧是南宸烬唯一牢牢抓住的温暖。 南宸烬年长萧澄碧足足两岁,身形反倒矮对方半头。此刻他只能勉强环住对方的肩,可依旧紧紧不松手。他闻着萧澄碧身上令他安心的味道,贪婪的汲取着失而复得的美好。 “好阿烬,你要勒死我吗?”萧澄碧被他抱得气息微乱,小声抱怨。 “我不管!”南宸烬声音里满是委屈,“去年太后娘娘寿辰,云姑姑明明答应带你来的……三年,澄碧,我整整三年没见你了!我真的……很想你。” 他最后几字,轻得像叹息,却重重敲在萧澄碧心上。 萧澄碧心头一软,轻拍南宸烬的后背,安抚道:“去年皇爷爷病重,父王与母亲实在走不开,我怎能任性。不过……”他声音更柔,“我也很想你。听说你被皇后娘娘罚,我立刻求了母亲溜来看你。” “当真?”南宸烬闷闷出声,呼吸喷在萧澄碧的脖颈上,有些痒。萧澄碧不自在的缩了缩脖子,继续安慰:“自然当真!此番父王特意带我来给你庆生,我也给你备了贺礼,你肯定喜欢,只是……得等到正日子才能给你。” 听说有礼物,南宸烬这才不情不愿的松了手,嘴角忍不住上扬,“算你有良心。”其实,在听到萧澄碧那句“我也想你”时,他心里那点小怨气,早就烟消云散了。 总算哄好了,萧澄碧摸了摸脖子,突然问道:“对了,你因何被罚?” 南宸烬有些窘迫的挠头,红脸道:“夫子的提问没答出。你知晓的,我功课不好,皇兄们又爱刁难,母后罚我是怕我懈怠,不够用功。” “你啊,”萧澄碧转了转眼眸,伸手食指点了点他额头,“确实不可懈怠。”他凑近南宸烬,附在他耳边悄声道,“方才皇后娘娘同我母亲说,陛下有意在生辰宴上为你加行冠礼。” 南宸烬一愣,“怎会?过完生辰我也才十五啊。” “十五怎么了,我父王十三便行冠礼了。”他拍拍南宸烬的肩,神色笃定:“这说明陛下看重你,你那些皇兄学问再好也比不过,他们刁难你,不过是嫉妒你。” “我怎会不知。我时常想,父皇若不这般看重我,皇兄们或许就不讨厌我了。” 萧澄碧心道:“若不看重你,他们更会欺负你。”他无奈的叹息一声,握住南宸烬的肩膀,郑重道:“傻阿烬,这不是你的错。你无法管别人怎么想,你只需管自己怎么想。” 南宸烬望向他漆黑又明亮的眼眸,感觉心里的烦堵豁然开朗:“你说的对,我只管自己怎么想便好。” 萧澄碧轻笑道:“那便不提这个了,我陪你一同温书罢。你可要好好用功,待生辰那日,让他们刮目相看!”他握起拳头,眼底满是信任的光。 南宸烬被他感染,用力的点了点头。他被萧澄碧拉回书案前坐下。两人肩臂相贴,距离极近,萧澄碧身上那股清冽药香再次漫来,他瞬间烧红了脸。萧澄碧独有的药香体味,不似檀香厚重,反而似山间破晓的晨雾,清润沁人。南宸烬没来由的喉头一紧,心跳也不自觉加快几分。他低低垂眸,掩饰慌乱,目光倾斜间,又撞进对方低垂的眼睫里。 那睫毛纤长浓密,在莹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弯浅影,宛如蝶翼栖息时扑落而下的温柔。他看的失神,心口似被什么狠狠一撞,方寸大乱间,喃喃低语脱口而出:“澄碧,你怎得……这般好看?” “嗯?”萧澄碧转头,“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南宸烬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头,耳根发热。一个荒唐的念头油然而生:若澄碧是个女子该多好?那他便可请求父皇赐婚,让两人永远在一起,就像萧叔叔与云姑姑那般! 彼时珈蓝势大,对衡玉、玱玥虎视眈眈,为求结盟,两国意欲和亲。萧叔叔出使玱玥,本应求娶一位公主,却偏偏对云姑姑一见倾心。最终,父皇册封云姑姑为拂衣公主,成就了这段传奇佳话。 “阿烬?”见他又在走神,萧澄碧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专心些,回头宴上答不出,可真要出丑了。” 南宸烬甩甩头,敛起纷乱的思绪,心虚一笑:“那你再为我讲一遍罢,我发誓,这次肯定认真听。” 萧澄碧无奈,再次执起书卷。 此去经年,每逢蝉鸣乍起的午后,他总会有片刻恍惚。 记忆里的少年侧影清隽,耐心将读时,声音若谆谆细流,总有股奇特的魔力。说来也怪,先前只觉墨字如蚁,烦闷如麻。经他一讲,竟蓦然意趣横生。夏风拂过书页,蝉鸣亦不再恼人。 然而命运总会在不经意间露出獠牙。 他终究没能等到他的生辰宴。 生辰前夜,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传入玱玥——衡玉圣君,驾崩了。 太子萧澈当夜便带着家眷与使团,昼夜疾驰,北归奔丧。 南宸烬翌日醒来,只看见枕边放着一个精致的檀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只紫玉环佩,下面压着一张字条: 「赠阿烬。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愿你早日觅得良人,长伴一生,如此即便我不在身旁,你亦不会孤单。」 他紧握着那微凉的玉佩,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什么良人……笨蛋!为什么?他甚至……没能好好地道一声别。 那场生辰宴办的极尽奢华,流光溢彩,奇珍罗列。可他只觉得,掌心那一小块微凉,是这片喧嚣中唯一真实的温度。宴上,父皇果然为他加冠。皇兄们忿忿不平,考校学问时变本加厉地刁难。但他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对答如流,引得满座侧目。 可惜他最想与之分享喜悦的那个人,却不在身旁。 歌舞升平之际,一名风尘仆仆的边军斥候,踉跄闯入殿中。万籁俱寂后,他听到一个仿若来自地狱的声音: “禀陛下!衡玉太子殿下与太子妃……于边境的蓬莱山附近遭遇刺杀,双双殒命!世子……凶多吉少!” “嗡——” 南宸烬只觉周遭所有声响瞬间抽离,世界化作一片死寂的纯白。他眼睁睁看着父皇惊怒起身,看着母后掩唇失声,看着皇兄们神色骤变,却听不见一丝声音。 掌心那块一直给予他慰藉的微凉,突然寒意彻骨,直刺心脏。他眼底最后的光,在这极致的死寂里,彻底熄灭了。 最初几年,玱玥与衡玉皆派出无数精锐,誓要寻得世子下落。可渐渐地,搜寻的人数从数万减至数千,再到寥寥百人……那不断锐减的数字,像一把把凌迟的屠刀,狠狠斩灭了他所有希望。 终于,所有人都告诉他,萧澄碧……死了。 那个温润如玉,照亮他整个喧闹年少的身影,彻底消失了。 自此,万里江山如画,却再也绘不出那个他。 第2章 重逢 浮云十载,沧海若梦。 “……阿烬,救我!” 这声呼救飘渺虚无,却能在无数个日夜让南宸烬悚然惊醒。 他伏在案桌上,冷汗涔涔。抵额的手此刻僵在半空,徒然握紧后,却什么也没抓住。 都说人要学会向前看。可那人一日不确定生死,他便心甘情愿困在过去。 “王爷,属下有事禀报。”营帐外传来杜仲的声音。 南宸烬整顿好思绪,恢复如常:“进来吧。” 杜仲躬身入内,将舆图双手呈上:“殿下,这是蓬莱的勘测图,星月谷是否真有人居住,还需明夜一探究竟。” “很好,”南宸烬将地图摊在案上,“明夜我随你们同去。” 杜仲闻言,当即跪地劝谏:“殿下三思,蓬莱不受三国管辖,鱼龙混杂,我岂能让您犯险?” 杜仲的担忧不无道理,半月前,他们收到探子的消息,说蛊医苏砚卿现身蓬莱,隐居在星月谷。可蛊医销声匿迹十几年,如今却在这个节骨眼得到行踪消息,怎能不防有诈? 南宸烬扶起杜仲,拍着他的臂甲道:“你随我来西南几年了?” 杜仲一顿:“……三年。”时间过得真快,烬王自请戍边,今年是最后一年。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你速去准备,至于舅舅那边按我说的做,莫要走漏风声。” “可殿下……” 南宸烬转身,留给他一道不容置疑的背影:“当年澄碧在蓬莱下落不明,这是最后一处未搜之地。母后沉疴多年也唯有苏砚卿能医。所以不管消息是真是假,我都必须要去!” “是,属下遵命。” * 夜色如墨,崎岖山路上,三骑夺命狂奔。 “驾!” 马蹄踏碎枯叶,飞溅的泥浆裹着浓重的血气。数道黑影在林间疾掠穿梭,杀意冰冷,几乎刺穿夜空。 南宸烬牙关紧咬,死死伏在马背上,每一次颠簸都牵扯到小腹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他们刚入蓬莱便遭遇伏击,沿途暗卫已尽数折损,只剩石楠与杜仲护在身侧。 “嗖——!” 破空声至,数支弩箭疾射而来,直取南宸烬后心! “王爷小心!” 杜仲暴喝一声,猛地自马背跃起,剑光疾闪,精准的将暗箭尽数削断。黑影趁机近身,刀锋直劈而下。他挥剑格挡,随即反手狠狠劈出一掌,将对方震退数步。他喉间一甜,强压下翻涌气血,嘶声道:“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拖住即可,不必死斗!” 说罢,南宸烬忍着剧痛加快策马。石楠立即奔在前方,为他开路。二人奔出数里后,忽见前方岔路边有一幽深山谷。 南宸烬此刻失血过多,面色惨白如纸。他强提着一口气,当机立断:“石楠,他们的目标是我。我引开他们,你寻机突围,回大营求援!” “王爷不可,您的伤……” “这是军令!”南宸烬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猛地调转马头,冲向雾气弥漫的山谷。石楠望着他决绝的背影,只能咬牙勒紧缰绳,朝另一条路奔去。 黑影瞬间追至岔路。 “大人,他进谷了,还追吗?” 为首的黑衣人目光阴鸷地扫过山谷,冷笑一声:“主子要的‘饵’已成,不过,为免夜长梦多……你派个人进去,总绝后患!” “是!” * 夜间山谷瘴气极重,伸手难辨五指,南宸烬只能弃马,踉跄前行。他抬腕用衣袖捂住口鼻,腹部的伤口正不断渗血,体力飞速流失。 他走了许久,到一处沼泽边时,身后刀风骤起!他赶忙侧头,惊险避开。那人挥刀再劈,南宸烬只能伸手格挡,手臂被狠狠划了一刀。刺痛之下,那人抬脚将他踢翻在地。南宸烬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但他强迫自己凝神,待黑影再次近身,他翻起手腕,扣动机关,手中袖箭瞬时飞出,精准射在那人脑门。 黑影倒地的同时,南宸烬“噗”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他的意识更加涣散,脑中走马观花,一个模糊身影再次朝他伸手,他想起昨日的梦,想起那声“阿烬,救我。”南宸烬无意识的伸出手,悬在半空。 “咦?” 一个背着药篓的青白身影,好奇走近。迷雾沼泽遍布瘴气,吸入过多会致幻死亡。这人虽不知吸入多少,重伤之下竟还留有一丝清醒,着实让人称奇。 南宸烬此刻满脸是血,身上的伤口也开始发黑,但他完全感觉不到痛,只是伸着手,意识坠入黑暗后,那只手终于无力的垂下。 那青白身影端详着南宸烬,在他垂手的瞬间,竟鬼使神差的接住了那手。触手冰寒,他呼吸一滞,对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感到诧异。 他不是多管闲事之人,可这昏迷之人竟莫名牵扯他的思绪。良久,他认命般的从怀里掏出药丸,卡住南宸烬的嘴唇扔了进去。他捏住那人下巴,用力一抬,药丸顺利入喉。他迅速站起,头也不回的离开。 听天由命吧! * 晨光熹微,暖阳慢慢驱散寒雾。溪流潺潺间,几座竹屋静浮现在薄霭之下,恍若仙境桃源。 竹檐下,一袭青白素衫的云昙,正神情专注地分拣着筐中药草。金色朝晖漫过温润侧脸,衬得他轮廓如画,清寂出尘。 “师兄!师兄!” 星虎足尖轻点,几个起落后,翩然着地,扯住云昙的衣袖便往外跑,“快!随我去救个人!” 云昙眉峰微蹙,不动声色地挣开:“何处?” “就、就山谷那边……”星虎眼神闪烁。 “迷雾沼泽?”云昙声音沉静,“那里瘴气毒重,你还是少去那边。” “我可没说在迷雾沼泽,师兄怎知?难道你,你知道那人?” “嗯。”云昙垂下眼帘,继续整理药材,语气平淡无波,“昨夜采药归来,正好撞见。” 星虎瞪大了眼:“那你为何不救?” 云昙蹙眉:“教过你多少次,闲事莫管,不是什么人都能救的。” “可他看着不像坏人。而且,”星虎双手合十,涎着脸央求,“好师兄,就当卖我个面子,救救他嘛!” 云昙闻言,眉头蹙得更紧:“你可是又手痒了?偷了什么?这双手你若不想要,我便替你废了!” “别别别!”星虎慌忙抬手,摆出四指发誓,“绝不会有下次了。” 云昙瞪向他,星虎讪讪,有些不舍地从怀里掏出一枚紫玉佩,小声嘟囔,“就……就拿了这个。这可是个好东西。” 云昙目光不在意的扫去,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星虎将玉佩凑到云昙鼻间,“你闻闻,这玉泡过紫色迷迭香,可助人保持清醒。” 听到紫色迷迭香,云昙的记忆瞬间清明。他一把夺过玉佩,拇指轻轻摩挲,果然在一处角落摸到刻字,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的“七”字。 他抿嘴,不太高兴的问:“母亲,我送这个,阿烬会喜欢吗?” 母亲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冠礼赠玉,再合适不过。况且这玉佩长期浸泡迷迭香,有凝神静气的功效。阿烬排行第七,你不如刻个七字。” 他心不在焉的刻着字:“可……我也想一直陪着阿烬……” 母亲摸着他的头,笑道:“傻孩子,你们终归……是要各自成家的。” 尘封的记忆夹藏着剧烈的痛楚,轰然决堤。那个深埋心底的名字,忽然化作最锋利的刃,狠狠剜向云昙心口。 是他!怎会是他? 云昙五指收拢,玉佩触感温润却硌得他掌心生疼。他猛地冲回屋内,抓起药箱,朝着迷雾沼泽跃身而去! 该死!昨晚他明明觉得那张脸熟悉,却没有救他!他只喂了一粒解瘴丹,放在那里自生自灭,云昙悔恨得想掐死自己! 京城距此千里之遥,他为何会来这里?还伤得那么重!原因云昙不敢想,却忍不住想。 “哎!师兄你等等我呀!”星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赶忙追了上去。 * 南宸烬倒在沼泽边缘,嘴唇青白,呼吸微弱。胸前背后的刀伤深可见骨,背后那一处更是皮肉外翻,颜色乌黑,显然淬有剧毒。 云昙扑跪在地,指尖颤抖地探向他颈侧脉搏,感受到那几乎消失的跳动,心疼如绞。他迅速取出银针,封住南宸烬心脉周遭几处大穴,强行延缓毒性蔓延。随即又倒出三颗朱红色的化毒丹,见南宸烬牙关紧闭无法吞咽,他毫不犹豫地含了一口清水,俯下身,以唇抵唇,强行将药丸渡了过去,以内息缓缓推送入喉。 一旁的星虎目瞪口呆。他跟了师兄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他对任何人露出这般……近乎崩溃的紧张与失态。 云昙试图将人扶起,星虎想要帮忙,却被他轻轻推开。 “我来,你拿好药箱。” 星虎张大了嘴巴,而后又呆愣的闭上。云昙素有洁癖,平日连药渣沾衣都要立刻更换。此刻却浑不在意那淋漓的血污与泥泞,动作轻柔的将人打横抱起,仿佛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衣风掠过,星虎只听见一声急切的催促: “还愣着做什么!快回去准备药浴,要快!” 星虎仿佛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讷讷地应了声:“……哦。” *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云昙几乎不眠不休。 他将南宸烬轻轻放入浓黑的药汤中,以内力辅助药力化开毒素,密切观察着他的反应。待到时辰足够,又将人抱出,小心擦净身体。处理伤口时,动作轻柔小心谨慎。清洗、上药、包扎,每一个步骤都极致专注,沉默得令人心慌。 全部处理妥当,他又拧了温帕子,细细拭去南宸烬额角不断渗出的冰冷虚汗。他就这样坐在榻边,凝视着那张苍白却英挺的脸,许久许久。末了,才从怀里掏出紫玉佩,置在床边的桌上。 星虎抱着手臂靠在门边,眉头拧成了疙瘩: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师兄这样子,分明是认识这人!可师兄除了三年前那次……难道……? “照顾好他。”云昙起身,仔细掖好被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星虎从纷乱的思绪中回神,拍着胸脯道:“师兄放心,交给我就好!” * 南宸烬是在一阵剧烈的灼痛中醒来的。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陈设简朴的竹屋里,周身伤口已被包扎好,空气中弥漫着清苦的药草香。 也许是错觉,他总觉得这药香里,有着一缕极淡的清冽气息。既像雪后初霁的松林,也像月下幽谷的晨露。隐隐约约,总是勾动他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角落。 “你醒啦?” 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凑了过来,圆溜溜的眼睛正好奇打量着他。 南宸烬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少年机灵地跑去倒了水,小心地扶起他喝下。 清水滑过咽喉,带来一丝清明。南宸烬习惯性地抬手摸向脖颈——触手空荡!他脸色骤变,立刻慌乱地在身上摸索。 “你是在找这个吗?”星虎走到桌边,拿起了那枚紫玉佩。 南宸烬一把夺过,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这才松了口气:“多谢。” 星虎瞧他这般在意,想起师兄之前的异常,忍不住试探道:“这玉佩……对你很重要?” 南宸烬不答,反而警惕的问:“是你救了我?” 星虎摇摇头:“是我师兄救的你。” 能将他的伤势处理的这般好,他师兄应该会医术。这少年看着十三四岁,那他师兄? 南宸烬眼底骤然迸发出一簇火光,声音因期待而有些沙哑,“你师兄叫什么名字?他多大年岁?何时来的山谷?你们——” “停。”星虎眼珠滴溜溜一转,抬手打断他,“你先回答你是谁?为何会来此地?还有为何如此关心我师兄?如何?” 此言一出,空气突然变得沉默。南宸烬在思索如何回答,星虎则是在八卦,此人是否与师兄相识?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间谁也没开口。 良久后,还是有八卦心的人先忍不住,星虎掏出把匕首,慢悠悠的抵在南宸烬喉边,吓唬道:“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但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而且不能骗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南宸烬望着匕首,眼神丝毫未退缩,目光灼灼:“在下来此地是为寻一个失踪的朋友,你师兄可姓萧?” 星虎摇头,瞧见了对方眼中盛满的失落。不像装的,莫非不认识?他撤回匕首,食指勾住刀柄,在手中旋转把玩,状似无意道:“我师兄姓云,云昙。” 姓云?莫非……南宸烬心脏不受控制地一缩,声音紧绷道:“哪个‘云’?哪个‘昙’?” 星虎嘴巴一撇,顿时不高兴起来:“你这人真奇怪!云就是云,昙就是昙呗!我怎么知道是哪个字!” “你既是他师弟,怎会不知他名讳写法?” 星虎脸色瞬间涨红,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梗着脖子强声道:“……我就是不知道!要你管!” 南宸烬狐疑,还想再问,门口却响起一道轻飘飘的憋笑,来人调侃道: “他不识字。” 云昙端着药碗步入室内,面上努力维持着从容。可当榻上那人闻声转头,深邃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他身上时,他的呼吸还是几不可察地乱了一瞬。 南宸烬瘦了,也憔悴了,可那双眼睛,还是像当年一样,看人时带着一股执拗的专注,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他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调动起脸部所有能控制的肌肉,维系着一个陌生医师该有的、温和而疏离的微笑。他用尽全身力气,压制住胸腔里翻涌的酸涩与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热意。 逆着光,南宸烬看不清来人的五官,只觉那身影清瘦颀长,轮廓在光影中勾勒出让他心口发紧的熟悉感。他的心跳紧跟着那人步伐,每靠近一分,便快一分。待那人完全走入室内,光线明晰,一张完全陌生、却清雅俊秀的脸映入眼帘。 不是他。 巨大的失落如同冰水,从头顶浇灌而下,瞬间便凉透四肢百骸。南宸烬眸色灰暗,但依然不死心:“你姓云?” 云昙微微颔首,将药碗放在榻边矮几上,唇边噙着浅淡而礼貌的笑意:“云朵的云,昙花的昙。” 他说话间,自然地微微倾身,声音轻柔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探究:“公子为何对在下名讳,如此关心?” 那双含笑的眼近在咫尺,眸中流淌着的,却是南宸烬全然陌生的温和与平静,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秋水,不起丝毫波澜。 南宸烬望着这双眼,这张脸。 平静无波,毫无关联。可他心里毫无缘由的激起一股汹涌澎湃的熟悉感。如同沉寂了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后,瞬间便将他吞没。 第3章 试探(一) 竹舍内,空气仿佛凝固,沉滞得令人心慌。 南宸烬与云昙相对而立。一个是在陌生的脸上拼命搜寻熟悉的痕迹,一个是在熟悉的眉眼间寻这十年生疏之意。微妙的气流在两人之间无声涌动,拉扯着过往与现在。 云昙率先垂下眼,执起瓷勺,轻轻搅动碗中药汁,递将过去,声音温和:“药温正好,公子可先用药。” “啪!”药汁溅出几滴。南宸烬猛地扣住了云昙递药的手腕,力道极大:“你究竟是谁?” 云昙腕上吃痛,急道:“伤口!你现在还不宜用力!” “回答我!”南宸烬不依不饶,眼中是执拗到近乎凶狠的光。 云昙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反而轻声反问:“我应该是谁呢?” 这一问,如针般刺破了南宸烬强撑的气焰。他骤然语塞。那个在心底盘旋了十年的名字,此刻重若千钧,他竟不敢吐出分毫。他怕。怕一旦问出口,连这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念想,也会被彻底击碎。 云昙趁他失神,一根根掰开他紧握的手指,语气放缓,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安抚:“公子,药若再凉,药性便不好了。”他将碗又递近几分,“你先喝了它。有什么话,稍后可慢慢问。” 一旁的星虎看得咋舌,师兄何曾对人这般耐心过。 那沉静的嗓音,带着一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魔力。南宸烬对着云昙这张全然陌生的脸,胸腔里翻涌的惊疑竟真被强行压下。他沉默地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见他喝完,云昙自然地接过空碗,对星虎道:“你去把昨日采的决明子摊开晒晒。” 星虎乖巧应声,溜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两人,南宸烬又开始审视云昙,气氛瞬间又紧绷起来。 “我如此重的伤都可医好,不知云医师,医术师承何人?” “公子可听过鬼蛊医仙?” “你师父是苏砚卿?那这里便是星月谷?不,不可能……”他握住云昙的肩膀,急切的确认:“这附近可还有其他有人居住的山谷?” “我们与师父在此地隐居多年,蓬莱毒瘴遍地,这附近可让人居住的山谷,只有此地。” “不会的,肯定还有其他的山谷,不然他在哪?” “他?可是公子想找的那位姓萧的朋友?”云昙心下哀伤,面上却是一副谈论陌生人的姿态,“若我没记错,萧乃衡玉国姓,公子要寻的可是十年前衡玉那位失踪的世子?” “你知道他?” “那场刺杀震惊天下,蓬莱恐怕无人不知。” 南宸烬不死心试探道:“那你可知他的母亲——云瑶。”他看着云昙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很巧吧,她也是一名医师,而你也姓云。” 提及他母亲,云昙微不可察的顿了一下,“天下同姓者众多,这确实是巧合。”云昙神色淡然,“不过家师与这云瑶医师确实有些渊源。” “什么渊源?” “此乃家师私事,我不便多问。”云昙轻叹一声,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慨,“只是听家师偶尔提及过拂衣公主的名讳。”他恍然般抬眼看向南宸烬,指向自己,“你莫非以为……我是那失踪的世子?” “你不是吗?”南宸烬眼神锐利。 “当然不是。”云昙笑意吟吟,仿佛听到好玩的玩笑。 他神情坦然,不见半分作伪。南宸烬几乎要被这完美的应对说服,可灵魂深处叫嚣的熟悉感,却如藤蔓般越缠越紧。他避开那个问题,追问:“不知蛊医前辈,如今何在?” “家师云游,归期不定。” 闻言,南宸烬眉头紧锁,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玉佩,像是思索着什么。 云昙目光微动,落在他紧握的玉佩上,状似无意的提醒道:“此玉用紫色迷迭香药粉反复浸泡过,长期佩戴能助人凝神静气。那夜你中了噬心散,又吸入大量毒瘴却能保持清醒,多半是倚仗了它。” 南宸烬并不知紫玉有这功效,颇感意外:“你似乎比我这主人,更了解它。” 云昙垂下眼睑,整理了一下并无需整理的袖口:“医者本能,对药材气息敏感些罢了。这玉佩,对你很重要?” 南宸烬未答,只是轻轻地将唇印在玉佩上,而后郑重其事的挂回颈间。 云昙袖中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他倏然转身,快步走到桌边,斟了杯早已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仿佛要浇灭喉间陡然升起的灼烧感。 放下茶盏,他背对着南宸烬,声音已恢复平静:“说了这许久,还未请教公子名姓。观你伤势,伤你之人出手狠辣,所淬之毒更是阴狠。公子究竟是何人?为何会惹上这等祸事?” “一个隐居深谷的医师,不该过问这么多。” 云昙一怔,眼底掠过一丝涩然,语气带着无奈的自嘲:“是在下唐突了。但我好歹救你一命,公子何必如此戒备?” “在下南瑾。”他略作停顿,又抱拳道:“多谢阁下救命之恩。” “就……这么谢?” “那你想如何谢?”他眉峰微蹙,带着疏离。 云昙心中暗叹,当年那个会紧紧抱着他诉说思念的少年,终究被岁月磨成了如今这副冷硬的模样。他压下心头的落寞,平静道:“罢了。南公子伤势未愈,还需静养。我不叨扰了,明日再来换药。” 南宸烬伸手虚拦:“我的伤,还需几日可愈?” “至少七日。” “三日!”他语气急切,带着不容商榷的固执。 云昙被他这不要命的架势气笑了:“南公子,这非市集买菜,岂容讨价还价!强行催愈,经脉受损,后果不堪设想!” “家母病重垂危,我耽搁不起!”南宸烬拳心紧握,目光执拗。 云昙闻言,心头一软,语气缓和下来:“你是为此事来的星月谷?……此地身处三国交界,追杀你的人,怕是不好查。你现在出谷,十分危险。”他沉吟片刻,似下定决心:“我虽不及家师,但对自身医术尚有几分信心。你若是信得过,可将令堂病症告知,我或可一试。” “家母病症复杂,非言语能尽述,必须当面看诊。”他目光如炬,紧紧锁住云昙,“你若随我前去,最终若医不好……极可能会被我父亲视为庸医,人头落地!”他一字一句,紧盯着对方:“如此,你还愿一试?” 云昙被他这番话惊得怔住,随即无奈苦笑:“南公子,你们家……都是这般请大夫的?!” “所以我才说要三日!”南宸烬语气决绝。 云昙静默片刻,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归于平静:“但我既然开了口,就不会反悔。” 南宸烬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我说,我愿意随你前往,一试。”他语气平和却坚定,“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万一……我真的未能治好令堂,因此丧命,”他望向窗外,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请将我的尸身带回此处,葬于山谷溪畔。让我……魂归自然。” 南宸烬喉结滚动,声音发涩:“我们萍水相逢,你救我已是大恩!为何还愿冒此奇险?” “医者父母心,救死扶伤是本分。”云昙避开他灼热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至于那个条件……不过是漂泊之人,为自己预先选一个归宿罢了。”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一时竟都无言。 “好!我信你!”南宸烬重重吐出一口气,郑重承诺,“若你真能治好家母,我南瑾,必倾尽所有,重谢于你!” 五日后。 在云昙悉心调理下,南宸烬伤势渐愈。这日云昙外出采药,留星虎在谷中照看。几日相处,星虎倒与南宸烬颇为投缘。 “南瑾,这两个字念什么?杜……中?”星虎捧着一卷医书,磕磕绊绊地认字。 “念‘杜仲’。”南宸烬耐心纠正。 “那这个呢?石……木?” “石楠。” “哦哦哦……那这个呢?石……角?” “石斛。” “哦,这也太难了。”星虎挠头。 “那今天先学这些,你也可以模仿着写,方便记忆。”南宸烬合上医书,又问道,“你这书从何处拿的?” “师兄的药房!他那儿书多,我带你去!正好练字!”星虎引他绕过竹屋,走向一处依山而凿的石洞。 洞内陈设简朴,天光自顶隙泻落,映亮靠壁而立的书架。架上医书码放齐整,旁设一张简朴书案。南宸烬目光扫过,落在案上一纸药方上——字迹清秀舒展,与云昙气质相合,却与记忆中的笔迹殊无相似之处。 连日来,云昙总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可每每试探,对方总应对得天衣无缝。然而越是无懈可击,他心底疑云愈浓。譬如云昙斟茶时,总会习惯性地将第一杯静置片刻,待微凉后才入口——这分明是某人幼时怕烫,沿袭至今的习惯! 他需要证据,一个能撕裂所有伪装的、铁一般的证据。 他指尖划过书脊,最终在一个隐蔽角落,翻到一册书卷。抽出一看,封皮上《人皮术》三字,赫然入目! 南宸烬呼吸一滞,迅速翻动书页。除了原本记述,页边还有清秀批注,详尽罗列了如何借药材微妙改变肤质肌理,乃至以银针辅佐,细微调整面部轮廓……这已远超寻常伪装,是一种近乎脱胎换骨的诡谲医术! 所有不合常理的熟悉,所有天衣无缝的陌生,所有滴水不漏的应对,此刻尽数指向一个匪夷所思、却又唯一合理的解释! 他“啪”地一声合上书册,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泛白,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冲向了头顶。脑海中画面飞掠:云昙为他换药时,总是侧身避过直射的日光;偶尔靠近,能嗅到对方身上除药香外,那缕极淡的脂膏气息;那双看似澄澈的眼底,深埋着他看不透的、蚀骨的熟悉! 洞外脚步声渐近。南宸烬心头一紧,鬼使神差般将书册塞入怀中。几乎同时,云昙踏入洞内,见星虎伏案练字,南宸烬则略显僵硬地立于书架旁。 他眸色微沉,看向星虎,语气少见地严厉:“我告诉过你,进我药房,需先经我同意!” 星虎吓得一颤,瞅了瞅南宸烬,支吾道:“我……我只是想练字,便顺道带他进来了。” 云昙转而看向南宸烬,目光带着审视:“是吗?” “确是练字。”南宸烬稳住心神,反问,“你为何如此紧张?” “我非紧张,是怕你们误触药草,这里的许多药草都有剧毒。” “怎会?我——”星虎刚想反驳,被云昙一记眼刀狠狠盯止,他赶忙闭上嘴。 “既如此,我们出去便是。”南宸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星虎忙不迭跟上。 “这般听话?”云昙望着二人背影,疑窦丛生。他快步走至书案前,目光锐利地扫视一周,未见明显缺失。可南宸烬方才那瞬的僵硬绝非错觉。他心下沉吟:只能晚些再细问星虎了。 回到暂居的竹屋,南宸烬心潮再难平复。他取出怀中书册,指尖抚过页边清秀字迹,疑窦丛生。若云昙真是凭借此术改头换面,那面具下的他,究竟是谁?会不会就是…… 可若真是他,为何不愿相认? 为何要瞒他? 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4章 试探(二) 是夜,月华如水,清冷的光辉透过竹窗的缝隙,在室内洒下一地斑驳。 南宸烬屏息凝神,悄无声息地来到云昙房外。侧耳细听,屋内的呼吸平稳悠长,显然主人已进入梦乡。他极轻地推开竹门,借着朦胧月色,看向榻上那安然侧卧的身影。 云昙的面容在月下显得格外宁静,那张脸平凡无奇,但距离越近,那股混合着药草与特制凝膏的淡香便越发清晰可辨。南宸烬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微微发颤的右手,朝着云昙耳后与发际相接的细微之处,缓缓摸去。 骤然间!那本该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清亮锐利的眼神里,不见半分初醒的迷蒙,只有冰冷的了然和直透人心的质问。 “南公子深夜不请自来,想做什么?”他语速平缓,声音却清冷。 南宸烬的手僵在半空,不仅没有被当场抓包的窘迫,反而带着一丝难言的兴奋。他定定心神,索性不再掩饰,目光灼灼地逼视云昙:“我……只想求一个答案。” “答案?”云昙缓缓坐起身,素色寝衣随着动作发出细微的摩挲声。他没有呼喊,也没有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南宸烬,那种超乎寻常的镇定,反而更让人心头发紧,“关于我这张脸的答案吗?” 他竟直接地挑明了!南宸烬有些讶异,负在身后的手悄然握紧,“你早知我怀疑你?” “你这几日频频试探,我想装作不知,也很难吧。”云昙微微偏头,半张脸隐藏在月光里,叹息道:“我只是没料到,你会选这么……直截了当的方式。” “若有冒犯,实非得已。”南宸烬踏前一步,与他对视道:“那你到底是谁?” “你看了那本书?”云昙不答反问,眼神锐利。 南宸烬从怀中拿出那本书,声音低沉而紧迫:“看了,所以更加确定你易了容!” “我确实易了容。”云昙垂下眼睫,语气满是疏离,“但那又怎样呢?与你无关吧!” “既然无关,你为何救我?” “想救便救了。” “那你又为何要易容隐居在这里?” “自然是为了躲避仇家!” “什么仇家?”南宸烬纠缠不休。 “南公子不觉得自己问的太多了吗?” “好,我不问。”他双手猛地擒住云昙肩膀,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这层伪装,直抵灵魂深处,“我只问你,你是不是他?回答我,萧、澄、碧!” 云昙心中骇然,“萧澄碧”三个字让他悲怆不已。他闭了闭眼,长久的伪装让他疲惫不堪,在那一瞬间,他几乎要放弃所有抵抗。 然而,就在他双唇微启之际,屋外突然传来星虎的低喝:“站住!”紧接着是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两人同时一惊,瞬间从紧张的对峙中抽离。云昙反应极快,一把将南宸烬拉到门边阴影处,几枚银针已悄无声息地扣在指间。 竹门被猛地踹开,一道黑影疾冲而入。云昙手腕一抖,银针破空而去。来人挥剑格挡,“叮当”几声将银针尽数击落。趁此间隙,云昙拉住南宸烬就要往外冲! “王爷!”杜仲看清南宸烬的脸,惊喜交加,立刻收剑单膝跪地,“属下来迟,罪该万死!” 石楠见状也急忙行礼。 “起来。”南宸烬见是他们,心头一松。 这时,一个少年身影急匆匆冲进来,见到南宸烬完好无损,长舒一口气:“太好了小叔叔!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没事!” “瑾儿?”南宸烬又惊又怒,“你太胡闹了!” “我担心你啊!探子说你失踪了,我能不急吗?而且我来是想告诉你——” “出去。”南宸烬急切地打断他。方才就差一点,他就要问出答案了。他的目光紧紧锁回云昙身上,不耐地对众人下令:“全部出去。” “是。”杜仲和石楠躬身领命。 南宸瑾却站着不动,视线在云昙和南宸烬之间流转,满脸好奇:“小叔叔,这位是……” “出去。”南宸烬语气加重。 “我……”他还想赖着。 杜仲和石楠只得返回来,一左一右架着他就往外拖。这小郡王平时机灵,今日怎就看不出来王爷已在盛怒边缘? “好好好,别拖我,我出去便是。”南宸瑾一步三回头地磨蹭出去,还“贴心”带上了竹门。 门刚合拢,他立刻贼兮兮地将耳朵贴了上去。石楠和杜仲刚要劝阻,南宸瑾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用眼神示意他们退远。他素来得宠,两人无奈,只得退开几步。 屋内,南宸烬深吸一口气,正要继续逼问,云昙却抢先一步退开。 他躬身行礼,语气疏离而恭敬:“草民云昙,参见王爷。” “你……”南宸烬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礼节堵得一滞。 “王爷真的认错人了。”云昙抬起眼,目光坦然而坚定:“我不是您口中的萧澄碧!” “好!你说你不是!”南宸烬步步紧逼,几乎与他鼻息相闻,目光如刀地盯着他的双眼,“那你可敢让我看你的真容!” 他不依不挠,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云昙实在难以招架,正在想如何应对之时,贴在门外的南宸瑾却猛地闯入,抛出一个惊天消息: “我正要说这事!小叔叔,萧澄碧回来了!” “你说什么?”南宸烬如遭重击。 “千真万确!十日后,衡玉圣君将于宫中设宴,昭告天下!皇祖父收到了请柬,我本想飞书给你,探子却说你失踪了,这才偷跑出来找你!”他忙从怀中取出一份请柬递上。 南宸烬接过,指尖微颤地翻开。致玱玥陛下尊鉴:山河遥望,睦谊长存。谨奉告天下:我朝昔年失散之世子萧澄碧,历尽波折,今已寻回,重归宗庙。此实乃上天垂怜,亦为我朝近年来第一大庆。为感念天恩,特设“归澄嘉宴”,昭告天下。素知陛下与吾邦交深厚,特备薄酌,诚邀陛下遣使莅临,共襄盛举。 看完,南宸烬呼吸一滞,难以置信地看向云昙,目光里充满了被彻底颠覆的震惊与深入骨髓的茫然。 若萧澄碧已然寻回,那眼前这个让他拥有如此强烈熟悉感的人……又是谁? 云昙趁着南宸烬心神剧震的间隙,自然地后退一步。他抬手整理了一下被弄皱的衣襟,借此平复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惊悸。他再次开口,声音更显低沉:“王爷,现在可信了?”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南宸烬困惑的视线,坦荡得仿佛方才的激烈从未发生。 “在下隐藏面容隐居山野,确为躲避仇家,与王爷所寻之人毫无瓜葛。此前种种,皆是误会。”他语气平稳,听不出任何异样,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坦然。 “真的只是误会?”南宸烬追问。 云昙却不答,只微微躬身:“王爷伤势已愈,回去服下此药调理几日便可。”他取出一瓶药丸,“这是千机丹,一日一粒,连服七日。” 这是在下逐客令。 南宸烬不接,反而抓住他的手腕:“你同我一起走。” “……” 真是难缠。云昙无奈,耐着性子抽回手:“我不能离开星月谷,况且还有星虎。” “那就一起走。” 云昙微愠:“王爷究竟想怎样?” “你不是答应医治我母亲?莫非要反悔?” 云昙气极反笑:“我答应了,但不是现在。”他又取出一瓶药丸,“这是护心丹,可保令堂三年无虞,届时我自会前去。”他将两瓶药塞进南宸烬手中,“若今夜事了,各位请便。” 南宸烬未动。内心有个声音在嘶吼:不能走!一旦离开,一切都会回到原点。他回想云昙每一个细微的反应,回想谷中相处的点滴,终究更愿相信自己的直觉。 云昙的应对无懈可击,堪称完美。可越完美,越像精心排练。那瞬间的愕然,那及时的退避,那恰到好处的恭谨……一切都符合一个被冤枉后得以澄清的“陌生人”该有的反应。 屋内陷入死寂。 “小叔叔,我们……” “既然你不愿,”南宸烬开口,带了一丝冰冷:“那就不能怪我了。”他目光一厉,“杜仲,石楠,‘请’云医师上路。”他重重咬了那个“请”字。 “王爷,你莫要太过分了!” 云昙双手紧握,朝窗外喝道:“星虎,动手!” “好的师兄!”屋外的星虎双手猛地一扬,一股带着刺鼻甜腥味的浓烟骤然炸开,迅速扩散弥漫。 “闭气!散开!”杜仲反应已是极快,厉喝的同时已屏住呼吸并向侧方疾退。然而他身形刚动,便觉一股异样的酸软感自四肢百骸疯狂窜起,内力竟如雪崩般溃散。“这烟……有古怪!”他只来得及说出这几个字,便单膝重重跪倒在地,长剑“当啷”脱手。 几乎同时,石楠与南宸瑾也扶着桌角软倒,连惊呼都未能发出。紧接着屋外护卫接二连三倒地,横七竖八躺了一片。 南宸烬因颈间挂着的紫玉佩之效,尚存一丝清明。他挣扎着向云昙伸手,想向前迈一步,但身体绵软,终究失控地向前倒去。 云昙一个箭步迎上,用自己的双臂和肩膀稳稳接住了那个要倒下的身影。 “别走……”南宸烬唇间逸出几不可闻的呢喃,最终彻底坠入黑暗。最后刻入感知的,是云昙扶住他时那无法抑制的微颤,以及对方身上那缕清冽又熟悉的药草香。 万籁俱寂中,云昙低头看着怀中人失去血色的脸,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来不及掩饰的、近乎破碎的心疼。 “下次不许用这么大剂量,”他轻声呵斥,“醒来会头痛欲裂。” 星虎委屈地撇嘴——剂量小了,能放倒这么多人吗?况且不是你让我动手的吗? “师兄,我之前就想问了,你和南瑾是不是早就认识啊!” “他不叫南瑾。” “那他叫什么?” “不该问的别问。” “哎~师父走前虽让我听你的,但你再这样对我,我可真要生气了。” “……” 星月谷外,一紫一青两道身影缓缓消失在浓雾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