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渡》 第1章 取血 万药斋最深处的石室,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座精心打造的坟墓。空气里沉淀着经年累月的苦药气,那味道浓烈到几乎有了实体,像一层看不见的油墨,涂抹在每一寸冰冷的岩壁上,连石头仿佛都从内里透出挣扎的涩意。在这厚重的底色之上,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彻底掩盖的血腥味,很淡,丝丝缕缕,被更强势的草药气息镇压着,却又无比顽固,如同水底的暗草,总在不经意间缠绕上来,提醒着此地曾发生和正在发生的生命流逝。 而今日,这复杂的气味谱系里,掺入了一缕新的、尖锐的金属腥气。来源是那盆刚刚被端进来,郑重放置在刑床边矮几上的寒铁器具。 刀、钩、凿、针……形态各异,皆被擦拭得雪亮,在石壁嵌着的几颗夜明珠恒定而幽冷的光辉下,反射着不容置疑、冰冷彻骨的光泽。它们静默着,等待着一次早已注定的献祭。 云辞走进去时,脚步轻得如同踏在云絮之上。他依旧穿着那身五年未变的月白中衣,料子因反复浆洗而显得异常柔软,颜色也旧了,泛着时光流逝后的温顺光泽,松松地挂在他清瘦得有些过分的躯干上,空荡荡,更添几分脆弱。 石室中央,那座通体由极地玄冰深处挖掘出的黑铁铸就的刑床,如同匍匐在阴影里的沉默巨兽,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几步之外,就能感到那股子冷气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 凌无涯站在刑床一侧,背对着门口。那身象征凌天宗主无上权柄的暗红纹黑袍,以玄金丝线绣着繁复的烈焰图腾,宽大的袍袖垂落,衬得他背影如山岳般沉凝不可撼动。然而,若细看,便能发现那山岳的轮廓边缘,似乎也沾染了这石室里挥之不去的药气与某种沉重的倦意,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直。听到身后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他没有立刻回头,仿佛需要时间凝聚某种决心。 云辞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凌无涯紧绷的肩线,最终落在刑床上。 新的皮质束带,乌黑油亮,金属扣环闪烁着寒光。 他走过去,动作自然而熟稔,如同回到自己歇息的卧榻,指尖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姿态,拂过冰凉光滑的床面。 然后,他侧身,安安稳稳地躺了下去。后背贴上玄冰铁的瞬间,那股子能冻结灵魂的寒意便争先恐后地侵蚀而来,他几不可察地轻轻吸了口气,并非畏惧,倒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这熟悉的冰冷,确认这既定的轨迹。 直到此时,凌无涯才缓缓转过身。 五年时光,似乎并未在这位叱咤风云、曾以一己之力令三十七宗胆寒、血染千里的强者脸上留下太多刻痕。 他依旧是深刻的轮廓,紧抿时显得无比薄情寡义的唇,眉宇间积压着常年不化的阴郁与属于上位者的威严。只是那双眼睛,此刻在夜明珠幽光的映照下,里面翻涌的情绪,比这石室复杂压抑的空气更要汹涌千百倍。惊疑,审视,一丝竭力压制却仍旧破土而出的、关乎最终结果的焦躁,还有更深处,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的震动。 他看着云辞自行调整了一个更舒适妥帖的姿势躺好,双手自然地垂放在身侧,那姿态绝非认命般的颓丧,更像是一种……平静的交付。凌无涯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出口,是刻意碾平后仍带着砂砾摩擦般粗粝的质感:“你……可知接下来要做什么?” 云辞抬眼看他,眼神像是终年笼罩在江南三月天空的、总也散不尽的雨雾,温和,却也带着挥之不去的疏离。“知道。”他答,两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石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紧闭的侧门,那后面,是凌无涯独子凌晓的卧房,浓郁到化不开的药味正是从门缝里不断渗出,如同那个孩子微弱生命的喘息。“晓儿今日……气息可还平稳?” 凌无涯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针猝然刺中最脆弱的核心,眼神骤然一厉,锐利如刀锋扫过云辞,但触及对方那双平静得不起丝毫波澜的眼眸时,那瞬间腾起的戾气又诡异地消散下去,只留下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刻入骨髓的冷漠。 “尚有口气。”他语气硬邦邦的,“不劳你费心。待取了此次药引,灵药便可大成,晓儿定能痊愈。” 为了这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他掀起修真界滔天血浪,视三十七宗数万修士性命如草芥,阴谋设计,囚禁眼前这人五年,已经不知对其抽取过多少次精血炼药。然任旁人如何生死哀嚎,在他耳中不及晓儿一声微弱的咳嗽。 那个孩子,唯有那个被先天之疾折磨得形销骨立的孩子,是他唯一的逆鳞,是所有疯狂行径的源头,也是他沉沦无边地狱时,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光。 云辞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多问,重新合上眼,长而密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开始吧。”他的顺从,比任何激烈的反抗更让凌无涯感到窒息。 凌无涯胸口堵着某种无形之物,他从不后悔将云辞诓来此处,然而这一刻,心里还是生出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他猛地抬手,动作带着一股习惯性的、属于征服者的狠戾劲儿,却又在指尖即将触及云辞衣衫之前,硬生生僵在半空。 最终,那带着薄茧的手指落下去,是抓起第一条束带,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勒过云辞清瘦得仿佛一折即断的脚踝。“咔哒”一声清脆而冰冷的响动,金属扣环紧紧咬死。那声音在过分寂静、只有彼此呼吸可闻的石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某种仪式开启的号角。 “为何不逃?”凌无涯嘬着后槽牙问出这个问题,五年间,他已问了无数次,却从未得到过能让他放心的答案。手下动作不停,束带一道道缠绕上云辞的小腿、大腿、腰腹,每一次收紧,皮带陷入柔软的皮肉,都像是在同步捆缚他自己的呼吸与心跳。 “五年!我闭关冲击瓶颈三次,护山大阵亦有十七处因天地灵潮波动而自然显现的薄弱之期。你分明……有过机会。” 他囚禁他,用尽天下至坚之物,布下九重绝灵锁魂大阵,每一次取血前,必亲自耗费心神检查所有禁制,确认万无一失。他给他服下特制的化功散,试图散去他那身惊世骇俗的修为,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心惊胆战,惧怕那潜藏在对方血脉深处的、如同沉睡火山般的力量会突然复苏。 那些他“留”下的破绽,与其说是试探,不如说是他内心深处巨大恐惧的投射——他恐惧云辞真的挣脱,那意味着晓儿生机断绝;但他更恐惧的,是这五年来,云辞那近乎死水的平静之下,是否酝酿着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承受的、更可怕的风暴。 云辞感受着皮带带来的微痛与彻底的禁锢感,目光落在头顶上方幽暗的石室穹顶,那里有湿气经年凝结成的一颗水珠,晶莹剔透,将落未落。 “逃去哪里呢?”他反问,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片空旷的茫然,“外面,和这里,并无不同。” 一样的喧嚣,一样的争斗,一样的……无趣。 后面这更深的厌弃,他没说出口,但凌无涯从他那双空茫得映不出任何倒影的眼眸里,清晰地读懂了。他甚至在那双眸合上的瞬间,捕捉到一丝极淡的、几乎不存在却锐利无比的厌弃,并非针对他凌无涯个人,而是针对这整个熙熙攘攘、却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世间。 凌无涯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像是为了驱散某种侵入骨髓的寒意,他更快地固定好云辞的左臂,力道失了分寸,勒得云辞腕骨微微作响,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凌无涯像是被那眼神,或是那句话语深深刺伤,语气陡然变得尖刻,试图用声音筑起一道堤坝:“休要故作此等姿态!这世间自有其繁华锦绣,众生碌碌亦有生之欢愉,岂是这方寸阴暗囚室可比? 云辞不再看他,只轻轻合上眼,仿佛外界一切已与他无关。 “宗主说是,那便是吧。”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奇异地带着一点微弱的安抚意味,仿佛被禁锢、被质问、即将遭受酷刑的人不是自己。 “晓儿若是好起来,你想必也能……安心些。” 这关怀,在此刻此地,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如此……刺人心肺。 最后一条束带扣紧了云辞的右腕。篆刻的符文亮起,云辞终于被完全、彻底地固定在这张象征痛苦与牺牲的冰冷刑床上,动弹不得。 凌无涯直起身,走到床尾一处凸起的、铭刻着复杂符文的机括前。他的手按在那冰凉的金属按钮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再次看向云辞,床上的青年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五年来的持续取血与服药养药,早已一点点磨去了他曾经健康润泽的血色,此刻安静闭目的样子,像一尊供奉在祭坛之上、即将在仪式中碎裂的玉像,脆弱而悲怆。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凌无涯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的沙哑。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试探了,直白不加掩饰。 云辞没有睁眼,只是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厌倦到了极处,连生死之间那点本能的恐惧与挣扎,都显得稀薄而可笑了。他早已太累了。 凌无涯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倏然寂灭。他不再犹豫,猛地按下了那决定命运的机括。 第一次尝试写文,可能会出现狗血,各种雷点,逻辑漏洞,或者剧情拖沓之类的各种毛病,入坑需谨慎 目前手里已经有五万多字的大纲和接近二十万的存稿,可能会烂尾但应该不至于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取血 第2章 五年养药 记忆的碎片,在云辞逐渐模糊的意识中闪过。 五年前,凌天宗,主殿。 灯火通明、威严肃穆的大殿,凌无涯高踞宗主宝座,全然不是如今这般眼底布满血丝的困兽模样,但眉宇间的阴郁与焦灼却一般无二。 殿下,云辞一袭青衫,风尘仆仆,却掩不住周身那敛而不发,足以让殿内所有高手暗自心惊的磅礴气韵。 他并非被抓捕,亦非逼迫,而是应邀赴约。 “云先生,”凌无涯的声音当时还能维持着几分宗主的镇定,尽管指节已因紧握扶手而发白,“幼子凌晓,先天不足,大药王谷的老谷主已经断言,若想补救,非‘须弥引’不可。” “此汤……缺一味至关重要的药引。” 云辞静立不语,等待下文。 “需得以身负‘星辰灵骨’者之心头精血,辅以百余种天地灵药,短则两三年,长则**年的不断温养,使药力与灵血彻底交融,聚于心尖时,方可成就最终药引。” 凌无涯的目光如鹰隼,紧紧锁定云辞 “普天之下,修成此道者,恐怕唯先生一人尔。” 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长老、弟子的目光都聚焦在云辞身上,带着复杂的情绪——敬畏、怜悯,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头精血,非比寻常,那是修士的生命本源,每次取用,必伤及根基。 连年服药,温养药力,更无异于将自身化作一个活的药鼎,日夜承受药力侵蚀与精血损耗的双重折磨,最终的结局,几乎是注定的凄惨。 云辞沉默了许久。殿外的风声清晰可闻。他抬起眼,看向凌无涯,那双如今总是笼罩雨雾的眸子,当时还清澈些,却也带着看透世情的淡然,在众人瞬间紧绷的目光下,轻轻屈伸指尖…… “宗主可知,此法酷烈,已有伤天和,于我来说,更是绝路。” “本座知道!”凌无涯猛地站起,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震颤 “但晓儿是本座唯一的骨血!是本座的妻子难产之际以命换来的孩子,但凡一线希望,本座愿付出任何代价!哪怕倾全宗之力,夺天下灵药,哪怕堕入无间,亦在所不惜!!” 他眼中是疯狂的、不顾一切的父爱,以及对周遭一切善恶的极端漠视。 “只要先生应允,凌天宗但凡可以办到的,可以取来夺来的任何需求,先生都可以提!本座亦可立下心魔大誓,待晓儿痊愈,凌天宗愿倾全宗之力,助先生重塑道基!” 云辞看着他,看着这个为儿子几近疯魔的男人。一种难言的疲倦涌上心头,在漫长的生命,无尽的修行里,他见过了太多太多恩怨情仇,佛家说八苦缠身,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都总被冥冥中的存在推赶着,哪怕遍体鳞伤,五内俱焚,也不得片刻喘息。 而今这世间,似乎并没有什么能真正牵动他的心绪。活着,或者死去,于他而言,差别并不大。或许,以此残躯,成全一个父亲近乎绝望的执念,也算这段可笑的生命里,最后一点微末的意义了……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资源不必。誓言亦不必。” 在凌无涯骤然亮起又充满不解的目光中,他继续说道, “我只有一个条件。” “先生请讲!” “我可以配合你,服药养血也好,炼药取血也罢,依律而行即可,若是无事,则任何人都莫要扰我清静。” 他顿了顿,补充道,“稚子无辜,请凌宗主不必再对其它宗派出手,免得平添业障” 凌无涯愣住了,他预想了无数种可能——滔天的怒火,苛刻的条件,拼死一战……唯独没有料到,是这般近乎……慈悲的回应。 他死死盯着云辞,试图找出任何伪装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甚至……一丝解脱般的淡漠。 “……好!本座答应你!” 以此,约定达成。 接下来的五年,便是这间石室与药庐旁静室间的循环往复。 起初,取血只是每月一次,于云辞而言,虽然损耗,但以他深厚的修为根基,尚可缓慢恢复。 那也是凌无涯最紧张的时候,每次取血都带着全副的警惕,周身灵力隐而不发,阵法时刻处于激发状态,提防着云辞任何可能的后手或反悔。 但云辞没有。他总是安静地躺在临时准备的玉榻上,配合着取出适量精血,然后服下凌无涯带来的、味道古怪却蕴含庞大灵力的药汤。 那些药汤,是“养药”的关键,它们的作用并非滋养云辞,而是以他的身体为媒介,以他的血肉骨骼为土壤,催生、融合那百余种灵药的药性,使其最终沉淀、烙印在他周身的血脉之中。 这个过程,毫无舒适。每次服药后,云辞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霸道而杂乱的力量在体内冲撞,如同无数细小的刀锋在经脉中游走,试图将他的灵力、他的气血,乃至他的生命本源,都与那些药力强行融合。 初时,他尚能凭借强横的修为将其缓缓梳理、压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取血的频率逐渐增加,从一月一次,到半月一次,再到十日一次……药汤的效力也越来越强,越来越霸道。凌无涯为了加速药力融合,不惜代价投入更加珍贵、属性也更为猛烈的灵材。 云辞的身体,开始逐渐出现了明显的变化。 最先是修为的衰退。暗中投下的化功散固然有效,但更根本的,是心血的持续损耗与药力的日夜侵蚀,如同蚁穴蚕堤,一点点瓦解着他曾经浩瀚如海的力量境界。 他从举手投足可引动天地之威,渐渐变得与寻常修士无异,再到后来,连维持基本的起身行走都感到吃力。 然后,是心脏的负担。 药力在“养药”过程中,并非均匀分布在全身,而是如同受到某种牵引,缓慢的向着心脉汇聚,最终盘踞于心包络。 心包,如同心脏的宫城,护佑着这生命之源。而此刻,这宫城却被日益厚重的、带着各种灵药属性的异种能量所填充、包裹。 云辞开始能清晰地“内视”到,自己的心包区域,从最初的清澈透明,慢慢变得色彩斑斓——那是不同属性药力沉淀的显化。 继而,颜色逐渐加深,化为一种沉滞的、如同淤血般的暗紫色。这层不详的暗紫色“外壳”随着每一次服药、每一次取血,都在缓慢而坚定地增厚、加重。 它像一道越来越紧的枷锁,束缚着他的心脏。 起初,只是在他运功调息,或者情绪略有波动时,会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沉闷,仿佛胸口压了一小块石头。 后来,这种沉闷感变得经常化,即便是在静坐或安眠时,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脏每一次搏动,都需要对抗那层无形枷锁带来的额外压力。跳动不再那么轻盈有力,而是带着一种拖沓的、努力挣脱束缚的沉重感。 再后来,轻微的体力活动,比如从石室一端走到另一端,都会引发心区的明显不适,一种被攥紧的钝痛,伴随着呼吸的微微急促。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在寂静的石室里,那声音变得异常清晰,咚……咚……不再是充满活力的鼓点,而是像蒙着厚布的、沉闷的敲击。 最近这大半年,症状愈发明显。有时午夜梦回,他会因一阵突如其来的、如同针扎般的锐痛而惊醒,冷汗涔涔,需要静坐调息许久才能平复。那暗紫色的心包,仿佛活物一般,不仅在物理上压迫着心脏,更似乎在不断汲取着他生命本源中最后的热量,带来一种从内里透出的、无法驱散的寒意。 凌无涯并非没有察觉这些变化。相反,他密切关注着云辞身体的每一丝细微变动,这关乎药引的最终成败。 他看着云辞日渐苍白的面色,感受着他逐渐衰微的气息,注意到他偶尔因心区不适而微微蹙起的眉头。 但这一切,在他眼中,都是“养药”必然的过程,是达成目的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甚至会因那心包紫气的日益浓郁而暗自欣喜,因为这标志着药力融合接近圆满。他对云辞承受的痛苦,有一种基于实用主义的认知—— 必要,且值得。 我只要晓儿能活,至于云辞是死是活,是痛是苦,与我何干 这种冷酷的逻辑,支撑着他走过这五年。 而云辞,始终平静地承受着这一切。无论身体的衰败,心脏的负担,还是力量的流逝…… 他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注视着这具皮囊的变化,却鲜少产生情绪上的波澜。 那隐约的疲惫感,在这日复一日的消耗与痛苦中,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如同被文火慢炖,愈发浓郁。 死亡,对他人而言或许是恐怖的惊惧的,可对他,却更像是一个早已预约的、可以终结这一切无聊与痛苦的归宿 第3章 倒悬 咔……咔……嘎吱……” 沉重的机簧转动声,如同暮年老者的骨骼摩擦,缓慢而执拗地在石室中响起,碾碎了回忆的碎片。刑床尾部,开始机械而稳定的,一寸寸,抬升。 云辞的身体,随之逐渐倾斜。 初始,只是双腿随之抬升,角度尚小。但血液,这生命之河,已开始违背其惯常的流淌方式,受到重力无情的牵引,缓慢地、固执地开始向着身体上半身汇聚,目标明确——那颗本就负担沉重的心脏。 双腿逐渐传来一种奇异的、逐渐远离的轻飘感和麻木感,仿佛它们不再属于自己,而是两个无关的附属物。 接着,腰腹间传来明确的沉坠感,像是腰腹之中,脆弱的内脏被无形的手塞满了沉重的水银,坠坠的,向下拉扯着挤压着胸腔。 当倾斜角度更加明显后,那股压力变得具体而凶悍,沉沉地、实打实地积压在胸腔之内,如同巨石压顶。 呼吸首先发出了警报。 每一次吸气,都变得异常艰难,像是要推开一块堵塞在喉咙和胸腔之间的、无形而坚韧的巨石。 呼气时又像被什么拉扯着,带着无法排尽的窒闷感。 心脏的搏动声在耳膜里被无限放大,咚……咚……一声比一声沉重,一声比一声迟缓,不像是鼓点,更像是濒死巨兽徒劳的挣扎,每一次跳动,都清晰地感受到那层暗紫色心包枷锁的顽固存在,它挤压着乏力的心肌,让血液倒灌带来的膨胀感雪上加霜。 视野边缘开始泛起细小的、闪烁的黑点,如同被惊扰的夏夜蝇群,毫无规律地飞舞、盘旋。 额角的血管突突地跳动,带着一种尖锐的、令人烦躁的胀痛。 这是身体最诚实、最原始的反抗,对倒逆和压迫的本能恐惧与排斥。 全身的肌肉无意识地绷紧,试图对抗这违反常理的姿态,找回熟悉的平衡,却被那一道道闪烁着印纹的乌黑油亮的束带残酷地压制回去,只留下细微的、不受控制的震颤和更深的无力感。 云辞的额上、鼻尖、乃至颈侧,迅速沁出细密的、冰冷的汗珠。嘴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了最后一点淡粉的血色,变得灰白干涸。 他依旧闭着眼,眉头却无意识地蹙紧,形成了一个隐忍的川字,长睫如同蝶翼般微微颤抖,泄露着身体正承受的极端不适。 身体的本能激烈地反抗这倒逆的处境,恐惧的藤蔓悄无声息地从心底最深处缠绕上来,越收越紧,试图勒碎他强装的平静意识。 他能清晰地“听”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喧嚣着、如同决堤洪水般冲向心脏的声音,那声音浑浊、汹涌,带着毁灭的气息,带来强烈至极的溺水般的窒息感。五脏六腑似乎都在这倒逆和压迫下错了位,传来阵阵难以言喻的钝痛和恶心感。 然而,在他的意识深处 在那片由漫长岁月和疲惫厌倦的情绪构筑的领域,却是一片异样的平淡,甚至带着点抽离的审视。 他甚至有闲暇去分辨那汗水沿着太阳穴滑落至鬓角带来的细微痒意,去默数自己那沉重迟滞心跳之间越来越长的间隔,去“观看”那暗紫色的心包在血液倒灌下如何不堪重负地微微鼓胀、颤动。 仿佛这正在承受着极限痛苦、濒临崩溃的身体,并非属于他自己,只是一个恰好与他意识相连的、正在经历苦难的无关紧要的躯壳。 一种熟悉的、在这长达五年间逐渐滋长并根深蒂固的麻木与抽离感,如同最有效的麻醉剂,笼罩了他的核心意识。 痛苦是身体的,是这具皮囊的,与内在的“我”何干?那份隐约的厌倦,随着即将到来的尽头,在此刻化为了某种屏障,隔绝了大部分真切的痛楚。 凌无涯一直死死地盯着他,如同最谨慎的猎人盯着垂死的猎物,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任何一丝可能意味着反抗或后悔的迹象。 看着云辞迅速失去血色的苍白脸色,不断沁出的冰冷汗水,那因极度不适而微微痉挛的身体,那眉宇间无法完全掩饰的痛楚,他垂在身侧的手攥得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的皮肉,留下几道弯月形的、渗着血丝的伤痕。 他见过云辞无数次因取血或药力发作而虚弱的模样,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带着一种明确的、不可逆转的、走向生命终点的仪式感。 可这一切非但没有让他感到即将成功的喜悦,反而带来一种源于失控的、巨大的心慌和……恐惧。 他恐惧的不是云辞可能出现的反抗,而是这彻底放弃反抗的姿态背后,所蕴含的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刑床终于在一阵更加沉闷的嘎吱声中,升到了足够的、堪称残酷的角度。 云辞的头颅朝下,乌黑的长发如同失去生命的瀑布般随着倾斜的角度垂落,几乎触及冰冷粗糙的地面。 全身的重量,加上汹涌倒灌的血液,所有压力都凶猛地、毫无保留地压迫向那片早已不堪重负的胸腔。 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明显的嗬嗬杂音,如同一个破旧不堪、即将散架的风箱在做最后的挣扎。 身体的痛苦在此刻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那颗被紫气包裹的心脏仿佛下一刻就要在内外交困的极致负荷下彻底炸裂,四肢末梢因为严重缺血而传来针刺般的冰冷与麻木。 但他的眼神,透过因充血而变得模糊、泛着血红的视野,看向凌无涯时,依旧没有什么剧烈的波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悲悯的平静。 第4章 蕴神刺 凌无涯并没有立刻开始取血。他走到那盆寒铁器具前,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神圣的仪式。 他先是从中取出一块浸透了某种深绿色药液的丝绢,那药液散发着刺鼻的、带着清醒作用的寒气。 他走到刑床边,扯开云辞的衣襟,用这块丝绢,极其仔细地擦拭云辞胸膛,尤其心口处,更是反复且细致。 冰冷的触感让云辞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粟粒,但他没有任何试图躲避举动,只是任由凌无涯处置着。 凌无涯擦拭得异常专注,确保那一片区域的皮肤清洁无比,甚至因为失温,能看到其下透出淡青色的血管脉络。 接着,他俯下身,靠近云辞的胸膛,用同样仔细清理过的手指细细触摸、按压,探测,寻找着心脏搏动最强烈、同时也是心包经络交汇的那个精确节点 他的呼吸不由得屏住了,额角也渗出了细汗,这项工作需要极高的精准度,取药时任何的偏差都可能导致意外的发生,甚至立刻夺走云辞的性命——那就完了,失去生命滋养的灵药会瞬间衰败,这绝不是他想看到。 最终,他用指尖在某处皮肤上轻轻按压,留下一个短暂的、几乎看不见的印记。 然后,他拿起一个造型奇特的琉璃透镜,对着那标记处仔细观察了许久,再一次确认下方血管和经络的走向。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走回器具旁,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掠过那些造型奇特、闪着幽光的刀、钩、凿,最后,停留在一根长约七寸,粗如细簪,中空,呈现着一种不祥光泽的长针之上——蕴神刺。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借此凝聚力量,然后,轻轻的把这根锐利的长针执在指尖。 针尖在周围墙壁上镶嵌的照明石透出的幽冷光辉下,凝着一点细微却无比刺眼的致命寒星。 凌无涯执着蕴神刺,走回刑床边,因为倒置的角度,他看到的是一张仰倒的、因充血而泛着不正常潮红的面容,额角、颈侧乃至眼白的血管已经泛起狰狞的颜色,如同扭曲的蚯蚓。 唯有那双眼睛,不知何时已然睁开,依旧是平静的,带着那种五年来看惯了的、雨雾般的温和,静静地、甚至是专注地看着他,或者说,是看着他手中那根决定最终结局的长针。 凌无涯再一次小心确定了接下来需要刺入的位置和角度,随后缓缓的举起了蕴神刺 他的手指稳如磐石,这是历经无数生死搏杀千锤百炼出的稳定。 然而,当那闪烁着寒星的针尖,精准地对准云辞心口处、甚至能隐约感受到其下心脏微弱搏动的皮肤时,那钢铁般的稳定……破碎了。 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轻微的,却如同痉挛般无法抑制。 连带着他的声音,也一同变得颤抖起来,带着沙哑的语调:“最后……最后一步了……” 他像是在对云辞宣告,像是在对自己强调,又像是在冥冥中祈求某种未知力量的垂怜。 他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极其迅速地瞥了一眼那扇紧闭的侧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石门,看到那个躺在病榻上挣扎着、苦熬的多年的,等待着这最后一味药引续命的孩子。 为了晓儿 凌无涯强行按下心神的动荡,他必须这么做,必须狠下心肠,必须……无视眼前这残酷的一切。 云辞的呼吸已经困难到极点,胸膛剧烈却无力地起伏着,如同离水的鱼。 他张了张嘴,嘴唇翕动,发出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喘息声掩盖,却奇异地清晰,如同直接响在凌无涯的心头:“……无妨。” 他看着凌无涯那剧烈颤抖的手和布满血丝、几乎要裂开的眼眶,甚至极其轻微地、极其费力地,试图扯出一个安抚性质的弧度,尽管这个微小的动作立刻牵动了胸腔的剧痛,让他的喘息变得更加破碎不堪。 “稳住……你的手……” 云辞忍耐着血液倒灌的压力,声音断断续续 “别……偏了,万一伤及……心脉根本……这凝练五年的药引,便……便前功尽弃了……” “……凌晓熬不到……下一个五年了” “(……我也是)” 到了这种自身濒死的绝境,他关心的,竟然是施暴者的伤害够不够精准,竟然是药引的纯净有效,竟然……是那个马上要夺走他气血乃至生命的孩子。 真是不合时宜的的安抚 像是一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凌无涯强行构筑的所有心理防线。 他猛地俯下身,凑近云辞,两人的面孔在倒置的角度下几乎相贴,彼此急促而灼热 凌无涯能清晰地闻到云辞身上那股五年未散的、浸入骨髓的复杂药味,此刻正混合着濒死前涌出的、带着痛苦的冷汗味道 他眼底布满了狰狞的血丝,那里面是五年积压的困惑、无法理解的愤怒、濒临崩溃的疯狂,以及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的恐惧风暴。 “为什么?!” 他再也抑制不住,从喉咙深处挤压出一声低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 “为什么?!你明明可以反抗!你曾经拥有那样的力量!足以撼动天地!哪怕如今只剩下一成!哪怕只是垂死挣扎!为什么甘愿如此?!” “为什么像个毫无生气的偶人?!” “你恨我啊!像他们一样恨我啊!” “你应该骂我丧心病狂!咒我不得好死!” “你应该一开始就与我拼死一战!哪怕……哪怕你现在露出些怨憎的眼神呢!!” 他宁愿面对一个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仇敌,宁愿进行一场轰轰烈烈、你死我活的搏杀,也好过面对眼前这死水般的平静,这近乎神祇般的、令人窒息的包容与慈悲。 云辞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五年来的所有算计、所有提防、所有因毁灭他人而背负的血债,都像一个荒诞至极、丑陋无比的巨大笑话! 他对旁人生命的冷漠,刻薄,自私,在此刻,被云辞这濒死之际仍不合时宜的安抚映衬得格外刺眼、格外卑劣! 云辞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因极度情绪激动而扭曲的面容,看着那双猩红眼底清晰映出的、自己倒悬的、平静的表情。 他忽然,极轻微地、极费力地,扯动了一下唇角。那并非一个笑容,只是一个微弱的、牵扯肌肉的弧度,却仿佛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他气若游丝,声音轻得像即将被风吹散的最后一缕云烟,却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凌无涯的灵魂之上: “因为……你的执着……” “凌无涯,我做不到……再一次看着……一个父亲为救孩子……踏入疯魔” 凌无涯浑身剧震,如遭九天雷亟,每一个细胞都在此刻发出了尖锐的嗡鸣。他整个人僵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唯有那句话在脑海中疯狂回荡。 下一刻,一股混合着绝望、狠绝、以及被彻底看穿后的狼狈的厉色,猛地掠过他猩红的眼底 颤抖不休的手,在这一刻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强行镇压、稳住! 蕴神刺带着一股决绝的、仿佛要连同自己一起贯穿的力道,精准而狰狞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缓慢刺入了云辞心口那处预设的位置!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的痛哼,猛地从云辞喉咙里挣扎出来 他的身体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活虾,猛地向上弹动、弓起,却又被那些乌黑的束带死死勒住,重重地摔回冰冷的刑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剧烈的、无法想象的疼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感官,让他的肌肉瞬间痉挛、绷紧如铁,指甲无意识地、死死地刮擦着身下光滑的玄冰铁床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使其紧紧贴在不断颤抖的皮肤上。这是躯体最直接、最无法伪装的、源于生命本能的反应。 然而,在这剧烈的、几乎要摧毁意识的生理反应之上,他那飘摇的意识,却像是一根被狂风扯断、却依旧漂浮在水面的羽毛,淡漠地、抽离地“观察”着这一切。 痛苦,尖锐而真实,但也仅此而已。 它无法再真正触及那意识最深处的核心——那片早已对一切,包括痛苦,感到厌倦的荒原。 云辞仰着的头猛地向后拗去,拉出一个极其脆弱、仿佛随时会折断的弧线,眼睛睁大到极限,瞳孔有瞬间的涣散与失焦,直直地望着那倒悬的、幽暗的、仿佛永恒不变的穹顶 穹顶上那颗悬挂了五年、将落未落的水珠,终于在此刻,颤巍巍地、义无反顾地,坠落了下来。 与此同时,意识的边缘开始泛起温暖的、诱人的、带着安宁气息的白光,如同母亲的怀抱,在邀请他沉入那再无痛苦的、永恒的安眠。 凌无涯并没有立刻抽血。 他维持着刺入的姿势,指尖按在蕴神刺的尾部,一股极其细微、却精纯无比的灵力,如同最灵巧的探针,顺着针身渡入云辞的心脉。 这是在“唤醒”和“引导”那融合了五年药力的心头精血,使其主动流向蕴神刺的中空管道。 这个过程,需要无比的耐心和精准的控制,任何急躁都可能损伤心脉,影响药引的纯度甚至影响直接的成败。 时间,在极度痛苦中被无限拉长。 云辞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根冰冷的异物停留在自己最脆弱的心脏上,伴随着那股外来灵力的刺激,心脏每一次艰难的搏动,都像是在主动去撞击着针尖,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 血液倒灌带来的窒息感并未减轻,反而因为心脏受创和异物的存在而加剧。 他的喘息变得更加破碎,带着明显的嗬嗬声,脸色由潮红迅速转向一种缺氧的青紫,唇色变得绀紫。 身体的抽搐更是无法停止,束带深深陷入皮肉,勒出紫红色的淤痕。 凌无涯的额头也布满了汗水,他紧抿着唇,全神贯注地感受着针尖传来的细微反馈,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灵力的输出。 他煎熬的程度,恐怕丝毫不亚于正在承受痛苦的云辞。 凌无涯死死盯着云辞心口那一点,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根针,那滴血,和那个孩子生存的希望。 一刻钟……两刻钟…… 对于云辞而言,仿佛过去了几个世纪。 剧痛、窒息、冰冷、麻木……各种极端的感受交织在一起,疯狂地冲击着他的意识防线。 视野彻底被黑暗和闪烁的金星占据,听觉变得模糊,只能听到自己如同破鼓般的心跳和艰难的喘息。 意识的边缘开始模糊,那诱人的、代表着解脱的白色光晕再次出现,并且越来越亮,呼唤着他放弃这无谓的坚持。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那片白光彻底吞噬的瞬间—— 一缕极其细微,却蕴含着惊人生命气息与磅礴灵力的、呈现深邃的亮紫、凝结着淡淡金芒的液体,终于从蕴神刺尾端缓缓渗出,如同一颗凝聚了生命与时光的珍珠,滴入了下方早已准备好的温玉小瓶中。 成功了!!! 凌无涯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继续维持着灵力的引导。 一滴,两滴,三滴……那紫金色的心头精血,缓慢而稳定地流出,每一滴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带着云辞生命的温度,落入玉瓶之中。 这个过程又持续了将近一刻钟,直到那玉瓶底部积累了厚厚一层晶莹剔透的紫色液体,凌无涯才缓缓停止了灵力的输送。 他能够感觉到,云辞心脉之中那属于“药引”的特殊气息已经被抽取到了极致,再取下去已经没有意义,是真正的夺命了。 他猛地、带着一种脱力的仓促,解脱般的将蕴神刺快速拔了出来! 第5章 如愿 随着针尖的离开,云辞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彻底瘫软下去,连细微的抽搐都变得无力。心口处的微小创口缓缓渗出血珠,与汗水混合在一起。 凌无涯顾不上其他,立刻拍下机括,刑床在一阵嘎吱声中缓缓恢复水平。 束带被解开。 云辞像断线的木偶般瘫在刑床上,呼吸微弱到了极致,胸膛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只有贴近了才能听到那细微的、带着水泡音的喘息。 脸色是死寂的灰白,嘴唇是骇人的绀紫色,四肢冰冷。 而心口却并没溢出多少血色 他躺在那里,眼神彻底涣散,空洞地望着穹顶,仿佛已经失去了对外界的所有感知。 然而,那残存的一丝微弱的意识,却如同暴风雨中最后一点烛火,顽强地、固执地不肯熄灭,飘飘摇摇地维系着与这个世界的最后联系。 他在等 凌无涯手中紧握着那只温玉小瓶,瓶身温热。他看了一眼瓶中那珍贵的紫色液体,又猛地看向刑床上的云辞,指尖有些颤抖地探向云辞的颈侧。 一丝极其微弱、缓慢到几乎停滞的脉搏跳动。 活着!虽然脉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但确实还在跳动着! 凌无涯瞳孔微缩,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狂喜、愧疚、茫然交织在一起。 他来不及细想,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玉盒,打开后里面是数颗龙眼大小、散发着浓郁生机的碧绿色丹药。 他撬开云辞紧闭的牙关,将两颗丹药塞入其舌下,并渡入一丝温和的灵力助其化开。 然后,他再不迟疑,拿着那瓶药引,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同时也是最沉重的希望,转身快步走向那扇侧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后的阴影里。 石室内,只剩下云辞一个人,安静的躺在那里。 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只有胸口那微弱到极致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离去。 濒死的躯体沉浸在一种深度的休克状态中,所有的生理反应都降低到了最低点,唯有那顽强到不可思议的、一丝微弱的生机,还在黑暗中苦苦支撑,不知在等待着什么,或者,只是单纯地……尚未燃尽。 照明灵石的光辉依旧幽冷,映照着这寂静的一幕。 隔壁隐约传来灵液在药鼎里翻滚的细微声响,混合着云辞那几乎不可闻的、破碎的呼吸,构成这石室里令人心悸的旋律。 不知过去多少时间,一股浓郁得几乎令人掩鼻的、混合着苦药、血腥与新成灵丹异香的复杂气味飘荡开来。 云辞躺在冰冷的玄冰铁刑床上,像是一具被遗弃的残破躯壳。凌无涯渡入的那丝灵力和舌下的丹药,如同投入深潭的微小石子,仅仅激起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碧绿色的药力化开,带着温和的生机,试图滋润他近乎干涸的经脉,修复那遭受重创的心脉。但这股力量,对于他此刻油尽灯枯的状态而言,太过微弱了。 他的身体,依旧沉浸在深度的危机之中。 云辞的意识,如同暴风雨后海面上最后一点漂浮的微光,在无边的黑暗与混沌中沉浮。 没有完整的思绪,没有清晰的感觉,只有一些破碎的、模糊的片段和感知。 他仿佛“看”到自己正漂浮在一片温暖而粘稠的黑暗里,很安静,很疲惫,只想就此沉睡下去,再无任何挂碍。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永恒安宁的渴望。 但每当他想靠过去,得到一段平静的安眠时,总有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顽强的力量,如同最纤细的蛛丝,从遥远的、冰冷的方向牵引着他,不让他彻底沉沦。 在这片混沌的意识之海中,偶尔会闪过一些模糊的念头: 比如凌无涯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疯狂、不解、以及最后那狂喜又愧疚的眼睛。那眼神复杂得让他不由得产生一种……怜悯。是的,即使是濒死,他那抽离的意识依旧能分辨出自己的那种情绪,是对那个被执念炙烤的男人的怜悯。 比如那扇紧闭的侧门后,一个孩子微弱而痛苦的咳嗽声。这声音很轻,来自那个他未曾真正见过几面,却因他之血可能获得新生的孩子。也许自己这次终于做好了一件……或许有点意义的事? 还有些更久远的,几乎被遗忘的画面。浩瀚的星空下,他曾漫步过无尽的岁月。 王朝更迭,沧海桑田,感受过力量的巅峰,也体会过失去的虚无。漫长的生命,最终凝结成深入骨髓的倦怠 这些碎片般的记忆和感知,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他此刻意识的全貌。 没有挣扎,没有恐惧,只有疲惫和近乎漠然的等待。 等待那最后的牵引之力消失,等待意识彻底沉入那片黑暗得到灵魂温暖的沉眠。 时间,在此刻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去了多久,可能是一炷香,也可能是一个时辰。 突然,那扇紧闭的侧门,被猛地从里面推开! 凌无涯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 他的步伐不再像之前那般沉重,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虚浮的急促。 他脸上之前的狂喜、焦躁、狠厉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茫然的表情,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属于父亲的真切喜悦, 虽然这喜悦此刻被一种更庞大的、沉甸甸的东西覆盖着,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失魂落魄。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投向了刑床上的云辞。 云辞依旧维持着他离开时的姿态,一动不动。那灰败的脸色,绀紫的嘴唇,并没有随着时间都流逝而好转,微弱到极致的呼吸宣告着生命随时可能迎来终结。 凌无涯快步走到刑床边,再次伸手探向云辞的颈侧。 指尖传来的脉搏,依旧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缓慢得令人心焦,但……它依然存在着! 并不像他担忧的那样,悄无声息的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是那两颗“生生造化丹”起效了吗? 他立刻又取出玉盒,这次,他犹豫了一下,他于医道并不专精,但云辞常年服药,取药后,此刻身体最为脆弱至极,他不确定大量的灵药,到底是续命的及时雨,还是会成为最后一根稻草。 凌无涯静静地站在那里,低头凝视着床上的人,仿佛怕惊醒了云辞的安寝一般,压低了声音 “成功了” 药已服下。他能清晰的感觉到晓儿体内,原本如萤火般摇曳的生命气息,正在以一种稳定的、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强健、蓬勃! 那纠缠了晓儿数年、连药王谷谷主都分外棘手的先天之疾,正在被那蕴含着不可思议生命力的汤药之力填补,支撑。 他的儿子,他活下去的唯一意义和支柱,这一次,真的……得救了! 狂喜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而更深的、冰冷的浪潮也汹涌而来 听着隔壁逐渐变得强劲有力的呼吸声,凌无涯的目光,始终无法从云辞的身上移开。 五年来的点点滴滴,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云辞最初的平静,每一次取血时的配合,服药后隐忍的痛苦,修为日渐衰退的淡然,以及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却从不曾出现恨意的眼睛 还有最后,那根蕴神刺下,对方气若游丝说出的那句话,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灵魂上。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掌控一切的人,用力量、用计谋、用道德,用利益,用善良,牢牢地将这个拥有星辰灵骨的强者要挟在掌心,榨取他的价值。 他提防了五年,戒备了五年,等待着可能出现的反抗、诅咒、或者同归于尽的爆发。 可直到最后,他才可悲地发现,对方或许……从未真正被他“控制”过。 云辞不是被他打败的囚徒,而是……一个自愿的献祭者。 这个认知,比任何强大的攻击都更让凌无涯感到崩溃。 他所有的冷酷,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不得已”,在这份平静的、带着怜悯的自愿面前,都显得如此卑劣、如此可笑! 他像一个在舞台上卖力表演的小丑,自以为掌控着剧情,却不知台下的观众早已看穿了一切,只是懒得揭穿,甚至……带着一丝对稚子般的包容。 他看着云辞灰败的脸色,那双曾经清澈如今紧闭的眼睛。 这个人的生死,此刻就悬于一线 而决定他生死的,不仅仅是那两颗丹药,似乎还有某种……更虚无缥缈的东西。 凌无涯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再次泛白。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 是悔恨? 不,为了晓儿,他绝不后悔! 那是……什么? 是愤怒? 是对自己无力掌控局面的愤怒? 还是……恐惧? 恐惧于面对一个因他而濒死、却让他感到自身无比渺小的灵魂?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想说点什么。是想再质问一次“你为何要这样”? 还是想苍白地辩解“我都是为了晓儿” 抑或是……想命令般地吼出“你不准死”? 但最终,他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行动指令的傀儡,默默地、承受着那无声的、却比任何雷霆都要猛烈的灵魂拷问。 石室内,幽光依旧。 一边是空气中隐约传来的、象征着新生与希望的灵液余韵和隔壁已经清晰而富有节奏的呼吸声。 一边是刑床上,那在 生死边缘徘徊的、微弱而顽强的身影。 而凌无涯站在两者之间,身影被拉得忽明忽暗,仿佛也被撕裂成了两半。 面对他亲手造成的局面,面对这份沉重的代价,他第一次产生想要跑到什么地方,躲起来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