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古代,假扮龙女》 第1章 龙女娘娘 现在困扰润州刺史张使君的是一件大事。近年来皇帝和皇后不知为何开始喜好祥瑞,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进献祥瑞之风在各地蔓延,各州府长官带头狂热地四处寻访,引得上上下下乌烟瘴气。 找到大的祥瑞就声势浩大地大赦天下,减免赋税。找到小的祥瑞则举办庆典,公开展示。能搬动的祥瑞不吝钱粮,运至洛阳,建庙修祠,按时供奉。搬不动的祥瑞就地立祠,专设官吏,严加看管。其间弄虚作假、贪污挪用、盘剥敲诈之事众多。种种乱象,目不忍睹。 张使君对这坏风气敬而远之,可谁知他治下却出了一个活生生的祥瑞。 润州的气候一向湿润,但今年却鲜见地有了旱情。运河水位下降,水稻发黄打蔫,他准备了羊、猪、酒醴、谷物,祭祀龙君,祈雨解旱。一是希望诚挚之心感动龙君,降下甘霖;二是做足尽责刺史的姿态,展示官员忧民之心。 这场表演性大过于实用性的祭祀声势浩大。内层的观众是斋戒几日端肃而立的州府各官,外层则围着满心希冀的百姓。里里外外,摩肩接踵,挥袖如云,连着远处的山丘,许多人站着,抻着脖子,黑色的脑袋密密麻麻,看不清面孔的脸一致转向中间那一小块的祭祀场地。 奏乐毕,张使君亲手焚香,供奉玉帛,献上羊、猪、酒醴、谷物,又念了冗长的祭文。念到“刺史不仁,可坐于罪;百姓何辜,当受其戮”的结尾时,近处的官员皆举袖掩泪。 实在是因为这句结尾太过感人。百姓是无辜的,却受到了老天的作弄,不如请老天直接惩罚不仁慈的刺史,免去对百姓的伤害。拳拳爱民之心可见一斑。 远处的百姓不知大官们为何而哭,嗡嗡议论。 不知是否是因为人多而呵出了水汽,空气中仿佛多了些湿润的气息。 复点了香,张使君冲着祭台上写着曲阿龙君的神牌拜了三拜。忽而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神牌啪得倒下。不待人眨眼,一个**岁上下的女孩出现在了祭台上。 女孩穿着奇异的衣服,皮肤凝白,像是一个玉刻的人。她面上的表情鲜活,一副吃惊的样子,开口讲话,韵律十足却无人能懂。随后,迟来的春雨簌簌而下,将所有人的衣裳淋透。 嗡嗡声停了,一个站得近的年轻官员忽而发癫,嘶声哭叫,闻之不似人声,泥里滚上几滚,望之不似人形,似是被活活吓疯了。 半晌,不知谁喊了一句,龙女娘娘发怒了。 发狂的人被姗姗来迟的士兵拉了下去。每个人都好奇且胆怯,脖子伸得更长,踟蹰不敢上前。杨长史尚算聪明,安排士兵将祭台团团围住,护送着龙女与各级官员离场。祭祀草草结束。 腿软的张使君被几名兵士连拖带拽架回刺史宅。歇够了一个时辰,令侍女取了香料,哆哆嗦嗦地亲手置入炉中。 烟气本是袅袅向上,却被吹进来的风惹得左右摇曳。窗外雨声窸窣,檐上滴落的水珠打在宽大的芭蕉叶和窄小的竹叶上,声音隐隐相和,垂了头的牡丹随之舞蹈。 张使君将长袍袖往身后一甩,把颤抖的手隐在背后,一顿一顿地踱步。掌书记卢鸿文端坐于绳床,面上不见异色。 张使君的舌头不听使唤:“外面怎么说。” “使君,外面议论纷纷,皆言是龙王显灵,将龙女娘娘送到了祭台上。” 张使君提高了声音:“无知妄语。” “可众目睽睽。” 张使君的眼睛狠狠盯着卢鸿文。卢鸿文没觉察,吃了口淡黄的茶汤,喉结上下滚动,抻了脖子。他是个出身世家的削瘦男子,依他所受的教养,一举一动本应缓而优美、沉稳自持,不该被茶汤烫得忽然改变面色。 “下了雨,当然是好事,但怎还冒出来个龙女来。”张使君的语气轻松了些。 “使君又如何平息议论?” 张使君反问:“我如何能平息议论?” 龙女现世,属大瑞。应当立刻封锁消息,拟好奏折,加急送往洛阳。静待陛下派的特使和礼部太常寺官员前来验明祥瑞身份,再派兵护送龙女入洛阳。可现在,第一步就出现了问题。龙女出现的时机太过于巧妙,消息已然外泄,世家的窥探与民间的骚动不可避免。 但老练的刺史懂得如何肃清治下的骚动,手还哆嗦着,眼神却锋利了起来:“民间纷扰不可不防,帮我拟一道文书,若有借龙女事妖言惑众,敛夺人钱物田产者,杀,敛夺人儿女者,杀。借机生事纠集百姓者,杀。” 三个杀字,杀气腾腾,掷地有声,不知日后几人会因此人头落地。 卢鸿文赞赏点头,抚掌而笑:“如此,龙女亦可安心矣。” 张使君下颌微动。龙女心不心安他不知道,现在他的心倒是跳得异常快。就这样把龙女当作祥瑞献上去,必然在朝中上下引起轩然大波,也必定损坏自己的清名。张使君有些埋怨,为何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治下?众目睽睽,如何抹消掉这件神异之事?如实上报,则助长寻奇探异、进献祥瑞之风。 他终究不能再如以往那般,毫无负累地对进献祥瑞的官员摆出一副轻蔑的态度。因为他也将要沦为其中的一员。也可以预见,他必定会史书留名。 人为名活。后世名声已臭了一半,现世的命运也不见得能好到哪去。献上真的祥瑞自然能得到奖赏,但若献上假的祥瑞,九族的脑袋就要因此搬家。 忽然出现的女孩就是龙女吗?没人敢打包票。 再一深想,龙女若为真,别人的祥瑞莫不也是真的?黄河清、甘露降、醴泉涌,活似染了毛的白老虎,天生的白象、白狼、白鹿、白狐,一株多穗的嘉禾,瑞石。这些都不如一个活生生的人形龙女令人吃惊。 无论是否为真,龙女必定惹得天下震动,由润州到洛阳,再从洛阳传于天下,真真假假的神异也必会因她冒头。 但当下的要紧事不是思索龙女出现的深远影响,张使君立足当下:“不知洛阳派来迎祥瑞的会是哪位。” 卢鸿文已斜靠在了书案上:“不若请夫人去信回家,打探一二。” 张使君的夫人崔氏出身博陵崔。从爷祖叔伯到兄弟侄儿,近乎全家的男人都在朝为官。家里的女人则一边举行宴会,一边出入权贵圈子的宴会,受到所有的高门欢迎。若不是张使君年轻时在一群进士中姿色尚好,被崔夫人的父亲一眼看中,也高攀不上这门亲。 张使君看不得卢鸿文的惫懒姿态,原话丢了回去:“不若请你去信回家,打探一二。” 卢鸿文重新端坐。张使君是因相貌优秀获得了势力庞大的妻族,他是因投胎技术良好获得了厉害的祖父和阿耶。作为范阳卢氏的主枝子弟,之所以来到润州,对外的说法是学习为官之道,实际上是因为一则预言。因这事太过荒谬,阿耶与祖父都对他嗤之以鼻。一旦寄信回家,意味着向祖父和阿耶低头。卢鸿文爱惜自己高贵的头颅,死也不愿低。 “不与使君饶舌。这次来的,必是在下的外叔祖,王仆射。” 张使君扭头看他:“你何时得到的消息。” “未曾得到消息,只是推测。”卢鸿文侃侃而谈,“迎接龙女的人品阶必定要高,也必定要受陛下信任。” “品阶要高,又为何不是皇室中人?” “那样最好,但陛下一辈的亲王要么废,要么早已离京。往上寻,老亲王们年老体衰,不能远行,往下寻,从太子到五皇子,尚还年幼。陛下登基以来又远离宗室,所以来的人不会是皇室或宗室,只会是诸位相公。” “你又如何知晓是哪位相公?” 卢鸿文站起身:“诸位相公中,刘侍中体弱,李中书着急在中枢弄权,刚从地方调回洛阳的王仆射年岁最轻,资历最浅,但品阶却高,所以结果显而易见。” 张使君连连点头。卢鸿文脾气极差,才华却极高。若非熟悉朝廷惯例,他的一番剖析必不会如此明明白白。身在润州,朝堂之事倒像是被他一眼看透了。 卢鸿文轻抿茶汤上的白沫:“除了王仆射,又要有礼部的郎中,太常寺的太祝太卜,秘书省的秘书监,佛道两家的宗师,或者鸿胪寺的番僧,还必然要配一位陛下信任的中使。使君,这些人一来,润州也要热闹起来了。” 张使君不可置否:“仅润州算什么。等这些人一走,他们走到哪个州,哪个州也要热闹起来。兵士护送,沿途州县提供供奉用的牛羊蔬果,使团的食物、饮水、马匹草料,兴师动众,只是为了个突然出现的女童罢了。” 雨声入耳,已有几滴潲进了屋中,门开着,隐约能看到香火的烟气,听见钟、磬演奏的娱神乐声。 刺史宅内,已然热闹了起来。 第2章 如果不是祥瑞,那就是妖孽 突然出现的龙女被带回了刺史内宅,刺史宅的正院被腾了出来,刺史夫人崔氏亲自在房内侍奉龙女濯发换衣、梳妆饮食。正院外,精锐兵士里三层外三层牢牢围着,隔绝了所有人的目光。 房外院内,燃着上好的香火。案台上供奉的牛羊瓜果鲜花一日三换,验明了身份的老法师带着小法师,老道长带着小道长,老少少的道士和尚待在新搭的油布棚里守着。 他们初来的时候,浑身湿漉漉地自顾自淋雨,以致后厨灶上的驱寒暖汤实在供应不起,崔夫人便安排了人搭了棚。 这些方外之人不是张使君请来的,而是主动前来的。点一点人数,州中有名号的法师道长到的七七八八,没到的也已奔波在了路上。山羊胡和光脑壳们在正院里宝相庄严,频繁奏乐诵持,以求取悦龙女,出了正院便言笑晏晏谈笑风生,仿若要在刺史府内宅里举行个佛道融合的法会。 宅里的两个小郎君本还想凑这个热闹,被母亲崔夫人忙里偷闲一顿训斥后,关了禁闭,乖乖地蹲在东跨院里,跟新出炉的龙女娘娘一个待遇。 龙女娘娘本人被软禁在了正院的高大房舍内。向龙女点香,她非但不受用香火,还嫌弃烟气呛鼻子。只得又把屋内的香案移到外面,幸而外面的雨不密,香淋了雨也不灭,袅袅白烟升起,似要直通霄汉。 崔夫人守了几日,没见她的身体与普通小孩有何不同,也未见她使出什么法术,但也的确发现了她身上的许多怪异处。 她会说话,但没人能听懂她在说什么。她会写字,写的字却缺胳膊少腿。问她身份,她只歪歪扭扭写了敖琼玉三个字。 敖,同遨,有漫游翱翔的意思,龙行云布雨遨游四海,这姓氏配着她尚还存疑的龙女身份,倒是合契。 她不通人间之事,行动举止,天真烂漫,无一处符合礼的要求,如同未琢之玉。 莫非真的是龙女?但这小小的龙女外表仅是一个**岁的小孩儿。 这当然是祥瑞,如果不是祥瑞,那就是妖孽。可她眼睛清湛有神,当然不是一个妖孽。 敖琼玉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正在妖孽和祥瑞间摇摆。 她忽然出现在了祭台上,前尘往事一概不知,脑袋空空,知道怎么说话,却发现自己说的话没人能懂。幸而她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如果连名字都不记得了,未免也太过于可悲。莫名的恐慌笼罩住了她。 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语言不通,敖琼玉用手比划。站出来同她交流的是一位穿着锦衣,挽着复杂发髻的美貌夫人。这夫人看起来威严,但敖琼玉却发现她对自己的态度很是恭敬。 美貌夫人很快就懂了她的意思,对着一个婢女模样的人叽里咕噜一阵,取了纸笔来。 “这里是哪里?” 对方蹙了一下眉,写出了两个字:“润州。” “你是谁?” 对方的眉毛蹙得更厉害:“润州刺史之妻崔氏。” 竟然是位刺史夫人。怪不得看起来美貌又威严。这位夫人写的是漂亮的繁体字,敖琼玉写的是狗爬一样的简体字。对比起来十分惨烈。 崔夫人不再在纸上写字了,用手点了点“润州刺史之妻崔氏”几个字,又鼓励地看向敖琼玉。 敖琼玉会意,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纸上。崔夫人看了看,把纸收了起来。 几个婢女搬了一个大木盆过来,又有几位婢女往盆里倒热水,似乎要给她洗澡。随后的事情证实了她的猜测。她在崔夫人的帮助下坐在了木桶当中,将自己洗了个干净。 棉布吸净了身上的水滴。崔夫人取了一件丝绸材质的衣衫来。那衣衫宽宽松松系带颇多,敖琼玉看得害怕,真要是她自己系,一个小时也系不完。 穿了宽松衣衫,崔夫人又取了一件鹅黄色的上衣和白丝绸的裤子。原来最开始的那层衣衫只是内衣而已。裤子穿好后,把上面的衫塞进去,精神又利落。再穿上了桃红色的裙。系上腰带,套上一个翠绿的半袖衣裳,踏上软锦鞋。这身打扮叫敖琼玉稀罕得不行。 头发被细致擦干,巧手的崔夫人为她梳了两个髻,插入水晶做的簪子。敖琼玉新奇地把脑袋晃来晃去,刚梳好的发型也分毫不乱。 她想要到院子里走走,崔夫人也不拦她。可一打开门她就连连咳嗽。无他,院中的烟气也太浓了些。 再往外,披甲执锐的兵士吓得她连连后退。趁着没有被雨完全淋湿,敖琼玉赶紧回到房内,只敢偷偷往外看。不过一会儿,院子里又放进来了许多和尚和道士,人一多,就显得过于热闹。他们在院子里轮番演奏着宗教音乐。本是宁静旷远的乐声,却听得敖琼玉有些头疼。 怎么回事?隐隐约约间,敖琼玉脑海中浮现出来了高楼大厦的画面,但一晃眼又被眼前的物景所替代了。 是被认成了妖孽吗,要如何逃走? 不,如果把自己当妖孽,又为何还要派一位刺史夫人来照料自己呢。谁能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想待在这里。 敖琼玉躲在房中。如果一定要在这里生活的话,至少要把外面那群乱七八糟的人赶走。 敖琼玉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因为龙女的所有请求,张使君都会满足。 ———— 一个月后,敖琼玉脚步无声,进到了张使君的书房,装模作样地行了一个叉手礼:“见过使君。” 张使君连忙躲开,心中暗想,不知受龙女的礼会不会折掉自己的寿数。 这龙女聪慧非常,不过一个月,已学会了说人话。她学会的第一句是“吵”,第二句是“呛”,第三句是“人多”。于是奏乐的僧道们被原封不动地请了回去,正院中的香炉香案撤了下去,团团围住正院的兵士外撤,改为守卫刺史府外墙。 朝廷来查验祥瑞的人前日就到了,领头的果然是王仆射。昨日正衙大宴,今晚私人小宴,所有安排都已妥当。只是不知能否再将龙女离开的时间拖上一拖,因为他对龙女现在的样子并不满意。 龙女说起话来,还带一些怪异的口音,这当然也是她作为祥瑞的一点风味。张使君害怕她进了洛阳后听不懂皇帝皇后的询问,又害怕她将人话学了个十成十,失掉了她本身的特点。 这其中的尺度难以掌握,张使君想破脑袋也不知应当如何把控,既无前例可循,往后也不知有无来者。管理治下百姓,处理州中事务是他早已做熟练了的,张使君自认自己足以被称为能臣干吏,可进献祥瑞,他却还是个完全的生手。 龙女莫测的来历让他心惊肉跳,可拳拳的忠义之心却让他不得不强自镇定。张使君与心腹卢鸿文、夫人崔氏商议,定下了驯养龙女的策略。 龙女懵懂,只将她当做普通的小女孩教养,尽可能地去掉她的“灵性”,增加她的“人性”。 这边崔夫人刚给敖琼玉讲完了《千字文》《开蒙要训》,那边张使君便立刻将敖琼玉和自己家的两个小郎君放在了一起,共同接受先生的教导。效果很是可人,龙女学说话学得更快了,并且常与两个小郎君一起,因做不完功课而苦恼。 面对面地立在书房,张使君装出一副威严的样子。“之乎者也”地考校了敖琼玉的功课后,将她放了出去。 敖琼玉跳了一下,高高兴兴的去找两个小哥哥玩耍,张使君心下微松,不由得摇头。这明明就是一个小孩,只不过这小孩做事总是毫无顾忌,不被礼义约束。 敖琼玉转出书房的庭院,当面便遇上了刺史宅里的二郎君,张明达。 “玉娘,我们去马厩玩好不好?” 敖琼玉一点也不想冒着日头,跑到又脏又臭的马厩里闻牲口味:“我看后厨备了很多菜,王婶婶告诉我,今天晚上将有宴会呢,不如我们也见识一番。” 王婶是唯一愿意与敖琼玉交谈的仆妇。除了刺史一家,敖琼玉遇到的所有人总是对她尊敬中又带着些防备,让她觉得毫无趣味。这种态度也让她怎么样都打探不到有关自己的事情。 张明远揉揉黑眼圈:“玉娘,或许是有外来的客人。父亲很少摆宴,来的人一定是什么大人物。我们还是不要去捣乱为好。” “我们去怎么能是捣乱呢?我们也可以帮忙招待客人。” 张明达抱臂冷哼:“大哥该不会是害怕人多的场合吧?这样小的胆子,不如以后家里的宴会都让我来主持。” 敖琼玉火上浇油:“明远哥哥可不是胆小鬼,明远哥哥你说是也不是。” 简单的激将法,却极其管用。几近同时出生,双子中的一个成为了长子长孙,被父母宗族寄予厚望,另一个则成了次子,要被培养成长子的助手,永远低兄长一头。张明达虽还小,却早就隐隐地感受到了其中的不同。兄长要学文,于是他就要学武。兄长要做状元高官,风流文士,他就要做沙场将军,赳赳武官。 明达气势汹汹,明远也不想被弟弟比下去,两人总是暗中较劲。 张明远心中暗忖,去见识一番也是好。像他这样的小孩,等到长大才见这种场面,不免会吃惊,吃惊之下,又不免会拘谨,那样就大大的失掉风度了。 他与弟弟自小就生活在润州,二叔则在都城洛阳做官,堂兄弟们的眼界怕是要比他们兄弟高上很多。他日相会,要是被比了下去,未免太过丢脸。 他心里已同意了七八分,嘴上却还反对:“可阿娘和阿耶为何没有让我们去。” 张明达接话:“阿娘和阿耶觉得我们还是小孩,不知道我们已到了长见识的年纪。” 敖琼玉也劝:“我们只是混进去看看,绝对不让人发现。如何?” “那就这样决定了。但只有一个条件,你们必须要听我的话。” 张明达嘁的一声还没发出来,被敖琼玉拉了下胳膊,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第3章 好宴 天显现出来一种浅色调的紫色,暖风吹进一处院落。 “李姐姐,你的琵琶调好了没?”穿石榴裙的女子一笑,明媚娇俏。 答话的那个一身鹅黄衣裳,温柔腼腆,微微颔首:“已然调好了。” 剩下的一位眉眼艳丽,快人快语:“笛膜也已经铺好,只等今晚了。使君来后,少有大宴,这几日倒是破了规矩。昨日正衙大宴,调了好多乐坊官伎,今晚又在宅里设宴,叫了我们来。好久未在宴上吹笛,昨日那大场面,吓得我差点吹跑了音。” 鹅黄衣裳的女子拍拍她搭了桃红披帛的胳膊:“有贵客来,到底要宴上几场。” 三人都是刺史府的家伎,上任刺史走时,带走了一些色艺双全的,将已然色衰的她们留给了继任的张使君。幸而新任刺史的夫人仁善,未再将她们卖出去,拨了钱帛米粮供她们生活,偶尔也请她们到院中奏乐欣赏。三人就这么留在了刺史宅内,练习技艺聊以自娱,日子过得清清静静,对张使君突然追赶流行的待客习惯,有些不太习惯。 既让她们准备时兴乐曲,又借了州中大户家的舞伎排演扬州传来的新式软舞。有乐有舞,再配上崔氏家传的秘方佳肴,润州的地方名酒百花酒。帷幔飘飞,屏障雅致,当真好宴,也当真花钱。 “最近太过靡费。”仪门后,穿了一身白色圆领袍衫的张使君负手而立。 “使君离开洛阳多年,不知这已是洛阳的惯例。” 张使君摇头:“王仆射现下到了何处?” 卢鸿文身着月白襕衫,越发显得风姿秀逸:“小吏来报,王仆射一刻钟以前已出了馆驿。” “美酒佳肴都已备上,只是不知我能否再拖他半月时间?” “使君,我有一问,那龙女可是出了什么问题。”若是祥瑞出了什么问题,无论如何,都要拖上一拖,否则将一个病恹恹的祥瑞献上去,第一个有麻烦的就是张使君。 卢鸿文排不上州里的二号人物,但他跟使君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他所疑惑的是,为何使君这时才告诉他。 “龙女身体康健,但她的性情却让我有些心忧。不通礼义,百无禁忌。” 卢鸿文勾了下唇,心道只有张使君这样的人才会觉得这性情不好。他安慰:“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龙女也是龙王的血脉,当然有其性情,不是什么大事。” 张使君不大满意卢鸿文的态度。此前他给龙女安排了跟家中小郎君一样的课程,时常考校,比对自己的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还要上心。 虽然横看竖看,龙女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但她不同的身份自然决定了她要接受不同的教育。 “她若没有接受正统的教导,学了邪门歪道,难免不会成为国家的一件祸事。儒家经典要学,为臣本分也不可不知,再大些,学些治理地方的权术也无不可,但最重要的还是心性正直,身正行端。” “使君想要培养一个女刺史出来?龙女,龙女,毕竟是一个女子。若身边边接触到的人都清正自持,她再耍弄手段又能翻出什么浪来?” 倘若日后出现一个从润州走出的女刺史会如何?卢鸿文想到自己得到的那则预言,忽然觉得有趣。 张使君心中只恨这龙女待在自己这里的时间不够长,让他没有机会慢慢掰正她的性情。 两人等着王仆射,但脑中完全没想王仆射。 ———— 初夏时节,小荷才露尖尖角。粼粼水光,月色动人,丝竹之声,幽远且长。宅内水榭中,熏香袅袅,蚊虫不侵。张使君将一位仙风道骨的老文士引入水榭。几个眼熟的官员,这时也作文士打扮,起身相迎。 老文士坐在了主座,张使君坐于下首。晚宴已开,雅乐阵阵。不几时,桌案上摆了酥烂的水晶肴肉、慢烤的羔羊、鲜切的金齑鱼脍,并酱卤的牛肉与各色时令佳肴。年轻婢女盈盈躬身,将美酒献上。 气氛渐热,谁也没注意,席位旁摆放的屏障后面,竟冒出了三个小脑袋。 敖琼玉探头探脑:“这老头是谁?” 张明远张明达哥俩压根没关注过外面的消息:“未听阿耶提起,许是什么大官?” 这其实也是一句废话,若是地位相当,则应是东西分坐。这老文士被让到了主座上,地位自然是在张使君之上。 “可州中难道不是使君叔叔地位最高吗?”敖琼玉看着坐在高位上的人,心向往之,“我要是能像他一样就好了。” “也许是州外来的。” 张明远说者无心,敖琼玉听者有意。有什么事需要州外的大官来,莫非是自己引来了皇帝的关注,自己要被接到洛阳去吗?会以什么样的身份去?刚来时她听不懂这里的话,被领到一个大屋子里去后,又见许多人烧香拜她。后来去了香火,敖琼玉旁敲侧击,但大家都约好了似的,对她的身份闭口不谈。 张明达盯着案桌上的食物:“果真上了许多好菜。” 但这好菜并没有受到大家特别的关注,乐声越来越欢快,宴上众人开始行酒令,个个兴高采烈地往肚子里灌酒。 “仆射打算何时回洛阳?” “再有五日,查验完毕,即刻启程。皇帝、皇后都想要尽快见到龙女。” “但龙女——” 敖琼玉见张使君倾向那大官说了些什么。她只恨席上太吵,听不清楚。手扶住屏障,脖颈朝前伸,却仍是听不见,算了——忽的,她脚下不稳,咕噜噜地从屏障后翻了出来。 “哎呦。” 摆了好菜的桌案翻了,敖琼玉的身上挂了汤水和菜汁。但这还并不是最难为情的,最难为情的是,席上本还忙着饮酒的众人,都扭过头来看着她这个不知从哪闯入宴席的小姑娘。 “众位大人好,敖琼玉见过诸位大人。”敖琼玉忍着疼爬起来,行了叉手礼。 “你是何人?” “我是敖琼玉” “祭祀台上的祥瑞,龙女娘娘?”主座上的老文士站了起来,将她作大人对待,举起酒杯,“不若同饮。” “谢过老大人,不敢称祥瑞。我因调皮,不慎污了衣裳,不能同饮。”敖琼玉第一次听到这里对自己的身份的定义,心中吃惊,却不敢表现出来。 自己出现之后确实打了雷,下了雨。莫非因此自己被认作了龙女? 她当然不是什么龙女,但被当做龙女,总归被认作妖孽强。 主座上的王仆射也暗暗吃惊。他见张使君有拖延之意,以为祥瑞出了什么问题,又亲眼见了这活泼泼的龙女,一时没看出什么病颓之状,心下越发疑惑。 抛去这疑惑,见到一个会说话的祥瑞,到底还是猛烈冲击了他。心脏猛跳了几下,举起酒杯的手微微颤抖。但他宦海浮沉多年,到底没有叫其他人看出端倪。 龙女很快被带了下去,宴席继续,但主座上的人早已食不知味。 ———— 当晚,刺史宅的北院屋中灯烛摇曳。崔夫人梳洗完毕,对镜拔钗。 “关内也有旱情发生,这时送上去一个龙女,不知是福是祸。” 张使君犹嫌灯不够亮,伸手拿了签字去拨:“关内也有旱情?” “既有旱情,渐起蝗灾。” “你从何得知,怎未收到朝中文书。” “兄长听说咱们这边出了一个龙女祥瑞。让家人送了信。朝中文书许不日便至。” 崔氏身出名门,家中财产多,土地多,内外亲族,世交朋友也多,消息也比起普通官僚家庭出身的刺史灵通许多。 旱情蝗灾,一者先至,一者紧随,不需经年老农预测,稍知农事者亦知,但这消息却轻易不敢通过朝廷文书传出来。 蝗灾一起,波及数州,难以提防。润州是漕运重地,关内缺粮,润州便要增加转运粮食石数。 张使君站起:“必要趁着消息未传开,将州府中的钱帛换为粮食,否则不免有囤货积奇者。” 你这个只知有君,不知有己的傻夫君。崔氏心里又怨又爱。祸患已生,这人想的竟是如何多多积攒仓中粮食,叫人咬牙切齿。 “今日已晚,无人听令,明日也不迟。” “夫人说的是。” 心急无用,张使君重新坐回塌上,忧心完州内粮仓,心里又开始琢磨王仆射的态度。怪不得仆射急急忙忙想要龙女请回去。近些年天灾不断,想必圣上那边也急着用龙女提振朝廷的声望。 “怪不得,我真是糊涂,还想拖延时间。” “啪。” 崔夫人一下子把篦子放到了妆奁里:“你确实糊涂,如果圣上叫她降雨,她又未降下雨来,岂不是要问我们的欺君之罪?这个小女孩莫名其妙出现在了祭祀中,在宅里待了月余,却没有见到他使出什么法术来。” “众目睽睽,所有人都看见了她忽然出现,这总做不了假。” “你竟真相信了。” “由不得我不信。” “他们会相信吗。” 正院中,敖琼玉对着菱花铜镜,拖着下巴,打量自己的脸。自她突然出现在祭台上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雨淋后,就被张使君拎到了这个院子居住。院子里有许多的花草,书籍,但敖琼玉懒得去动。 刺史夫人崔氏见她不做收拾,以为她不通俗务,亲自过来问她的喜好。但敖琼玉都回绝了。她不是没什么想要的,只是想要的东西,崔夫人根本拿不出来。 龙女的说法实在可笑。 敖琼玉知道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罢了。即使她突然出现在祭台之前的所有记忆都模糊了。她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龙女,也没有法术。 但她又怎么做回普通人?高床软枕养娇了她的身子,有求必应养坏了她的性情。何况,普通的女人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像那个大官一样被刺史奉为贵宾。 “春杏姐姐,外面是怎么说我的。”敖琼玉挥开丫鬟的手,亲自解头上的双丫髻。 “奴婢不敢说。” “你就告诉我嘛,整日都待在宅里,都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很多人都叫我龙女娘娘吗,你只管说是与不是。” 崔夫人怕自己照顾得不周全,便寻了几个可靠婢女,做些琐事。春杏是个老实婢女。前面的抱琴,芙兰差点直呼小娘子龙女娘娘,被崔夫人罚了半年的月钱,调离了正院。春杏才被安排了进来。 老仆妇只让她多做事,少说话,也少往正院的小娘子面前凑。她心里认同老仆妇的话。 龙女,无论如何神异,都不是人,所以她害怕敖琼玉。 “你信我是龙女吗?你们都信吗?” 春杏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灯映在小娘子玉一样白的小脸上,给上面染上了暖色的光晕。小娘子投在墙上的影子庞大扭曲,几乎能看见两只龙角冲破了她的脑袋。 眼睛像被烫到一样从墙上移开,却一下子对上了小娘子的眼睛。白日间属于孩童的纯真的眼神变得幽深而别有意味。 春杏猛得把头压低,不敢说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