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台》
1. 楔子
大周元泰二十五年,东鞑犯北疆。边防军北燕铁骑会同宁州、同州二地驻军,合兵于无定河,大败东鞑部众,却其七百余里,收复西秋关。
同年八月,东鞑乌珠部奉表乞降,愿归附大周,称臣纳贡。八月十六,两方使臣在无定河边完成受降仪式,约定乌珠部每年纳贡皮毛、药材、马匹及金银等物,送可汗亲子入京,至国子监学习中原礼仪。
九月,朝廷发旨,令北燕铁骑统帅、靖宁侯傅深护送东鞑使团入京朝觐。
眼下战事初定,乌珠部退回关外,傅深暂且没有后顾之忧,便令手下袁桓带主力先回北疆,自己则亲率一队精骑护送使团南下。
九月初九,使团途径青沙隘,忽觉地面震颤不已,两侧山壁轰然崩塌,乱石如雨,马匹受惊狂奔,仓促之下,东鞑小王子所乘的马车躲闪不及,竟直接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砸开了花。
青沙隘地形陡峻狭窄,但地处大周境内,一向安宁,按理说不该出现埋伏。一路上傅深虽留心提防,却万万没想到在自己家门口还有这等山崩地裂的飞来横祸,一时间顾不上什么大王子小王子,眼看前方落石滚滚直下,当机立断拨转马头,高喊“退后”,率众直冲原路入口。
烟尘四起,几乎将整片山谷都染成了沙土的颜色。高处的树丛中,一架精巧的弩机调转方向,寒光险恶的箭尖堪堪对准了策马狂奔的北燕统帅。
战场上淬炼出的敏锐直觉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他一命。弩箭破风而来,傅深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矮身伏低的同时骤然一扯缰绳,军马急停,前蹄高扬,在原地转了半圈,恰好避让开那支要命的冷箭。箭尖擦着他的后背急掠而过,铿地没入石壁半寸,随即被滚滚沙石淹没。
“谁?!”
谁要杀他?
这个冰冷念头只在傅深脑海中闪现了一瞬,下一刻,周遭亲兵的呼喊将他扯回了人间。
“将军小心!”
自头顶坠落的巨石遮天蔽日,也彻底遮断了他回望的视线。
元泰二十五年九月初九,东鞑使团在同州青沙隘遇袭,东鞑小王子当场殒命,使团折损大半。随行护送使团的靖宁侯傅深被巨石砸中双腿,身受重伤,被亲信护卫连夜送回北疆,虽然侥幸保住了一命,但日后恐怕再难恢复如常。
消息传回京城,朝野哗然,上下莫不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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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
元泰帝震怒,诏令三法司严查此案,又特旨厚抚傅深,在靖宁侯原秩上加禄千石,进封镇国将军,赐紫绶金印,许其带职回京休养。
傅深受伤一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有不少人私底下猜测他受伤后北燕军的兵权将会落入何人手中。皇帝的一道特旨暂时堵住了悠悠众口,统帅之实仍在,只是暂时远离北疆。倘若傅将军足够聪明识相,闻弦歌而知雅意,等回京后便退位让贤,将兵权交还圣上,就能用一双腿换一辈子荣华富贵。
如此看来,陛下对功臣不仅颇为优待,甚至称得上仁至义尽。
身处流言中心的靖宁侯傅深和北燕军接了旨,却始终没什么动静。直到九月底,傅深才递上一封折子,里头详细写明了北境驻军军务交接安排,请求皇帝允其去职养病。
这封折子让元泰帝松了口气,按例驳了他的请辞,准其自北疆动身回京。
京中不知有多少人掰着手指数日子,翘首盼望,等着看这位威名赫赫的靖宁侯究竟变成了何种模样。而此刻千里之外,天色微明,一架小马车在亲兵的簇拥下,离开了守卫森严的燕州城,朝京城方向疾驶而去。
2. 回京
自燕州一路南行,经广阳、白檀等地,至密云时,京城便已遥遥在望。
秋来天凉,北地已下过第一场雪,京城附近倒还凉爽宜人,正适合出行。时近晌午,一队精骑沿官道行来,为首者举目眺望,见不远处有沿路搭设的茶棚,便轻轻一提缰绳,放缓速度,待后面的马车赶上来,便倾身叩了两下车厢板壁,请示道:“将军,咱们跑了一整夜了,要不然先歇歇脚,再继续赶路?”
车帘挑开一条细缝,男人低沉的声音伴着苦药味飘了出来:“前面有打尖的地方?原地休整,弟兄们辛苦了。”
那男人接了令,一行人便纵马奔向前方茶棚,所过之处尘土飞扬,引来路边歇脚的路人纷纷侧目。
这队人马并无旗号,一水窄袖交领青色武袍,个个身材精悍,气势肃杀,纵然不表明身份,脸上也写着“惹不起”三个大字。
经营茶铺的店家久经风霜,见惯人来人往,并不多言。领头男人下了马,递出一锭银子,便令手下自去吃茶歇息;他自己则找了张阴凉处的桌子,擦得干干净净,吩咐店家备下热茶和几样细点,又转去门外,从马车上扶下一个面白气弱、病秧子似的年轻公子。
那人脚步虚浮,一脸病容,得要人搀扶才走得动路,从马车到茶铺这点距离愣是磨蹭了半天。等他终于在桌边坐下、身体仿佛支持不住地连咳数声时,坐在凉棚下的其他客人竟跟着松了一口气——看着都替他累得慌。
说来也奇怪,那男人虽是一脸随时要断气的样子,身上却有种无法言明、让人移不开眼的气质。他生了一副万里挑一的好皮囊,却非时人爱好的那种面若好女、色如春花的清雅俊秀,而是修眉凤目、高鼻薄唇,反倒透出十分的锐利凛冽。
男人身量很高,似乎惯于垂眼看人,眼皮总是半抬不抬,浑身洋溢着漫不经心的倦怠感,又瘦得只剩一把嶙峋病骨,茶铺里分量不轻的粗瓷碗都好像能把他手腕压断了。
可当他端然静坐时,瘦削脊背却挺得笔直,如同土里拔起的一竿青竹、劫火淬炼的一把长刀,纵然伤痕累累,寒刃犹能饮血,衰弱躯体也不妨碍他睥睨四方,纵横天下。
行脚客商们不自觉地伸长了脖子,俨然一群全神贯注的活鹅。直到那年轻公子慢吞吞地喝完一碗水,把瓷碗“咣当”一声墩在桌上:“诸位的脖子抻得都能拴头驴了,在下好看么?”
旁边吃吃喝喝的精壮汉子闻声立时一哆嗦。活鹅们大都悻悻地收回视线,还有几个格外热情的,竟然凑上来搭话:“这位公子从哪里来?也是要上京吗?”
一直鞍前马后伺候这位公子的肖峋头皮一麻,准备只要他说一句“滚”,就立刻把这个人挂到门外树上去。
谁知那位看起来格外不爱搭理人的公子竟意外宽容,平和地回答道:“从北边燕州城来,正要上京求医。”
他们一行人都着常服,未佩刀剑,车马排场也不甚大,护卫们虽气势迫人,但做主的这位公子服色平常,不似京城风尚,客商便猜测他们或许是燕州某大户人家的少爷出行。因燕州城是边关军事重镇,民风剽悍,有些军户出身的家人随行也实属正常。
萍水相逢,客商不好直接询问他的病情,转而说起了另一件新鲜奇事:“公子从北边来,可曾遇见过傅将军出行的车驾?他老人家衣锦还乡,还不知是何等排场哩!”
肖峋险些被茶水呛死,那年轻公子扬起长眉,饶有兴致地问:“傅将军?是我知道的那位傅将军吗?”
“那自然。除了靖宁侯,还有谁有如此盛名!”
那年轻公子似乎起了谈兴,追问道:“我看您对傅……傅将军,似乎所知颇多?”
“谈不上谈不上,”那人笑着摆摆手,“我们这些往来南北的商户,在路上常常听说傅将军的传闻。他老人家镇守北疆这些年,路上太平,我们生意比以前不知好做了多少。就是京中百姓提起傅将军来,那也无不敬佩。你不知道,去年傅将军率北燕铁骑大败鞑子那会儿,我从北边贩皮毛回来,大街小巷传得纷纷扬扬,说‘傅帅在北疆,京师乃安寝’。茶楼里说书的、唱曲儿的,戏园子里演的,都是他。”
北燕军与靖宁侯声誉之盛,由此可见一斑。
北燕铁骑号称大周北境防线,自建立以来,一直由傅家辖制。其前身为颖国公傅坚统领的边防驻军。
中原人将统治北方草原的游牧民族称为鞑族。数十年前,鞑族内部动荡分裂,部分部落被迫西迁,与西域胡族、粟特等民族通婚往来,被称为西鞑;另一部分则占据中部和东部较为富饶的草场,称为东鞑。二十三年前,元泰帝孙珣践祚之初,东鞑部落悍然入侵大周。彼时边军薄弱,竟一击而溃,而鞑人兵强马壮,势如破竹,在北方大肆劫掠屠杀,甚至将宣庆、保宁两个边境重镇屠为空城。
先帝在朝时承平日久,三十余年未闻战事,谁也没想到东鞑竟然会挥师南进,更没想到边军竟无力与其一战,令敌人转瞬间便杀到了家门口。
朝中主张议和的声音越来越大,元泰帝正值盛年,决不肯以天朝上国之尊向区区蛮夷低头。恰好傅坚因军功自岭南转调甘州,元泰帝便将他擢为甘州节度使,令其率甘、宁、原三州驻军抗击东鞑。历时两年,傅坚及其二子与麾下一众将领集结十万边军,肃清了关内鞑族。傅坚长子傅廷忠甚至越过长城,率军长驱直入草原腹地,差点打下东鞑王城,因中途傅坚病故才未能成行。此役后,傅坚追赠颖国公,上柱国将军,傅廷忠袭颖国公,节制甘、宁、原三州军事。二子傅廷信封镇国将军,节制燕、幽州军事。
这两位为大周筑起了一道铁打的北境边防线。傅家人所统领的边军被称为北燕铁骑。自元泰六年至元泰十八年,这十余年里,在北燕铁骑的威慑下,东鞑暂时蛰伏,边境安宁,再未起过大的战事。
直到元泰十九年,傅廷忠被东鞑刺客暗杀,东鞑与北境柘族结为联盟,再犯大周。傅廷信率孤军深入重围,最终战死沙场。当年兵临城下的旧事险些重演,可朝廷已不像当年那样有大批精兵良将可用,元泰帝亦不复早年锐意进取。主战派与主和派吵了好几个早朝,终于做出了一个最糊涂、也是最明智的决定。
他们将傅廷忠的长子、未及弱冠的傅深推了出来,推上了战场。
东鞑与傅家人有深仇大恨,此行就是为报仇而来,谁惹的祸谁去收拾烂摊子。况且傅深自小在军中随父叔历练,听说傅廷信常感慨“后继有人”,那他应该也勉强算得上是“将帅之才”。
理由看上去十分充足。可放眼历朝历代,哪有饱食终日的大臣们龟缩在后方,让一个少年去面对豺狼虎豹的道理?
不幸中的万幸,傅家可能真的是一窝将星集体投胎,傅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个不世出的领军奇才。
北疆告急,只能向附近唐州、同州求援,然而傅深被推出来时就没指望过能从自己人那里获得帮助,他收拢北燕铁骑,在燕州三关迎战柘族主力,又以开商路、准内附为条件,借来了西鞑野良部骑兵,自西北包抄鞑、柘联军,分头击破,双管齐下,才解了北疆之危。
战后野良部内附,骑兵混编入北燕铁骑。傅深以战线过长、调动不便为由,将甘宁幽三州边防军权交回中枢,专注经营原州、燕州一线边防。三关之战后,傅深正式出任北燕铁骑统帅,获封靖宁侯。
以傅深力挽狂澜之功,本来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国公爵位,可元泰帝却动摇了,竟全然不顾祖制,不但允准傅家三爷代侄承袭颖国公爵位,还默许了傅深从颖国公府分家出去别居的举动。
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这是被傅家搞怕了,生怕他们家搞出个“万世流芳”的颖国公来。
可有些人注定就是要逆流而上。短短数年,靖宁侯傅深手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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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关铁骑,一跃成为大周的中流砥柱,当仁不让地坐稳了鞑、柘两族眼中钉肉中刺的位置。这些年北疆安宁,北方百姓安居乐业,大半是他的功劳。傅深只要身在军中,哪怕坐着不动,当个吉祥物,都是对北方异族的最大威慑。
寻常百姓的夸夸其谈,年轻公子起先当个笑话似地听着,可听到那句“京师乃安寝”时,笑意却彻底散去。肖峋见他出神,忙抄起茶壶给他添水,故意打岔道:“将……公子,下午还要赶路,再用几块点心吧。”
公子回神,端起碗呷了口热茶,嘴角一翘,笑容里竟然有些许嘲讽之意,自言自语地感叹:“这话传开,得有多少人睡不着觉啊。”
旁边有个戴斗笠的客人被他们勾起谈兴,神神叨叨地插话道:“常听人说‘强极则辱,盛极必衰’,你们想想,靖宁侯在北疆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可不正应了这句话?过去那些有名的将军,不是短命就是孤寡,因为那都是将星下凡,命主杀伐,跟寻常人不一样。依我看,靖宁侯多半也是个七杀入命,他那腿没准就是造的杀孽太多……”
“喀啦”一声脆响,肖峋手里的碗被捏碎成几瓣,血从指缝间滴答流下。众人循声望来,皆尽愕然,茶铺里一时安静得令人尴尬。
“手劲忒大,下回给你买个铁饭碗,省得你糟蹋东西。”年轻公子的脸色却与之前殊无二致,不怎么在意地说,“自己去上点药。一会儿别忘了赔钱。”
肖峋低头“嗯”了一声。
被这小插曲打断的谈话却无法再继续下去了,那人说得再天花乱坠神仙下凡,也不是什么吉利的好话。这次是碎了个茶碗,下回说不定就要被人围起来打一顿。
只有那位格格不入的公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微笑道:“有意思。照这位兄台的说法,短命孤寡必犯一样,靖宁侯既然已经残废,看来他很快就能娶上媳妇了。”
肖峋:“……”
有人拍案而起:“大丈夫何患无妻!靖宁侯这等英雄好汉,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有人附和道:“对!就是!他若爱男色,有多少好男儿也等着嫁给他!”
茶棚里登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前朝以男婚为风雅,所以大周朝虽禁止民间男男婚娶,权贵们却并无禁忌,甚至还有皇帝赐男婚的先例。靖宁侯身为京城著名金龟婿,多少深闺少女的梦里人,婚事却迟迟未定,故而也有人猜他爱好殊异。
提及这等风月之事,众人谈兴更浓。那年轻公子不再插话,只默默听着他们议论靖宁侯生平,唇边始终带着一分笑意,仿佛在听什么极有趣、极精彩的故事。
默了半晌,肖峋轻声提醒道:“将……公子,日头已经过去了,咱们现在走不走?”
“嗯?走了。”年轻公子伸手让肖峋把他扶起来,朝众客商懒散地一拱手:“各位兄台,在下急着进京,便先行一步了。”
众人纷纷举手与他道别。肖峋将他扶到车上,放下帘子。车马辚辚行出数百步,忽听得他在里面道:“重山,给我粒药。”
“可是杜先生不是让您提前半个时辰服药吗?”肖峋从怀中摸出个精致荷包,里面装着个薄胎白瓷瓶,“咱们进京还要两个时辰呢。”
“别废话,”帘下伸出一只手,把瓷瓶掠走,“再往前就是京营,咱们这样糊弄糊弄普通老百姓就算了,到京营肯定被认出来,到时候现装瘸哪儿还来得及。”
肖峋嘀咕道:“可您本来就是真瘸……”
那病鬼公子——也就是众人口中“命主杀伐”的靖宁侯傅深,仰头吞了一粒指头大小的褐色药丸,嗤笑道:“重山,你觉得一个有望康复的将军和一个彻底残废的瘸子,哪个更容易让你睡不着觉?”
肖峋不说话了。
傅深把瓷瓶丢回他怀里,闭眼等待着即将蔓延四肢的麻痹感,轻声道:“走吧。”
3. 入府
傍晚时分,京师百里外的西郊京营驻地。
锐风营统领钟鹤亲自出来迎接,肖峋上前见礼。还没等他一礼行到底,钟鹤已撇下他,急吼吼地朝马车蹿过去,倒身便拜:“末将锐风营统领钟鹤,参见傅将军!”
锐风营位列五大京营之首,钟鹤身居三品,已是十分贵重,对待靖宁侯却恭谨有加。
一只裹着绷带的手挑开垂帘,浓重药味缓缓弥散开来。傅深未着甲胄,只披了件袍子。胸口和手臂缠满绷带,腿上盖的毯子一直垂到脚面。他面色青白,嘴唇毫无血色,散着长发,整个人仿佛只靠一口气吊着,虚弱得见风就倒。
傅深向他颔首致意:“钟统领,别来无恙。恕傅某……咳……行动不便,不能起身相迎。”
钟鹤早听说他身受重伤,不能行走,可没想到竟然伤重如斯。他原本不太相信“傅深真的残废了”的传言,然而亲眼所见却由不得他不信。傅深如今这副模样,别说是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看起来就连安安稳稳地活几年都成问题。
钟鹤眼前发黑,只觉从头到脚都是凉的,悲痛之下,连称呼也变了:“敬渊,你这伤……你……”
傅深听他尾音哆哆嗦嗦,眼眶都红了,那架势仿佛他不是受伤,而是马上要撒手人寰,忍不住嘴角一抽,叹道:“多谢钟统领关怀。真的只是腿伤,不要命。唉,重山,快去找条帕子,给钟统领擦擦眼泪。”
钟鹤早年间曾在原州军效力,与傅廷忠、傅廷信是旧日相识,说起来算是傅深的半个长辈。可惜后来傅深接管北燕铁骑,常年泡在北疆不肯回来,与父辈这些故交旧友的往来也就渐渐淡了。
然而此刻他身负重伤,憔悴至极,这模样忽然让钟鹤放下了他的身份,只记得昔年军中那个总是跟在傅廷信身后、神采飞扬的少年。又思及他孑然一身,上无高堂双亲,下无儿女绕膝,身边竟连个扶持的贴心人都没有,年纪轻轻落下治不好的残疾,不由得悲从中来:“都是我们这些人无能,当年没能拦着你上战场,以致今日之祸。来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尔父尔叔!”
“钟统领,”傅深头疼地扶住车厢,“已经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我没事,您不必过于伤怀。”
他始终不肯叫一声“世叔”,钟鹤一面怅惘,一面又觉得他实在冷情。天色已晚,傅深他们急着进京,两人就此道别,北燕精骑换过马后继续向京城方向疾驰,好悬赶在城门关闭前入了城。
傅深上一次回来还是三个月前。京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处处灯火热闹繁华。随行的北燕军倒是很少进京,一际走一际看,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他们这些人走在街上实在太显眼,傅深想了想,招手把肖峋叫过来,低声吩咐:“先送我回府,然后你带他们出去随便逛逛,别嫖别赌,别惹事生非,花销记在我账上。去吧。”
肖峋想也不想地反驳:“那怎么行!”
“让你去你就去,”傅深似乎是气力不支,声音压得很低,嘴却欠得让人手痒,“肖重山,你再脚前脚后地围着我转,本侯就要名节不保了——我要是娶不着媳妇,往后你就得来我床前当孝子贤孙。”
“我……”
肖峋争不过这无赖将军,只得讪讪地应了。
转过一条小巷,便是整洁街道。这一带都是勋贵高门的宅邸,飞阁流丹,气度威严,比寻常人家更显静谧。靖宁侯府坐落在东北角上,看房子的老仆拆掉门槛,迎马车进门。下人们候在中庭,见自家主人被手下背出来,都缩着手立在一旁踌躇,不敢上前。
傅深封侯后就从颖国公府分家出来别府另居,他对这个大宅子一点也不上心,仆人还是他后母秦氏从家中搜罗出的一群老弱病残,送到他这里来一用就是四五年。傅深常年不在家,跟仆人们没甚情分,每逢他好不容易回家小住时,这群人就像耗子见了猫,畏畏缩缩地躲在后厨和下人房里,如非必要,绝不出来碍他的眼。
好在仆人们虽然怕他,活计却没落下。肖峋将傅深背到卧房,问下人要热水,替他脱掉外袍,擦干净手脸,扶他在床上平躺下来。待收拾停当,傅深便过河拆桥,往外撵他:“该干吗干吗去。晚上让人给你们留门,后院都是厢房,随便睡,恕我招待不周了。”
肖峋见他脸上的倦色几乎遮掩不住,一句话也没多说,识趣地走了。
下午服用的药丸催眠效果十分强烈,为了与京营一干人周旋,傅深强忍着一路没睡,此时终于撑不住了,几乎是肖峋刚掩门出去,他就一头坠入了昏昏沉沉的梦境。
老仆在窗下支棱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直到里面传来匀净绵长的呼吸声,这才踮着脚贴着墙根走出内院,让厨子准备些好克化的粥点,温在灶上,等主人醒来再用。
傅深一行轻装简从,走明路进京,消息很快传至宫中和朝臣耳中。不过眼下应当不会有人登门拜访,老仆送肖峋等人出去后就关上了正门,只留了一道角门。谁知傅深刚睡下不到一个时辰,靖宁侯府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有力的叩门声。
守门人不敢轻慢,赶忙进去报信,家里唯一能顶事的老仆拖着不甚灵便的腿脚匆匆赶来,甫一照面就被外面一群骑着高头大马、腰悬佩刀的黑衣人震住了,唬得心惊肉跳:“敢、敢问诸位是……”
人群自动分开,有个身形颀长的男人越众而出,驭马停在屋檐阴影外的光亮中。刹那间深蓝衣摆上云纹如流水一般闪动,外衫背后银绣天马振翅欲飞,月光与灯光映出一张笑眼薄唇的昳丽面庞。
“老人家不必惊慌。”他客客气气地颔首致意,语气姿态却无不矜傲:“飞龙卫钦察使严宵寒,奉陛下旨意,特地延请名医为靖宁侯看伤,劳烦前去通报。”
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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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分辨不出官员服色,但他曾在两府当了几十年下人,对“严宵寒”这个名字十分熟悉,心中顿时“咯噔”一下,支吾道:“这、我家主人长途跋涉,身上又有伤,方才已经睡下了,大人您看——”
飞龙卫行事一向霸道,朝野上下无不知晓,更鲜有人敢上手阻拦。严宵寒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提着马缰的那只手苍白瘦削,袍袖滑落,露出一小截冷冰冰的镔铁护腕。他似笑非笑地问:“怎么,老人家很怕我见到你们家侯爷?”
还真让他说中了。
这在京中已不是个秘密。左神武军上将军、飞龙卫钦察使严宵寒,是近年京中最炽手可热的权臣,也是人人避而不及的朝廷鹰犬、帝王耳目。更要命的是,他与靖宁侯傅深天生犯冲,不合已久,是一对铁打的死对头。听说见面必掐,连皇上也拦不住。就在今年,三个月前的一次早朝上,两人因朝廷向四方派驻监军使一事意见相左,竟然当着所有大臣的面,不带脏字地互损了半个时辰,险些当场大打出手。气得皇上砸了一方御砚,将两人各自罚俸半年,又赶紧打发傅深回北疆,这才了事。
风水轮流转,如今傅深落魄回京,严宵寒仍位高权重,万一他挟私报复,他们侯爷那身子骨怎么受得住!
老仆心有戚戚,面上一派惶恐:“小人不敢。只是我家侯爷实在经不起折腾,还望大人体谅。”
趁着说话的工夫,严宵寒环视了一遭靖宁侯府,庭院整洁萧条,看得出下人养护的痕迹,却仍显得没有人气。他不明显地叹了口气,让步道:“我不是来找他麻烦的……罢了,你不必通传,我进去看他一眼就走。”
老仆再坚持,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退让,打起灯笼在前引路。严宵寒将随行而来的飞龙卫留在前院,免得兴师动众惹人误会,只带了一名清瘦温和、书生样貌的年轻人同进内院。
偌大侯府,空空荡荡。院子里种了几棵树,一会儿不扫就落叶满阶,仿佛满京萧瑟秋意都落在了这个院子里。此刻天色昏暗,其他院落寂静无人,一片漆黑,唯有正房窗内透出薄薄的昏黄,平添几分凄凉。
严宵寒尚可按捺,走在他身边的年轻人已连连摇头,低声问:“靖宁侯何等出身,何等功业,家里怎么……”
老仆感同身受,长吁短叹:“侯爷常年守在边关,三年五载不得归家,家中又没个能主持中馈、操持家务的贤惠夫人,只剩我们一帮老不中用的,不能替侯爷分忧……”
他絮絮地说着,伸手替客人推开正堂的门,请二人上座,将灯盏都挑亮,又命人上茶:“二位在此稍候,我去请侯爷。”
他话音未落,西侧内室忽然传来“咕咚”一声闷响,似乎有什么重物从高处掉下来了。老仆手一哆嗦,还没反应过来,方才站在他身边的飞龙卫钦察使身形如风,眨眼间竟已闪进了内室。
4. 探病
傅深睡得不大安稳,他吃的药有数不清的副作用——心悸、噩梦、气短,半梦半醒间觉得自己胸口仿佛压着块大石头,动弹不得,头晕耳鸣,正是民间说的“鬼压床”症状。
傅深人虽未醒,意识却是清醒的,他默默放缓了呼吸,试着眨眼,直到重新掌控了眼皮,才伸手撑着床榻打算坐起来——
可他忘了自己的腿还瘸着,膝盖以下毫无知觉。他的手臂和腰腹同时用力,却因用力过猛而重心不稳,一翻身“咕咚”栽下了床。
卧室里的床并不算高,但底下有个脚踏,傅深摔下来的时候腹部先被脚踏硌了一下,然后仰面摔在冰凉的地砖上,后脑勺磕出一声闷响,磕得他眼前发黑,双耳嗡鸣不止。
可还没等他感觉到钝痛,卧室的门被一脚踢开,有个人冲进屋里将他抱了起来。那人袍袖上还泛着秋夜的凉意,掌心却暖得发烫。
傅深被横抱起来,头靠在那人胸前,脸贴着深蓝锦缎官袍。衣料触感轻柔光滑,领口襟袖透出一脉温和平正的沉水香,似乎是个他很熟悉的人,却因为离得太近忽然变得陌生。
他灼热的鼻息浸透了薄薄衣料,烫得那人身躯倏然绷紧,随即他被重新放回床榻上,一只稍微有点硬度的手搭上额头:“呼吸怎么这么烫,发热了?”
模糊视线和身上的疼痛逐渐变得清晰,傅深认出了他,第一个动作是推开了那只手:“你来干什么?”
后脚赶到的老仆和年轻的飞龙卫刚一进门就听见这句冷硬的诘问,顿时齐齐刹步,心说传言果真非虚,这俩人谁都不是善茬,一会儿打起来一定要先按住严宵寒。
严宵寒闭目运气,不想跟他一般见识,硬邦邦地说:“你要烧糊了,起来喝口水。我让人给你把个脉,开副药。”
傅深闭着眼,不冷不热地回道:“不劳费心,说正事。严大人深夜光临寒舍,有何见教?”
严宵寒没理他,径自走到桌边拎起茶壶,斟出半杯凉透了的茶水,脸色立时撂了下来,冷冷瞥了一眼老仆:“你们就是这么伺候人的?”
傅深头疼地道:“你还没完……”
严宵寒道:“侯爷千金贵体,岂容尔等如此怠慢。若再这么不经心,别怪本官报知陛下,降罪下来。”
傅深垂在身边的手指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一下。
老仆哪受得了这种惊吓,慌忙跪下求饶。傅深被烦得实在受不了,终于退让道:“行了,多谢严大人替本侯管教家仆。”
这话听着有点讽刺他多管闲事的意思,严宵寒顺坡下驴,冷冰冰地吐出一句“换热水来”,才勉强高抬贵手,放人下去了。
屋子里只剩三个人,严宵寒站在床边,低头看他。床边灯盏不够明亮,傅深大半张脸陷在阴影里,显得轮廓尤为深邃锋利,是真的形销骨立,也是真的俊美无双——美得甚至有点扎眼。
严宵寒笑了笑,笑容里是十分虚伪的诚恳:“侯爷简在帝心,陛下听说您回京,特命我带人来为侯爷诊脉。”
傅深半合着眼,恹恹地道:“替我谢过陛下关怀,你且回去复旨,本侯没事,已由北燕军军医诊治过了,不必劳动太医。”
京中传言靖宁侯刚愎自断,软硬不吃,果真如此。
随行的飞龙卫军医沈遗策往前一步,出于医者仁心,打算替上司劝一劝这位固执的将军。可严宵寒立刻抬手止住,示意他先等等,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情,活像在对付什么棘手的猛兽。
“陛下挂念侯爷的伤势,下官今日前来,就是为了让陛下安心,”严宵寒注视着傅深的侧脸,咬字清晰缓慢:“能得侯爷信赖,想必北燕军那位军医医术十分精湛。下官并非担心误诊,只是侯爷的伤十分要紧,多找几个大夫看看总归没有坏处,您觉得呢?”
傅深抬起眼皮,与他对视。
严宵寒碰到了那寒铁似的目光,心下一凛。他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错觉,好像傅深是在透过他,冷冷地注视着另外一个人。
片刻后,这位油盐不进的靖宁侯垂下眼帘,随手拢了一把散乱的长发,有气无力地伸出一只手,示意严宵寒扶他起来:“来都来了……那便有劳了,请吧。”
沈遗策一愣,严宵寒却似乎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能把飞龙卫钦察使当自家丫鬟使唤,傅深也算是头一位了。
严宵寒将他扶起来,自己侧身在床边坐下,怕床头硌到伤处,又伸出一条手臂垫在他身后,虚揽着肩防止他滑下去。恰好因为挪动,傅深的头发散了,严宵寒便顺手将他搂过来,将落在眼前的几绺长发别到耳后。这样一来,傅深大半个身子都落进了他怀里,靖宁侯大概觉得这个垫子比床头软和,也不计较严宵寒本人有多可恶,挪挪蹭蹭地挑了个舒服的位置躺好。
这个姿势对于“死对头”来说未免显得太亲密,好在沈遗策满心都是傅深的病情,没注意到那位百官闻之色变的钦察使贴心地将被子拉起来把靖宁侯囫囵裹住,靖宁侯则在被子底下放松了紧绷的腰背,把全部重量都压在了严宵寒身上。
傅深确实烧得厉害,刚才又摔了一下,身上哪哪都疼。他其实不是那么娇贵的人,可严宵寒大概是见多了“弱柳扶风”的高官权贵们,下意识地也把他当个易碎的花瓶对待。
“侯爷有伤在身,体质不如从前,务必注意不要受凉,也不要用寒凉之物和发物。卧房里要防寒防湿,如今天气渐凉,炭盆和熏笼该早早点起来。”沈遗策号完脉,放开傅深的手腕,又道:“侯爷恕罪,下官需要看看您的腿上的伤口。”
严宵寒默默地揭开被子,替他挽起裤脚。动作中指尖不免触碰,傅深若有所感,奇怪地瞄了他一眼。
他记得严宵寒明明不晕血,怎么还哆嗦上了?
虽然傅深现在也感觉不到疼,沈遗策还是尽量放轻了力道:“皮肉伤口愈合得很好,发热是因为外感风寒。侯爷最重的伤在髌骨和筋脉,须得慢慢调养个三年五载,方有望恢复一二,只是……日后站立行走上恐怕有些困难。”
严宵寒替傅深放下挽起的裤腿,裹好被子。沈遗策收回脉枕:“我替侯爷写副方子,先治风寒。至于腿脚上的伤,依旧按北燕军医的方法治着,容在下回去后与太医院御医们再商议琢磨,集思广益,或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傅深正点头,忽地倒吸一口凉气:“嘶……轻点!”
沈遗策:“嗯?”
“……没事,”傅深咬牙活动了一下被严宵寒攥得生疼的肩膀,点头致谢,“沈先生费心了。”
“不敢当,”沈遗策侧身不受,“下官医术不精,未能为侯爷分忧,实在惭愧。”
“沈先生切莫如此,”傅深反而是最心宽的一个,“伤成什么样我自己心里有数,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侯爷放心,天无绝人之路,总有法子能治好你的伤。”严宵寒忽然出声,又对沈遗策道,“把药方拿给侯府下人,叫他们煎药。缺什么药让人出去买,没有就到我府里取。”
沈遗策见他二人似乎还有话要说,便朝傅深行了一礼,领命而去。
严宵寒扶他躺回去,神色莫测。他天生一副款款温柔的好相貌,从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来刚才把铁骨铮铮的傅将军掐得抽冷气的人就是他。
屋子里终于只剩他们两个人。严宵寒拉过一张圆凳,离他远远地坐下:“你的腿——”
“刚不是说了吗,就那样了,”傅深伸手打断了他的话,“给我倒杯水。”
严宵寒皱眉:“凉的。”
“凉的也要,不然渴死吗?”傅深道,“同理,腿断了也得活着,我还能为了这事上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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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
严宵寒无言以对,只好把杯子里半杯残茶泼了,倒上一杯新的递给他:“陛下心中存疑,特意让我带人来验伤。”
傅深:“那他老人家现在可以放心了。”
严宵寒不客气地道:“我看未必,你这不是还能喘气吗。”
傅深用一种“你又无理取闹”的表情看着他。
“我总觉得这一切不是真的,”严宵寒问,“你真没留后手,或者故意放假消息?”
傅深反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严宵寒直白地答道:“因为你生了一副聪明相,看脸应该干不出这种傻事。”
“是真的,”傅深摇了摇头,慢悠悠地喝完了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觉得我不会中招,焉知不是你把我想得太神乎其神了?”
严宵寒没想到他的自我评价这么低,一时愣了。
年少从军,立下赫赫战功,傅深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打破“不可能”。靖宁侯和北燕铁骑在很多人心中已经是不败神话,这个形象太过深入人心,甚至连严宵寒都有了错觉。
可他不过是个普通人,没有三头六臂、铜皮铁骨,血肉之躯难以抵挡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
“你知道么,回京路上,我在茶铺里跟人聊天,听他们说京城流传着一句歌谣,叫作‘傅帅在北疆,京师乃安寝’。”傅深道,“说来可笑,我在北燕待了七八年,自以为建功立业,保境安民,狂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到头来才知道,原来我不仅让鞑子和柘人睡不着觉,连那位都被我搅合得不能安寝……”
严宵寒道:“既然你都想通了,为什么不干脆把兵权交出来,安心回家养老种地?当个富贵闲人,不比征战沙场,或者在京城勾心斗角强多了?”
“快得了吧,”傅深嗤笑,“咱俩是第一天认识吗?严兄,我以为咱们怎么着也算交浅言深,你还跟我来这套?”
他低声道:“东鞑贼心不死,柘族虎视眈眈,朝中有多少人被这十几年升平迷了眼。我现在走了,以后谁来接管北燕铁骑,谁还肯为边军跟朝廷讨价还价?到时候兵临城下,倒霉的不还是寻常士兵、无辜百姓?”
“那又关你什么事?”
傅深猛地抬眼,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
严宵寒冷冷地道:“陛下忌惮你,朝臣猜疑你,那些愚民只会跟风瞎嚷嚷,你成了今天这样,有人念你的情吗?自己连容身之地都快没有了,还有闲心胸怀天下,你不觉得讽刺吗,傅将军?”
这话说得冷心冷情,大逆不道,可出乎严宵寒意料,傅深竟然没有反唇相讥。
严宵寒看着他垂眸沉思的侧脸,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以往傅深身上那种少年张扬、锐利夺目的锋芒,正在不断地暗淡下去。
被病痛、被风霜尘埃,或是被一些别的什么……彻底消磨了。
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态度却比先时要坦诚得多,几乎称得上是“交心”了。两人确有不合,却远非外界传言中的互看不顺眼。他俩少年相识,所谓“死对头”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一个误会,毕竟一个是手握兵权的重臣,一个是深受宠信的天子心腹,关系太好反倒惹人猜忌。
心照不宣的逢场作戏和交浅言深,固然免掉了不少麻烦,却也将某些分歧彻底变成了横亘于两人之间的鸿沟。
傅家累世勋贵,傅深的父辈祖辈都死在战场上,忠诚与责任几乎成了刻在他骨血里的天性;而严宵寒出身寒微,踩着无数人走上如今的位置,唯皇命是从,不讲原则,没有底线,完全理解不了他们这些稳赔不赚、甚至差点把自己搭进去的“正人君子”。
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二人或许心中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冲突来得这么猝不及防,而且竟然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5. 筹谋
颖国公府。
秋日风凉,室内却暖香融融。长榻临近窗边,乌木矮几上摆着各式点心和时鲜果品。半大少年翘着脚,装模作样地低头读手中卷册,半天也没翻一页。下头站了一地的丫鬟,时不时互相递个眼色,或努嘴,或暗做手势,眉飞色舞,没个老实时候。那少年正被顾盼横波勾得蠢蠢欲动,外面忽然有个小丫头跑进来,脆生生道:“夫人来了”。
众人面貌为之一肃,众丫鬟低眉顺目地安静站好。那少爷腿也不抖了,骨头也不软了,捧着书迅速拗出个人模狗样来。待那华衣贵妇进门,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工笔白描的“勤学不辍图”。
秦氏扶着丫鬟的手坐到榻上,少年起身行礼,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娘”,挨着她坐下。秦氏拉着他的手,嗔道:“天色暗了,屋里怎么不掌灯?仔细坏了眼睛。”
丫鬟们闻言,立刻去点上灯,又换了新茶来。少年浑不在意地胡诌道:“看得入神,倒没感觉。娘怎么这会儿来了?”
秦氏道:“去前院见你三叔,商量些事,回来经过你这里,正好进来看看。省了你晚上再多跑一趟。”
少年眼珠一转:“是关于我大哥的事?”
秦氏睨他:“就你知道得多,成日里不学好,只打听这些没有的。”
“满京城里都传遍了,还用我刻意打听?”少年哂笑,“不就是腿断了在边关待不下去,只能回京养老了吗。”
秦氏听了这话,抿了抿唇,在他手上重重按了一下,却不责备,只吩咐周围伺候的下人:“都下去,我跟涯儿说会儿话。”
众人躬身从屋里退出来,两个大丫鬟守在廊下,余者自去院子里玩耍。伺候少爷的都是些娇俏可人的小丫头,其中颇有几个天真烂漫、心怀侠骨的巾帼。两个要好的凑在一起,叽叽咕咕,说起在少爷房中听见的话,一人忿忿道:“难怪大公子要住在外头,这要是在家里,不定要被那位揉搓成什么样呢。”
另一人笑道:“那可未必,你不知道他在家那会儿,咱们夫人和少爷见着他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看着是个芝兰玉树的人物,脾气秉性却如风雷一般,那才叫顶天立地的真男儿。”
“大公子是个少年英雄,在自己家里倒成了不能提的了。偏生咱们少爷没心肝,远着亲大哥,只听那些混账小人的撺掇……”
另一个丫头在她手背上轻拍一记:“你又知道了?不是一个娘生的,如何能算‘亲大哥’?正经论起来,只有二姑娘、如今的齐王妃才能叫他一声大哥,至于咱们少爷和那位良娣娘娘,在他心里怕比表亲还远上三千里呢。”
前颖国公傅廷忠原配早逝,留下一子傅深,一女傅凌。傅凌十七岁时嫁给三皇子齐王为正妃。继室秦氏育有二女一子,大女儿傅汀入宫中选为太子良娣,小儿子傅涯、小女儿傅溪年纪尚幼,都留在家中由母亲教养。
秦氏过门时傅深已长大懂事了,跟她并不亲近,等傅涯出生后两人更加疏远。身份所限,后母与嫡长子的之间的矛盾在所难免。毕竟有傅深这个长子在前面顶着,将来袭爵就轮不到傅涯了。
不过还没等秦氏采取什么小动作,傅廷忠在北疆被暗杀。彼时元泰帝为了笼络功臣,对武将颇为优待,便决定不降等,破格令傅廷信袭颖国公爵位。后来傅廷信过世,边关战事吃紧,傅深孝期未过便奔赴战场。国公爵位一直空悬,礼部官员遵照元泰帝的暗示,让三爷傅廷义袭了爵。等傅深建功回朝,被另封为靖宁侯。
借着这个由头,秦氏以一门双爵、“树大招风”为由,提出让傅深别府另居。
傅深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无非是惦记着爵位,想将自己排挤出去。秦氏目光短浅,新任颖国公傅廷义却想得更远。傅家真正的依仗不是国公爵位,而是北燕铁骑。可是傅家三代人都与北燕军关系密切,再这样下去,北燕军迟早要改名叫傅家军——这令天下人如何想,龙椅上那位又会如何想?
所以不如以退为进,日后傅深必然要将北燕铁骑牢牢掌握在手中,而颖国公府、或者说傅家这个庞然大物却不能再跟北燕军绑在一起了。
权衡轻重之后,便有了眼下这个局面:北燕军统帅、靖宁侯傅深独自开府,几乎不与国公府往来;傅家三爷傅廷义袭爵,做了个清闲的勋贵;秦氏则带着儿女住在国公府,只等傅涯成年,便为其请封世子。
母子俩对傅深都无甚好感,秦氏是因为心虚,看不得他出色,生怕日后被他反咬一口;傅涯大概是觉得傅深没有跪着把世子之位捧到自己跟前,天生就欠他的。
正房内,秦氏板起脸来教训道:“你这张嘴,在家里说说就罢了,到外面可千万别胡乱嚼舌根。”
“娘——”傅涯往嘴里丢了个果子,拖长了声音,不满道,“他早就分出傅家了,怕他作甚?”
“你懂什么,这话也是好乱说的?”秦氏在他腿上轻掴了一巴掌,“他父母灵位都在此处,只不过别府另居,怎么不是傅家人了?他毕竟是你兄长,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虽说这些年性子有所收敛,早年也是个不肯饶人的魔王。你谨慎些,别犯在他手上。”
傅涯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
秦氏:“再过几年,家里就要为你请封。你三叔偏心傅深,巴不得你出错,这时候万万不能行差踏错,记住没有?”
她压低声音:“我儿且忍一忍,到时候这国公爵位和家业都是你的,谁都别想跟你抢,就算是傅深……也只能站在一边看着。”
秦氏的声音低得几近耳语,傅涯心中一动,抬起头来:“娘……”
“娘有办法,”秦氏紧紧握住他的手,“放心。”
东宫。
太子妃岑氏对着铜镜卸下簪环,伺候梳头的丫鬟俯身下来,在她耳边悄声道:“娘娘,今日颖国公府秦夫人遣家人来给傅良娣问安,在殿中坐着说了好一会儿话。”
太子妃手上一顿,略想想便明白了,笑道:“随她去。我听说靖宁侯回京了,秦氏心里想必不大自在,便上赶着来讨咱们殿下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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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是她的心腹陪嫁,闻言不解道:“可是靖宁侯不是……”
“他是残了,可还没倒下,”岑氏道,“靖宁侯在民间的声望、在朝堂上的人望都极高,手里还握着北疆兵权,就算以后还回去了,北燕军到处都是他的旧部嫡系,照样是一呼百应。说句不恭敬的,莫说秦氏,就是咱们殿下,也得避让他三分。”
太子妃岑氏的父亲是荆楚节度使岑弘方,与颖国公府有几分交情,岑氏自小在他膝下耳濡目染,胸中丘壑不输男儿。当年若不是傅深去了北疆,说不定岑弘方也要把他当作东床佳婿的人选之一。抛开性情不论,靖宁侯持身甚正,又年少英武,战功赫赫,不知令多少待字闺中的小姐心折。
岑氏问道:“我记得傅良娣有个亲弟弟,过两年要请封颖国公世子的?”
“是。”
“当年咱们殿下原本相中了靖宁侯的嫡亲妹子,就是齐王妃,着人私下里去问傅家的意思。那时颖国公府还是傅二爷当家,因那是他大侄女,他不好擅自做主,又拿着这事去问靖宁侯。”她慢慢地回忆当日京中的传闻,抚过鬓边,心中忽然漫起一阵浅浅的,毫无来由的酸楚。
“当时靖宁侯跟傅良娣的弟弟差不多大,听说他妹子不乐意,二话不说就回绝了。他们傅家都是硬骨头,靖宁侯更是拼着得罪殿下也要给他妹子选门可心的亲事。”
齐王妃傅凌,她有这么一个好哥哥,真教人羡慕。
“当年为了世子之位,秦氏豁出脸面不要,又是送女入宫,又是分家,闹得不像个样子。结果如何?靖宁侯的妹子还不是风风光光地嫁给了齐王。秦氏有事只能指望傅良娣,还要想方设法地避着本宫,跟做贼一样。”岑氏嗤道,“她儿子若有靖宁侯一半的担当,傅良娣何至于在我手下忍气吞声,做小伏低。”
丫鬟不知道“靖宁侯”三个字触动了她心中一段遥远缥缈的遗憾,只觉得太子妃今夜格外尖锐,喏喏地应了一声:“那……娘娘,这几天要不要让她远着殿下一些?”
岑氏望着铜镜沉吟片刻,半晌后摆手道:“不必了。烂泥扶不上墙,殿下再抬举他们也是白搭。”
是夜,东宫春芳阁内。
太子孙允良难得留宿一次,傅良娣上前伺候他除了外衣,服侍太子洗漱完毕。虽殷勤如常,但眉间总有股闷闷不乐之意。
孙允良看在眼中,只觉美人含愁,柳眉微蹙,别有一番风流意态,忍不住上去搂住温存了一番。待得云消雨散,他才懒洋洋地问道:“怎么?有什么烦难事,竟让你愁成这样?”
傅汀连忙起身,在床边跪下请罪:“今日母亲遣人来说了一件事,臣妾被唬得慌了神,因此有些恍惚,求殿下宽恕。”
太子一抬手将她搂回来:“孤恕你无罪。是什么事,说来听听。”
傅汀霎时眉头舒展,那模样就像看见了救星,满眼崇敬信赖,捧得太子更加飘飘然。她凑近太子耳边,呵气如兰:“不瞒殿下,此事事关臣妾的兄长,靖宁侯傅深……”
6. 宣召
这一年注定不能平静。临近年底,继震惊朝野的东鞑使团遇伏大案后,又一则有关北燕统帅的传闻,以星火燎原之势,在京城达官显贵中间悄然流传开来——
靖宁侯傅深性好龙阳,有分桃断袖之癖。
这个消息出现得蹊跷,但细细想来,颇有些可推敲之处。况且人们总是不惮于用最下流的揣测补全“真相”。没过多久,傅深从军以来的情史已经绘声绘色地传遍了公侯勋贵之家,甚至成了某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大周,喜好男风并不是件特别出格的事,世人对此也格外宽容。但这种事出现在一个手握军权的将军身上,就不仅仅是“爱好”那么简单了。
前朝国号为“越”,国祚百余年,其中出了一位名垂千古的情种皇帝,庙号肃宗。
肃宗在潜邸时宠幸一位韩姓美人,他即位后,不但将韩氏封为贵妃,还将她的父兄幼弟统统加封。韩贵妃的弟弟名叫韩苍,史载其“姿容秀美,貌若好女,有明珠美玉之质”。韩苍因为姐姐的缘故进入鸾仪卫,在一次伴驾出游时到皇帝跟前露了个脸。肃宗对他一见倾心,回宫后迟迟不能忘怀,竟然不顾世俗伦常,将韩苍迎入宫中。恩宠有加不说,还在妃嫔名分之外,特意另设一“贵君”,位比贵妃,使姐弟二人同侍一君。
大越朝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上至朝廷,下至百姓,无不震动。文武百官苦谏不已,恨不能排队磕死在殿前。
虽然肃宗是个惊世骇俗的情种,但抛开这重身份,他首先是个皇帝,一国之主。他不能容忍自己因为一点私事而被一群咸吃萝卜淡操心的饭桶们指手画脚。一怒之下,这位颇有手腕的皇帝竟然下了一道中旨,允准公卿士大夫纳男妾;六品以上官员及勋贵宗室可娶男妻,例同正妻。
上有所好,下必甚之。此例一开,朝堂上观望者居多,许多文人却立刻将断袖捧成了一件风雅之事。于是民间也纷纷效仿,南风自此长盛不衰。肃宗在位近三十年,大臣们竟无人敢奏请废去此令。
直到前朝日益衰弱,当时在位的宣宗感于南风盛行,有违天理伦常,致使人口不丰、丁壮锐减、稼穑艰难,这才下旨禁止民间男男婚配。诏令放男妾归家,给还身契,重新入籍编户。但是法令之外仍有例外,宣宗不但允许有正妻身份的男子继续留在夫家,还特地下了一道恩旨:凡正六品以上官员、公侯勋贵、皇亲宗室,有自愿娶男子为正妻者,许其上奏,特赐婚配。
这道恩旨成了宣宗制衡权臣贵戚的杀手锏。尤其是对于世袭爵位的勋贵而言,娶男妻意味着没有嫡子,将来爵位无人继承,死后会被朝廷收回。
越朝灭亡后,这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由于效果卓著,被沿用至今。而大周立国以来,被皇帝赐婚的大臣就有十几位,个个都是位高权重搅弄风云之辈。
北燕军统帅、靖宁侯、颖国公嫡长子,无论哪个身份,最怕沾惹上的就是“断袖”二字。
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皇帝正愁没有借口收拢他手中的兵权,怎么偏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流言四起?
傅深闲居在家,不与亲朋故交走动,自然无从得知这些传闻;他手下的人则因为听了太多有关靖宁侯的不靠谱传闻,天花乱坠妖魔鬼怪什么都有,对这些流言早已见怪不怪。
但凡他们警醒些,都不该放任谣言这样肆无忌惮地流传开来。
布局者磨刀霍霍,而局中人耳目闭塞,一无所知。
等稍微警醒一些的严宵寒从飞龙卫口中听到这个传言时,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直觉要糟。
那晚他没等到傅深的回答,斯情斯景,再坚韧的人也不免动摇。严宵寒占了上风,可惜他并不高兴。
东鞑使团遇袭案,元泰帝没有让飞龙卫接手,严宵寒只能选择私下调查。他心中横亘的疑惑并未消失,虽然傅深说是他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但能在沙场全身而退的人就这么栽在了一场伏击上,就好像一只鸭子莫名淹死在了水缸里。更别说这场伏击处处透着古怪,以飞龙卫的手段,居然至今仍查不出主谋。
傅深的态度让他疑心这个案子或许另有隐情,而严宵寒需要它背后的真相。
无关公正,也不是为了道义,而是因为他替皇帝执掌着一把锋锐无双的妖刀。他要看清藏在水面下的汹涌暗流,才能控制刀锋所向,而不致被它反噬、或者被暗流卷走。
本朝历代天子极重禁军,皇城内设左右金吾、鸾仪、九门、骁骑、豹韬共十卫,称为“南衙十卫”。宫内设左右羽林、神枢、神武六军,专司护卫,称为“北衙六军”。此外,另设飞龙卫督察百官,巡行四境,长官为正三品钦察使,有密折直奏御前之权。
北衙各军上将军皆入飞龙卫,严宵寒领钦察使一职,位列众将军之上,已是实权意义上的北衙禁军统领。
把“靖宁侯是断袖”这个传闻带进禁军的是左神枢军上将军魏虚舟。魏家家族庞大,姻亲众多,跟京中大部分勋贵都攀得上亲戚。魏将军更是得天独厚,禁军衙门里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热衷于保媒拉纤、传播小道消息的老爷们儿。
严宵寒与傅深不合在飞龙卫里也是出了名的,魏虚舟幸灾乐祸地道:“这造谣的也太会恶心人了,你看靖宁侯平日里那个清高劲儿,我还以为他得跟自己的左右手过一辈子呢哈哈哈……”
严宵寒眉头深锁:“这话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魏将军道:“我二婶的娘家妹妹的夫君的表姐……就是留恩侯夫人。他家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这不相中了靖宁侯吗。私下里一打听,才知道竟还有这等隐情。”
严宵寒以手扶额,完全不想跟他说话。
“大人,”魏虚舟绕着他转了两圈,奇道,“靖宁侯有那等爱好,他还没愁,你怎么先替他愁上了?”
蹊跷。太蹊跷了。
好几年不走背字的人突然倒霉到喝凉水都塞牙——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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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是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怎么牛鬼蛇神手段百出,一窝蜂地全来算计他?
“这事不对劲。魏兄,劳你去查一查靖宁侯断袖这消息到底是从哪儿传出来——”严宵寒话还没说完,外堂里忽然进来了一个蓝衣小太监,正是御前伺候的秉笔太监田公公的徒弟。两人忙止住话头,上前听口谕。那小太监道:“陛下宣严大人养心殿觐见。”
魏虚舟一听有事,便要自觉地避开,严宵寒却突然在背后给他打了个手势,一边道:“公公稍等,我几句公务要与魏将军交代。”
那小太监不近人情地道:“此为圣上口谕,严大人难道还想让陛下等您吗?”
严宵寒唇边露出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正是他平日里最常见的那种既温柔、又像是要吃人的表情。
“本官身为飞龙卫钦察使,一举一动,皆奉上意。公公这么说,可叫我等难办了。”
那太监原本就是虚张声势,被他这么一笑,顿时想起宫中关于飞龙卫钦察使的恐怖传说,脸色剧变,好不容易稳住心神,退让道:“既如此,严大人请便。”
莫名其妙的魏将军被他拉到书案前,严宵寒随手拿了几本卷宗搪塞,压低声音道:“你替我去靖宁侯府走一趟,把外面的消息告诉他,让傅深务必留心,早做准备。无论出什么事都先按下,不要轻举妄动。”
魏虚舟的八卦之心被他撩起了火苗,但见他神情严肃不似玩笑,忙点头道:“大人放心,只管交给我。”
严宵寒嘴上说得再理直气壮,到底不能让传旨太监久等,只得暂时撂下这摊子事,匆匆赶往养心殿。
秉笔太监田通与飞龙卫素来不对付,那小太监与他师父同仇敌忾,也不肯透露口风。直待严宵寒进了养心殿,才发现除元泰帝外,太子孙允良也在殿中。
“微臣参见陛下,参见太子殿下。”
“爱卿平身。”
元泰帝身材高大,面貌威严,脸庞稍显丰满松弛,鼻侧有两条深深的纹路,唇角稍薄,是个严厉独断而薄情的面相。这位帝王称得上精明强干,向来不苟言笑,颇为严肃,可眼下看起来心情不错,脸上甚至有了笑意,一扫前日使团案带来的怒气和阴沉,居然显得慈和了许多。
看来不是什么坏事。严宵寒心中稍安,暗道自己实在是被这些天接二连三的花招手段搞怕了,有点一惊一乍。
太子绷着面皮,宠辱不惊地侍立在一旁,严宵寒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带恶意,但藏着种针芒般的探究。
“太子回东宫去吧,”元泰帝欲留严宵寒单独说话,想了想,又难得地勉励了太子一句,“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
太子得了这句夸奖,今日的主要目的便已达到,不再恋栈。他收回落在严宵寒身上的视线,甚至朝他笑了笑,躬身告退。
那笑容里似乎含着说不清的嘲弄和怜悯,令严宵寒心头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7. 探亲
操心劳碌命的严大人在宫中备受煎熬,与此同时,被他牵挂着的靖宁侯府则是一片鸡飞狗跳。
前两天傅深一行刚安顿下来,他的亲妹妹、齐王妃傅凌派家人过来请安送东西,还传话说改日要亲自过来探望。傅深实在没力气应付她,又顾忌侯府到底不是她正经娘家,怕齐王多心,当场一口回绝:“用不着,让她照顾好自己得了。”
齐王府来的人是当年傅凌陪嫁带走的颖国公府下人,深谙他们大少爷说一不二的脾性,半个字不敢分辩,回去原话转告傅凌。
回话时恰好齐王孙允端也在,闻言不禁摇头:“傅侯虽是好意,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傅凌从得知傅深受伤的消息到现在,担心得好几夜没睡着,更在背地里偷偷哭过几场,此时听见这熟悉的棒槌语气,不知为何,居然莫名地安下心来,咬牙忍泪道:“让王爷见笑了。家兄死鸭子嘴硬,一贯如此。”
孙允端与王妃是少年夫妻,感情很好,忍不住戏谑道:“现在又敢在背后编排他了?”
傅凌赧然:“王爷又取笑臣妾。大哥面冷心热,他就是嘴上不饶人,也不知将来什么样的嫂子能配得上他。”
齐王想起手下报知的传闻,故意岔开话题:“姻缘这种事谁说得准。傅侯刚回京,侯府上下想必忙乱非常,你现在去也不合适。”他拉起傅凌的手轻轻摇晃,“再等两天,等他安顿好了,你再登门探望,如何?”
傅凌眼前一亮:“王爷愿意允妾身出府?”
齐王侧首在她腮边吻了吻,低笑道:“那是你亲大哥,又不是外人,不妨事。只是你要答应本王,小心身子,万不可冒失了……”
傅凌脸上登时飞起一片红霞,更显得容色灼灼,明艳照人。她依偎进齐王怀中,小声道:“臣妾知道了。”
今日天色阴沉,风比往日更凉,看起来像是要下雨。傅深最怕这种天气,陈年旧伤会没完没了地疼得他心烦,正打算叫人将他推到书房,找点闲书转移一下注意力,下人来报,说齐王妃亲自登门探望,车已经停在了门口。
傅深顿时头疼起来:“这个冤家……扶我起来。傅伯,让肖峋和亲卫回避着点,你约束好后院下人,免得冲撞了。请王妃先到正厅,找两个小童服侍,我换件衣服就过去。”
正厅里,傅凌无心环顾这陌生府邸,紧张得不住绞手帕。片刻后,里间传来木轮滑过地面的“辘辘”声。她像是被烫着了,失态地猛然从椅子中站起来,一转头,恰与坐在轮椅上的傅深目光相接。
傅深可能也没有做好准备,明显愣了一下。
傅凌呆呆地望着他,仿佛突然忘记了怎么说话。她记忆里顶天立地无坚不摧的兄长像是被折断了,委委屈屈地窝在一把简陋的竹制轮椅上,眉眼因过分清减而格外锋利,眼角却轻轻弯起,不太熟练地朝她露出一个微笑。
傅凌再也忍不住,泪奔着扑向他,“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陪她前来的丫鬟婆子险些吓疯了,傅深被冲劲推得向后一仰,双手却极稳地把她接进了怀中:“我的娘欸,轻点……小姑奶奶,还当你只有七岁呢?”
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崩断,齐王妃忘了得体和克制,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哭得哽咽难言,语不成句,只会翻来覆去地重复:“我就只有一个哥哥了……”
傅深呼吸一滞。
结在心底的寒霜被滚烫热泪融成了一汪温水。这些年来,他们兄妹二人一个远在北疆,一个深居王府,连上一次见面的印象都已模糊了,可这与生俱来的血脉亲缘却好似从未淡去。
他轻轻地拍了拍傅凌的肩背,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笨拙,低声安慰她:“不哭,不哭啊。没事了,哥哥在这儿呢,别难过了。”
倘若傅将军真是将星下凡,齐王妃恐怕就是雨神转世,靖宁侯府险些被哭倒。傅深好不容易劝住了妹妹,身心俱疲,按着太阳穴,无奈地道:“早说了别来,不听,非要跑来哭一场,也不怕伤身。你来这一趟,我们府里的园子三年不用浇水。”
傅凌正就着热水重新洗脸梳妆,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埋怨道:“你当我想呢,让我提心吊胆地等在家里才最伤身。”
傅深被她一句话噎死,悻悻地放下手。
傅凌收拾停当,重新坐回傅深身旁,看他盖着一层薄毯的双腿,不由得泛起愁容:“大哥,你腿上的伤……真的不能治好了?京城名医众多,不然我去请王爷帮忙……”
傅深言简意赅:“皇上已经派人来诊治过了。”
傅凌蓦然住了口,脸上闪过失望之色,片刻后又强作欢颜,自我开解般道:“没事,治不好也……没关系,只要人没事就好。你以后就留在京城,哪儿也不去了,行吗?”
她殷殷的目光像把刀子,笔直地捅进了傅深的心底。
他不想骗傅凌,可又不忍心让她难过,只好含混地“嗯”了一声。
傅凌这才被哄住了,有了点发自内心的笑意,跟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这些日子,家里派人来看过你没有?”
她要是不提,傅深根本想不起那一家人来,遂冷笑一声权当回答。
傅凌无奈道:“我原以为她虽不喜欢我们,毕竟是当家主母,好歹面子上要过得去,没想到竟绝情到如此地步。”
“咱们跟她哪儿来的‘情分’,早在分府时就断得一干二净了,你也不必因为她是长辈就委曲求全,”傅深满不在乎地道,“现在她眼里只有傅涯,且等着吧,看她那宝贝儿子何时能给她下出个金蛋来。”
这下子不光傅凌,连颖国公府出身的下人也跟着笑了。
“好好的提这些糟心事干什么。”傅深懒得在家长里短上纠结,转而问道:“倒是你,在王府过得如何?”
“一切安好,王爷对我也很好,”傅凌稍稍侧身,小女儿般拉着他的袖子摇了摇,悄声道:“我其实一直盼着你今年能回京。”
“怎么了?”傅深立刻敏锐起来,“出什么事了?还是在家里受欺负了?”
不怪他多心想岔,天下做哥哥的大抵都是如此,体现关怀的常用方式就是给人撑腰。
“是好消息,”傅凌脸上浮起一小片红晕,“大哥,你要当舅舅啦。”
“哦。”傅深只听进了前半句,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数息后他忽然反应过来后半句的意思,惊得差点当场从轮椅上站起来,猛地拔高声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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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
傅凌抬手按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笑眯眯地说:“已经有三个多月了。”
“怎、怎么……”靖宁侯难得失态,“你才多大?不是,什么时候有的?”
傅凌笑看他手忙脚乱,傅深一拍脑门,才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失笑道:“真是……好。太好了。”
傅深其实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兄长,生母早逝,继母不慈,他自己早早地上了战场,每年连回家都难,更别提关心亲妹妹。兄妹俩只靠血缘连着,直到现在,他都觉得自己跟妹妹没什么话可说。
而傅凌外柔内刚,在秦氏手下也顺顺当当地出落成了大家闺秀,唯一一次求到傅深面前,是因为太子递了话,有意纳她为正妃,而她不想嫁。
那时傅深才忽然有了为人兄长的自觉,他把傅凌的眼泪擦干净,告诉她:“你不喜欢就不嫁。别害怕,凡事有我给你顶着。”
兄长心态作祟,他看傅凌,总觉得还是个娇滴滴哭啼啼的小姑娘,有话从不肯好好说,非要先伸手拉着大人的袖子。
没想到,小姑娘转眼嫁作人妇,再一转眼,都要当娘了。
一听说她有孕在身,傅深高兴过后,反而不敢留她在府中多待。不信鬼神的人,居然也有一天迷信起来,怕自己和满府刚从战场下来的军士血气太重,对孩子不好。
傅凌简直是被他一路赶出去的,到了门口,侍女扶她上车,傅深隔着窗,郑重地交代:“好生保重。我最近就留在京城,哪儿也不去。你安心养胎,不要委屈自己。”
傅凌的眼泪又要下来了,强忍着哽咽道:“瞧哥哥说的……谁还敢给我委屈受不成。”
“嗯,”傅深温和地应下,“凡事有哥哥给你顶着。回去吧。”
侯府大门重新关上,傅伯推着傅深回房。走到一半,傅深忽然道:“回头记得去库房里收拾些滋补药材,拿几匹绸缎,还有各色皮毛,改日一起送去齐王府。”
傅伯道:“这是给姑娘的礼?要不要再给王爷添一份?不算今日,前些日子齐王府那边也送了不少礼来。”
傅深点了点头:“我记得书房有一方金星龙尾歙砚,一会儿过去拿上,你再斟酌着添些东西。”
他临时起意要去书房,然而书房久封不用,老仆怕里面有积灰,命人先打扫了一遍,才敢让傅深进去。
却没想到这一打扫,就打扫出事来了。
傅深找砚台时在书案上发现了一个眼生的长条木盒。那不是他自己的东西,却不知被何人摆在桌上,端端正正,倒像是特意要让他看见。
木盒分量很轻,晃动起来有声音,似乎是根细细的棍子。傅深警惕心很重,翻来覆去地研究了好几遍,确定里面没有机关,才小心地将盒盖打开。
他的手忽然僵在了半空,目光彻底凝固。
一支残破的黑色弩/箭静静躺在盒子中,箭杆已堪堪要断为两截,箭尖卷刃,似乎曾撞上过什么坚硬之物。
这东西眼熟得令人心惊,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比傅深对它更加印象深刻。
九月初九,同州青沙隘,乱石倾塌、生死一线的刹那,这正是那支来自身后、与他擦身而过的冷箭。
8. 赐婚
犹如被人当头扇了一耳光,傅深耳畔杂音纷乱,心脏狂跳,这支箭仿佛将他带回了那段噩梦般的回忆,巨石当头坠落,残废的双腿似乎有了知觉,传来能活活把人疼晕过去的断骨之痛。
他深深地弯下腰,脊背弓起,这是个下意识的自我保护的动作,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滴落,沿着瘦削的脸颊滑落至脖颈,那苍白皮肤下青筋凸出,似乎埋着一只行将破体而出的凶兽。
“咔”的一声,坚硬的木头盒子没扛住他的手劲,被捏得裂了缝。破碎的木刺支棱出来,狠狠扎进了傅深的手心。
然而这细微尖锐的疼痛犹如一根金针,顷刻间透脑入骨,一针定住了他摇摇欲坠的魂魄。重重迷障被天光刺破,排山倒海的噩梦飞快散去。
傅深冷汗涔涔地抬起头来,他没有流泪,但眼睛里居然泛了红,血丝密布。浓黑的眼睫低垂如羽,透出仿佛沾了鲜血、困兽般的阴郁目光。
他的视线平平移向桌上的木盒,忽然发现缝隙里露出一丝白边——盒子的夹层里竟然还有一张纸笺。
小半个时辰之后,守在门外的肖峋听见傅深在屋子里叫人。他推门进去,皱起了眉头,总觉得屋子里除了烧炭的气味,还有股淡淡的血腥气。
“侯爷。”
傅深坐在书桌前,面色平静无波,或许比平常更冷淡一点,手里来回把玩着一个长条木盒。鲜血染红了他的手掌,连盒子也沾上了斑斑血迹,然而他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神态如常地说:“三天之内,府里都有谁进过书房?全都给我叫过来。”
肖峋被满手鲜血吓了一跳,想让他先把伤口包扎好,但傅深连眼睛都没抬一下。肖峋不敢违拗他,忙低头答应。正要出去,傅深忽然叫住他:“等等。”
肖峋:“您说。”
他沉吟片刻,道:“把亲兵也带进来。”
青沙隘遇险后,傅深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人去找那根钉进山石里的弩/箭。无功而返是预料之中的事,他以为这支箭早被埋在滚滚山石之下,却不料是有人赶在他之前取走了这个关键证物。
可究竟是谁有这个能耐,能比他的人动作更快、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将证物送来、还能如此迅速地找到真相?
——戳破这层真相,又有什么居心?
没过多久,高矮不一、老少掺杂的下人们陆续在他面前站定,低头缩肩,眼神惶恐,一个个恨不得扎进土里。屋外则站着一群杀气腾腾的北燕铁骑,表情像是随时要提刀进来砍人。
傅深嗓音微沙,听起来有种奇异的倦怠感,他顺手把盒子往紫檀大案上一扔,单刀直入地问:“这个盒子,谁见过,什么时候出现在书房的,谁放进来的?”
按时间顺序,最先进过书房的人上前辨认,都摇头说不知道,直到今早打扫书房的几个仆人看过,才有点模糊印象,说是进来的时候就见着书桌上有这么个盒子。他们还以为是傅深的旧物,没敢随便挪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前一天进书房送花瓶的小厮身上。
那是个十三四的孩子,穿一身灰扑扑的短打,父母早已过世,跟着他祖父在侯府做事。他平日里都躲在后厨里不出来,从没见过这等阵仗,被傅深寒霜似的眼神一扫,顿时就慌了,扑通跪下,哭着边磕头边喊“老爷饶命”。
傅深揉了揉眉心,被他哭得脑仁疼,凉凉地道:“闭嘴。”
他声音很轻,可能是惯于发号施令的缘故,每个字却都很重,落在地上仿佛能砸出个坑来。那孩子顷刻消音,只是抖得更厉害了。傅深问:“这个盒子是你放进来的吗?”
“不、不、不是……”
“那是谁?”
“小的、小的不知……”
傅深阴恻恻地说:“我没耐心看你在这里筛糠,早交待早了事。再给你一次机会,想好了再说。”
小厮咬着下嘴唇,双手不住地揉搓衣角,最终扛不住傅深的威压,小声地说了实话:“小的、真、真的不清楚,可能是王、王狗儿……”
傅深莫名其妙:“王狗儿是谁?”
“是、是城东杨树沟王家的小子,经常跟他爹来侯府送菜……昨晚傅爷爷让我来书房送花瓶,王狗儿说他也想看、看大户人家的书房是什么样的。我心想、侯爷反正也不会来,就、就带他一起进来了……”
傅深:“肖峋。”
肖峋:“属下明白。”
外人擅闯侯府书房,虽然书房里没什么重要物件,也是他们这些护卫出了极大的纰漏。肖峋立刻带了两个亲卫去追查这个“王狗儿”。傅深缓慢地扫视了一圈地下站立的仆人,忽然极轻地冷笑了一声。
“看来本侯这些年的确是疏忽了,以为这个‘后院’聊胜于无,没有引人放火的价值。谁知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漏洞居然比筛子还大。今日之事,算是给诸位、也是给我自己一个教训。傅伯——”
老仆战战兢兢地走上前:“请侯爷吩咐。”
“给你三天时间,遣散府里所有下人,让他们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自谋出路。从今日起,侯府由北燕军接管,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在此逗留。就这样,去吧。”
地下呼啦啦跪倒一片人,求饶声不绝于耳:“侯爷!还请侯爷开恩……留我等一条活路!”
“别让我说第二遍,”傅深不耐烦道,“小丁,去监工。”
一个亲卫应声出列,拎起老仆的后领把他提溜出去。事成定局,余下的人就像被一根麻绳穿起来的鹌鹑,缩着脖子跟在他身后,陆续离开了书房。
傅深快刀斩乱麻地处理完这一摊子烂事,堵在胸口的郁气却分毫未消。他身心俱疲,烦得恨不得两眼一闭干脆蹬腿算了。这个念头还没定型,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侯爷,外面来了个禁军头子,说是有人托他传话给您。”
傅深正处在那木盒带来的惊疑不定中,对禁军二字格外敏感,立刻道:“让他进来。”
魏虚舟受了一路的注目礼,府中亲卫个个都是战场上下来的军人,看得他这养尊处优的禁军将军都有点遭不住。等见到坐在轮椅上的傅深,魏将军居然差点生出三分亲切感来,忙上前见礼:“下官左神枢军上将军魏虚舟,见过侯爷。”
傅深现在处于看谁都怀疑的阶段,不过北衙禁军在严宵寒的控制下,倒引不起他太多的疑心。说来奇怪,傅深与严宵寒为人处世的原则截然不同,彼此之间却有相当深刻的坦诚。他对这位在朝中恶名昭彰的鹰犬有种微妙的信任,因此面对魏虚舟时显得平和了许多:“不必多礼,魏将军请坐。倒茶来。”
魏虚舟不敢与他太过亲近,惟恐旁人猜忌,索性开门见山:“侯爷不用费心张罗,我说完就走。我们钦察使大人方才被陛下召见,走前托我给侯爷带话,近日京城高门显贵之家都暗中传言,说您有那个……龙阳之好。此事不可不慎重,钦察使大人的意思是,侯爷须得多加留心,及早处理。”
这个消息不亚于晴天霹雳、五雷轰顶,劈得傅深从天灵盖麻到了脚后跟:“你说什么?”
魏虚舟:“大人还说,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请侯爷暂且忍耐,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傅深陡然变了脸色:“什么意思?”
魏虚舟不明所以,无辜地回视他。
事情太多,桩桩件件,每件都坚硬得像石头一样,哽得他几乎喘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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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气来。无数念头与疑窦如心魔飞速滋长,顷刻间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不要轻举妄动。
装在盒子里的铁/箭、夹层里的纸笺、潜入书房的“王狗儿”……严宵寒指的是这其中的某一件,还是藏在黑暗里、他尚未察觉的更多阴谋?
这到底是未卜先知,还是早有预谋?
“侯爷!侯爷!”
正出神间,老仆气喘吁吁地冲进书房,打断了傅深走火入魔的疯狂思考。他从深陷的心魔中拔足而出,骤然惊觉自己钻了牛角尖,太偏激了。
“什么事?”
傅伯兴冲冲地说:“圣旨,咱家来圣旨了!公公请您出去接旨!”
魏虚舟极有眼色,闻言立刻起身:“侯爷既然还有事,在下先告辞了。”
傅深与他眼神一碰,会意点头:“傅伯,送这位大人从角门出去。待我换上朝服,去见钦差。”
养心殿内。
“梦归。”
太子走后,元泰帝忽然改换了称呼。严宵寒微微一怔,随即恭敬应道:“陛下。”
“朕近日来常常夜半惊醒,”元泰帝道,“有时分明只有朕一个人宿在寝宫,却总觉得卧榻之侧,似有旁人酣睡。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严宵寒虽然是个武官,好歹也读过几本书,听见这话,冷汗当即就下来了。
他心念电转,反应奇快,二话不说立刻“扑通”跪下请罪:“回禀陛下,陛下乃真龙天子,紫微护体,妖邪不侵,必是奸邪宵小在暗中装神弄鬼,图谋不轨。臣等行宿卫之责,守护不力,致使宫闱不宁,圣驾难安,罪该万死!”
他认错认得十分利索。元泰帝本意并非如此,一时分不清严宵寒到底是真傻还是在装傻,干脆把话挑得更明白一些:“非是那些鬼神之事,而是朕心头不安。京城之中,南北禁军、皇城兵马司、五大京营,兵士近三十万,可朕却时有四顾茫茫、虎狼环伺之感。”
“朕有时甚至怀疑,大周的江山、我孙家的江山,到底是掌握在朕的手中,还是一任外人左右?”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剑拔弩张,图穷匕见。严宵寒实在没法继续再装傻下去,只得躬身道:“请陛下明示。”
元泰帝问:“梦归,还记得当年朕破格拔擢你为飞龙卫钦察使时,说过什么吗?”
飞龙卫前身为“御飞龙厩”,原本是宫中养马之所,由宦官主理。大周第三代皇帝淳化帝在位时,前朝文官势力坐大,一度控制了禁军,君王如同傀儡一般,地位岌岌可危。为了打开局面,淳化帝改御飞龙厩为飞龙卫,通过宦官之手重新控制了北衙禁军。飞龙卫更是一跃成为天子腹心,权势极大,非帝王亲信不能涉足。此后北衙禁军便一直由宦官把持,直到元泰二十年,前任飞龙卫钦察使段玲珑过世,元泰帝竟破格提拔了时任左神武卫将军的严宵寒为新任钦察使,才打破了这种局面。
严宵寒究竟凭什么上位至今仍是个谜,但不可否认,元泰帝对他确实倚重非常。严宵寒这些年也确实做好了一个孤臣,把飞龙卫变成了皇帝手中最锐利的一把刀。
他至今仍记得当年那道圣旨上的最后一句话。
“今命尔为飞龙卫钦察使,代朕巡行四方,监察百司。尔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身之所至、剑之所指,皆如朕亲临。”
严宵寒道:“陛下殷殷期许,臣铭刻于心,至死不敢忘。”
“不枉朕这些年看重你,”元泰帝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朕要你去做一件事。此事也许要两三年,或者更长时间,但若能成功,朕从此便可安枕无忧。”
“朕要为你和傅深赐婚。”
9. 威逼
严宵寒的心脏蓦地跳错了一拍,甚至顾不上失礼,错愕地盯着元泰帝:“陛下?”
什么玩意!这也太荒谬了!
他跟傅深三个月前还在早朝上对骂,全京城都知道两人互看不顺眼,皇上为什么突然要把他们俩凑成一对?
“傅家一系,在北疆根深蒂固,已成心腹之患。”
这句话犹如当头一盆冷水,瞬间将他浇了个通透。无需多言,赐婚的前因后果自动在严宵寒脑海中排布出原状:难怪京城中忽然有流言出现,难怪方才太子用那样的眼神看他……这一切早在他们的计划之中。元泰帝对傅家忌惮绝非一朝一夕,那傅深遇刺受伤回京这一系列事件,是否也是这个计划中的一环?
不,不对。刺杀的首要目的是置于傅深死地,受伤未死才是意外。赐婚的变数太大,对傅深的控制更是微乎其微,这明显是个临时起意的决定,不是一开始就打算好的,反倒更像是顺流言之势而为。
但是也不能排除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的可能。最关键的是,“傅深是断袖”这个流言,究竟是从何处传出来的?
“朕也不瞒你。方才是太子向朕献策,据说坊间传闻傅深爱好殊异,正好可以借着赐婚的机会,将他从北燕统帅的位置上移下来,换一个新将领进去。”
太子孙允良,他与傅深有什么深仇大恨?
严宵寒慢半拍地想起来,似乎太子当年想纳傅深的妹妹为太子妃,由于傅深坚持不让步,太子被傅家婉拒了。
这事他向元泰帝禀告过,元泰帝应该也明白太子这条计策中有多少私心。但是比起挟制傅深,这点私心在他眼里或许不值一提。
元泰帝话锋一转:“此计可行归可行。但傅深走后,谁有资格接替他坐北燕统帅这个位置?”
“太子举荐杨思敬,”他摇摇头,仿佛是觉得好笑,又有点无奈,轻飘飘地一言掠过,“到底是年轻,心思也浅。”
严宵寒简直要被这父子俩气笑了。杨思敬是杨皇后兄长的儿子、太子的表兄,因皇后之荫受封右九门卫将军。傅深再落魄,那也是颖国公府嫡长子、朝廷一品大员、战场上厮杀出来的靖宁侯。杨思敬算什么东西,一个恩荫上来的纨绔,也敢肖想傅深,真当北燕军二十万铁骑都是死人吗?
堂堂一国储君,竟然能想出这种下作手段残害功臣。一想到这样的人未来要成为皇帝,如何不令人心寒。
元泰帝见他不说话,又道:“朕不愿让傅家坐大,但也无意自毁长城。北燕铁骑是大周的北境防线,鞑柘之患未平,贸然更换将领,恐怕会动摇军心,须得缓进。朕思来想去,你久居京城,也该挪动一下了。”
刚才还在心中暗讽“杨思敬算什么东西”的严大人顿时落到了同样境地——没办法,在大周朝最年轻的将军面前,比他官位低的同辈人都不算个东西。
他再次俯下身,叩首请罪:“臣无才无德,不敢当陛下厚爱。请陛下三思。”
元泰帝:“你不愿意?”
严宵寒咬牙道:“陛下恕罪。”
“梦归,”元泰帝语调骤冷,“朕记得你曾亲口告诉过朕,你不爱女色,朕也许诺为你找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傅深既与你是同路人,家世才貌又皆为上品,你为何还不肯?”
严宵寒背上直冒冷汗,正要闭眼瞎编一个“心有所属”糊弄皇上,元泰帝却一扬手,将一卷明黄圣旨掷在了他的面前。
玉轴在青砖地面上磕出“咚”的一声响,浮雕断了半块,细小的玉屑溅入严宵寒袖间。
“看看。”元泰帝道。
严宵寒缓缓展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将军靖宁侯傅深,颖国公傅坚之后,筮仕六载,功勋累著,威震敌夷,克忠报国,朕视以左右,兹以覃恩。左神武卫上将军飞龙卫钦察使严宵寒,京城世家之后,宿卫忠正,宣德明恩,英姿俊朗,允文允武,朕甚嘉之。二人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责有司择吉日完婚,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勿负朕意,钦此。”
“朕已着人到靖宁侯府宣旨,”他冷冷地盯着严宵寒,“你若想清楚了,就拿着这份圣旨跪安吧。”
言下之意,如果没想清楚,就一直在这里跪到死吧。
严宵寒与傅深,一个是战功赫赫、被万人称颂的忠臣良将,一个是汲汲营营、被天下唾弃的走狗鹰犬,任谁也不会觉得他们是一路人。可就在眼前,在这卷明黄圣旨上写着君王的金口玉言,从此之后,两个殊途之人,竟要走向同样的归处。
比这张赐婚圣旨更荒谬的是,严宵寒看到它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冷冷的快意。
他不无恶意地心想,傅深接到赐婚圣旨,会是什么反应?
这位肩上背满了责任道义,兢兢业业鞠躬尽瘁的朝廷柱石,被他所效忠的君主这样踩进泥里,还能继续毫无芥蒂地“胸怀天下”吗?他会忍气吞声地接下圣旨,还是披挂出京扯起北燕军旗,干脆反了呢?
元泰帝等着他的回答,严大人却好像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开始不着边际地满脑跑马。此时殿门忽然打开一道细缝,大太监田公公踮着脚溜进来,快步凑到皇帝跟前,附耳低声说了几句话。
元泰帝正暗自气恼严宵寒不知好歹,听了田公公的回报,脸色阴沉得几乎滴水,咬着牙根道:“去,把刚才那番话再给严爱卿重复一遍。”
田公公低眉敛目,走到严宵寒面前:“靖宁侯不肯接旨,现正在宫门外长跪不起,请求面圣。”
元泰帝假惺惺地问:“田通,外头天气如何?靖宁侯身子骨可不健朗,别给冻坏了。”
田公公立刻会意:“回陛下,外头下雨了。先前还淅淅沥沥的,这会子雨势正大。这……靖宁侯已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要不老奴去给他送把伞?”
大殿里泛着雨天特有的淡淡土腥味,地砖冰凉,硌得膝盖生疼。严宵寒不用想象,也知道傅深只会比他疼上百倍千倍。
除了疼痛之外,还应当有比秋雨更凉的心血。
他终于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元泰帝要他答应的,不仅仅是这桩荒谬的赐婚,而是从傅深手中,一点点分走北燕铁骑兵权。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考虑严宵寒的意见,询问不过是虚与委蛇,在皇帝面前,严宵寒没有说“不”的资格。
飞龙卫钦察使是正三品,北燕军统帅则是正一品,只要他能走上那个位置,荣华富贵指日可俟。况且有皇帝在背后支持,踢掉一个残废主帅似乎也不算难事。傅深再厉害,也没有三头六臂,更何况他还是个受了天大的侮辱,也不会背叛家国的“正人君子”。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都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唯有傅深故辙在前,给这金光灿烂的未来镀上了一层晦暗血色。
时间的流逝忽然变得极度缓慢,不知过了多久,偏殿里西洋自鸣钟的钟摆连敲数下,敲碎了满殿静寂。
元泰帝已经有点不耐烦,正要再下一剂猛药,一直沉默的严宵寒却忽然出声:“臣有一事不明,恳请陛下赐教。”
“说来听听。”
严宵寒道:“傅家世代忠良,傅深守边数载,绝无二心,而且……他如今形同废人,在这个当口赐婚,容易招致朝臣非议,还会助长傅深的声势。臣驽钝,不知陛下为何执意在此时为之。”
这话似有松动之意,元泰帝心中暗舒了一口气,不自觉地透出些推心置腹的意味来:“傅深的确是个忠臣,可他忠的不是朕。”
“为将者,就是君王手中的一把神兵利器。傅深固然锋锐难挡,可一把刀要是想法太多,就不那么让人放心了。为臣者,有的忠君,有的忠天下。傅深和他叔叔傅廷信一样,是个忠天下的臣子。”
“一把刀倘若总有调转刀尖对准主人的危险,你说,朕如何能放心地将他传给子孙后代?北燕铁骑守在北境,刀锋向外时是天堑神兵,可当他们刀锋向内时,距京城也不过千里之遥。”
严宵寒再一次在心里暗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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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深,这根棒槌八成是干了什么费力不讨好的事,得罪了皇帝,他那北燕军又严密得跟个铁桶一样,飞龙卫想挖点消息简直难于登天。若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提前准备好对策,今日他何至于被皇帝和太子打个措手不及!
“梦归,你跟在朕身边许久,是朕最得用的心腹,”元泰帝道,“你与傅深不同,只要迈出这一步,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你若执意不肯,朕再给你个选择。”
严宵寒抬眼,望向高踞龙椅之上的帝王。
金口玉言,冰冷的字句染着森然杀意,一个接一个地滚落金阶。
“要么接旨,同傅深完婚;要么,你去替朕亲手除掉傅深。”
时移世易,当年元泰帝有多倚重傅家,此刻就有多忌惮傅深,甚至到了不除不快的地步。
严宵寒捡起磕掉一角的圣旨卷好,他一直跪着,此刻深深俯身下去,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臣,叩谢陛下隆恩。”
微薄的天光照进殿内,落在高悬的“中正仁和”牌匾上。
这场秋雨来势汹涌,宫门外积水遍地,黄叶飘零。满目黯淡昏沉之中,被水打湿的红衣如迟迟不肯飘走的枫叶,格外显眼刺目。
严宵寒目不斜视地走到那道笔直的背影面前,居高临下,冷冷地道:“陛下不会见你的,别白费工夫了,回去吧。”
傅深没有仰头,只抬了下眼皮,平视着严宵寒的双腿,态度竟比站着的人还倨傲:“皇上让你来的?”
“此事已成定局,多说无益。别问了。”
傅深笃定道:“你答应他了。”
严宵寒仿佛突然被他激怒了,在宫内郁积的怒火冲天而起,劈头盖脸地倾泻了下来:“是啊,不然呢?我今日的一切,权势地位,都是皇上给的,我有什么资格不答应?!”他一把拎起傅深的领子:“你还有脸来问我?你不是清高吗,不是一心为国、效忠陛下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现在怎么又跑到宫门前来跪着求陛下收回旨意了?不是该高高兴兴地领旨谢恩吗!你跪在这儿给谁看?”
雨越下越大,严宵寒躬身靠近傅深,近得甚至贴上了他被雨水打的冰凉的侧脸。男人嘶哑的怒吼压在嗓子里,淹没在滔天的雨声里,微弱得不敢落在任何人耳中,却偏偏让傅深听清了。
“你是堂堂北燕统帅,为什么要在这受这种委屈?你为什么不反?!”
傅深眨掉睫毛上的水珠,忽然笑了。
他所有的愤懑无奈、心灰意冷、感同身受,漠然的洞察与刻骨的煎熬,俱在这一笑之中。
严宵寒怔了一怔,似乎被这一笑灼伤,蓦地松开了手。
傅深短暂地闭了下眼,仿佛是某种遮掩。他的脸色在雨水的浸泡下白得近乎透明,水珠顺着发梢眼角滚落,痕迹蜿蜒,过于瘦削的下颌和脖颈显出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脆弱来:“其实我知道,皇上不会收回成命,就算在这儿跪断了腿也没用,只是到底意难平……我是不是又欠了你一个人情?实在对不住了。”
“可是严大人,君子立世,有所为有所不为。北燕铁骑守家卫国,数十年的英名荣光,如何能因为我一己之私,变成千古骂名?”
“傅某或许做不了君子,但绝不做罪人。”
风急雨骤,乌云沉沉,天地间一片晦暗。
“今日之辱,来日必还。”
每一个字都浸着血、挟着北地风沙,落在满地积水中,仿佛裹了一层冰。
严宵寒无话可说,无言以对。他从前以为自己了解傅深,于是轻视他那种过分天真的执着。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傅深远远不只他所了解的那些,他也完全无法轻忽傅深一以贯之的坚持。
他叹了口气,怒火被大雨彻底浇熄。
严宵寒伸出手,打算扶他起来,总在这儿淋雨不像回事。谁知手还没碰到傅深,那人忽然毫无预兆地往前一倾,亏得严宵寒眼疾手快,伸手一捞,傅深一头栽进了他的臂弯里。
“傅深!”
10. 病中
“傅深!”
耳畔传来模糊的呼喊,他还有意识,只是身体失去了知觉。雨声如影随形,一个人俯下身来抱起他,臂弯有种似曾相识的触感。
像是前几天摔到地上时被揽进的温热胸怀,又像是很久以前拍着他脊背的轻柔双手。
是谁来着?
他被送进了狭窄干燥的牢笼,被迫离开了那个触手生温、软硬适中的怀抱。他还没顾上仔细享受,一下子来了脾气,猛地伸手揪住了那人的衣领,狠狠地往身前一拉——
“咣当”。
没来得及直起腰的严大人砸进了马车里,以一个十分伤风败俗姿势把靖宁侯压在了身下。而傅深也终于不负众望地被他砸醒了。
严宵寒没料到这病鬼都晕过去了还能诈尸,刚要气急败坏,恰好对上傅深的目光。
他的睫毛上还挂着雨滴,欲坠不坠,眸光涣散,看起来竟然像是要哭的样子。虽然明知道是假的,严大人还是不由自主地熄了火,自己爬起来坐好,低声问:“先去我府上,让沈遗策来给你看看伤,行不行?”
他有点担心傅深的伤势,毕竟淋着雨又在石砖地上跪一个多时辰,得了风寒不是闹着玩的。傅深不知听没听懂,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疲倦地半合着眼,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跟没骨头似的靠在车厢板壁上。马车向严府方向行去,京中道路平坦,傅深居然还被颠得左摇右晃。严宵寒凝神观察他许久,终于试探着把手伸向傅深。果然还没近身,闭眼假寐的人出手如电,准确地扣住他的手腕:“干什么?”
严宵寒:“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傅深脸上闪过一丝迷茫:“哪儿都不舒服,怎么?”
他的手指冰凉,掌心却散发着不正常的热意。严宵寒叹了口气,手腕反拧,使了个巧劲挣开他的钳制,抬手试了试额头温度:“发烧了。”
烧得都烫手了。
傅深自己反倒没什么感觉,也伸手摸了一下,迷茫道:“不热啊?”
严宵寒:“你摸的是我的手。”
傅深以后脑勺为支点,翻了个身,侧身对着他,浑不在意地说:“没事……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反正他皮实惯了,小病小痛,睡一觉起来,什么事都没有了。
只可惜这一次方法好像失灵了,从皇宫到严府这一路,没能根治的暗伤和淋雨所受的寒凉一股脑发作起来,病势汹汹,再加上精神透支与心力交瘁,傅深烧得有点神志不清,下车时彻底晕了,怎么叫都叫不醒。严宵寒无法,只得亲自将他抱进府里。
在外迎候的下人个个目不斜视,大气不敢出。严宵寒治下严谨,仆妇下人远比侯府那帮老弱病残手脚麻利得多。不多时便将浴桶热水准备齐全,还预备下了衣裳毯子,来请二人入浴。
严宵寒不放心假手于人,亲自替傅深宽衣解带。脱了绯红官袍,湿透的白单衣贴在身上,男子劲瘦修长的躯体几乎一览无余,可惜这会儿严宵寒生不出什么旖旎心思,他的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傅深的双腿上。
层层叠叠的绷带已被雨水浸透,拆开后淤血青紫,疤痕狰狞,简直是触目惊心。严宵寒别过眼去不忍再看,俯身将他抱起来,曲折双腿,小心放进盛满热水的木桶里,被溢出来的水稀里哗啦地浇了一身,也顾不得狼狈:“侯爷……傅深?”
他的手指无意间掠过傅深颈侧,黑发全部被拨到另一边,露出动脉旁一道浅色伤疤。那位置凶险得令人后怕,倘若再深一分,恐怕这个人就不会好端端地躺在浴桶里了。
严宵寒今天才知道傅深身上有多少伤痕,陈旧的新鲜的,从未显于人前、落于史册,都镌刻在年少封侯、意气风发的岁月背后。
他忽然明白了傅深所说的“意难平”。
如果他不曾信赖过帝王,不曾将天下放入胸怀,又何必背负着沉重的铠甲,一次又一次走上九死一生的战场——三位国公的余荫,难道还庇护不了一个养尊处优的富贵少爷?
严宵寒从外面叫进来一个小厮,一指浴桶里的靖宁侯:“看着点,别让他掉水里。”
浴房里放了一架屏风,隔出两处空间。严宵寒绕到另外一边,三下五除二冲洗干净,用手巾拧干长发,拿簪子绾在头顶,换好衣裳便回到傅深这边来。那小厮还没见他对谁如此上心过,忍不住偷偷打量,暗自纳罕。
傅深烧得脑海中一片混沌,只有一部分意识还清醒着,感觉自己从冰冷的雨天一下子落进温暖的水中,舒服得昏昏欲睡。可过了一会儿,忽然有人把他扶了起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说:“来,手伸出来,抱着我的脖子。”
沉水香的味道徐徐飘散,有点说不清的勾人。
傅深像被蛊惑了一样,朝他伸出双臂。那人扣着他肩头的手微微用力,随着“哗啦”的水声,他被人抱出了水面。
躯体脱离温水的那一刹,寒意从四面八方袭卷而来。傅深仿佛又被扔回了凄风冷雨的荒凉天地间,他含混不清地呻吟了一声,下意识地挣动起来,试图保护要害,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严宵寒差点因为他的猛然发力栽进水里,来不及恼怒,先看清了他的动作,忙叫小厮拿毯子过来,将他囫囵一裹,低声安慰:“没事,别乱动,还冷吗?”
傅深咕哝了一句什么,严宵寒没听清,凑近了一些:“嗯?”
傅深不再说话,手脚在温暖的毯子里慢慢舒展,眉头却依然紧蹙,仿佛在极力忍耐。严宵寒揣摩着他的表情,试探道:“是不是哪里疼?”
傅深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严宵寒原本想替他穿上衣服,这下彻底不敢乱动了,生怕碰到他哪处暗伤。恰巧此刻外面通报沈遗策已到,严宵寒便带人连毯子一道搬去了卧房。
沈遗策见他抱着个人进来,还是披散头发没穿衣服的,险些瞪掉了眼珠子:“这、这、这……”
“别这了,是靖宁侯,”严宵寒将傅深放在床榻上,“在雨里跪了一个时辰,刚才烧晕过去了。你看看,还能不能救活?”
沈遗策觉得最近靖宁侯出现的频率有点高,但没往深里想,一边替傅深把脉,一边道:“怎么回事,他走都走不了,好端端的跑到雨里跪着干什么?大人,你刚才也淋雨了?叫他们煎碗姜汤来。”
严宵寒心烦地一摆手,不想提那件破事。
沈遗策十分有眼色,不再多问,专心地轮流给傅深两只手号脉,又掀开毯子看了看他的腿,写了三张方子令人去配药,自己则用烈酒洗过手,替傅深重新换药包扎。
严宵寒皱着眉问:“他刚才喊疼来着,会不会还有别的伤口?”
沈遗策怀疑钦察使大人被秋雨泡坏了脑子,耐心地解释道:“在地上跪一个时辰,就是铁打的膝盖也受不了,更何况他的髌骨已经碎了,再者伤口尚未完全愈合,沾了水也会红肿疼痛。还有,”他指向窗外的阴沉天色,“靖宁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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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战场下来的人,身上多少有些旧伤,最怕外面这种天气。说实话,这种疼法换成是一般人,这会儿早满地打滚了。”
严宵寒跟着轻声感叹了一句:“一般人也成不了他。”
未及加冠就披挂上战场,拿命挣下一身赫赫战功,守卫北疆数年太平,可惜他躲过了无数明枪暗箭,却没躲过来自背后的一刀。
说实话,当元泰帝提出可以让他接掌北燕铁骑时,有那么一刹那,严宵寒的确心动了。飞龙卫虽然位高权重,但几乎收获了满朝骂声,而禁军再清贵,终归不是建功立业的好去处。
当世男儿,谁不曾想像傅深那样手握北燕铁骑,驰骋沙场,荡平来犯之敌?谁不曾想过“如果是我”,会如何施展抱负,建立何等功业?
可北燕军统帅这个位子,是单凭命好就能坐稳的吗?
严宵寒知道自己无法取代傅深,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傅深了,可惜元泰帝不明白,太子也不明白。
万里长城,不曾毁于外敌之手,先被自己人拆得砖瓦飘零。
“大人,”沈遗策在他出神沉思时麻利地替傅深换完了药,忽然开口道,“虽然您未必愿意操这份心,不过我是个当大夫的,还是得多说两句。靖宁侯这伤,恐怕要落下一辈子的病根,近来两次发热,一次比一次危险,他的身体已经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他毕竟是个……英雄,能帮一把,就别让他自己一个人挣扎。至少像今天这种在雨里跪一个时辰的事,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严宵寒面色上看不出喜怒,只问:“我记得你跟傅深并不熟,以前也没见你替哪个病人说过话。”
“就当是我多管闲事罢,”沈遗策将摊在桌上的器具收回药箱、合拢,“我跟侯爷的确没有交情,只不过有时候会觉得,只要靖宁侯好好的活在世上,京城里就是安全的,我等汉人,不至于在蛮人铁蹄下挣扎求生。”
严宵寒这才想起来,沈遗策出身宣庆,此地当年曾遭东鞑屠城,后来又被北燕铁骑收复。他的父母家人全部罹难,只有他年纪最小,被父母藏进装药的柜子里,才侥幸逃过一劫。
他没再答话,起身送沈遗策出门。两人沉默着走过曲折的回廊,到正院庭前,沈遗策顿足,朝严宵寒拱手告辞:“大人留步。”
“继之,”严宵寒叫住他,迟疑片刻,才问出了令他犹豫不决的问题,“傅深的伤……你有几成把握能让他重新站起来?”
沈遗策苦笑:“大人,您也太高看我了。”
“有一说一,”严宵寒道,“不必保留,我要听实话。”
沈遗策犹豫了半晌,才慎之又慎地道:“只有一两成。接续断骨容易,可筋脉受损,尤其是他的髌骨碎裂,调养起来或许要三五年的工夫。所耗的钱财药物不必说,关键是要有人随身照顾。但就算这样,也未必能成功。”
可有一线希望,总比束手无策要好。
严宵寒点点头,下了决断:“既然如此,就按你的法子来,从明日起,靖宁侯的伤由你诊治,需要看伤用药,都到我府中来。”
沈遗策讶然:“大人?”
“不必惊讶,此事你早晚要知道,”严宵寒波澜不惊地道,“就在刚才,陛下已发下圣旨,为我和靖宁侯赐婚。”
一道天雷滚滚而下,沈大夫僵立当场,呆若木鸡。
片刻后,严府正院里爆出石破天惊的一声呐喊:“皇上疯了?!”
11. 试探
沈遗策所料不错,这场大病来势凶猛,风寒只是个引子,牵动内伤外伤一起发作,险些要了傅深半条命。
他整整烧了两天两夜,病得人事不知。严宵寒用尽办法给他退烧——烈酒擦身,冷手巾敷额头,被折腾得几乎没怎么合过眼。好在一天三碗药灌下去,最后总算见了成效,到第三天晚上,那烫手热度终于渐渐退去。傅深虽还未醒,状况已平稳下来,严宵寒终于勉强睡了个囫囵觉。
而傅深被这场病抽空了精气神,又昏沉了一整天,在那天半夜里才彻底清醒过来。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室内昏暗,床榻帘帐都与他熟悉的布置不大相同,桌上只留了一盏灯,迷蒙轻纱般地照着周身方寸之地。他捕捉一丝细微的呼吸声,扭头一看,发现床外还摆了一张矮榻,严宵寒蜷身背对着他,和衣而睡。
那些天崩地裂的记忆慢慢回到脑海,却再也掀不起滔天巨浪,皆化作水面下涌动的暗流,一直沉入不可测的海底。
傅深躺得浑身难受,想翻个身松泛一下僵硬酸痛的腰背,没想到刚一动严宵寒就醒了。他翻身坐起,伸手来扶他,因为还没彻底清醒,一开口,声音竟意外地低沉轻柔:“怎么了?要水还是要解手?”
他侧坐在床边,一手握着傅深的手臂,一手揽背,于是便自然而然地俯身与他额头相抵,试了试温度:“还好,不热了。你可折腾死我了。”
傅深病中不记事,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这么好的待遇,起初差点没反应过来,意识到不对时立刻往后一躲:“没事,什么时辰了?你……扶我起来坐一会儿。”
惺忪睡意逐渐退去,严宵寒的眼神终于清明起来。他默默地让傅深倚着床头坐好,随即后退三步,坐回矮榻上,拉开一段守礼而生疏的距离。
气氛略有些尴尬。
二人好像同时从失心疯里清醒过来,不约而同地排除杂念,想起他们中间还横亘着一桩荒谬的赐婚。
无论它的政治意味有多强,不管它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乱点的鸳鸯谱,哪怕点成了“鸳鸳相抱”,其本质不改,仍是一桩姻缘。
“已过了子时,今日是十月十一。”严宵寒道,“你病了好几天。”
他没多说什么,可一经提醒,傅深脑中忽地闪过某些模糊而温柔的片段。方才还心如止水的靖宁侯又有头疼发作的趋势,他本以为自己是个很能扛得住事的人,但这会儿只想失忆,只想重来,假装无事发生过。
“辛苦你了……严兄,你继续睡吧,不用管我。”
严宵寒不答,随手胡乱绾了一把头发,拎起床边一件外袍丢给他:“夜里冷,披上。你饿不饿?我让人把粥端上来。”
傅深这样的男人,世家出身,年少成名,从赞美和崇拜堆里长起来,见得太多,就很容易对“别人对他好”异常迟钝。然而也许是被那天杀的赐婚影响,也许是大病之中人心格外敏感。在这一系列动作里,他最先感受到的竟然是严宵寒不动声色的体贴,心中讪讪暗道:“还……挺贤惠的。”
一朝想歪,接下来所有的思路就不由自主地全歪了。
单论相貌,傅深不得不承认,严宵寒比他还出众三分。他换下了飞龙卫那身深蓝的袍子,披着淡青广袖的家常旧衣,起身挑亮灯盏时,黑发流水似的从肩背滑落至胸前。眼帘倦倦低垂,仿佛睡意未消,而不笑时唇角也微微翘着,灯光照出的轮廓温和又柔软,能让人短暂地忘记他的身份,全然沉溺在淡彩晕染的光影里。
傅深眯着眼睛,将他从头到脚反复打量,浑然不觉自己这样多像个不怀好意的流氓。
严宵寒转身出去的时候随手掩上了门,在廊下边走边笑。傅深可能是烧糊涂了,盯人的时侯毫不收敛,他大概没意识到自己目光的侵略有多强,严宵寒感觉衣服都快要被他给盯化了,最后实在忍不住,只好落荒而逃。
守夜的下人见他笑容满面地房中出来,还以为傅深一命呜呼了,要不然他家老爷怎么能高兴得跟失了智一样。
等热粥送上,魔怔了的两个人才恢复正常。傅深和严宵寒捧着碗相对而坐,热气把他苍白的嘴唇和脸颊烫出一点血色,也强行捋直了他的脊梁骨。他们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审视遍地荆棘的坎坷前路,琢磨该从何处下脚了。
严宵寒吐掉漱口的茶水,把茶碗放回桌上,率先开口道:“侯爷。”
傅深仍在慢条斯理地喝粥:“嗯?”
严宵寒:“我有几个问题,还望侯爷为我解惑。”
“我说严大人,”傅深放下勺子,漫不经心地一勾唇角,“咱俩现在已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就别再‘侯爷侯爷’地叫了,多见外啊。”
调侃里隐含着心照不宣。严宵寒不得不承认,虽然傅深在某些方面比较死心眼,但大部分时候还是相当坦诚灵透。跟这种聪明人打交道,不需要太多弯弯绕。
“既然你这么说,那好罢,”严宵寒妥协道,“敬渊,昨天我听皇上的意思,似乎对你不满极深。你最近是不是背地里做了什么动作,惹恼了皇上?”
“咳咳、咳……也别喊得这么亲。”傅深被自己呛着了,无奈道,“你直接叫我名字不行吗?”
严宵寒笑容款款,毫不退让:“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就当提前适应。”
傅深让他麻得倒了胃口,随手把粥碗搁在一边,叹道:“小孩没娘,说来话长。皇上登基时你出生了吗?”
严宵寒挑眉:“刚出生,怎么?”
“这事的起源还在此之前,”傅深道,“先帝膝下有九子,当年最受先帝宠爱、也是最有望登上大位的是五皇子英王殿下。英王与三皇子,也就是如今的肃亲王,是同母兄弟。”
“我二叔曾是肃王殿下的伴读,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因此叔父与英王也十分亲近。说句不见外的,真把他当亲弟弟一样。”
严宵寒觉得他中间的迟疑有点奇怪,但没有追问。傅深继续道:“先帝在行宫时突发急病,当时随驾的只有大皇子和陛下,先帝驾崩后,遗诏由太傅杨巩宣读,出乎所有人意料,最后竟将皇位传给了陛下。”
“皇上践祚之初,有不少人质疑遗诏真伪,因为杨巩与当今皇后是同宗近亲。也有人私下里联络肃王、英王,意图谋朝叛乱。陛下似乎有所察觉,因此在登基的第二年就把英王派去了封地。”
“元泰二年,东鞑阿拉木部入侵大周,首当其冲的就是英王的封地宁州。当年边军怯弱,蛮人长驱直入,英王带王府亲兵抵抗东鞑骑兵,力战数日后失踪。肃王和我二叔派人多方寻找,一无所获。在那种情况下,他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久而久之,这件事慢慢被人淡忘,现在也没人再提起。”
“不过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英王,叔父过世之后,这件事落在了我身上。”傅深笑了一下,“谁能想到,天无绝人之路,英王的后人,居然真的被我找到了。”
严宵寒愕然。
“英王战死之时,府上一个侍妾已有身孕,她被东鞑人掳走,因为貌美圆滑,竟然保住了性命,后来还成了东鞑部落权贵的宠妾。她保住了英王最后一点血脉,曾想带孩子逃回大周,可惜半路被乌珠部牧民掠走,只得隐姓埋名,谎称自己是被掠买的汉人女子,委身于乌珠部首领哈图。
“更幸运的是,她逃走后没多久,阿拉木部全族覆灭,从此世间再也没有人知道她原本的身份。这位奇女子熬死了乌珠部的前任首领,现在是东鞑数一数二的大贵族,我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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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你应该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东鞑前任首领哈图和现任首领鄂尔齐的……妻子,”严宵寒喃喃道,“哈诗可敦。竟然是她?”
傅深道:“英王讳‘珲’,‘哈诗’在东鞑语里是‘玉’的意思。”
严宵寒:“那英王的后人呢?”
傅深:“西秋关之战,我本来不想插手,是哈诗可敦先派亲信来北燕找我,请我将英王的血脉带回大周。我便传信给肃王,五月时他亲至北燕,与来使见了一面,确定哈诗可敦确系英王府出身。”
严宵寒:“所以你答应了?”
如同扣上了最关键的一环,前因后果霎时自动串联成一线,过往种种,忽然都有了清晰的脉络。
“你答应了可敦,而她给你的报酬是……乌珠部乞降。为了能名正言顺地留在大周,她把英王后人塞进了陪伴小王子入京的东鞑使团,是不是?”严宵寒盯着傅深的双腿,“可是东鞑使团在青沙隘遇伏,无一生还……”
傅深轻声道:“你猜这事,皇上知不知道?”
飞龙卫是天子耳目、帝王鹰犬,严宵寒都不知道的事,皇上怎么可能会知道?
可如果皇上不知道,为什么会恨不得将傅深除之而后快?
“皇上或许很信任你,”傅深眼中嘲讽之色一闪而过,“不过可能并没有把全部信任都给你,严大人。”
这才是他今晚强撑着病体也要讲故事的真正目的。
严宵寒原本要探傅深的底,却没想到傅深反手就是一个挑拨离间。
他们谁也不清楚对方的真实想法,严宵寒怀疑傅深另有后手,傅深提防严宵寒站在皇帝那边。两人嘴上说着坦诚,暗地里却一重接一重试探不停。谁也不敢全盘托付信任,哪怕双方均已站在同一条岌岌可危的破船上。
严宵寒不怎么诚恳地随口恭维道:“侯爷好谋略。”
“不及严大人思虑周全,”傅深回敬。他不疾不徐地说:“我还可以再告诉你一件事。”
“我离开燕州回到京城,不全是因为腿伤,还因为使团的行程经过我的人重新安排,与东鞑人所知的略有出入。其中一个‘出入’就是青沙隘。而东鞑使团中也确实有一个二十二岁、汉人血统的使臣。”
严宵寒:“侯爷是在暗示我,北燕军中有皇上埋的眼线?”
傅深:“东鞑人不知道我们改变了路线,而安排行程的北燕军也不知道东鞑拿到的是不一样的路线。这个双面计划是我和肃王为了保险起见私下敲定的,说白了,只有我们两个知道东鞑人和北燕军拿着两条不同的路线。”
他最初做这一系列安排的目的,其实是为了防范东鞑人暗算,却没想到最后居然在只有“自己人”知道的路线上栽了跟头。
青沙隘的一箭射穿了粉饰多年的太平,也彻底洞穿了元泰帝久埋于心而不发的忌惮。
傅深笑了笑:“你知道北燕军中,能参与英王这件事的都是什么人吗?”
有资历、有地位、有话语权,至少是将军级别以上的人物。
“皇上给我赐婚,惦记的无非是北燕兵权,然后矬子里面拔将军,挑中了你,对不对?”傅深大言不惭地说,“严大人,这个破位置虽然我早就坐烦了,但看在你好心收留我的份上,我还是得奉劝你一句:别看皇上现在信任你,等你坐上这个位置之后,可就不一定了。”
“北燕军大部分是我的亲信,一小部分是皇上的眼线,这个眼线跟你还不是一伙的。如果我的亲信全都投靠了你,那么你就是下一个傅深。如果我的亲信不肯投靠你,你就会被彻底架空。而皇上是永远不可能让你和那条眼线成为同伙的。”
“他不只是防备我,他防备的是所有人。”
12. 一夜
室内陷入寂静,气氛逐渐冷了下来。严宵寒正垂眸沉思,余光瞥见傅深侧过头去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似乎是困了。
他这才想起这人还病着,大半夜的勾心斗角,明天被沈遗策知道了肯定又要唠叨。
“罢了,先睡吧,有事明天再说。”严宵寒过去扶他躺好,放下帘帐,傅深睡意浓厚地“嗯”了声,轻声说:“辛苦你了。多谢。”
坐回床边矮榻上,严宵寒却彻底没了睡意。傅深的话在他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打转。怪不得元泰帝会这么亟不可待地打压傅深。私下与敌国可敦往来、将英王后人接回中原,哪一件看起来都像谋反的前兆。当年夺嫡之争更是元泰帝心头的一块逆鳞,谁碰谁死。
傅深简直就是拿命在玩,断腿赐婚都算走运了。
为了前人的遗愿,干着掉头的营生……傅深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一旦败露,他会是什么下场。
可他似乎总是在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为什么呢?
“这世上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傅深道。
严宵寒从沉思中猛然惊醒,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醒了?”
傅深揶揄道:“严大人,你再这么盯着我看,死人都要被你盯活了。”
严宵寒方才光顾着出神,没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一直落在傅深身上。傅深一看他那一脸惋惜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啥,忍不住心头发软,又很想撩拨他一下。
“找到英王后人,是我二叔和肃王殿下的愿望,所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去做,没什么可遗憾的。”
严宵寒反问:“你身受重伤,工夫白费,不值得遗憾吗?”
黑夜里响起傅深的一声轻笑。
严宵寒一怔,突然茅塞顿开。
“两条路线是第一重障眼法,东鞑使团的汉人使臣是第二重障眼法……其实你和肃王早已把真正的英王后人送走了,对不对?”
“嗯,”傅深煞有介事地点头,“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前功尽弃,我现在估计早就投河自尽了——实在是没脸苟活于世。”
他强忍着笑意,抬眼看严宵寒:“严大人快别拉着脸了,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这么怜惜我,真是惭愧。”
严宵寒不知道他哪只眼看见自己脸上写着“怜惜”,但知道他是在调戏自己,于是凉丝丝地说:“不客气,应该的,毕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傅深:“……”
“你可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简直哭笑不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就那么愿意跟我成一家子吗,啊?!”
“侯爷,你得想清楚,”严宵寒耐心道,“你是正一品,我是正三品,我们如果真的成了一家,我其实不赔,反而还赚了。”
傅深被他噎得哑口无言。
看得出他正在运气准备朝自己喷火,严宵寒见好就收,适时地退让一步,息事宁人道:“好了,一会儿天都要亮了,你身体刚好,别走了困,睡吧。”
傅深一身炸起的毛立竿见影地被顺了下去,他明知道严宵寒是在哄人,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被他温柔的语意催生出了一点睡意。
两人絮叨着有的没的,嘀嘀咕咕说了半宿的话,直到四更天才躺下休息片刻。黎明时分,外头响起更漏数声。严宵寒侧耳细听,轻手轻脚地从矮榻上起身,却没想到他一动弹,傅深也立刻跟着醒了,然而还不甚清醒,迷迷糊糊地问:“你要走了?”
“嗯。”严宵寒走到他床边,先摸了摸额头,确定没有发烧,又把翻起一角的被子细心拉平。他弯腰时,散落的长发滑到枕畔,轻轻蹭过傅深的侧脸:“我今日要入宫轮值,你睡你的。”
傅深闭着眼,发出一声含糊的鼻音。
那绺长发轻柔地拂过他的面颊,一阵小风带得床头纱幔飘动。他听见脚步声远去,转过了床前的屏风,外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对于五感灵敏的人来说,哪怕是隔着几道门,这些细碎声音还是非常扰人,傅深不得不支棱着耳朵听外面的水声、脚步、人语、东西拿起放下时碰出的轻响,还有严宵寒刻意压低的吩咐:“别去吵他,下午沈遗策过来……按时吃饭用药……”
也许是因为被人惦念,也可能是出于“同僚们都要去上朝而他可以在家里睡回笼觉”这种对比带来的愉悦感,短暂的吵闹没有破坏他的好心情。傅深一边等着严宵寒出门,一边闭眼酝酿睡意,不知联想到了什么,抑或是朦胧中若有所感,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句熟悉的诗来——
凤城寒尽怕春宵。
傅将军虽然是世家公子,但学识实在有限,以前读的书早还给了先生,这句诗的上联他居然想不起来了!
他模糊地记得这首诗好像是写不愿起床的,诗句里恰好又有严宵寒的名字,因此翻来覆去地嘀咕了好几遍,直到外面声息平静,他再度沉沉入睡,在梦里似乎还念念不忘。
等他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在严府的侍女伺候下梳洗用膳,又咬牙硬灌了一大碗苦药汤后,傅深仍然没想起那首诗的全名。他是那种一旦想不明白,就会刨根究底直至钻透牛角尖的人。傅深坐在窗前思考了半天,最后干脆对侍女道:“去你家大人书房给我拿几本诗集来,要七言绝句。”
侍女早上得了严宵寒的吩咐,不敢怠慢他,忙提着裙子去找书。严宵寒也不是什么风雅之士,书房里诗书不多。侍女抱了一小摞给傅深,恭敬道:“侯爷,这些是书房里所有的诗集了。”
傅深拎起一本翻看,居然还一边看一边嫌弃:“不学无术。”
侍女低垂着头,肩膀可疑地抖了两下。
这摞诗集足足翻了小一个时辰,傅深最终在一本落灰泛黄的唐人诗选里找到了那句困扰了他许久的诗句的出处,此诗题为《为有》,全文是:
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
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
傅深脸都绿了,险些岔气,火冒三丈地摔了书。
傍晚严宵寒下朝回家,进门时傅深正在窗前对着案上的文房四宝发呆,他有意放重脚步,傅深抬头一看,那句可怕的“辜负香衾事早朝”立刻开始在脑海中不停回荡。他面色几变,一口气走岔,登时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严宵寒吓了一跳,忙过去给他拍背顺气:“怎么了?我吓着你了?”
这话问出来都嫌荒唐,傅深一边摆手,一边抓着他的小臂咳得停不下来。严宵寒观察片刻,见他不像有事,只是不小心呛着了,悬着的心才落回肚子里,忍不住挖苦道:“侯爷,您可真稳重啊。”
傅深把他的手甩到了一边。
两人一坐一立,修长身影映在花窗上,宛然如一对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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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深的咳嗽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严宵寒随口问:“在府里住得还习惯么?有什么想要的直接跟下人说,别拘束。听说你今儿摔了本书,出什么事了,跟我说说?”
傅深面不改色:“一时手滑。”
严宵寒狐疑:“真的?下人若得罪了你,不用给我面子……”
傅深斜眼看他:“你当自己在我这儿有多大面子,值得我忍气吞声?”
严宵寒于是不再追问,心中暗笑自己或许把傅深想得太脆弱了。一个身在风刀霜剑之中,还能说出“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人,承受能力远比他们这些随波逐流的人强。
这世间,热血会冷,壮志不复,英雄与小人最终同归尘土,赞美与骂声都会化作虚无,强求并没有意义,所以他从不在乎“别人”。可时至今日,严宵寒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未能免俗,他希望这个人的赤诚与傲骨,能消磨得慢一些。
“今天宫里有什么动静吗?”傅深随手收拾摊在桌上的纸笔。严宵寒道:“消息已经传开了,不过眼下都在观望。我听说御史台要为你上折子,毕竟那天你在宫门前跪了许久,闹到了陛下脸上。腿伤感觉如何,现在还疼吗?今日发热没有?”
“没大碍,下午沈先生来看过了,”傅深道,“赐婚毕竟是私事,你我不出声,别人不好开口。你觉得呢?”
严宵寒:“我已经在皇上面前应下了,不能改口。”
傅深沉吟片刻,没有明说,只说:“行,我知道了。”
严宵寒余光瞥见桌上乱糟糟的字纸,上面都是傅深写的不知道什么玩意的鬼画符,他好奇地拿过一张,先问傅深:“能看吗?”
傅深不以为意:“随便。”
纸上那些鬼画符,细看才能看出是变体字,有点类似花押。傅深见他看得认真,随口问:“认识吗?”
严宵寒指着其中一个:“这个‘軍’字,是军器监的花押。凡军器监所造兵器,都有此印。你写的这个笔锋处有一对小钩,形似箭矢,一看便知是出自军器监弩坊署。”
傅深起初还漫不经心,待听到“军器监”三字时瞳孔骤缩,强自按捺道:“可北燕军中用的箭支向来都是无标无款,从没见过这种花押。”
严宵寒耐心地给他解释:“一般来说,军用箭支量大粗糙,往往由各地杂造局制作,制式不一,有的有款识有的无款。军器监则不同,他们主要负责试制新兵器,兼制作京城驻军所用的各类兵器,所以只有京城军队所用弓箭上才会有军器监弩坊署的标记。”
傅深又翻出一张纸,上面画着一个野兽奔跑似的符号:“这个呢,你认识吗?”
严宵寒一笑,弯腰拾起笔,示意傅深替他按着纸,提笔在中间写了一个更为圆润肖似的符号。
“这是个一笔连的‘豹’字。”
“前朝禁军还没分家时,皇城禁军只有十卫,分别是左右金吾、豹韬、鸾仪、鹰扬、羽林,当时为了方便,每支禁卫都以一种动物指代,字形稍加变化,便成了特殊记号。”他一边讲,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像金吾是三足乌形的‘金’字,豹韬就是我写的这个,鸾仪是凤形的‘鸾’字,鹰扬是‘鹰’字,羽林是鹤形的‘羽’字。”
“不过后来随着禁军分家,扩充为南衙十卫和北衙六军,这一套字符也就没人再用了。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13. 来访
“豹韬……”傅深喃喃道。
严宵寒:“怎么了?”
“没什么,”傅深道,“严兄,我……”
他话还没说完,门外忽然传来下人通报:“老爷,北燕肖峋将军来访,正在门外等候。”
“找你的。”严宵寒抽出傅深手里的毛笔,说完转头对外面的人吩咐道:“请他进来,侯爷这就过去。”
傅深自己转着轮椅就想出去,被严宵寒一把拦住:“等等,急什么。”
他转身去里间拿了件披风,把傅深包裹严实了,这才从后面推着轮椅往外走去,妥帖细致自不必说,出门遇见门槛还能连人带轮椅一道搬过去,省了不少麻烦。
傅深心情复杂地被他照顾,有点尴尬,还有点窝心。
他和严宵寒的关系十分微妙,以前虽然见面就掐,私下里还勉强能做朋友,如今却被强行塞进一段再亲密不过的关系里,二人心中各有保留,有时候反而更见疏远。
可不管怎么说,至少面子上要过得去。人情世故这方面傅深自愧不如,倘若两人位置对调,他自问做不到严宵寒这样周全。
说得更深一些,他从没想过自己受了伤之后可以被人如此对待,有人半夜守在他身边,出门前记得替他拿一件披风。就像个突然被人塞了一大锭银子的穷孩子,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猝不及防地抱了满怀无所适从。
短短数日,他已经快不认识“虚情假意”这四个字了。
正厅里,肖峋看到傅深坐在轮椅上,由严宵寒推进门,表情当场就凝固了。
那天他带人直奔城东杨树沟寻找“王狗儿”,却只找到了两间人去楼空的破草房。适逢天降大雨,他们被困在村里。王家屋后养的一条大狗狂吠不止,肖峋觉得不对,便任由那狗叼着他们的衣服,在它的引领下来到村后寿华山上。三个人一直折腾到半夜,最终在深山里发现了王狗儿一家的尸体。
等他们把尸首背回村子,报知当地官府,暂时安顿好那边后,肖峋立刻快马回城找傅深禀报,连侯府的大门都没进去,就被“皇上赐婚”“傅深宫门前长跪不起”“严宵寒接人回府”等一系列消息打蒙了。
后来连着几日,严宵寒忙着照顾傅深,无暇分身,特意吩咐来客一概不接待。肖峋在严府吃了好几次闭门羹,历经千难万险,终于见到他们活生生的侯爷,此刻简直是身心俱疲,恨不得扑到傅深面前哭一场。
肖峋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将军!”
傅深向他略一颔首,气度沉稳,看起来十分波澜不惊,好像被赐婚、被死对头关在府中都对他没有任何影响,甚至还有点……乐在其中?
肖峋眼睁睁地看着严宵寒把轮椅推到对面,俯身在傅深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姿态亲密,颇有点耳鬓厮磨的意味。
“正厅地方大,烧着炭也不如内间暖和……穿着,别耍赖……”
身经百战的肖将军闭上了眼睛,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娘的,好疼。
“你们聊,我让人把药煎上。”严宵寒主动找借口出门,把这一处空间留给二人,临走前还替傅深倒了杯茶暖手,顺便似笑非笑地睨了面带菜色的肖将军一眼。
秋河璀璨,夜空晴朗如洗。严宵寒站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指尖拈着几粒细碎残花,半合着眼想事情。
元泰帝想通过他转移傅深手中的北燕兵权,这种转移不是简单地把傅深干掉就行的。北燕铁骑在傅家代代相传已经成了一种默认的规则,倘若傅深不幸故去,兵权会重新落回颖国公府。现任颖国公傅廷义不擅兵事,未来世子傅涯是个纨绔草包,无论谁上位对元泰帝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这么一想,青沙隘刺杀的时机,实在是来得太巧了。
然而傅深命硬得很,元泰帝只能退而求其次。靖宁侯是绝不能有后人的,谁知道他儿子未来会不会像他爹一样出色?唯一的突破口是从傅深的姻缘上下手,严宵寒只要与傅深成了亲,就勉强成了半个傅家人。
这算是个平稳过渡的方法,区别只在于严宵寒能不能让傅深将他纳入“自己人”的范围之内。
这两天他看傅深的态度,能感觉到对方有意分化他和元泰帝之间的同盟,却没有表现出更进一步的拉拢意图。傅深似乎另有打算,可他眼下这个全无行动能力的模样,又不像是能搅动风云,翻天覆地。
更何况,他手足上还有一副名为“道义”的铁镣。
今日礼部已着手卜算婚期,下一步就要派人来核对生辰八字,准备六礼。也许互相试探该结束了,他需要跟傅深开诚布公地谈谈。
在元泰帝和北燕军统帅的博弈中,他不能只做一颗被人推来让去的棋子。
棋子也是有尊严的。
他裹着一身清寒,站在夜色里,头顶桂花悠悠飘落,像被一层屏障从人间隔开了,剪影仿佛有种难言的寂寥。
许久之后,正厅门被人从里面打开。肖峋看见他站在院里时明显一愣,脸上立刻浮现出狐疑之色。傅深分明隔得更远,但架不住眼神好,一眼就看到了严宵寒,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轻轻一碰,又像两尾游鱼一样各自滑开。
严宵寒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施施然越过肖峋走进房间,态度自然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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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完了,要送客?”
脚步走动间,寒气扑面而来,傅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你在外面站了多久?”
严宵寒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轻轻一笑:“北燕军两位高手在此,严某焉敢冒犯。”
“我看你是冻傻了。”傅深嗤道,顺便将桌上热茶往他那边推了推。
严宵寒却从傅深面前把他的杯子抄走,还故意笑道:“多谢侯爷体贴。”
傅深:“那是我的杯子。”
“暖手而已,我又不喝,”严宵寒脸上满是真切的无辜,“侯爷以为呢?”
傅深:“……”
肖峋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们俩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不,针锋相对,要不是凭着对傅深多年的了解,知道他没有那方面爱好,差点都要以为他们俩假戏真做了。
“将军,”他按捺住心中的怪异感,上前对傅深道,“此间事既已暂了,咱们便回府休养吧?马车就在门外等候。”
“不行。”
两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说话的人,傅深还挑了下眉。
严宵寒一本正经地道:“侯爷身染风寒,腿伤又尚未痊愈,侯府缺医少药,反而容易耽误了病情。侯爷不如先安心在下官这儿住着,等把身体调理好,再做下一步打算。”
“什么打算?”傅深笑问,可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跟你完婚的打算吗?”
严宵寒:“否则呢,侯爷以为自己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傅深脸上的笑容彻底退去:“你想软禁我?”
严宵寒摇了摇头,道了声“借一步说话”,把傅深带远一些,俯身在他耳边悄声耳语几句。
傅深听完后久久不语,定定地盯着他,沉默片刻后忽然扭头对肖峋说:“你都看到了?”
肖峋一脸茫然地点点头。
傅深:“那就这样吧。”
“什、什么?”肖峋蒙了,“将军……”
傅深不怎么有耐心地说:“你也看见了,钦察使大人垂涎本侯美色,下手强抢,将本侯扣押在他府中,不许外出。所以这段时间若有其他人找我,就说我被留在严府养病了。”
肖峋:“……”
他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严宵寒。
严大人被从天而降的一口大黑锅砸得眼冒金星,都快站不稳了。即便如此,他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个咬牙切齿的微笑,道:“就按侯爷说的办吧。”
肖峋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严宵寒在朝中的名声会那么差了——据说他跟傅深每一次吵架,无论是输是赢,第二天全京城的风向都是“朝廷走狗又在残害忠良了”。
14. 旧梦
送走肖峋后,两人回到卧房,傅深才道:“你刚才到底是什么意思,解释一下。”
“没听懂就敢让肖峋走,”严宵寒弯起眼睛,“不怕我真的软禁你?”
傅深真想给他一脚:“别扯淡。”
严宵寒:“你这段时间留在我这里,我帮你争取一次回燕州的机会。我说得已经很清楚了。”
“我不是问这个,严宵寒,”傅深一字一顿地说,“我是在问你,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你是皇上最青睐的臣子,最得圣宠的心腹,离登天只有一步之遥,为什么要帮一个天生立场敌对的人?
严宵寒依然弯着眼睛,可刚刚眼神里那种温柔的揶揄已经不见了,他仿佛瞬间披上了一层刀枪不入的铠甲,浑不在意地道:“这世上既然有不贰臣,当然也就有贰臣。”
傅深:“你不必妄自菲薄……”
“我的侯爷,别天真了,”严宵寒笑道,“你早就知道我是什么人,又何必费心替我开脱?你我二人虽然同在朝堂,但你有你的抱负,我只是为官谋生而已。不为名,只为利,不为天下人,只为我自己。”
“逐利而往,择木而栖,为官之道本该如此。”
“所以,”他说,“我不是站在你这边,我不过是站在了对我最有利的一边,仅此而已。”
他是棋局中的一颗棋子,也是第三个执棋的人。
他可以为一方所用,冲锋陷阵,也可以一言不合就掀了整片棋盘。
既然元泰帝不喜欢手中的兵器有太多想法,那就干脆让他当个手无寸铁的孤家寡人好了。
因为棋子不高兴了。
“行,好一个‘仅此而已’,难为你能坦坦荡荡承认自己不是个东西,”傅深气极反笑,“那你还把我带回来干什么,怎么不让我干脆淋死在宫门口算了?”
严宵寒刀枪不入,岿然不动:“自然是因为垂涎侯爷你的美色。”
傅深:“……”
他这种杀伐果决的地方将领,最讨厌京城官场中东拉西扯虚与委蛇的风气。严宵寒也知道他的脾气,轻飘飘地笑了一下,赶在他爆发前安抚道:“傅深,别再找理由替我遮掩了。”
当他不再叫“侯爷”,而改为直呼其名时,身周那层铠甲仿佛脱落了,露出一个遥远又熟悉的侧影,那是傅深最初认识的严宵寒。
“在你与皇上之间选一边,和随手帮你一把,是两回事。你我相识数载,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你陷在那里。”
真像他自己说的,利字当先,严宵寒心里那杆秤把朋友间的“道义”和朝堂上的“道义”衡量得太清楚了。
傅深终于也哑口无言了一回。他向来不喜欢口舌之争,尤其不爱靠动嘴皮子说服别人认同自己的想法,今天三番两次的诘问已非常态。他耐心告罄,更不悦于严宵寒的“自暴自弃”,沉着脸道:“说完了吗?”
严宵寒一听就知道他要发火了。傅深先当少爷,后当将军,惯于说一不二,有时发起脾气来真的是……很不讲理。
即便如此,严宵寒还是顶着满头的阴云坚持道:“一会儿我让人送药过来,你病刚好,别太伤神……”
傅深冷冷道:“滚出去。”
严大人不愧是俊杰中的翘楚,立马乖巧闭嘴,圆润地滚了。
当夜傅深被他气得睡不着,腿伤隐隐作痛,他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脑海反复回荡着严宵寒那几句话。
他其实想问,如果换做别人,出于朋友之间的道义,除了拉他一把,你也会把他带回家里精心照顾,衣不解带地守夜,不厌其烦地叮嘱他喝药吗?
你也会替他委屈,会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问“你为什么不反”吗?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风声渐起,雨打窗棂,叮咚声催出刻骨酸痛和微末睡意。傅深阖着眼养神,耳尖忽然敏感地一动,听见门外传来压得极轻的脚步声。
是严宵寒。
他把呼吸放平拉长,装睡功夫一流,完全闭上眼睛,只靠听声分辨对方动作。同时心里转过许多念头,却都如浮光掠影,一个也抓不住。
傅深不想承认他其实在紧张。
严宵寒轻手轻脚地走近床前,傅深只觉得腿上一重,紧接着脚边的被子掀开一角,一个暖乎乎的东西落进被窝里。做完这一切,他没有多做停留,又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等门板无声合上,傅深睁开眼睛,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看清了自己腿上多出来的一床被子。小腿碰到坚硬的热源,他把手伸进被子里摸了一下,是个银质的汤婆子。
窗外雨声淅沥。
受伤的腿脚血行不畅,盖着被子也暖不过来。他本来不太在意疼痛,可一旦尝到这个小汤婆子带来的暖意,方才的冰冷忽然变得无法忍受起来。
你对“别的人”也这么无微不至吗?
傅深仰面躺回床上,望着床顶发怔。他想自己或许真的不适合朝堂,北燕统帅可以挥刀荡平来犯之敌,却被一床被子和一个汤婆子轻而易举地绑住心神。温柔乡尚且挣脱不开,日后还怎么面对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真操蛋啊。”他心想。
也许是睡前想得太多,一会儿是严宵寒一会儿是元泰帝,很少做梦的傅深居然梦见了自己少年时。
十六岁,他第一次遇见严宵寒。
元泰十八年寒食节,皇城的夕阳辉煌壮阔。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这天元泰帝外出祭陵,禁军随行。恰好傅深与相熟的一群公子哥外出踏青,日暮时分方归城。
正值初春时节,城中士女游人如织。一群英俊潇洒的年轻公子策马入城,引来无数注目。更有大胆女子将手中绢帕或是斗百草所用的各色花朵掷向众人,声势比“掷果盈车”不遑多让,盛况空前,百姓驻足,城门处一时热闹非凡。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阵阵马蹄声,披坚执锐的禁军当先冲进城中,人群自动让路,为首者高喊:“御驾出行,闲人退避!”
人群在傅深面前汇集,前面的连连后退,后头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时拥堵不已。眼看禁军就要冲到跟前,傅深急忙拨转马头避让。谁知他这一侧身,恰好避开了一朵掷向他后脑勺的花。
那花长了眼睛一样,绕开傅深,直飞向策马经过的禁军面门。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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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的人不知用了多大力气,傅深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破风声。
完球了。他生无可恋地心想。
向年轻公子扔花叫风流,向禁军扔花那叫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
那禁军扬手截住了飞来的花,诧异地往这边看了一眼。傅深反应极快,立刻拉起袖子遮住脸。
禁军:“……”
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御辇已进了城门,禁军开路,百姓跪拜。傅深这一行人都是勋贵子弟,其中两个身上还有恩荫的武职,好巧不巧地跪在了最前方。
元泰帝也注意到了这群鹤立鸡群的公子哥们,还特意停下询问。武官一系,数颖国公府风头最健,因此傅深不可避免地被皇帝单独拎出来勉励了几句。他在石砖地上跪得腿都疼了,皇上才大发慈悲地起驾回宫。
御辇继续前行,接着是禁军们鱼贯而过,傅深规规矩矩地跪着等皇上走远,马蹄忽然在他面前停驻了一瞬。
他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深邃含笑的眸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春风深处。
傅深的视线从他的眼睛滑落到他执缰的手上,注意到他掌心里握着一朵粉白的花。
是刚才那个禁军。
此刻再想扯袖子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浅色唇角一勾,挥手将那朵花丢回他怀中,策马扬长而去。
而且手劲非常寸,飘然落下的花朵正好卡在领口。简直就像是……故意为他别上去的。
尚且青涩的傅深就像个被狐狸精勾了魂的书生,满脑浆糊地站起来,眼神空茫,神魂不属。那一笑仿佛融进了晚照,还倒映在他的视线里。
“哎,傅兄,还看什么呢,走吧?”
鬼使神差地,他没扔掉那朵花,而是拿在手里,翻身上马,假装不经意地问旁边的人:“刚才那个禁军……易兄认得么?”
与他并辔的是陈国公世子易思明,已授了正四品金吾卫中郎将,闻言撇了撇嘴,目露轻蔑之色:“你说刚打马过去那个?贤弟,可别怪哥哥没提醒你,那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值当我等费心结交。”
傅深:“此话怎讲?”
易思明:“那个人是左龙武卫中郎将严宵寒。”
傅深一听就明白了,金吾卫为南衙禁军之首,龙武卫则属北衙,两处素来不对付,难怪易思明对他没有好脸。
易思明又道:“你不知道,他是段玲珑的义子。别看长得不错,那有什么用?谁知道是怎么爬上来的……”
在大周,勋贵看不起清流,清流看不起普通文官,文官看不起武官,而他们全都看不起的,就是宦官。
段玲珑正是当今宦官中的第一人。
可想而知,认宦官做义父的严宵寒,在他们眼里可能比宦官还不如。
不知怎么,傅深听了易思明的话,并不觉得厌恶,反而有点莫名的惋惜,就像看见一朵生在泥潭旁边、刚刚盛放就被摧折的花朵。
对了,花。
他把手中的花拿到眼前,定睛细看。然而刚看了第一眼,表情霎时凝固在了脸上。
他娘的,是朵并蒂莲!
15. 争吵
次日傅深醒来,严宵寒早已离府。两人昨晚不欢而散,下人们多少有所察觉,今天异常安静,生怕一不小心触了他的霉头。
傅深旧梦重温,想起许多过去的事,反而不觉得昨晚的争执是什么严重分歧。人各有志,他不可能要求所有人都像他一样走“正路”。况且严宵寒的为人他心里有数,谈不上善良忠厚,可也绝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无情无义。
这一天靖宁侯府的访客络绎不绝,继傅深宫门长跪、六位御史联名上奏劝谏、颖国公告病闭府之后,京城有无数人等着看这场闹剧要如何收场。肖峋当然不好直接传达傅深编的瞎话,只能含糊其辞地说“侯爷正在严大人府上养病”。然而这句话实在令人浮想联翩,消息灵通的人稍微一打听,听说礼部正着手筹备二人婚事,便知道严、傅二人联姻已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相比之下,严府就清静得多了。一是因为严宵寒尚在朝中,大部分试探都被他挡在了外面;二是飞龙卫恶名太盛,愿意同他往来结交的人实在有限。傅深天性随遇而安,舒舒服服地在严府悠游度日,觉得这里比他那荒草丛生的侯府强了百倍,有赏心悦目的漂亮侍女,一天三顿不重样的正餐和花样百出的点心,除了不得不捏着鼻子喝沈遗策开的苦药汤外,一切堪称完美。
有一天傍晚散值,严宵寒一进院子就听见傅深在屋里感叹:“……贺眺的字画,如今是有价无市,多少人求一幅而不得,他就这么大喇喇地挂在外头……你家大人能看得懂吗?”
自从他病渐好,严府的气氛就有点不够稳重。侍女细碎如银铃的笑声顺着半掩的窗户飘出来,严宵寒脚步一顿,侧耳细听,心里忽地冒出一股既安稳又不平的滋味来。
他颇有些无理取闹地心想:给你端药喂水的明明是我,陪你赏画喝茶的也该是我,凭什么你和她们有说有笑,对我却连个笑脸都吝啬?
他想再往前一步,可双脚好像被钉在了地上。情绪上头的昏昏然倏地冷了下来,严宵寒在心里把刚才那番思绪又咂摸了一遍,仿佛空口嚼了一把冰碴,半酸不苦地笑了一下,扪心自问:“是啊,我凭什么?”
这一步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严宵寒觉得自己像个被打碎了壳的蜗牛,那一晚破罐子破摔后,今天再也撑不出一副镇定自若的铠甲来面对傅深。
他这样想着,底下脚步跟着一转,反身往院外走去。没承想屋里有个耳朵特别尖的丫头,听见足音往外一瞥,正好抓了个现行:“老爷回来了。”
众人忙开门迎他进来,傅深从书架前转过头,手里捧着枸杞红枣茶,眼底有尚未散去的笑意,如同特意为他保留的,招呼道:“回来了。”
严宵寒没接到意想之中的冷脸,愣了一下。傅深见他脸色不好,关怀道:“怎么了,遇见什么事了?”
他对侍女们道:“都下去吧,让厨下准备晚饭。我跟你们老爷说几句话。”
那姿态语气,真如这府上的另一个主人一般。以前严宵寒从未设想过他日后会娶个什么样的夫人,或许孤老终生也说不定。可眼前这个场景,却自然顺畅得仿佛是顺着他的心意拓印而来,不期然地填上了梦境缺失的那一块。
他不愿意再深想,整理情绪,在傅深对面坐下,说起正事:“礼部卜定的婚期是二月十二,花朝节。依我之见,赐婚圣旨刚发下,现在去跟皇上说你要回北燕,必定提一回驳一回。不如再等等,等到年底时,你上一道折子,言明即将成婚,恳请回燕州祭拜父叔,遍告同袍。正月出发,二月回京,只怕皇上就允准了。”
傅深略一思索,点头道:“说得有理,那就这么办吧。”
他蓦地意识到,自从与严宵寒住在一起后,他说“就这么办”的次数就直线上升。这种感觉十分奇特,傅深没有任何被剥夺决策权的不满,反而觉得很省心。因为如果换作是他自己,八成也会作出同样的决定。
更难得的是,能让傅深挑不出毛病的决定,必然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严宵寒作为一个“外人”,能设身处地地替他着想,一次两次是偶然,次次如此,就是藏得很深的体贴用心了。
“不用自己操心的感觉真好,”傅深心中幽幽暗叹,“谁要是得他真心相待,恐怕能让他给宠废了。”
两人说完正事,相对无话,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半晌后,傅深主动挑起话头:“你刚才脸色不好,出什么事了?”
严宵寒坐在圈椅里,脊背仍挺得笔直,摇头道:“没事。”
傅深信他就有鬼了,只是他再灵透,也猜不出严大人海底针般的心思,试探道:“是没睡好,还是……你还在为那天的事生气?”
严宵寒眉梢一动,显得有点讶异,但没作声。
傅深算是看透了,这个人嘴上说着“没事”,但满脸都写着“我有事,我不说,快来哄我”。
他心想:“惯的你。”
然而嘴上却继续问:“真生气啦?因为我让你滚?”
严宵寒状似不屑地用鼻音“哼”了一声。
傅深强忍着笑,一脸“既然你求我了,我就勉为其难地哄哄你”地说:“我错了,我不应该让你滚。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一般见识了,嗯?”
严宵寒定定地看着他,盯得傅深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硬着头皮迎接他的目光。片刻后,严宵寒猛地别过脸,“扑哧”笑出了声。
傅深暗松一口气,抬手摸了摸自己耳根,有点发烫。
他莫名其妙地心想:“我有病吗?怎么不干脆让他气死算了。”
严宵寒好半天才止住笑,傅深刚才假装出来的温存已荡然无存,瞥了他一眼,凉凉地道:“这回好了,不耍小性子了?”
严宵寒拱了拱手,坦然道:“好了。多谢侯爷体贴。”
傅深嗤笑,不跟他一般见识,转动轮椅往门外行去:“多大人了,丢不丢人。”
当夜,重归于好的两人再度齐聚卧房,没什么正事,只是严宵寒睡前来看他一眼已成惯例。这些天里傅深更衣沐浴、出入坐卧,无不是严宵寒亲力亲为,唯独进药这一项,由于他白日不在府里,除了最初几天外就没再亲自盯着。临睡前,侍女送药进来,恰好严宵寒被傅深支使去书房帮他找本书。等他回来,傅深倚在床头,桌上药碗已经空了。
严宵寒总觉哪里不对。他把书拿给傅深,疑惑地看了一眼药碗。傅深注意到他的目光,随口问:“看什么呢?”
严宵寒转过脸来,目光如蜻蜓点水,在傅深面上一掠而过。
“不对。”
傅深:“嗯?”
严宵寒问:“你喝药了吗?”
傅深:“喝了。”他伸手一指:“碗在那儿呢。”
“编,接着编。”严宵寒已经抓到了傅深的狐狸尾巴,他却还在狡辩。一想到他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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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宵寒就火冒三丈:“要不要我拿面镜子来给你照照,喝药?你嘴唇都是干的!你用哪儿喝的,耳朵眼?那药没给你治治脑子吗?!”
傅深:“……”
完球了。做贼不妙,被抓了个正着。
严宵寒一看他那哑口无言的样儿,就知道这种事傅深肯定不是第一次干了。他气急败坏地在房间转了一圈,最后从床边踢出一个白瓷痰盂。低头一看,得了,人赃并获。
傅深老老实实地坐在床上,伏法认罪的态度很诚恳。
严宵寒指了指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把肝火压了下去,出去命人再煎一碗药来,回屋把门一关,沉着脸道:“说吧,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傅深呵呵干笑数声:“别上火,我的风寒已经好了,那药吃不吃没多大关系……”
“‘没关系’?”严宵寒冷冷地问道,“谁告诉过你那药可以不用吃的,沈遗策?还是我?”
傅深:“……”
看得出他已经很努力地忍耐着没有翻脸了,全是看在严宵寒是为他身体着想的面子上,然而那专揭人短的混账东西还不消停,继续喋喋不休:“仗着年轻糟践身体,你不想想以后老了怎么办?你身上有多少伤自己心里没数么,风寒治不好,等落下病根你再长记性就晚了!”
傅深被他叨叨得脑仁疼,他个性中有刚愎独断的一面,多少年没人敢这么骂他了,原本是他理亏,严宵寒这么一说反而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傅深不耐烦地一挥手:“行了,没完没了还。用不着急眼,我肯定不会让你守望门寡……嘶!”
严宵寒出手如电,一把钳住了他的下颌,低喝道:“别胡说!”
他是真的动怒了,手劲极大,傅深感觉自己下颌骨快要被捏碎了。可也正因如此,他终于看清了严宵寒眼底一闪而过的惊痛之色。
他心中蓦地软和了下来。
傅深吃软不吃硬,特别是一贯强硬的人偶然流露出的一丝软弱,很容易就能击穿他的心防。
更何况他本来理亏。
他怔了片刻,随后握住了严宵寒钳制着他的右手,安抚似地轻轻拍了几下:“好了,好了,对不起。是我错了,行吗?”
严宵寒像是被他提醒了自己的一时冲动,立刻松手。傅深却没放开,仍然将他的手虚虚地握在掌心里,无端有种温柔缱绻的意味。
他垂眸一看,心火便被浇熄了大半。
严宵寒长叹了口气:“气死我了。”
傅深赶忙认错道歉,再三保证自己只是一时嘴欠,以后一定不信口跑马,说到最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摇头道:“最近这是怎么了,净惹你生气了。”
严宵寒发现他这人虽然看似不好接近、难以打动,但只要是真心对他好,傅深就能格外宽容忍让。
他自觉找到顺毛的诀窍,脸虽还板着,眼角却弯出个小弧,凉飕飕地评价道:“混世魔王。”
仔细想想,回京以来情势一路急转直下,埋伏暗杀、阴谋诡计、皇帝赐婚……哪件不让人忧心忡忡、辗转反侧,怎么现在反倒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引得两个大男人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争吵又和好。
闲得慌吗?
铁骨铮铮如傅深,心机深沉如严宵寒,在外面呼风唤雨威风八面,回到同一屋檐下,原来也是肉体凡胎,七情上脸。
大概只是因为,这里是“家”。
16. 离京
没过多久,侍女将新煎的药送进来。严宵寒亲手接过,端到傅深面前,只有一个不容置疑的字:“喝。”
傅深心如死灰地盯着热气袅袅的汤药,默默运气。
严宵寒看他那样子,哭笑不得,忍不住坏心揶揄道:“侯爷,你要是腿没瘸,这会儿是不是已经上房了?”
“你给我出去!”傅深怒视严宵寒:“行行好吧别叨叨了,你属老母鸡的吗?把药放那儿,我自己会喝的!”
严宵寒是真没想到他喝个药会这么困难。毕竟傅深在他眼里一直是个相当自律的人,该做的事绝不会退缩,几乎从不任性。
他放缓了声气劝哄道:“这一碗药量不多,你眼一闭心一横,几口就见底了,真的。”
傅深痛苦地别过头去。
“你是嫌药苦?有那么难喝吗?”严宵寒端起碗来自己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觉得苦是苦了点,但还不至于无法忍受,为什么傅深会那么抗拒?
“不应该啊。”他见傅深嘴唇和脸色发白,皱眉强忍,料想他是被药味冲得反胃,便把药碗放到一边,拉过他的双手,并指轻揉腕上的内关穴,试探着问:“寻常人都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更何况是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能不能跟我说说?”
傅深双手被他攥着,软绵绵的,仿佛小动物摊着两只爪子。他倒没逃避,只是看上去有点垂头丧气,不大乐意地提起往事:“也没什么。我吧,幼年时身体不好,经常喝药。我娘去得早,奶娘对我不大上心,她见我不肯喝药,就捏着鼻子硬灌,灌一次吐一次。后来渐渐成了毛病,吃什么药都吐。”
严宵寒听得眸光渐冷,轻声询问:“你……家里没人发现吗?”
傅深一扯嘴角:“那时我爹在边境,经年累月地不着家,哪有人管我。后来是我二叔察觉不对,找人暗中盯着那个奶娘,才算把我从她手里解救出来。”
他吁了口气,坦白道:“其实我也不是不能喝,就是心烦,不想喝。”
手腕处传来温热触感,严宵寒是习武之人,手指不会柔软到哪里去,按揉的力度却拿捏得轻重适中,无形中给人以慰藉。傅深借着这点暖意做好了准备,心说躲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倾身伸手去拿药碗。
出乎意料地,严宵寒却一反常态,把他按了回去。
傅深疑惑地抬眼瞅他,严宵寒原本坐在床对面的圆凳上,此刻却将药放在床头,自己起身坐到床边,斜倚着床栏,说:“今天这是最后一碗,明天让沈遗策给你改成丸药。”
傅深心说丸药就丸药,你坐这么近干什么。
严宵寒笑了笑,语气里有一点不明显的窘迫:“你大概不记得了……其实前两天你昏迷时,是能喝下汤药的。”
傅深:“嗯?”
严宵寒:“我亲自喂的。”
傅深:“!!!”
他真的是昏迷吗?怎么感觉像是失忆了。
“你想干什么?”傅深警惕道,“来硬的?你这屋子不打算要了?”
严宵寒忍俊不禁:“放心,我没打算对你用强,来,过来。”
傅深半信半疑地往他那边挪了几寸。严宵寒道:“转过去,背对我。”
傅深依言转身,他本来直挺挺地坐在床上,严宵寒伸手扳着他的肩膀,用力往后一按,傅深仰面倒进了他的怀里。
他原是准备就寝,已除去了外衣,只穿薄薄的白绸中衣,散着头发,整个人全无防备。隔着一层布料,傅深立刻能感觉到背后紧贴着的温热结实的躯体,另一个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药气清苦,却挡不住他领口缭绕四散的沉水香。
傅深像被踩了尾巴一样挣扎起来,厉声道:“严宵寒!你活腻歪了?!”
“老实点,别乱动。”严宵寒背倚床头,以左肩和胸膛支撑着他半躺的姿势,左手碗右手勺,四两拨千斤地把傅深牢牢地圈在怀里,一低头,下巴就碰到了他的鬓发:“现在知道了?当初就是这么喂你的。不是占你便宜,谁占谁便宜还说不定呢。”
傅深全想起来了。
在他高烧不退浑浑噩噩的那段时间里,确实是有人一次又一次地抱着他,亲手把汤药吹凉,一口一口地喂下去。他也曾挣扎过,但那个人出奇地温柔耐心,一点都不像记忆里手重粗暴的奶娘。会有人轻声哄他,连瓷勺碰到唇边都是轻轻的,喂完药还会再喂一勺清淡的蜂蜜水。
那时候一天三碗汤药,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下咽。
严宵寒熟能生巧,调整好合适的姿势:“再试一次管不管用。就这一次,下不为例。来,张嘴。”
傅深生平第一次想找个地方躲进去,却被困于臂弯这方寸之地中。一勺药随即递到他嘴边,动作轻缓,却不容拒绝地等着他张开唇齿。蓦然间,像是有另一个意识成为了主宰,不待理智警觉,身体已经循着旧日记忆做出反应。
第一口汤药流入喉咙时,他听见严宵寒在头顶轻笑一声,像是很无奈,又不得不纵容:“说来说去,还是要人伺候……大少爷。”
傅深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好似不满,可那力道很轻,倒像某种口是心非的推拒,这一肘杵得暧昧横生。
大少爷怎么了?
大少爷还不是落到了你手里。
他愿意配合,一碗汤药很快见底。傅深像个十足的大爷,眼皮都不抬一下,低声要水。严宵寒左手揽着他,将茶杯送到他嘴边。傅深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撇嘴道:“不甜。”
“把你娇气的。”严宵寒回手将茶杯放回原位,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你刚喝完药,明明喝什么都是甜的。”
傅深似乎是笑了,只是因为被闷在怀里,所以听起来像哼了一声。
严宵寒正欲将傅深放回床上,却不料怀中人忽然稍稍侧身,长臂一伸,搂住他的腰,脑袋枕着他一侧肩窝,竟然就着这个蜷在他怀里的姿势,闭眼睡了。
严宵寒刹那间静了。
烛影摇红,照见璧人成双。
这一刻意味着什么,无需言语,他们都心知肚明。
——他动心了。
一个月之后。
马车停在严府角门外。傅深此行不欲引人注目,所以连正门都没走,轻装简从,只有数十亲卫随行。肖峋将傅深背上车,收起轮椅,假装随意地问:“将军,严大人不来送行吗?”
傅深被触动心事,眸光闪烁不定,后来索性闭上眼睛,漫不经心地说:“不用他送。收拾好了?启程。”
肖峋心细如发,总觉得他的状态不对,倒不是说不好,而是有点奇怪。似乎突然跟那位严大人疏远了,可又不见二人有多生分。
然而这些话他只敢在心里想想,不敢跑去问傅深究竟。肖峋翻身上马,率先出发,马车随后缓缓行动起来。严府下人一直目送他们远去不见,才退回府中,重新掩上角门。
待一行人离开城门,还没走出多远,忽听得背后马蹄疾响,一人一骑风驰电掣而来。肖峋勒马止步,隔着老远认出飞龙卫官袍,顿时头大如斗,不由得暗自嘀咕你们俩这是搞啥呢,不是说好不来送了吗?
傅深在车里闭目养神,差点睡过去,感觉到马车慢慢停下,也没睁眼,懒洋洋地问:“重山?”
紧接着车帘被挑开,人影伴着一线天光纵身跃上马车,傅深睁眼时还小小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临行前还是得来看一眼,”严宵寒温声道,“不然不放心。”
两人这段时间确实有些尴尬,准确地说是自从那一晚开始,双方心态都有变化,也都需要时间好好想想。这种疏离令人辗转,但那并不是一种煎熬。
因为他们都知道等在前方的结局是什么,只是名不副实而已。最坏的结果不会比现在更坏。人已经站在了谷底,往哪儿走都是向上向好。
更甚者,白日梦倘若再做得大一点,他们说不定还要感谢元泰帝独具慧眼,天赐良缘。
傅深看见他,心里已经松动了,只是面上依旧端着。盖因四周都是耳朵,他们虽在车中,言行举止也不能太过。他淡淡地道:“本侯往来于北疆京城之间的次数,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大人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回去吧,你有官职在身,别耽搁太久。”
严宵寒道:“今日一别,再见就是明年了。望侯爷谨守婚约,不负前诺。”
在车外支着耳朵听墙角的肖峋背后一凉,心说这严大人别是个二愣子,明知道侯爷心里对赐婚不痛快,怎么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在车里,严宵寒忽然拉过傅深,搂进怀里重重地抱了一下,低头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出门在外,务必小心谨慎。北地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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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好好保重身体,别让我担心。”
傅深难得柔和地“嗯”了一声,半开玩笑地在他后心口按了按:“心与君同。”
怀抱暖热,耳鬓厮磨,两人的心跳渐趋一致。傅深与他侧脸轻轻相贴,极尽温存,像是这辈子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相拥良久,他终于推开了严宵寒,随手替他理顺压皱的衣领,示意他下车,同时口气十分狂妄嚣张地送客:“严大人尽管安心。来年花朝,本侯亲自登门迎娶大人,十里红妆,必不负君!”
严宵寒:“……”
所有人:“……”
肖峋暗暗摸上腰间佩刀,预备着万一打起来第一时间冲上去拉偏架,千万不能让侯爷因为嘴欠被打死。
两天之后,马车行入燕州地界。
周围风物越来越熟悉,除了树木凋零,积雪遍地,一切与他们秋日离开时无异。傅深生在京城,却在北境长大,燕州犹如他的第二个故乡,熟悉景致令他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甚至有兴致透过车上的小窗偶尔看看外面的行人过客。
他们走的是商道,一路上经过了大大小小的城镇村落。至晚时一行人落脚莲祁镇,傅深途经小巷时闻见一阵甘冽的酒香,勾得他蠢蠢欲动,遂命肖峋掉头,准备进去一探究竟。
肖峋苦着脸死命阻拦:“我的爷,您不能喝酒,咱可马上就要回去见杜军医了!”
傅深满不在乎:“放心,一晚上早消化完了,他看不出来。”
肖峋:“严、严大人也不让您喝!”
傅深跃跃欲试的笑容一僵。
他恨铁不成钢地指着肖峋:“你胳膊肘往哪边拐?里外不分!北燕是本侯的地盘,他严宵寒手伸得再长,能管到这儿来吗,啊?一个个都把嘴闭严实了,此事若泄露半个字,我拿你们是问!”
肖峋忍不住顶嘴道:“飞龙卫耳目通灵,保不齐他就知道了呢?”
傅深的气焰瞬间矮了半截。
“重山,你还年轻,不懂人心险恶,”傅深语重心长地道,“本侯与严宵寒之间,不仅仅是我们二人要争个高低胜负,更是北燕军与飞龙卫的较量。我要是在京城以外的地方还被他辖制,那就是没过门、先惧内了!说出去,北燕军的弟兄们以后在飞龙卫面前还怎么抬头做人?”
肖峋听得一愣一愣,细想觉得确实是这么个道理,讷讷道:“侯爷英明。”
顶天立地“不惧内”的靖宁侯忽悠完这个傻孩子,心安理得地摇着轮椅往小巷子去了。
酒肆在深巷中,面积不大,只摆得下四张桌椅板凳、一座柜台。当垆卖酒的是位老板娘,正埋头忙碌,傅深挑了张地方稍微宽敞些的桌子,以手轻叩桌面,扬声问:“店家,都有什么酒?”
那柜台后的女人忙抬头望来,刚要开口说话,却在看清他的面容时如遭雷殛,蓦地怔立当场。
傅深没听见回应,扭头一看,恰与她目光相接。
一瞬间,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你……”
“您……”
两人同时开口。傅深顿住,那女人却颤抖着问:“这位公子,您……是不是姓傅?”
泪中带笑,惊里有喜,分明是一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这模样绝非恶意,傅深被叫穿身份,却没有掩饰,点了点头。
下一刻,那女子踉跄着奔出柜台,当场给他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奴婢昔日蒙您出手相救,方得死里逃生。苍天垂怜,今日竟有幸再遇恩人。恩公在上,请受奴婢一拜!”
“等等,”傅深还是没想起她究竟是谁,“这位姑娘……敢问贵姓?”
那女子眼泪已流了下来,哽咽道:“桓仁县宝岩山幽兰山庄,金公冤案,七年已过,至今仍未昭雪。”
傅深瞳孔骤缩,犹如被人自头顶重重一击,脸色唰然惨白。他鲜少有如此失态之时,难以置信地问:“你是……采月?”
这个名字犹如飓风,刹那间摧毁了他多年来的顽固与执念。回忆滔天浪涌,顷刻淹没了傅深,生死悲欢,浮浮沉沉,将他推入一段不敢回忆、不愿提起的久远过往。
那是他过于短暂的少年时光里,第一次被人将真心踩得粉碎。
——也是他与严宵寒之间,至今未解的死结。
17. 旧游
元泰十八年,初秋。
“幽兰别业”是桓仁县宝岩山上的一处名胜,原主是前代一位风雅文士,此人官至宰相,致仕后在京郊置办了这座山庄养老。原主生平酷爱兰花,在园中遍植各色珍奇兰花,并将这山庄命名为“幽兰别业”。
别业主人过世后,这家后人因贪赃获罪,朝廷抄没家产,“幽兰别业”也在查封之列,被充了公。在后来,先帝将这处地方赏给了前代颖国公傅坚,自此代代相传,成了傅家的一处私产。
桓仁县距京城不过几十里,宝岩山上多密林和山谷,是个狩猎的好去处。恰好溽暑已消,一群纨绔子弟闲极无聊,便相约去山上游玩打猎。傅深被他们架秧子起哄,迫不得已当了东道主,只得遣家仆先去收拾打扫,预备迎接客人。为此秦氏老大不高兴,见天在家里阴阳怪气地指桑骂槐,说他纨绔败家。傅深懒得出门应酬,又被她烦得要命,正磨刀霍霍地打算找个由子发作一通,忽然听见家人来报,说他二叔从北疆回来了。
傅廷信犹如定海神针,几句话摆平了秦氏,放言让傅深放心大胆地出去玩。他一回来傅深更舍不得走了。傅廷信膝下没有儿女,傅深从小在他跟前长大,文武都是他手把手教的,对他比亲爹还亲。
“二叔,”傅深没正行地坐在傅廷信书房的桌子上,晃荡着两条腿,“秋冬正是边防紧要的时候,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傅廷信正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头也不抬地答道:“朝中有事。”
傅深立刻就猜到了:“中书侍郎金云峰谋反下狱?”
傅廷信霍然起身:“你从哪知道的?!”
“那群要糟蹋咱们家园子的少爷说的,”傅深咧嘴一笑,“二叔,我也不小了,以前不懂事,现在还不懂吗。”
傅廷信抬手扶额:“深儿,听二叔一句劝。以后在外面千万别这么笑,太傻了。”
傅深:“……”
傅廷信干脆把箱笼扔下不管了,跟傅深一样没正行地坐上书案,低声问:“你对这事怎么看?”
“我?”傅深道,“我就……随便看看。”
傅廷信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怒道:“好好说话!”
傅深被他打得一个前倾,委屈地摸着后脑勺:“我本来就是把它当个传闻随便听的,跟咱们家又没关系!金云峰是因为被牵进了江浙舟师指挥韩元同谋反案才获罪的,他毕竟是中书侍郎,位同宰相,与韩元同一个在外头,一个在朝中,里应外合,万事大吉……”
傅廷信听了两句就知道他在信口胡诌,十分看不下去:“都是什么玩意儿……闭嘴,我只说一遍,能悟到多少全看你自己。”
“江浙舟师指挥韩元同归在东海水师提督萨知慕麾下,江浙一带则是安王封地。韩元同谋反之事案发,不但萨知慕要上表乞求致仕,皇上也动了裁撤安王封地的心思。”
傅深:“这跟金云峰有什么关系?”
傅廷信:“金云峰之所以获罪,是他屡次上表反对裁撤安王封地,请皇上不要手足相残。以他的地位,这本来不算什么大罪。麻烦就麻烦在他曾任翰林讲官,为安王讲过学。有这一层关系在,你想想皇上究竟为什么要降罪于他?”
傅深:“皇上明面上处置韩元同谋反案,实际上是想收回安王的封地,还借机敲打了东南水师。因为,分散在外的藩王和驻守边疆的将领……这是他的两大心腹之患。”
傅廷信被“两大心腹之患”这个精辟总结扎了心,捂着胸口苦笑道:“我的大侄子,你可够直接的。”
傅深却并未接他的玩笑,目光灼灼地盯着傅廷信:“我刚想起来,跟这两个都沾边的,咱们家不是也有一位吗?”
“想歪了,”傅廷信及时打消了他的顾虑,“我回来是为了帮金先生上表求情,当年给肃王殿下做伴读,与他有过一段师生之谊,出了这种事,我不出声也说不过去。”
傅深才不上当:“我看是肃王殿下与金云峰有‘师生之谊’,他不好出面,所以才让你代劳吧?他欠你多少人情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还债?要是还不起,能不能卖身来给当我二婶啊?”
傅廷信被调侃了也不恼,淡定自若地说:“好问题,我建议你下次当面问他。”
“啧啧,你们俩准又挖好了坑等我呢,”傅深已经被坑出了经验,“我不问,你自己打光棍去吧!”
其实他们都知道那只是句不可能成真的玩笑,傅廷信是边关守将,肃王是一地藩王,两个心腹大患,在人前尚且不敢走得太近,更遑论光明正大地成亲。
傅廷信抬手摸了一把他的头顶,叹道:“有时候真希望你快点成人,我好把担子都甩给你,自己逍遥去,但又想你永远别长大,永远不必面对这些身不由己。”
傅深不以为意,吊儿郎当地说:“我又不缺名利,以后安心守边打鞑子,当个孤臣,皇上就是再小心眼,也猜疑不到我头上来。”
傅廷信听了他幼稚的发言,扬手在他后背上抽了一下:“把你能的!我有几封书信收在箱子里了,去给我找出来。”
傅深从桌上跳下来,幽怨地翻箱倒柜去了。
傅廷信盯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点不易觉察的惨然,心说:“小兔崽子,白教你读了那么多史书,不知道什么叫‘莫须有’吗?”
惨了一会儿,他又心宽地自我开解:“算了,幼稚就幼稚吧,这不是还有我和大哥吗。”
元泰十八年的秋天,风平浪静。
谁也不曾预料造化究竟有多无常,命运到底如何弄人。
元泰十九年,傅廷忠被东鞑人暗杀。次年,傅廷信战死于北疆沙场。同年,十八岁的傅深披挂出京,踏上了北方战场。
元泰二十五年,傅深带伤回京,被元泰帝赐婚。
那一天书房里遍地狼藉,只有叔侄两人知道的对话、一段深藏不露的情缘、叔父的希冀与侥幸、少年口无遮拦的宣言……终于全都成了镜花水月。
不管日后多么苦大仇深,那时的傅深还是个天真张扬的小公子,心里装不下沉重和晦暗,傅廷信让他出去玩,他就带着一帮狐朋狗友浩浩荡荡地上了宝岩山。
与傅深走得近的都是些勋贵子弟,本朝文臣不封爵,勋贵多是武将世家。这些半大少年们成日里舞刀弄棍,对着天仙都吟不出一首绝句,更别提对着“花中君子”了。大猴子们没滋没味地赏了一会儿兰花,休整片刻,用了顿午饭,到了下午听说食水都已准备停当,立刻迫不及待牵马架鹰,撒着欢地扎进了山里。
宝岩山上没有猛兽,多是些獐狍野兔野鸡,据说时有野猪出没。傅深骑着马在林子里慢慢走,时不时搭弓瞄准,箭无虚发。他这手箭术是在北燕军中练出来的,用来对付小鸡兔子有点大材小用。正觉无聊,前方右侧密林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响动,马蹄声随即响起,马上的易思明与傅深遥遥对望一眼,同时拉弓瞄准了草丛中的黑影。
傅深手指扣紧弓弦,眯起眼,逐渐看清了那物的轮廓,心中一动。
“等等!”
他立刻出声叫停,可惜晚了,易思明箭已离弦,傅深阻止不及,连瞄都没瞄,抬手就是一箭,箭身在空中拉出一道近似直线的平平轨迹,又快又准,“叮”的一声将易思明的羽箭打偏数尺。
易思明先是愕然,正要发作,突然听见傅深断喝:“谁在那里?出来!”
草丛簌簌响动,那黑影慢慢长高,变宽,最后站起身来——竟然是个纤细瘦弱,怀抱包袱的女子。
“你是谁,躲在这里干什么?”
她跪倒在地,战战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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兢地道:“奴、民女要去宋家村……探亲,不慎迷了路,误入此地,听见马蹄声,还以为是歹人,所以才、才躲了起来。”
易思明策马过来,上下打量一番,狐疑道:“看你穿着举止,不像山野村妇,倒像个大户人家出身……手里抱的是什么?”
那女子闻言浑身一抖,不答话,死死埋着头,只把手中包袱抱得更紧。
傅深走近几步,用长弓挑起女子下颌,冷冷地道:“松手。”
那女子被他盯着,后背竟起了一层冷汗,吓得浑身发软,被傅深轻而易举地挑开了手中的包袱皮,露出里头锦缎的襁褓来。
她怀里竟抱了个婴儿!
傅深皱眉:“拍花子的?”
说话间又有几人听见动静赶来,围成一圈看那女子,但见她一脸泪水混着尘土,仍不掩楚楚风姿。这群人虽然不能给天仙写诗,但并不代表他们分不出美丑,当时就有多情的动了恻隐之心:“姑娘,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傅深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带着婴儿,不走官道走山路,说起来历吞吞吐吐、胡编乱造,我看八成是心里有鬼。说,这孩子是从哪里抱来的?”
忽然有人道:“咦,说起来,我们从京城出来的时候,好像看到城门告示上正在通缉一个罪臣家的逃奴,该不会就是她?”
傅深:“罪臣?谁?”
“就是前两天谋反下狱的那个,”那人道,“金侍郎,金云峰。”
傅深怔住。
那女子抖得像只胆怯的兔子。她还不到双十年纪,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就是偷偷跑出京城,此刻面对一群骑马挽弓的勋贵子弟,再也没有多余的胆量同他们周旋了。她踌躇半晌,终于颤声道:“奴婢采月,是京中金侍郎家的婢女,襁褓里的孩子是我家小主人……”
傅深已经明白过来了:“你是带着孩子私自逃出来的。”
“求各位公子放奴婢一条生路,”采月边哭边不住给众人磕头,“这孩子是金家唯一血脉,抄家时险些被摔死……我家老爷蒙冤入狱,阖府女眷不堪受辱,齐齐吊死在堂前!奴婢拼死带小主人逃出京城,被朝廷官兵一路追杀,实在无法,才逃入山中……”
她哭得实在可怜,但金云峰事涉谋反大罪,这“窝藏逃犯”的罪名一旦扣下来,不小心也是会要人命的。
然而这群勋贵子弟毕竟年少,善心泛滥,家中又颇有权势,没吃过亏,容易热血上头。唯有易思明是个谨慎惯了的,不想多管闲事,便将目光投向傅深。
傅深想起他二叔千里迢迢地赶回来为金云峰求情,金家的婢女又恰好撞在他手上,难道是冥冥之中这孩子该有一条活路?思来想去,终究让步,朝易思明摇摇头,吩咐随行家丁道:“带她回山庄,换身衣服,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我母亲送来服侍的丫头。多的不要说,去吧。”
下人领命而去。易思明仍紧皱眉头,忧虑道:“这女子身份紧要,万一真与案子有什么重要干系,咱们可就闯了大祸了。”
“嗯,”傅深了然地点头,“一人做事一人当,易兄放心,万一东窗事发,绝不牵连各位。”
这话效果良好,立刻有人把胸脯拍得山响:“傅兄说的是哪里话!怎么能让你独自担责,若出了事,算我一份!”
众人纷纷附和,易思明彻底无奈。傅深一笑,劝慰道:“诸位不必慌,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宝岩山是我傅家私产,就算是有追兵要搜查,也先要问问主人家同不同意。”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整齐的马蹄声,有如奔雷席卷,由远及近,来势汹汹,顷刻便已逼近他们所在。
傅深目力极好,远远一望,便认出了那黑底银绣的官服——
飞龙卫!
妈的,这打脸来得也太快了!
18. 野猪
来人眨眼间已冲到眼前,傅深等人纷纷屏息戒备,同时心中暗道侥幸:幸亏那女子先走一步,否则两方正好撞上,那可就跑不掉了。
山道狭窄,飞龙卫不得不止步。傅深打定主意要多拖他们一阵子,公子哥们都没让路,有人出声问:“来者何人?”
一骑白马越众而出,马上人彬彬有礼地颔首道:“飞龙卫奉旨缉拿朝廷钦犯。敢问各位在山上时,可曾见到什么可疑人物?”
勋贵子弟们个个眼睛长在脑袋顶上,拿鼻孔看他,有人戏谑道:“哟,好大的阵仗。是什么重犯要犯逃了,竟能劳动飞龙卫出手。”
那人也不恼,软中带硬地答道:“不敢当公子谬赞,下官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
问话的公子哥噎了一下,脸色便不好看。傅深怕双方掐起来,马上出声圆场道:“我等也是偶然游玩至此,不曾见过大人所说的钦犯。”
那人看了他一眼,原本漠然冷淡的眼角眉梢居然挂上了几分笑意,欣然道:“原来是傅公子,久违了。”
就说这人看着眼熟!傅深盯着他猛瞧,终于想起来,这不就是那天在街上扔了他一朵并蒂莲的那个禁军吗?
易思明说得没错,他竟然真的是个飞龙卫。
“严……大人,”傅深心情复杂,“久仰。”
一众纨绔都盯着他俩,莫名其妙者大有人在,不知道傅深何时竟然与飞龙卫有了交集。
严宵寒缓缓扫视诸人,那轻飘飘的目光如有实质,压得这群心虚的公子哥们后背冷汗直冒。他倏而一笑:“潜逃者事涉谋逆大案,京城内外各要道皆有卫兵盘查,悬赏通缉。敢窝藏、包庇钦犯者,视同谋逆。
“飞龙卫一路追踪至桓仁县,却被她逃了。此地山高林深,寻人不便。倘若各位能助在下一臂之力,抓获要犯,来日严某必报知朝廷,为诸位请功。”
傅深第一次干窝藏逃犯这种事,总觉得严宵寒话中有话,不怀好意。不由得暗暗思忖:“他是不是已经看出来了?”
严宵寒说完,山林中一片沉寂,无人应答。片刻后,不知谁冷笑了一声,不无嘲弄地道:“太监崽子,还真拿自己当个人了。”
声音不大,但因为此时格外安静,所有人都听见了。
严宵寒面色陡然阴沉,一手不自觉地按上身侧刀柄。他这个人很怪,愈是怒极,愈发轻声细语,好像生怕吓着谁似的:“我道是谁,原来是谢二公子,久仰。”
被点名的庆义伯次子谢千帆从鼻孔中哼了一声,梗着脖子不看他。
严宵寒道:“严某今日一见二公子,果然是少年英才,初生牛犊不怕虎,与令兄倒是真不怎么像。”
谢千帆额上绽起条条青筋。
严宵寒继续慢悠悠地道:“听说令兄前年调任皇城兵马司中郎将,前途无量。庆义伯虎父无犬子,后继有人,想必再无遗憾了。”
谢千帆的表情霎时由白转红再泛青,就像被人扇了一耳光。
庆义伯长子谢百楼并非嫡出,然而相当争气,正经嫡出的次子谢千帆却是个纨绔草包。非但如此,谢二亲娘还十分不得庆义伯喜爱,庆义伯向着长子多于次子,多次扬言要将爵位传给长子。谢百楼处处压过谢千帆一头,谢二几乎与他成了仇人,亲朋好友都不敢当着他面提“谢百楼”三个字。
如今这事被严宵寒当众捅出,无异于大耳刮子抽脸,稳准狠地戳中了他最不愿意提起的伤疤。
谢二当场就红了眼,气急败坏之下,竟然二话不说动了手,抄起猎弓,瞄准严宵寒就是一箭!
严宵寒早防着他这一手,霍然拔刀,轻松荡开箭矢,飞身纵至谢千帆面前,雪亮刀光如银河泻地,直劈而下。
“谢二!”
傅深和易思明同时动身,一个冲过去阻拦谢千帆,一个扑上去挡住严宵寒。傅深手无寸铁,情急之下抽出自己背上角弓,眼疾手快地架住了严宵寒泰山压顶般的一击。
“且慢!”
傅深手腕剧痛,被那巨大力道震得不住颤抖,怒吼道:“你疯了?他说错了话,跟你赔罪道歉便是,何必痛下杀手!”
严宵寒杀意不减,冷哼道:“口无遮拦,胆大包天。惹了不该惹的人,就别嫌自己死得冤!”
傅深勉力与严宵寒抗衡,格住了他的全力一击。然而角弓再坚硬,终究不比飞龙卫精钢锻造的佩刀,片刻后只听“喀啦”一声细响,傅深手中的长弓吃不住劲,赫然从中崩断为两截。
他眼中闪过一抹痛惜之色。这把弓是傅廷信送他的生辰贺礼,跟了傅深好几年,没想到今天断在严宵寒手下。只是此时他顾不得许多,双手握住弓弦,在严宵寒刀上一绞一扯,硬生生将刀尖别了个方向。
飞龙卫虎视眈眈,早在严宵寒出手时就一哄而上制住谢二。以易思明为首的勋贵子弟们也不是吃素的,所有人都亮了兵器。双方眼看就要混战起来,那边两人已打出了数丈远,傅深被严宵寒密不透风的刀光逼得左支右绌,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刀”!易思明立刻将腰刀掷出,傅深疾跑数步,扭身在树上用力一蹬,身轻如燕,纵跃至半空,伸手勾住刀柄,正面格开一击。
傅深瞬间扭转劣势,刀影疾风骤雨般地朝严宵寒攻去!
严宵寒被他凌厉刀风逼得后退数步,居然还有闲心赞叹:“不愧是名将之后,漂亮。”
从他用弓弦绞住刀锋的那一刻起,严宵寒就收起了轻视之心,他能成为段玲珑的义子,站上如今的位置,靠的不仅仅是心机和手腕,还有一身力压北衙禁军的好功夫。刚才如果上来的是谢二那草包,恐怕没等近身就被格杀了,而傅深能在他手下走十几招不露败相,对于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就很难得了。
傅深此时也在暗暗心惊,他能感觉出来严宵寒的第一击是真的没留手,庆义伯的儿子他说杀就杀。飞龙卫嚣张跋扈,横行朝野,他今天才知道这话不是说着玩的。
如果不能出奇制胜,谢二今天恐怕就要折在这里了。
生死关头,傅深的脑子从来没转得这么清晰迅速,念头如火花般在他脑海中闪现,被他迅速地抓住,作出决策——
两柄刀叮叮当当地对撞,声如密雨,疾如飓风,刀光几乎晃成两条白练。傅深手腕力量不足,终究逐渐落了下风。两人再一次挥刀相向时,严宵寒竟然直接将他手中刀击飞出去,余势未消,刀尖挟着劲风直逼傅深咽喉,眼看就要将他戳个对穿。
然而不行。
严宵寒可以毫不犹豫地弄死一个谢二,但要弄死傅深,他还得再掂量掂量。
刀锋嗡鸣,在半空强行改道。使刀的人对这杀器的控制臻于极致,手腕反转,刀背离傅深的脖颈只差分毫,擦着颈动脉险险掠过。
同一时刻,傅深突然暴起!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傅深料定严宵寒不会对他下死手,在他刀锋改向的同时,傅深几乎是贴着刀背蹿了出去,瞬间近身,一柄小巧的猎刀无声无息地贴上了严宵寒的喉结。
电光石火,兔起鹘落,眨眼之间,情势已陡然反转。
“严大人,对不住了,”傅深在他耳边喘着粗气,要挟道,“我不想为难你,叫你的人放开谢二,退后,马上下山。”
他的手劲掌握得刚好,既能让严宵寒说不出话,又不至于把他活活憋死。想也知道这一套手段是谁教的。严宵寒是个识时务的俊杰,受制于人,立刻冷静地打了个手势,示意手下放下刀剑。
“你自己的刀也扔了。”
严宵寒松手,傅深一脚将刀踢飞。
谢千帆跋扈惯了,今天终于碰上硬茬,骇得脸色发白,刚才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现在被飞龙卫放开,夹着尾巴战战兢兢地回到易思明身后,忽然听傅深道:“谢二。”
“啊?”
傅深道:“你出言挑衅在先,射箭伤人在后,过来给严大人赔个不是。”
在场众人和飞龙卫皆是一愣。
谢千帆终于从巨大的刺激中回过神来,气得攥紧双拳,涨红了脸,怒吼狂叫:“我不!他算什么东西!朝廷走狗!我凭什么要给他道歉?!”
易思明忙按住谢千帆,息事宁人道:“傅深……”
“你道不道歉?”傅深沉下脸,冷冷地道,“你要是再撒泼,我现在就把他放了,你可以试试。”
谢二:“……”
被他勒着脖子、还被他用来吓唬人的严宵寒险些没忍住,差点笑出声来。
谢千帆死死瞪着他,眼眶越来越红,最后竟然“哇”地号啕大哭起来:“我不我不我不!你们都向着他!我在你们眼里就什么都不是吗?!”
所有人:“……”
严宵寒听见傅深在他身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就是个小孩子,被惯坏了,真不是故意要冒犯你,”傅深低声道,“我替他给你赔个不是,挟持你也是无奈之举,对不住了。”
真是个心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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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话的声音里还有几分跳脱的稚气,可口吻和身手俨然是成人般的沉稳。呼吸平复后的气息很轻,拂过耳畔时带着令人心猿意马的微痒。
严宵寒默默地心想,你也还是个孩子——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密林深处突然冲出数道黑影,趁众人毫无防备时撞入飞龙卫队伍,刹那间将一个人扑倒!
“什么东西!”
惊呼声令傅深分了心,趁着他走神的瞬间,严宵寒出手如电,抬手扣住傅深手腕,一扯一拧,随着“喀啦”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头响,他卸掉了傅深的一条手臂。
傅深反应也极快,回身一脚将他踹出数步,自己借力滚向一边,将手臂接上,疼得冷汗直冒。然而他顾不上再找严宵寒报仇,因为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已经成了不容忽视的威胁。不只是飞龙卫,连他们这边的人也被扑了好几个。
连易思明都开始破口大骂:“我□□……这他妈都是哪来的!傅深!你不是说这山上没有野猪吗!”
傅深怒吼:“我好几年没来过了,我怎么知道!上树,赶紧上树!”
宝岩山上曾有段时间野猪泛滥,糟蹋山下的农田庄稼。当地庄户实在无可奈何,只好进京求主人家出手。于是傅深他爹和他二叔三叔带着一队北燕军来幽兰山庄住了半个月,掀了十几个野猪窝,赶尽杀绝,从此宝岩山再也没受过野猪侵扰。
直到近年来山里才再次出现野猪的身影,但仅有几只,庄户们没当回事。谁也没想到林中竟还藏着这么多野猪,而且极其仇人,见人就咬,把一众训练有素的飞龙卫和毫无防备的勋贵子弟追得屁滚尿流。
众人在傅深的吼叫中纷纷上树,但飞龙卫没有严宵寒的命令,都持刀在与野猪拼杀。傅深蹲在树上歇了口气,看着下面,于心不忍,正打算喊严宵寒一声,让他们别死要面子活受罪。话刚到嘴边,瞥见严宵寒正在他藏身的这棵树下,被两只野猪正面围攻,身后的草丛则微微晃动。
傅深眼瞳骤缩,纵身一跃,与草丛扑出的野猪同时蹿出,断喝道:“小心!”
严宵寒被他直接从树上按倒,两人抱着就地滚了好远。严宵寒后腰处的衣服被野猪锋利的獠牙刺破,背上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流了傅深满手。刚才要是没有傅深,那一下撞实了,恐怕现在他身上就要多出两个透明的洞来。
“多谢……”
傅深只听他说了这么一句,随即肩上传来一股大力,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朝一旁飞了出去,严宵寒竟然将他甩开了!
没等他从惊愕中抓住什么,一道旋风似的黑影从他身后直冲过来,然而因为方才的动作,严宵寒再也没机会躲闪,傅深眼睁睁地看着粗长獠牙没入了他的腰腹——
“还不快跑!”
严宵寒的吼声在他耳边炸响,自己却来不及起身,被野猪顶着在地上拖行。万幸飞龙卫官服所用的腰带是铜兽首扣的宽牛皮带,兽首正卡住野猪獠牙,竟替他堪堪挡住了那重逾千钧的一击。
野猪发狂似的拖着严宵寒一气乱撞。傅深在原地怔了一瞬,随即拔腿追上,等跑到近前,简直要疯了,险些呕出一口心头血。
他仰天怒吼:“他娘的!你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吗!”
密林深处,赫然是一大片乱石崎岖的断崖。
那野猪八成是成精了,三番两次没能扎死他,于是想把这个讨厌的人类拱下去摔死。
严宵寒也看见了身后的断崖,情急之下伸手握住野猪的獠牙,想用力将它从铜质带扣中拔出来。然而终究是来不及了,眨眼间野猪已冲至崖边,摆动头颅,用力一甩。
山风呼啸,悬空状态下,一个男人的体重终于将野猪獠牙与铜扣强行拽开,严宵寒的身体急速下坠,心知自己这回恐怕真的要栽了。
眼前一黑,下落之势骤然停止。
傅深半身探出悬崖,一手抓着他的衣服,青筋毕露,咬牙道:“抓住我的手……”
严宵寒那张仿佛总是蒙着一层面具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真真切切的惊愕神色。
“你……”他嘴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细小的声音落在山风里,几乎听不到。
下一刻,他双眼蓦然睁大:“身后!它还没走!”
傅深背上传来一阵剧痛,身体不可自抑地朝前栽倒。即便如此,他手里还死死地抓着严宵寒的衣服。
“傅深!”
他和严宵寒一起从断崖上掉了下去。
19. 石洞
水声泠泠,萦绕不绝,周遭又湿又冷,身上哪哪都疼。傅深在天旋地转里醒来,一睁眼,没等看清周围环境,先吐了一地。
有人过来扶住他的肩膀,把一片盛着水的叶子递到他嘴边:“漱口。”
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看人带着重影,四肢更像是刚被拆卸过,动弹一下都困难,被人强按着头喝了几口水,才慢慢缓过一口气,认出了他的难兄难弟。
“严大人,”傅深有气无力地说,“咱俩是不是命里犯冲啊……”
出乎意料,严宵寒没回嘴,只是盯着他看,那张昳丽面孔上带着水珠,森冷杀意被洗去了,脸上的表情居然有点无措。
傅深被他琥珀一样的眼眸盯得脊背发毛,赶紧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你怎么了,魔怔了?”
严宵寒轻轻按下他的手:“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傅深差点被这突如其来的诚恳吓得险些跳起来,狂摆手道:“没有没有没有!不用不用不用!我没事!你不用自责!”
“别乱动,”严宵寒无奈地又按下他的另一只手,“你后背有伤,当心。”
傅深惊悚地看着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突然转性成温柔小白兔,怀疑磕到脑袋的人其实是他。
两人被野猪拱下悬崖,本以为必死无疑,谁知天无绝人之路,崖底居然有一汪深潭。傅深头朝下扎进了水里,被巨大水压拍昏了过去。严宵寒比他幸运,在潭壁上碰了一下,好像断了一根肋骨,但好歹没晕。他拉扯着傅深从潭中游出来,在附近找到一个干燥山洞,将他暂时安置在此。
趁着他昏迷的这段时间,严宵寒出去捡了一堆干柴,用傅深怀里油纸包着的火折子生起一堆篝火。他估计两人今晚可能走不出这片峡谷,本来想多预备一些干柴,可惜天公不作美,没过多久,外面天色转阴,竟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傅深反手一摸,发觉后背被野猪撕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处已被人简单处理过,包着布条。他披着两层干燥外袍,中衣正放在火边烤。严宵寒则只穿着湿透的单衣,下摆缺了一块,后腰间洇开一大片血迹。
“你不冷吗?”傅深撑着身子坐起来,要把严宵寒的外袍扯下来,被他一个眼神定住:“穿着。干柴不够,晚上会很冷。”
停了停,他又补充道:“我只有一点皮外伤,不碍事。别担心。”
傅深不知道他骨头断了,见他身上没有其他伤痕,便信以为真,重新靠回石壁上:“我现在可能走不了,今夜得在这儿将就一宿。你若有力气,等雨停了便可以动身,沿着山谷一直走,明早就能走出去。”
严宵寒用树枝拨弄火堆,头也不抬:“我会带你出去,不用害怕。”
傅深失笑:“我没害怕,宝岩山是傅家的地方,我有什么好怕的?明天肯定有人下来救我,跟你走反而会拖累你,你自己一个人脱身更快。”
“不是拖累,”严宵寒摇头,换了个说法,“我想留下来陪着你,不行么?”
“啊?”傅深一愣,讪讪道,“啊,行……可以啊……”
严宵寒不说话了。
傅深就是个属泼猴的,受了伤也闲不住,好奇心浓重。他按捺了半天没按捺住,终于小心地问:“那什么,严大人,你干吗……咳,你为什么非要留下来?”
严宵寒以为他问了句废话,奇怪地瞟了他一眼。
“我我我是说,”傅深一边在心中唾弃自己你结巴个什么劲,一边面红耳赤地结巴道,“我以为你、好像不太待见我?”
严宵寒停下手中动作,转过身来,看着傅深说:“不用叫‘大人’。”
“嗯?”
“我虚长你两岁,未曾取字。傅公子如果不嫌弃,可唤我一声兄长。”
傅深惊呆了:“你尚未加冠?刚十八?十八就能进飞龙卫?”
不怨他大惊小怪,实在是严宵寒过于老成持重,丝毫没有少年的莽撞青涩,而且官位不低,任凭谁想也不会猜他只有十八。
他惊讶的表情很有趣,眼睛瞪大时显得格外稚气。严宵寒低头掩去唇边笑意:“我确实尚未加冠。至于飞龙卫,我不是还有个好义父吗?”
傅深意识到自己有点冒失,尴尬道:“严兄别多心,我不是那个意思。以你的身手,无论在禁军还是飞龙卫,想必都不会居于人下。”
“我也没有讨厌你的意思,”严宵寒往火堆添了一把柴,悠然道,“你救了我两次,我不会把你扔在这不管。”
傅深险些嘴贱问出“你们飞龙卫都这么知恩图报吗”来,好悬刹住了,拘谨地说:“多谢。”
严宵寒:“该我谢你才是。”
雨越下越大,山间浓雾弥漫,不时有凉风灌进山洞。傅深失血过多,体温偏低,冻得嘴唇发白。他不说严宵寒也能看出来,把他往火堆旁挪了挪,自己坐在外侧,替他挡风。
傅深窝心得很。他是傅家小辈中的头一个,从小被家中先生教育“兄友弟恭”,与朋友来往也是平辈论交,从未真正体会过有个哥哥罩着的感觉。然而在眼下的困境里,严宵寒却以陌生人的身份,恰到好处地填补了这个位置。
抛开流言与成见,他稳重、冷静、体贴,对傅深的态度就像一个宽厚成熟的兄长。
既没有想象中朝廷鹰犬应有的“穷凶极恶”,也不像坊间传闻中甘认宦官为义父的谄媚卑下。
傅廷信一直教他看人要看表里,信什么都不能信传闻。傅深偷眼看严宵寒垂眸敛眉的侧脸,心说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禁卫和为他遮风挡雨的年轻男人,到底哪个才是你真正的“里”?
“严兄,”傅深道,“把湿衣服脱了,外袍给你。”
严宵寒道:“不必。”
“那你坐过来点。”
严宵寒看着他,有点想伸手摸摸他的头顶:“我不冷。”
“别说这种一看就是哄孩子的瞎话成吗,”傅深一说话就牵扯到后背伤口,疼得要死还得忍住不龇牙咧嘴,“你万一吹风受寒,我这样怎么照顾你?咱俩最后都得交待在这儿。”
任他磨破嘴皮,洞口的男人却岿然不动。
傅深有气无力地说:“非要等我过去拉你吗?”
严宵寒的身影仿佛完全陷在了石洞的阴影里,火光与温暖都离他很远。他沉默许久,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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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深,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傅深:“啊?”
“你我是云泥之别,”严宵寒说,“不要勉强自己,跟我也无须讲道义。”
傅深把这句话在心里绕了几遍才弄懂他的意思,原来还是怕他嫌弃自己,当即哭笑不得地咆哮:“都说了我没有看不起你,别把我跟谢二那个混球相提并论!我要是嫌弃你还会一口一个‘严兄’地挂在嘴边?这荒山野岭就剩咱们俩了,穷讲究什么,我吃饱了撑的吗?!”
他往后一倒,“嘶”地抽了口凉气:“我服了,你可真行……你到底是比我大两岁还是只有两岁啊,严兄?”
严宵寒看着他,神情里有无奈,也有动容。
傅深不会知道被人戳脊梁的滋味,他也不知道他的宽容坦荡在大多数人眼里是异类。严宵寒本以为他一再出手相救已是极限,却没想到少年的胸怀比他所臆测的更为广阔。
“我伤口疼,”傅深忽然说,“石头硬,硌得慌。”
这个近乎撒娇的无理要求从他嘴里说出来,落进严宵寒耳中仿佛瞬间有了无限正当性。他终于妥协了,从洞口走过来,坐到傅深身边,耐心地问:“你想怎么半?”
傅深立刻侧身倒在他大腿上,含混地说:“占个便宜。反正我不嫌弃你,你要是嫌弃我的话就忍着。”
“无赖。”严宵寒失笑,伸开腿让他趴得舒服些。
傅深闭着眼指挥道:“拿件衣服披上,顺便也能把我盖住,别着凉了。”
严宵寒“嗯”了一声,将火边烤干的中衣拿下来,给他盖上,自己则脱掉湿衣,赤着上身穿上外袍。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他低声说,“夜里警醒些,察觉到不对赶紧跑。”
傅深回以一个大呵欠。
见他困了,严宵寒不再说话。两人一坐一卧,闭目养神,静静地等待天明。
半夜火堆熄灭,雨仍未停。傅深背后伤口被水泡了,不可避免地红肿发炎,夜里发起低烧,冻得牙关打颤。严宵寒见势不妙,也顾不得逾不逾越,托着傅深的脑袋将他扶起来,令他侧对自己:“来,坐我腿上……腿蜷起来。”
傅深昏昏沉沉,让干什么干什么,乖的不得了。严宵寒穿上半干里衣,让傅深蜷进自己怀里,两件外袍盖得严严实实,用自己的体温给他取暖。
严宵寒一手搂腰一手揽肩,护在背后防止他掉下去。傅深伸手抱住他的腰,脸颊枕进肩窝,自己找了个舒服姿势,终于消停了。
“还冷吗?”
“不冷。但是我饿了。”
“……”
“没吃没喝,又冷又饿,咱俩落到这个境地,都怪你。”
“嗯,怪我。”
“让你抓逃犯,这回好了吧!逃犯没抓住,还被野猪拱了……你回去会不会被罚?”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有个义父,没人敢罚我。”
“你是你,义父是义父,老提他干什么,”傅深嘀咕道,“你亲爹呢?”
严宵寒忽地沉默了。
许久后,他才低声说:“我没有爹。”
20. 空谷
荒山郊野中的这一晚,仔细想来其实很危险。二人身上带伤,外面大雨滂沱,山中不乏毒虫野兽,也随时有崩塌滑坡的风险。可傅深每每想起那夜,记忆最深刻却是落在背上,哄人入睡的轻轻安抚。
以至于很多年后他再度落进同一个人怀里,仍会觉得熟悉。
第二日清晨雨停,山间鸟鸣啁啾,傅深与严宵寒离开山洞,沿着峡谷向外走。雨过后空气清新湿润,林中长出了很多蘑菇。傅深饿了一晚上,跃跃欲试地往林子里瞟,“想吃”两个字快要从眼睛里掉出来了。
严宵寒不得不拉着他往正路上牵,哄劝道:“有毒的,不能吃。”
“草蘑和松树下长的蘑菇没有毒性,都能吃,”傅深坚持,“我以前在草原上采过白蘑,信我。”
严宵寒差点就被他的坚定打动了,只是一想到两人现在的处境,还是冷酷无情地拒绝了:“脱险要紧。想吃蘑菇等回京我给你送一箱,行不行?”
傅深低头寻思了一下,也觉得自己刚才有点无理取闹。他平时很能装出一副老成稳重的大人样,不过可能是因为被严宵寒温柔体贴地照顾了一夜,让他天性中为数不多的调皮捣蛋蠢蠢欲动地冒了头。
“可是我饿,”他眼巴巴地看着严宵寒,强调道,“饿的走不动路。”
其实蘑菇的诱惑没有那么大,傅深也不是非吃这一顿不可,他只是留恋昨晚的温暖怀抱与百依百顺,在只有两个人的天地间博取同行人更多的关注,藉此稍稍冲淡饥饿、疲倦和未知带来的恐惧不安。
说白了,就是在撒娇,
严宵寒垂眸看了他一眼,出乎意料地没有不耐烦,也没有戳穿他。他的眼神很软,如同一捧融化的雪,冰冷清澈,内里却有复苏的暖意。
他利索地转身,单膝跪地,背向傅深:“上来,我背你走。”
胡闹也要有分寸,傅深干不出这么蹬鼻子上脸的事,连连后退:“别别别,我开玩笑的!我们走吧。”
“没有开玩笑,”严宵寒侧过头,唇边带笑,“就当我赔你一顿蘑菇。没关系,来。”
傅深面露迟疑,那不算宽厚、然而格外挺拔的脊背仿佛具有非同一般的吸引力,勾着他往前一步,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搂住严宵寒的脖子。
严宵寒稳稳地将他背了起来。
肋下传来一阵闷痛,一个大活人的重量对伤口的压迫不容小觑,严宵寒倒是没心情在乎这个,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脚下和背上的人身上。傅深起初僵硬的像块棺材板,尽力保持着前胸与后背的距离,过了一会儿,他的身体才慢慢软化,小心翼翼地贴上来。
不那么恰当地比喻一下,就像个小动物炸着毛怯生生地靠近,然后啪叽一下歪倒在他的掌心里。
片刻后,他肩头一重,是傅深把下巴搁倒了他肩上。
严宵寒被迫重温了一遍被傅深挟制时那种令人心猿意马的痒意,听见他在耳边说:“严兄,我确实帮了你两次,但那不算什么恩情,举手之劳而已。你……不用为了报恩太过迁就我。”
严宵寒将他轻轻往背上一掂,漫不经心地道:“我想让你高兴,这怎么能叫迁就?”
傅深:“那叫什么?”
严宵寒认真地想了想,不确定地道:“父爱如山?”
傅深:“……”
他用脑门在严宵寒在严宵寒后脑勺上磕了一下,交叠的手臂能感觉到其下胸腔微微震动,严宵寒声音里带着笑:“头不晕了?小心点,别磕傻了。”
他对傅深好当然是为了报答,但又不仅仅是报答。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成为熟人容易,成为朋友却需要缘分,而傅深简直就像是可着他心意长的,还时不时有意外惊喜。
昨夜在洞中,两人依偎着取暖,严宵寒说“我没有爹”,那其实是不过脑子的一句话,疲倦和寒冷使理智涣散,防守稍有松懈,一些藏的很深的情绪就沿着缝隙溢了出来。
是他定力不够,但严宵寒并没打算向任何人倾吐秘密,也不需要虚假客套的安慰和同情。
傅深的思考方式很成熟,言行举止一贯克制有礼,严宵寒已经预料到他会说什么,正思索着如何越过这个话题,却听傅深满不在乎地说:“没有就没有吧,我也没娘。”
他的态度一向如此——你想说,我听着,你不想说,我不问。
坦坦荡荡。
严宵寒松了一口气,也是在那一刻,真正把这个“小朋友”当成了“朋友”。
两人在山谷中跋涉了近一天。傅深让严宵寒背了一段路后就跳下来自己走,山谷中风景很美,流水淙淙,草木茂盛,还有一处长满了野兰花的山坡。如果忽略他们现在的落魄处境,斯情斯景可称得上赏心悦目。
两人暂在此歇脚,傅深想折一枝来玩玩,却再次被严宵寒拦住,他也不生气,笑眯眯地问:“这也不让摘那也不让折,这回又有什么理由拦我,兰花里也有毒吗?”
严宵寒把自己没吃的野果给他,微微按着肋骨坐下,吁了口气:“没有。只是觉得人家在山谷里长的好好的,如果没遇到我们,能安然无恙地活好几个冬夏,被你折了一枝,只怕明天就要枯萎,何必呢?”
傅深哈哈笑道:“古人云‘不采而佩,于兰何伤’[1],怎么到你这,反而成了‘采之佩之,于兰有伤’了?”
严宵寒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2]
傅深笑倒在他身上,两人挨得极近,半个身子都贴在一起。严宵寒心说这小少爷够单纯的,两人一起共患难一回,居然就对他这么亲近了。
不过也可能是山中只有他们二人,他心里终究有些害怕,才总是不自觉地往他身边靠。
严宵寒伸手搂住他,两人向后一仰,并肩躺倒在草坡上。
傅深望着如洗的碧空,忽然正色道:“严兄既是惜花之人,一株野兰尚能得你怜悯,为何还要平地起风雨呢?”
严宵寒道:“又说傻话了。雷霆雨露,从天而降,‘时也命也,非吾之所能也。’[3]”
傅深直挺挺地坐起来:“那我还是去把那朵花掐了吧。人生自古谁无死,今朝有酒今朝醉……”
严宵寒哭笑不得地把他拉回来,牢牢抱住:“给我回来!你……你就非得蹚这滩浑水吗?金家人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傅深:“你都猜到了?”
“这还用猜?”严宵寒轻嗤道,“一群人不当不正地挡在路中央,个个脸上写着‘做贼心虚’。也就是我惹不起你们,否则早抓回飞龙卫慎刑司了,都不用打,一吓就招。”
傅深干笑:“哈哈哈哈……”
严宵寒:“我来之前,听说朝中有不少大人为金云峰说情,其中也包括傅将军,你是为了这个才保下那二人的,对不对?”
傅深还没点头,便听他继续道:“听我一句劝,别什么事都往身上揽,义气上头不管不顾。颖国公府就是风口浪尖,真以为皇上不知道傅将军和肃王殿下的事?”
傅深:“那我二叔还……”
“他可以上表求情,因为他是金云峰的半个学生。天地君亲师,这无可厚非。而且不需要真情实感,走个过场就行了。但你不一样。”严宵寒在他后脖颈处一捏,“你跟金云峰没有半点关系,你是国公嫡子,你若包庇金氏余孽,会牵扯到整个颖国公府的立场问题,懂了吗?”
沉默如夕照,慢慢降临到这片草坡上。
严宵寒垂眼看到他沉思的面容,觉得自己似乎说的太重了,可转念一想,如果这样让他看清利害,严厉点也无所谓了。
其实他本该一字不提,别人是生是死,是冤屈还是活该,都跟他没关系。飞龙卫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一把刀用不着“判断”谁该死。
可傅深毕竟不一样——
“严兄,”傅深忽然道,“你是为我好,我明白。”
严宵寒一点都不觉得欣慰,因为很明显,他后面肯定还要说“但是”。
“但是有一点你说错了,”傅深道,“我二叔上表,是真心想为金云峰求情,不是走形式。如果金云峰真的有罪,他不会千里迢迢地从边关赶回来,肃王殿下也不会将这种事托付给他,自己躲在旁边偷懒。
“金云峰是被冤枉的。既然如此,那两人求到我这里,我就不能袖手不管。”
严宵寒简直要被他活活气死。
“朝堂之事,谁敢说自己清白无辜?私下与韩元同来往、给安王府传递消息、家中发现数封信件和金银财物,言辞不敬,对削藩一事颇多非议……皇上亲口给他定的罪,冤枉他什么了?!”
傅深叹了一口气:“听说此案是飞龙卫主持查办的。这些‘证据’是确有其事,还是人为炮制,你不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他胆子也是够大的,一边躺在人家怀里,一边暗讽别人“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严宵寒动动手就能掐死他,傅深却好似浑不在意,抓着他的领口继续说:“严兄,我不想骗你,所以才跟你说这些。朝中的事,我的确所知不多,但我知道藩王是皇上的心腹之患。”
“知道你还……”
“我也知道我二叔不会为谋逆贰臣奔走求情。”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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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目光落在那片修长摇曳的兰花上,“‘兰似君子,蕙似士大夫,大概山林中十蕙而一兰也’[4]。
“满朝文武,敢站出来为安王说话的也只有他一个人。”
严宵寒冷冷道:“说来说去,还是执迷不悟。”
傅深道:“非是我不悟。而是有人执意要走迷途。”
严宵寒:“慎言。”
“有什么不能说的?有什么不敢说的!”傅深注视着他,“罗织罪名炮制冤狱,抄家灭族栽赃陷害。皇上错了!错了就是错了!”
严宵寒猛地翻身捂住了他的嘴,被气的胸膛起伏,气息急促,两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对,呼吸相闻,能在对方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今天的话,让它烂在肚子里。再让我听见一次,不用别人,我亲自送你进天牢,记住了。”
傅深皱眉,在他掌心里“唔唔”两声,用膝盖顶他。
严宵寒挪开手。
傅深的惨叫声直冲云霄:“你给我下去!压到我背后伤口了!疼!”
严宵寒发觉自己其实拿傅深一点办法都没有:说他聪明吧,总是不合时宜地犯轴,说他成熟吧,有时候又幼稚的可笑。
——这性子也太扎手了。
然而即便他如此大逆不道,严宵寒也只希望他能藏好了,不强求改变,也不想把他怎么样。
这样一反思,他忽然就明白了傅深非要对金家后人施以援手的心情。
没人扶,傅深自己慢吞吞地从草坡上爬起来,热血上头的激情劲过去,他冷静下来,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肆无忌惮了。
他本质上并非一个偏激的人,只是所行的“道”与别人不同,又年少天真,所以总带着一些不知人间疾苦的心高气傲,还没学会藏起锋芒。
严宵寒率先起身,头也不回地道:“走吧。”
第一步还没迈出去,腕上忽然一紧,他低头看去,发现傅深扯住了他的袖子,却不敢抬眼看他,垂着头,显得有点可怜巴巴的。
哦。这是终于从失心疯里醒过来了。
严宵寒眯起眼,心中暗自好笑,面上还装的纹丝不动,无波无澜地问:“怎么?”
傅深:“我……方才言语失当,惹你生气了,对不起。”
严宵寒没说话,冷着脸。
傅深老老实实地道:“我认错,是我不好,你要打要骂要罚,悉听尊便。”
“得了吧,”严宵寒凉凉地道,“严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打骂傅公子?你没错,错的是我等奸佞之辈。”
傅深头垂的越发低,是真的后悔,也是真的第一次这么放下身段给人道歉,谁料对方并不吃这一套。
“我从未把你当做奸佞之徒,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是我坚信金云峰是被冤枉的,只是“君子修道立德,不谓困厄而改节”。[5]
他说不下去了,松开了严宵寒的袖子。颓然道:“对不起。”
滑下去的手忽然被人捉住,落进干燥微凉的掌心里。
严宵寒在他面前蹲下来:“刚才是谁说认打认骂认罚,悉听尊便的?你惹我生气,我说你两句就受不了了?你的道歉这么没诚意吗,嗯?”
傅深莫名地耳根发烫,心中百般滋味错杂,更不敢抬头看他了。
严宵寒自己想想也觉得挺造孽的,人家好好一个金尊玉贵的公子,又是受伤又是坠崖,长这么大没吃的苦头今天都尝了个遍。末了还被他欺负成这样,太缺德了。
傅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重复道:“对不起。”
严宵寒啧了声,道:“诚意呢?”
他用空着的一只手抬起的傅深的下巴,令他平视自己:“抬头。连称呼都没有,你跟谁说对不起?前面的不算,重新来,该叫我什么?”
他原意只想让傅深叫一声“严兄”,道个歉,就不再为难他。没想到傅深领会错了意思,沉默了半天,怯怯地试探着、声音极轻地道:“……哥哥?”
严宵寒被他这一声叫的,霎时间整颗心都酥了,松松握着傅深的手无意识地一收。
清风吹过,铺开满襟满袖兰花香。
“你……我……”
严宵寒竟也磕巴了,俯身将他从地上捞起来,给他拍了拍身上的草叶泥土,一言难尽地说:“……走吧。”
傅深还没转过这弯来:“这就……行了?”
“行了,我的大少爷,”严宵寒低头看着他,心里无声叹息,微微一勾唇,“你再叫一声,我都要为你弃暗投明了。”
21. 檀弓
直至夜色降临,二人终于走出了这片山谷,与前来寻人的飞龙卫会合。严宵寒将傅深提溜上自己的马,两人同乘一骑,飞龙卫亲自将他护送回幽兰山庄。
到了山庄门外,诸卫止步。严宵寒也在此处下马,将他交回匆匆赶来的易思明等人手中,又额外嘱咐了两句“注意伤口”“及时上药”之类的话,便待策马离去。
他的身影浸没在溶溶月色和暗淡灯火之中,轮廓格外深邃,脸色也因此显得分外憔悴。傅深愧疚得要命,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按理说人家千难万险地将他送回来,总该请人家进门歇歇脚、喝口茶。可他们包庇在逃的金家后人已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倘若放飞龙卫进来,无异于送羊入虎口,之前种种,全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必送了,好好歇息。”严宵寒提着马缰,似乎看懂他的愧疚,温和笑道,“我还有公务在身,就不打扰了。傅公子好生珍重,来日京中再见。”
傅深举手与他道别,目送飞龙卫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一转身,发现易思明抱着手臂,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嘴里还不咸不淡地说着风凉话:“啧啧啧,这才刚认识多久,就依依不舍望穿秋水了?看你那眼巴巴的劲儿,恨不得让人家把你拴在腰带上跟着走。出息。”
傅深反唇相讥:“人家好歹把我从山沟里救出来了,你干什么了?等您老喝完茶歇够了再去找我,在下指不定已经凉了。你还有脸‘啧’?德行。”
易思明:“……真行,不愧是舍命救下来的人,连我都说不得了。行了,走吧走吧,郎中已经在里面等半天了,去看看伤。”
经此一事,众人也没了打猎的心思,在山庄里住了一晚就相约动身回京。那女子和婴儿则由易思明带走安排。傅深多住了两天,待背上的伤收口结痂,才自己骑着马摇摇晃晃地下山。
临走前,他特意绕回那片野兰坡前看了一眼,踌躇许久,终于没舍得下手折一枝花。临风叹了一声,转身打马离去。
多年后他再想起这一幕,竟恍然如隔世,才忽然明白了何为真正的“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转天他回到颖国公府,被傅廷信好一顿数落。傅深仗着年轻,不把背上的伤当回事,在床上趴了两天,起身又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好汉。
只是这阵子京中局势不大好,谋逆案牵涉的范围越来越广,不仅仅是韩元同一党被追查,连带安王一系、甚至金云峰的弟子故旧也遭到波及。皇上似乎铁了心要拿金云峰做儆安王的鸡,傅廷信等人的奏表如石沉大海,朝堂上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傅深虽没入朝,但从傅廷信那里多少也能知道一点消息,心中既愁且忧。愁的是他至今没把救下金家后人的消息告诉二叔,怕他的自作主张给傅廷信添麻烦;忧的则是那二人干系紧要,此案一日不结,他们就一日不能得自由。
正想得出神,忽有家人送上一张名帖,说是外面递进来的,请他午时往春明桥西“景和楼”赴宴。
傅深接过来一看,外封红签上写着他的名字,里头洒金笺上一笔端正小楷,落款是“左神武卫中郎将严”。
他一跃而起,匆匆进里间换衣梳头、整装出门,面上虽刻意绷着,但仍不掩雀跃之意。下人跟在后面一路小跑,暗自纳闷道:“奇了怪了,是谁这么大的本事,一封帖子竟把他勾得魂都飞了?”
景和楼是京中有名的酒楼,厨子做的一手好淮扬菜。傅深匆匆步上楼梯,推开雅间房门,绕过一扇四折屏风,打眼便瞧见里面端坐的淡青身影。那人听见脚步声,恰好转头往门边望来。
“严兄!”
未语先笑,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严宵寒看在眼里,起身相迎,神态温柔和煦如春风拂面:“里面请。傅公子身体可大好了?”
“早好了,都是小伤,不碍事。”傅深与他相对而坐,喝了口严宵寒亲手斟的茶,“严兄今日怎么如此好兴致,有什么喜事吗?”
严宵寒失笑:“不曾有。只是听说你已回京,本该备上礼物过府拜访,谢你的救命之恩,只不过我身份难堪,与你结交已是极难得,没的再去玷污国公门庭。我思来想去,还是将你叫出来,私下里谢你一回罢。”
两人身份天差地别,注定不能在人前光明正大地交好。严宵寒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恐怕也是想让他低调做人,以免惹来非议。傅深心领了这份好意,叹道:“严兄太见外了。你我二人连深山石洞都住过,何必再论什么身份门第?还是说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嫌贫爱富的势利眼?”
严宵寒明知道傅深是故意把自己往低了踩,还是忍不住退了一步,服软道:“好了,不提了。是我说错了话,傅公子勿怪。”
他以茶代酒自罚一杯,说话间小二敲门,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菜肴。论用料比不上高门侯府之家那样名贵,却胜在细巧精致、清淡滋补,且绝无鱼虾羊肉等腥膻发物,连傅深杯子里都是甜津津的果饮。
这一席足可看出严宵寒的用心,傅深自然不肯拂了他的好意。两人随吃随聊,天南海北地胡侃,一顿饭直吃了近一个时辰。
待到过了正午,酒足饭饱,该起身离席时,严宵寒忽然低声道:“近日朝廷风声严紧,金案牵连甚广,陛下常常过问,三番五次令有司严查——”他隔空点了点傅深:“你们这些背地里挖墙脚的可要小心了。”
傅深神色一凛,心虚道:“多谢严兄提点。”
“谢就免了吧,”严宵寒哼笑,“你们能把狐狸尾巴藏好,我就千恩万谢了。”
二人不便同时出入,于是严宵寒先走一步。傅深在雅间中多等了半盏茶的工夫。等他下楼时,门口忽然来了辆青油篷大车,恰恰停在他身前。车夫利落地跳下车,朝他行了个礼:“傅公子好,我家主人命小的送您回府,车上还有几件给公子准备的礼物。公子请。”
傅深:“嗯?府上是……?”
车夫言简意赅地道:“北军严。”
周到妥帖,果然像是严宵寒的做事风格。傅深撩开车帘,敏捷地上了车,见车厢里整齐地摞着两个箱子,一大一小,大的方正,小的扁而长,不由得好奇道:“箱子里是什么?”
车夫告罪道:“小的不知,东西都是我家主人亲手置办的。这便要走了,公子坐稳。”
傅深坐在毫不颠簸的车中,小心地打开上面的长盒,待看清匣中之物,心脏蓦地狂跳起来。
竟然是一张精雕细琢的紫檀角弓!
当日在宝岩山中,严宵寒一刀劈断了傅深的弓,后来两人又是坠崖又是跋涉,患难与共,他便把这事给忘了,也没打算找他索要赔偿。谁承想严宵寒却还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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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在心中,寻着机会要补给他。
傅深心头又酸又软,喉咙像被堵住了。他伸手轻轻摩挲着檀弓光可鉴人的表面,在尾部摸到了几个錾刻上去的篆体字,正是这张弓的名字。
“长渊落日”。
他稍定心绪,掩上盒盖,又去看另一个大箱子。这回开了盖倒是不想哭了,变成了哭笑不得——里面居然装了满满一箱干蘑菇,以及松子、榛子、板栗等各色干果。
他还真是什么都记得,恩情记得,傻话也记得。
傅深无声地盯着那箱东西傻笑了一会儿,马车到国公府角门停下。见他下车,门外小厮们忙赶上来抬东西。傅深自己无比珍惜地抱着弓匣子,一边走一边吩咐道:“抬到我院里去。稍后分拣出一半来,给各房送去,就说是朋友送的。”
管他是飞龙卫还是禁军,反正傅深认了这个朋友。至于国公府的门庭,玷污就玷污了吧。
翌日,傅深起了个大早,出门去找易思明。他惦记着严宵寒昨天说的话,得亲眼确认一下那婢女与小儿安全无虞才放心。
易思明办事细致,路子也广,当初那两人便由他带走安排。因为水陆关口都有官兵盘查,南下不易,到别的州县也不安全。易思明索性将两人安顿在了一个乡下小县的独门小院里,由一对老夫妇照看。对外只说是父母双亡,外地的侄孙女带着侄孙来投奔。
两人一路纵马疾驰,到那户人家时婢女采月正帮着老妇人做绣活,见恩人来了,忙起身相让,端茶倒水格外殷勤。傅深四下环顾,见她生活无忧,婴儿也有人照料,略放下心来,又含蓄地叮嘱她近日少在外走动。
他虽然怕女儿家担惊受怕,没有明说朝中局势,但采月自知主家已是在劫难逃,未来恐怕也难有昭雪之日,含泪朝他们拜了一拜,涕泣道:“二位公子活命之恩,采月没齿难忘。大恩大德,今生无以为报,只能吃斋念佛,日日为公子祈福。来世愿当牛做马,甘为公子驱驰。”
傅深侧身不受,易思明叹道:“不必如此,你只要把这孩子好好抚养长大,我二人就算没白费了这番心思。”
半大婴儿已能在炕上爬来爬去,不知怎么蹭到了傅深身边,张着没牙的小嘴啃他的袖子,傅深把他抱起来,看他挥舞手臂呀呀乱叫、憨态可掬,心中阴霾稍散,不禁微微一笑。
他本就少年俊秀,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这一笑直如千树花开,满室生辉。小婴儿似也欣喜不已,在他手中扭来扭去,想往他身上扑。傅深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挺招小孩,放开手由着他撒欢。
一大一小闹了一会儿,老妇人才将小儿抱开。易思明不愿在这里多待,顺势告辞。傅深给他们留了些银子,言明不必送,两人尽量不引人注目,如来时一般低调地出门回城。
然而行至中途,傅深随手一摸腰间,发觉自己随身戴的压衣玉佩居然不见了。若丢的是别的还好说,偏巧这块玉是他二叔给的,傅深从小戴到大,从未离身。易思明见状道:“别是刚才跟孩子玩时扯落了,我陪你回去找找。”
傅深郁闷地摆手道:“不麻烦你了,易兄先回吧。我沿原路找找,寻见了再回去。”
易思明知道这东西对他而言颇有意义,不寻见他绝不会罢休,因此也不勉强,自行打马离去。傅深则调转马头,再度朝县城方向行去。
22. 决裂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令那块玉佩遗落在了县城小院里。无常命运犹如一只巨手,轻而易举地搅弄风云,翻天覆地,轻而易举地掐断了这段还没焐热、就已穷途末路的少年情谊;
傅深至今不愿回想那天的确切情形。他一生遇到过很多坎坷,生死大事,每一件都比这沉重,比这鲜血淋漓;他也不是一个软弱的人,明知疼痛就不肯面对。然而或许是第一次受伤总是格外疼,这件事本身是个例外。因为它与紧随其后的一系列变故一道,惨烈地宣告了他少年时代的终结。
从原路返回县城,所需不过半个时辰。然而傅深自入城起便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气氛:城中人似乎变少了,街道上行人寥寥,家家紧闭门户,越靠近采月所住的院子,越显得异常静寂。
傅深牵着马走进胡同时,那小院的门恰好被人从里面推开。
本不该此时出现在此地的两个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像被人迎头打了一棍,眼神都涣散了,嘴唇翕张,可发出的却全是气音——
“严、宵、寒。”
傅深如坠冰窟,甚至得咬着牙攥紧拳头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哆嗦。潜意识在看见那个人的刹那已经全然明了,可头脑却像是反应不过来一样,混混沌沌,模糊不清,他只能叫出严宵寒的名字,却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来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骗我?
严宵寒大概也被撞了个措手不及,但他比傅深镇定多了,惊愕神色只在面上一闪而过,随后全被压进了沉沉眸光之中。
他甚至将那道门推得更开,数十飞龙卫鱼贯而出。在一地森寒的刀光剑影里,严宵寒自然随和地问:“怎么回来了?”
傅深说:“我掉了一块玉佩,路上才发现,所以回来找。”
严宵寒似是懊恼地一敲掌心,摇头道:“难怪。本来能万无一失的。”
傅深咬牙道:“你昨天故意提醒我朝廷严查逃犯,今日派人尾随我,寻到这里,待我走后,再将人一网打尽。如此一来,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抓到了犯人。而我被蒙在鼓里,无论如何也怀疑不到你头上。”
“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好一个守株待兔,以逸待劳!严大人处心积虑,区区一个禁军中郎将,真是委屈你了。”
严宵寒仿佛听不出他话里的讽刺,拱手道:“为捕获逃犯,方出此下策。无奈之举,傅公子勿怪。”
傅深笑了一下:“不怪你。”
“要怪,就怪我多管闲事,引狼入室,”他盯着严宵寒,目光凌厉如刀,缓缓道,“我当初是瞎了眼,才会把狼认成羊。现在被它反咬一口,也是我活该。”
严宵寒负手而立,面上不显喜怒,淡淡地道:“对不住。”
傅深毫不留情面,漠然回绝:“免了,受不起。”
二人僵持许久,严宵寒终于将一手从背后伸出,摊开掌心,露出里头光滑润泽的羊脂白玉佩,镂空圆雕两朵凌霄花。那玉佩上头穿的络子已松散了,色泽也陈旧暗淡,一看就是随身常佩之物。
“是这块吗?”他问。
傅深一言不发,捏着穗子将玉佩提起来。严宵寒掌心空落,像是不太适应地蜷了一下手指,才将手收回。
事已至此,他们已经没什么好说了。破镜难圆,覆水难收。背叛、欺瞒都以最直白的姿态摆上了台面,心虚也好,道歉也好,甚至理直气壮也好,事实已尘埃落定,态度改变不了什么。
依傅深以往的脾气,破口大骂,甚至挥拳相向都不意外。可他现在只觉得心累,想找个地方闭眼睡一觉。严宵寒这一刀扎得实在太准太狠,牢牢地钉死了他。血还没溢出来,他就已经失去了反抗挣扎的力气。
或许也不能全怪严宵寒,傅深自己全无防备,就差指着胸膛让人往这儿扎,难道就不愚蠢吗?
“傅深。”在他抬脚要走的时候,严宵寒突然在身后叫住他。
他说:“我曾经跟你说过,你我二人的身份,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是云泥之别。”
傅深站住了。
“伤了你的心,是我的过错。但今日之事,倘若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这么做。”
铁石心肠的飞龙卫终于撕下了纹丝不动的假面,平生第一次将他的野心与欲望袒露于昭昭天日之下,理直气壮,看上去竟然比正人君子还坦荡。
“烂泥堆里也分三六九等,我虽弥足深陷,亦想在烂泥之中挣出一条活路。”
前方传来几下清脆掌声,傅深终于转过身,长眉高挑,唇边含笑,眼中的轻蔑与讥讽一览无余。
“真感人。可惜我并没有这么想过,”他轻声道,“严大人,你到现在还看不清吗?没人逼你,是你自甘沉沦,非要在烂泥里打滚。”
他说完这话,回身朝巷外走去。
傅深也想决绝地一走了之,可他每走一步,扎在心里的刀子就仿佛被人往外拔出一分。鲜血和痛苦失去了阻拦,从再也盛不下的伤口中喷薄而出。
这条巷子长得像没有尽头,他知道有人在背后目送,于是尽力挺直脊背。可越是僵硬,那些痛苦便越发显得无所遁形。
恍惚间,他眼前浮现出一个身影:脊背不算宽厚,却格外挺拔,在他面前半蹲着,示意他上来。
傅深突然发了狠,蓦然回身,将手中凌霄花玉佩狠狠朝地上砸去。
“啪嚓”一声脆响,碎片飞溅。
“从今往后,你我二人,有如此玉。”
他再也不肯多看一眼,像是把一切都抛在了身后。严宵寒盯着满地碎片,仿佛看见了傅深一转头时泛红的眼圈。
若论情谊,他们似乎与普通朋友并无太大差别。这场决裂,说是恩断义绝未免太过;说是割袍断义,又不全是因为观念不合。他心里隐隐约约知道,自己似乎失去了什么比友情更深重、更脆弱的东西。
和玉一样碎了满地的,大概是满腔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一颗尚且年少懵懂的真心吧。
傅深一路纵马狂飙出城,身形如离弦之箭,扬起漫天尘烟。幸而城中人少,城外是大片荒地,这么疯跑冲撞不到旁人。郊野的狂风犹如铺天盖地的海浪,吹得他衣袍翻卷,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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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也令他在自虐般的冲撞中发泄愤怒。
等他终于精疲力竭地停下来时,傅深抬手摸了摸眼角,发觉竟是干燥的。
不知道是没哭出来,还是被风吹干了。
一时意气上头,他觉得自己应该提刀冲回城里宰了严宵寒;一时低落消沉,他只想找个僻静地方痛饮千盅,哀悼真心喂了狗。可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如浮光掠影,转瞬即逝,当他终于停下来的那一刻,傅深却什么也不想干了。
殊途怎么能同归呢?他起初不信邪,如今终于也变成了万千教训中的一个。
既然知道错了,该放下时,就要放下。
长风浩荡,四野苍茫。傅深对自己说:“不就是个白眼狼吗?被咬了一口,难道我还不活了?”
话虽这么说,然而待回府后,在卧房看到那被他珍重收藏的弓匣子时,傅深还是不可避免地鼻头一酸。他忍过这阵难言心酸,叫了一个小厮进来:“把这匣子收到库房去。”
小厮问:“是收到公中库房,还是收在少爷院里呢?”
傅深原本想说拿得越远越好,可话到嘴边,又怕这把弓箭被别人拿去糟践,一口气哽在喉咙口不上不下。最终还是糟心地认了:“收……算了,收到我院里吧。”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好生收着,别碰水,别让虫蛀了。”
好在他们相识不久,交往不密,只有那一件东西与姓严的有关。弓匣被搬出去后,傅深终于不那么堵得慌了,仰面一倒,平摊在了床上。
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最伤神,傅深不知怎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他又回到了宝岩山的断崖上,这次没有野猪,只有一个杀千刀的严宵寒单手吊在悬崖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梦里的严宵寒冷淡如冰,死活不肯出声求救,傅深又急又气,却顾忌着什么,没有伸手去拉他。
“你为什么要骗我?”
现实中没问出的话,终于被他在梦中问了出来。傅深在崖边来回踱步,喘着粗气,突然崩溃大吼:“你就是在骗我!上次骗完了这次还要骗!你跳啊,你有种就跳下去!”
喊完这话,他蓦地一激灵,醒转过来。
窗外天色已黑,他竟不知不觉睡过了一个下午。傅廷信正站在他床边,脸色稍显憔悴,见他醒了,关切地问:“怎么不脱衣服就睡,刚才做噩梦了吧?”
傅深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牢牢压着胸口,难怪刚才在梦里觉得喘不过气来。
他翻身起床,活动了一下酸痛僵硬的肩膀脖子。忽然注意到傅廷信身着素服,仪容严整,心中毫无来由地一沉,问道:“二叔,你要出门吗?”
“刚接到宫里传来的消息,”傅廷信缓缓道,“金先生不堪拷打,在狱中用碎瓷割了腕,留下四字遗言……血尽而亡。”
天意如刀。像是嫌之前那一刀扎得还不够深、不够痛。
傅深刹那肃然。
“他……写了什么?”
傅廷信精疲力竭地闭上眼,喉间哽咽终于难以自抑,一注热泪滚滚而落——
“写的是,‘俯仰无愧’。”
23. 过往
赶尽杀绝——这是当年那桩牵涉了藩王、守将、文臣,震动朝野的大案,给世人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
韩元同问斩,安王撤藩,金云峰自尽。金家上下,男女老幼十几口人,无一幸免。
很少有人知道,有两个人本来可以逃得一死,却最终没能逃脱飞龙卫的天罗地网。
更没人知道,那两个必死无疑的人,竟然隐姓埋名地生活在一座边陲小镇里。七年之后,还能再度与当年的救命恩人相遇。
这个意外发现带给傅深的惊吓,足以与一个月前的赐婚圣旨媲美。
这么多年来,他变了很多,被世事磋磨过,被命运捉弄过,早已不是当年行事全凭一腔热血的大少爷。赶鸭子上架的戎马生涯使他快速抛弃了最无用的幼稚和任性,还有不必要的敏感。
心境沉淀,锋芒内敛,他懂得了何为“身不由己”,也学会了尊重“人各有志”。他甚至与严宵寒重建了友谊,将往事一笔勾销,从此不再提起。
当年傅深怒气冲冲地摔了玉佩,掷地有声地与他恩断义绝。可后来气消了再回想,他明白自己其实应该知足,因为严宵寒当日给他留足了面子。会安排飞龙卫在他走后再动手,至少有一半是为了瞒着他,不叫他伤心。
且不论公义大节,起码他待傅深算是仁至义尽。
可惜傅深那时在气头上,严宵寒无论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处心积虑”。两人自那之后形同陌路,直至元泰十八年冬,外使来朝。宫中举办了一场马球会,元泰帝令禁军下场,与勋贵子弟共组一支马球队,迎战外邦马球高手。
打到一半时,马球被击飞到场外。负责捡球的小太监动作稍慢,球还未脱手,一个外邦球员竟心急地挥杆便打。常打马球的人手劲非常人可比,那一棍子下去,不死也要半残。傅深离得最近,冲过去一杆捞起小太监,将他甩到自己马上。
马球一向粗暴,冲撞受伤都是常事。那外邦人存心挑衅,居然还不停手,下一杆直朝着傅深的脸挥了过来。
只是还没等那根球棍递到傅深眼前,余光中有个什么东西打着旋儿飞过来,砰地砸在那外邦球员的太阳穴上,力道之大,竟活生生地将一个八尺汉子从马上砸进了地里。
傅深愕然回望,只见严宵寒端坐马上,若无其事甩了甩手腕,淡淡地告罪道:“抱歉,手滑了。”
那一下势必用了极大的力气,还要假装失手,对手腕的负担不可谓不重。傅深留心观察,下半场时,严宵寒果然换成了左手持杆,握马缰的右手藏在护腕中,却仍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心情复杂,难以避免地想起旧事,又自我安慰既然已经一刀两断,那就有恩报恩,两不相欠。
马球赛结束后,他在场外拦下严宵寒,给了他一瓶上好伤药,算作答谢。严宵寒却没让他就这么走了,一边费劲地包扎自己肿起来的右手,一边问:“蛮夷处处针对我们,逮着空子就要下黑手。你去救那小太监,岂非将自己置于险地?”
他居然还有脸提“救”字?
傅深对他没有好脸,硬邦邦地反问:“不然呢?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他打死?”
“那只是个太监,”严宵寒单手实在不便,索性放弃不管了,右手搁在膝头,平静地问,“值得你出手相救吗?”
傅深听懂了他言外之意,于是更来气了,随手扯过一旁的绷带,洒药包扎一气呵成,三下五除二将他右手包成个粽子,扔下一句冷冰冰的话,转身走了。
“太监又如何?最不该救的是那些恩将仇报不择手段狼心狗肺之徒,死了活该。”
两人再次形同陌路。
第二年,北疆剧变。傅深先后经历丧亲之痛,孝服未除,就被朝廷诸公当成活靶子,推上了战场。
元泰二十年初冬,傅深离京前,严宵寒再次主动给他下了一封帖子,请他到某处园林小坐。那一天京城大雪纷飞,行人稀少。傅深竟也赏脸来了,踏着遍地枯草积雪,走过湖边小桥,走进湖心亭中。
三面琉璃窗,一面门帘挡风,屋里暖香融融。瓶里插着一枝白梅,桌上几样小菜,泥炉上咕嘟咕嘟地煮着茶。严宵寒站在窗前看雪,听他进门,回过身来微微一笑。
傅深一身白孝,一脸冷漠。他个子长高了,却比原先清减了许多,似乎从少年稚气中脱胎出来,现出日后英俊分明的轮廓。
“叫我来干什么?”
他仍然没有好脸,眼里却不再满是不信任。当然,也可能是压在他身上的国恨家仇太多,傅深已经没力气计较过去那点连鸡毛蒜皮都算不上的小事了。
严宵寒道:“明日大军开拔,你我二人好歹相识一场,略备薄酒,为傅将军饯行,可否赏脸一坐?”
傅深不客气地一撩衣摆,在桌边坐下:“来都来了。你也别罚站了,坐吧。”
严宵寒替他斟上茶,举杯道:“前路多艰,惟望将军善自珍重。但愿来年……还能与将军在此饮酒赏雪。”
前路何止是多艰,豺狼虎豹,简直是必死无疑。
但他没有劝,劝不动,也没资格。傅家三代忠义军魂,对傅深而言,战死沙场又何尝不是归宿之一。
傅深单手执杯,与他轻轻一碰,轻嗤道:“少自作多情,明年谁还想跟你一起看雪?你不如许个愿,若我不幸战死,死前最后一件事是原谅你。”
湖上风声呜咽,雪花纷纷扬扬,苍穹如同一个填不满的巨大空洞。
名为送行,实同诀别。
“我祝将军旗开得胜,奏凯而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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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不曾抖,笑容如常,轻声而平稳地道,“希望你恨我一辈子。”
千难万险,傅深终究还是逆流而上,杀出了一条生路。湖心亭里的那句祝愿成了真,等他回朝时,严宵寒已升任飞龙卫钦察使,比以前更不是东西。两人在朝中共事,见面就掐,终于掐成了一对尽人皆知的死敌。
前尘旧事,轻轻搁下。
可傅深扪心自问,他真的坦坦荡荡地放下了吗?
前因后果他都可以不在乎,伤口结疤,平复如初。可当年那被一刀捅透的滋味,是那么容易就能忘掉的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傅深如今做什么事都要留个后手,就是当年留下来的习惯。他已经不怕被人背叛了,可也不敢再全心全意地信任什么人了。
然而他没想到,这一重一重旧事之下,居然还藏着最后的真相。
采月没有死。
她就活生生地站在傅深面前,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当年死里逃生的情状:“……奴婢与念儿被飞龙卫抓走,关在一处监牢里,却没受拷打,也无人提审询问。大约两日之后,有人往我们的饭食饮水中放了迷药。奴婢一觉醒来后,人已在宝岩山树林中的马车上。车上有衣食盘缠,我们就靠着这些银子在附近村子里落脚,学会了做酒的手艺。前年村子里遭灾,我听说您在北疆,那里商旅往来频繁,也安定太平,便带着念儿来了北方。没想到佛菩萨保佑,竟真的遇见了恩人……”
这一出金蝉脱壳是谁的手笔,已经不用再猜。严宵寒把人抓回去后,或许还没来得及上报,金云峰就已在狱中自尽身亡。人都死了,盖棺定论,采月和那小儿便无关紧要,是死是活没什么所谓了。依飞龙卫斩草除根的行事方式,八成是一杯毒酒了事。他便借此机会以迷药替换毒药,将二人假作尸体运出城外,放他们逃出生天。
至于他为什么突然大发善心,虽然听起来像是自作多情,但傅深找不出别的理由能解释了。
是因为他。
傅深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严宵寒这缺心眼儿的混账,心脏像被人捶了一下,快如擂鼓,又酸又疼,恨不得一夜飞度关山,回京暴打他一顿,让他从此以后再也不敢装大尾巴狼。
如果今日没遇见采月,严宵寒恐怕一辈子都不会主动告诉他这件事的真相。他在傅深面前永远是一副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的面孔,从不解释,从不争辩,从不要人理解。他的出身就是他的原罪,有些人天生就该在泥里挣扎浮沉。
然而事到如今,他还敢坦荡地说,在他心中,没有比“利”字更高的东西了吗?
一壶烈酒,灼得他心口微微发烫。
“这得是多狠的心哪,严兄,”傅深抓着轮椅扶手,低声自语,“真忍心让我恨你一辈子吗?”
24. 清算
京城,入夜掌灯时分。
案上堆了满满当当一整桌公文,严宵寒埋首其间,忙得不可开交。托盘里的粥点早就凉了,管家老仆在门外踌躇许久,终于硬着头皮,蹑手蹑脚地摸了进来。
“老爷,您都看了一天了,快歇歇眼,用点东西吧。”
严宵寒不为所动,写完最后几行,把笔一扔,揉了揉手腕。他懒懒地往后靠在椅背上,修长的上身弯出个弧度,长出一口气:“行了,总算弄完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侧过头打了个喷嚏。管家慌道:“哎哟,这是怎么了?可千万别着凉……我让人给您煮碗姜汤去?”
严宵寒皱了皱鼻子,摆手道:“大惊小怪,没事。”
管家笑道:“都说‘一想二骂三念叨’,那就是有人在想您呢。”
刚说完,严宵寒又打了个喷嚏。
老仆:“……我还是给您煮姜汤去吧。”
严宵寒扑哧一笑:“算了,回来吧。这不是才正常吗。”
管家起先还纳闷怎么就“正常”了,片刻后才明白话中意思,觑着他的神色,凑趣道:“侯爷这时怕已到了燕州,正念着大人呢。”
又说:“爷恕老奴多嘴,您这没黑没白地忙碌,点灯熬油,实在太伤身。若侯爷在,绝不肯让您这么拼命。”
“嗯?”严宵寒挑眉嗤道,“这话说得……夫人还没过门,你倒先拿他来压我了?”
管家看他不像生气,也没冷笑,反而显得颇为愉悦,便大胆道:“您和侯爷日后是要举案齐眉,相互扶持着过一辈子的。有个人知冷知热,体贴着您——这怎么能叫压迫呢?”
严宵寒被他这一席话奉承得展颜而笑,笑完了又道:“快到年关,我看庄户们陆陆续续上京来送年礼。靖宁侯今年在北边过年,那边更冷,你挑些厚实的皮毛绸缎装车给他送过去。另外我让你找的工匠如何了?”
人才走了几天,从京里带的干粮恐怕还没吃完,这就惦记着送新东西过去了。管家心道别看他们家老爷平时威严得很,真爱起人来,那也是柔肠百转,温存体贴,且放不下丢不开呢。
管家一边在心里美化严宵寒,一边答话:“是。工匠都找好了,因不用大动土木,只要两三个匠人就能做成。只是您说的那个池子,需要先画图,采买石材,您看了图纸无误,他们才好动工,得慢一些。”
“慢不要紧,赶在二月十二之前做好就行。”严宵寒说,“这段日子你们辛苦些,需要置办什么只管支银子。颖国公府那边若无人出面,你便跟礼部的人商量着办。”
自傅深走后,严宵寒的手中要处理的事骤然多了起来。其实傅深没住进来之前,他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只是后来家里多了个须得供起来伺候的病人,严宵寒怕顾不上他,也不愿拿俗务打搅傅深养病,才把许多事一再推后,一直堆到了现在。
傅深住在严府时,除了宫中传召,严宵寒基本不在外留宿,不与人往来应酬;散值后立刻回家,陪着他吃饭吃药,架着他在院子里活动腿脚,伺候他洗漱沐浴;两人虽分房而居,入睡前他也必得去傅深卧房看一眼,等人睡下了再离开……这些事有的其实可以给下人做,有的甚至可以不做。但傅深在靖宁侯府过的是什么日子,严宵寒曾亲眼见过。既然落在了他手里,他就不会让傅深再吃不该吃的苦。
他一次又一次地目送这个人的背影远去,明白地知道不能挽留。如今傅深走不动了,那么他能不能试着挽留一把,让他不要再走了呢?
他最近正在处理的,除了公务,还有一些私事。一件是早就让魏虚舟去查的断袖流言,一件是傅深遇刺的实情。后一件皇上曾命三法司严查,两个月过去,昨天三法司才上疏结案。那道折子严宵寒也看了,全是屁话。刑部大理寺无非是以“守卫不力”为由,收拿了当地驻军的大小将领,查出了几个鞑族奸细,审出供词,然后把所有罪过都推给了东鞑人,这案子就算查完了。
至于行刺使团是由何人指使,造成山崩的火药是从何处得来,行刺对象是东鞑小王子还是傅深……这些问题,仍在重重迷雾之后。
三法司的主官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都不肯在此案上大做文章,大概已从赐婚上看出皇上对傅深的忌惮。只有都察院一位名叫顾山绿的右佥都御史坚持认为此案存疑,一直请求详查,但他那封奏折根本没递到圣上眼前,早被秉笔太监压在了案底。
严宵寒不能明着动用飞龙卫去查,暗地里更费工夫,然而收效甚微。因为事关北燕军机密,而傅深一向对飞龙卫严防死守,他的人很难打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这两个月来唯一收获,是挖出了一条同州军与边境马匪私下往来的“草路”。
“草路”与“官路”相对应,顾名思义,是指官兵与民间商贾之间的暗地交易。商贾往来各地,军队可从这些人手中买粮买药、外邦火器和刀剑。甚至有人曾给东鞑和汉军牵线,以粮食、茶叶、盐巴等物换战马。
早年间“官路”时开时停,赋税极高,“草路”便应运而生,屡禁不止。不夸张地说,大周每处边境守军手里都至少有一条“草路”。
倘若火/药真是从“草路”流出来的,青沙隘地处同州最北端,有条件设伏、嫌疑最大的就是同州守军。
按照傅深的说法,皇上的眼线是北燕军中高级将领。同州军早年已从北燕铁骑中分家,与其紧紧相连的正是北燕军西防线、原州一带。
那人究竟是谁,或许傅深心中已经有数了。不过严宵寒不需要知道得太确切,北燕军中事他也插不了手。
但如果傅深不能把那人处理掉,那么不管是为了傅深还是为了他自己,于公于私,严宵寒都得上去再补一刀。
至于另一件事,倒是很出乎他意料。断袖传闻最早居然是从傅深的继母秦氏那里传出来的。她女儿在东宫做良娣,给太子吹了枕头风,所以太子才能想出赐婚这么个损招,来为元泰帝“分忧”。
多余的都不用再查,想也知道,秦氏费尽心思暗害傅深,无非是想让她亲儿子袭爵,怕傅深在其中阻挠。于是才抢先一步,想让傅深“断子绝孙”。
一个自私狠毒的妇人,玩了一手后宅阴私诡计,却险些成为北燕兵权更迭的开端,搅动朝堂风云。
何其讽刺,何其愚蠢。
不过严宵寒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最生气的不是她造谣傅深是断袖、以致今日之祸,而是想起了当年傅深在山洞里说的那句“我也没有娘”。
没娘就算了,还要被不慈狠毒的继母揉搓,他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严宵寒在飞龙卫仗院里冷静了片刻,找来一个手下,吩咐道:“靖宁侯有个兄弟,名叫傅涯。听说常在外斗鸡走狗,小小年纪,已是个风流人物。陛下素不喜颖国公府太过张扬,靖宁侯既已许我,也别亏待了他这位兄弟。”
手下是个人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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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就透:“属下明白。敢问大人是要他立时就不中用,还是用药慢慢掏空他的身子?”
“不急,”严宵寒冷笑一声,“缓着些。最好等到请封时再发作出来,本官倒要看看,傅家以后还有谁能担得起‘颖国公’这三个字。”
秦氏不是喜欢害人“断子绝孙”吗,那就先让她的宝贝儿子尝尝滋味。
至于傅良娣,严宵寒原本打算跟傅涯一块收拾了。谁知太子东宫那边传出消息,傅汀在宫中行巫蛊魇胜之术,试图谋害太子妃,被心腹侍女揭发,事情败露。太子妃念在她出身傅家的分上,饶了她一命,只褫夺了她位份,罚去做洒扫杂役。
太子糊涂,太子妃岑氏倒是个聪明人。严宵寒乐得省事,冷眼旁观颖国公府近来的动向,不无快意地心想:“不知道秦氏日后看到她这一双儿女的下场,会作何感想?”
燕州城。
傅深虽是打着祭拜的名号回北疆,但他仍未卸去北燕军统帅之职,一进城就被早早等候的部下迎回了燕州提督府。除了在外巡行的几个将领,剩下的大小将军扎着堆地赶回燕州城,挨个祝他和严宵寒“白头偕老,早生贵子”,险些将靖宁侯气得从轮椅上站起来。这群大猴子们吵嚷了半日,最终被恼羞成怒的傅将军赶出门外,叫肖峋带人撵出半里地去。
午后北燕军医杜冷替他检查腿伤,看完后笑道:“恭喜——”
傅深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一脸冷漠地道:“同喜。”
杜冷:“……”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杜冷尴尬地咳了一声,忍着笑说:“我是说,恭喜侯爷,伤口恢复得不错。替您医治的想必是位名医圣手,骨头长好了大半,肌肉有力,再养上半年,就可以离开轮椅,像常人一样行走了。”
傅深:“……”
他佯装无事:“若要恢复呢,需要多久?”
“完全恢复是不可能的,”杜冷耐心地道,“视您康复情况而定,若按我最初提的法子,恢复六七成就是极限了。”
傅深沉吟,不置可否,只道:“辛苦杜先生了。”
待杜冷出去后,没过多久,又有个年轻男人推门进来。那人比傅深稍微年长,面容俊逸清朗,神色温和可亲——不是严宵寒那种面具似的温柔,而是天生的君子风度。傅深见是他,提到一半的气松了,指着椅子道:“青恒来了,坐。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男人名叫俞乔亭,字青恒,是傅深的知交好友、得力干将。傅深离去的这段时间,北燕军务由他一手统筹,才不致于乱了套。
俞乔亭哪还有心思坐,恨不得伸手去薅傅深的领子:“京中现在是什么情况,赐婚又是回事?”
傅深拣大致情况跟他说了。俞乔亭听完,脸色也不好看,低声道:“皇上真是……兔死狗烹,自毁长城,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是一国之君,看见的东西和我们不一样,”傅深道,“好在他只觉得我扎眼,要是哪天看北燕军都扎眼,那才是真的完了。”
俞乔亭摇了摇头,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傅深莫名其妙地说,“成亲呗,我还能抗旨不娶吗?”
俞乔亭:“……知道你要成亲,别显摆了。我是说,难道你就打算这么把北燕军交还朝廷,任由皇上随心所欲吗?”
见傅深迟迟不答话,他又暗示了一句:“皇上年事已高……敬渊,你该想想以后了。”
25. 节礼
“得亏咱们俩知根知底,要不现在早把你打出去了知道么,”傅深道,“干预废立,这种话也是你堂堂征北将军该说的?”
俞乔亭道:“刀都架着脖子上了,还有什么话不能说?我从没发现你是这么迂阔的人,是认命了,还是早有打算?”
傅深被他说中,笑了:“依你的意思呢?”
俞乔亭:“太子失德,晋王无才,余者皆碌碌,只有——”
“齐王。”傅深抢了他的话,道:“于公,齐王殿下素有贤名,于私,我妹妹是他的正妃,所以你觉得他适合继承大统,以后能当个好皇帝?”
俞乔亭点头。
傅深:“青恒,你清醒一点,倘若最终齐王殿下登上大位,我可就是外戚了。自古外戚能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别看现在他跟我还算客气,等他坐上那个位置,恐怕就是另外一种样子了,”他说,“你我身为一军之将,尚且顾虑重重,他是万人之主,想的比咱俩只多不少。当年皇上与先考还号称‘君臣相得’呢,如今祸害起他儿子来,不也照样没留手?”
俞乔亭被他说的越来越愁,头发都要白了:“照你这么说,齐王也不行,正统之内还有谁合适?”他忽地想起什么,浑身一激灵,道:“敬渊!你该不会想让英王殿下……”
傅深坦坦荡荡地承认道:“想过。”
俞乔亭:“将军,你可真敢想。”
“但是不可能,”傅深说,“光身世就是个大问题。”
俞乔亭:“那你……”
傅深:“我时常想,皇上也好,太子也好,齐王也好,无论谁坐上龙椅,不管是明君还是昏君,为什么到头来北燕铁骑根总是会变成一根让人咽不下去的鱼骨头?不瞒你说,我甚至动摇过,觉得也许不是皇上的问题,而是北燕铁骑的存在,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俞乔亭感同身受,叹息一声。
“可是北燕铁骑这么多年来驻守北疆,兢兢业业,保家卫国,这有什么错?”傅深道,“北燕铁骑是国之利刃,刀没有错,错的是执刀的人。刀柄只要有一天握在别人手里,我们就得永远活在猜疑里。”
俞乔亭被傅将军这番比自己还大逆不道的话惊呆了,颤巍巍地说:“敬渊,你……你这是要造反啊……”
“慌什么,我这不是还什么都没干么?”傅深轻飘飘地一笑,“况且我都要娶亲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干什么想不开要去当孤家寡人。”
俞乔亭实在没忍住,挖苦道:“将军,快收收吧,瞎猫撞上死耗子的事,就别吹的跟天赐良缘似的了。”
傅深:“……”
说了一车废话,结论是不能造反,不能逼宫,解决不了的还是解决不了,该愁的还是得继续愁。傅深其实有个朦胧模糊的想法,但太过惊世骇俗,说出来只怕俞乔亭要叫杜军医来给他治脑子,想了想,还是适时地闭嘴了。
除夕将至,燕州城内气氛喜庆,将士们整年劳累,唯有年节时可以稍微放松。城中居民一向与北燕铁骑亲厚,成天往傅深府外送东西。严府下人赶车进城、找到提督府时,差点被门口一大堆鸡鸭鹅淹没。
傅深正在院里,就着厨娘秘制的炸丸子跟俞乔亭、肖峋等人喝酒聊天,听说京城有人来送礼,刚喝下去的酒“轰”地冲上了脑子。
他忘了自己还坐着轮椅,扶着桌子,无意识地想站起来,被肖峋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了下去:“将军,我推你出去。”
俞乔亭疑惑道:“出去干什么?叫进来啊。”
来人是经常跟在严宵寒身边的长随,上来先给傅深请安磕头,口称侯爷,说了一大篇吉祥话,末了才道:“咱家庄子送节礼,老爷特命小人来给侯爷送些尝鲜。侯爷虽不在京里,也能尝到家乡风味。这是礼单,请侯爷过目。”
“咱家”两个字瞬间熨平了傅深的胸口。俞乔亭笑起来,揶揄道:“瞧瞧这话说的,亲疏远近立现。将军还天天说燕州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哪,现在看见了吧,哎,敬渊,到底哪儿才是你的故乡啊?”
傅深强压着嘴角,一拐子把他杵出去,宠辱不惊地接过礼单,赏了那长随,令他下去歇息,自己则在一大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活鹅的围观下,开箱检阅严宵寒都送了些什么玩意。
严宵寒是个稳重有数的人,两人之间关系不能进展太快,表面功夫得做足,因此这一份节礼规规矩矩,都是些常见的野味、皮毛,没有出格之物,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傅深松了口气,有点莫名的怅然,暗笑自己闲得长毛了。正走神时,忽然听见俞乔亭“哟”了一声:“奇了,这个季节还有大雁?”
第一箱野味里有一对冻大雁,肖峋和俞乔亭一人拎一只,一边看一边啧啧:“咱们这儿多得是深山老林,要什么野味没有,我说这位心思玲珑的严大人怎么非挑野味往这送,闹了半天就是为了这两只大雁!是不是,重山?”
肖峋在旁边猛点头:“对,为了大雁。”
傅深冷若冰霜地说:“瞎嚷嚷什么,别跟没见过大雁似的成么?出息。”
俞乔亭就要嚷嚷:“这是一般的大雁吗?这是六礼用的大雁啊侯爷!”
“闭嘴,还用你说,我不知道六礼有大雁吗?”傅深佯作无事地将大毛披风往上拉了拉,让毛领遮住耳根,道,“有来有往,重山去找两张鹿皮,等十五给他回礼时一道捎回去。”
傅深和严宵寒眉来眼去地折腾,最后倒霉的却是肖峋。小肖将军很不甘心,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于是把挑事精俞乔亭一起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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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深终于落了个清静,慢慢从喉咙里吐出一口滚烫的气,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酒意烧着了。
他俯身去看另一只箱子,果然在硝制的皮毛底下发现了另一件礼物:一对手工缝制的皮毛护膝。
一对大雁,一对护膝,价值不过几两银子,其余两大箱东西,全是这两件礼物的陪衬。
傅深不知道该叹他用心良苦,还是该骂他败家子。仔细一想,严宵寒这人一贯都是这个德行,温柔体贴都像挥霍,给起甜头来毫不吝啬,可真心却只有一点点,还不怎么甜,都藏在又深又黑的角落。
然而这点真心如同石皮下的玉,一旦见了光,就会把周遭一切都变成石头。
正月十五,严宵寒收到了从燕州来的回礼,真正的礼物同样夹杂在大堆北地特产中:两张鹿皮,还有一块……凌霄花玉佩。
傅深别出心裁的礼物吓得严大人差点没睡着觉,晚上惊疑不定地拿着玉佩翻看。一会儿怀疑他是知道了什么,一会又觉得傅深可能是想借此表达“重修旧好”的意愿。再一转念,又胡思乱想起来,想起当年傅深摔玉时的决绝神色——他该不会打算再来一回一刀两断吧?
严宵寒反手摸到床头的柜子,从里面找出个小檀木盒,打开来,深红缎子里裹着一块旧玉佩。当年那块玉佩碎的非常彻底,哪怕严宵寒找了最好的匠人,用金子修补也挽救不了。玉佩看起来坑坑洼洼,豁口不齐,同傅深新送那块比起来,差了何止一点半点,严宵寒却一直把它当宝贝似的好好收着。
他至今仍能想起自己蹲在地上将一块一块捡起碎玉时的追悔,掌心里躺着一把碎片,发现再也拼不起完整形状时的绝望。要不是修补的人的记忆高超,严宵寒恐怕会为此而抱憾终生。
七年前,他刚入飞龙卫不久,尚且年少,每天被清流们指摘讥议,恨不得提刀杀尽天下腐儒。也因此心生叛逆,毫无底线。飞龙卫办事向来不择手段,严宵寒也有样学样。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主办的第一件案子,就是金云峰案。
他第一次“不择手段”,就踢到了傅深这块铁板。
七年来,往事如同像一根绑在脚上的镣铐,也好像一根吊命的蛛丝,给他划了一条清晰深刻的底线,让严宵寒不至于彻底踏进泥潭,弥足深陷。
这块险些碎成渣、又被勉强拼起来的玉佩仿佛寄托着他深埋于心底,却说不出口的卑微愿望。那是他欠傅深的一句道歉。
对不起。
我不想……和你一刀两断。
两块玉佩并排放进盒子里,无论是碎了的还是完好的,在灯火下都显得异常莹润美丽,犹如来自遥远北地,来自陈年记忆,来自某个总是嘴硬的人的无声慰藉。
幸好,他就要回来了。
26. 成亲
二月十二,花朝节。
靖宁侯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门楣立柱上挂着大红绸,下人穿梭于庭院中间,为即将到来的喜宴做准备。
正堂之上,忽然传来直冲云霄的一声怒吼。
“人呢?怎么还没到?!”
礼部官员抓着来这里帮忙的严府下人,崩溃地吼道:“……靖宁侯还没回来?你家大人怎么不早说!路途遥远……这他妈根本就是跑路了吧!”
严府下人头昏脑涨地说:“大人,这、小的也不知道,都是老爷亲自吩咐的,一切照常准备。”
吉时将至,礼部官员已经彻底对这场亲事失去了希望。早听说靖宁侯傅深性格刚烈,威武不屈。当初听说他默许礼部协助准备婚事时,礼部上下都松了一口气。谁知道临到成婚,这祖宗竟然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好一招釜底抽薪,真不愧是搞兵法的。
事到如今,只能默默祈祷皇上英明,大发雷霆时千万不要牵连到他们这些倒霉的池鱼。
礼部官员捋了捋颔下三缕清须,深吸一口气,平稳心绪,打算去找这场婚事的另一位主角谈谈如何收场。他随手拎过刚才那个下人,强作和颜悦色地问:“你家严大人现在何处?”
那下人老老实实地道:“老爷一早就带人出城了,说是去迎接侯爷……大人?大人!来人啊!快来人!这儿有位大人晕过去了!”
京城外,官道长亭。
随行的迎亲队伍频频看日头,心中充满了跟那位倒霉的礼部大臣同样的担忧,战战兢兢地问:“大人,马上就是吉时了,这怎么……还没见到人影?”
多的话他们不敢继续往下说了,生怕严宵寒突然从喜服下抽出把刀来。
严宵寒按捺住心中的焦躁,镇静地道:“再等等。”
那句“十里红妆,必不负君”言犹在耳;从燕州城寄回的信上,除了告诉他婚期当日到城外等候,还有“纸短情长,言尽于此,勿负勿忘”的殷殷叮嘱。严宵寒不愿怀疑傅深,更不愿怀疑他所说过的话都是为掩饰陷阱而铺下的幌子。
但其实他心里比谁都害怕。因为这种“胸口一凉、背后一刀”的情景如此熟悉,七年前也在他和傅深之间发生过。
就在严宵寒在自我恐吓和自我安慰中不断沉浮挣扎,即将淹死时,远方忽然出现一个小黑点,一骑快马从远方奔驰而来。马上是个肤色黧黑的少年,未至近前,在数丈外便拨转马头,朗声高喊:“严大人,请随我来,将军马上就到!”
严宵寒霎时呼吸一松,心中大石落地,催马跟着那少年冲了出去。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那两人已蹿出去老远。北燕军马非寻常马匹可比,跑起来只有严宵寒能勉强跟上。到最后队伍不成队伍,两人在前方领跑,后面拉拉杂杂跟着一长串人仰马翻的“尾巴”。
少年引他们一路向西,等看到远方建筑模糊的轮廓时,严宵寒突然明白了傅深为什么会在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提出了一个看似无理任性的要求。
高台平地而起,殿宇巍峨。夕照斜落在琉璃瓦上,泛起层层灿烂瑰丽的金光,远远眺望,似以黄金筑就,故名“黄金台”。
“黄金台”古已有之。昔燕昭王尊郭隗,筑宫而师事之,置千金于台上,以延天下士,遂以得名。大周开国之始,太祖欲效昭王事,于京郊起高台,筑宫室,台名“黄金”,殿名“麒麟”。正殿悬十八开国功臣像,以昭其勋。
后世皇帝皆循此法,历代文臣武将,无不以画像入黄金台麒麟殿为荣。至先帝时,每逢大军出征,皆在台上誓师。久而久之,亦成惯例。
六年前,傅深第一次披挂出征,元泰帝亲率百官到黄金台相送;半年后,他战胜归来时,在黄金台上封侯“靖宁”。
再后来,傅深双腿残废,不再领兵。一纸诏书,赐下荒唐婚事,他仍要选在这一生荣辱的起点。
征尘血泪,峥嵘沉浮,生平写尽“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这是他无声的示威,也是他深深的遗恨。
夕阳如明焰,照彻四野。终于等到远方马蹄声起,烟尘翻涌,浩浩荡荡的队伍从路的尽头显现。
为首者身形挺拔,姿态矫健,挟风雷之势策马狂奔。一袭大红袍服猎猎飞扬,映着漫天夕阳,恍如周身浴火,踏血而来。
红衣烈马,杀气腾腾,不像是来成亲,倒像是来抢亲的。
——那是傅深。
——这才是傅深。
他出现的那个瞬间,仿佛一记重锤击中心脏,严宵寒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喉间哽住,眼眶发烫。
几个月来,他不曾开解过傅深,不敢去碰他的伤疤,也常常自我宽慰:傅深只是不能再上战场、再像常人一样自如行走……他只是付出了一双腿,总比把命丢在青沙隘要强。
可这一刻,失去理智的反应终于替他承认,豁达洒脱都是假的。他其实心有不甘、其实……很遗憾。
傅深还那么年轻,未来却只能与轮椅为伴,做一个腿脚不便的普通人。当年纵马入城,引来无数少女抛花掷果的风流少年;昔日率军出征,绝尘而去的年轻将军,甚至常守边关,偶尔回京跟他吵成乌眼鸡的靖宁侯,都再也不会有了。
然而今天,那个曾与他打马擦肩而过的少年,他回来了。
数息之间,马队已来到眼前,傅深放缓速度,吹了声口哨,扬手抛来一截红绸,严宵寒下意识地抓住一头,那头传来一股大力,他的身体随之前倾,双腿一夹马腹,胯下骏马便颠着小碎步朝傅深的方向跑去。
看上去,就好像是靖宁侯用一段红绸把他给“钓”了上来。
傅深对严宵寒的乖巧配合非常满意,笑眯眯地凑过来:“久等了……哟,怎么还哭上了?”
他一眼看见严宵寒眼底的红痕,吓了一跳,不自觉地放低声音,声调跟着也软了:“严兄,这是怎么了,等急了?怕我不来?”
严宵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把傅深盯毛了,才偏过头去,忍俊不禁地笑起来:“让风吹的。”
傅深点了点他:“也就是咱俩今天成亲,我给你留点面子。再有下次真的打哭你,信不信?”
傅深赶来的时刻刚好,红日西沉,黄昏已至,正是拜堂行礼的吉时。傅深下马,严宵寒将他背起来,踏着落日余晖,一步一步走上庄严辉煌的黄金台。
时间忽然被无限拉长,走过七十二级汉白玉石阶,郑重得像是走完长长的一辈子。
麒麟殿高大宏阔,因为年深日久,显出一种古旧的暗沉来。这里少有人踏足,十分静谧,只有满墙高悬的等身画像威严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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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地注视着他们,仿佛诸天神佛沉默地注视着误闯神殿的两个凡人。
不用傅深指示,严宵寒已经找到了并列悬挂的傅坚、傅廷忠、傅廷信父子三人的画像。
随行其后的侍从默不作声地递上两个软垫,严宵寒随意瞥了那人一眼,发现竟然是北燕大将之一俞乔亭。
傅深轻声道:“放我下来。”
两人并排在软垫上跪好。俞乔亭摸出个水袋,并两个小银碗,放在两人面前的地上,随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傅深道:“这是先祖父、先考和先叔,先妣葬在老家,改日再带你去拜见。”他转了个方向,面北朝南,说:“来吧,一拜天地。”
二人齐齐下拜。
再转向画像,傅深举酒酹地,对着虚空祷祝道:“不肖子傅深,蒙圣上赐婚,今日与严宵寒结为连理,祖父、父亲、二叔,若泉下有知,可以安息了。”
“二拜高堂。”
严宵寒沉默地跟着他俯身跪拜。两人再次转向,面对面地跪坐。傅深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严宵寒,道:“严兄,多谢你今天愿意在这里等我。
严宵寒:“不必谢。应该的。”
傅深道:“先祖病逝后,先帝诏令画功臣图入麒麟殿。他的遗像,由先父亲手捧上黄金台。元泰十九年、二十年,先父与先叔驾鹤西去,他们二人的遗像,由我亲自送进了麒麟殿。”
“当年,肃王殿下曾想送我二叔的画像入殿,可惜……”他摇了摇头,道,“按制,功臣身后,只有至亲可以捧画入殿。肃王殿下一往情深,然而终究差了个名分。”
“傅某十八岁从军,统帅北燕铁骑五年有余。不敢妄言建功立业,自问无愧于天地人心。可惜命运无常,日后恐怕再难领兵。戎马生涯,止步于此。”
他举起酒碗,与严宵寒手中的碗“叮”地一碰。
“那年我出征之前,你许了个愿望,希望我恨你一辈子,现在那个愿望已经不灵了——我不恨你了,严兄。”
“接下来该轮到我许愿了。”
严宵寒眼帘低垂,温柔地看着他,似乎只要傅深一句话,他立刻就能站起来去给他摘星星、摘月亮。
傅深注视着他,缓慢而郑重地道:“但愿我死后,亦可留影于麒麟殿。到时候,由你亲手捧上黄金台。”
功臣身后,只有至亲能捧像入殿。
沉默良久,严宵寒不置可否,只道:“大喜之日,何必作此不祥之语。”
“人总有一死,无须讳言,”傅深看起来似乎对他的答案一点都不紧张,眼神却认真锐利:“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你若许我,从此就是我唯一的至亲了。”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天差地别的两个人,终于从岔路的两头,走到了同一个转折点上。
这个几乎等同于“白头偕老”的愿望,严宵寒怎么能拒绝得了他。
他从傅深手中拿走酒杯,放到一边,与他双手交握。
“夫妻对拜。”
两人各自倾身,郑重地拜了一拜。由于离得极近,几乎蹭到对方头顶,手却始终不曾分开。
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种不知名的联系就此连接,在心底里宛如锁扣分毫不差地扣合,发出“咔哒”一声清响。
三拜礼成。
27. 风波
暮色爬上窗棂,天光暗淡,墙上泛黄的画卷消隐于无边昏暗。严宵寒与傅深交杯同饮,完成了最后的仪式,再向傅家先辈遗像深施一礼,方转身下了黄金台。
这一场拜堂沉重而悲怆,将本来就不怎么喜庆的气氛渲染得更加低落。严宵寒将傅深送上马背,有意缓和气氛:“接下来该回侯府。拜了天地,还得回去拜谢皇恩。你我双双跑得不见人影,礼部的大人们恐怕连掐死咱们俩的心都有了。”
傅深懒洋洋地道:“让他来。我一只手能打十个。”
跟来观礼的北燕铁骑们看热闹不嫌事大,哄堂大笑。严宵寒无可奈何地笑着摇了摇头,纵身上马,与傅深并辔而行。迎亲队伍与北燕军合为一队,一大群人马,浩浩荡荡地往京城方向奔去。
满京都知道严傅二人今日成婚,多少人翘首以盼,甚至跑到街上看热闹,从天亮等到天黑,始终不见动静,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议论纷纷;元泰帝在宫里等着听信,已打发人到侯府问了三次;礼部大人怒急攻心,晕过去两回,说什么也不干了,非要告老还乡。
正当侯府宫中俱乱成一锅粥时,京城北门霍然洞开,两骑明艳红衣从城楼又长又深的阴影中跃马而出,如同行将沉入地平线下的夕阳迸发出最后两团烈火,袍袖衣袂在风中翻涌,顷刻间飞掠过被暮色笼罩、昏暗陈旧的长街。
潇洒恣意至极,俊俏风流至极。
人群中倏然爆发出一阵欢呼。不知是从谁开始,百姓们提着灯走上街头。一盏一盏,百盏千盏,逐渐缀连成一道光华璀璨的长河,令天上银汉失色。两骑过处,亦有无数百姓抛掷红色花朵,齐声高呼:“恭贺傅帅新婚!”
“将军新婚大喜!”
“侯爷平安康泰,福泽绵长!”
大红花朵如雨点般落下,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最后竟成了满城狂欢。不光是傅深,连严宵寒都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场面。
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被人从冰天雪地中珍重地捧了起来,那一刻的滋味难以形容。傅深刹那动容,从严宵寒的角度看去,他眼中竟好似有泪光一闪而过。
骏马放缓速度,一行人最终停在春和桥头。
桥上桥下都是手执明灯的百姓,宛如无边夜色里亮起万千萤火。傅深端坐马上,抬手整理衣冠,随后朝着大街上所有围观的人,郑重无声地行了一礼。
他心有千言万语,却只说了一句话,字字落地有声。
“傅某惭愧。”
他的嗓音已经哽咽至沙哑。傅家三代人的功勋,留于史册,铭于碑石,被万人传诵,溢美之词听的傅深耳朵起茧。他也曾骄傲满足、沾沾自喜;被皇帝卸磨杀驴时,也曾心存怨怼,觉得自己居功至伟,值得天下人对他感恩戴德。
可当他真正知道了什么叫“民心所向”,却收敛了所有的傲气,只觉得惶然惭愧,渺小如天地间的一粒微尘。
外患未平,天下未定。他傅深何德何能,值得被这么多人感激铭记。
别人不解,但他自己清楚,他愿意背负“责任”,很大一部分源于他是傅家人,不能堕了祖先威名;另一小部分是因为他的固执与不服输,千斤重担子压在肩上,咬着牙也要挑起来。至于“道义”,其实只占很小的一点,与周遭格格不入。他得像呵护着烛火一样孤独而漫长地坚守,免得它一个不小心就在风吹雨淋中熄灭。
而今夜,他忽然发现,原来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固执地守着这一盏灯。
万千灯火相送,声声祷祝,花落如雨。他好像终于找到了在这条漫漫长路上继续走下去的勇气与信念。
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搭上了傅深肩头,安抚地一握,背后像是靠上了坚硬墙壁。严宵寒凑近他,轻声道:“时间不早了,走吧。”
傅深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忽然扬手接住了什么东西,顺手往他襟口一别。没等严宵寒反应过来,傅深已提起缰绳,继续催马前行。
一股幽香弥散开来,严宵寒低头一看,倏忽一怔。
那是一朵并蒂莲。
靖宁侯府。
众人千盼万盼、望穿秋水,可算把这两位活祖宗盼了回来。礼部官员刚看见傅深骑在马上时还愣了愣,差点脱口问出“侯爷你不是瘸了吗”。幸好下一刻严宵寒亲手将傅深抱了下来,安放在轮椅上,他才意识到傅深原来并未康复,只是硬撑了一路。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一个残废将军最后的坚持,令人感伤钦佩,也令人唏嘘惋惜。
因着这点微妙的同情,他憋了满肚子的火气消散了一些,没朝二人发作,只朝他们一拱手,先贺过新婚大喜,又催促道:“两位快进去吧,颖国公和令堂正等着两位拜堂呢。”
飞龙卫地位特殊,对文官一贯爱搭不理。严宵寒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心思全在照顾傅深上。傅深对那官员道了声辛苦,又将推轮椅的严宵寒轻轻拨开,低声道:“不用你动手,让青恒他们来。”
自门口至正堂都铺着长长的红毯,傅深与严宵寒各执红绸一头,俞乔亭将轮椅推入喜堂。满室灯火通明,各处点着龙凤喜烛,来宾们纷纷起身道贺。秦氏锦衣华服,高踞主位一侧,另一侧却空着。颖国公傅廷义坐在下首第一位,听见他们进门,微微抬眼,一脸漠然地与傅深对视了一眼。
秦氏苦等了几个时辰,早已老大不耐烦,若在家里,这会儿恐怕已经惊天动地地开骂了。然而今日喜宴办在靖宁侯府,往来的都是傅家的故交同僚,她不得不咬牙切齿装出个端庄贤淑的样子来,以免在这些达官显贵面前失了身份。
不过一见傅深和严宵寒,她顿时就要忍不住笑了。
当年他们母子战战兢兢地活在傅深的阴影之下,整个颖国公府“只闻大公子,不闻小公子”。如今风水轮流转,傅深再嚣张狂妄又能如何,最后还不是要嫁给个男人,打落了牙和血吞,恭恭敬敬地给她这个国公夫人磕头!
“这孩子真叫人不省心,大婚之日怎么能迟到?还耽误了吉时,让这么多人白等你一个时辰。”秦氏压根没离开过椅子,装模作样地数落傅深道,“从前在家里无法无天也就罢了,日后成了亲,可不能再这么任性。”
说着又转向严宵寒,亲亲热热地道:“梦归,敬渊这孩子娇纵惯了,有什么不当之处,你多包涵担待。”
这话说得令人作呕。满堂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在场的谁不知道颖国公家那点破事,都不约而同地坐直身体,支起耳朵,预感到接下来会有一场大戏。
傅深当即沉了脸,正要发作,却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轻轻一压,示意他别动。严宵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慢慢悠悠地道:“好说。我不担待,还有谁担待。”
他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嘲讽。联系前因后果,在场诸人都以为他是不满于这门拉郎配的亲事。
只有傅深,听出了一股隐晦低调的瞎显摆和独占欲。
他胸中怒火瞬间消歇,嘴角不甚明显地一弯,顺着严宵寒扶在他肩头的力道放松脊背,准备专心看戏——要不是条件不允许,他甚至还想跷个二郎腿。
秦氏显然对严宵寒非常满意。她理所当然地认为严宵寒讨厌傅深,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必然与自己是同一条战线上的。
她和蔼而大度地微笑道:“快别站着了,赶紧来拜堂,不能耽误你们行礼……”
话音未落,严宵寒突然打断她:“稍等。”
“怎么了?”
严宵寒道:“敬渊的双亲俱已亡故,我二人该向灵位行礼,为何喜堂之内不见牌位?”
秦氏一愣:“这……”
严宵寒继续道:“你又是从哪冒出来的,竟敢窃踞主位、受本官与靖宁侯的礼?不怕折了寿吗?”
傅深听得都想给他鼓掌了。秦氏的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嘴唇和宽袖下的手不住颤抖。她万万没想到严宵寒会突然发难,有心反驳,却被他含笑瞥来、饱含杀意的一眼吓得瞬间噤声。
那可是飞龙卫!
不等她回答,严宵寒似乎已经厌倦了与她废话,冷冷道:“来人,拖下去。”
他一声令下,人群中立刻站出两个飞龙卫,动作快得仿佛预演过,抓着秦氏的胳膊将她拉下主位,拖向门口。
秦氏惊慌之下终于回神,疯狂挣扎大叫。然而只叫了两个字,就被训练有素的飞龙卫堵上了嘴。
“呜呜”声逐渐远去,喜堂内恢复一片死寂。众宾客面无表情,内心早已惊涛骇浪——不愧是凶名在外的飞龙卫,这也太嚣张了!
变故来得快,解决的也快,电光石火之间就已尘埃落定。秦氏已被拖出去老远,傅涯方才如梦初醒,跳起来冲到严宵寒跟前,狂怒道:“无耻狗贼!你竟敢欺辱我母亲!”
他提拳便要打人,被严宵寒一脚踹飞出去数尺,踹完了才问:“这又是谁?”
傅深快要被他笑死。席间也不全是看热闹的,还有那么一两个好心人,见傅涯被严宵寒窝心一脚踹得半天爬不起来,战战兢兢地劝慰道:“那是傅家小公子,侯爷的弟弟。他的生母就是,呃……刚才那位秦夫人。您大人有大量,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严宵寒“哦”了一声,诧异道:“本官只闻有傅公子,不曾听说过什么傅小公子。原来竟是敬渊的异母弟弟,误会了。”
那边傅涯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就听见他假惺惺地说“误会”,险些喷出一口心头血。他又羞又恼,烧红了双眼,摸到身边被他碰落的什么东西,看也不看,随手就砸了过去,破口大骂:“放你娘的狗屁!”
他这一下准头不太足,那暗器没朝严宵寒飞去,倒飞向了傅深,被他轻轻松松抬手抓住,拿到眼前一看,是个碎了半边的瓷碗。
严宵寒还在那不依不饶地抬杠:“傅小公子的嘴未免太脏,有失教养……”说到一半低头看见傅深手中的碗,目光落在闪着寒光的碎瓷边缘,脸顿时黑了。
他背后腾起了几尺高的杀气,阴恻恻磨着牙道:“竟敢用这等锋利之物暗害你亲兄长,当真是狗胆包天。”
所有人的心声简直要冲破胸膛、直扑到严宵寒脸上:睁眼说瞎话,人家没想暗害他大哥,就想光明正大地打你!颠倒黑白也要有个限度!
傅深举手掩口,强忍着笑闷咳了数声。严宵寒像是才想起有他这么个人一样,俯身劝道:“别动气……大喜之日,本不宜多生事端。不过你我既然成了亲,夫妻一体,你行动不便,我少不得要越俎代庖,替你管一管这目无尊长、口出恶言的弟弟。侯爷不会舍不得吧?”
他的语气温柔款款,话里的威胁之意却一览无余。
做戏要做全套,傅深面露为难:“嗯……”
严宵寒温和道:“飞龙卫手上有数,不会见血,小惩大诫罢了。”
傅深犹豫片刻,怅然道:“那就依你说的办吧。”
严宵寒满意地直起身,转向起身待命的飞龙卫:“侯爷的话都听见了?把傅小公子带下去,轻轻地打几板子,让他知错悔改就好。”
熟悉飞龙卫套路的朝廷官员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看傅涯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打到知错为止,那就是不会停手,往死里打啊……
如狼似虎的飞龙卫架起傅涯,把他也拖了出去。
好好一场喜宴,搞得变故横生,风波迭起,让人觉得再多坐一刻都是煎熬。最惨的还是靖宁侯傅深,因为凶残跋扈的飞龙卫钦察使还不肯消停。严宵寒意有所指,一唱三叹地抱怨道:“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才刚成亲,就要处理这一摊子糟心事,往后还不知要怎么纠缠……”
飞龙卫平时制造冤狱、残害忠良时,用的花招手段不知多出几倍。严宵寒倒好,处理了这么两个人就过来表功请赏,还要变着法地暗示他“快来夸我”。
傅深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心里还是不可自抑地软了一下,轻声说:“辛苦你了,贤内助。”
严宵寒的目光陡然幽深起来。
傅深并不知道自己随口一句调侃引发了什么后果。不久之后,靖宁侯府喜宴上的风波在坊间迅速流传开来,经过口口相传和臆测加工,最终变成了“杀千刀的飞龙卫当着靖宁侯的面,辱骂他的母亲,殴打他的弟弟,最后还要逼着人家夸他贤惠”。
太嚣张了!无耻至极!朝廷走狗又在残害忠良了!
后话不提,眼下闹剧散场,该办的喜宴还是要继续。送走秦氏母子,众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场上唯一健在颖国公傅廷义。
与父亲和两个兄长不同,傅廷义自小身体羸弱,不是学武的苗子,每日只在房里闭门读书,毫无存在感,与家中人都不大亲近。后来兄长先后过世,在颖国公府急需一个人出来挑大梁时,也是由傅深领兵出关,分担了大部分压力。然后他才不慌不忙地站出来,继承了爵位。颖国公府与靖宁侯府分开后,这位有如透明人的国公爷更加深居简出,听说沉迷于修仙炼丹,连带着整个国公府也日渐式微。
因有一大家子珠玉在前,坊间对这位三爷的评价就显得刻薄了许多。都说傅廷义毫无长处,全靠投了个好胎,这辈子光凭捡漏就能衣食无忧——他不是正求仙问道吗,没准哪天他捡个漏,就能白日飞升了呢!
不管秦氏如何,傅深对这位三叔始终是抱有尊敬的。无论是真的无心俗务还是有心韬光养晦,颖国公府这些年的低调都让傅深后方稳定,少了很多顾虑。
他示意严宵寒将自己推到傅廷义身前,抬手行了一礼,道:“三叔。”
侄儿大喜的日子,傅廷义穿的居然还是道袍。他近年来常斋戒食素,形貌清癯,颏下一缕长须,看上去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此前出了那么大的乱子,他却始终一言不发,视若不见,一边闭目养神,一边默念道经,直到傅深叫了他一声,才微微睁开眼睛。
傅廷义目蕴精光,语调缥缈:“不必拜我。你父母灵位,都在家中祠堂,你若有心,可自行前往参拜。”
这话不知到底是对谁说的。他也不等人回答,自顾自起身,袍袖一拂,飘然而去。
这下子连飞龙卫看傅深时眼里都带上了同情:他们钦察使自小父母双亡,没有亲人,这已经够惨了;而靖宁侯这一家子亲人……还不如没有呢。
好在傅深并不在意,他与严宵寒已在黄金台见过了长辈,余者不足为虑。人都走干净了正好,他也早就想走了。
喜宴一直持续到深夜,等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严宵寒对傅深道:“这里留给下人收拾,你先到我府里去住。”
他料想傅深对侯府没什么感情,不会拒绝他的邀请。谁知傅深沉吟了片刻,竟然回绝了:“不必了。我早该跟你说,刚才一下子忙忘了。成婚之后,我打算搬到城外田庄上去休养,回头给你写个地址,你若有事,可以到那边找我。”
严宵寒瞳孔微缩,声音倒还平静:“刚成亲就别居?是我先前哪里招待不周吗?”
“没有的事,别多心,”傅深侧头,用眼角一瞥门外,低声道,“我带着一票北燕军呢,都住到你府上像什么话。”
严宵寒心里这才稍微松快了一点,不那么堵了,只是眼底流露出深深的遗憾:“住一晚也不行吗?”
傅深的小心肝“忽悠”一下,软得都快化了,含笑问:“这么舍不得我?”
两人在红烛高烧的洞房里喁喁细语,一个刻意引诱,一个有心迁就,明知是寻常交谈,可气氛还是旖旎得不像话。
严宵寒道:“准备了点东西,想着等你回来,或许能用上……不过现在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虽然明知道严宵寒嘴里说出来的话只能信一半,他那貌似真诚的落寞与惆怅有一多半都是在演戏,傅深还是忍不住妥协了。
“一番心意,怎么能叫多此一举呢?”他握住了严宵寒的手,诚恳地道:“没提前告诉你是我不对,既然如此,那今晚就叨扰了。”
严宵寒垂眸看着被他攥住的手,“嗯”了一声:“求之不得。”
等看见严府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时,傅深才从找不着北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感觉严宵寒在进飞龙卫之前极有可能是个拍花子的。大概傅将军也没想到自己铁骨铮铮了这么多年,屈服起来居然如此顺溜,连个磕巴都不打。
他和轮椅一起被安放在面朝庭院的门檐下,严宵寒推着他,慢慢地往前走。
两人到正房前也没停,傅深刚要提醒他前面有台阶,就感觉到轮椅沿着一个坡度,平稳顺畅地滑了上去。
傅深心头剧震。
他终于发现了这所宅子同之前相比,不一样在何处:所有带台阶的地方都被磨平,改成了平缓的斜坡;门槛则全部拆除,只留下一马平川的地面。一看就是为家中腿脚不便、以轮椅代步的人所做的特殊设计。
对于常人来说,家里有个残废,光是照顾就已经令人耗尽心力,很少有人愿意花大功夫去把不便的台阶门槛重新改装。而严宵寒在明知道他们成亲只是走个形式、傅深不会长住的情况下,却依然默默地将整座宅院改动了一番。
人心都是肉长的,说不动容,那是谎话。
虽然拜了堂,许了诺,可是傅深和严宵寒才刚刚迈出坦诚的第一步,他们中间还隔着无数秘密与分歧,谁也说不清他们之间到底算什么。这段感情里掺杂太多东西,而那一点动心、一点情愫,犹如滴水入海,显得微不足道。
微不足道的感情,也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吗?
与靖宁侯府那片浮夸的布置不同,严府显然是尽心收拾过的,处处精致,既华丽,又幽静。傅深甚至在房间里看到了几盆兰草,不由得想起自己在北燕小镇的发现,状似无意地问:“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严兄还是喜欢兰草。”
严宵寒抓着轮椅的手无意识地一紧,随后平静地道:“若非时间紧凑,我还想再给你准备一池并蒂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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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深被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心窝,一时间竟没接上话。
严宵寒仿佛是带他参观,推着轮椅走过一间间屋宇、长廊,最后停在一间离卧室很近的小房间外。
傅深记得这里。这是浴房。
“要进去吗?”傅深抬头问他,“浴房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架屏风,几个浴桶——
严宵寒抬手推开门。
门口处树着一架玉石山水大屏,绕过去,背后别有洞天。
几间屋子被打通,连成一间朗阔的大屋。屋中空空荡荡,别无陈设,只有正中央地面上,有个玉石砌成的大浴池。如今没烧热水,里面只有半池清水,清可见底,借着烛光与粼粼水光,隐约可见池底浮雕的荷花与活灵活现的游鱼。
“这……”
严宵寒推着傅深走近,解释道:“你腿脚不便,没人扶容易摔跤,所以我叫人改了这么个池子出来,不知道侯爷还中意吗?”
傅深被他一个接一个的“惊喜”砸得有点回不过神来。没等他完全想明白这个浴池的意义,严宵寒从背后走到他面前,屈膝蹲下,视线与他平齐,扶着他的膝头,认真地道:“敬渊,我修好庭院,种下梧桐,现如今……只等着凤凰来。”
不但没来,还想飞去别处的“凤凰”:“……”
他忽然想问严宵寒,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叶公好龙”?你凭什么断定,我就是你想要的那只凤凰?
可那些被磨平的台阶、偌大的浴池,和他眼里的认真,都不是假的。
“这样不行,严兄,”傅深忽然倾身,微凉干燥的指尖在他眉心处点了一下,微笑道,“想招来凤凰,你得唱《凤求凰》呀。”
严宵寒挑起一侧长眉,若有所思地与他对视,那意思很明显:这么有经验?那你唱一个。
傅深大笑。
他们中间只隔了一层窗户纸,两人却都默契地就此止步,没有挑破。个中微妙的平衡,或许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准确把握——可能是情未到深处,不够圆融自然;也可能是这两位都有异乎寻常的耐心,非要在无数次交锋试探中才能找到真正的答案。
因朝廷不让洞房,当晚两人还是像以前一样,傅深在卧室,严宵寒睡厢房。这个主客颠倒的关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惯例,而严府上下无不对此习以为常。明明直到今天,他们名分已定,傅深才可称得上是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
不动声色的体贴最致命。傅深早年间已在严宵寒身上吃过一回苦头,可惜至今仍没有长记性。
第二天一大早,严府的两位主人还在沉睡,大门就被人咚咚敲响。俞乔亭站在门外,面色凝重:“打扰了。我有要事,须得立刻见侯爷。”
管家请他到花厅中稍候,没过多久,严宵寒推着傅深从里间走出来。两人气色都很好,看上去昨晚并没有胡天胡地。若在平时,俞乔亭肯定要调侃两句,可今天一见面,没等傅深问他“吃了吗”,他先对严宵寒道:“严大人,我与将军有些紧要军情要谈。”
严宵寒知情识趣,道了声“少陪”,便出门叫人准备早饭去了。
傅深:“出什么事了?”
俞乔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木匣,双手递给他:“昨晚留宿侯府,今早下人来找我,说清点贺礼时发现了这件东西。”
傅深一看盒盖上的猎鹰图腾,立刻明白了:“柘族的东西?”
俞乔亭:“您看里面。”
盒子没有机关,傅深一拨锁扣就开了盖,被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冲了一脸,皱眉道:“……这什么玩意?”
木盒里装满珍珠,约有一捧之数,饱满圆润,光泽柔和。傅深虽不爱金银珠宝,但因久在边关,经常查验岁贡,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珍珠几乎颗颗都是贡品级别。
这些上好的珍珠产在柘族人聚集的东北,故名“东珠”,十分名贵。只是傅深手中的这个盒子里,本该色如牛乳的东珠仿佛是被人从血里捞出来的,到处沾染着斑斑血迹,透出一股极度的诡异与不祥。
“查出是谁送来的吗?”这东西并不可怕,只是膈应人,傅深道,“有没有拜帖之类的文书?”
俞乔亭摇头道:“昨天收到的帖子太多,或许有,但一时找不出来。”
傅深随手扣上盒盖,将木盒递给俞乔亭,冷冷一嗤:“装神弄鬼,八百年过去了还玩这一套。不用理会,估计这群杂碎看我成亲,故意送来添堵。你拿去处理掉,别让严宵寒知道。”
他镇定如常,俞乔亭心里略微一松,但仍隐隐觉得忧虑。他接过盒子收好,傅深问:“我安排的事做完了吗?”
俞乔亭:“将军放心。您今天便动身去庄子上吗?”
傅深略一沉吟,怕自己走了严宵寒不高兴,但想了想之后的安排,又不得不走,最后点头道:“准备一下,我今天过去。”
这边北燕二人不许别人打扰,那边严宵寒也没能吃上早饭。俞乔亭进门没多久,飞龙卫的探子也匆匆找上门来:“大人,昨晚有人在左宁县东旺村的井里捞上来一举无头尸体,案子报到顺天府,经人辨认,已确定就是前些天失踪的右金吾卫将军穆伯修。”
大约半个月之前,正值新年,右金吾卫将军穆伯修突然失踪,踪迹全无。他走得十分突然,但又不像是毫无准备。所有可能表明身份的东西都没带走,只卷走了几件旧衣与若干金银财物。家人甚至以为他是出门与同僚吃酒,几天后见人始终不回来,这才哭哭啼啼地去报官。
起初这个案子并不引人注目,只由顺天府调查。因事涉朝廷官员,此案也上报了飞龙卫,在严宵寒眼皮子底下过了一遭就被搁在一边。谁也不觉得一个身强体壮的金吾卫会被打劫或者谋害,说不定他是在外面养了人,乐不思蜀,才迟迟没有回家。
然而就在今天,穆伯修的无头尸体被人从京郊村庄中的枯井中打捞起来。
一桩失踪案,和一桩发生在朝廷官员身上的命案,其分量绝不可同日而语。
严宵寒问:“头找到了吗?”
探子道:“还没有。当地官府已令人将整个村子封锁起来,正在全力寻找。”
严宵寒:“去调顺天府的卷宗,把他上下三代扒清楚。我即刻进宫。让姜述带两个人去村子里盯着,不要表露身份,暗中调查即可。事涉南衙,陛下恐怕不愿让飞龙卫插手此事。”
探子领命而去。严宵寒急着进宫,顾不得正经吃饭,匆匆用了两口点心就去换衣服。待收拾停当,恰好傅深和俞乔亭也谈完了,一见他这副样子,讶然道:“你要出门?”
“有公务,”严宵寒言简意赅地解释道,随即弯腰轻轻搂了他了一下,贴着耳边快速轻声地叮嘱:“我知道你今天要走,外面备着早饭,吃完再出发,路上小心。这府里的东西看上什么只管带走。今日不能亲自送你,对不住,等我处理完这些事就过去看你。”
傅深抬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叹了口气:“我看你也别忙什么公务了,自己躺进箱子里跟我走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严宵寒直起身,又对俞乔亭拱手一礼:“我先走一步,敬渊有劳将军照顾了。”
俞将军看起来还没吃早饭就已经饱了,木然地道:“好说,好说。”
巳时末,一辆马车停在了京郊长乐山下的别业门前。
从门外看,这座别业与寻常山庄无异,都是一般的山环水绕,环境清幽。然而迈进大门,一股铁血森严的杀伐气息瞬间扑面而来。庄内全是佩刀巡行的北燕军,日夜巡逻警戒,将好好的一座山庄,拱卫成了铁桶一般的北燕军营。
此次随傅深回京的,除了俞乔亭,还有军医杜冷和肖峋带领的一队亲卫,名义上打着“送亲”的幌子,实际上都是为了看守这座山庄。
傅深坐在轮椅上,由俞乔亭推进后院。肖峋打开暗门,现出其后黑暗湿冷的地道。
俞乔亭与肖峋一左一右,抬起傅深的轮椅,走下长长的石阶。石壁上油灯逐一亮起,光亮逐渐蔓延开来,一直延伸到地道的最深处,照出一片令人胆寒的阴森场景。
那里是一个囚笼,三面石墙,一面铁栅栏,冰冷潮湿的地面铺着发霉的稻草,一个只穿着白单衣的人影蜷缩在角落里,蓬头散发,以手掩面,被突如其来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睛。
轮椅滑过地面,发出辘辘声响,伴着极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在铁栅栏面前止住了。
“怎么样,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男人低磁含笑的声音在地牢中响起,不疾不徐,也不怎么阴沉,却令那角落里的囚犯宛如被毒针刺中,活鱼一样弹了起来。
他像是被吓疯了,牙齿打战,哆哆嗦嗦地说:“……是你?”
“嗯,是我,”傅深正襟危坐,温和地道,“久违了。看来穆将军还记得我。”
“不对,应该说是‘已故的前右金吾卫将军,穆伯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