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公主多情》 第1章 第一章 公主宜昌 卯时,天熹微。 宫门外,百官根据品级静候禁军查验,乌泱泱的人群秩序森然。相生不属特权之列,只得随众排队。 想到今日要奏请的事情,他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 于钟鼓声中,皇帝的與辇在侍卫和宦官的簇拥之下抵达太极殿,百官齐齐跪迎,相生也跪入人潮之中。 而在圣驾之后,竟跟着一顶紫檀软轿,雕刻上的凤凰牡丹华丽尊贵,随着圣驾直入大殿。 周遭同僚皆屏息静气,无一人面露异色,仿佛此乃众所周知、不容置喙的常例。 相生低着头,唯有在轿子经过时,将头垂的更低。 待其过后,众人方默然起身,随赞礼官之令入殿。 谒者唱名声声回荡,百官奏事依序而行,每一声落定,都意味着离他汇报更近一步。相生低头看着手中捧着的芴板,腿间虚软,几乎难以维持站姿。 殿中唯有奏对声与帝王偶尔的只言片语,在这死寂的威仪中,相生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谒者唱道:“诸位大人——还有何奏——” 殿中一片寂静。 相生深吸一口气,他试图迈步,却发现双腿如灌沉铅。 闭了闭眼,终于榨尽全身力气,他猛地迈出一步,随即视死如归道:“禀皇上,臣有本奏。” 短暂死寂后,谒者唱道:“准——” “回皇上,臣奏请皇上亲揽乾刚、肃正宫闱!”相生道,他伏跪在地,不敢抬头。 大殿之中,仅回荡着他一个人的声音,心跳声越发明显,他硬着头皮接着说: “《尚书》有云:‘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此乃圣人制礼,所以别内外,明尊卑。公主殿下聪颖贤德,才智过人,在陛下身体不适时为国为民分忧解难,此乃不得已,臣民百姓亦感其辛劳。然陛下已身体康健,春秋鼎盛,正宜躬行天子之政。若仍使帘幔高张,恐损圣德,不合礼制。” 话音落下,激起的回响却如涟漪,阵阵散开。 众人哗然,皆小声探讨起来。 谁人不知,帘幕之后,宜昌公主的地位。 当今皇帝膝下仅有一位公主,十岁便赐封号为“宜昌”,封地为南方最富庶、历史最悠久的之地,食邑更是超千户,可见其受宠程度。 须知本朝祖制,公主及笄之后方可行册封之礼。而封邑平常不过几十户,略好些的几百户。食邑超千户,未行婚配前,甚少有之。可偏偏皇帝膝下仅此一女,纵有逾制之嫌,朝野上下,竟也无人置喙。 这还只是恩宠之始。 在公主年幼之时,皇帝便将其带在身边旁听政事,因皇帝沉迷炼丹,身体时常抱恙,十五岁时,宜昌公主便光明正大地开始执笔朱批,其聪慧远见,足以让众臣臣服。 到了后来,哪怕是皇帝身体痊愈,重新开始上朝,却也在帘幕后为他的小公主竖了一道帘幕,用来旁听。自此,公主垂帘听政,已成定例。 只有老臣才知道,自公主十五岁执笔参政后,直到现在,朝中大小政务,都是由这位年仅十七岁的公主决断。 她,从未放权。 却无人敢置喙。 今日,却被这个五品侍郎提出,而更重要的是,这个参公主之人身份特殊,他出身寒门,本无加官进爵的机会,是公主看中他,然后将他一步步提拔至先如今的五品侍郎。 而这样一个人,却在今日,参公主垂帘听政之不妥。 风向,要变了。 “咳咳。”皇帝身体不适,咳了两声,自两年前沉迷炼丹生了一场大病之后,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了。 “此事再议。”他淡淡道。 谒者唱道:“此事再议——” “下一位——” “皇上!”相生没想到他如此豁出来,得到的答案却是短短的“再议”二字,但他已经提出让公主放权,得罪了她,必然没有好下场。 他立刻抬头看向中书侍郎陈贤,却见人家垂眸凝神,只看着自己脚尖,头都未抬。 谒者回头看了眼皇帝的脸色,见他脸色很不好看,转头便向相生使眼色,示意他还不快起来,若惹恼了皇帝,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相生没有办法,只好狼狈地爬起来站回原位。 就在他站回原位,以为此事他冒死出头却落得一场空时,忽见前列一人站出。 “臣有本奏。”陈贤越众而出。他道: “回皇上,臣觉得相大人言之有理。若垂帘听政此风一开,内外混淆,恐令奸滑之徒窥测宫闱,若假借公主之名行其私,将致朝纲紊乱而祸及国本,陛下三思!” 随着陈贤站出来,剩余的官员似乎有了主心骨,纷纷站出来表示不该让公主继续参政。 言下之意多是公主年岁已大,该思考相夫教子之事,而非朝堂政策,这于情于理都不合礼制。 当然也有觉得公主就该参政的,作为皇帝的独女,她聪慧骄傲,政务敏锐,是十分优秀的继承人。只是当今世家横行,陈贤便是四大世家的临安陈氏子弟,他既出来说话,那必然是陈氏有此主张,不过有些话不好上面人来说,才假借下面人的口。 而他们人微言轻,寒门出身,还是不要开口,免得惹火烧身。 位列前班的几位重臣沉默不语,剩余的官员你一句我一句,高声奏请皇帝让其撤掉公主的权利,声浪推着事态,显得事态也越发严重起来。 最先发言的相生隐匿其间终于松了口气。 透过人群,相生偷偷望向珠帘之后,女子不动如山,跪坐端庄,似乎弹劾的那些话与她无关,这份定力实在令人动容。 珠帘之后的人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目光精准地透过人群落在相生的头顶,吓的相生立刻低头缩颈。 珠帘之后影影绰绰,只见宜昌公主似乎叫身边的侍女说些什么,随即侍女点点头,便从殿后出去。 朝堂之上,等众人依次讲完,皇帝才道:“你们的意思朕都明白,朕会和丞相商量,若无其他事,便退朝吧。” 众人面面相觑,哪里还有话说,只好纷纷沉默,谒者等了三息,无人汇报,便唱道:“退朝——” 官员再次按照品级退朝,相生跟着人群离开,在看见宫门口的时候松了一口气,今日又保住一条命,不由得擦了擦头上的汗。 下一刻,一位冷面侍女走到他面前,屈膝行礼,随即道:“相大人,公主有请。” 相生吓得一个哆嗦。 公主?还有哪位公主? 宜昌公主。 四月花草芳菲,一路走来,相生却觉步履沉重,哪怕他早已做好准备,却仍腿肚子打颤。 温室生香,寝殿奢华,隔着一道帷帐,相生跪坐,冷脸侍女惊别鹊给他倒上茶水,水雾隐约。耳中听到的,是水流潺潺;眼前看见的,是金碧辉煌;鼻中闻到的,是阵阵清香。越发显得此地宛如仙境。 “相大人好大胆子。”她开口便是问罪,语气却不紧不慢,“早朝之上,竟敢弹劾本宫参政。” 相生茶也不敢喝,俯身便趴下,“公主恕罪。” “恕罪?”宜昌话语平静,听不出喜怒,“你可还记得,是我将你从一个八品小官提拔至五品侍郎?” “朝中清官要职皆由世家子弟牢牢把控,你一个寒门子弟,才学不是最出众的,名声也不是最出众的,你以为,你凭什么坐到五品侍郎的位置?” 相生如何不知?他就是知道,今日奏请才如此惶恐,也就是知道,所以今日才必须奏请。 但这些,在公主面前通通都不能说,他只能磕着头,道:“公主恕罪。” “叫本宫恕你的罪,你却不说自己有错,看来,你不认错。”宜昌看着他,温声道。 相生不言,只一味磕头。 这便是默认了。 宜昌嗤笑一声,缓缓喝了一口茶。 “罢了,为难你有什么要紧,是有人看本宫不惯,找你做枪使罢了。” “起来吧。” 相生听她语气罕见的温和,心中反倒一凛。她平日里越是喜怒不形于色,发作起来便越是狠厉难测。这种态度,并非宽宥,而是洞悉一切之后的漠然——她清楚的知道,背后应该对付的,是谁。 如此想着,相生也只能道:“公主英明。” “喝茶。”宜昌微笑着转移话题闲聊,语气温和,“家中近来可好?本宫记得你母亲上月病了,身体可好些了。” 面对宜昌,相生并不敢放松警惕,刚喝了一口茶,听到宜昌的问话立刻放下茶杯答道:“承蒙公主记挂,已经好多了,大夫说老人年纪大了,难免有些毛病。” “是呢。”宜昌点头,“我还记得,你家中有个儿子,如今多大了?可说了亲?” 问到儿子,相生越发警醒起来,他谨慎道:“犬子年十八,准备弱冠时为他说门亲事。” “哎呀,与本宫年纪相仿呢。”宜昌笑道,“本宫瞧着相大人品貌不俗,想来令郎也不会差。既然未说亲,不如有时间带来本宫瞧瞧?” “不敢不敢,公主玩笑,犬子形容粗鄙,容貌丑陋,如何匹配得上公主这样的天姿国色?”相生连声拒绝。 宜昌哼笑一声,并未说话,又留了相生半盏茶的功夫,借口累了,便放他回去。 等人走了,惊别鹊道:“公主就这样放过这忘恩负义的小人?当初求着公主重用的时候可不是今日这样的态度,转头捡了陈家的高枝攀,陈家叫他做狗他都愿意!” 宜昌抬眸,露出狭长的眼眸,五官精致,皮肤白皙,华贵艳丽的衣裳也无法压住她的容光。 “本宫像是如此好心肠的人?” 背叛者若不付出代价,那岂不人人都可轻易背叛她? “公主,燕郎君求见。”门外侍女道。 话音未落,燕虞郎便大步走了进来,他穿着便装,身量高挑,面容沉穆,看着十分严肃的模样。 “打听清楚了?”宜昌也不介意他的无礼,随性地问。 “是,果然如公主所料,陈氏以旁支女郎与相生之子联姻作为筹码,诱惑其背叛公主,转投陈氏。”燕虞郎一板一眼道。 “我就知道,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攀上临安陈氏的女儿做姻亲,官途自然平顺,看不上公主给的三瓜两枣了。”惊别鹊冷哼。 宜昌摇摇扇子。 民间皆传,宁娶四姓女,不入帝王家。四姓为姑苏宋氏、永嘉桑氏、临安陈氏、潇湘曲氏,而她是那个不入的帝王家。 士族声望已经大到皇室不可控的状态。 “本宫给的是三瓜两枣吗?”宜昌敲敲桌子,纠正她,“本宫给的是泼天富贵。” 他接不上而已。 她叹口气道:“只是没想到啊,这婚姻关系,也能成为朝堂上的一把刀,有意思。” 惊别雀问:“公主要怎么应对?” 宜昌用扇子遮住半边脸,只露出狡黠的双眸,“自然是……有办法的。” 既然联姻是他们的手段,自然也能成为她的手段。 开新文啦~ 撒花[狗头叼玫瑰]今天有三更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公主宜昌 第2章 第二章 初入姑苏 不过晌午,天色沉沉地坠了下来,乌压压的一片。 燕虞郎看着天色,眉尖微蹙,驱马至马车旁。 “公主,前方离下一个镇还有三十里路,看天色马上要下大雨,恐怕来不及了。” “离姑苏还有多远?”马车内传来宜昌的声音。 “约有三日行程。” 宜昌掀帘看了眼天色,已然暗了大半。 “叫人先行一步,看看有无村舍暂时避雨。” “是。” 燕虞郎上前,叫了两个斥侯先行,又安排人照看行装,以免没来得及找到村舍,暴雨落下时损毁东西。 宜昌放下车帘,外面看着平平无奇的一辆马车,车顶竟镶嵌着数个夜明珠,车外暗如夜晚,里面却宛如白昼。 半柱香后,斥侯来报,没有看见村舍,但有个道馆可作避雨,燕虞郎去请示宜昌。 窗外乌云越发厚重,宜昌想了想,还是颔首同意了。 剩下的事不用她操心,自会有人去与道长说明情况,未下马车,直接驶至道馆内。 宜昌被扶下马车,往外看了一眼,有两个小道童身穿青色道袍站在院子门口,好奇地探头往里看,对上她的目光时,脸唰一下红了,直直愣在原地。燕虞郎察觉到她的视线,利眸直接扫向门口,两个小道士皆吓了一跳,慌乱跑开。 “何必吓他们。”宜昌笑道。 “公主天颜,岂可让他人窥视。”燕虞郎道。 他向来一根筋,宜昌也不管他,转身进了房中。 众人方收拾好片刻,哗啦啦的雨偏倾盆而下,庭院中的青竹被雨打的越发青翠透亮。 道馆中的被褥干净是干净,但可能南方多雨水,宜昌总觉得潮乎乎的,睡得很不舒服。惊别鹊帮她用火盆烘了一遍,可外面的水汽太大,很快又觉得潮湿。 宜昌向来娇贵,睡不惯这样的被褥,又不愿再叫惊别鹊起来麻烦。直接坐起来于窗前赏雨,雨声哗啦啦地下,涤荡世间污秽。 心绪渐渐宁静下来,不由想起出宫前,她与父皇的对话。 “宜昌,你当真要去姑苏?”皇帝看向她,眸光深深,“你可知你这一去,意味着什么?” 宜昌跪坐,低着头道:“儿臣知道。” 她知道,她这一去,表面上是远离朝堂纷争,实则是来到纷争更加激烈之地——姑苏的玄德学宫。 姑苏是读书人心中的圣地,此处有四大世家之一的清流宋氏,族中曾出过数位文学大儒,不乏拜阁入相者,文化底蕴十分深厚。而玄德学宫是本朝第一学宫,广纳天下贤才,世家贵族子弟入仕之前都会来此先行镀金,也就是说,只要想入仕的、想求名的都会想方设法地钻进玄德学宫。 而她,需要的就是这些追求名利的人。 从相生那里,她得到一个教训,表面上的站队是最不可靠的关系,她需要的,是更稳固的关系。像临安陈氏这般,以姻亲关系将他们拉入自己阵营。这样一来,背叛皇室,就等于背叛自己的家族。只有追求皇室,才是在追求他们梦寐以求的名与利。 见她行动乖顺,却态度坚定,皇帝知道,这个女儿,是打定了主意,要在玄德学宫拉拢合适的世家,成为维护皇族的最好力量。 “我并不想让你以牺牲自己婚姻的代价来......”皇帝还未说完,话便被宜昌打断。 “父皇,这不是牺牲。”宜昌抬头,露出执着的眼神,“为何我身为父皇唯一的女儿,却不是您最合适的继承人呢? “为何我足够聪慧足够优秀,朝臣属意的皇位继承人却是彭城郡王? “为何我参政是牝鸡司晨,而他参政却是顺理成章?” 宜昌看着他,慢慢说道:“父皇,明明属于我的东西,我却要去争、去抢,我不服。” 所以,她一定要成为皇位继承人。 彭城郡王无非是拥有临安陈氏的支持罢了,她要维护皇族、打压世家力量,也要那部分拥护皇族的力量成为拥护她的力量。 她才是真正的正统! 皇帝看着她,这是他唯一的孩子,他对她又爱,又恨。 恨其天赋聪慧、用不服输,却偏偏是个女子。又爱其优秀有野心,骄傲,又有资本撑得起这份骄傲。 可他不止是她的父皇,还是万民之君。他的决定,往往掺杂了无数的无奈。但他喜欢看到宜昌这样,看到他宠爱大的女孩儿,用不服输的倔强,去争取她想要的一切。 “去吧,宜昌。”皇帝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去争,去抢,去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下到半夜,雨渐渐小了,原本豆大的水滴变成雨丝,淅淅沥沥地像雾一样。 青翠的竹叶被雨洗过,绿到发亮,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芬芳与竹林的清雅,风吹过窗,带来丝丝凉意。 宜昌有些昏昏欲睡,但她不想去床上睡潮湿的被褥,就在窗棱上撑着下巴,头像小鸡似的一点一点。 半梦半醒间,恍惚听见一阵琴音。 琴音清亮婉转,似雨丝落在翠绿的竹叶上,一点一点,汇聚成一颗晶莹透亮的大水滴,再顺着竹叶的纹路滑落,跌入泥里。 宜昌被琴音唤醒,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在琴音中,仿佛窥见了弹琴者的心,宁静、阔远,带着豁达的潇洒,仿佛什么都能随时放下。 她不由起了几分好奇,起身叫醒惊别鹊,惊别鹊被叫醒才发现公主只着寝衣在窗户前坐了许久,她伸手一探,果然双手冰凉,不由有些自责,“我怎么睡着了,公主起来我都不知道。” “无妨,你听这琴音。”宜昌食指竖在唇间,示意她细听。 朦胧间,似乎是有一道飘渺琴音传来,她看向公主,宜昌道:“我们去会会这位琴师。” 说着,便披了一件长披风,二人提着灯笼往琴音出去。 道馆不大,但设计精巧,长长的连廊还做了屋檐遮雨,一路走来白墙绿瓦、翠竹绿松,十分惬意。 直至一处拱门,二人方找到弹琴之人。 此时雨已经停了,乌云散去,明月便渐渐露出头来。地上时有盛着月亮的水洼,泛着亮光。 他跪坐在院中的亭子里,一身素净白衣,袖袍飘逸宽大,低垂着头抚琴,长发顺着他肩背蜿蜒而下,风一吹,露出他的容颜。 一张如谪仙般的脸,眼睛漆黑如墨点,薄唇高鼻,带着点疏离的清冷感。 一抬眼,望见门洞处的女子,长长的斗篷将她浑身裹住,身姿纤细窈窕,只从中间露出一只素白的手提着五角灯笼,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的身上,全身上下无一件饰品,也能看出气质非凡。 他摁住琴弦,微微颔首,以示礼仪。 宜昌也微微欠身。 “深夜惊扰娘子,是某之过。”男子温声道,一边站起身来。 “郎君雅艺,能听到如此天外之音,是妾身的荣幸。”宜昌微笑回道。 男子已经抱起琴,起身欲离开,宜昌有些失落,但也没有纠缠之意。 身后的侍从为他打伞,两人径直向她走来。 宜昌就这样看着他,直到他至身前,低声道:“麻烦娘子让步。” 她这才晃觉,这个庭院只有她站着的门洞是唯一出路。 她有些好笑于自己的呆傻,转身让了。 男子微微颔首表示感谢,跟侍从从她身侧走过。 看着那人的背影,宜昌忽然唤道:“郎君,如何称呼?” 男子并未回头,只道:“不过萍水相逢,何需留下名姓。” 宜昌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离去,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人身影,才抬步离开。 她走的缓慢,问惊别鹊:“你觉那人如何?” 惊别鹊见她脸上带着笑意,道:“容貌英俊,雅乐出众。” “那你觉得,他配我如何?” 惊别鹊提醒道:“公主,您别忘了您来姑苏是为了什么。” 为了和世家联姻,拉取世家的支持。 宜昌默默叹了一口气,心想,等这事完结了再去寻这人,只要他尚未婚配,自己就能将他带回京中。 然而并没有等她再寻,很快,她便见到了这人。 姑苏多雨水,特别是即将立夏,雨下的越发频繁,泥泞路不好走,原定三日就能到,拖拖拉拉走了五日,才终于到姑苏。 姑苏刺史桑槐早早得知消息,出城迎接,又为她办了接风酒席,恭贺她的到来。 宜昌是不耐烦应付这样的场合的,可她初入姑苏,刺史举办的宴会定然会邀请各个有名有姓的世家,其中不乏想攀上她的线的,若是不去,便会错失一个笼络人才的时机。 所以她还是答应了。 宴会定在晚间,地点却是宋府,宋氏一族是姑苏的名门望族,这样的宴会在他们府里办,十分合适。 宜昌梳洗换装之后,便乘坐桑槐安排的马车前往宋府。 宋府之中,泾渭分明地分成几大块,其中最鲜明的便是四大世家的子弟们,他们是这种场合的绝对中心,无数人借着宴会敬酒、攀情分,指望着得了青眼能够有更好的机遇。 宜昌来时,宋府作为举办宴会的东道主,都等在门口迎接。 她一下车,一眼便见到站在最前方的郎君,眼中闪过一丝讶然。 他身着一身青绿色滚边长袍长身玉立,面容俊美,眉眼疏离,举手投足自带清傲风骨。 是那日在道馆里半夜抚琴之人。 宜昌慢慢走至他面前,嘴角含笑:“郎君,又见面了。” “见过公主。”宋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躬身行礼。 众人闻言,皆有些惊讶,只是当着公主的面不敢开口,只私底下隐晦的眼神交汇。 倒是刺史桑槐,乐呵呵地笑道:“公主原来和宋郎君认识?实在缘分。” 宜昌轻笑,“是呢。只是不知这次,可否有幸得知郎君名字?” 众人皆跟在她身后,低头闭嘴,个个均做些会呼吸的木头。 第3章 第三章 初入姑苏 宋墨沉默一响,道:“劳烦公主记挂,某单名一个‘墨’。” “哪个‘墨’?”宜昌回头望他一眼,故意问:“是‘恰似人间惊鸿客,墨染星辰云水间’的‘墨’字吗?” 宋墨并未抬眼,低头道:“是‘水墨画书窗,孤影淡潇湘’的‘墨’。” 一个“墨”字,哪儿有那么多门道,宜昌用道馆的惊鸿一瞥来提醒二人初遇的暧昧,他便用一句清冷孤寂的词来表达自己的疏离。 宜昌也听明白他暗藏的玄机,不再说话,抬步进入宴会。 玉烛璇霄,华庭映月。 貌美侍女着淡粉色长裙,披帛飘逸,端着酒水果点穿梭于人群之中,行止间飘过淡淡清香。 众人皆叹宋氏清雅,就连侍女举止气度都比得起寒门小姐。 宜昌作为在场身份最尊贵的人,理所应当坐至东座,刺史次之,宋氏其后,剩下的也都按门第排列。 待她落座,宴会开场,无非就是笙歌燕舞,宜昌看过许多,不过姑苏与京城风情不同,相较于京城的恢宏大气,姑苏的精致细腻别具一格,眉目婉转间,吴侬软语,让人从心底沉醉。 带着几分新奇,这歌舞奏乐倒也不显得无聊。 歌毕舞毕,酒过半酣,有些人便开始壮着胆子给公主敬酒,自荐才华,或诗或画,极尽潇洒。 宜昌都允了,只是看来看去,没有什么特别的。论才华,中上不少,可论出众,却无一算得上;论相貌,更是没有一个坐在她下首的宋墨,看了半响,倒快把她看困了。 众人也都看出公主对他们的展示颇有些意兴阑珊,皆有些畏手畏脚,不敢出面。直到一位郎君手持软剑,上台表演了一场剑舞,刚柔并济,辗转腾挪间眼神凌厉,颇有些意味,这才让公主有了些许兴趣。 剑舞必,宜昌难得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郎君拱手道:“回公主,某出身赵阳林氏,名子谦。” “子谦。”宜昌将名字念了一遍,点头称赞道:“不错。” 下首的宋墨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林子谦,复垂眸低首。 林子谦眼睛亮亮地看向她,脸涨的通红,朗声道:“谢公主称赞。” 宜昌让他回了座,撑着下巴又看了几场表演,接下来也有几个想学着林子谦表演剑舞的,只是看了一遍再看第二遍难免有模仿之嫌,宜昌也并未再夸赞任何人。 林子谦坐回原位,周围人或嫉妒或艳羡,让他出尽风头,他皆不理,只频频望向上座那位尊贵之人。特别是有人持软剑上台时,他越发紧张,生怕那人的剑舞得了公主另眼。 不过幸好,一场宴会下来,公主也只称赞了他一人,他又是得意又是荣幸。 宴会结束,宋府人送宜昌出门,宜昌往后迈一步,与宋墨平行。 “郎君怎么不表演一番?那日琴声令我至今难忘。”宜昌偏头望着他,嘴角噙着笑。 “某小小才艺,怕污了公主耳朵。”宋墨温声道。 宜昌若有所思,并未回话,到了门口,她客气道:“诸位留步。” 刺史桑槐也道:“诸位留步,不必客气。” 说着,便跟在公主身后,目送她上马车,方才上自己的马车。 而宋家人等公主和刺史的马车驶离,方才转身回家。 宋墨站在门口看着远去的马车,拇指与食指不自觉轻轻摩挲,他每次思考时不自觉就会做这个小动作。 回到宴席,残局还需人收拾,侍从青砚悄声道:“长公子,林郎君在园内等您。” 宋墨颔首,将剩余的事情交给堂弟宋渠,转身去了园中。 宋氏清流,崇尚自然野趣,园中多建山凿池,仿自然一派。 行至园中,四周火把点亮光线,林子谦静候其间,见了他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谢老师今日给子谦出主意,这才得公主亮眼。” 宋墨伸手扶他起来,道:“席间舞剑者众,唯有你一人得公主青眼,不敢居功。” 但林子谦却不这样认为,君子六艺,台上的人均表演了个遍,可偏偏他别出心裁,第一个表演了剑舞,这才得到公主赏识。若是有人在他之前想出这个,他可能也就像在他之后表演的那些郎君一样,落于俗套。 林子谦并未顺势起身,而是越发恭敬地深深鞠躬。 “还是要多谢老师,一谢老师给弟子一个机会,这才在宴会上有上台的机会。二谢老师给弟子出谋划策,提出剑舞,这才让公主另眼相看,弟子在此多谢老师。” 宋墨见状,也不再阻拦,实实在在受了他一个礼,随后道:“世人皆有机缘,非所有人都能接住。剑舞不过我随口提出,是你悉心设计,方才有了这样的结果。既有这样的机缘,你好好把握住,定有让你家族改变命运的机会。” 林子谦深深地看了宋墨一眼,随后再次鞠躬,宋墨这次侧身,只受了半礼。 “多谢老师教诲,子谦会记住的。”说罢,他主动告辞,“老师还有事要忙,子谦不再打扰,告辞。” 宋墨颔首,二人分别,他又去席间看了一眼,宋渠已将事情处理的妥善,他便也不再操心,回了院中。 郎君在屋里看书,青书在屋外给青砚使了个眼色,将他唤了出来。 青砚看了一眼自家郎君,悄声出去。 “何事?” 青书拉着青砚问:“今日怎么回事,府中已传的沸沸扬扬,宜昌公主竟认识郎君?我与郎君日日相处,怎么不知道此事?他们都来问我,我说不出来,指不定被他们笑话呢。” 青砚道:“他们不过嫉妒你服侍郎君,又不是一次两次说些酸话。你若真说出来,背后非议主子,那才是真的犯傻要被人笑话。” 青书不服气,他瞪大眼睛,“我思来想去,是不是郎君不喜欢我了?他嫌弃我嘴巴碎?性子跳脱?还是不够稳重?” 青砚默默想,可能都有。 但是他没说,只道:“别胡思乱想,公主与郎君不管有何种关系,咱们都不可漏嘴往外说。你不知道才是最好,若是知道,这大漏勺嘴巴什么时候惹了祸都不知道。” 被青砚斥了一顿,青书有些郁郁,觉得自己明明与青砚一样是伺候郎君的,凭什么青砚可以斥责他?他赌气去茶水房为郎君泡茶,青砚见他生气的样子又不好细说,回了书房继续伺候郎君。 * 第二日,宋墨的生平纪事便被呈至宜昌桌上。 不过短短一页纸,翻一翻,连咀嚼一番的篇幅都不够。 宋墨,姑苏宋氏长公子,下一任宋氏家主继承人,其父是上一任家主,已去世五年,其却迟迟不肯接过下一任家主之位。 三岁识千字,五岁可诵诗,小小年纪便展露出超脱常人的天赋。加之其天生貌美,在这个连官员品评都需容貌上佳的本朝,可以说是在同辈之中一绝前尘。 按照四大世家子弟的官位路线,其在弱冠之后也入朝做了一年的著作郎,不过一年之后,他以守孝为由辞官回家,之后再也未曾入朝,而家主之位也一直空悬。 宜昌看了好几遍,他的经历实在简单,简单到一眼就看完了。又觉得实在复杂,可得宋氏家主之位,他为何不坐?要是自己,父皇死了,她一定一边哭一边坐上皇位。 真是个怪人。宜昌想。 可这并不影响她将宋墨划出可联姻对象的范围。 她想挑的联姻世家,一则要容貌俊美,毕竟日后要天天面对着的脸,宜昌并不想委屈自己的眼睛,这条宋墨非常符合。 二则要家世中上,不可为寒门,这才会有想要取四大世家而代之的野心与实力,能为宜昌日后争权做强力后盾。这条宋墨符合过头了,若是她选择四大世家之一,虽然能与临安陈氏和彭城郡王打擂台,可世家声望强盛,对她捍卫皇权有非常大的阻碍,只能忍痛划掉。 根据昨晚的宴席,她将四大世家的几位子弟通通划去,剩下的或有四世家的姻亲师门,或有想要通过此宴会得她赏识的世家,只是声量都不怎么大。 她拿着名单左划右划,最后满纸皆是斜杠,竟没一人符合她的要求。 昨日的林子谦虽然优秀,但他家族实在太弱,出身寒门,最多将其像相生一般拉至五品官员。而他还有可能如相生一般被其他世家诱惑进而背叛他。 现在的皇室如同在走钢丝,高官显位完全被世家垄断,每少一个站队皇室的官员都是在斩断宜昌的臂膀。有相生的先例,宜昌现下并不敢冒险。 惊别鹊端着一碗银耳羹来,“公主喝些甜汤歇歇吧。” 宜昌懒懒地仰在椅子里,眼睛虚虚地望向顶梁,“怎么敢歇?我总觉得每歇一会儿便浪费一会儿的时间。” “人的时间虽是有限的,可也不能总盯着时间想着不能浪费呀。”惊别鹊帮她将画满了斜杠的废纸一一捡拾起来。 正在宜昌难得享受甜汤的休闲时,燕虞郎求见。宜昌让惊别鹊带他进来。 外头太阳炽烈,燕虞郎带来的消息却让众人都凉了一凉。 “公主,朝中传来消息,彭城郡王也请旨来姑苏求学,现下已经在路上了。” 恰似人间惊鸿客,墨染星辰云水间——现代·佚名 水墨画疏窗,孤影淡潇湘——纳兰性德《木兰花慢》 暂定隔日更 催更可投营养液,我会在次日努力加更一章的! 求收藏求评论求撒花花[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 初入姑苏 第4章 第四章 初入姑苏 宜昌本就不爱喝甜汤,闻言直接将碗往桌上一摔,眼睛睨着惊别鹊的神色道:“一点都闲不了,我做什么都要来跟着瞧一瞧,生怕我一个没注意就将他的臂膀斩了。” 惊别鹊并未发现她的小动作,也十分忧心这个消息,蹙眉道:“彭城郡王向来如此,总爱拾人牙慧,叫人不耻。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宜昌拨弄着桌上的废纸,挑挑拣拣,拎出四大世家子弟的名单,“有什么好做准备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见她并不将此事视为威胁,惊别鹊与燕虞郎对视一眼,不知该如何劝说。 实则宜昌确实不怕白齐鸣来,她那堂哥她是最不惧的,蠢笨如猪到与虎谋皮。现在世家声势以达皇室之上,四大世家相互制衡,皇室作为其中必不可少的支点,尚有权利。 她最为烦恼的是,白齐鸣为争夺下一任继承人的位置,选择与临安陈氏合作,以为这样他的胜算会更大。殊不知,登上皇位之后,他所做的任何决策,究竟是他想做的还是陈氏想做的,无人知晓。 就算他来到姑苏是为了试探她究竟想做什么,那又如何呢?就算她什么都不做,其余三大世家会轻易让临安陈氏成功吗?临安陈氏站队早,若是成功得利将是最大的,可缺点也很明显,剩余三大世家都将防范着他。 而宜昌,只需要在这种场合扮演好平衡四大世家的支点即可,就像皇室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 * 姑苏的风土人情和京城完全不一样,连饮食作息等都不尽相同,宜昌下午便驾车去城中游玩,刺史桑槐提议清街,还要给她多配些侍卫陪同,被宜昌拒绝了。 她是来游玩的,顺便看看当地的风土人情,若是清街了,那她玩的还有什么意思? 桑槐作罢,只为她准备了一名十四岁的女郎,叫阿里,没有姓氏。生的唇红齿白,说话时落落大方,口齿伶俐,用来给她介绍当地特色。 马车一路行至城中最繁华的街道白登街,这条街上不光有姑苏最大、最繁华的酒楼,还有最大的戏楼、各类铺子、甚至还有寺庙。 宜昌听的新奇,“寺庙不应当建在隐居处吗?或山里或山腰。” 阿里笑着道:“公主不知,我朝道教兴盛,是以远在深山亦有人向往前去,而佛教声势不大,若也像道观似的开在深山无人处,那岂不更加人烟稀少?” 宜昌听的有道理。 阿里又向她介绍了几个比较有名的店铺,一个是姑苏的汤面馆,看着不大的铺面却开了十多年,门口的桌椅坐落不下那么多客人,有些人便捧着碗站在路边吃,不认识的人也能说几句话,雾气蒸腾上脸,一副人间烟火气。 宜昌看的馋了,让人排队买了一份回来,面也与京城的不太一样,更硬些,但不会有面粉味,吃起来有嚼劲,十分鲜香。 除此之外,还有生煎和糕团等,俱买了一份回来品尝。 宜昌不大爱吃甜的,而姑苏饮食偏甜、鲜。几样东西都尝了一番,一入口,食物本身的鲜味灌满口腔,略带一点点的甜,原本只当吃个新鲜,多吃两口,也品出其中滋味来。 阿里说:“现下时节不对,等再过两个月,鸡米头成熟。新鲜的鸡米头又软又糯,用糖水一熬,又香又甜。煮的时间略短些,口感要硬一点,十分有嚼头。那才是人间美味!” 见她说着说着就要流口水,宜昌笑道:“照你这样说,我可得在姑苏尝尝这‘人间美味’的鸡米头。” 阿里如小鸡啄米般点头,“公主一定要试试。” 马车慢慢行驶至白登街最中心、最繁华的地方,这里坐落着姑苏的两大巨头——酒楼留香居和戏院梨园台。 时值傍晚,夕阳半落,天边残红。 留香居和梨园台都已点灯,酒楼的“酒”字和戏院的“戏”字皆用硕大的彩色灯笼挂在门口,吸引行人驻足观看。楼上檐间也挂了许多灯笼,五彩缤纷,将这条路都照得十分醒目, 更夫挑着烛担,将两边的官灯一一点燃。随着官灯亮起,街上行人也越发多,仿佛都趁着夜色出来赶一场集。 女子着飘逸长裙,额贴花黄,男子着宽大袍衫,脚着木屐,来来往往如流水一般。 宜昌听他们用吴侬软语说话,一个字也听不懂,但那个调子十分有意思。听着听着,她便不愿意再坐在马车里,让人将马车停好,她与惊别鹊几人下车游玩。 惊别鹊带了帷帽,想为公主戴上,宜昌见路过的女郎们皆不戴,她也不想戴,还去一个小摊子面前买了鹅黄贴在额间。 贴完之后商户拿出一面铜镜给她照,极力称赞道:“从未见过女郎这般好看的人,和落凡的仙子似的,这花黄贴您的额头上,那简直就是绝配!” 宜昌也觉得不错,她向来喜欢浓墨重彩,上妆也是,恨不得所有好看的颜色都往脸上抹。但偏偏她有最基本的审美,知道若是所有好看的颜色都上脸的话,和戏曲里的丑角也无甚区别,只能可惜地挑着颜色上,暗恨剩余好看的颜色不能一起叠加上脸。 这鹅黄倒是填补了她的遗憾,拇指大小的薄片用云母制成,烛光一照,曳曳生辉。 “不错,赏。”宜昌拿着铜镜边走边看。 商户焦急唤道:“女郎!那镜子是我......” 话还未说完,燕虞郎从怀中掏出一小颗银子道:“我们女郎买了。” 商户立刻喜笑颜开,“送女郎了,送女郎了。” 宜昌边走边看,阿里十分伶俐,只要她的视线在任何一家铺子或物品上停留三息,便主动上前为她讲解。 不一会儿,惊别鹊和燕虞郎的怀里就已经抱了一大堆的东西,但宜昌还未尽兴。 几人走至一座桥上,对面有一颗百年大树,腰围有四五个人手牵手抱着那么宽。垂下的枝条上挂满了红绸,长长的红绸几乎将树叶染成鲜红色,青年男女们站在树下,锲而不舍地抛着红绸。 阿里讲解道:“这是城中最古老的树,已经活了数百年,大家都叫它情人树。公主请看,这棵树实际上是两棵树。” 宜昌换了个角度去看,果然是两棵树,只是树干都已经融合到一起,看起来似乎是一颗巨大的树一般。 “据传这是前朝一位世家公子与一位寒门小姐相爱,族中却已经为他选好了门当户对的未婚妻。他誓死不从,但也深知家族力量无法抗衡,为不负寒门小姐,于婚前投河自尽。寒门小姐听说后,也穿着嫁衣投河,在二人投河之处,便生出这两课榕树来,长着长着就成了一棵树。”阿里一边说一边感慨双方的痴情。 宜昌却听的百无聊赖,什么情情爱爱,还要以死明志,真是不懂这些人怎么想的。门不当户不对,本就不该在一起。 就像她,若是她真的看上了一位寒门子弟,却对她毫无助力,她也会果断放弃他。大不了......偷偷藏起来。 毕竟她是公主。 正想着,桥对面一位脸熟少年匆匆走过,宜昌看了两眼,问惊别鹊:“那人我看着眼熟,你可见过?” 惊别鹊有个过目不忘的本事,但是眼神不好,时常看不清人、听不清声音。 她眯起眼睛看了半响,道:“公主,好像是那日宋府宴会上跳剑舞的那位郎君,赵阳林氏,名子谦。你还夸过他。” 宜昌也想起来,缓步走至桥中央,站在最高处看着林子谦头也不抬地往河边走去。 湖面波光粼粼,满月倒映,洒下清澈光辉。岸边种满垂柳,风一吹,千丝万缕纷纷扬扬。 林子谦走至树下,躬身行礼,随即递出手中东西,与对面的人言笑晏晏。 风拂过,密集的柳枝扬起,露出那人的真容,眉目清淡疏远,一身白衣飘逸。 宜昌倚在桥柱上看着二人,面容冷肃,任由身后行人如流水般来来往往,她眼中只有河对岸的那两人。 距离太远,惊别鹊有些看不清,只能看到林子谦走到一位白衣郎君身旁说了些话,而后公主的表情便慢慢冷了下来。她使劲观摩,终于在那人转身之际,想起了这人是谁——宋氏长公子宋墨。 “......这是我娘做的糕点,她说无论如何都要亲手给您,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林子谦跑的满头大汗。 宋府他没有资格常去拜见,好不容易今日上街遇上宋墨,他急忙将母亲做的糕点包好送上。 宋墨颔首表示谢意:“令慈客气。” 林子谦擦了擦头上的汗,还有些愧疚,“劳烦老师在此等我。” 宋墨摇摇头,“无妨。” 他虽待人随和,但并非是个热心肠的人,林子谦也清楚,寒暄几句,他便主动告辞。 宋墨点头,目送他离开之后,将手中糕点递给青书,转身离开之际,却仿佛觉得有道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脚步一顿,转身望去。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女子站立桥畔,远远地望着他,灯火繁星皆为背景。 两人视线对上,宜昌知道他认出了她,眉峰一挑,勾出一个极具挑衅的笑容。 真不错啊,前有相生被陈氏以姻亲挖墙脚,后有宋氏早早便将附庸于自己的寒门送至她跟前。 真是,好一个宋氏长公子。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 初入姑苏 第5章 第五章 初入姑苏 宋墨并没有上前招呼的想法,只是远远地点了一个头,算打了招呼。 宜昌却不罢休,她沿着桥走下,向着宋墨的方向前去。宋墨看出她的意图,站在原地等她。 “公主。”宋墨拱手行礼。 宜昌上下打量着他,忽然问道:“那日在道观中,长公子为何在那里?” 宋墨听到宜昌的问话,不急不缓地解释:“家母在道观中静修,每隔几月,某便会去探望。” 宜昌眼中疑心未散,步步紧逼道:“宋氏主母,竟在那样小的道馆中静修?” 她满眼写着不信,而更令她愤怒的,是那份被人算计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好似一个跳梁小丑,被这些高高在上的四大世家随意耍弄。 “那是某为家母修的道观,并非族中道观。”宋墨不欲解释太多,“公主还有事否?若无事,某先告辞。” 宜昌还没问清楚,哪里能放他走,上前一步,刚想拉住他,身后传来一道唤声:“兄长。” 几人纷纷回头,来人是宋墨的堂弟宋渠,他略有些讶然,没想到公主竟也在这里,急忙行礼问候。 宜昌收回手,从鼻腔“嗯”了一声。 “公主今夜也来逛姑苏城吗?若是未逛完,某可自荐,带公主游玩一圈。”见几人似乎有些冷场,他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下意识便笑着岔开话题,给众人打圆场。 “不用,逛的差不多了。”宜昌淡淡拒绝,上下扫了宋渠一眼。 宋渠面色不变,躬身道:“那不打扰公主雅兴,我与兄长先行告辞。” 有了宋渠这个搅局的,宜昌也不想再继续问,她看了宋墨一眼,勾起一抹轻笑道:“宋氏长公子算无遗策,宜昌佩服。只是,后会有期。” 说罢,她转身离开。 宋渠与宋墨两人躬身送迎,待看见公主走了,宋渠方松了口气,转身与兄长离开,他问道:“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人情绪与他无关,宋墨不愿揣度,只道:“不知。” 宋渠见他脸色淡然,看不出什么,又回头看了一眼宜昌离开的方向,已经没了身影,只好摸摸脑袋,将话咽回肚子里。 宜昌回到马车,面色已然不虞,回到刺史府上,直接将桌上今日宋墨的情报撕了个稀碎,然后对燕虞郎道:“去查!那日在道观,宋墨为何出现在那里。还有林子谦,和宋氏是什么关系。” 燕虞郎领命下去。 惊别鹊端着刚泡好的茶端了上来,给她倒了一杯放在手侧。 茶叶的清香氤氲在空气中,热气敷在脸上,渐渐扫去浮躁的情绪。 “公主为何这样生气?”惊别鹊将香炉中的香灰抹平,换了一支沉香点燃。沉香有宁神静气的作用,最适合在睡前点一支,也适合如今生气的宜昌。 宜昌生了半天的气,被惊别鹊一问,自然有很多话想要倾诉,可话到嘴边,只说:“那林子谦是宋氏附庸的寒门,他们算计好了要让这个人在我面前出头。” 惊别鹊抬眸问道:“可是,以前不是常有这样的人被送至公主面前吗?” 宜昌狡辩:“可是我被算计了,他在算计我。” 惊别鹊便不再开口,一心只拨弄着香炉。 沉香的香气渐渐扩散开,加上宁神茶的功效,宜昌也平静下来,她道:“我总觉得身边都是算计我的人,萍水相逢的人也可能是算计来的。真令人厌烦。” “是这样的。”惊别鹊将香炉盖上,缓声道:“人人皆说,帝王坐拥无边富贵,也享尽万世孤独,公主想来,也是一样的。” “我怎么会这样呢?纵使人人都背叛我,你与燕虞郎也绝不会背叛我,只要有你们在,我就不会孤独。” 惊别鹊听着,笑道:“是呢,所以公主何必为萍水相逢之人的算计而生气?本就没有信任,也就谈不上背叛。” 道理说的很对,但宜昌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有些闷闷的。 没两日,燕虞郎便将查出来的东西全部呈至宜昌桌上。 那座偏僻的道观无法查出究竟是何人所建,不过确实不在宋氏名下。而宋氏主母曲净瓷是潇湘曲氏的嫡女,很早便隐退,宋氏对外称其修道去了,并未对外公布是哪个道观。现在宋氏的主事人暂时是宋墨的叔叔婶婶,也就是宋渠的父母。 剩下的林子谦......不大好说。他是寒门庶族,出身低微,但自幼聪慧,过了乡学之后被当地官员举荐至玄德学宫,而后与宋墨相识。 二人说关系特殊也特殊,说简单也简单。 士族清贵,向来不屑于与寒门庶族相交,可偏偏宋墨古怪,辞去朝中官位,拒接宋氏家主之位之后,竟去了玄德学宫做了一名老师。 玄德学宫欣喜不已,又害怕宋氏怪罪,只敢给宋墨安排少量的事务。宋墨教完士族学子之后,偶尔会去到寒门学子的下学区进行教学,在这期间,二人相识。 不大好说二人关系的原因是,像林子谦这样称宋墨为老师的寒门学子不止一个,初入姑苏的那场宴会上,大半的寒门子弟都是被宋墨邀请而来。 而其与宋氏一族,却谈不上有什么关系,实在论起来也只是宋墨与他们的私交。 宜昌全部看完,却越发觉得宋墨这人古怪。 但她很快就没时间思考宋墨的古怪了,刺史桑槐已经将所有手续办好,连学院内的住所都给她安排妥当。 虽然她是公主,但也是和学子们一样的待遇,好一些的是她可以带两个侍从,而且单独居住一个院子。 她花了几天时间熟悉了一下环境,很快彭城郡王白齐鸣也到了姑苏。 因为他是紧随她之后来的,桑槐给她办手续时顺便也将白齐鸣的也一起办妥。 宜昌入学时比较低调,并未兴师动众。白齐鸣却来的异常嚣张,坐着马车浩浩荡荡地就来到玄德学宫,玄德学宫的院长不得不出门迎接他。 白齐鸣打眼一看,自己堂妹没来接他,这怎么行?于是又一群人浩浩荡荡去拜访宜昌。 宜昌躺在摇椅上翻学子们过往的考核成绩,上学舍的前几日都看完了,里面都是世家子弟,再差都差不到哪里去。而缺少底蕴的寒门子弟就显得有些不足,要么专精一门,要么水平平平,不够出众。 正思考间,闻院子外声势浩大,随即一人喊叫道:“宜昌!哥哥来了,怎么不来迎接?” 宜昌头也未抬,低声道:“打发他。” “是。” 惊别鹊出门,正好碰到白齐鸣进院子,她摆出笑脸迎上去:“郡王,公主正在小憩,不便待客。” 白齐鸣嗤道:“什么时辰了还小憩,快叫她出来。再说我又不是客。” 惊别鹊身形未动,只重复这一句话:“郡王,公主正在小憩,不便待客。” 白齐鸣一撸袖子,“大胆!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侍女给公主做主了?” 院长连忙劝道:“郡王!郡王!您初来乍到,还未逛过姑苏城,这个时辰正好,不如某带您逛逛,逛完还能尝尝姑苏美食。” 白齐鸣不屑:“就姑苏这地方有什么好东西?再好能有京城好?” 身后众人皆面色不善,他们都是姑苏清流世家子弟,才学出众,在本地威望极大,才能被玄德学宫聘为老师。而这位彭城郡王一来便将本地贬的一文不值,叫人如何不生气。 陈氏郎君陈善宇道:“郡王此言差矣,姑苏乃我朝古城,底蕴深厚,不可妄言才是。” 陈善宇是临安陈氏子弟,也是彭城郡王的父亲端亲王为他寻的老师,白齐鸣十分听他的话,闻言改口道:“是我年轻气盛不会说话,诸位老师见谅。” 众人还敢说什么?只憋着气道:“郡王客气。” 陈善宇转头对诸人道:“郡王一路奔波劳累,见过宜昌公主便回去歇息,便不劳诸位操心。” 他这样一说,众人乐得轻松,自然纷纷告辞,离开后还道:“不愧是临安陈氏子弟,这谈吐礼仪十分出众。” 相比较一下,这彭城郡王就有些嚣张跋扈了。 待送走众人,陈善宇对惊别鹊客气道:“郡王与公主是本族兄妹,关系亲近。如今远离故土,更该守望相助才是。劳烦女郎通禀一声,彭城郡王求见。” 惊别鹊不是第一次与陈善宇打交道,每每彭城郡王出现就会有陈善宇的影子,相较于彭城郡王的蠢笨无礼,陈善宇就像他的另一个极端,温和体面,说话得体。 两人一个人唱红脸一个人唱白脸,总是让人有气说不出。 彭城郡王道:“听见没有,还不快去?” 惊别鹊没有办法,只好行了个礼进屋。 宜昌将几人的话都听得一清二楚,坐起身道:“让他们进来吧。” 白齐鸣听到惊别鹊的汇报十分得意,昂首挺胸,像只哽住脖子的大鹅,就这样进了屋。 “臣见过宜昌公主。”陈善宇躬身行礼。 “陈先生请起。”宜昌温和道:“本宫方才小憩一会儿,让人不许扰了,这才将哥哥拦在院外,哥哥不会生气吧?” 白齐鸣进了屋子就四处打量,闻言也只胡乱点头,见宜昌身侧的桌子上堆满了文书,他上前一步坐在一侧,随手便拿起来翻看:“妹妹在看什么?” 宜昌随他看,让惊别鹊奉茶上来,一边道:“往年的考核榜,还有一些比较出色的功课。既然来求学,那自然要了解一下众学子的水平,免得闹了笑话。” 白齐鸣点头,拿着翻了翻,果然是这些东西,他若想要也能要到,并不算稀奇。但他就喜欢抢宜昌的东西,于是道:“想来妹妹应当也看的差不多了,我也想要了解一番,不如给我拿去看看?” 第6章 第六章 洛府宴会 宜昌眼中闪过一丝寒意,淡淡笑道:“哥哥不必客气,想要便拿去吧。” 说着她唤来燕虞郎,道:“等会儿把这些送至郡王住所。” 惊别鹊在此时奉上茶来,白齐鸣接过浅啜一口,十分满意宜昌的回答。 陈善宇原本坐在一旁默默听着,见白齐鸣不过找了一个不痛不痒的麻烦便预备偃张息鼓,提醒道:“姑苏繁华,公主也来了一段时间,不知感触如何?” 白齐鸣被隐晦提醒,瞬间想起自己来找宜昌的目的,探探她为何离开京城来到这里。 “是啊妹妹,听说你一来,姑苏刺史便为你举办了一场宴会,可好玩儿?”白齐鸣酸不溜道。 宜昌作为公主,来到姑苏刺史桑槐是一定要去迎接的,而郡王却不必如此大张旗鼓,所以他万分不甘心,这才驾着马车,带着一行人来到玄德学宫,逼的院长不得不出来迎接他,来换回颜面。 “这有什么好玩的,京城宴会哥哥没有参加够?不过是些歌儿舞儿的。”她偏头看向白齐鸣,道:“不过这儿的郎君一个个生的水灵。” 陈善宇瞬间警醒起来,咳嗽了两声,白齐鸣并未收到他的提醒,不过说的话却也算歪打正着,合了陈善宇的心。 “哦?有多水灵?竟能让我眼光这样高的妹妹看上?” 宜昌将食指撑在太阳穴,脑海中浮现的是那夜在道观里静静抚琴的白衣郎君,嘴中说的却是:“看上不至于,看个新鲜倒是有意思。” 陈善宇观察着宜昌的表情,暗暗将这件事记下来。 又寒暄几句,白齐鸣似乎完全没想到要走,陈善宇咳了几声,给了数个眼神暗示都未曾将他叫醒,最后只能假借刚来还未收拾物品,将白齐鸣带走了。 等人一走,宜昌懒懒道:“跟他说话,真是浪费我时间。” 惊别鹊抿唇一笑,“得知消息那日,你还不担心呢。” 宜昌并未回话,她确实不担心白齐鸣,她烦的是陈善宇,或者说,整个陈氏。 学院里课业不重,白齐鸣也并非真的求学来的,各大小世家连番宴请,他也多来者不拒。与之相同的还有宜昌,相比于白齐鸣的不挑剔,她挑的很,小世家不去,家中容貌不够出众不去,品行不出众不去,几乎是排除了一大半的世家。 两人偶也有撞上的时候,比如这次,洛家老爷子七十大寿,邀了众人前去。 洛家是医学世家,谁能保证自己一生没有病痛呢?加上其并不追求世俗功名,所以虽然算不上顶级世家,但声望很高。 宜昌自然也应邀前去,她换了身浅绯色长裙,挽了坠马髻,发间只点缀了几支小花,看着十分清雅。 惊别鹊问:“公主,是否太素了些?” 宜昌解释道:“洛姐姐马上二十,洛老爷子应当是想在这场宴席上为她选夫,我就不出风头了。” 反正宴席多的是,不必在这场上抢风头 洛清婉是洛氏嫡女,曾做过宜昌的侍读,她性格温婉,才学出众,是连宜昌都敬重的人。加上洛氏对皇权并无威胁,两人没有利益之争,相处起来也就越发纯粹。 惊别鹊点点头,最后拿出一个檀木镯为她佩戴。 梳妆完毕后驾车出学院,又碰到白齐鸣,他嚣张地横在马路中间,似乎有谁冲撞了他,周遭人围成一团,皆看好戏似的。 宜昌望了一眼,放下车帘,敲了敲车壁道:“不必理会,绕路。” “是。”燕虞郎应了一声,调转车头往另一条路走。 可偏偏有时候不找事事要找她。 “好妹妹,怎么见了我要绕道走?”白齐鸣眼尖,一眼就看见宜昌的马车。 她的马车很好认,车檐上喜欢挂些叮当坠,随着马路一摇一晃十分好听,就是听久了吵。 马车被迫停下,宜昌缓了缓,这才掀开车帘,温和道:“原来是哥哥,我还以为发生了何事,前面闹得乱哄哄一团。” 众人纷纷上前向宜昌行礼,听到宜昌这话,有人顿时忍不住告状:“公主,彭城郡王撞坏了林郎君的马车,还要反过来说是林郎君冲撞了他,林郎君认错也不让走,在此地不依不饶。” 白齐鸣闻言嗤笑一声:“你以为你是谁,还在此告本郡王的状?” 他伸手指向对面那人,道:“别以为公主赏识了你几分你便扯着虎皮做大旗,本郡王才是和公主同宗同姓的。” 站在中间的林子谦脸皮一阵红一阵白,他咬着牙,脊背挺直,努力压抑着愤恨道:“郡王,是某的错,还望郡王恕罪。” 白齐鸣不依不饶:“恕罪?你知道我的马车多贵吗?碰坏了一块漆你都赔不起,就你们这些寒门蝼蚁,活着除了凑人数,真不知道还有什么用。” 宜昌坐在马车内听着外面你一句我一句,让惊别鹊掀开车帘。 正对着她的便是她在宋府宴会上赏识过的林子谦,他今日衣衫整齐,应当也是去赴洛府的宴席,白齐鸣站在车辕上,双手抱臂,骂着林子谦,眼神看向的却是她。 “林子谦。”宜昌唤了他一声。 林子谦顿时浑身僵硬,愣在原地,仿佛在等待审判。 彭城郡王说的没错,公主与他同宗同族,就算曾经赏识过他,也未必会为他说话。 想来,最多是活个稀泥,将这件事糊弄过去。 周遭的人也都是这样想的,不由流露出怜悯的眼神。 几日前还被公主赞过,风光无限的林子谦,很快就要沦落到被所有人厌弃的地步了。 “上车。”宜昌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周遭一片寂静,随即不可置信地看向宜昌。 白齐鸣也没想到宜昌竟会叫林子谦上车,这不是打他的脸吗? 当即拉下脸来:“宜昌你什么意思?” 宜昌抬头道:“哥哥的车漆我会让人来补的,这人我便带走了,哥哥自便。” 林子谦没想到宜昌竟会帮他,整个人一片恍惚,直到上了马车,整个人都没回神。 白齐鸣眼看着林子谦上了马车,宜昌一句话也没说,转身便驾着马车扬长而去。他脸色十分难看,看着四周似有若无的眼神,他一摔衣袖,转身进了马车。 马车外的叮当坠发出悦耳的声音,在车外听很响亮,坐在车里就显得朦胧。 车内用锦缎包裹,顶部嵌着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将车厢内照地恍如白昼,桌上的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上下透露着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 林子谦有些局促,抿了几下唇,还是忍不住道:“多谢公主替某解围......” 宜昌用一个眼神制止了他,端起茶杯送至他唇畔,“说这样多做什么。” 林子谦越发惶恐,起身行礼,想要避开她递来的茶杯,却忘了这是在马车内,“咚”的一声撞地他龇牙咧嘴。 惊别鹊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宜昌也觉好笑,将茶杯放在他那侧,“别慌,我又不会吃了你。” 林子谦臊的满脸通红,捂着头乖乖坐下。 上次见到宜昌是在宋氏的宴会,二人相隔甚远,纵使得她夸奖也是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如今两人面对面,中间只隔一张桌子,满室女儿香,抬眼便是艳丽的五官、白腻的肌理。 还有......这位公主不加掩饰地、直白的目光。 林子谦头都不敢抬,怕自己一抬头,那眼神便挪不下来。这是公主,他如何敢亵渎。 “这茶如何?”宜昌问他。 “公主的茶......自然是极好的。”林子谦绞尽脑汁想着形容词,可直到公主发问,他才发现自己连喝数杯,都不知道喝的茶是什么味,现在更是一个词都想不出来,只干巴巴地说出一个“极好”。 惊别鹊笑道:“可不极好,一路上光品茶了,头都未抬。” 知道这是挤兑他,林子谦再次满脸通红。 宜昌暗自观察,这人看着样子是个老实的,难道真的是她误会了宋墨?这并不是他们预计在她身边埋下的棋子? 不,不可能,说不定这副模样就是装出来的。 “林郎君远离家乡来姑苏求学有几载岁月了?”宜昌似是随口问道。 见公主并未跟着挤兑自己,松了一口气,他认真道:“已有三个年头了。” 宜昌点了点头,“那姑苏的风土人情,想必林公子也都有了解?” “大体了解。” “那宋氏长公子宋墨呢?林郎君了解吗?”宜昌盯着他的表情。 林子谦并未表现出异常神色,反而平和道:“宋郎君是学院的老师,十分照顾下学舍的学子们。” 玄德学院分上学舍和下学舍,上学舍都是士族贵子与皇室宗亲,而下学舍都是寒门子弟,由各个州县举荐而来,林子谦便是其中之一。 “那日宋府宴会,你的剑舞不错。”宜昌忽然转移话题。 “那也是老师提点,这才有幸得公主一赞。” 他毫不避讳这件事,反而落落大方。因为在他心里,这个功劳是属于宋墨的,不过是宋墨不稀罕,才落在他的身上。 “那你和你老师关系还不错。”宜昌语气奇怪起来,为了掩饰,她垂眸饮茶。 “公主待我是赏识之恩,老师待我便是知遇之恩。” “是吗?”宜昌抿唇笑,“只是不知道,在林郎君心中,是知遇之恩重要,还是赏识之恩重要?” 话音刚落,马车停下,车外燕虞郎的声音传来:“公主,洛府到了。” 第7章 第七章 洛府宴会 话题止在这里,谁也没有继续说话。 宜昌的马车刚停下,府中洛清婉就迎了上来。 她眉眼清淡,小巧琼鼻,皮肤白皙,看着温婉却显得寡淡。独鼻尖一点红痣,露出几分撩人的艳色。 “清婉见过公主。”洛清婉屈身行礼。 宜昌未等她行完礼,连忙将她扶起,“洛姐姐不必客气。” 二人相携着往里走,宜昌笑道:“几年未见,姐姐风采依旧,越发温婉动人。” 洛清婉有些不好意思,“公主这话轻薄,若是男子,要被打出去的。” 林子谦跟着下了马车,燕虞郎将他先前掉落的礼物给他,林子谦道了声谢,望了与洛清婉相携的宜昌,垂眸将礼物给了门侍,报了姓名,方才有人带他进府。 坐到安排好的位置上没一会儿,彭城郡王便来了。 他穿着华丽,头戴金冠,气宇轩昂,路过林子谦时,仰着头用鼻孔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转身离开。即便如此,林子谦还是依礼起身行礼。 白齐鸣走至宜昌面前,笑嘻嘻道:“妹妹好生扫哥哥面子,那庶子冲撞了我,你一声不吭就将人带走了。” 他这态度不像兴师问罪的,倒像是没话找话似的,宜昌瞥了他一眼。 洛清婉起身行礼:“见过彭城郡王。” 白齐鸣连道:“原来清婉妹妹也在这里,京城一别,多年未见,妹妹可还好?” 这是洛府老爷子的寿宴,洛清婉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宜昌不愿看他那傻样,怪不得不计较,原来是来不及计较啊。 但洛清婉是个体面人,她微笑道:“今日阿爷大寿,多谢郡王赏脸前来。” “不客气不客气。”白齐鸣没话找话,“这宴会可真热闹。” ...... 宜昌懒得听他说话,与洛清婉的侍女说了一声,便起身去寻一个安静些的地方。 这里是洛清婉的地盘,她与白齐鸣也是常打交道的,宜昌并不担心她应付不过来这种问题。换句话来说,身为洛家贵女,她遇到的这种事数不胜数。 远离宴会之后,繁华与热闹褪去,便只余下黑夜的寂静。 宜昌找了个视角高的亭子坐下,远远看去,宴会全景呈现在她的眼中,所有的人都变小了很多,看着众人迎来送往,宜昌想,他们争的抢的就是这些吗? 忽而宴席躁动,所有人都转头向门外看去,宜昌也顺着目光看,入眼的便是一袭白衣的男子。 他似乎常穿白色,初见他的那日,他也是穿的一袭白衣,肤如冷玉,乌眸清冽。 众人纷纷迎上去,他只微微颔首,与他一同前来的宋渠便挡了出来与众人交谈,不知说了什么,大家笑成一团,宋墨便自己寻了个位置坐下。 “公主在看什么?”惊别鹊见她看的这样认真,嘴边还扬起一丝笑意。 抬头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也不过是普通宴会的模样,众人言笑晏晏、把酒言欢。 “我在想,我是不是走入了一个误区。” 宜昌单手支颌,看着下方众人。 “四大世家根深蒂固,我若真的选择了一个中品世家结姻,会不会像父皇母后那样,还是得不到一个好结局?” 父亲白道渊还是皇子时,也曾来姑苏求学,也是想要寻一位世家女子结姻,为他的势力添油加醋。那时的他最好的选择是世家贵女,最后他选择的人却是母亲萧令仪,一个出身寒门的女郎。 而因士族日益强盛,引得先皇忌惮,最后皇位没有落在与临安陈氏结姻的端亲王身上,却落在父亲身上。 她原来想的也是扶持一个世家打压四大世家,可来姑苏,看到姑苏宋氏底蕴有多深厚,她忽然有些迷茫了,她选择的世家真的能扶持起来吗? 与四大家族联姻,或许会成为士族发号施令的傀儡,可不与四大家族联姻,你连发号施令的机会都没有。 想通这一点后,她迅速起身前往宴会,正好碰上洛清婉派来寻她的侍女,几人一起去宴会。 “去哪儿躲清闲了?”洛清婉迎来。 宜昌左右一看,不见白齐鸣,问道:“他不缠你了?” “嘘。”洛清婉竖起食指,“陈氏三爷带三郎君、五娘子、六娘子和七娘子参宴,彭城郡王正在叙旧。” “生的多就是好,吃席都多几张嘴。”宜昌双手抱臂嘲讽道。 洛清婉无奈地拉着她的手臂道:“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本来朝堂之上就风风雨雨的,叫人家听见更是不知如何编排你。” 又望向她,“今日是我阿爷大寿,就当赏我几分面子。” 宜昌打了一下嘴巴,“得嘞。” 洛婉清被她逗乐了,松开她道:“你先坐,我去请阿爷出来。” 宜昌点点头,目送她离开后,环视一圈。如今宴会还没开始,众人都三三两两闲谈,她一落单便格外明显,立刻有几位娘子上前来攀谈。 宜昌心不在焉,一边走一边听她们说话,无非就是“公主肌肤塞雪,红润透亮,真是叫人羡慕”,或着“公主的头花瞧着简单,但更衬出公主出尘的美来”这种话。 四大世家的娘子只来了七八位,她们根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周围的人已经里三圈外三圈地上去套近乎了,倒不如另辟蹊径,讨好公主,也能获得荣宠。 围着宜昌的几人俱是这样的心思,好听的话跟不要钱一样往下掉,好不容易走至宴席中心,入眼的便是几位世家贵女。 除陈氏三位娘子一位郎君,曲氏来了一位娘子三位郎君,桑氏来了两位娘子,而宋氏只来了两位郎君。 曲氏与宋氏是姻亲关系,男子又多,几人凑一起说话,曲娘子一个姑娘插不进话,又不敢离哥哥们太远,安安静静地在旁边吃东西。 桑氏与陈氏也是姻亲关系,桑氏嫡系据说只出了一位郎君,名叫桑遗雪,清谈名家,品貌极好,在永嘉声名远播,时人称“北遗雪,南宋墨”。 宜昌都未见过,目光扫视一圈,落在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白衣郎君身上,径直走了过去。 身侧的娘子们还想跟上,惊别鹊伸手拦住,温声道:“几位娘子止步。” 几人对视一眼,知道公主根本不想搭理她们,不由有些泄气,转身去了另一边。 一人道:“宜昌公主若是看不上我们大可直说,我们和她说了一路的话,她一声不吭,我看还是陈氏七娘好相处,咱们就该去找七娘说话。” 另一人道:“谁不知道陈氏娘子个个好性儿?可那里三圈外三圈的,她们哪里认得过来?” “难怪公主都十七八了皇室还未提及她的婚事,就这样的性子,哪个郎君受得了?眼睛长在头顶去了。” “噤声!小心叫人听见。” ...... 宜昌并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不过就算知道她也不在意,朝堂上的言官骂的难听多了。 牝鸡司晨? 哼。 “宋郎君,又见面了。”宜昌慢慢踱步至他面前,看了看他身侧的座位,“不知这里可有人坐?” 宋墨起身行礼,他向来礼仪周到,从不怠慢。 “这里是某堂弟的位置。” 一抬头,宜昌已经施施然坐下,闻言,偏过头去看他:“什么?” 宋墨沉默,微微点头,道:“无事,公主自便。” 说着便转身准备离开。 宜昌本来就是冲着他来的,怎会让他走,唤道:“郎君这样厌恶我?一见到我连坐都坐不下?” 她撑着下巴,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宜昌没做什么让郎君厌恶的事吧?” 宋墨解释道:“公主误会了......” “既然是我误会,那你便坐下。”宜昌打断他的话,楚楚可怜的模样早已消失,很是理所当然。 宋墨身形未动,乌眸低垂,他什么也没说,但任何人都看得出他的拒绝。 宜昌见状,眸光微冷,道:“郎君这是何意?和本公主坐在一起委屈你了吗?” 三两句话间,情绪再三转换,这位公主的阴晴不定果然名不虚传。 在一旁和曲氏兄弟说话的宋渠见到宜昌来的那刻便留了一只眼睛放哨,此刻见她面色不虞,连忙告罪,起身来至两人身边。 宋墨并不想与她起争执,依旧语气平淡道:“公主误会了,某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某寡言不善清谈,怕扰了公主兴致。” 宜昌冷笑一声,刚欲说话,宋渠拉着曲娘子过来问候,“渠见过公主。几日不见,公主在姑苏可还习惯?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 宜昌抬眸看着宋渠,眼神像刀子似的往他身上刮,偏他神色不变,拉着曲娘子坐至宜昌旁边,又指向与宜昌隔了一条道的另一张桌子道:“兄长与我坐那里吧?” 他拍了拍曲娘子的肩道:“好好陪侍公主。” 低声道:“宜昌公主从不欺负女郎,若有什么事只管说就是。” 曲氏一族都是长袖善舞的人,曲娘子更是嫡系一脉八个孩子中唯一的女郎,千娇万宠自不为过,可偏偏养成这样一只小白兔性子,胆子小,不会说话,行事作风也不够大方,于是曲家兄弟每次出来应酬都会带上她。 曲娘子名宝珠,可见家人对她的疼爱,如掌中珠宝般珍贵。 她被宋渠摁到宜昌公主身边,有些怯怯地望了她一眼,小声道:“宝珠见过公主。” 第8章 第八章 洛府宴会 随着歌舞声渐歇,宴会直到尾声,宜昌也并未回应过曲宝珠一句话,曲宝珠也一直没和她搭第二句腔,只埋头胡乱吃用。 洛清婉抽着空过来看她,抱歉道:“清婉招待不周,多有疏忽,还望公主见谅。” 宜昌支着头闲闲地“嗯”了一声。 洛清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宋氏长公子宋墨和五郎君宋渠也在,便一道上前致歉。 宋渠起身回礼,一边笑道:“洛姐姐若是一桌桌道歉,恐怕人家到家了都没道歉完。” 洛清婉亦笑:“不过咱们几个亲近,我便偷了个懒大意些,若不一桌桌来道歉,只怕你们回去便要嘀咕我越来越拿大了。” 宋渠十分给洛清婉面子,这样说话讨巧的人,难怪能日日和宋墨同进同出。 宜昌没等两人寒暄完,张口打断:“洛姐姐,我有事问你。” 公主招呼那必然是要去的,于是洛清婉朝宋渠笑笑,便过去宜昌那桌。 宜昌也没什么事,她就是见不得宋墨那张死人脸,好似她欠他八百个大钱似的。 宁可让洛清婉去招呼别的人。 于是她叫来洛清婉不过随口问了句什么,便催洛清婉去招呼别的客人。 洛清婉知她调皮,无奈地望了她一眼,转身去了别的客人处。 她刚起身,宜昌也起身,吃的差不多了,她准备回去。 谁料刚一起身,只听“刺啦”一声,她顿时僵在原地。 慢慢地往下看,曲宝珠一脸惶恐地看着压在自己屁股下的布料,又抬头看向宜昌,默默地挪了挪屁股,小声道:“对、对不起……” 宜昌爱穿华丽衣裳,向来都是广袖长袍,今日虽说颜色素雅了些,但形制依旧如此。或许是裙子过大,或许是曲宝珠没注意,总之,她的裙子从小腿处撕裂,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裙。 宜昌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难看,她咄咄逼人道:“曲娘子什么教养?《淑女志》中未曾教过你行走坐卧吗?” 《淑女志》是前朝女大家尤姝所作,里面写了一位正统的淑女该如何行走坐卧、待人接物等。前朝时只做后宫嫔妃的典范小范围流传,到了今朝成了世家闺女人手一册的行为范本。 其中明确说过,淑女依人落座时,须先整理对方裙踞,落座时缓慢温柔,彰显淑女气度。 宜昌先落座,她是没有整理衣裙的习惯的,后落座的曲宝珠就该注意着点才是。可她非但没替宜昌整理,还径直落座,死死地压住裙摆,这才导致宜昌起身时下摆撕裂。 曲宝珠越发慌乱,惴惴不安地站起身来,再抬头,眼中已经蓄满泪水,欲落不落。 宋渠向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特别是宜昌公主就坐在旁边,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眼看着两人起了摩擦,心道不好,忙上来打圆场。 “公主,曲娘子年纪小,想来见了公主天颜,一时疏忽,忘了规矩,还望公主宽宏大量,莫要与她计较。”他将曲宝珠护至身后,躬身向宜昌道歉。 曲氏郎君见自家小妹与公主起了争执,也跟着过来,他们一过来,相邻的陈氏、桑氏等人俱一起过来。 众人一围过来,曲宝珠便被曲氏郎君藏在身后,又搂又哄。众人都望着宜昌,倒好似她是那个做错事的人。 宜昌无视众人,看向替曲宝珠道歉的宋渠:“好啊,不与她计较,与你计较。你现在将我的裙子缝好,别让我看见一点瑕疵。” 她的语气十分冰冷。 宋渠被怼的语塞:“这……” “公主……”曲氏郎君想开口缓和气氛。 “做不到就给本宫闭嘴。”宜昌打断他,冷眼一扫,众人一时不敢说话。 气氛正尴尬着,洛清婉寻了过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心中却暗叹,幸好这边席间都是同辈们,长辈另开了一个席面,不然她都不敢想场面得有多混乱。 宋渠正满头大汗呢,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曲妹妹不小心将公主的裙子扯坏了,公主十分生气。” “不小心?”宜昌冷笑一声:“陈氏的淑女班开设了二十多年,鼎鼎有名,曲娘子自幼便被送去学习,如今却连基本的坐卧礼仪都不会,难道是陈氏没教好吗?” 她直接将火引到另一世家陈氏上。世家之中,潇湘曲氏与洛阳宋氏是姻亲,临安陈氏与永嘉桑氏结盟,两两对抗,以皇室为支点维持平衡。 在这样既竞争又合作的情况下,陈氏与曲氏的关系也十分微妙。 反正据宜昌所知,曲宝珠先前在临安陈氏的祖宅学过几年淑女班,后来却不知发生何事,曲父气势汹汹地带着兵马越界要回了女儿。 当初闹的沸沸扬扬,曲氏无令调兵之事还曾在朝堂上吵过几日几夜,但最终不了了之。 陈氏如何能让公主将这火烧到自己身上? 陈氏三娘年纪略大些,她率先上来将球踢回曲氏:“公主误会,曲娘子毕竟是曲氏小小姐,淑女班的严苛规矩也不大敢用上,若未教好,自然是陈氏失职。三娘在此向公主道歉。” 她这话一出,一旁的曲氏郎君瞬间变了脸色,眼神凶狠起来。 “女郎何意?这本就是小误会,谁不曾有过错手的时候?女郎这意思,倒似我曲氏家教不如你陈氏一般!” 陈三娘不卑不亢地回道:“郎君何必如此生气?曲娘子自幼与我一起长大,我待她如亲姊妹,这样说不过是自贬,想让公主消消气。总不至于说曲娘子教养好的很,是公主的错吧?” 她一阵软刀子将曲郎君气的面目扭曲,偏生笨嘴拙舌,说不过她。眼看着两人吵架要演变成一场混战了,宋渠头疼的很,上前连连劝和。 洛清婉也十分头疼,她就知道宜昌不省心,安静了大半场宴席,马上就要散场,谁知又惹出这遭事来。 曲宝珠已经在一旁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洛清婉也不明白她在哭什么,却也只好劝着。 一时场面混乱不堪,吵闹声、哭泣声、劝和声此起彼伏。 惹起这场纷争的罪魁祸首宜昌,慢悠悠地坐下来,还让惊别雀为她斟茶。 伸手将被撕破的裙子直接撕开扔在地上,她伸手撑着下巴看戏,手指还点着桌面,仿佛在为他们的喧闹伴乐。 喧闹了半天,有些客人见势不妙已经先行告退,洛清婉一边让人将曲娘子扶去厢房歇着,一边让人重新准备衣裳给公主换上,一边安排客人离席,一边向派人来询问的长辈们解释情况,忙的不可开交。 陈氏女郎加入混战之后陈氏郎君也紧随其后,与曲氏郎君争执起来,宋渠劝了这个劝那个,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不乏有和宜昌一样等着吃瓜的,远远站着环抱双臂看着中心的闹剧。 这就是时人尊崇的世家子弟,真是太搞笑了。 宜昌眼睛简直看不过来,嘴也不想闲着,她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眼神落到宋墨身上。 一袭白衣的公子端坐如初,眉间微蹙地看着前方争闹不休的人群。 “宋长公子不上去劝个架?”宜昌揶揄道。 宋墨将眼神转回宜昌身上,答非所问:“公主还恼吗?” 宜昌愣了一下,不知道他问的恼是指什么。是今晚弄坏裙子的事,还是上次发现他与林子谦有私交的事,亦或者是今晚他不肯与她同席的事。 总之,让她着恼的事可多着呢。 她琢磨着回答:“本宫向来心胸宽广,些许小事从不放在心上。” 于是宋墨抬头唤宋渠:“三郎,去告知曲娘子,公主胸怀宽广,不会怪罪她。” 宋渠拉架拉的满头大汗,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劝着曲郎君们道:“快去安慰曲妹妹吧,告知她公主不会怪她,叫她别哭了,当心哭坏眼睛。” 又对陈氏女郎们道:“是我们误会诸位女郎,叫女郎们一顿教育,已经受教,已经受教。” 曲郎君们虽仍愤愤,却还是在意妹妹,于是转身离去。陈氏女郎们无人可吵,又有宋渠屈尊道歉,自然也无事可争,一场莫名其妙的架就这样消弭了。 在一旁看着的宜昌眯起眼睛,心知自己被坑了。 阴阳怪气道:“宋长公子好大本事,一句话便让几大世家甩手退让。” 宋渠擦了擦头上的汗坐了回来,正巧听见公主这样的话,心头一跳,眼睛看向兄长宋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