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史轶事》 第1章 西蜀才子 天佑三年春。 大晟王朝礼部试前 。 帝都玉京。 枢密使韩青府邸漱石园 。 暮色四合,漱石园内琉璃灯次第亮起。紫檀案上鎏金香兽吐着青烟,与池面水汽交融成一片朦胧。当世文宗陆修远与弟子梅清臣已坐在上首,而满园目光却悄然汇聚在初入玉京的西川苏氏父子身上,以《权衡论》震动文坛的苏父,正携双子苏砚卿、苏墨瑜周旋于朱紫之间。 十九岁的苏砚卿身着月白襕衫,腰间悬着青玉环佩,行走时清响泠泠。他正侧首与弟弟说着什么,眉眼间俱是少年意气,仿佛这满园权贵在他眼中,与蜀中竹海的雾霭并无不同。 水榭那端,两道身影穿过扶疏花木而来。为首的青年约二十七八岁,头戴青玉冠,身着暗云纹墨色锦袍,正是今科声名最盛的琅琊章氏嫡孙章凌。在他身后半步跟着个身量更高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穿着石青色窄袖襕衫,腰间只系一枚玄色络子,凤眸薄唇,行走时带起凛冽的风。 “久闻明允先生与二位苏兄高名,”章凌执礼时袖间有淡淡龙涎香浮动,笑意温润,“晚生章凌,随家叔前来拜会。”他侧身引见身旁少年,“这是家叔章寂。” “家叔”二字让苏砚卿眼尾微扬。他望向那个沉默的少年郎,见对方下颌线条如刀削,行礼时肩背挺得笔直,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琅琊章寂。” 寒暄方毕,章凌便与苏砚卿论起陆修远新注的《南华经》。但见玉冠与玉环相映,一个引经据典如溪涧汇流,一个谈玄析理似快剑破云。苏墨瑜偶尔从旁补益,三人言笑晏晏,恰似瑶台仙客相逢。 而在那片融融春意边缘,章寂始终立在紫藤垂瀑的阴影里。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玄络,目光偶尔掠过苏砚卿腰间轻晃的青玉。那玉光太亮,刺得他眼睫微颤。 而在这一片融洽的热络之旁,章寂始终沉默。他如同一座孤峰,与周围流动的欢声笑语泾渭分明。他的目光偶尔掠过谈兴正浓的苏砚卿,那光芒太过耀眼,让他几不可察地微微眯起眼。 更多时候,他的视线越过那些高谈阔论的文人,掠过他们织锦的衣袍,最终落在庭院深处未被灯火照亮的角落,不知在思索什么。 或许在某个瞬间,苏砚卿那过分恣意的欢笑,会让章寂紧抿的唇角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讥诮。又或许,当苏砚卿说出某句精妙绝伦的见解时,他眼底会闪过一丝真正的激赏,但那光芒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他始终不曾试图加入谈话,仿佛一个冷眼的旁观者,在审视这场盛宴,审视眼前这位声名鹊起的西蜀才子,也在丈量自己与这个繁华世界的距离。 宴席将散时,章凌与苏氏兄弟已互称表字,相约三日后曲江再聚。自始至终,苏砚卿与章寂未曾有过一句直接的交谈。 那晚留在苏砚卿记忆中的章寂,或许只是一个沉默的侧影,以及临别时那双再度望来,沉静得过分锐利的眼睛。对苏砚卿而言,这不过是玉京城中又一个性情孤僻的才俊。 他绝不会想到,这个名为章寂、字子渊的少年,将会在他往后的人生里,扮演怎样一个纠缠至死爱恨难休的角色。 而章寂转身步入玉京的夜色,玄色衣袂在晚风中翻飞。他指间不知何时拈了一片坠落的辛夷花瓣,在掌心缓缓碾碎。 “苏砚卿。” 这三个字在唇齿间辗转时,带着金石相击的冷冽,又似有暗火在深处燃烧。 章寂正于房中默诵《刑统疏议》,忽闻木质楼梯吱呀作响,随即是店小二恭敬的通报声:“章公子,有两位苏姓公子前来寻访。” 门扉轻启,但见苏砚卿提着青瓷酒壶倚在门框,玉冠微斜,袖口还带着新鲜墨痕,未等章寂开口便笑问:“子渊,令侄可在?我们约好同游伽蓝寺的。” 章寂垂眸侧身,将二人让进屋内,声音平静无波:“家侄半刻前被河东同乡请去诗会,此刻不在房中。” “竟这般不巧!”苏砚卿抚掌轻呼,随即眼中闪过期待的光芒,“既然如此,子渊随我们同去如何?伽蓝寺的千年银杏正值落叶,住持慧明大师的茶道更是玉京一绝。” “不妥。”章寂伸手整理案头书卷,“苏兄与家侄有约,在下不便叨扰。” 他避开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心底却泛起一丝苦涩。这般理所当然的热忱,凭什么有人生来就能如此坦荡? “这有何妨!”苏砚卿竟上前拉住他的衣袖,“经义策论何时不能读?慧明大师平日可不轻易见客。”他指尖沾着的松墨在章寂素色袖口染开淡淡云纹。 始终静立门边的苏墨瑜轻声劝阻:“家兄莫要强人所难。章世叔既已婉拒……” “听闻伽蓝寺藏有前朝谢公的真迹。”苏砚卿忽然凑近案前,指尖轻点《刑统疏议》上某处注疏,“子渊批注的这笔法,与谢公的《山居赋》颇有相通之处。” 章寂握着书卷的指节微微收紧。窗外恰好传来远处寺钟的嗡鸣,在春日的空气里荡开涟漪。 他忽然想起几日前在谢尚书家的宴席上,几个江南文人酒后高谈阔论,说到当世才俊时,有人带着三分讥诮道:“那位章家七郎,学问是好的,只是太过孤峭,像伽蓝寺里那口从来不响的钟。” 此刻这钟声隔着半座城传来,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得像在敲打他那日保持的沉默,竟像是在他心口撞了一下。 “同去便是。”他终于拗不过那份烫人的热切,却偏要侧过身去整理帷帐,避开苏砚卿瞬间亮起来的目光。只是转身时袖摆不小心拂落了案上那本《刑统疏议》。 苏墨瑜望着兄长得意洋洋去拾书的背影,轻声道:"家兄莽撞了。" 章寂垂眸看着苏砚卿蹲在地上手忙脚乱收拾书页的样子,忽然极轻地应了一句:"无妨。" 第2章 西川刻痕 伽蓝寺的千年银杏才抽出新叶,淡金色的嫩芽在春风中舒卷。苏砚卿一进山门便再闲不住嘴,指着殿脊的鸱吻对弟弟笑道:“墨瑜你看,这形制倒像是前朝遗物,与我们在蜀中见过的截然不同。” 不待弟弟回答,他又转身拦住正要绕去碑林的章寂:“子渊觉得呢?我听闻北地匠作多用螭首,这鸱尾造型着实罕见。” 章寂望着被扯住的袖角,淡淡道:“《营造法式》有载,鸱尾之制始于汉。” “果然问你是问对了!”苏砚卿眼睛一亮,沿青石径往前走时又频频回首。见章寂始终落后三步,索性退回来与他并肩,“你看这碑亭的布局,前次在韩府见你批注《水经注》,这伽蓝寺的引水渠道,莫非暗合了书中所说的‘曲水回环’之势?” 苏墨瑜忍不住轻咳:“家兄,寺中当静心。” “正是要静心,才该把学问与实景参详印证。”苏砚卿说着已蹲下身,随手折了根枯枝在地上画起水系图,“子渊你看,若将寺墙比作书页上的朱线……” 章寂垂眸看着地上歪歪扭扭的图示,忽然抬手指向东南角:“暗渠在此处转向。”枯枝随即在泥地上划出利落的一笔,与苏砚卿杂乱的线条形成鲜明对比。 苏砚卿拊掌大笑时,惊起了檐下栖鸟。章寂望着扑棱棱飞远的鸟群,忽然发现袖口那抹墨痕,不知何时已与寺墙斑驳的青苔染作同色。 三人行至放生池畔,但见古松蟠曲如龙,苏砚卿抚着粗糙的树皮忽然笑道:"这般景致,倒让我想起青城山的鹤鸣观。"他转身倚着石栏,袖口沾了满掌青苔也不在意,"那时每逢春深,我便与墨瑜约上三五同窗,带着酒囊琴囊往山里钻。有一次在丈人峰迷路,竟在云海里撞见个采药的老道,硬说墨瑜有仙骨,要收他做徒弟。" 苏墨瑜耳根微红:"家兄又提旧事。" "怎么不提?"苏砚卿眼中闪着淘气的光,"那老道留着尺长的白须,夜半坐在松枝上吹笙,惊起满山宿鸟。第二日醒来,我们枕边竟都放着用露水写就的道经。"他忽然望向沉默的章寂,"子渊若是同去,定要笑我们荒唐。" 池中锦鲤跃出水面,溅起的水珠落在章寂手背。他望着涟漪轻声道:"《云笈七签》载,鹤鸣山确有此类异闻。" "你看!"苏砚卿兴奋地去扯弟弟衣袖,"连子渊都佐证了!"松枝从他发间滑落,带下几缕散开的发丝,"还有回在峨眉金顶,我们等佛光等到半夜……" 章寂听着那些鲜活的趣事,看见经卷里的地名渐渐变成会发光的实物。当苏砚卿学起猴群抢夺他们食盒的模样时,他忽然发现伽蓝寺的暮鼓声不知何时变得柔软,像浸透了蜀地的烟雨。 苏墨瑜悄悄注意到,章寂驻足听兄长说话时,清冷的眉目间竟也掠过一丝极淡的向往。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经幢的青石基座上,顺着"西川"二字的刻痕缓缓描摹,那专注的神情,竟比读圣贤书时还要柔和三分。 苏砚卿正说到酣处,浑未察觉,仍眉飞色舞地比划着:"那金顶的云海倏忽聚散,我们裹着棉被还冻得打颤,谁知墨瑜竟从行囊里摸出个小铜炉,就地煮起雪水烹茶!" 章寂闻言,描摹的指尖微微一顿。他忽然想起自己那些在族学中度过的循规蹈矩的春秋。每场宴席都是较量,每卷书册都是阶梯。从未有人告诉他,学问还可以就着云海与松风下咽。 "后来呢?"章寂脱口问道,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苏砚卿眼睛一亮,像是终于等到钟磬回响的知音:"后来?我们对着初升的日头举茶共饮,墨瑜还即兴作了首《云海煎茶歌》。" "家兄!"苏墨瑜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耳根通红地瞥了眼章寂,"那些俚俗之作,怎好在章世叔面前献丑。" 章寂却已收回描摹刻痕的手,袖中的指尖轻轻捻动,仿佛还能触到那虚拟的带着蜀地潮气的笔画:"无妨。"他顿了顿,又低声补了一句,"听着,很有趣。" 暮色渐浓,伽蓝寺的晚钟再次响起。这一次,章寂觉得那钟声不再敲打在他的心口,倒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为他带来了某种从未见识过的广阔世界的回音。 那日回到客栈,正撞见章凌在院中喂马。苏砚卿大笑着上前勾住他脖颈:"好你个章元度,竟敢爽约!今日定要罚你三坛玉冻春!" 章凌连连告饶,当即吩咐小厮去订望江楼的雅座,转身又去敲章寂的房门:"叔父同去?今日原是我的不是……" "不必。"章寂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伴着书页轻响,"我乏了,你们自便。" 门内烛火将修长身影投在窗纸上,稳得像伽蓝寺里的石经幢。章凌讪讪回头,却见苏砚卿已蹦跳着踩上客栈的石阶,哼着蜀地小调。那扇紧闭的房门,似乎从未在他心上留下痕迹。 此后月余,玉京文坛最耀眼的新星当属苏氏兄弟与章凌。他们出入韩府赏鉴书画,在曲江池畔举办诗会,连宫中的贤妃都遣人来求苏砚卿新作的《玉京赋》。每当他们的车驾驶过御街,总引得士子们翘首张望。 而章寂仍住在云来客栈那间僻静上房。案头《刑统疏议》的批注愈密,砚台却总是干得很快。偶尔在清晨,他会独自走去伽蓝寺,立在放生池边看那棵银杏。新叶已渐渐舒展成小扇,在风里沙沙响着,像某人衣袖拂过书页的声音。 某日他注意到池边青石上刻了半阙词,笔迹飞扬跋扈:"松烟浸袂,云纹蚀碑,偶然踏碎空山雨。"落款处画着个摇摇晃晃的酒壶。 章寂在石边站了半晌,终是取出随身匕首,在石隙里轻轻一划。待他转身离去,那刀痕正巧补全了"砚"字最后那点墨珠。 这日午後,章寂正临窗校对《礼部韵略》,忽听熟悉的脚步声沿着木梯轻快地拾级而上,却在侄儿房门前扑了个空。 "元度又不在?"苏砚卿的声音带着三分懊恼,七分了然,随即脚步声便转向了他的房门。 门未关,苏砚卿径自探进半个身子,发梢还沾着外面飘飞的柳絮:"子渊,可见着元度了?说好今日要去崔驸马府上观摩《寒食帖》真迹的。" 章寂搁下笔,摇了摇头。他目光扫过苏砚卿因疾走而微红的面颊,以及衣襟上不慎沾染的一点嫣红,似是某种名贵的朱砂印泥。 苏砚卿也不见外,信步走进来,目光掠过他案头摞得整整齐齐的书卷,笑道:"你这里倒比元度那儿清静得多。" 说着,他注意到章寂正在校对的韵书,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 "《礼部韵略》?"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了翻,"我最头疼这个。那些迁腐老夫子定的规矩,平白束缚了多少好句。" 章寂见他指尖正按在一处关于"十灰"韵的争议注释上,便淡淡道:"格律乃声韵之骨。" "骨太多,就成骷髅了。"苏砚卿挑眉反驳,却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一页揉得有些发皱的纸,"正好,我昨日偶得一句''春深锁寒苔'',按韵当属''十灰'',可总觉得气韵不畅。子渊精研此道,帮我瞧瞧?" 章寂微微一怔。他见过苏砚卿在诗会上挥毫泼墨,在御前应对如流,却从未见过他向任何人请教诗艺。此刻这人捏着皱纸,眼中闪着纯粹求教的光,竟比任何意气风发的模样都更真实。 他接过那页纸,目光在那句诗上停留片刻,蘸墨在旁批了"可入九佳",随即又添了数行小字,论及灰、佳二韵在喉舌间的微妙差异。 苏砚卿凑过来看,几乎将头抵到他肩上。松墨混着梨酒的香气淡淡萦绕,章寂执笔的指节不由微微收紧。 "原来如此!"苏砚卿抚掌赞叹,拿起批注过的纸张,如获至宝,"改日我定要用这''九佳''韵,写一首伽蓝寺的春景与你!" 他风风火火地告辞,声称要去别处逮章凌。人已离去,那页写满批注的纸却还留在案头。 章寂凝视着纸上龙飞凤舞的"春深锁寒苔",半晌,取过一张素笺,将那句诗与自己的批注一并工整誊录下来,收入了随身书匣的最里层。 窗外,柳絮依旧纷飞,如一场漫无边际的春雪。 第3章 仗义执言 天佑三年四月,礼部试前最重要的文坛盛会,曲江修禊宴。 曲江池畔的杏园内觥筹交错,玉京文坛耆宿与新锐齐聚一堂。章凌与苏氏兄弟自是人群焦点,而被章凌再三恳求才勉强赴会的章寂,依旧择了水榭角落独坐,与周遭的喧闹格格不入。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许是章寂那副冷眼旁观的模样过于刺眼,席间一位以尖刻著称的江南名士陈望,借着酒意,扬声笑道: “久闻琅琊章七郎大名,平日诗会文社难得一见,还当是潜心学问,不慕虚名。今日这曲江盛宴,七郎倒是肯赏光了。”他语带讥讽,目光扫过章寂面前的孤盏,“莫非寻常小聚入不得眼,非要这等场面才配得上章兄的身份?” 一时间,水榭静了几分,许多目光或明或暗地投来。章凌脸色一变,急忙起身,向陈望拱手道:“陈世伯言重了,家叔性子喜静,绝非……” “陈兄此言差矣!” 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了章凌的解释。只见苏砚卿推开欲拦他的弟弟,持杯起身,脸上虽带着笑,眼神却清亮锐利。他走到章寂案前,仿佛无意般,用身子隔开了那些探究的视线。 “子渊兄是否赴会,何需向旁人解释?”他先对章凌摆了摆手,继而转向陈望,笑容不减,话锋却如出鞘之剑,“我且问陈兄,你我在此高谈阔论时,可知有人将《刑统疏议》逐字批注三遍,案头文稿堆积过尺?可知有人为考据一条律文源流,能在伽蓝寺碑林间静立半日,摩挲比对前朝刻石?” 他环视在场众人,声调高昂:“我苏砚卿行事张扬,人所共知。但论及沉潜学问的专注、辨析义理的深彻,在场诸位,包括我在内,谁敢说胜得过默坐于此的章子渊?”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将空杯往章寂案上重重一顿,直视章寂瞬间抬起的眼眸:“他的学问,不在酒桌上,不在虚名里,就在他那间堆满书卷的客栈陋室!诸位若不服,待礼部试后,再看今科策论,谁人能及!” 一番话掷地有声,满座愕然。这番维护,并非基于对章寂具体研究内容的深入了解,而是出于对其治学态度与精神的直观感受与由衷敬佩,显得更加真实可信。 一番话掷地有声,满座愕然。章凌感激地看着苏砚卿,苏墨瑜则在兄长身后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无奈,又似早有预料。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章寂,自始至终未曾起身。他只是在苏砚卿说完那番话后,深深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执起酒壶,缓缓地将苏砚卿顿在自己案上的空杯,重新斟满。 “多谢,苏兄。” 他低声说,语气依旧平淡,但那递酒的动作,却清晰地映在苏砚卿骤然明亮的眼眸里。他接过那杯酒时,指尖不经意擦过章寂的手背,温热的触感让两人都微微一怔。 “原来子渊也会道谢?”苏砚卿仰头饮尽,将空杯倒扣在案上,发出清脆一响。他借着酒意凑近半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下回若再有人嚼舌根,我还替你骂回去。” 章寂看着对方睫羽上跳跃的灯火,忽然想起伽蓝寺檐角那只被夕阳镀金的铜铃。他尚未想明白这联想的由来,唇角已无意识牵起极淡的弧度。 “随你。” 这声近乎纵容的回应散落在重新响起的笙歌里。苏墨瑜望着兄长得意洋洋甩袖归座的背影,又瞥见章寂垂眸时眉宇间未及敛尽的温和,忽然觉得今夜曲江的春风,似乎格外温柔。 礼部试当日清晨,贡院朱门未启,青石阶前已聚满各地举子。晨雾裹着墨香与低语,在紧绷的空气中浮动。有人反复默诵经义,有人仰天闭目,无数前程系于即将开启的龙门,连拂晓的鸟鸣都显得格外惊心。 章家叔侄刚下马车,便见苏家车驾也在不远处停稳。苏砚卿第一个跳下来,玉冠在熹微晨光中有些歪斜,却丝毫不减神采。他一眼看见章凌,立刻笑着招手,又望向章寂,眼睛亮晶晶地点头致意。 章凌对苏砚卿拱手道:“砚卿兄,墨瑜兄,愿我们今日皆能文思泉涌,不负平生所学。” 苏砚卿笑着回礼,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元度你才思敏捷,定能高中!”他目光一转,落在稍远处独自静立、闭目养神的章寂身上。 苏砚卿几步凑过去,声音放轻了些,带着罕见的认真:“子渊,待会儿权当是寻常作文,莫要紧张。你的学问根基,比我当年强多了。”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温暖的笑意,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家严年少时也曾科场蹉跎,屡试不售,当年离京时,多少人背后讥讽他‘西川狂生’空有名头,可他归乡后潜心著述,一部《权衡论》不也震动玉京,令陆公都击节赞叹?” 他越说越是感慨,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几分:“可见这科举一道,一时得失……” “家兄!”一旁的苏墨瑜听得脸色微变,急忙上前拉住苏砚卿的衣袖,低声阻止,“慎言!今日是什么场合!” 在弟弟看来,于贡院门口提及父亲落第旧事,无论如何都显得不合时宜。 章寂倏然睁开眼,目光落在苏砚卿脸上。他没想到,苏砚卿会在此刻,用如此私密甚至可能被世俗视为“家丑”的往事来宽慰自己。 苏砚卿被弟弟一拉,也意识到场合不妥,但他看向章寂的目光依旧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毫无保留的信赖:“总之,子渊,我信你。” 章寂凝视着那双眼睛,那里面的光芒比晨曦更暖。他心底某种坚冰般的东西,在这目光下悄然融化。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 “必不负苏兄厚望。” 说罢,他率先转身,向着缓缓开启的贡院大门走去。只是在无人看见的角度,他那总是紧抿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 苏砚卿看着章寂比往日挺得更为笔直的背影,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用力握了握拳。 “走吧!”他拉起弟弟,又示意章凌,步履轻快地汇入了入场的人流。 第4章 登山 礼部试结束的钟声敲响,贡院沉重的朱门缓缓开启。 经历了三日号舍的煎熬,最先涌出来的士子们无不形神憔悴。苏砚卿不仅发冠歪斜,那身月白襕衫更是皱巴巴地沾满了墨点和不知名的污渍,他拖着装考具与寝具的竹箱,几乎是一瘸一拐地走出来。 他一眼看见同样提着行李、眼下乌青的章凌,立刻强打精神取笑:“元度,你这模样,活像被府学先生打了手心!” 章凌也不甘示弱,指着苏砚卿的袖子反击:“砚卿兄休要笑我,你袖中藏的怕是这三日攒下的馊饭团吧?” 连素来一丝不苟的苏墨瑜也难掩疲惫,行李卷抱在怀里,发丝凌乱。他看着自己兄长,无奈地摇头苦笑。 三人正相互取笑慰藉这炼狱般的经历,苏砚卿一转头,看见章寂也提着素布包裹的行李,独自站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下。虽同样面带倦容,衣衫却似乎尽力保持了平整,只是那紧抿的唇角比往日更显苍白。 苏砚卿蹒跚着凑过去,用肩膀轻轻撞了下对方,声音带着沙哑却充满关切:“子渊,看来你这三日也没少受罪。考得如何?” 章寂抬眼,映入眼帘的是苏砚卿满是墨痕却笑容灿烂的脸。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考得如何,却是将自己一直握在手中的一个粗瓷水壶递了过去,里面或许还有最后一口清水。 苏砚卿爽朗地接过来一饮而尽,用袖子抹了把嘴,笑道:“多谢章世叔赐下的琼浆玉液!”他促狭地眨了眨眼,“看来章世叔此番必定是成竹在胸,连最后一口水都留着庆功呢?” 章寂看着他被水润泽后愈发明亮的笑容,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收回水壶,淡淡道: “若论胡言乱语的精力,你确是榜首无疑。” 四人各自回到住处,几乎是立刻便陷入了昏睡。直到次日晌午,才陆续被饥肠辘辘唤醒。沐浴更衣,饱餐一顿后,那股属于少年人的鲜活气力才终于回到了身上。 最先恢复精神的依旧是苏砚卿。他立刻派小厮去各处送信,兴致勃勃地邀约明日同去玉京城外的翠微山登山览胜,也好洗刷一番连日困于号舍的憋闷。 翌日清晨,天光正好。翠微山脚下,章凌与苏氏兄弟先到。不多时,便见章寂独自一人沿着山道缓步而来,依旧是一身素净的青衫,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松弛。 “子渊!”苏砚卿眼睛一亮,立刻迎了上去,手中不知从哪儿折来的柳枝晃了晃,“就等你了!今日定要登上山顶,看看是不是真如传言所说,能望见皇城飞檐!” 他笑容灿烂,如同此刻破开云层的晨曦,毫无阴霾地照在章寂身上。章寂微微颔算作回应,目光扫过苏砚卿恢复了光洁的脸庞和整洁的衣袍,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走吧。”他说道,声音平静,却率先迈步,踏上了上山的石阶。 苏墨瑜与章凌相视一笑,也立刻跟上。四人沿着蜿蜒山道徐徐而行,将礼部试的沉重与玉京城的喧嚣,暂时都抛在了身后。山林幽静,只闻鸟鸣与他们的谈笑声,以及某个活泼身影,不时围着那个沉默的青衫少年打转的脚步声。 上山的石阶才走了一小半,苏砚卿就已原形毕露。 他先是故意落后几步,然后蹑手蹑脚地想从背后去抽章寂束发的簪子,结果章寂仿佛脑后长眼,头也不回地抬手精准格开。偷袭不成,苏砚卿立刻双手合十,眨着眼睛求饶:“子渊兄恕罪!我见你发簪上停了一只蝴蝶,想帮你赶走它,真的!”那表情真诚得让人明知道是鬼话也无法苛责。 过了一会儿,他又凑到章凌身边,唉声叹气:“元度,我脚崴了,怕是爬不动了,你能否背我一程?”待章凌信以为真,面露关切时,他立刻大笑着跳开,身手矫健得像只狸猫,嘴里还嚷着:“骗你的!元度你心肠也太实了!” 被他闹得没办法,苏墨瑜只好出面镇压:“家兄,你再胡闹,下次品茶会我便不叫你。” 这威胁立竿见影。苏砚卿立刻扑过来抱住弟弟的胳膊,好话像不要钱似的往外倒:“好墨瑜,亲弟弟!谁不知你苏二公子泡的茶是仙露,离了你我喝什么都是牛嚼牡丹!我保证乖乖的,你看,我立刻就像子渊兄一样稳重!”他说着,立刻板起脸,模仿章寂那副冷峻模样,却不过三息就破了功,自己先笑弯了腰。 他这般插科打诨,搅得山道上片刻不得安宁。章寂始终走在最前,看似不受影响,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紧抿的唇角偶尔会泄露一丝极淡的笑意。当苏砚卿又一次因为逗弄章凌而差点被山路绊倒时,一只修长的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看路。”章寂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苏砚卿就着他的手站直,立刻顺杆爬,反手抓住章寂的袖子,笑嘻嘻地说:“还是子渊兄最好!面冷心热,侠义心肠!等下了山,我请你喝玉京最好的酒!” 章寂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被攥出褶皱的袖口,没有立刻抽回,只是淡淡道:“再聒噪,就把你扔下山去。” “我错了我错了!”苏砚卿立刻举手投降,嘴上却依旧不停,“章世叔文武双全,大人有大量,定不会与我这般无知小儿计较的……” 他那清亮的声音和着山风鸟鸣,萦绕在翠微山的青翠之间。章寂听着身后那永不停歇的热闹,第一次觉得,这份喧嚣,似乎也并不全然令人厌烦。 第5章 人和人的区别 暮色渐浓,苏砚卿在云来客栈扑了个空,想起某个总在寂静处出现的身影,便转身走向伽蓝寺。果然,在放生池畔的古松下,找到了独自对弈的章寂。 苏砚卿撩袍在他对面坐下,拾起酒壶自斟一杯,叹笑道:“美酒笙歌,偏偏最会扫人兴致的正主躲在这里图清静,这宴还有什么趣味?” 章寂执棋的手未停,头也不抬,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怎会无趣?有美酒,有歌姬,有令弟在侧,有舍侄相陪……”他顿了顿,终于抬起眼,目光沉静地落在苏砚卿脸上,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还有那么多等着与苏兄把臂言欢、诗词唱和的人。多一个我,少一个我,有何分别?” 苏砚卿被他这话噎得一怔,随即在他对面坐下,眉头微蹙:“你这话说的,那些人如何能与你相比?” 章寂的目光依旧落在棋盘上,声音平静无波:“人与人又有何区别?苏兄,你着相了。”他缓缓将一枚黑子叩在星位,终于抬眼看向对方,“我与旁人并无不同,你又何必强求?” 暮色透过松针,在他清瘦的侧脸投下斑驳的影。这句看似超脱的话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壁垒,将他与周遭的热闹彻底隔开。 苏砚卿沉默片刻,轻声道:“我亦不知为何。只是看见满堂花醉三千客,独独缺了你,便觉得,有些遗憾。” 章寂执棋的手指微微一顿,道:“你知道我不喜应酬。” “可如今不比从前了。”苏砚卿索性在他对面坐下,“你如今名声渐起,正该多结交些人物。元度说你自小就不爱这些,但我觉得你必是不甘于人下的,以后入了官场,难道也如此?” 章寂垂眸凝视棋盘,声音低沉:“正因不甘于人下,才更不能将时间虚掷在无谓的宴饮之间。”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苏砚卿,那眼神里没有嫉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洞悉:“你与元度,是同一类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于你们是如鱼得水,是本性自然。风雅与欢宴,自会为你们铺就青云之路。” “而我,”他语气微顿,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石制棋盘上摩挲了一下,仿佛在确认某种界限,“我与你们不同。我的路,不在觥筹交错的暖阁,只在孤灯下的书卷,和这独行时分的清醒里。” 暮色渐深,将他周身的气息浸染得愈发冷寂。他这番话,并非自怜,而是在陈述一个他早已接受的事实:他们走在截然不同的道路上,通往的,或许也是截然不同的终点。 “只有这样,才不必听人背后议论。”章寂落下一子,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七岁那年,我在族学考了第一。放学时,就听见几个同窗在廊下学说从大人那里听来的话,‘婢生之子,也配独占鳌头’。” 苏砚卿的笑容僵在脸上。 暮色里,章寂的侧脸像蒙着霜的碑刻:“如今他们当面称我‘章七郎’,席间与我敬酒论诗。可那笑容底下分明写着,瞧,那个靠踩着别人往上爬的婢生子。” 他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冰面上的裂痕:“我若去了,是坐实攀附。不去,便是坐实孤僻。既然横竖都是错,不如选个自己痛快的。” 池鱼跃出水面,溅起细碎涟漪。 苏砚卿猛地攥住章寂执棋的手腕,松墨从袖口染上对方苍白的皮肤:“他们懂什么!你必不是那种人!”他眼睛烧得灼亮,“章子渊,我苏砚卿结交的朋友,个个都是真君子!”他指尖用力到发白,声音却低了下来:"这样的你,何必在意那些从未看清过你的人?" 被他攥住的手腕微微颤抖,棋盘上黑子白子都乱了阵型。 章寂看着眼前人因激动而泛红的眼尾,忽然极轻地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暮钟恰在此时响起,惊起满寺归鸟。 两人循着钟声望去,见归鸟的翅影掠过暮天。章寂望着渐远的飞鸟,低声吟道:"松风咽晚钟,惊羽掠残枰。" 他收回目光,看向身旁之人,"苏砚卿,你让我得了一句好诗。" 苏砚卿闻言展颜一笑,眼中闪着促狭的光:"章世叔既得了好诗,难道不该请小侄喝一杯,以作润笔?" “知道了。” 章寂低头轻笑,开始收拾棋盘上的棋子,并将一个棋罐自然地递向苏砚卿,“既如此,劳驾搭把手。” 他抬眼看向对方,眼中带着一丝难得的、真实的暖意,语气里却故意带上几分告诫,“不过,地方得由我定。你苏大公子可不许挑贵的选,我的盘缠不多了。” 苏砚卿接过棋罐,闻言挑眉一笑,浑不在意地摆手:“子渊,你且把心放进肚子里!待到来日金榜题名,自有那等慧眼识珠的‘豪主’在榜下捉婿。到那时,”他促狭地眨眨眼,“莫说一顿酒,怕是整座酒楼都有人抢着替你付账呢!” 苏砚卿将最后一枚白子投入罐中,忽然凑近章寂耳边,压低声音带着戏谑的笑意问道:“我说子渊,你不会在老家已经订了婚约吧?” 章寂收拾棋子的手未有停顿,头也不抬地淡然回应:“没有。”他放好棋罐,才抬眼看向苏砚卿,反问道,“你呢?” “我么?”苏砚卿直起身,拍了拍衣摆沾上的草屑,语气是难得的坦然,甚至带着一丝对未来的寻常期待,“家中倒是自幼定下了一门亲事。若此番顺利,待选官之后,应当是要回去完婚的。” 暮色更深,最后一缕天光勾勒着苏砚卿谈及此事时平静的侧脸,那是一种对既定人生路径的自然接纳。 章寂将棋罐盖好,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倒想见识一下,是何等的大家闺秀,能管得住你这般跳脱的性子。” 苏砚卿闻言,立刻不服气地回嘴:“你还是先操心自己吧!等你爹娘为你定下亲事,再来取笑我不迟。” 章寂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目光掠过伽蓝寺幽深的殿宇,声音里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自嘲与清醒:“我这般身份,若非真正金榜题名,功业在望,又有哪家尊长,肯将明珠托付?” 暮色笼罩下来,他这句话像一滴凉墨,悄无声息地滴入了渐浓的夜色里。 第6章 人情冷暖 放榜前,玉京的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焦灼与期待。苏砚卿生**热闹,为排遣等待的煎熬,便做东在望江楼包下一处临水的雅阁,设宴邀约了不少相熟的士子,其中不乏章凌与章寂的河东同乡。 宴席之初,气氛尚算融洽。但随着酒过三巡,一些微妙的态度便逐渐显露出来。 几位与章凌交好的同乡,围着他频频敬酒,言语间满是热络: “元度兄此番定能高中,届时可莫忘了提携我等乡党啊!” “正是正是,章氏一族文脉鼎盛,元度兄更是青出于蓝!” 然而,当他们的目光转向独自坐在窗边安静品酒的章寂时,那份热情便瞬间冷却,只剩下流于表面甚至带一丝疏离的客气。有人与他搭话,开口便是: “七郎也在京中备考?着实辛苦。” “听闻七郎治学极为刻苦,佩服佩服。” 语气虽不失礼,但那刻意的“刻苦”二字,以及绝口不提“高中”之类的吉利话,与对章凌那种理所当然的期许形成了鲜明对比。更有甚者,只是遥遥举杯示意,便转身继续与旁人谈笑,仿佛章寂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苏砚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眉头越皱越紧。他见一个胖胖的乡绅举着杯,对着章寂敷衍地说了句“年轻人有志向总是好的”,便要走开,却对近旁的章凌满脸堆笑地预言“状元之才”,心头的火气再也压不住。 他霍然起身,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刚要开口,左右手腕却同时被人按住。 右边是章寂,他对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眼神平静无波,低声道:“无妨。” 左边是他的弟弟苏墨瑜,力道更大些,低声急劝:“家兄!此乃别人乡党之事,不可冲动!” 章凌也注意到这边动静,立刻走过来,笑容有些勉强地打圆场:“砚卿兄,酒凉了,我让他们再温一壶来?” 苏砚卿看着章寂那副仿佛早已习惯甚至懒得在意的模样,又看了看周围那些虚伪的客套,胸中堵得厉害。他重重哼了一声,终究是顺着章寂和苏墨瑜的力道坐了下来,但接下来的宴席,却再也没了先前的兴致,只觉满堂笑语,格外刺耳。 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看似热烈,却暗流涌动。一个与章家素有嫌隙姓王的士子,几杯酒下肚后,便斜睨着窗边的章寂,故意提高了嗓音对章凌说道: “元度兄,要说你们章氏一族,真正的文脉灵气,果然还是汇聚在嫡支正统。似你这般,交友广阔,才思敏捷,方是状元之才啊!” 他话音一顿,目光似无意般扫过章寂,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不像某些旁支的,离了家族的藏书和蒙学,便一无是处。我听闻,有些人连备考捉题,都需仰仗侄儿提点?终日埋首故纸堆,不过是死读书罢了,终究难登大雅之堂,岂不可笑?” 这番话可谓恶毒至极,不仅将章寂的才学归功于家族施舍,更暗指他连备考都要依赖章凌,将其多年的苦读与自身的才华贬低得一钱不值。 章凌脸色骤变,急忙道:“王兄慎言!我叔父之才学,远胜于……” “砰!” 苏砚卿已猛地站起,身前的酒杯被带倒,醇烈的酒液泼洒在案几上。他脸色涨红,眼中怒火灼灼,指着那王姓士子:“王允!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这边刚要发作,左右手腕再次被死死按住。 右侧的章寂,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但声音却低沉而冷静:“砚卿,坐下。” 这一次,他直呼了他的字。 左侧的苏墨瑜也用力拉着他,低声道:“兄长,此等小人之言,你若动怒,便是中了他的计,反倒让子渊叔父难堪!” 章寂抬起眼,目光如两道冰锥,直直射向那王姓士子。他并未动怒,反而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半分温度。 “王公子对我章氏家学如此了若指掌,倒叫章某意外。不过,”他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学问在心不在口,功名在实不在虚。逞一时口舌之快,可能为你多添半分行卷的底气?” 他并未高声,但那冰冷的视线和隐含锋芒的话语,竟让那王姓士子一时语塞,面色青白交错。 雅阁内霎时安静下来,方才的热闹荡然无存,只余下尴尬的寂静和弥漫的火药味。苏砚卿胸膛剧烈起伏,但看着章寂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将一切污秽都冻结的眼睛,他最终还是被弟弟和章凌半拉半劝地按回了座位。 只是这宴,终究是彻底变了味。 宴席不欢而散。 刚走出望江楼,苏砚卿便再也压不住火气,对着街上熙攘人流恨恨啐道:“王允那厮,真真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他猛地转过身,面向一直沉默的章寂,脸上尽是懊恼与愧疚,“子渊,今日都怪我!若非我硬拉你来,你也不必受这等腌臜气,平白受了这等羞辱。” 夜风吹拂着章寂的衣摆,他望着眼前因愤懑和歉意而眼尾发红的苏砚卿,神色在灯火阑珊中看不真切。静默片刻,他竟极淡地笑了一下。 “受辱?”章寂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若连这等蚊蚋之鸣都算受辱,我早已无立锥之地。” 章寂向前一步,目光在苏砚卿紧攥的拳头上停留一瞬。夜风将他平静的语调送得更清晰: "苏兄赤诚,何必与这等人物计较。" 苏砚卿一把挥开章寂的手,眼底因酒意和怒气烧得通红:"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们凭什么?"他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你章子渊风光霁月,岂容这等鼠辈折辱!" 章凌急忙上前扶住苏砚卿手肘,急声道:砚卿兄醉了我看今日不如就此散了。 苏墨瑜迅速挡在两人之间。“家兄失态了。”他转头压低声音对苏砚卿道:“兄长慎言!王允叔父正在吏部任职。” 章寂静默片刻,眼底掠过一丝晦暗难明的光。"风光霁月可从来不是我。"他望向远处沉沉的夜色,心想,"若真有执掌风云那日,我要的从来不只是几句痛快话。" 第7章 辞榜 礼部试放榜日清晨,天光未亮,客栈大堂已坐立难安地聚满了应试学子。 客栈二楼临窗的雅座里,苏砚卿几乎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他第三次追问街上的行人:“可见到报喜的官差往这边来了?” 章凌仍端坐席间,姿态仍旧从容地斟着茶。 "总该来了。"苏墨瑜将凉透的茶换成新沏的,声音保持着镇定。 角落里的章寂忽然起身,玄色衣袖扫过案几时,那枚始终扣在掌心的黑玉棋子在桌面敲出清脆声响。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报喜官的锣声。 "中了!都中了!"章凌的书童跌撞的跑上楼,"凌少爷是今科状元!苏家大公子二甲第五!二公子三甲十九!七爷二甲第八!" 苏墨瑜闻言立即起身,与兄长并肩而立。兄弟二人同时向章凌郑重行礼:“恭喜元度兄荣登魁首。” 随即转向章寂,苏砚卿眼中闪着由衷的笑意:“恭喜子渊金榜题名。” 章凌连忙还礼:“二位兄长同喜。” 章寂整肃衣冠,先向章凌郑重长揖:"元度高中状元,章门之幸。" 随即转向苏氏兄弟,执礼周全:"恭喜二位苏兄金榜题名。" 章寂经过白日的贺喜,宴饮,回到客栈房间。烛火未燃,却见族中一位鬓发斑白、面容肃穆的老仆已在黑暗中静候多时。他心头猛地一沉,方才宴上的喧嚣与热浪,瞬间被这无声的寒意驱散。 “七少爷。”老仆的声音干涩平稳,双手奉上一封火漆密信,“族长与三老爷的信,命老仆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上。” 章寂就着窗外透进的月光拆信。族长的手书言简意赅,字字如刀:“一门双进士,一魁首一榜末,过犹不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为家族长远计,为凌儿前程故,汝当自请辞榜,暂避锋芒。此乃族议。” 他指尖冰凉,展开父亲的信。父亲的笔迹略显潦草,透着一股无奈的疲惫:“寂儿,知你心高,然势比人强。家族资源有限,当聚力于一点,方能破局。凌儿既占鳌头,便是天意,亦是我章氏未来数十年之倚仗。汝且暂退一步,全家族大局,为父与你伯父必不忘你今日之牺牲,来日定当倾力补偿。” 信纸在指间簌簌作响。 老仆垂首低语:“七少爷,族长让老仆带句话:‘是锥子,藏进袋里,终有出头之日。但若坏了袋子,便什么都不是了。’” 章寂立在窗前,听着客栈里依旧兴奋欢呼喧闹的同年们,背影僵直。许久,他走到烛台前,将两封信凑近火苗。 跳跃的火光映亮他毫无波澜的侧脸,也吞噬了那些冠冕堂皇的字句。 “告诉族长和父亲,”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知道了。” 苏砚卿门也没敲便笑着推门而入:“章子渊,你又一个人躲清静!外面都在找你喝酒……” 话音未落,他已瞧见屋内肃立的老仆,以及章寂指间那封正跳动着火苗即将燃尽的信笺。空气中的凝重让他瞬间收了声,脸上的笑意僵住,脚步也停在门槛处。 “我……”他看了看那老仆冰冷的面孔,又望向章寂映着火光却毫无温度的侧脸,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少有的迟疑,“我是不是来得不巧?” 章寂将燃尽的信纸灰烬抖落,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家中琐事,让苏兄见笑了。恕我不能相陪。” 苏砚卿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终究什么也没问,只低声道:“好。” 便默默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室内重归寂静。 章寂未看那老仆,只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你也退下。” 短短四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与先前对待苏砚卿时那份克制的客气,已是天壤之别。 章寂从礼部出来踏进客栈时,满堂喧嚣正围着章凌翻涌。 新科状元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绛红官袍映得满室生辉。几个江西举子正捧着《琼林应制诗》请章凌点评,跑堂们端着酒水在人群中穿梭,掌柜亲自捧着红绸装饰的礼单候在旁边。 章凌刚接过旁人递来的金盏,抬眼望见玄色身影穿过门廊,立即排开众人趋前行礼:"叔父一日未归,苏家大郎来回寻了三趟。" 章寂略一颔首,径自走向楼梯。木质阶梯响起规律的脚步声,将鼎沸人声碾碎在脚下。恰在转角处,几句淬着酸意的议论顺着栏杆飘下来。 "摆什么架子……" "名次差了二十位,倒比状元还倨傲。" 他脚步未停,唯有握着楼梯扶手的指节微微泛白。 章寂走过拐角,见那老仆仍如泥塑般守在廊下。 他玄色衣袖拂过门槛时带起一阵凉风:"事已办妥,回去复命吧。" 老仆躬身退入廊柱阴影,恰与捧着醒酒汤的苏砚卿擦肩。少年得志的苏大郎衣袍下摆扫过木地板,带起一阵酒香的暖风。 "子渊!你躲到何处去了?今天宴上三十七个人轮番灌我……" 他忽然揪住章寂衣袖,借着廊下灯笼端详对方神情,"你们家这老仆怎的满脸晦气?昨日不是才来过?" 章寂抽回衣袖,径自打开箱笼开始收拾书卷。苏砚卿怔怔看着他将《刑统疏议》塞进行囊,突然按住箱笼:"章子渊,你这是要去哪儿?" "家中有事,需速归。" "可明日还要谢恩,后日琼林宴,接着就是选官……"苏砚卿话音戛然而止。他看见章寂转过身来,灯笼在他眼底投下浓重的阴影。 "我今日去过礼部了。" "礼部?这个时辰去礼部做什……"苏砚卿突然哽住,指尖微微发凉。 章寂垂眸整理箱笼系带,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辞榜了。" 苏砚卿踉跄着跌坐在圈椅里,喉结剧烈滚动。烛火噼啪声中,他突然攥紧扶手指节发白:"是刚才那老东西逼你的?" 章寂将青布包袱打了个结,玄色衣袖拂过案头未干的墨迹:"他不过是个传话的。" "传什么话能让你甘心断送前程!"苏砚卿猛地起身碰翻茶盏,水渍在桌上洇开深痕,"章子渊!你看着我说真话!" 包袱重重落在箱笼底。章寂抬眼时,窗外恰好传来章凌中气十足的朗笑,新科状元正在楼下接受着永不枯竭的祝贺。 章寂淡淡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但我章子渊,也绝不会就此认命。” 苏砚卿急急追问:“那你究竟作何打算?” 章寂沉默片刻,声音低沉却清晰:“不过是重头再考。” 苏砚卿怔在原地,暖黄烛光在他眼中明灭不定。他望着章寂继续沉默地收拾书简,那“重头再考”四个字背后的千斤重量,压得他一时失语。楼下的喧嚣庆祝,此刻听来竟像是对这间屋内寂静的尖锐嘲讽。 “两年……”苏砚卿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干涩,已没了之前的急切,只剩下沉重的担忧,“子渊,你可知,这意味着你将要独自面对多少东西?” 章寂将最后一卷书放入箱笼,合上箱盖的声响沉闷而决绝。 “我知道。”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苏砚卿,“但我别无选择,亦无退路。” 一阵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苏砚卿看着好友清瘦却挺直的脊背,深知任何安慰都是徒劳。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好。”苏砚卿上前一步,拿起桌上那壶已然凉透的茶,斟了两杯,将其中一杯推到章寂面前,“既然你意已决,我便不多言。以茶代酒,敬你今日之决断,也盼你他日乘风而起。” 章寂看着眼前这杯凉茶,又看向苏砚卿眼中那不容错辨的毫无保留的信赖与支持。他端起了茶杯。 两只粗瓷茶杯轻轻一碰,声响清冽,在这离别之夜,胜过万语千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