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醉软》 第1章 巧撞 Chapter 001. 上次离开海市,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刘念只记得这件事情本身,但有关那时的记忆,就像层层剥落的洋葱一样,挥发水份,变干,看不出原貌。 他也不太记得当时离开这里时的场景,只有当时的情绪留存了下来。 “印家巷,有没有人下?”司机百无聊赖地叫了一声。 “我下。”刘念回神,高声回答了一句,下了车先从大巴侧边把繁重的行李拖了出来。 一个行李箱,一个简单的皮包,这就是全部了。背在身上的时候,他的肚子反抗似地咕噜叫了一声,膝盖一阵闷疼。 正值酷夏,空气闷热湿润,短短几个动作后背就已经湿了一片。 将近四小时的车程,大巴刚进入海市时,刘念就注意到天边乌云连卷。他有些盼望下车的时候正好下一场大雨。如果身上注定要被打湿,不如直接浇湿个彻底。 可惜希望落空。下车时别说乌云,天空早就变得万里无垠,热烈但火辣过头的太阳当空烤着,过分温暖的热度反而让人难以招架。 十月深秋,金桂飘香,印象里的海市似乎的确是个美丽的城市。 只不过印家巷这个以印刷厂辐射开来的家属小区附近没有任何桂花,只有丰饶的银杏树。 两边的明黄色把蓝天劈开一道与众不同的口子,就像天国的光辉。 或早或晚,他也会升入金光闪烁的天国,见到许久未见的人。 刘念稍微为自己刚才的多愁善感尴尬了一下,为了缓解这种不自在的情绪,他准备好好欣赏一下正处在最好时节的银杏,后退了半步。 在极少数的特别时刻,人总会有一种微妙的预兆感,从脑海中像一缕烟似的升起。这似乎是一种意识,昭示着从这一刻,会有什么事发生,而一切命运自这一秒开始流动。 ……可惜他还没想明白,就已经先出事了。 “前面的!”一声尖锐的男声伴随刺耳的自行车铃响起。 刘念慌张地转头,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他只看见自行车某个部位亮光一闪,天空中的明黄色与深蓝色立刻被纷纷扬扬的纯白色替代。 纸张四下飞舞,吱呀一声,自行车急刹停下。 刘念只来得及慌忙瞥了一眼,看见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人,领口处的纽扣很随意地解开,敞着露出一点锁骨和偏尖的下巴。 “不好意思,实在抱歉!”刘念赶紧弯腰去捡那些落下来的纸张,心里难受得要命,一边捡一边忙不迭道歉。 他伸手的一瞬间,落在地上的纸张一角立刻晕开一粒圆形的水渍。 刘念不可置信地快速捡起。 这雨早不下晚不下,他想要的时候半天没动静,偏偏这会儿劈头盖脸地往下掉。 刘念把纸张护在怀里,还没起身递过去,对方一只手劈手抽走纸张,和已经被捡起来的叠在一起。 刘念空着手愣了一下,直起身张嘴想继续赔罪,然而吱呀一声响,男人略微不耐烦地皱着眉骑着自行车走了,什么话都没说。 一个打眼,人影就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刘念觉得,对方哪怕气急败坏地骂他两句,或者丢一句“下次走路小心点!”也比这样能让他好受的多。 他原地站了会儿,慢吞吞掏出把伞撑着往印家巷里走。 雨是骤雨,劈头盖脸的架势只有刚才那几秒钟,而后迅速变小。等他撑起伞时,几乎已经没有几滴了。 ……于是他又慢吞吞地把伞收了回去。 “这儿呢!”巷口飘来一声喜气洋洋的女声,一位穿着丝绒长裙,面容柔和大方的中年女性挥了挥手,“我怕你找不着,出来看看你到没。” 刘念的视线从她缀着细密绣花的领口,挪到她食指上那枚成色奇佳的翡翠蛋面戒指。 他抬起眼笑了起来,“谢谢太太,让您久等了。” “什么太太呀,还弄旧社会那套。”李婵娟捂嘴笑了一下,“你叫我婵娟阿姨就行了。” 刘念控制着自己目光不要往李婵娟戴着的那枚翡翠戒指上飘,顺从地笑了笑,“婵娟阿姨。” “嗳。”李婵娟答应得极其顺溜,心里美坏了,上来十分自然地要帮刘念拎那只皮包。刘念连忙推辞了,她又改挽着刘念的手臂,“我那会儿看着你就觉得喜欢,可算把你盼来了。” 李婵娟打眼看着刘念的模样。 眼前的小伙子挺拔高挑,一头长发束成不高不低的马尾,大方利落。脸也长得干净,容貌生得出挑,一双水涟涟的桃花眼,作青衣打扮的时候极其灵动。 她爱好很多,尤其爱昆曲。当时和几个老闺蜜一起去南市旅游,随便进了个茶馆,刚坐下就被台上优容婉转的旦角儿吸引去了目光。 一曲唱罢,她偷摸去后台瞄了一眼,只看见那旦角儿孩子,一头的长发,乌黑又顺溜。她心里感慨,多漂亮一大姑娘啊。 这孩子冷不丁看见她从后台冒出来,还挺震惊,呆呆地眨了下眼睛,才低声礼貌地问了句好。 听见这孩子说话动静了,李婵娟才发现哪儿是大姑娘,这分明是个年轻小伙子! 她和老板一打听,得知这小伙子只是临时在那儿打工,没签什么长期合同,立刻放了心私下找了刘念,问他愿不愿意来海市印家巷的街道办上班,当个文艺宣传委员。 问的时候她心里没什么底。这年头,年轻人都喜欢出去闯荡闯荡,往南边走上班也好,下海做点小生意也罢,总归没几个愿意去街道办和一群退休老干部呆着。 谁知道一问,这孩子立刻就答应了,乐得李婵娟赶紧约了日子,把人给拐过来了。 如今挨得近了,她仔细一瞧,其实刘念五官长得是漂亮,不过脸蛋棱角也够俊气,下颌线流畅,不至于特别阴柔。那天只是因为远远一晃眼,又披着长发,才看成了是女孩子。 李婵娟心细,心里想着,刘念留着这一头姑娘似的长发,以前大概没少被人嚼舌根。 现在人是到了,李婵娟还是有些不稳当,怕刘念反悔,挽着人胳膊拍了拍。 “你呢,就放心踏踏实实地住这儿。我们巷子这儿什么都好,都是印刷厂的老员工们住着。街道邻里都是厚道人,大家热络着呢,都乐呵呵的,你也别担心有人说你,有我呢。” 刘念有点不太习惯被他人这么亲密地挽着,这对他来说是个陌生感受,他有些局促,“谢谢阿姨。” “嗳。”李婵娟又笑盈盈答应一声,正要继续说点什么,忽然眉头一拧,叹气道:“别的都没什么,就是我有一儿子,二十一了,比你大约小个一两岁。性格怪,目中无人,傲慢至极,不顺他心就没个好脸色,极其地爱折腾。属猴的,一癫起来也跟猴儿似的。等你见着了他,他说什么你也别理,要是冒犯到你,你也别往心里去,下回见到绕着他走就行了,咱不搭理他。” 刘念听了一路,听到这里心里有点想笑,哪儿有这么埋汰自己孩子的。这一出唱成石头记了,像王夫人说起贾宝玉似的。 李婵娟就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子,现在孩子大了就不像小时候那么好玩,泼天的烦人。好不容易来了一个礼貌乖巧的,她没忍住,话有些密,絮絮叨叨说了好些。 刘念边听边点头应声,快走到印家巷街道办的办公室了,忽然回过味儿来了。 不对啊,这一出要是唱的石头记,那现在李婵娟正挽着他手说着话,他不就成那林黛玉了吗? “办公室就在这一栋。不过咱们这边平常清闲,来了也没什么忙活事,也就是在楼里闲坐着弄这弄那,养花养鸟的都有。回头你看你喜欢什么,随便打点着。对了小刘,你住哪儿啊,是要去租房子吗?”李婵娟很热心,“别费那钱了,没地方住的话,我在家属楼找套空房你先住着。” 刘念赶紧打住她话头,“我师父就住巷子里,我搬去跟他一块住就行。” 李婵娟有些惊讶,眉飞色舞,“这不巧了么!我说你怎么当时一下子就答应了,原来是有熟人住这儿,那确实方便。你师父是哪位啊,我们厂里的工人吗?” “也姓刘,叫刘谈恩,在这儿开了家中药铺子。”刘念回答。 “哟,这说的不是刘爷吗,老熟人了,我们这儿多少人家里有个小病小痛都要去找他号脉抓药的,这可太巧了。” 李婵娟心里放心了,师父都在这儿了,刘念估计不是一时兴起才答应她的,大概会安安稳稳在这儿住下来,不会跑的。 她拉着刘念介绍了一圈居委会的人们,没有年轻人,都是老爷子老太太。 军队光荣退伍回来的,机关里退休后闲不住的,在巷子里居委会领个位子清闲工作,权当养老,见到年轻人进来也都挺乐呵。 开始上年纪的人,总会喜欢漂亮礼貌的后生。李婵娟看着刘念,越瞧越喜欢,越看越可怜。她挽着刘念的胳膊掂了掂,手腕细得跟什么似的,一下子就心疼了。 她怜惜道:“你师父铺子隔壁就是咱们巷子里张妈开的肉铺,你一会儿去她那儿买两把大骨头,她跟我是麻友,知道了会给你算便宜点。你让张妈给你砍成两截,再让你师父抓点什么干枣党参五指毛桃,回去小火炖着,不要少过三个钟头,炖了多喝喝,知道吗?” 刘念又局促了起来,“知道了,谢谢您。” 李婵娟越看越爱,干脆一拍手,“这么着,大骨头你先别买,我让我家赵婶买来。你晚上六点来钟直接来我这儿吃,顺便和我儿子也见见,我好跟他说让他别欺负你,什么事都照顾着你,给他打个预防针。” 这么快就要见那位目中无人的泼猴儿子? 刘念点点头,没太放在心上,“好,谢谢阿姨。” 开!文!大!吉! 两个月不见啦我又回来了哦呵呵呵呵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巧撞 第2章 春光 Chapter 002. 司韶光骑着自行车,稳稳当当从巷尾拐角穿进来,路上遇见前面那栋老苗家的小孙子。 小孙子瘦不拉几的,长得像个小草苗,附近邻居都叫他苗苗。司韶光曾经在家和自家老妈随口胡诌,说这孩子就不该姓苗,这不应在身上了么? 然后收获他仙女妈好一通骂,说他讲话没个把门,嘴忒毒,牙尖得很。 苗苗正坐在雨花石砌的花坛边,手里抓着一根两分钱的棒棒糖没完没了地嗦,看见司韶光后嘿嘿笑了起来,“司令,我爷爷说你是山大王,你真占山当大王去啦?裤腿全是泥点子。” 说完还哼哼唧唧地唱,“小邋遢,真呀么真邋遢,邋遢大王就是他...” 司韶光胳膊下面还夹着半湿不干的大账本。他今天本就出师不利,早起就跑去报社要帐,找了这个办事员说去那个办公室找人,去了那个办公室又说自己签不了这个字,得去楼上找王主任。 去了楼上找王主任,人家办公室空空荡荡,桌上一盆剑兰生机勃勃。 再下楼问王主任人呢,那办事员嘿嘿一笑,王主任休假旅游去了。 司韶光气不打一处来,站办公室门口就和这办事员吵了起来。 王主任休假?那你早说啊,支使人上楼一趟扑了个空才开这个口,怎么不干脆等报社的人都死绝了火化了再说,他也好吊唁随个红包。 办事员也是老熟人了,死老油条一个,被司韶光一张嘴说的脸色精彩纷呈。拿捏着官腔打了一圈太极,最后委曲求全似地叫门卫把他给请了出来。 事了,还背着手在办公室窗后瞄着,扔了一句,“王主任要是真死了,你也得去地府找他签字!” 司韶光气得够呛,骑着自行车往回走,路上又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一灾舅子。好在他反应快,抓着车把一拐,人是没撞到,账本里飞了几张,溅了半身的泥水。 对方帮着他捡,又不停地道歉。这下弄得他心里有火也不好发作,只能认栽,憋着气一言不发地走人。 现在回来,又遇见这么个灾孩子。 司韶光不说话,假装没听着。等骑着自行车打苗苗身边经过了,闪电一样猛地伸手一抓,一下子就把小孩手里的棒棒糖撸走了。 他一边骑车一边捏在手里晃,“胆肥了,还骂不骂人?” 苗苗反应过来之前,手心里已经空了。小孩一下子从花坛边上蹦下来,歪歪唧唧地追着司韶光的自行车屁股大叫:“还我糖,你还我糖,那是我爷爷给我买的!” “你爷爷?你爷爷以前是给我爷爷当部下的!”司韶光骑着车,轻狂的没边儿了,“回去叫你爷爷好好收拾收拾你这孙子!” 苗苗“哇”地一下哭了出来,“你才是孙子,你全家都是孙子!” 司韶光被苗苗逗乐了,心情好了点,伸手把棒棒糖插路边老苗搬出来的花盆里,留着给那倒霉孩子继续嗦。 “哪儿这么脏啊,沾我一手口水。”他一溜烟骑到自家小院门口,嫌弃地甩了甩手,一晃眼看到自己手腕上那块在国外买的万国飞行员,表盘上居然也有一颗泥点子! 好了一点的心情瞬间又荡回谷底。他穿过小院花园,站在门口就啪啪啪开始敲门,声音又急又乱。 对面远一点家属楼一楼,苗苗又冒出个脑袋,嘴里又嗦上了那根棒棒糖,“司令,阿姨出去了,不在家。” 怎么还阴魂不散了,司韶光烦得慌,转头吆喝,“回去嗦你的指头去!” “遵命!”苗苗做了个鬼脸,手掌并拢在额头前一敬礼,一转身没影儿了。 司韶光又开始拍门,拍了两下,门开了,一张大白脸露出来,给他吓得浑身一震。 赵婶接过他手里的大账本,“又出去要账去了?怎么样啊?” “一根毛都没要到。”司韶光心情极坏地抱怨,“您都五十多的人了,还敷什么面膜呐?吓我一哆嗦。” “你懂什么。”赵婶搡他一下,“女人至死是少女。” “还少女呢...”司韶光闪身进了屋,赶紧先找了块麂皮布擦了擦自己的宝贝腕表,边擦边小声嘟囔,“那梅超风也是妙龄女郎了。” 赵婶在司家这么些年,老人儿了,早就习惯司韶光从小到大沁了毒似的嘴,没理睬他,“怎么弄得一身灰扑扑的,你滚泥地里去了?” “别提了,要不是我爸把我车给没收了,我犯得着骑自行车么。”说到这个,司韶光又开始上火了,“回来路上有个不长眼睛的灾舅子直愣愣站中间,差点就撞上了。” “哟。”赵婶乐了,“哪儿的人啊,是咱们巷子里的吗?还有人敢惹你这祖宗呢?” “谁知道哪儿来的人。”表终于擦干净了,司韶光撇了撇嘴,好生放好,“最好别是这巷子里的,再让我瞧见我非上去说他几句不可,大街上随地发呆。” “行行行。”赵婶根本不当回事,司韶光嘴巴是厉害,但人没那么小肚鸡肠,多数时候也就是嘴上一抱怨,倒不会真去找谁的麻烦,不过光这张嘴也够人受的了。 她心想,这人最好别是巷子里的,不然得被司韶光这张嘴烦死。 “我妈呢?”司韶光边问便往楼上走,浑身难受了一路,现在迫不及待想洗澡换衣服,“人呢?真奔月去了?” “婵娟接人去了。”赵婶也上了二楼,把司韶光扔进浴室门口脏衣篓里的衣服收走,隔着浴室门回答他,“老早就起来跟我念叨着了,可兴奋呢。” 司韶光打开花洒,站在温度舒适的水里纳闷,又抱怨上了,“接谁啊?放着她亲儿子不接,出去接哪个野人呢?” 他说完,打着香波把头发洗了两遍才罢休。洗完换了身干净衣服,总算觉得身上舒服了不少。又习惯性从盥洗台上拿起薄荷味的古龙水喷了两泵,低头闻了闻,挺满意,舒舒服服地出来了,一整天的心火消减去大半。 司家当年开办了这印刷厂,就地在印家巷里单独建了一个独栋洋楼居住。 总共四层,一楼会客用餐休闲,二楼是他父母和赵婶的卧室。 他要高贵些,一个人压着所有人一头,住在三楼。四楼则是用作储物的大阁楼。 “赵婶,厨房里有吃的没啊?”司韶光上了三楼,进房间吹干头发,又倚着挑空栏杆往下问。 问出口了,底下半天没回声,只有他的声音空荡荡地盘旋着,冷清透了。 司韶光有点纳闷,又噔噔噔地下楼,望了一圈,没看见赵婶,只听见洗衣机的动静。 他走到门口,打开正大门往外望。 这一望,又隔着老远和对面一楼里的苗苗对上了目光。 小孩之前手里那根两分钱的棒棒糖明显已经嗦完了,现在换了个棒冰,司韶光心想这小孩别是一根棒子成了精。 他声音提高了点,“苗警卫,瞅见你赵婶没?” 苗苗一只手托着耳朵,“司——令——我——听不着——” 司韶光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苗苗见好就收,扯着嗓子,“赵——婶——说——她去前边找婵娟姨——看街道办演出去——叫你——一个人——老实呆着——别找麻烦——” 苗苗喊完,看见大老远对面独栋的大门砰地一下关上了。 没过一会儿,又砰地一下打开了。 穿戴整齐的司韶光阴着脸走出来,拿块干净毛巾把那辆挺贵的进口变速车里里外外擦了个锃光瓦亮,蹬着从小院窜了出去。 苗苗脖子伸得老长,“叫你——别找麻烦——” 司韶光只给了他一个背影,风呼啦啦地从他脸颊两边吹过,把他的脸色又吹黑半分。 他想起来了,昨天是听他仙女妈饭桌上念叨了一嘴,说给街道办安排了新同事,等到钟点她亲自去接人过来,说得可美了,饭都多吃了半碗。 司韶光当时没太在意,街道办招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多半是李婵娟的什么老闺蜜,要不就是哪边儿的亲戚。 现在他回过味来了,估计是招了个会唱昆曲的文艺宣传员。连赵婶也去紧赶慢赶地看演出,临出发还特意敷了个面膜,这招的什么人呐,妖精啊? 唱戏有什么好看的,他倒要去瞧瞧,什么天仙下凡,勾得李婵娟七荤八素,连赵婶都把他冷落到一边去,就为了看这么一出戏。 刚刚下了那一场骤雨,日头没那么毒了,晴朗柔和,真应了那句秋高气爽。只是司韶光的心里没那么爽,早上吃了闭门羹,回来又遇见一灾舅子。一连串不顺撞在一起,他心里较着一股没来头的劲儿。 路过巷子里刘爷开的中药铺子,铺子前面刘爷支的大花架上,荼蘼花开了好大一片,纯白皎洁,花瓣层叠,就像漂亮姑娘飞扬起的白色裙摆。 司韶光停下欣赏了会儿,伸手挑了一朵开得不错的荼蘼花摘下来,轻轻拢在手里。 他心里打定主意,一会儿看见唱昆曲的那妖精,要是果真是个能让李婵娟和赵婶喜成那样的天仙,他就把手里这朵荼蘼花送给人家,权当留个好印象。 要是个歪七倒八的李鬼,他就直接把这花砸台上去,喝个倒彩。 印家巷最中心处有一片居民活动中心,中间有个雕栏画栋古色古香的亭子,从前街道办的人逢佳节,请文化宫演员们来表演,或是放个露天电影,都是在那儿举办。 司韶光还没骑到那儿,隐隐约约的,一股轻柔的风飘来。 空气中揉散着淡淡荼蘼花香,和一阵若有若无的柔婉嗓音,像一块软盈盈的薄纱,随着轻风一起,飘拂过他的耳根。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 司韶光吱呀一下,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 柔婉的嗓音变近了一些,比水还轻柔,比雾更缥缈,萦绕包裹着每一缕荼蘼花香。 “......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 司韶光的心一晃,手一松。 那朵荼蘼花从他手心里倏地悠然而起,乘着这股幻梦般的香风,划过他的视线,朝着眼前雕粱绣柱下的人影飞去。 大少,不是要砸场子吗,快砸啊,我等着看呢(敲碗) - 1.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牡丹亭,出自第十出《惊梦》“好姐姐”一曲 2.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牡丹亭,出自第十出《惊梦》“山坡羊”一曲 这本文名也是从这两句来的030最初拟的文名叫《烟丝醉软》,但是被朋友吐槽不听曲的话容易觉得非主流,就选择了现在的《春光醉软》[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春光 第3章 佳人 Chapter 003. 手中的荼蘼花早就不知道飘到了哪儿去,司韶光一瞬间的魂游天外后,脚一蹬,骑着自行车朝看演出的人群那边过去。 微风过后有清香,知是酴醾隔短墙。 刘爷的花架子早就远远地在身后了,风中那股淡淡的香气却依旧如影随影地伴随着他。 司韶光在人群中找了个角落,吱悠一下停了。 前面一位大妈叫了声好,听见身后动静,扭过头来,是那位开肉铺的张妈,“哟,韶光来了?先前儿赵大姐还跟我说呢,说你白天出去差点被人截了车了,你有事没啊?” 司韶光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神早就飞向了人群中心点的那座凉亭。人影憧憧,他扬起头想看个清楚。 张妈的头又凑了过来,一下子挡得严严实实,只让他看见一瞬即逝飞过的一抹水袖。 “赵大姐说你给气够呛,我瞧瞧,脸气青没啊?哎哟,还是帅得很嘛。谁把你挡着了,这附近的人?长什么样啊,你给我说说。韶光,哎,韶光!” 司韶光伸着脖子左瞧右瞧,张妈凑过来左看右看,嘴巴没停下来过。 他没好气地开口,“谁挡着我了?我想想啊,挺利落一大姐,穿一身碎布衣裳,盘着头发,耳朵上戴对金叶子,闪瞎了我的眼!” 张妈耳垂上的金叶子耳坠正灿烂晃着,她乐得笑了两声,“我问你正经话呢,你贫上劲儿了。到底什么样儿啊?” 她说着,善解人意地让开,司韶光的眼前终于清明了起来。 他张口应付着,“我当时火着呢,哪儿功夫看那人长什么样,怪模怪样的,晃眼只瞧见头发挺长——” 台上,一抹乌黑长发在晃进司韶光的眼中。 倩影缓缓转过,端庄清丽,乌黑长发垂在淡妃色对襟衫子后面,不疾不徐,终于让他一窥分明。 “啊,头发挺长,然后呢?”张妈还在旁边催着问。 司韶光没回答。 眼前天仙下凡来,哪闻身前二三事? 轻风中的抓不见影儿的荼蘼花香,一瞬间变得分明,凝成眼中那位闺门旦的模样。 风吹,顶花晃,落进一池心中春水,泛起千万无声涟漪荡漾。影子渡在司韶光眼里,颤进他的心尖。 旦角儿转过来正冲着他的方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双情丝缠绵到不像话的双眼,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和他对上了目光。 司韶光的嘴半张着,想说的话,心中的火,一路上的怨气,全没影儿了。千万般烦恼似乎都被抛开,耳朵里只剩下那一道绵柔怅惘的吴侬软语。 “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 “哎,韶光,韶光!这孩子,跟你说话呢,净站这儿发痴了。”张妈看着司韶光滞住的眼睛,咂了咂舌。 等眼前的美人画卷被其他脑袋挡去,司韶光出神的双眼才动了动,无意识地落在张妈身上,看见张妈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话。 “怎么着这是,犯病了?”张妈伸手晃了晃,“头发挺长,然后呢,长什么样啊?” “漂亮得没边儿了。”司韶光喃喃。 张妈犯嘀咕,“漂亮得没边儿?那你气什么呢?这不挺好?” “挺好。”司韶光上下一点头,“叫什么名儿啊?” 张妈更嘀咕了,问他:“你都不知道,你问我,我哪儿能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儿啊。” 司韶光也问她:“你不是在这儿看半天了吗?” 张妈愣了一下,翻了个白眼,无语极了。敢情是一个指天一个说地,根本就没对上号。 “你说台上那个年轻孩子啊?街道办新来的文艺员,你妈亲自去接的,你不知道?那孩子姓刘,叫刘念。” 刘念。 司韶光无声默念了一遍。 刘念,留念,留恋。 “好名字。”他说。 张妈看他这不着四六的样子,也没再继续问,注意力朝台上去了,站在旁边和司韶光一起看完了这一出。 掌声如雷,她也跟着鼓掌,喝彩完才回过劲儿来。李婵娟好看曲儿,但她这儿子对什么曲儿啊戏啊的可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的,这次居然能一动不动地看完这一整折,平常刀子一样的嘴也不吱声了,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小伙子真不错哈,专业的是不一样,比上次文化宫那几个小孩强多了。”她边眺望边继续跟司韶光闲聊,几句话抛出去没个动静,奇怪地转头去看。 哪儿还有司韶光的人影,早在那出戏唱完就跑了。 张妈没在意,司韶光出了名的想一出是一出,她和别的老头老太太一起点评几句,慢慢散了。 ... 刘念出了凉亭,水袖拢起来挂在手腕上,应付了邻里邻间热情的问候,转头看见另一边有个拿着胶片机的人。他赶紧低下头,脚步匆匆往旁边街道办的办公室里走。 后勤那边的换衣间很简单,不像专业舞台后台那么齐全。一排铁皮柜,一个梳妆台,其实也够用了。 刘念在镜前坐下,伸手要摘耳垂上的坠子时望见镜中的倒影,动作稍微一停顿,看了一会儿,垂眼收回眼神,快速把头面拆了,卸好妆,换上了日常的衣服。 临出门时,他想了想,从包里翻到一个帽子,压在头上,把束好的长发藏起来,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打眼。 街道办的小楼外面,司韶光火急火燎地骑着自行车过来,链条都快踩出了火星子,在门口又稳又急地停下。 他这才反应过来手里空了,不禁有些懊恼。早知道多摘几朵,鲜花赠佳人,反正刘爷种那么些花,谢了也是可惜。 司韶光整理了下袖口,拿出来端庄沉稳的派头,眼睛慢慢瞧着。 早就是下班的点儿了,楼里老头老太太走得差不多了,几个比较闲的和门卫说这话,看见司韶光都挺意外,“韶光啊,怎么想起来往这儿来了?” “嗯。”司韶光端着,矜持地点点头。 街道办前面也是居民活动区,一小片深蓝明黄的器材,几个还没器材高的小孩踩着踏板原地踏步晃悠。 人群来来往往,挎篮子的,戴帽子的,手里提鸟笼的。等楼里走空了,都没见到那一抹心心念念的倩影。 司韶光有点端不住了,眼神一转,看见旁边有一个穿白背心的精瘦老头儿正在荡来荡去吊单杠,走过去问他,“苗大爷,锻炼呢?” “多锻炼身体好,韶光,你也来吊吊!”老头儿回答他。 司韶光悄悄撇撇嘴,他才不吊呢,跟杂耍演员似的。“大爷,我刚瞧见那边在演出呢?” “对啊,新来的文艺员,会唱昆曲,可俊了,好像比你大两岁。” 司韶光心里琢磨,女大三抱金砖,大二么...那就抱的金条呗,多好,太合适了,这不就和他天生一对么? 他清清嗓子,“我还没见过呢,她在这儿吗?” “在啊。” “在哪儿呢?” “回去了啊。” “......”司韶光彻底端不住了,端庄派头全飞了,闹腾劲儿又起来了,“苗大爷,你怎么跟那边单位里的人似的,跟我绕口令呢。” 苗大爷嘿嘿一笑,“你自己不问清楚。” “得了,您老锻炼着吧,我回去了啊。”司韶光有些失望,最后扫了一眼,重新登上自行车走了。 再路过刘爷的花架子时,顿时觉得那荼蘼花瞧着也没那么好看了,全都蔫了脑袋了,看得他心情惆怅。 刘念站在花架另一端,正在仰头望着这一片花。 荼蘼花名字好听,其实也没有大概定义,路边重瓣的野蔷薇有时候也被老百姓叫荼蘼花。 现在是秋天了,按理说已经过了花期,花该谢了,这儿的花却破天荒又开了一茬,生机勃勃。 或许这里真的是个好地方,枯枝也能发新芽。 那么人也能如此吗? 刘念正默默地想着,耳边传来叮铃一声车铃声。他扭头去看,一抹白影闪过,淹没在同样是白色的花中,看不真切。 大概是哪个轻佻的年轻人,骑车的时候手痒拨铃,够烦人的。 刘念刚要收回目光,忽然眼神一定,眉头蹙了起来。 之前和李婵娟一起往街道办那边走,路过这里时,他分明记得花架枝头最高的地方开着朵最出挑的花。他本想摘回去,找个细颈瓶插着。 现在再看,哪儿还有花的影子,飘飘摇摇,就剩一截花枝了。 不知道巷子里哪个手最欠的人,摘走了最漂亮的花。 他看了会儿,绕出来走了。原本是想找李婵娟道个谢,这都是应当的礼节。但从下了台起就没看见李婵娟的身影,也许是有什么事,先一步回去了。 快到晚饭的钟头了,接孩子回来的,买菜回来的,邻居们往来路过,熟络地问好,见着刘念这个陌生面孔也丝毫不见外,几乎每个路过的人都热情地问一句吃了没。 他踌躇片刻,向一个比较面善的阿姨问了路,往李婵娟的家那边走。 印家巷从名字上就能看出来,是一个印刷厂配套的家属小区。能到这规模,足足可见这印刷厂的发展势头。李婵娟虽然没架子,但通身的贵气是掩不住的。 印家巷的家属楼都是七层的规模,穿过三四栋,远远的就能看到一片占地不小的工厂。再往左边瞧,过了一片花园,一栋尖顶小洋楼慢慢透出轮廓。 小洋楼外面没有设铁门,只有一圈浅米色的矮墙圈住,偏右是个模样精致的西洋式木质小栅栏门,门边停着一辆自行车,在夕阳下银光闪闪。 小栅栏门没有设门铃,刘念看了看,门铃在隔着内花园里小洋楼的正门上。 他推门进了小花园,刚想走过去,花园中穿过一位个头高挺的年轻男人,头发打理得很随性,末梢带一点卷,自有一番不羁气质。 夕阳斜拉出一道长影,像是文艺电影里的男主角,安静俊美,侧脸看起来格外的...眼熟。 好像上午刚在街边遇见过。 嗯,对,还差点撞上。 刘念的脚步一下子停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佳人 第4章 冤家 Chapter 004. 年轻男人袖口挽着,一截小臂看起来修长有力,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软布,正用花园的水管冲淋着,动作利落。 难怪门口停的那辆自行车也眼熟。 刘念半个身子都僵了,大脑一片空白,转身就想溜。 他一只脚踩在花园石子路上的枫叶,嘎吱一声脆响,男人应声转头,“哪位?” 刘念不得不转过身体,面对不久之前在路边差点撞到一块的自行车主人,“你好,我来这边和李太太打招呼。” 司韶光把软布拧干,随手就搭在身边的灌木丛上,“她现在不在,进去等吧。” 刘念忙不迭摇头,“不用了,我回去了。” 司韶光眉头又拧了起来。 怎么回事,怪模怪样的,不是说来和他妈打招呼吗,这看上去倒像是做贼被当场逮住似的。 他没再搭话,走就走吧,反正李婵娟也不在家,“嗯。” 眼前的男人慌乱地点了点头,动作间,头顶上的帽子微微一动,一缕黑鸦长顺的头发顺着看上出干净清秀的脸侧滑落了出来。 司韶光眼睛一眯,“等等,站住。” 刘念脚步停下来,站在原地,后背发僵。 身后飘来略带磁性,但腔调没那么和善的声音,“转过来。” 刘念只能转了过去。 “帽子摘下来。” 刘念认命地摘下帽子,藏在帽子里捆成一束马尾的长发倏地滚落,被夕阳渡上一层橙红色的光。 司韶光眯着眼睛打量着,对面的男人站在花丛间,一只手抓着帽子,局促地微低着头,双眼垂着。 脸颊淡红,睫毛挺长,被风吹得微闪,相貌长得挺是那么回事。 就是瘦了些,一阵风就刮跑了,他挑剔地想着。 刘念看见男人嘴角逸出一丝不冷不热的弧度。 对方看起来心情算不上多么愉悦,“是你?” 他硬着头皮回答,“您好,之前实在抱歉,您没伤着吧?” “没伤着,没什么事。” 刘念刚一松口气,又看见对方抱起双臂,拉着嗓音,“只不过是账本污了几页,车胎磨薄了半截,沾了一身的泥点子,逢人就问是不是去泥地里打滚了而已,真没什么事。” 这事本来就是自己理亏,得亏对方刹车稳,不然事儿就大发了。刘念只能头又低了半分,“是我不小心,对不住。” 司韶光没再说什么,心火是之前的,况且主要原因是在报社碰了软钉子,现在早就消得差不多了,他也没有逮着别人一直计较的打算。 他点了点头,“嗯”一声,捞起软布,继续用水管淘洗着。 刘念在原地站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苦主还在那儿呢,他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人,实在不像话。打了招呼转身就走,又显得着实没礼貌。 他想了又想,拿捏着语气,尽量轻松地抛出句闲磕,“这么巧,您是李太太家的园丁?” 说完,他看见男人动作一下子停了,维持着半弯腰的姿势,头却慢慢转了过来,一双睡凤眼没波没澜地盯着他看,薄唇一动不动,半点儿动静都不出。 刘念又一怔,分辨不清对方是什么意思。自己的话抛出去了,却半天没个回应。他只能尴尬地将就自接自话,“您手艺真好,这小花园真漂亮。” 司韶光还是没说话,脸色黑了半截。 对方还是不接茬,刘念更尴尬了,只能满肚子搜罗闲话,“家属楼那边有架荼蘼花开得也挺好的,您瞧见过吗?就是不知道哪个路过的手太欠,把开得最好的薅走了。” 司韶光手里软布往旁边一摔,转身就走。 他手上**的,不想甩水点子在客厅里,打屋外绕了一圈,擦了手从后门进去,气得够呛。 一楼厨房里,赵婶正在炖汤。肉铺里新鲜砍回来的两截棒骨,砂锅里文火翻腾着奶白色的汤,香味温润醇厚。 客厅劈劈啪啪几声脚步声,司韶光一声不吭地走进来,听见厨房的咕嘟声斜过眼去瞥了一下。 他一进来赵婶就瞧见了,看他脸色不太好,也不怎么奇怪。她在司家呆了二十来年了,司韶光还没出生就跟着李婵娟,全程看着司韶光长大,心里很清楚司韶光的狗脾气,“韶光回来了?干嘛呢,饿了没,炖了骨头汤,喝两口尝尝?” 司韶光脚步刚一转,又停下,阴阳怪气地嚷嚷开了,“我就是一园丁,喝什么汤哪?您好心给半碗凉水润一下嗓子得了!” 说完就蹭蹭蹭上楼去了,身影消失前又丢下一句,“主人家都不在,这汤有什么好看着的,赶紧的坐下歇着吧!” 这话没头没尾,赵婶听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这祖宗又在哪儿跟谁生什么气了,见怪不怪地哼着小曲儿继续备菜。 屋外小花园里,刘念独自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块帕子,疑惑之余也升起一股脾气来。 什么人啊,好话歹话总得吱一声吧,撂什么脸子啊。真是奇了怪了,富贵人家连园丁都这么有脾气?别是婵娟阿姨脾气太好给惯出来的吧。 李婵娟现在也不在家,刘念也没心情再留。他估摸了一下,现在最多也就五点过点,还没到李婵娟跟他说的时间。 刘念也烧着心头火,不爱干热脸贴冷屁股的事,蹭蹭蹭地走了,走到刘爷的荼蘼花架前脚步才慢下来。 从花架后面望得远一点,能看见一家中药铺子。铺子门面还开着,但没什么声响,只有隔壁肉铺的大姨利落地甩膀子剁肉的声音。 刘念在花架下站了好一会儿,才抬脚往中药铺子那边走。 铺子门口弥漫着一股清苦的香味,他在门口站定了,敲了敲门,抬脚跨过门槛进去。 这个钟点了,店面里面没什么人影,只有一种有规律的沙沙声。 刘念往右边看,柜台后面,一整面墙的木头抽屉柜前,一个穿马褂的瘦高中年男人正拿着药杵子,慢慢磨着药臼。 刘念在门槛后停下了,叫了一声,“师父。” 柜台后,穿马褂的人没搭茬,像没听见似的,眼睛瞅着柜面上摊开的书,继续磨着药。 刘念默默然站了一会儿,走近两步,在和柜台隔着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了,“师父。” 对方还是不吱声,伸手将书翻了一页。 刘念低头片刻,抓着帽子走到柜台前,在对方的眼前停下,“小叔。” 沙沙声停了下来,刘爷放下手里的药杵子,终于掀起略带风霜的双眼,“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中午。” “打哪儿回来的?” “南市。” “南市之前呢?”刘爷双眼变得冷了些。 “在北边,跟着剧团走走停停。”刘念低声回答。 “怎么就想起还有我这么个人来了?”刘爷问他。 刘念不吭声了,大约半分钟过去,他低低开口,“小叔,我对不起您。” “你对不起我什么啊?一走七年,我乐得少双筷子,一个人清静!”刘爷把药杵子往柜面上一拍,“你别跟我说对不起,你去你妈遗照跟前说句对不起才是正经!” 刘念没再说话,老实顺从地站着,听着刘爷指着他鼻尖噼里啪啦一顿骂。 等刘爷骂完了,气消得差不多了,刘念才双手抓着帽子,垂在身前,“小叔,我错了。” 说完,低着头抬起眼,瞳仁乌黑润亮,“您还要我吗?” 刘爷真想跳起来给他一大耳刮子,抬起手来眼神又滑过对面刘念这张脸。 漂亮,苍白,瘦削,唯有双眼明亮得出奇。睫毛和长发一起耸搭着,发丝淌过凸得稍微有些明显的锁骨。 “你高了,我个头矮,我打不着你!”刘爷收回手,啪地一下拍在玻璃柜面上。 “那我蹲下来。”刘念小声地说。 刘爷劈手把他手里攥着的帽子扯过来,往身后一把躺椅里一甩,“别给我来这套,惹急了我抽死你!” 刘念不知所措地站着。 刘爷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语气没变,说的话变了,“这几年膝盖的毛病还犯吗?” 刘念终于安了心,露出一点笑容,“不怎么犯了,雨天的时候会酸胀些。” “嗯。”刘爷鼻尖挤了个音出来。 刘念又说,“小叔,我那儿还有罐上好的红花,我拿来给您,您没事泡着喝。” 刘爷没好气道,“这是哪儿?” “您的铺子。” “我的铺子是卖什么的?” “治病开药材的。” “那我缺你这个吗?”刘爷翻了个白眼,“你妈留给你的,你就好生留着,打点人情也好,自己用也罢,我这儿不短这些。” “嗳。”刘念进了柜台后面,动作熟练地拿起刘爷放下的药杵子,替他磨药,“小叔,你吃了吗?” “没吃,怎么?” 刘念动作犹豫了几分,“印刷厂的李太太让我一会儿去她家吃。” “叫你你就去呗。”刘爷道,“我一会儿要跟杂货铺的老张找地方喝茶去。” “好。”刘念又说,“您熟悉李太太一家吗?” “一个巷子大半都是厂里的人,怎么不熟。他们一家带一个赵婶,统共四口人,人都挺好的。” 说到这儿,刘爷又添了句,“就是他家那儿子脾气有点怪,心地不差,纯事多。” “哦。”刘念应了一声,帮刘爷磨完了药,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将近一个钟头,看铺子里那座大座钟报时了,才跟刘爷打了声招呼重新往那边走。 家里,李婵娟在外面买了点东西,刚踏进客厅,提了一口袋橘子汽水和苹果醋,喜滋滋地给丈夫司辉师看,“年轻孩子估计不爱喝酒,也不知道他爱喝什么,我都买了点。” 司辉师不像李婵娟那么爱操心,但也是和顺乐呵的性格,“行,家里只有老席送的白酒,度数挺高,一会儿给人家灌醉了也不好。” 司韶光听见动静,慢悠悠从三楼下来,身上已经换了身衣服。 司辉师在眼镜后面打量他两眼,“古代大家公子也没你这么折腾的,一天到晚能换百八十套衣裳。” 司韶光不乐意了,“您不讲究,还不准我讲究?” 他到李婵娟身边,看见一口袋喝的,伸手就去拿苹果醋,被李婵娟啪一下打了手。 “唉哟!”他叫了一声,更不乐意了,“干嘛呀,买回来不就是喝的吗?” 李婵娟把口袋递给赵婶,“急什么,不像话,等一会儿客人来了饭桌上再喝。” “谁要来啊?”司韶光没太在意,家里做生意,请人作客是常有的事。 他转身就要上楼,“我就不参与了啊。” “街道办的那个小年轻。”司辉师把报纸收起来,“你妈可心疼了,说人孩子太瘦了,带过来接风洗尘好好吃一顿。” 司韶光迈出去的脚步又不声不响地收了回来,“街道办?哪个小年轻?” “还能是哪个,昨天我不说了么。”李婵娟嗔他,“就新来的文艺员,今天刚演出了一次,功底可好了。” 她刚说完,就看见司韶光转身往楼上跑,边跑边嚷嚷,“怎么不早说啊,我这衣服都没换,怎么待客啊。” 人影没了,赵婶在旁边乐了,“他不是不参与吗?” 司辉师一头雾水地看向妻子,“那小年轻不是一个小伙子吗?” “是啊。”李婵娟也有点愣神,“他对着个小伙子打扮个什么劲儿啊?” 男为悦己者容啊[摊手] - btw,宝贝们,为了对齐榜单(没错我又算错日子了呵呵)明天空一天,后天接着更。 存稿很充足,不用担心[彩虹屁]但是为了对齐天数顺便攒一下收,预计V前可能偶尔会空个一天这样,会提前说明的,亲亲你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冤家 第5章 再遇 Chapter 005. 司韶光几步跨到三楼,门一关,进屋就开始倒腾。 他一个人住在三楼不是没有原因的。 在他十六岁之前,他和父母一样住在二楼。三楼几间宽敞一些能做卧室的房间都朝西,过了正午就晒得人心慌,司辉师乐乐呵呵地说要把三楼打通做大花园。 结果十二岁开始,夫妻俩发现司韶光从小就有的折腾苗头开始呈几何式爆发。 去一趟百货大楼,司韶光路过每个柜台都要驻足看看,感兴趣就伸手就要试,等李婵娟回过神来,司韶光已经在旁边,两只手臂能挂着好几个小购物袋。 胸针袖扣领花手霜,八音盒万花筒钢笔瓷器摆件,每个月给的零花钱不到月中就能花得干干净净。 司辉师是个部队家庭出来的,略懂些情趣但不多,对于司韶光这折腾劲儿没什么反应,就觉得小孩花钱快点,不是什么大事。 李婵娟可是愁坏了,每个月几次都要趁司韶光不在时偷偷进他房间瞧瞧。 一年半载后,她背着手叹口气,勒令司韶光自己搬到三楼去住,二楼这方天地已经不够他施展了,再这么下去非成龙窟藏宝洞不可。 司韶光倒是没有一点儿不习惯,在李婵娟提起时,还十分自然地说要请工人来,把楼上两间相邻的房间打通,专门划一面墙出来,要砌个衣橱。 李婵娟好悬没有抄筷子抽他。 砸墙划隔间安空调,最后顺便把三楼的盥洗室也维护了一下,单独给司韶光用。免得再听司韶光嚷嚷这个挪了他的洗漱杯,那个乱用他的香水。之后总算落了个清净。 司韶光站在衣帽间里,脑子转得飞快。 没必要穿太正式,惹得天仙放松不下来。也别穿颜色太深的衣裳,显得自己太难接近。但别致一点的印花真丝衬衫也不好,叫人觉得轻浮。 他最后选了件干净有型的绉麻上衣,领口松开两颗扣子,显得大方。 再去盥洗室随手沾点清水理了理头发,发胶就别打了,腕表也没必要带,在家里这样显得不伦不类。 古龙水是要喷的,不过这次喷个半泵就行了,要点清爽的香气,但别太显眼,若隐若现最合适。 最后还很有小心思地拈了一对黑曜石的袖口搭上,伸手的时候显得精致。 收拾完了,之前不痛快发脾气的劲儿烟消云散,在穿衣镜前照了照,舒适又利落。 ... 小洋房外,刘念这次到小栅栏门前先悄悄看了看。 小花园里亮着几盏落地灯,温暖的光晕边有小虫时不时飞来飞去。一切静悄悄的,不见之前那个撂脸子走人的人影。 他放下心来,但还是有些踌躇。这次是正式登门拜访,李婵娟一家条件优渥,他不想显得太亲热,但也不想失了分寸。 对上李婵娟还好,她性格够好,也没什么架子。她先生大约人也不错,家庭氛围如何从家庭成员的状态就能看出来。 当初在南市,他见到李婵娟,抛开对方低调考究的穿着,他一眼看出李婵娟是典型好出身,嫁了人也夫妻恩爱和睦,这辈子大约都没有真为什么事发愁过。 就是不知道那位传说中的魔王儿子如何。 身后传来一点细微动静,刘念敏感地转身,看见有颗小石子落在远一点的地方。 他抬头望过去,更远一些的家属楼里,一楼浅蓝窗玻璃后,有个嘴里咬着根棍儿的小孩正在冲他笑,看他望过来了,十分不怕生地招手,“姐姐!你是哪栋的?” 刘念很快速地抿了下唇,“我是哥哥。” 小孩嘴一张,冰棒棍儿落了下来,他又懵懂地叫了一声,“哥哥好。” 刘念想了想,走近几步,“你认识这家人吗?” 苗苗托着脸,“认识呀,司叔叔和婵娟姨姨住在这儿,婵娟姨姨刚才还给我汽水喝呢,可好了。” 刘念试着打听,“那这家的大哥哥呢,你也认识?” 苗苗点头,有模有样地一敬礼,“认识!” 刘念想了想,“他刚才回来了吗?” 苗苗有些困惑,“司令一直在家,没走开过。” 刘念倒是听得一愣,司家那位园丁之前不是说没人在家么?怎么这小孩又是另一套说法?司令又是个什么诨名? “那这家的园丁你也熟悉吗?” 苗苗脸上的困惑表情更重了,嘴巴张了张,刚要回答,屋里传来一声怒吼,叫他赶紧把饭吃完。他吐了吐舌头,向刘念摆摆手,一溜烟走了。 刘念没问出个所以然,朝司家走去。 按了门铃,正门很快被打开,李婵娟笑盈盈的脸出现在门厅内,“小刘来了,快进来坐着,菜还得有一会儿。” 她食指上那枚翡翠戒指温润生泽,在门廊灯光下漾着一抹极沉静的绿色。 刘念挪开眼,先把手上提着的硬纸袋递给她,“我第一次来,不知道您喜欢些什么。我带了罐红花和一盒虫草,您没事捻几根泡茶,虫草拿来炖汤,对身体好。” 李婵娟有点惊讶地“哎呀”了一声,伸手推了推,刘念坚持要给,她只好收下,“你这孩子,忒见外了。” 刘念换了鞋进来,司家客厅宽敞大方,木质家具居多,地板铺的是大理石,整屋通铺了带花纹的墙纸,廊檐石膏雕着花,楼梯做成了旋转式样,沉稳富贵。 赵婶之前已经在街道办那边见过刘念,闻声从厨房冒出头来打了个招呼。 客厅里一位高大的中年男性走来,梳着背头戴着金边眼镜,笑容亲和,“这就是小刘吧,早就听婵娟念叨过了,年纪轻轻就这么有才华,后生可畏啊。” 李婵娟在旁边介绍,“小刘,这是我先生,你叫司叔叔就行,别见外。” 刘念礼貌地和司辉师握了手,余光看见玄关橱柜上摆着的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家三口,李婵娟和司辉师伉俪情深,旁边还有一位比司辉师还要高一点的年轻男子。 玄关的灯在玻璃相框上映出一道反光,从脖子以上遮住了年轻男子的脸,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司辉师正在招呼他进去,他挪开注意力,没有再看。 “我们家平常没什么年轻人来,都是些同事朋友偶尔作客。韶光倒是有几位好朋友,不过他们年轻人也不爱在这儿,都是伙着在外面消磨时间。要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小刘你担待着。”司辉师同妻子和刘念在客厅坐下,递了杯茶过来。 刘念赶紧接下,摇头说了几句客套话,“韶光就是令郎吧?” 李婵娟“嗳”了一声,“我忘了你还没见过,我这独生子叫司韶光,满二十二了,比你小两岁。平常这儿也没什么同龄人,你来了正好让他陪你消遣消遣。” 刘念心里闪过一丝疑惑,怎么会没有同龄人,他看之前那位园丁也是二十出头的模样,和他差不了多少的。 “好名字。”他脸上笑了笑,“我也没什么长处,令郎不嫌我无趣就好。” “正说着,这人怎么还没下来,忒没礼貌了。”李婵娟朝三楼喊了一声,“韶光,客人都到了,还在磨蹭什么呢?” 客厅靠右,一阵脚步声传来。 刘念轻轻放下茶杯,脸上端起一个温和礼貌的笑容,朝那边看过去。 “不好意思,久等了。”声音先至,平和随性,紧接着旋梯投下颀长的影子,一道挺拔身影旋而出现。 黑发恣意微卷,鼻梁高挺端正,嘴唇薄而有型,下巴微尖,脸上戴着笑时也隐约有一种居高而下的俯视感。 刘念的笑容凝固住了。 对方显然也是相当意外,眉头一拧,又很快松开,眼神移向玄关,似乎在找什么,而后又不声不响地挪了回来,落在刘念身上。 “客人就是这位?” 李婵娟刚才听见司韶光那声稳重问好,心里还在感慨儿子终于懂事了,不过倒也没必要打扮得这么齐整。 现在又听这么一句不喜不怒的话,她心里那点儿感动顿时烟消云散,嘴角抽了抽,“怎么说话呢,赶紧,来和小刘见见,你们两个年轻人唠唠嗑。” 刘念感觉自己脸颊上有根筋抽搐了两下,他站起来,维持着笑容,“你就是——” “我儿子。”李婵娟怕司韶光随时原形毕露,赶紧接话。 司韶光皮笑肉不笑地点点下巴,“我不是这家的儿子,我就是一打工的园丁。” 刘念的笑容差点挂不住。 “扯什么淡呢。”李婵娟瞪他一眼,又看向刘念,“小刘,卫生间在这边,菜快好了,咱们洗洗手准备上桌。” 刘念巴不得离司韶光远点,道了谢抬脚就走。 司韶光站在原地,姿势不变,只有一对眼珠跟着刘念的身影挪过去,等看不见了,又挪回来,深沉劲儿没了,相当不痛快,“仙女,怎么回事啊,你什么时候也学上重男轻女那套了?只请男不请女?” “你发癫了,闹腾什么呢!”刘念一去,李婵娟也不端着了,掐着腰骂司韶光,“你怎么回事,你信不信我当着人家面就抽你!” “好了好了。”司辉师在旁边劝和,“一会儿给人家小刘看了闹笑话。” 人既然没在,司韶光在自家人面前懒得装了,两三步走到玄关去看。 家里人的鞋到家就收进鞋柜里了,玄关只有一双很朴实的纯白飞跃,不见任何女鞋的影子。 他又回来了,问李婵娟:“他就自己一个人来的印家巷?” 李婵娟特别想对着他小腿来一下子,“人家和家里人一起住,你作什么妖?” 司韶光嚷嚷,“怎么没把人家家属一起请过来,忒不像话了!叫别人知道了以为我们家多没礼貌呢!” “你有病是不是!”李婵娟根本听不懂这死小子在闹什么,也嚷嚷,“我们家就你最没礼貌!” 洗手间的门吱呀一声响,刘念站在客厅里看着玄关,司韶光抱着双臂,脸臭得出奇,李婵娟在旁边,巴掌悬在空中。司辉师按着额头,一脸无奈。 他有些错愕,“阿姨,叔叔,怎么了?” 李婵娟悬着的巴掌轻轻落在司韶光身上,拍了拍,“哎哟,没事,我看韶光身上有点灰,我给他拍拍。” 司韶光面无表情,“我看看小花园的花怎么样了,尽一尽我这个园丁的责任。” 刘念:这茬过不去了是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再遇 第6章 夜饭 Chapter 006. 赵婶脱了围裙,从厨房里出来,“怎么都站着呢,菜好了,坐下吧。” 司家餐桌是长条形的,上首没放椅子,看起来平常没人坐。赵婶先在一边坐下了,司辉师也挨着坐下。 刘念坐在赵婶对面,李婵娟眼珠子一转,眼疾手快地紧跟着在司辉师身边坐了,没给司韶光留选择。 刘念余光打量着司韶光,他很确定自己刚才是撞见了司韶光和李婵娟在拌嘴,只是听不太真切,不知道在吵什么。但从司韶光现在不冷不热的脸色看,似乎是没讨着好。 他没吱声,看司韶光会不会接着发作。但司韶光没说什么,拉开椅子在他身边坐下,不痛快的神情早已收了起来。 刘念有些意外,司韶光刚才听着嚣张跋扈,在外人前倒是不会丢了礼节。 司家的家庭气氛如他之前所想,很和睦,也不讲究什么大户人家食不言的规矩。除了司韶光,你一句我一句,相当温馨热络。 李婵娟有分寸地问着刘念的情况,得知刘念从十六岁起就独身一人离开家,一直跟随剧团在西边走走停停,感慨了好几句。 期间眼神还一直往司韶光身上丢,明显在以动作表达“你看看人家”。 司韶光细嚼慢咽地吃着饭,没什么反应。 挨得近了,刘念这才顺便近距离地悄悄打量司韶光。 他发现抛开那些古怪性格,司韶光其实生了一张相当不错的脸。有司辉师的端正英挺,兼之李婵娟的明艳精致。眉骨偏高,眼窝偏深,垂眼时眉骨投下一小片阴影,相当俊美深邃。 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倒也意外地沉稳安静。有他在这儿,这不是刻意装出来的气质,毕竟他们两个打一开始就两看相厌。 那双睡凤眼长得尤其好,眼尾微挑,但又不到吊眼梢的地步。如果去唱戏,勒头大概会比他轻松很多。他每次都要额外用胶布提好几下,才能把自己眼睛完全拉起来。 有李婵娟在,加上司家气氛本来就好,饭桌上完全不用担心冷场。不过李婵娟故意丢了好几个司韶光和刘念都能参与的话题,司韶光眼睛都没抬一下,吃完了饭也没说要提前离席,支着头,像是在听他们交谈,也像是在发呆。 李婵娟的话题转到了刘爷身上,问了两句近况。刘念正回答着,突然瞥见司韶光眼睛转了过来,“你和刘爷是一家人?” 他回答,“刘爷是我师父。” “那你其他家里人呢?”司韶光侧头看着他。 刘念嘴唇抿成一条线,又快速地放开,正想着如何回答,李婵娟呛了一句,“你去街道办上班了?查户口呢?” 司韶光没再问。 李婵娟重新接过话题,聊起了几出戏。她是文艺大家出身,自己也爱这些,聊起来相当热乎,讲得头头是道,能看出的确了解不浅。 光从她给独生子取名为“韶光”,也可见一二。 末了,她笑了笑,“我品味一般,小刘你以后可得和我多讲讲。” 刘念笑得很乖巧,是长辈们最喜欢的模样,“阿姨太谦虚了,您戴的这戒指就能看出您眼光不俗,大气着呢。” 李婵娟听得美坏了,抬手看了看,“是吧,我也喜欢这戒指。” 刘念看着她手指上那抹绿,一块极辣极纯净的玻璃种正阳绿翡翠蛋面,镶嵌在纯金攒花枝戒托上。这戒指给年轻姑娘必定是戴不住的,这是成熟女性才会有的珠宝。 刘念陪着她笑,“阿姨眼光真好,这戒指是哪家店的货,这么漂亮,怎么挑的呀,您也教教我,我长长见识。” 说话间,他似乎瞥到司韶光的眼珠转了过来,但又像是错觉。 “这不是买的,咱们海市成品柜台哪儿能有这样的货呢。”李婵娟美得不行,“这东西应该有点年头了,是我一个老朋友转赠给我的。” 刘念回了句:“这样啊”。 酒足饭饱,刘念在桌上推辞不过,喝了小半瓶橘子汽水。旁边司韶光什么冷饮都没另拿,喝了一小碗老鸭汤。 刘念心里有点懊恼,觉得自己像个挤上了大人饭桌的小孩。 饭毕,从来没有客人吃了饭就走的规矩。李婵娟又拉着刘念聊天,赵婶也磕着瓜子在一旁加入。司辉师打开了电视看新闻。刘念还是第一次用彩电看电视,说话之余也看了两眼。 司韶光倒是一下了饭桌就没影了,刘念出于客套问了李婵娟一句,李婵娟答曰懒得搭理他,接着如火如荼地跟刘念聊戏折子。 差不多到钟点了,刘念起身要辞去。李婵娟意犹未尽地跟他说下次再来,又嘱咐他平常多吃些。 “你本来就个头高,现在有点太瘦了。年轻人正是攒根本的时候,别亏了身体。” 李婵娟实在很细心,刘念听着,心中流过一片说不上来的情绪,让他五味杂陈。 走到大门口了,他换好鞋子,站在花园里,正准备最后道一句晚安,忽然听见另一边传来司韶光的声音,“等等。” 李婵娟站在门厅内,警觉地回头问他,“你要干嘛?” 小花园里一片幽暗,只是这么一星半点的灯光哪够驱散这些深深昏沉。 刘念眼前唯一的光源就是对面的门厅,像一幅暖黄色调的画。 李婵娟一家站在画里灯光下,他隐匿在画外黑夜中。 “飘雨点了。”司韶光简短的声音从画里飘出来,一把伞像花一样破开,跨越了画内与画外的界限。 他撑着伞,朝刘念走来,“我送你。” 李婵娟脸上的警觉立刻转变为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动,捣蒜般点头,“对对对,别淋着雨着凉了。” 司韶光眯眼瞧了瞧,花园里太暗了,他盯着看了一两秒,才看到刘念悄不吭声地站在一侧灌木丛旁,身形黯淡,只差一点就可以消失在夜色。 他走过去,“不走啊?” 说完,他看见刘念抬眼,黑漆漆的眼珠自下而上地盯了他一眼,又垂下去,一言不发地在李婵娟的嘱咐声中和他并肩走出小花园。 司韶光忽然发觉刘念有一双眼角微微下垂的桃花眼,眼珠如点墨,黑得出奇。 等李婵娟看不见了,刘念才开口,夹杂着一丝纳闷,“你?送我?” “我好像还没轻狂成那样吧。”司韶光掀起嘴角笑了笑,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你说呢,小刘?” 刘念冷笑一下,“黄鼠狼给鸡拜年也是这么个说辞。” “是吗?”司韶光垂眼盯着他,“这个黄鼠狼说的是我还是你?” 刘念的脚步顿住了。 雨点淅淅沥沥地下着,不大,甚至可以说是毛毛雨,完全不到需要撑伞的地步。如果不轻耳细听,一般人恐怕连雨声都发觉不出。 刘念的手心忽然冒出一点细密的汗,膝盖关节隐隐约约酸胀,细密地疼。 司韶光继续盯着刘念,刘念个头绝不矮,但比他还是低了一些。他在这个角度,能看见刘念半扎起来的长发,柔顺地贴着后背。有那么几缕随意地别在耳后,耳廓看起来极其硬挺。 那双眼尾微垂的桃花眼,垂眼时,会给人一种乖巧可怜的感觉。 “你为什么接近我妈?” 刘念抬眼,“什么意思?” 司韶光反问:“听不懂?你是外国人?” 刘念不说话了。 司韶光欣赏了一会儿他无话可说的模样,“饭桌上,你盯着她那戒指瞧了好几次。怎么,你是看上她那戒指了?如果是想偷东西,这么堂而皇之地套近乎不是上上策吧?” 刘念猛地抬眼,眼里迸出尖锐怒气,“你看谁都是小偷么?我是个卖唱的,但还没下三滥到要做这种事!” 司韶光一挑眉,打从见这人第一面起到现在,惊慌的、抱歉的、愧疚的、心不在焉的,种种样子他都如走马观花地般看了一遍。 刘念极有分寸。笑,但不会大笑。皱眉,但会在没人看到的时候迅速松开。 现在倒是让他意外看到了刘念身上激烈的一面,或许这一面才是种种假面之后真实的他。 “如果冒犯到了你,我道歉。但你还是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司韶光脸上不冷不淡的表情褪去了,嘴角幅度高了一些,兴味盎然。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见到身世不凡的人会有亲近结交的想法,很难让人理解吗?”刘念反唇相讥,“还是说你不是人啊?” “亲近?我怎么觉得我妈是挺亲近你,反倒是你显得不大真心实意呢?”司韶光问。 刘念刚想回答,忽然见面前司韶光微微弯腰,脸凑到了他双眼正前。 至近距离,那双睡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仿佛不会放过他脸上任何一处细微变化。 刘念往后躲了一下,也不想再装友善,不耐烦地噼里啪啦道:“我爱慕虚荣,攀炎附势,就想拣高枝儿傍,行了吗,我这么说你满意了没?” 那双睡凤眼又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才挪开,“怎么弄得像我咄咄逼人欺负你似的?” “你挺有自知之明。”刘念悄悄蔑了他一眼,“你借口送我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不是。”司韶光说,“你就这么丢下家里人,一个人过来,一个人吃了饭回去?这么没良心?” 刘念简直莫名其妙,“什么跟什么?这又是哪出?” 他说完,手背忽然一热,随后手腕沉甸甸地被挂上了什么东西。 刘念低头去看,这才发现司韶光出来时提了个袋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四五个饭盒,现在套在了他手腕上。 “拿回去,和你没来的家属一起吃,别说来了趟我家连饭都没吃饱,饿着肚子就回去。”司韶光说完,伞也递给刘念,转身飘飘而去。 刘念在小路边提着,发了会儿呆,无语纳闷了半天,“......脑子有病吧?” 他抬脚往回走,刘爷那套房子亮着灯,浅黄色的灯泡,温暖安逸。 司韶光的瞳仁是琥珀色的,刘念盯着那盏灯想。 哎哟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夜饭 第7章 思量 Chapter 007. 司家,李婵娟正掐着那只带着翡翠戒指的手,有模有样地哼哼,“这憔悴非关爱月眠迟倦,可为惜花,朝起庭院......” 司韶光从玄关换鞋进来,开口就是一句辛辣点评,“谁家猫被夹着尾巴了?” “…梳洗了才匀面,照台儿未收展……”李婵娟怒了,横眉冷对,“伞呢?丢三落四,家里有十把伞你能丢外面十一把!败家玩意儿!” 司韶光提着鞋,鞋底湿了一片,看得他直拧眉,提到旁边鞋垫上去了,“给你那位小刘撑回去了。” 李婵娟脸色立刻多云转晴,“就是,别让人家淋着雨了。本来就瘦,再要吹风着凉病个一场,可要成林妹妹了。” 司韶光嘴巴也没闲着,“您怎么翻来覆去就那几出,昨儿骂我是娇贵二公子,今儿又背后偷偷嚼别人是林黛玉。” 他检查了自己身上没什么水珠泥点,才进了客厅,一进来就看见李婵娟掐着兰花指,捏着一个挺上档次的礼品罐,另一只手拈了几小丝泡进茶壶里,表情美得不行。 他过来伸手就想把李婵娟手里的礼品罐拿过来看看,李婵娟往旁边一侧,护在手里不给他,瞪他一眼。 司韶光想起刘念刚才那副刺猬模样,撇撇嘴,“您好歹也是大户千金,又是厂长夫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啊,一点小玩意儿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你懂什么,给了你也是浪费。”李婵娟呲儿他一句,又哼起小曲儿,“这一盒可好着呢,我瞧了,起码有十个年头。” “怎么还送过期的东西啊。”司韶光紧跟着接话。 李婵娟彻底不理他了,端着小茶杯小口小口地喝。 李婵娟不给他看,司韶光也没在意。家里做生意,两边父母家庭有经常有人情往来,收到的各式礼品干活在阁楼能堆成一个小山,没什么稀奇的。 但李婵娟看起来明显很受用,司韶光想起黑夜里刘念孤身一人站在灌木丛旁边的模样,细雨伶仃,夜色怆然。 他薄唇动了动,终究没在李婵娟面前说什么,“我上去了啊。” “回来!”李婵娟把东西收好,双手一掐腰,“我问你,刚才饭桌上你怎么也不搭理搭理人家?收拾的有模有样地下来,又拉着个脸跟木头似的。” “我累死了。”司韶光脚步没停,“我得躺躺。” “累死了!我看你好好的,嘴皮子没死,厉害着呢。”李婵娟很不满意,“还以为你改性了,还是那么个狗脾气。” 司韶光本来没有聊天的心思,李婵娟一问,他站在三楼往下探,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我还没着急呢,以为你请了个漂亮大姑娘。可惜了我的香水,每一泵都是钱!” “什么漂亮大姑娘,发什么癫。”李婵娟不想理他,“你要想和漂亮大姑娘喝喝茶,人家席舅舅给你介绍对象你怎么不乐意?” “现在是新时代了,不兴盲婚哑嫁那套,人家电视上领导都说了,鼓励自由恋爱,你们可少操那心。” “自由恋爱。”李婵娟翻白眼,“哪个姑娘受得了你这张嘴,没人给你介绍,我看你这辈子都结不了婚。” “你可别咒我。”司韶光不乐意了,清清嗓子,像宣布国家大事似的,“以后别给我介绍了,我有心仪的人了。” 李婵娟哼曲儿的声音停了,大惊失色,看了眼司辉师,“老司,坏了,听到没,你儿子要去祸祸别家姑娘了。” 赵婶最爱八卦,磕着瓜子,兴趣一下子来了,“谁啊?咱们巷子的?你不总嚷嚷巷子里的姑娘长得还没你自己好看吗?” “新来的,还没追着呢。”司韶光轻飘飘丢下一句,又轻飘飘地走了。 上了三楼一拐,卖关子似的任由楼下几位琢磨。 司辉师疑惑地拿着报纸,“新来的?有姑娘搬进巷子里了?” 李婵娟回过神,也很茫然,“没啊,就小刘一个小伙子啊。” 赵婶也咂摸不出个所以然,叽叽咕咕一阵儿,“娟啊,我前儿刚新买几个保温盒,寻思给你和老司平常带点汤汤水水,搁厨房里不见了,你拿去用了?” “没看着啊。”李婵娟看司辉师,“你拿去了?” 司辉师一摊手,“我拿这个干嘛?” 赵婶嘀咕,“韶光拿去了?可别又是乱放,到时候找半天找不着。” 李婵娟想都没想,矢口否认,“不能,他拿那个干什么。自己都是打出生起就当祖宗的人,一年到头求着他才肯下厨露一手,能给谁收拾饭菜去。” 房门一关,司韶光钻进衣帽间。他不喜欢穿着外面穿过的衣服在卧室里走动,只要出去一趟,必定得换一身。 衣帽间灯光明亮,解下袖口时,嵌着的石头刻面熠熠生光。 司韶光的手已经伸到抽屉里了,临了又收回来,手心掂着袖口瞧着看了一会儿。 黑曜石的袖扣,虽然刻面光滑,但内里仍旧是一抹浓郁乌黑。 一对两颗,表面又泛着光,打眼一看,就像刘念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珠。 都说眼珠黑的人看起来纯真,他倒是瞧着刘念绝不是李婵娟表面那副乖巧模样。 黑曜石坚硬冰冷,但他指腹划过,顷刻被捂热,尖端硌着皮肤,绝不像眼见的那么温润。 司韶光把袖口扔进抽屉里,若有所思。 难怪他看着刘念的那双眼睛,觉得和下午惊鸿一瞥的旦角儿柔情双眼相似得出奇。 都姓刘,这么说来,佳人一定是刘念的姐姐。 洗漱打理一番,他坐在书桌前,捞过之前拿着的大账本开始理账。一翻开就是污了的两页,好在水渍不深,干了之后也能隐隐约约看清原貌。 一埋首,时针绕过了两圈。赵婶看三楼门缝还亮着,上来敲门问吃不吃点夜宵。 司韶光抬头回神,揉了揉眉心。他的书桌临窗,抬眼时刚好能看到楼下自家这片小花园。 雨后月色逐渐明亮,小花园里的那片灌木轮廓清晰了许多,但旁边少了那个双眸点墨的安静身影。 “煮碗汤圆吧。”司韶光呷了呷嘴,收回目光,“要黑芝麻馅的。” ... 刘念的那点儿行李在中午刚到的时候,先搁在了刘爷家那栋的楼道里。印家巷来来往往都是熟人,淳朴又热心,没人会做偷鸡摸狗的事。 离开司家,他先拎着手里的袋子去了刘爷的铺子。 刘爷人到中年,觉少,睡得晚,在柜台后面琢磨晚上和隔壁杂货铺老张的一局残棋。刘念问他要不要吃点,刘爷说不用,晚上吃多了睡不着。 “那您什么时候歇,我陪您一起回去。”刘念把袋子往柜子上一搁。 刘爷从棋谱里抬头,递来一串钥匙,“你自己回去吧,我平常不住那儿,就住铺子里。” 刘念收下钥匙,“那我陪着您,您歇下了我再回去。” 刘爷再一次从棋谱里抬眼,看看柜面上的袋子,又看看刘念,“闹哪出,又不是旧社会了。你这兜吃的还不赶紧的回去放冰箱里,坏了不可惜别人一番心意么?” 可不可惜另说,这菜又不是给他准备的,刘念捏着钥匙想。 座钟秒针滴答滴答,刘爷搔了搔鼻尖,抬眼一瞧,猛然看见刘念还低着头绞着手,站在柜台前没走,唬了他一跳,“你要干嘛?哭丧啊?” 刘念声若蚊鸣,“小叔,你是不是还生我气呢,不愿意看见我,所以才说要住铺子里?” “你怎么这么会琢磨呢?”刘爷没好气道,“我一个当大夫的,人家要是半夜有病有痛找不着人不是我的罪过?去去去,我看棋谱呢,你在这儿一句接一句烦我,一会儿真把我惹急眼了打发你睡大街去!” 刘念终于放下一颗心,脸上开心了些,“嗳,那我就自己过去了。” 刘爷在后面喊,“回来,菜还没拎走呢!丢三落四的。” 印家巷的家属楼一层两户对开,刘爷的房子在一楼,刘念一手挂着装饭盒的袋子,一手扛行李箱和包上去,在门前停下,掏出钥匙拧门。 这里的居民都挺喜欢打点,家家户户门口要么摆几盆花,要么收拾出一个鞋架,只有刘爷门口没什么东西,贴了对联挂了个中国结,能看出平常的确不在这儿住。 房子是一厅三室,不大不小,普通人家住绰绰有余,但给刘爷则显得清冷。屋内收拾得挺有条理,不过不大有烟火气。 他的行李不多,先随便放进一个卧室,然后准备把袋子里的饭盒收拾进冰箱里。 他看了看,一共五个饭盒,三盒热,一盒冷,还有一盒里面汤水晃荡,多半装的是老鸭汤。就差没把汽水和苹果醋也装进来,难怪沉得要命。 三盒热菜是晚上其中几道匀了匀没动筷的,香蘑菜心,红烩牛肉,一品海参。 晚上席间没见到冷菜,刘念好奇地打开冷的那盒,发现是一盒新鲜现做的手撕鸡,黄瓜萝卜丝垫底,面上淋了一层沙姜酱,几点葱花点缀。 他后知后觉,难道司韶光下了饭桌就没了人影,是请赵婶去厨房收拾菜去了? 真够能使唤人的。 刘念蹲在冰箱前默默不语了一会儿,起身去厨房拿了干净碗筷,每样菜夹了一点,又单独盛了碗老鸭汤,端着去了自己的卧室。 搁在桌上,他转身打开行李,几本小说,几套衣裳,一个手臂长的大天鹅绒面软布盒子,再有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他打开天鹅绒盒子,小心翼翼从里面摸到一个布袋,解开系绳,拿出一个相框,端端正正摆在桌上。 摆好后,又抽了三根香,立在香插上点燃了。 白烟一缕,安静不语。 缥缈香雾之后,相框里一张褪了色的老照片,美丽端庄的女人微笑地看着镜头外,右手食指上带着一枚莹润华贵的翡翠蛋面戒指。 攒花枝纯金戒托,隔着岁月熠熠生辉,正是戴在李婵娟手上的那枚。 刘念把碗筷摆好,推到照片前,轻声开口。 “妈,吃饭。” 明天空一天~后天更新[彩虹屁] 只是为了对齐榜单,对齐后正常日更[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思量 第8章 难磨 Chapter 008. 雨后湿潮,刘念乍然初到新居,一晚上睡得不大安稳,醒得晚了一些。 昨夜行李是搬上来了,但钟点太晚,他只把重要一些的小物件收了收,衣服和其他一应东西还堆在敞开的箱子里,没动。 他先去洗漱完,站在卫生间里,看着镜中的自己发了会儿呆。转身啪嗒啪嗒走到冰箱前,把昨晚的老鸭汤拿出来,在厨房摸了把干米线,就着老鸭汤煮了当早饭吃。 滋味鲜美酸爽,刘念不得不暗暗想,还好昨天司韶光莫名其妙给了他一兜子菜。 刘爷平常不住这儿,厨房只有些基本的米面油盐,他刚到印家巷不怎么熟悉周边,大早上的不知道去哪儿弄饭吃。 昨天去街道办,李婵娟和几位同事商量好,请刘念每逢半个月在活动中心唱一小段,提高居民文化素养,促进娱乐调剂,平时礼拜一至礼拜五就在街道办值班。 今天恰逢礼拜六,不用上班。刘念吃了饭回卧室,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书本二十来册,除了一些戏本,其他都是外国小说。他没什么娱乐,剧团那会儿也没配电视机,除了偶尔拉白布放电影,平常休息就靠小说打发时间。 他的衣服也不多,统共就这么些,够穿够换洗,一件一件地挂在衣柜里。 “咦。”窗外传来声音。 刘念手一抖,转头去看,昨天见过的那个瘦瘦的小孩正站在窗外,手里端着一个小铁盆,“哥哥,你不是哥哥吗?” 卖牛奶的每天早上八点准时来印家巷吆喝,苗苗被家人打发出来打牛奶,路过这栋,刚巧透过窗户看见屋里的刘念。 刘念看见牛奶,有些馋,“小弟弟,你是在哪里打的牛奶?” 苗苗给刘念说了方向,又盯着刘念看,眼睛里一片困惑,“哥哥,你为什么穿裙子啊?” 刘念把刚挂进去的一套衣服藏在最深处,笑了笑,“你看错了。” 苗苗“哦”了一声,伸着脖子还想再看,但刘念已经关上了衣柜门。 小孩走了,刘念把客厅碗筷收拾好,休息日不用上班,他打算先去刘爷那里问个好。 中药铺子前,刘爷的花架下还摆着一溜的花。刘念拿过一旁的浇花的挨个洒了洒水,擦擦手进了中药铺子,“师父,您吃早饭了吗?” “吃了。”柜台上铺了几排油纸,刘爷正低头分拣新收的中药。 刘念走过去,刘爷从前带着他一起生活了九年,七岁到十六岁,教了他不少,这些活计他也能上手做。 刘爷姿势没动,眼珠子无声抬起,在刘念正弯腰扎油纸包时,一瞬间猛地不经意伸出手来,二指并拢按在刘念的颈侧。 刘念下意识想躲开,但已经来不及了。 刘爷目如火炬,“做噩梦了?” 刘念额角冒出一丁点汗,“刚来,没睡太安稳。” “梦见什么了?”刘爷问他。 “乱七八糟的,起来就忘了。”刘念低着头,拣出几块比较大块的天麻。 刘爷老神在在地收回手,“天麻硬,轻易凿不开,得慢慢花功夫磨才行,搁在那边吧。” “好。”刘念听从吩咐,匆匆把天麻收在一旁。 “晨起的时候我回去了一趟,看你还睡着,就没叫你。”刘爷摸出一张单子,边看边说,“行李昨晚没怎么收。” 刘念有点尴尬,像是偷懒被长辈当场逮住,“犯困了,就先睡了。” “是吗。”刘爷没再说什么,念叨着单子上的药材,转身噼噼啪啪拉出几格小抽屉,按着方子择药。 他背对着刘念,忽然又开口了,“我看见你摆了你妈的照片,上了香。” “我跟她说一声回您这儿了,让她安心。”刘念回答。 “嗯。”刘爷依旧背对着,“你没留你爸的照片?” 刘念动作停顿了短短一瞬,语气平常,“相框碎了,没来得及换新的,买了新的我再换上。” “哦,我以为你心里还是怨着你爸。”刘爷微微侧身,双眼犀利,“你爷爷奶奶早年就分了,我和你爸小时候就没在一块儿。你爸没什么别的牵挂,最在乎的就是你和你妈。” 刹那寂静。 刘念的动作彻底停了,呼吸急促起来,手掌按在柜台上,指尖摁得发白。 “是吗,那他当时为什么抛下我和我妈,一句话都没留,不声不响就自己一个人离家出走了,再也没个音讯?” 铺子内一瞬间陷入安静,似乎连座钟的滴答声都消失殆尽。 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忽然外面一道清脆的车铃,叮铃一声,划破僵局。 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刘爷在吗,我顺道拿一下赵婶的药。” 司韶光骑着自行车停在外面,懒得下车走动,直接高声在外面问。 “等着。”刘爷吆喝了一声,转头看见刘念蹙着眉往后头躲,像躲瘟神似的。 司韶光还有事,看了眼手表,“刘爷,费功夫吗?不然我晚点再来拿也行。” “不用!正好刚包好。”刘爷提着五个叠起来扎好的小药包,掀开珠帘打正门出来,“一个月的,每剂煎水煮三次,三次过后就丢掉。方里还有味天麻,你回头空了再过来拿。” 司韶光接过,“天麻?我一起拿走就行,没货了?” “有。”刘爷斜眼往屋里瞥了眼,看不见刘念的身影,他转眼和司韶光解释,“天麻太硬,不好处理,你敲不开。不细细地熬的话润不透,只能慢慢花时间去磨。” “能有多硬?”司韶光下巴一抬,语气倨傲中带了一点笃定,“放心交给我就成了,我有得是耐心,还怕这点儿麻烦?” 话已至此,刘爷转身包了天麻给他,“那大少你慢慢琢磨去吧。” “对了刘爷。”司韶光若无其事地开口,语气随意,“我记得您是住4栋来着?” “3栋,住一楼。” “哦,那您现在热闹了,和家里人一起住呢吧?” “我不住那边。”刘爷抬眼,瞥了司韶光一眼,“就家里年轻人住那儿。” “那您平常多关照着自个儿。”司韶光套到了话,关心了一句,挥了挥手提着药包骑车走了。 刘爷目送他身影从拐角消失了,才背着手慢慢回了铺子,“你躲什么呢?” 刘念从柜台后钻出来,撇了撇嘴,“昨天不大愉快,这人事太多,我不乐意见他。” “一个巷子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还能躲一辈子?”刘爷拨算盘,把帐记上。 李婵娟人热络,逢人就推荐刘爷,经常带单子过来。次数多了,就干脆挂账上,一个月统一结一次。 “能躲一辈子就好了。”刘念嘀咕。 刘爷笑了,“你每半个月还要去演出,能躲得过?” 刘念不大担心这个,“他一看就不是会对这些感兴趣的人。” “那也未必。”刘爷啪地一下将算盘珠拨上去,“世上阴差阳错,人的心思是说不准的。今日往东,说不准明日就想西了。” 刘念没吱声,继续帮着磨药。 一切如旧,仿佛刚才那句尖锐的话从没说出口过。 柜台上还有几块天麻,刘爷懒得拿小钢磨,随手用药杵子砸了一下,震得手发麻。 他心想,司家这大少爷有得磨了。 一旁的刘念很安静,他本身不大热衷和人拉家常,就站在那儿慢慢地煎药。 刘爷看了一会儿,重新开口,“小念儿,当时和现在不一样,你爸可能是怕自己的事会拖累你们才走的,他不是会抛妻弃子的人。” 刘念不说话,仿佛没听到似的。刘爷打眼瞧着,看见他双唇抿成一条线,死紧死紧,倔得简直没法儿说。 过了一会儿,刘念才低声开口,“这几年您见到过他吗?” 刘爷轻轻叹了口气,“哪儿能啊,连消息都没听说过一个,更别说见着了。” “哦。”刘念不说话了。 刘爷看了眼座钟,快到十一点了,他打发刘念,“今儿休息日,你出去走走,熟悉熟悉。” “不用。”刘念没动弹,“我在这儿陪陪您。” 刘爷真想骂他,“七年前一个人走的时候没寻思多陪陪我,现在早不忙夜心慌。” “我那会儿...”刘念停下动作,声音很轻很轻,蒙上一层愧疚,“我那会儿没想明白。” “行了行了。”刘爷连忙伸手叫他打住,怕看见刘念那双乌黑的瞳仁儿一会儿又水涟涟地看自己,“过去的事过去了,之后甭提。你以后就住这儿了,不和邻里熟络熟络怎么行?” “我平时能去上班。”刘念解释,“不上班我就来店里陪着您。” “你一个半大小子,老陪我一个半只脚要进棺材的算怎么回事啊?你得跟人多交际来往,没事交几个朋友。” “我有朋友。”刘念强行解释,想了半天,想说他认识赵婶和李婵娟。 刘爷不冷不热地掀起眼皮子,“谁啊?司大少啊?” “......”刘念堵着,嘴巴比天麻还硬,“啊。” 刘爷一咂舌,也懒得戳穿他,“得得得,赶紧的,把药杵子放下。不乐意在巷子里转悠就出去转悠,别杵这儿,看了来气。” 刘念说不过他,他们家姓刘的都一个比一个有主意。 他只能放下东西怕拍手,打了声招呼,一步三回头。 刘爷一抬眼,看见那对润亮的漆黑眼珠,太阳穴直跳,“赶紧去!” 刘爷:出去找你那亲亲好朋友吧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难磨 第9章 倩影 Chapter 009. 上回在大街上差点和那灾舅子撞上,司韶光回去后发现自行车不仅车胎磨损了些,承轴也不知道哪里伤着了,骑着没之前那么自在。几步路就滋啦一声,像指甲挠过窗的声音,涩得人心里直发抖。 他提着手里一骨碌的药包,心抖到第十下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心里翻来覆去无声地把姓刘的灾舅子骂了一通,中药包往自行车把上一挂,拐着骑去了巷子里一家修鞋的小铺子。 每家修鞋的铺子都能倒腾自行车,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原理。 他滋啦一声停下,店老板正叼着眼给一双女士高跟鞋换鞋跟。 这巷子里谁不知道司韶光,老板看着他直乐,“大少,今儿是怎么了,车坏了?” 司韶光把车往跟前推,“不知道哪儿出岔子了,您瞧瞧,再给上个油。” 老板蹲着,这敲敲那摸摸,仔细检查着。司韶光虽然看起来脸色不佳,但耐力不错,在旁边站着等。 分针跳过了两个数,老板还没出声,司韶光心想别是睡着了,“看出毛病了吗?” 老板咂咂舌,一摇头,“你这车太金贵了,进口货,我怕给你修坏了。” 司韶光抱着双手,下巴一点,傲极了,一股子视金银为粪土的败家劲儿,“没事,按你想的修,坏了也不算你的。” 老板边叼烟边乐,“那算谁的啊?” 司韶光脑海里浮现出一对乌黑透亮的桃花眼,阴恻恻道:“冤有头债有主,您甭操心。” 这活计本来也不算很难,老板也就是那么一说,打个预防针。动手上油的时候也没闲着,问司韶光,“大少怎么骑个自行车到处跑啊,这车胎得打气了。” 提到这个司韶光就不痛快,“车被没收了,不然谁乐意一天哼哧哼哧蹬自行车。” “咋回事啊。”司韶光虽然事多,但没什么架子,巷子里的人并不害怕他,“肯定是你把司老板惹着了。” “我惹着他什么了。”司韶光翻了翻眼,“看我太潇洒了,他嫉妒。” 车护理好了,他又骑着往外面去。这次学聪明了,大账本外面套了个防水袋子,路过花坛的时候看苗苗撅着个屁股,不知道在玩什么。 司韶光忍住照着小孩屁股蛋子轻轻踢一脚的冲动,“苗警卫,干嘛呢,消极怠工可不行啊。” 苗苗正全神贯注叠石头,冷不丁听见司韶光声音,手一不稳,石头塔全倒了。 小孩立刻撒泼起来,“我的宝塔全倒了,都赖你!” 司韶光真是烦得够呛,“还宝塔呢...我看也没镇住你这个河妖。” 他长腿一晃,从自行车上下来,“起开,看你那点德行,我给你垒个更高的。” 小孩情绪都是一阵儿一阵儿的,闻言立刻喜笑颜开,“那我跟你说个秘密,我早上瞧见的,跟谁都没说!” 大花坛另一边,刘念从三栋楼前拐出来,手里捏着个小包,还没走几步就看见远一点的地方蹲着一大一小。 小的他认识,昨晚在司家对面打了个照面,早上又隔着窗户见过,是那个打牛奶的小孩。 大的...仔细一瞧也认识,挺括干净的白衬衫,动作间绷出挺拔精实的后背,袖口挽到了小臂,正是那位脑子有病的冤家。 刘念急忙打住脚步,一旋身立刻躲在后头,藏得严严实实,又悄悄探头望着。 打从他这里看,只能看见司韶光躬着腰的背影,并没有全蹲下,一条腿屈起踩在花园边上,不知道在弄什么。 刘念本想转身就走,但司韶光动作间偶尔露出一个侧脸,鼻梁挺拔,线条流畅,额前的碎发垂落下来,稍有些轻轻遮在眉眼前,消减了几分傲气,看起来居然有些沉稳味道。 这副专注模样,和他之前印象里那个事儿精差距太大了。刘念在后面藏着,很好奇什么事能让混世魔王如此认真。 大约半分来钟,他看见司韶光重新直起腰,将袖口解下来扣好,和小孩说了几句话。 对方身影随之让开,露出了...一座石头塔。 “......”刘念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浪费生命。 司韶光拍拍手,转头冲苗苗扬扬下巴,“怎么着,比你那个带劲儿吧。” 苗苗崇拜地竖起大拇指,“司令,你是这个!” 司韶光理所应当地一笑,又想起刚才那茬,“你要跟我说什么秘密?” 苗苗神神秘秘地“嘘”了一声,“司令,昨晚去你们家做客的长头发那位,是不是个漂亮姐姐啊?” 苗苗说完,看司韶光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 他有点兴奋地搓着小手,司令听得如此重视,他是不是发现了个什么惊天大秘密?! 司韶光思考良久,“不应该啊。” 苗苗不解,“什么不应该?” 司韶光慢悠悠开口,嗓音拉得老长,“你才这么大点儿,视力不应该出问题啊。” “司令,你又埋汰我!”苗苗气得直跳,“我没胡说!我早上看见那个哥哥在收衣服,挂了两三套裙子呢!” “你不知道,他家里有个姑娘,当然会有姑娘的衣服。”司韶光不以为意道,“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天天挂个口水巾鼻涕兜呢。” 他哈哈大笑,随意一扬手,挂上自行车疾驰而去,任由苗苗在身后上蹿下跳。 苗苗追了几步,没追到,抠了抠脑袋,自言自语,“可是我明明看见那个哥哥把裙子挂进了自己卧室的衣柜啊。” ... 刘念早就顺着另一条路出了印家巷,走出巷子口,在街边站了一会儿。 刘爷打发他自己出来转悠,但他能去哪儿转悠呢,又有什么好转悠的呢? 他统共只有六岁前是在南市生活着的,一晃眼十几年过去了,一切都飞速发展。旧房推了修楼房,街头巷尾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 他童年时也并不住在这一块儿,天地之大,他一眼望去,哪儿都抓不到旧日的影子。 属于过去的,仿佛流水一般,全部席卷而去,消失于洪流之中,再找不到存在过的痕迹。 刘念想了想,礼貌地叫住一位路人,问这边有没有什么旧货市场之类的地方,对方给他指了条路,叫他往下门街去。 下门街,他嘴里无声念了一遍,这个地方他知道,从前是花鸟字画一条街,老头老太们爱往这边走,看来如今没变。 等了公交车,下门街离印家巷不算很远,三站路,票价一角两分,小坐一会儿就到了站。 穿过一片还没拆的南市老房子,从一处又长又宽的台阶下去。往来人群众多,三教九流,有提着鸟笼散步的老头,也有凑在一块儿挑东西的老太太,人声嘈杂,相当热闹。 刘念低着头,撑起一把阳伞。 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一向不喜欢。人多就意味着要有往来,往来就意味着容易出事端。 如果可以,他很想变成一个透明人,隐姓埋名,来往谁都看不见他,他能自在得多。 刘念慢慢一路走过去,日头大,但算不上毒。这边来往人群也没什么金贵人,只有他一个打阳伞的,有几个小年轻路过时下意识吹一声口哨。 刘念将头埋的更低,嘴唇抿得紧紧的。 路过几家花鸟店,杂货铺,几家小面馆小酒馆,他在伞下仔细瞧着,等右手边一家字画铺招牌映入眼帘时,他停了下来。 店铺左边一扇挂着铃铛的小门,右边是一片玻璃橱窗。里面几层柜面上摆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银质碗筷,青瓷茶具,琉璃摆件,个顶个都很漂亮,都是上了年头的东西。 再往里面望就不大能看得清楚了,刘念只能依稀看到墙上挂了不少字画墨宝,里头柜面更多。 他推门进去,铃铛叮铃一声响。 掌柜的是个年轻姑娘,坐在柜台后看杂志,“古玩古画,钱币邮票,东西多,都是顶好的。您慢慢瞧,有看得上眼的跟我说。” 刘念收起伞,弯腰先把刚才的那个对外的橱窗看了遍。 东西尚可,品类很多,他扫到一张德国士兵和美**人亲嘴的邮票,看得他直皱眉,浑身狂冒鸡皮疙瘩。 掌柜姑娘看他看得还挺认真,知道这不是露过随便看看的,放下杂志,“怎么样,东西都不错吧?” 刘念直起身,眼神扫过另一旁的一片字画,漫不经心道:“就那样吧。” 掌柜姑娘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杂志一撂,打从后面出来了,“来来来,您来这边这片儿,刚收过来一二百年的官瓷,再往后挪一代的紫翡手串和象牙筷子。您愿意看邮票,我这儿还有初版发行的错版票。您能来下门街也是知道点门道,我话搁这儿,出了我这店,您翻遍整个南市都未必找得到比这儿好的东西!” 刘念没出声,等掌柜姑娘介绍完了,才漫漫“嗯”了一声,“也就还行。” 掌柜姑娘有点不大高兴了,上下眼一觑,面前这人看上去至多和她差不多大,干干净净的白裙子,年轻得要掐出水来了,倒还挺能装模作样的。 她清清嗓子,“姑娘,您漂漂亮亮白白净净的,明眼人别说晃眼话。我家以前是干典当行的,在南市也有两三代经营了,您到底想看些什么啊?” 两三代,那是挺有来头的,这店进来对了。 刘念嘴角微不可查地翘了一下,抬起下巴,“你们这儿的货头呢,摆出来瞧瞧。” ... 下门街另一端,司韶光从西面斜坡骑自行车一路下来,在一间五金店前停下了。 五金店的老板隔着门就瞧见他了,正想往店后面躲呢。 司韶光不屑地笑了笑,也没戳穿他,假装没看着,视线往店外一转悠,忽然在一抹纯白长裙上定住。 隔着重重人影,他好像看见一个当时惊鸿一瞥,就上了心的身影。 题外话,这个亲嘴邮票现实里真的存在,我忘了在哪儿看到的了,不太肯定到底是德国和美国亲嘴,还是德国和苏联亲嘴,大家有兴趣可以自行查查,我记得我当时笑了半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倩影 第10章 南红 Chapter 010. 下门街摩肩接踵,讨价还价声,虫鸣鸟叫声,店铺吆喝声,此起彼伏。 然而就像赵婶爱看的那些港台小言似的,一切声音在司韶光耳朵里都安静远去、模糊了下来。 三千浮华之中,他只清晰地听到迎客铃那一声清脆的“叮铃”声。 一抹白色身影随着那悦耳声,浮光掠影般一闪而过。 司韶光怔怔地,下意识抬脚要追过去。 身后一声讨好的问好声,五金店老板知道躲无可躲,从店门里钻出来了,“哎哟,司大少爷来了,你瞧我,刚走神了,才看着您,快请进吧。” 司韶光最后看了一眼。 他回过头,有点心不在焉,“嗯,进去说。” ... 刘念站在店里,和掌柜姑娘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最后掌柜姑娘败下阵来,亲自领着刘念往店面深处走,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把上面挂着的画收了几幅起来,露出一个和墙面一个颜色的小门。 “您要是个行家,就请里面进吧。”掌柜姑娘开锁推了门,撩起里面的竹帘,另有一番天地,是个比外间门面要古典精致得多的小内间。 内间里的装潢也讲究了不少,柜面是黄梨木的,打右手边一座将近两米宽的茶席,通体是货真价实的金丝楠木,就连茶席上摆着的一应茶具,也都是样样上了年头的精品。 茶席边上一扇雕花小轩窗,也挂着竹编帘子,里头能看见外面小园光景,但外面看不透里间。阳光细碎溜进来,满室生辉。 掌柜姑娘先请刘念进去了,自己站在门口往外瞧。确保店内没客人后,去正门挂了暂休的牌子,重新进来坐在茶席后,亲自沏了茶,一个盖碗搁在刘念面前。 刘念不动声色地接过。 掌柜姑娘看着面前客人那双桃花眼垂下去,吹热气儿时睫毛微动,润亮双眼泛起细细涟漪,浅啜了一口后平静地搁下。 搁盖碗时,一根小指轻轻掂了下桌面,瓷碗和茶席相触,愣是一点儿动静都没发出。 掌柜姑娘心里嘀咕着,这看举止是个大户人家出来的,但南市有点底蕴叫得上名头的人家她心里门儿清,这么漂亮的她必定有印象,从没见到过眼前这位主儿。 这主儿放下盖碗后,眼神动都没动,“劣茶,难怪用大盖碗就盛上来了。” 掌柜姑娘眼珠子一转,露出一个笑来,“哎呀,您这模样可是一顶一的,给我都看晃眼了,这不连茶都上错了。” 她换了上好的茶叶,高冲低斟,选了一个天青色已经开了冰片的小盏,重新奉上。 刘念抿了一下,眉眼舒展开,“碣滩的银毫,好多年没喝到过这滋味了。” 掌柜姑娘心里有数了,面前这人不寻常,如今怎么样不清楚,至少是过了好日子的,“进了这屋,您就敞开了说吧,您想看点儿什么?” 刘念并不接茬,“你刚才说,你家以前是做典当行的?” 掌柜姑娘点头,“是,家里的生意。您别瞧如今没落在这条街了,那也是不得已的事。从前我们家可是老字号,贵人要挪点钱急用,首要想到的就是我们家。” “难怪这里面还藏这么个小套间。”刘念抬眼,眼神里透出一点笑意,“见不得天的宝贝很多吧?” 掌柜姑娘知道这意思了,“首饰摆件,琴棋字画,您想看哪样?” “我想看点姑娘家用得上的首饰。”刘念说。 掌柜姑娘点点头,拿了一大串钥匙,打开右边挂了锁的一个大木柜子,拉开上三层抽屉,“您瞧瞧。” 刘念按捺住心里的期待,仔细看着。 这一柜子的首饰五花八门,有些年头的点翠耳坠,颗颗圆润的碧玺珠串,品类繁多。未必样样都比外面柜面上的东西珍贵,但大约是市场不开放的时候收来的,不太敢摆在外头。 他扫了一眼,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的,浮上来一点失望,“就这些吗?” 掌柜姑娘又拉开下三层,“这儿还有,就是没上面的金贵,怕您看不入眼。” 刘念原本已经做好空手而归的打算,忽然瞥见一抹光润的红,呼吸登时屏住了,“这南红手串我瞧瞧。” 掌柜姑娘有些意外,“牛血红,不是顶好的料子,对了您眼缘了?” 她用软布包着取出来,放在茶席上垫了丝绒的托盘里。 刘念低头去看,牙齿在唇内咬着舌尖。 一抹深沉发乌的红,带一丁点没那么严重的水头。一百零八颗穿在一起,用纯金算盘珠当隔珠,顶珠是刻了梵文的象牙果,已经盘出了和田玉的色泽。 刘念的眼尾被托盘上的珠子染上一抹红。 “这串不是普通收来的吧?”他听见自己问。 掌柜姑娘点头,“到我这儿之前估摸着已经倒过几次手了,不知道是哪户人家流出来的。您瞧这顶珠盘的这么透润,以前指定是主人的爱物儿。不过后来几番人倒手,没轻没重的,有几颗珠子磨损了些,可惜了,但还是顶顶漂亮。” “你说个价格。”刘念说。 掌柜姑娘眼睛又是滴溜一转,“萍水相逢是缘分呐,平常我这儿一年到头也未必有一位踏足内间的。我说个诚心价,六万四。” 刘念没说话,脸上也瞧不出有什么表情,双手交叠在膝头,后背往后轻挪,靠在椅背上,双眼轻飘飘扫了掌柜姑娘一眼,“四万。” 掌柜姑娘立刻反驳,“您这一刀忒狠了,这串足足百来颗,您是行家,南红价格什么行情您指定比我清楚。四万不行,我要卖了您,回头得被我爷爷抽死!” 刘念慢条斯理地开口,“牛血红在南红里不是顶好的,你刚才也说了。这珠子还带点水头,颜色没那么实诚,硬要说也就算是个美品,搁以前都不够看的。也就是合了我眼缘,否则放外头我一眼都懒得瞧。” 掌柜姑娘摇头,“这不行,小让一点好商量,您这一刀要了命了。” 刘念心里清楚,这串珠子要四万,确实低了些。但对方开价六万四,多少存了点滑头心思。 他没再说,眼神挪开了,瞧着有一丝倦意,又喝了口茶,茶杯往里推了推,“那你收起来吧,我看看别的。” 掌柜姑娘脑子转得极快,面前这位点明了只看首饰,刚才上三层都没什么看对眼的,下面还能有什么感兴趣的? 杯子往这儿一撂,那意思是“看看别的”也就是一句场面话,多半扫两眼就要走了。 她没动,也没流露出什么表情,“您再考虑考虑,旧物件儿讲究一个缘分。” 刘念随手一撩长发,姿态随性极了,“老板,到这儿我们也不说客套话。你这东西保准是以前打黑市上来的,来头都不敢多说的玩意儿,摆这儿多少年了,有几个人要出来看过啊?就这么一串珠子,真要卖不出去,留着当传家宝也够磕碜的。” 掌柜姑娘赔笑,“您这话说的,这是正经收来的,前主要现钱,急着脱手,这才到我们这儿的。这么着吧,您诚心要,我们交个朋友,六万,您看怎么样?” 刘念倚着的后背连动都没动,“五万四。” 掌柜姑娘又拉扯几次无果,咬咬牙,“成,那就五万四!看您不是普通出身,权当我割肉跟您交个朋友。” 刘念起身,低头时,发丝滚落间掩着一抹笑,抬头又是无波无澜的神色,“我打休息日出门闲逛,有缘才进来看看,身上没带这么多现金。东西先放这儿,回头我取了现钱再来交付。” “好嘞。”掌柜姑娘悄悄叹了口气,但不肉痛。 赚多赚少的问题,总归还是赚的,这手串前主出手时慌慌张张,他们给了个低价对面就答应了,如今也算是净赚。 简单开了张条子,刘念折好放进手包里,转眼看见挡着内间门的那幅螳螂戏兰花图,笔法极精妙,没有题字。 他只瞥了一眼,“高良的作品?” 掌柜姑娘有些惊讶,“您这眼力...是,就是他老人家的墨宝。” 刘念点点头,打着阳伞出去,“回见。” 开张满堂红,掌柜姑娘心情美丽地挥手,“您慢慢走,不急,有空了来取就成。” 她回了店铺,哼着小曲儿,和家里人知会了一声,门口叮铃一声,又进来一个人。 掌柜姑娘一抬头,没下去的笑容又堆上来了,又来一财主,她简直幸福到不行。 “哟,司大少爷,您可有日子没来下门街转悠了。这回有什么想看的东西,首饰,摆件,我这儿有几样特适合李太太,保准她见了高兴。” 司韶光还夹着账本,长话短说,“我刚看见有一位姑娘进了你这店?” 掌柜姑娘满头雾水,“是啊,怎么了?” 司韶光环视了一圈,不见那抹纯白,皱皱眉,“人已经走了?” “看好东西就走了呗。”掌柜姑娘幸福地搓着手,“可漂亮周正一人了,仙女似的,还那么有眼光。” “是吗?”司韶光面不改色地打听,“她看中什么了?” “一条三叠串儿。”掌柜姑娘低头翻找合适的绒布盒子,打算包得漂漂亮亮的,“大少您可来晚了,那串儿可美了。” “嗯。”司韶光心思压根就没在店内,什么也没瞧见,眼神往外头飘,“她皮肤白,人又高挑,气质也好,是适合戴一戴串儿。” 掌柜姑娘嘀咕,“您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平常也不见您愿意跟我唠闲磕。” 掌柜姑娘还想再说,店铺后面进来一个男人,一听这话,眼里精光一闪,“司少爷来啦,今儿有没有什么想看的东西啊。” 掌柜姑娘一下子警觉起来,“爸!你干嘛,你可别——” 进来的男人不理她,一伸手把她从屋后推出去了,“大少,您要说看串儿啊,我家丫头刚才正打理一串南红呢,巧了,也是三圈的,保准适合姑娘家戴!” 司韶光来了点兴趣,眼神收回来了,低头一看男人拿出来一条漂亮得极其出挑的南红手串。 顶漂亮的东西配顶漂亮的人,他有了点儿心思,但仍旧抱着双臂,倚着门框,语气十分自然随意,“是挺不错,料子一般。” “您这就不懂了,年轻姑娘哪儿能带色那么实的啊,就得是这种才合适呢。” “五万几啊?”司韶光悠悠然问。 “五万....”男人下意识接话,反应过来后迅速改口,“七万九!” 要论嘴皮子,没人能磨得过司韶光。要论生意经,司韶光从小泡到大,也不输任何人。 两方一顿拉扯,他几句话就套出了实在价格,“我赶时间,也不跟你扯了。五万五,你要卖就卖,不卖我走了。” 男人哪有不乐意的,藏着之前那桩生意一字不提。 口头约定算什么,没交过定金那就是价高者得,高了一千块钱呐,他立刻就包上了。 司韶光扫了眼对面乐不可支的样子,眼皮子翻了翻,点出一沓钱扔柜台上,“定金,一会儿我取了钱把剩下的给你。” 啧啧啧大少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南红 第11章 独珍 Chapter 011. 司韶光拎了东西,从下门街西坡原路骑出去,就近找了家银行,取了钱出来。 先点出一沓包好,之前在那家字画铺给的五千定金是刚从五金店那里要来的帐,预交在那儿,自己再补上剩下的,一分都不能亏账本上的数。 他回去把剩下的补上,柜台后面还是之前那个乐不可支的男人,掌柜姑娘估计是彻底被挤兑回后院了,不知道在哪儿猫着生闷气呢。 司韶光一边点钱一边问,“叶子呢?” 叶子说的就是那位掌柜姑娘,姓高,叫高叶。高家上几代都是折腾古玩的,也算是家学渊源。 男人本名叫什么司韶光没记住,平常这店里都是高叶守着,难见到一回她这滑头老爹。只记得高家老爷子就这么一个独子,附近的人干脆叫他高老大。 “在后面溜号呢呗。”高老大看着眼前司韶光哗啦啦数钱的样子,手指灵活翻飞,点的奇快。他估摸这是大少爷从小泡钱堆里练出来的,乐得合不拢嘴。 司韶光不抬眼,也知道面前男人的德行。 他没有多客套,把钱给了,边往外走边瞟高老大一眼,“您啊,就没想过你家老爷子为什么把店直接给叶子管,不愿意给您?” 高老大撇撇嘴,“隔代亲呗。” 司韶光懒得再说,扬扬手走了。 南市靠海,就算是秋天也潮得很。昨天半夜似乎又下了一场大雨,到处都是水洼。司韶光边嫌弃着边小心绕过。 骑到半路,路过一个公交站牌,相当眼熟,毕竟昨天就是在这儿差点撞到姓刘的灾舅子,账本污了那么几页。 那次的确有些危险,司韶光有心理阴影了,停下想了想,把账本外面的防水袋取了,仔仔细细裹上包着那串南红的小绒盒子上。 他这下放了心,心情好了不少,夹着账本拎着中药包骑回家。 家里赵婶不在,李婵娟和司辉师乐得没有应酬,都闲在家里。一个看报纸,一个研究和邻居新学来的毛线样式。 见到司韶光回来了,司辉师一抖报纸,露出半截脸来盯着,“去哪儿了?” “和苗苗玩泥巴。”司韶光随口一回。 司辉师眼睛一瞪,“玩泥巴要带账本去吗?对着泥巴点帐呢?!” 司韶光也没吭声,手一伸,厚厚的信封“啪”地一下丢茶几上,“数数,五千,账上的数可以划下去点了。” 司辉师气不打一处来,“哪儿要来的五千?” 司韶光外面绕了一遭,有点累,身上穿着出门的衣服正浑身不自在。 司辉师嗓门一高,他也有些烦躁起来,“哪儿要来的?您还问我呐?您看看厂里给别人挂的帐,三年前的到现在都没结清,我一出门到哪儿都能要点回来!” 李婵娟抬头,“你俩别吵吵,我线都搭错了。” 司辉师转眼看到司韶光手里拿着的小绒盒子,立刻知道这是从下门街回来的。 他蹭地一下站起来,“你去找老李要帐了?!我说没说过,老李人家是小本经营,来钱不容易,别老去烦着人家!再这样,自行车都给你收了!” 司韶光嗤地笑了一声,“我管他张三李四呢,他来钱不容易,厂里来钱就容易了?机器点火,材料入场,合着这些不是投入,这成本都是天上掉下来的?” 司辉师气得只推眼镜,“我们家和人家老李家能一样吗?!那老李和我都是多少年的朋友了,打从以前迁来南市就认得的。你是把帐收了,这情分也给一起收了!” 司韶光心里的烦躁已经冲至顶点。 他扪心自问,自己的父母都是和善人,性格好品德佳,家庭气氛也融洽,说出去谁都要竖起大拇指说一句三好家庭。 他爸司辉师,头脑灵活,心里有主意,不然也不会自己独门独户创办起这么大一个印刷厂。 但司辉师千好万好,唯有一点不好。 年纪上来了,耳根子软,又好面子。这要是遇到爽快人的订单还好,遇到那种不爽快的,或者脸皮厚的,哭天喊地地卖惨,司辉师就拉不下脸催款。 从前还好,大多数人都还是正直人。但久而久之,几年下来,厂里账上虽然一切顺利,可拖欠着一直没付过来的尾款加起来,也已经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数了。 “您讲情分,对面跟您讲了吗?这五金店的老李的单子拖了三年了,第一年说自己生意周转不开,第二年又说家里谁谁身体不好,第三年说家里人去世了分了家产。一年拖着一年,我看再这么下去,他家里人都得跟着死光了也不见得结得清!” 司辉师听着司韶光一嘴的利害话,气得脖子根都开始红了,“又不是多大的数!你自己听听你说的什么话!有你这么浑的吗!” 司韶光高声,“欠钱不还的你不说浑,我去要个帐反倒说我浑,要不赶明儿咱们做慈善去得了,这万贯家财拱手相让谁爱拿谁拿吧!” 司辉师语气又气又急,“不是说不准你要帐,那厂里单子都是老主顾了,要帐要讲究个方法,没你这么急哄哄的!” “方法?”司韶光冷笑一声,“到底是讲究方法还是讲究面子啊?您不就是觉得我去要帐,败了您那点儿体面吗?” “你混账!”司辉师手猛地一挥,司韶光捏着的账本和手里的小绒布盒子一起被掀飞,几页账单纷纷扬扬地在空中飘起又落下,轻轻落在司辉师的脚尖前。 司辉师视线下意识落在上头,一栏接一栏,哪月哪日挂的账,已经逾期多久,五金店老李那栏后面最长。 7月15日,出门未归,未结清。 8月2日,公休关店,未结清。 8月6日,店员推托店主不在,未结清。 …… … 斜体行书,字尾略扬,是司韶光的笔迹。每一次找人,他都仔仔细细记下,连上门时间都没忘记。 司辉师就那一眼,瞧见有几行记录是司韶光同一天去了好几次,从上午十点到中午十二点,其他人吃饭的钟头,司韶光守在外面夹着账簿等人。 司辉师心里着急又生气的那股劲儿,忽然一下子就提不起来了。 李婵娟忽然冷不丁出声,“韶光,这是不是偷摸给我买的?” 她俯身捡起滚过来的小绒布盒子,放在手里掂了掂。正红色的,还挺有分量。 李婵娟一出声,客厅里紧绷起来的气氛忽然就散掉了。司家一直都是这样,司辉师和李婵娟感情好,会听她的。司韶光虽然看起来肆意妄为,但其实也顺着李婵娟。 “不是。”司韶光生硬地回答,等李婵娟看够了拿了回来,把账本收好,往楼上走。 司辉师站了一会儿,坐下,重新拿着报纸翻阅。 房门一关,司韶光在桌前摊开账本,把那几页整理好,拿起自己那支嵌着六角白星的万宝龙,亲自划去了老李这一栏。 划完了,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望着花园外一排灌木丛发呆。 外面走了一圈,滴水未进,现在胃开始一阵儿一阵儿地闹腾,他突然很怀念昨晚熬夜前吃的那碗黑芝麻汤圆,又软又绵。 表面上看着那么柔,可破开了那层外皮,里面是烫的,是甜的。 他无意识地转了两下笔,才想起这趟回来带的东西,把小绒布盒子打开,拎起那串牛血红在光下看。 房门忽然被敲了两下,李婵娟从门后冒出一个脑袋,“儿啊,真不是给我买的啊?” “......”司韶光放下手中的南红串,“买来孝敬您的也不少了,这串是我准备送人的。” 李婵娟端着碗汤进来,放在桌面上,司韶光拿眼觑,是碗炖的火候正好的虫草乌鸡汤。 “嗳,还是仙女疼我。”他拉过来喝了几口,滋味香醇,司韶光美得眯了眯眼,“好喝。” “好喝吧。”李婵娟也挺美,“昨晚小刘送的虫草。” “也就那样。”司韶光顿时改口。 李婵娟正打量那条南红串,“漂亮,送谁啊?” “送漂亮姑娘呗。”司韶光随口回。 李婵娟压根就没当真,多少年了,她这儿子不知是眼高于顶还是暂时没这个心思,别人介绍的一概没兴趣。问就是这个高了,那个矮了,这个不爱说话,那个话又太多。 李婵娟当时还骂他,你连人家面都没见到,张口就胡咧咧。再说了,谁能有你话多。 司韶光就这么个我行我素的德行,不感兴趣的天王老子来请也请不动,压根就不会去见。但头几次还比较讲礼貌,回绝介绍人的时候掐着个最令人无法反驳的理由,说自己去约会。 两三回下来,别说李婵娟,司辉师都开始犯嘀咕,说这小子难道已经谈了对象了。等司韶光又一次回绝的时候,找了个机会悄悄跟着司韶光,想看看自家小子看中的人是个什么模样。 她那趟也跟着,看司韶光开车到了海市北面的海边,心里还挺意外,心说儿子还挺浪漫,约姑娘在海边散步。 谁知跟到最后一瞧,司韶光下了车,拎着个桶背着个长包,找了个地方,坐下就开始海钓,一个人能钓上两三个小时! 李婵娟和司辉师彻底没话说了。 打那以后,再有想来介绍的,也不用司韶光回绝,他们自己就万分不好意思地婉拒了,只说司韶光暂时还没有这个想法。 不然能怎么说,说人家钓鱼去了,忙着呢。 李婵娟惆怅道,“你去美国读书那两年,我和你爸还畅想过你最后领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姑娘回来呢。结果你书也没读完,肄业归来,姑娘也没见影。” 司韶光翻白眼,“不是我说,您怎么这样啊,和自家亲戚里的姑娘们说千万不能和黄毛谈对象,然后又指望我带一黄毛回来。” “损得你,总有一天有人能治治你这张嘴!”李婵娟等司韶光喝完汤,兴致缺缺地放下手串,端着碗继续回去研究打毛线。 司韶光送走自家老妈,低头准备好好理一下剩下的单子,还没坐多久,门又被敲响。 司辉师探进来半个身子,司韶光正在猜他是不是来缓和气氛的,就听见自家老爸开口了。“你那串真是要送姑娘的啊?” 司韶光笔一摔,这帐彻底理不下去了。 他下楼骑着车跑了,漫无目的地转过巷角。 一抬眼,隔着一片花草,在三栋前,一抹撑着阳伞的纯白身影悄然映入司韶光的眼帘。 司辉师&李婵娟:家里铁树开花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独珍 第12章 错认 Chapter 012. 刘念从下南街出来,没有着急回去,先在附近转了转。 被刘爷打发出来的时候,他的心情很一般,算不上好,甚至隐隐有点发沉。 但打从那个字画铺出来以后,顿时感觉天空明媚了,阳光灿烂了,连偶尔几个冲他吹口哨的小混混也没那么令他恶心了。 大约已经下午一两点钟了,他一直在外面闲逛,还没吃饭。从公交车上下来后,走几步路有一家卖羊杂的店,阵阵鲜香味道从门脸传出来。 刘念立刻有点馋了,往那边走了几步,想起手包里的订货条,脚步又停了。 馋虫收回去,他转身撑着伞往印家巷里走。 回印家巷之前,他稍微和别人打听了一下,得知印家巷最开始并不开设在海市,而在北边。那年司家响应南下发展的号召,带着工厂工人一起迁过来,所以巷子里处处都能听见北方口音。 迁过来的人们基本也都是已经成家的老员工,因此印家巷少见和他与司韶光这样的年轻人,多数是已经结婚好几年,带着小孩和二老的双职工家庭。 刘念进了印家巷,手里撑着的阳伞往下压了压,一路默不作声地走着。 等快要到三栋前,他先悄悄抬眼扫了一圈,确保没什么认识的人,尤其是没什么骑自行车在的身影后,才安静地进了三栋。 到楼道里面了,他才放下手里的阳伞。 ... 司韶光一只脚点在地面,架在自行车上,目光穿梭过花草枝叶,无声地望着那一边。 那一抹白色的身影走近了,是从三栋西侧慢慢拐进来的,背对着,没发觉身后隔着一片花草,有一个无声驻足而立的人。 司韶光将这抹身影看得清清楚楚。 立领羊腿袖的纯白长裙,袖口和领口缀着一圈淡雅的蕾丝。身形高挑挺拔,手里一柄同样纯白色的阳伞,遮住了半个头,长发随着动作在身后轻晃。 这抹身影安静极了,从西侧走近后,不知心中揣着什么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抬脚向前走去,慢慢地进了三栋的单元门,消影无踪。 大约也就六七秒的功夫,钥匙拧门的声音响起,门又被轻轻闭合。 那天在隔着人群遥遥一望,惊艳至此,但也不能够说就到了魂牵梦萦的地步。 司韶光的确留了意,可真要问起来,他好像只是想再见见这位姑娘,看看她究竟是什么模样。 此刻所有声响都消失了,司韶光耳边只剩下自己胸口内沉闷的心跳声。 他在电视机中偶然听过的一句词,忽然幻听般在耳旁响起。 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他不像李婵娟那样对戏曲感兴趣,更不熟悉昆曲的唱腔。曾经听来的字字句句流水般从脑海里倏地滑过,分不清字,辨不清意,也就从来没上过心。 非要等到应情应景,同样飞花落叶般在眼前飘过一个人影,曾经听来的词句才陡然清晰,解不清的意也明晰起来,那句词的所有字眼竟然清晰展现于心中。 何必总说什么事绝不可能,动情之时一切皆有可能。 三栋一楼,这是刘爷的房子,他没猜错,这姑娘和刘念是一家姐弟。 司韶光终于动弹起来,骑车朝三栋那边过去,还没到一楼窗户前,就已经听见婉转悠扬的嗓音顺着秋风一同袭来。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一模一样的女子嗓音,轻柔缠绵,正是他曾经听到过的佳人声音。 司韶光怔怔听着,佳人唱到“轩”这一字时,腔调放轻,压得又低又柔,拉长出一片惆怅情意,像一根羽毛,轻轻地拂过他的心尖。 他的手指一抽,不小心勾到了车铃。 “叮铃”一声,一楼窗内的吟唱声立刻戛然而止。 司韶光下意识低头,心里懊恼不已,恨不得把车铃拔了。 再一抬头,眼前一楼那扇半掩的窗内不知何时探出半个身影,神情惊讶,看清是他后,一双桃花眼居高临下地垂着,眼睛笑得促狭微弯,正望着他。 司韶光的脑子里“嗡”地一响,好像千万朵烟花噼里啪啦炸开,把他炸得头晕眼花。 “怎么是你?”司韶光难以置信道。 “我还想问你呢。”刘念睫毛一闪,漂亮的眼睛翻了一下,钩子一样立刻横了司韶光一眼,“这是我家,怎么不是我?” 司韶光感觉自己半个身子都麻木了,震惊之余,自己一向狠辣的判断力如今居然失误了,他内心气不打一处来。 他看原料,看生产线,看账本数字,被人从小夸到大,从来精准不走眼的眼睛耳朵,如今居然被眼前这个灾舅子给诓住了! 而这灾舅子唱起昆曲儿来和他心里惦念的佳人居然一模一样,声线婉转,如出一辙! “怎么?”刘念倚着窗户,长发像外面的柳枝,被风吹得轻飘,嗓音也足够轻飘,“好听啊?听入迷了?” 司韶光清楚自己刚刚听得出神,心里又计较着一分别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承认。 灾舅子刚才白了他一眼,他看得清清楚楚,如今好听也说不好听,“东施效颦。” 刘念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垮了,“比你这个滥竽充数强!” 司韶光嘴皮子一碰就不甘示弱地反击,“好歹我也有金玉其外,至少不至于鱼目混珠。” “你说什么?”刘念三番五下就被勾起了火,“你说谁鱼目混珠?我打娘胎落地起就在唱戏了,教我开嗓的那位大家,你们司家打着灯笼转遍整个南边都未必找得出一个更强的!” 司韶光听着,刘念刚唱过那几句,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发火的时候嗓子仍然有些习惯性吊着,让他听出一二分柔娇酥气儿。 薄唇动了动,明明更埋汰人的话已经在嘴边了,他倏地又因为这一丝酥气儿收了回来,“你就会唱这一曲牡丹亭?” 刘念冷飕飕飞他一眼,不理人,剪水双眸一转,咿咿呀呀自顾自唱下去,“...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司韶光又是不自觉听得一晃神,囫囵听了半天,眼睛耳朵都装的太满,一时之间竟听不全乎了。 待那灾舅子得意地蔑他一眼,司韶光才反应过来,大怒道;“你骂我!” 刘念上下打量两眼,司韶光不知做什么去了,身上穿的板正修长。可惜表面再俊气唬人,也挡不住一张嘴就是个牙尖货。 孔雀一个。 刘念嗤了一声,“没文化,回去问问你妈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将了司韶光一军,他心情大好,伸手把窗户砰地一推,任由司韶光在外面张牙舞爪。 之前他回来后,第一件事是先悄悄把裙子换了下来,好好放起来。这是用一件真丝长衫拆了后改的裙子,不能过水,他想之后偷偷找家干洗店送过去。 换下长裙后,刘念站在卧室里,一转眼就是窗前书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的相框。 他坐下来,拿着软布仔仔细细地擦。 软布滑过玻璃相框一角,照片里一串三叠南红手串慢慢露了出来,戴在女人的右手腕。 牛血红,红得沉静,和食指上的翡翠蛋面戒指相得益彰。 刘念捧起照片,喃喃自语,“妈,你的东西我又找回来一件。” 他呆坐了一会儿,起身到处看有没有需要清扫的地方。刘爷家里撇着一些干药材,他干脆拿过来替刘爷磨了,就当消磨时间。 司韶光那声刺耳的车铃声响起时,他正边哼曲儿边磨药。回了南市,他心情第一次这么好。 孔雀少爷走了,屋里屋外又安静了下来,刚才的热闹只是昙花一现。 刘念哼着哼着,声音慢慢地没了,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发觉自己回来还没弄饭吃。 这时他才想起冰箱里有现成的好肉好菜,翻出来上锅热了一下,端了回来,照例在相框前上了香,开始小口小口的吃。 虽然放着过了夜,可司家的伙食水准是顶好的,一点儿没耽误。香蘑菜心蔫了点,但海参入了味,反而更爽滑。 味道最好的,还当属那道饭桌上没见过,大约是之后现做后打包好的白灼手撕鸡。 本就是冷菜,从冰箱里拿出来更合宜。 刘念吃到一半,嘴唇微抿了一下。 或许刚才不应该那样剌司韶光,现下不动手收拾也能有像样的菜吃,这是承了他的好。 虽说没一道是司韶光本人的功夫。 刘念吃完了,坐不住,看了会儿推理小说,还是决定去铺子里陪陪刘爷。 刘爷正在柜台后,守着收音机听相声。听到有意思的地方,抱着手直笑。 “回来了?”他递了杯白开水过来,“上哪儿玩去了?” 刘念老老实实回答,“去下门街转了转。” “下门街啊。”刘爷搔了搔下巴,“还行,人多,也能淘到点有意思的东西。” 刘念抿出一抹笑,“嗯。” 刘爷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了会儿,刘念忽然想起之前那茬,后知后觉地关心了一句,“赵婶找您开了方,是身上哪儿不好吗?” “没什么事,就是湿气重,身上老爱长疹子,开了几剂药想调理调理。” “哦。”刘念说,“我看您当时没收钱,是先挂着,过后再收吗?” 刘爷摆摆手,“他们家开药的次数多,一来一回零零碎碎,每次都结麻烦得很,挂着定日子收倒方便些。” 刘念心里一紧,“这么频繁?难道是李太太身体不好吗?” 刘爷哼哧哼哧地乐了起来,“不是,她身体好着呢。是你那好朋友司大少,小点的时候身体没那么好,经常有点小病小痛。” ... 司家,司韶光一回去,车靠花园停好,进了家门拉着老长一张脸,二话不说就奔自己的三楼去了。 赵婶正好搓完麻将回来,见着司韶光模样,知道这祖宗又打哪儿生气了,跟着上来关心一句,“韶光,怎么了?” 司韶光这次连衣服都忘了换,奔卧室内就立刻把自己往床上一扔,心里翻江倒海,颠三倒四。 坏了菜了,发了颠了,撞了鬼了! 他居然听着灾舅子的声音,认成了佳人了! 赵婶在门口问,他躺在床上气得直嚷嚷,“怎么了,中邪了!” 赵婶一边笑话他,一边瞧见他桌上摆着的南红手串。 字画铺给的小绒盒子司韶光早就扔了,太寒酸。 他亲自从自己柜子里找出一个以前买的大漆螺钿盒,又寻了一块自己买来没用过的纯白色羊绒手帕垫着,打算重新装起来。 那串南红还没搁进去呢,水灵灵地摆在桌面上。 司韶光猛地从床上一弹而起,目光落在自己好生擦过的那串儿上。 浓烈深红,明艳得像一抹朱砂痣,肤白的人戴上不知道有多漂亮。 灾舅子倚在窗前时随意搭出了一截手腕,恰恰是肤匀色净,白亮到发光。 司韶光眼前一黑,他脑海里居然不自觉地联想出了这串南红戴在灾舅子手腕上的模样。 赵婶正噼噼啪啪地唠嗑呢,见司韶光站在床前怔怔地没理她。 “韶光?”赵婶疑惑。 刚说完,她看见司韶光猛然动了,大步走到桌案前,动作又急又快地把那串南红收进了螺钿盒子里,放在唱片架子上。 赵婶冷不丁被惊了一跳,走过来一瞧,顿时大惊失色。 司韶光一低头,鼻腔里一股热流,几滴和手串一般颜色的鲜血落在了他的兔毛地摊上。 “婵娟!婵娟!”赵婶吓坏了,“快上来,韶光老毛病又来了!” 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司韶光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倒床上了。 李婵娟哭天喊地的声音回旋在天花板,“儿啊,你可别死啊!妈还惦记着那口你做的手撕鸡呢啊!” 司韶光:还没死呢! - 大少和小念儿都没有任何会影响身体健康的大毛病,大家放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错认 第13章 探病 Chapter 013. 司家乱成了一锅粥。 李婵娟抱着司韶光的一条膀子嗷嗷直嚎,眼泪都迸出来了几滴。赵婶下意识要擦司韶光那块专门找人挑的兔毛地毯,弯下腰后又反应过来赶紧去叫司辉师。 司辉师早就听见了动静,噔噔噔地跑上了楼,打开门只看见一个赵婶急得团团转,一个李婵娟半个身子扑在司韶光身边扯着嗓子直嚎,心里也是咯噔一声,“怎么了这是?我下午说了他两句就给他说昏了?不至于啊?!” 赵婶跳起来,推开他往外走,“快快快,我去叫刘爷赶紧来瞧瞧!” 一转眼的功夫,司家这独栋洋楼里兵荒马乱。 天塌了似地拍大腿狂嚎的,慌慌张张里里外外端水递帕子的,连住家属楼里的司机都被一个电话叫了过来,预备着有什么事好动弹。 刘念正和刘爷在中药铺子里吃晚饭。 天已经黑了,刘爷吃饭的钟点比较晚,正好刘念也在这儿陪着。苗苗拍着皮球路过的时候被刘爷叫过来,给了点零钱让他去买东西,说找零自己留着买吃的。 小孩欢天喜地去了,没一会儿按照刘爷的要求,抱着半盆豆花,一小包蘸水,四两夫妻肺片,再加上一份呛小白菜。 刘念这才知道这个小孩姓苗。 刘爷开着录音机,边吃菜边听相声。刘念在旁边伸手要给他布菜,被他呲了一声,只好缩回手来,小心翼翼夹了一块豆花,蘸了蘸水下饭。 这是川渝的豆花做法,和做豆腐脑与甜品的豆花不一样,也软嫩,到气孔很多,打上红油蘸水相当入味。 刘念吃着,心里想到的是中午那盒手撕鸡,鸡肉爽滑细嫩,如果是新鲜做出来吃的,恐怕味道还会更好。 他吃了两口,看刘爷听相声听得相当出神,不经意间开口问,“司韶光的身体现在还是这样吗,严不严重?” “那是大少爷小时候的事儿了,小孩本来就金贵,他那时候身体又格外弱一些。”刘爷摆摆手,“从小调养到大的,十来岁的时候就没怎么犯过了,如今估计着早好了。” “哦。”刘念放松下来,觉得嘴里的豆花美味了许多,不像刚才那样尝不出滋味,“是个什么毛病啊,闹那么多年。” 刘爷呷呷嘴,“也不是什么要命的毛病,就是气性大,心火重。你不知道,这少爷现在还好,小时候极其的轴,就没见过这么轴的!有一次自己鼓捣着用扑克牌搭房子,硬是坐那儿搭了两三个小时也没搭起来,气得一句话不说。赵大姐叫他几次都不肯去吃饭,看他不动弹,伸手推他,这少爷一下子就倒了!活活气晕了!” 收音机里的说书先生抛了一个极其逗乐的哏,刘爷乐得哈哈大笑了两三声,“你说你见过气性这么大的没?自己生自己的气,把自己给气晕过去。” 刘念嘴里的豆花顿时又不是那么有滋有味了,他小心地问,“生气就犯啊?” “也不一定。”刘爷喝了一口小酒,心满意足,“看什么情况吧,一天到晚哪儿有那么多气啊。而且人长大了,身体好多了,心性哪儿会像小时候那样,大概不会了。” 刚说完,铺子门口挂着的珠帘哗啦啦一阵响,刘爷和刘念都吓了一跳,转头去看。 赵婶站在铺子里,身上披着一件针织外套,脚上拖鞋都没换,“刘大哥,我们家孩子又犯病了,在屋里倒着呢,您快去给瞧瞧吧!” 刘念手一慌,蹭地一下直挺挺站了起来,米饭碗被撂得七歪八斜,来回直晃。 刘爷还没来得及张口,又给吓了一跳。他看了眼刘念神色紧张的模样,支着筷子过来把刘念的碗扳正,“没事啊,别着急。铺子不能没人守,我家孩子也会这个,让他跟着你过去赶紧先看看去。” “好好好。”赵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小刘,劳烦你一趟。” 刘念匆匆忙忙套了件外褂,提了药箱跟着赵婶过去。 还没到司家门口,隔着小花园几步路,刘念就已经听见正大门传来李婵娟大呼小叫的声音。 远点家属楼不知道哪户的狗都被惊着了,在里面一个劲儿吠叫。 刘念心里更紧张了,也来不及多问,拖鞋都没换,在门口瞪了鞋子踩着袜子进去,跟着赵婶一路上了三楼。 匆忙间,他看见三楼走廊尽头的矮柜上摆着一樽细颈长花瓶,里面插着几枝纯白蝴蝶兰,并着一些其他花材,打理的十分清淡雅致。和司家一楼富丽堂皇的风格不大相符。 赵婶领着他来到尽头与矮柜隔了几步的一间,推门进去了,门把手上一串小小的铃兰风铃悦耳地叮铃几声。 司韶光的卧室面积实在不小,端户房间,北面和西面都是窗户,东面用一扇通天高的木屏风隔开,南面有一面宽敞的步入式衣橱。 他刚一进来,第一眼就瞧见司韶光床尾凳边,一片纯白的毛地毯上,一连串血红色的印子。 床边,李婵娟半趴在上头,司辉师不知所措地站在旁边看着,把床上的人挡了个严严实实。 李婵娟抬头,可算是找到了主心骨,“小刘!哎呀我真是...你快过来帮阿姨瞧瞧!” 刘念赶紧过去,在床边又站住了,“阿姨,他...您先让让,我看不着。” 李婵娟赶紧让开,看刘念打开药箱子,先拿出根体温计给司韶光夹着。她擦了擦脸,愣了一下,“小刘,不是把脉就行吗?” “阿姨,时代进步了,我们与时俱进。”刘念尴尬道,又伸手去探向司韶光的额头。 李婵娟完全让开了,他五指并拢轻轻贴在司韶光的额前,有些烫。 他俯身看着,司韶光躺在床上,穿的还是下午在窗外与他拌嘴的那身,只是现在人终于不闹腾了,也没法牙尖嘴利了,就这么安静地躺着,刘海乱糟糟地被拨开,露出英俊眉眼。 “小刘,你坐着吧,别一直躬着,一会儿该腰疼了。”李婵娟慌是慌,也没忘记细心地关照一句。 刘念在床边坐了,把司韶光的手臂挪出来,搁在自己膝头,搭着摸了摸脉,一颗紧张乱蹦的心才放下。 “没事阿姨,就是上火了,气血上涌,发了低烧。我开点药,等他吃了就好了。” 李婵娟这才松了口气,放松下来,又问了几句,确定无虞后脸色逐渐恢复。 “这祖宗。”她抱怨道,“几年没犯这毛病了,就下午出去了一趟,不知道哪儿去了跟谁动了气,回来半句话都不说就闷屋里。赵婶担心他上来瞧瞧,一转眼就看见他鼻血直掉,给赵婶吓坏了!好多年没见他这样了!” 刘念心里打了个突,慢慢把司韶光的手臂挪了回去,拽了下被子,给他盖着。 司韶光很安静,睫毛搭着,根本看不出之前跟他拌嘴时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李婵娟看着刘念单薄的侧身,“小刘,你吃饭没有?” 赵婶接话,“吃饭到一半被拽过来的,这一趟给人家折腾的。” 李婵娟“哎呀”一声,挺不好意思,“那没大事你就回去吧,别饿着了,我跟赵婶守着就行。他小时候也经常犯这毛病,动不动就流鼻血,过后就好了。” 刘念听着她一句句关切的话,愧疚得头都抬不起来。 和司韶光拌嘴是他们俩的事,司韶光气成什么样也另说。但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让李婵娟心慌着急成这样。 “赵婶来的时候我已经吃饱了。”他轻轻说,“我守着吧,您和叔叔还有赵婶去歇一歇。” “这怎么行呢?”李婵娟反过来安慰起了他,“没事啊,你别担心,他就这样,估计一会儿就醒了,醒了又开始作天作地闹腾,出不了岔子的。” 刘念还是摇头,“我在这儿看着,有什么事也能及时处理。” 这句话说到了李婵娟心坎上,司韶光多少年没犯过了,她也拿不准这一次会不会闹点别的毛病出来。 刘念坚持如此,她一想也是,“那行,那辛苦你照看着。阿姨和赵婶去厨房里给你弄点吃的,你别饿着。等一会儿他烧退了,你就回去休息,别一直守着,该得他!” 刘念点头,李婵娟话密,又嘱咐几句,“你也别拘束,他这床大,累了在床上躺一躺也行。那头有书架,电视机收音机什么都有,无聊了你就随便使,有什么就出来说,别干坐着,知道吗?” “知道了。” 李婵娟点点头,伸手在司韶光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儿,把脏了的地毯收起来,和司辉师与赵婶一起离开了。 房门一关,偌大的卧室顿时陷入寂静,连时针走动声都听不见。 刘念从床边起来,正巧身后有一把带轮的皮椅子,他拉过来,屁股刚一坐下,差点直接仰过去。 “......”刘念纳闷地换了个简单椅子,司韶光这些东西太金贵了,他弄不明白。 坐下后,他一时半会儿也拘束着没有四下走动,眼睛悄悄打量着司韶光卧室里的陈设。 就一个词,繁复,像进了什么洞天宝地。 光是司韶光的这张床,就摆了四五个软枕,大小各不相同。睡觉的,靠着的,单纯摆着的,无比讲究。 卧室里的装饰物不少,床头灯是苏绣的罩子,再往旁边还有一盏高大的落地灯,茶色水晶串起来的流苏,灯影下波光粼粼。 屋里还摆着一些稀奇古怪的机器。有些他认识,有些他不认识。其中有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件,约莫半米宽,十来寸高。通体透明,只有内里的零件是白银色。 刘念很想过去看看,又怕碰乱了东西,坐在原位盯着看了半天,才看出是个留声机。 留声机旁有一个精致的纯木唱片架,整齐排着不少大盘唱片。 刘念怀念地眯了眯眼,他小时候也有个留声机,只是没这么精巧,不是玻璃的。那时候他很喜欢放上唱片,在旁边托着脸听曲子,一听就要听好久好久。 不知道司韶光会听什么样的曲子,他听刘爷说过一次,司韶光之前在美国读了两年书,现在是刚回来没多久,可能听的是些闹闹囔囔的曲子,正合了司韶光那张闹闹囔囔的嘴。 唱片架子上,还有一个做工十分细致的大漆螺钿盒子,蝶贝在光线下泛着五彩斑斓的光。 刘念站了起来,想悄悄去看一眼。 大床上,睡着的司韶光忽然动弹了一下,发出一点低哑的动静。 年轻就是好啊,倒头就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探病 第14章 惊梦 Chapter 014. 司韶光陷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他站在一片花海里,手里捏着一串冰凉的东西,低头一看,是条色泽明艳的南红手串。 清风拂过,花海荡起涟漪,泛开一阵淡然却摸不着影子的香气,有些清苦,不像寻常的花香。 他这次看清楚了,这是一大片的荼蘼花,花影中有一位身姿婀娜的人,背对着他,咿咿呀呀轻吟浅唱,嗓音悠然婉转。 “你......”司韶光情不自禁地张了口。 那婀娜人影动作未停,吟诵间,在花海的另一侧悄然转过了身来,水袖一扬,随着万千荼蘼花一同摇晃。 情丝缠绵的眼,乌亮柔顺的发,婀娜人影与他对视着,眼神柔光潋滟,双唇一开一合。 “遇俺方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 司韶光听得怔忡不已,满心满眼只剩下眼前那个高挑婀娜的人影,耳边是情意绵绵的话语。 花间影低吟出这句后,动作慢慢停下,在原地同样安静不语地望着他。 司韶光脚尖一动,想上前去。谁知人影唱完刚才那一句后,就身影一转,飘然向前而去。 人影越走越远,司韶光眼前像蒙上了一层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司韶光心里着急,抬脚就追。然而人影始终和他保持这一段距离,在花海中时隐时现,叫他看不真切,更无法上前。 “姑娘...!”情急之下,司韶光开口唤了一句。 那人影因为这一声停了下来,头稍侧向这边,微一抬手,拢着水袖轻掩在唇边,不知为何弯着双眼轻轻笑了一声,转身乌发飘起,继续离去。 司韶光追上来时,只来得及伸手抓住那一抹水袖,袖口从他指间倏然滑落。 他的手一下子空了,司韶光低头一看,心里别别一跳。 手中那串南红手串也不知去哪儿了,他慌得立刻转眼去找。 一低头,狂风大作,穿枝散叶,所有花瓣席卷飞起,花香陡然浓烈起来,香中那股清苦的味道也越发明显。 司韶光视线里那层薄雾似的纱揭去了,一切场景恍然清晰。 午后明净透彻的玻璃窗,一个同样有着一双乌黑润亮眼睛的男人斜倚着。 长发挽到一边肩侧,脸庞边碎发的发梢还挂着清棱水珠,眉眼弯弯,笑着望着他,一字一句开口,一模一样的嗓音。 “遇俺方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 搭在窗边一截阳光下白得耀眼的手腕上,正戴着那串司韶光遍寻不得的南红手串。 肤匀珠润,深红托衬着雪白,如此相得益彰。 司韶光的心猛地一震,额角太阳穴立刻突突跳了起来,头疼欲裂。 他睁开沉得要命的双眼,眼皮滚烫酸痛,视线模糊,看不真切。想开口说话,但嗓子眼里挤出的只是一声沙哑的咳嗽。 身边传来细碎动静,一个人影立刻倾身挤进视线,长发似乎松垮半挽在脑后,脸边轻柔垂下来几缕,挡在忧愁关切的脸前。 “还难受么?” 司韶光的头又疼又昏,听不太真切,只能大概听清话里的意思。 他喘了口气,想摇头,但身体沉重,一点儿都动弹不得。 “是我不好。”面前挽着长发的人影轻轻一声,语气略一犹豫,乌黑的眼睛垂下了,长睫轻颤,“惹着你难受了。” 司韶光疼得眼神发直。 “你是哪位?” 人影一愣,耳边长发又垂下来一缕,轻轻刮过司韶光的鼻尖,泛起一点酥麻。 视线里的人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手指纤长,指腹柔软,温柔暖和,“病成这样,连我都不认得了么?” 这声音似乎因为担忧,又不自觉地放柔了一些。司韶光依然听不真切,可话尾那一瞬极淡的上扬音,立刻让他和另一抹悠扬婉转的嗓音重叠了起来。 “你...”司韶光费劲儿抬起手,一把抓住眼前人的手腕,细而柔嫩,“你是来看我的吗?” 人影吓了一跳,惊惶地要将手往回缩,然而又怕动作间惹得司韶光身上更不好受,只能犹豫了一下,任由手腕被司韶光攥着,“嗯,我听阿姨说你病了,过来看看你。” 司韶光觉得自己还没醒,不然就是又跌入了另一个梦境。 怎么会有这么美妙的事,病在榻上,心里念着的人就在眼前。要是这样,在让他病个百十次他也愿意。 “...我有话跟你说。”司韶光哑着声音,松开手。 人影缩回手,给他掖了掖被子,又抬手轻轻拢在他眼前,“你还没好呢,再睡一会儿,有话下次再说。” 司韶光眼前一暗,眼皮立刻不受控制地合上,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刘念这才坐了回去,满头是汗,累得翻了个白眼。 还好他一听见声音,连忙就止住脚步回来了。不然让司韶光看见他想碰屋里的东西,还不知道要怎么大肆嚷嚷闹起来。 司韶光又睡着了,但刘念看着,床上的人眉头没有像之前那样蹙着,而是舒展开来,心里知道这是好了不少,烧快要褪了。 房门被很轻很轻地敲了两下,刘念立刻过去,门缝里高中低探进来三个头,司辉师在上,李婵娟在中,赵婶在下。 刘念差点吓得一屁股坐下。 “怎么样了?”李婵娟压低声音,“好些了么?” 刘念点头,“好些了,还在睡着。中途醒了一次,不过不太清醒,不认识人。” 司辉师立刻难受道:“别烧成傻子了。” 李婵娟无语地一屁股把他拱出去了,转身接过赵婶端着的托盘,一碗醪糟甜汤,一叠水晶虾仁蒸饺。 “时候晚了,我寻思晚上吃多了不好休息,简单做了些。”李婵娟猫着腰,小步小步进来,把书桌上司韶光的东西一推,放下来托盘,“你吃点,这些都好克化,甜汤暖胃的,喝了舒服。” 刘念还没说话,李婵娟转眼瞧见床边那把他一直坐着的椅子,立刻嗔他:“你这孩子,不是说了让你不要一直坐这儿守着,多难捱啊。” 她小声推着刘念往卧室隔了屏风的另一半走,“快去,书也好什么也好,随便动,别拘束,拿着打发时间。” 刘念推脱不过,司韶光的书还挺多,满满当当占了一整面墙。 他随手抽了一本,谢过李婵娟,等三人又走了,才回来坐到司韶光的书桌前,边喝汤边打开书。 满页都是蝌蚪字母。 刘念又把书合上了。 鸟语,看不懂。 他把书搁在一旁,看了眼床上的司韶光想,这么厚一本,他能看懂这个? 刘念又开始悄悄打量司韶光卧室里的陈设。 虽然繁复,但不得不说,一点都不乱,十分有条理,一眼望过去东西规整,没有任何随手乱放的物件。 他这才发现,司韶光宽阔的书桌另一边摆着笔墨纸砚,镇纸压在一叠厚厚的日课纸上,旁边挂着一副字,行书舒展遒劲,张扬却不轻佻。 “曾许人间第一流” 简单的半句诗,一看就是司韶光的手迹。 刘念相当意外,书法是要沉得下心才能练出来的功夫,这字功力不浅,他原来还会这个么? 他收回目光,小口咬着虾饺,心想印家巷要是有哪家急用什么东西又买不到,可以来司家问问,司韶光这儿保不齐全都有。 吃完东西,他估算着大概已经十点多钟了,起身去摸了摸司韶光的额头,烧已经彻底退了。 刘念放下心来,缩回的手一顿,又再次伸过去,指尖将司韶光凌乱的刘海轻轻拨好。 他转身背起药箱,下了楼。 司辉师正坐着打盹,李婵娟打毛线,赵婶不知道在哪儿,没看见人。 听见脚步声,李婵娟急忙起身,看见刘念手里还端着托盘,倒是一愣,“你放那儿就好了,怎么自己端下来,哪儿这么客气啊!” 刘念笑了笑,“司少...韶光烧退了,应该再睡会儿就好了。” 李婵娟点头,感谢的话一车轱辘地说,一路送刘念到门口。 刘念穿上鞋,略微一犹豫,转过来,“阿姨,我能拜托您一点儿事吗?” 李婵娟当然没有不乐意的,“你说。” 刘念抿了抿唇,“等韶光醒了,您别说是我守着的,就说是您一直照看着,行么?” 李婵娟完全摸不着头脑,“这是打哪儿说起啊?” 刘念嘴唇抿得紧紧的,之前唇枪舌战成那样,他不肯下了面子,“韶光的性格您也了解,让他知道了,指不定怎么拿我取笑呢。” 李婵娟倒是觉得这也没什么,但刘念坚持如此,她也只好答应下来。 大门被轻轻关上,司辉师一个呼噜惊醒了,眯着眼睛推了推眼镜,“好了啊?” 李婵娟轻松不少,“烧已经退了。” 司辉师喝了口水,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小刘是为什么一直留着长头发啊,冷不丁一看背影确实像个姑娘,我刚才以为有一大姑娘打咱们家出去了呢。” 李婵娟也点点头,“在人面前就别提了啊,我看他不大喜欢被这么说。” 刘念在花园的阴影中站了一会儿,抬头望了一眼司韶光卧室的那扇窗。 灯光依然亮着,大概在司韶光醒来之前,不管多久都不会灭。 他回忆着三个长辈急得直上火的样子,忽然觉得夜里风实在太冷,鸟叫声太凄切,一切都人心里发沉,他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多呆。 “小刘啊?” 刘念回神,赵婶从小花园另一侧拐过来,“回去了?最近要降温了,得多穿点了啊。” 刘念客套地问了一句,“您怎么在外边?” 赵婶笑着指了指手里的水壶,“我反正呆着也没事,想起花园里花还没浇。韶光挺宝贝他那几盆花,知道没人浇指不定闹成什么样的,我懒得听他抱怨。” “啊。”刘念双眼垂着,嘴角习惯性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这样啊。” “行,你慢点走啊,回头常过来玩。”赵婶乐呵呵地拍拍他。 刘念刚要转身,想起什么事,又转了过来,“对了赵婶,还没跟您道过谢。谢谢您那天帮忙打包的饭菜。” 赵婶愣了,“打包?我没打包啊?” 刘念也愣了,“就是昨天晚上...您还现收拾了一道手撕鸡。” 赵婶想了想,立刻就明白了,“嗐,那肯定是韶光收拾的,手撕鸡也是他做的。他嘴巴叼,我以前做手撕鸡,他这挑剔肉太老,那挑剔皮不够脆生,给我烦够呛,之后就没做过这菜了。偶尔婵娟和辉师想吃,还得三躬四请地才能请他动上一回。” 刘念慢慢走出司家的小花园,停了下来。 抬头一看,头顶的路灯正是昨晚司韶光质问他为什么接近李婵娟时的那一盏。 他在微凉的夜风中发起了呆。 [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惊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