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户家来了个绿茶赘婿》 第1章 楔子 笃笃笃。 更夫手里的梆子敲了三下,声音传得远远的,渐渐消散在浓稠的夜色深处。 伏在黑夜中的巷弄寂静无声,只听得北风呼呼刮过。 这个时节的京城已经很冷了。 更夫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不防吸进一大口冷气,被冻得一哆嗦。他忙跺脚哈手,抖着身子加快脚步。 宵禁过后,街上一个人也无。他身后的暗巷里,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滑过。 “曲大人,深更半夜,您不在府上睡觉,这是要去哪呀?” 宛如一道惊雷在长街炸响。 骇得黑衣人身形猛一停滞,慌忙抬头去看。 拦路之人身姿挺拔,如一棵松般直直插在他眼前。本是英俊的相貌,眉间一道交错的疤却生生为他添了几分凶煞之气,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恰似索命无常。 此人着一身武官袍服,怀中抱着一柄古朴长刀,正面无表情地看他。 漆黑的巷子里霎时大亮,一队士兵手持火把,将黑衣人团团围住。 黑衣人却不欲束手就擒,目露凶光,突然发难,拧身一剑刺向武官。那武官悍然迎上,手中长刀一转,携着雷霆之势重重拍向黑衣人。 黑衣人明显不是对手,仅几个来回,便被擒下。 武官一挥手:“带走!” “且慢。” 那道声音又响起来。清润潺潺,如鸣佩环,极为悦耳。 黑衣人这才发现火光之外的黑暗中还站着一个人。 这人身披青色大氅,长身玉立。一只白玉簪挽起的乌发如水般泻了满身。月光下的脸莹莹如脂,长眉秀目,琼鼻丹唇,唇边含笑,俊雅之极。 真真恍如仙人踏月而来,叫人见之忘俗。 可惜武官却偏偏非是个怜香惜玉的风雅人。 只见他脸上怒意勃发,目光中似要喷出火来,将眼前的仙人烧成焦炭才好。他冷哼一声,将手中长刀往地上狠狠一振。刀身瞬间颤出嗡鸣之声,刀锋上冰冷刺骨的寒意便也裹挟着北风一起,割在脸上。 那人面上却仍噙着笑,分明手无寸铁,竟也毫无惧意。 二人隔着长街对峙。 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捡人 暗沉天光下,晨雾轻柔地笼罩着山脚的村庄,一条河静静地绕村蜿蜒而过,水面上渐渐漾起一抹金晖。 “咯吱——” 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划破了清晨的静谧,村东头一户人家的院里有了动静。 “榕哥儿,今日家刘媒婆要来,你定要好生拾掇拾掇!我先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朝屋里喊了一声,掩上院门离开。 灶房里头,许榕面无表情地刷着碗,仿佛根本没听到。 将碗放好洗罢手,他从厨房出来,拎过院里放着的两只木桶,出门往河边去挑水。 村里的井离得并不远,但许榕不耐烦去。井挖在村子中间的打场边上,村里的老哥儿老妇人最喜聚在那里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许家恰是他们最乐得说嘴的一户人家,过去少不得听几耳朵闲言碎语,烦人的紧。 许榕担了一回水,家里的大水缸将将过半,得再担一回。 此时路上已陆续有了早起下地的村人。 许榕挑着的桶足足半人高,又宽又深,如此一桶水恐要两个汉子才抱得起,他却一次担着两个,引得路上人人侧目。 “可真不像个哥儿,长的丑便罢了,竟还如此怪力,怨不得找不到夫家!” “说是许屠户要为他招赘,今日家请了刘媒婆上门……” “许屠户也是病急乱投医呦,这招上门的哪有好男儿?” “嗐,如何不是呢。只是就许榕那般的,本也……” 许榕个高腿长,几步便将这些闲言碎语远远抛至身后。 行至河边,他放下木桶,蹲下身子,伸手划拨了两下清澈的水面,低头凝视水中的倒影。 圈圈涟漪中,少年肌肤如蜜,剑眉星眼,英气勃勃,端的是一派神采飞扬。 论理,这幅相貌如何也说不得一个丑字。可惜却没生在男子身上,倒生在个哥儿身上。 只因着这个,便惹出诸般事端来:人皆以女子哥儿纤秀娇白为美,许榕这般一字不沾处处反着来的,自然遭人鄙弃。 正胡思乱想间,眼角余光恰恰瞥见河水里浮沉着一物。许榕蹙眉远眺,好半日方勉强分辨出那一大坨怪异之物像是…… 竟像是漂着个人! 这一下受惊不小,他忙往那边跑去。近处一看,果真是个人在河里浮着! 当下不作他想,他急急从一旁树上折断根丈余长的粗枝,卖力去够那人衣服,试图把他勾过来。水中不好使力,试了几遍,总算是顺着水流的力道把人勾过来了。 见他漂到到近前了,许榕便立刻躬身,一手攀牢河边一颗大石,一手抓住这人胸前衣物,一使力,竟生生单手把个人从河里提出来。 这人头发乱糟糟糊于脸上,瞧不出什么模样,只看得出是个年纪十分轻的男子。手臂还死死抱着一根浮木,怪道能一直漂在河面上,也不晓得漂了多久。 探探口鼻,还有气儿。 许榕双手略用些劲力,按压此人肚腹,如此往复数十下后,男子噗地吐出几口水来,人却还昏着。这会子也顾不得打水的事了,先救人要紧。许榕一把将他扛了起来,一手拎起两只水桶,大步往家走去。 将人带回家里,他却犯了难:再怎生也是个男子,自己不好替他换衣服,只得叫他暂且湿着了。他将人放到炕上,扭头出去请村里的草医。 草医来瞧过一番,只说命大,配了几服药,让好生吃着。 许榕看着炕上躺的人,略略发愁。村里的草医说是医,实则只会治些寻常的跌打损伤发热受寒,不晓得这药起不起作用。 许榕叹了口气,只盼望他命大些罢。 忙完这一通,日头已经挂到正中了。 许榕一面熬药一面皱眉,心下思索着家里突地大变活人,还是个年轻男子,不知该如何与他爹交待。 已是把刘媒婆之事忘诸脑后了。 屋内之人却有了动静。 沈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四面光秃秃的土墙,只在角落立着个矮柜,寒碜得很。他勉强勾起嘴角,看来自己是得救了。 虚弱的身体不给他再多清醒的机会,便又昏睡了过去。 再次睁眼,是被屋外的骂声吵醒的。 “你个瓜娃子胆儿可忒大!你知晓他是什么人吗你便敢救?还将他带到家里,你名声还要不要了?!” 沈暄只觉窗框都震了三震。啧,嗓门可真大。 看来被骂的便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他默默地想,其实我是个好人呐。 “你都这般大了,做事还不顾及后果!刘媒婆马上便来了,若是传出去些什么不好听的,你还怎么说亲?!你、你想气死你爹呐!?” 便听一道干净清透略带沙哑的少年嗓音响起,满不在乎道:“那便不说了,有何大不了的!” 大嗓门气的连道好几个你字,末了却长叹一声。 “哎哟喂!这是怎么着了,发这么大火?”一道响亮的妇人声音插了进来。 沈暄挑眉,自己这恩人家都很是精神啊。 “哎呦许屠户,不是我说你,榕哥儿都这般大了,正是好面儿的年纪!甚么事值当你这么骂孩子,岂不伤他脸面?” 许屠户被外人撞见自己训子,此时脸上略略不自在。他忙殷勤道:“刘家婶儿,你说的是,是我太着急了。快,屋里坐。今儿过来可是有好消息了?” 许榕瞧瞧他爹,平日吓哭小孩的一张脸也能笑的跟朵儿花儿似的。 他叹口气,他们要谈自己的亲事,按礼他不好在旁,便避去了厨房烧水。 反正俩大嗓门说话他也能听到。 “哎呦可是费了我老鼻子劲儿了,许屠户你也知道,这娶亲的汉子好找,倒插门的赘婿可不好找啊……” 刘媒婆夸张地一拍手,她先是絮叨了一大堆自己如何如何辛劳的话,见垫的差不多了,才道:“我这十里八乡都找遍了,可算叫我找到一户愿意上门的:前头柳树村,有家姓刘的你知晓不?这人叫刘福生,因上头有三个哥哥,家里田地又少,都二十啷当岁了还没娶着媳妇,因此便很愿意来你家呢!你别看家底单薄,人是个好的,老实可靠,也有一把子力气,将来撑起门户也是有的!” 许屠户先还“是是是”地答应着,待听到刘福生的名字,脸色便不大好看了。 他做了多年屠户,每日里收猪走遍十里八乡,自是对各村中的一概人物琐事心里有数。 这刘福生他也知道,确实没娶亲,却不是为着家底单薄,而是因这人素日里是个斗鸡走狗、好吃懒惰的流氓。家里又穷,自然没人愿意把自己好姑娘好哥儿说给他。 此时见这刘媒婆竟敢拿这等流氓无赖上门糟践自己哥儿,他气的要命,待要狠狠破口大骂刘媒婆一顿。却到底顾忌着自家崽子尚未说上亲,万不可开罪了媒婆,只得生生忍下这口气,憋的自己几欲吐血。 却是无论也摆不出好脸色了,冷声道:“这等人还是免了罢!辛苦刘婶儿再寻摸寻摸——我那肉也不是白吃的!” 刘媒婆闻言,强撑起个笑,道:“自然!自然!” 她心里也晓得这事儿不靠谱,硬着头皮来说也是因着贪图许屠户送的两斤肉。村里人除了逢年过节少有机会吃肉的,那肉早被她贪嘴吃了,是以不得不走这一趟。此时觑着许屠户脸色铁青,心里怪害怕他暴起打人,赶忙寻个借口溜了。 出了门却少不得朝许家大门前狠狠啐上一口:“呸!也不瞧瞧你家许榕什么样儿!” 她一脸晦气地进了家门。 正逢她娘家妹子远道来看望她,在家中吃茶等候,一眼瞅见,便问道:“这是怎地了?见了我一脑门的官司。若是不高兴我登门,我这便走了!” 刘媒婆忙拉住她笑道:“这是甚么话!咱们姊妹几年不见,你一来,我喜得跟什么似的……”忙喊着让媳妇子准备吃食,又去拿了家中晾晒过的干果瓜子之类招待,方一齐坐下叙旧。 刘媒婆因叹道:“给人家说亲事,被寻了一身的不是!” 她妹子道:“这倒稀奇了!你说媒的本事我是晓得的,便是说不成,还有仁义在,何以寻你的不是?” 刘媒婆道:“你是不知,只因请我说媒的这一家,有个一等一的难为人!” 她妹子便问:“还有叫你为难成这般的?这倒有趣,快与我说说!” 刘媒婆便道:“是村里的屠户家的哥儿,长到双十年纪还没人要,便求上我的门,央我给他家找个愿意入赘的。” “嚯!”她妹子伸出两根水萝卜似的手指翻了翻,惊叹道:“二十还未嫁出去?这可真真是老哥儿了!是为着什么,身残?有疾?” 刘媒婆摆手道:“都不是。实是他家哥儿生得粗鄙,比个男人还像男人!” 她妹子嗑着瓜子,一面吐壳一面摇头道:“那是不好说亲。可这长得丑的也不少,未见个个都嫁不出去。咱们庄户人家,容貌倒是其次,贤惠能干好生养才是要紧事哩!” 刘媒婆道:“不止呢!你不知这其中还有许多原由——他在我们这十里八乡都是极出名的!” 第3章 惊艳 “极出名的坏名声!” “长的差些也就罢了,为着屠户家的家底,也不是没有捏着鼻子愿意的。偏偏人还生的十分高大凶煞,又有着一身的怪力气,便是十个男人也打不过他! “这倒也罢,若是性子和顺婉转些,也算不得什么——不过当他是个家中的壮劳力,另纳个温柔小意的便是。偏生他又跟姑娘哥儿们的贤惠沾不上半点边,是个要命的主! “他自幼没了娘,他那个爹又是个粗鲁的屠户,无人管教,便长成个蛮横无理的性子,专爱惹是生非!小时便打得同村的男孩们哭爹喊娘,长大些越发的了不得了,发起狠来,连正当年的汉子也打得!又跟着他爹镇日里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说出去没人当他是个哥儿。原也是有一门娃娃亲的,不过也早早黄了便是。如今胆子小点儿的男人见了他都腿肚子打转,谁还敢上他家的门?” 她妹子听得啧啧称奇,“这世间竟还有这样的哥儿?你们莫不是看错了,误把个粗汉当哥儿了罢!” 刘媒婆“呸”的一声,骂道:“你当我们都是瞎子傻子?说到这个,你方才说甚么‘要贤惠能干好生养’,他眉间孕痣暗淡无光,定是个不好生养的!” “如此说来,竟是一点哥儿的边都不沾了?” 刘媒婆磕着瓜子道:“可不是么!” 她妹子狐疑道:“既如此一个人,你何苦接他家的差事?还不丢早早了这烫手山芋!” 刘媒婆便啜口茶,假模假样道:“嗐,乡里乡亲的,也是我不落忍。他爹低声下气的央求,我就心软发了回善心,谁知竟不领情?真真枉费我一片好心!” 便又骂起许家来。 暂且不提,再说回许家这边。 许榕给许屠户倒了一碗水,宽慰道:“爹,你莫愁了。又不是非要成亲,我学得你杀猪的手艺,以后保管饿不死的!” 许屠户搓了把脸,坐在椅子上抬头看他。在他眼里,自家崽子明明长得很俊——只可惜在他娘肚子里投错了胎生成了个哥儿,且性子又好,人又良善,配谁都配得。这不,刚还心软救了个人回来—— 对啊,他怎么把这茬忘了! 他忙道:“崽啊,你救的那个人可醒了?” 许榕也将将想起来,忙和许屠户过西厢这边来。 沈暄听了半日好戏,见他二人终于想起自己了,好整以暇地躺在炕上等着。 帘子一撩,打头的是一个四旬左右的中年汉子,十分魁梧,身长足有八尺,肌肉虬结,面相凶悍。 后头跟进来一个少年,肤色略深,身量颇高。修眉俊眼,生得很是英气,眉间藏着一点不甚明显的痣。 沈暄不由惊讶,这竟是个哥儿。 那想来要招赘的就是自己这恩人了。 进门的许家父子见他醒了,也是高兴。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能从阎罗手底下抢回一条性命自然是好事。 尤其是许榕,心中暗道还好没死在我家炕上。 许屠户往炕沿一坐,开口问道:“小伙子,你叫什么?是哪里人氏?怎地会掉到青河里?” 沈暄早已备好说辞,他挣扎着从炕上撑起身子,虚弱地拱了拱手,缓缓答道:“晚辈沈暄,临江人氏。本是良家百姓,怎知临江突发大水,冲毁良田家宅,官府不管百姓死活,只得背井离乡寻个活路。路途遥远,饿得头晕眼花,这才不慎落水。多亏有您相救,救命大恩,晚辈万死难报!” 说到后头,已是语带哽咽,眼圈泛红。 许屠户“嗐”的一声,摆了摆手:“不是我,是我家榕哥儿救的你。” 他指了指一旁静立着的许榕。许榕自进来就没开口过,此时见许屠户指了自己,便朝沈暄点头致意。 沈暄“啊”的一声,惊讶地偏过身子,朝许榕欠身拱手:“多谢恩人!在下现下身虚体弱,无法向恩人行大礼,还望恩人勿怪……” 许榕只是沉默的摇了摇头,转身出去了。 沈暄一时有些发懵,不知他是否对自己不满。 许屠户倒没注意这些,笑道:“沈兄弟也是大难不死了,临江水患的事我也听说过,你竟是从那里来的。赶巧被我家榕哥儿救了,咱们也算有缘!你便安心在我家住几日,余事等你好了再说。” 正说着,许榕又进来了,两只手上各端了一只碗,一碗盛着药,一碗装着几个馍,臂上还挂着一身衣裳。 他将一只碗递到沈暄面前:“喝药。” 沈暄看了他一眼,接过药碗,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下,抬头将药一饮而尽。 许榕又指了指一旁放着的馍和衣裳道:“给你的。”说罢便拽着他爹出去了。 沈暄撑着力气熬了这么会子,也是精疲力尽。他方才那副模样也并非都是装的,在水里漂了不知多久,几乎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身体虚弱的厉害。此时看这家子并非歹人,总算安心,换了干净的衣裳后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 沈暄吃过药睡了一晚,身体好歹是有力气走动了。他穿好衣服出门,站在农家小院里四下打量。 三间坐北朝南青砖大瓦的正房,居中是待客的堂屋,左右各一间卧房;院子东边是灶房和柴房,西边是一间厢房,他被许榕捡回来后便是被安置在西厢房里。 灶房里传来声响,但沈暄仍静静背身而立,并不去动。 许榕端着碗出来,就看到了院中背对着他的人。 他暗暗有些吃惊,躺着的时候不显,没想到沈暄竟只比他矮小半个头——要知道,他自己的个子已是少见的高了。 见沈暄转身,许榕目光在他脸上一打转,顿时有些惊住。 昨天救沈暄回来时,他在水里泡久了,脸色惨白发青,头发乱糟糟铺在脸上,活像个水鬼,没被他吓着就不错了,哪里能瞧出个什么来。现下他收拾齐整了往那一站,许榕才知他样貌真是好极。 但见他薄薄的一身皮浸透春光,莹莹生辉,脂玉也似。色如春花,宜喜宜嗔;眉飞入鬓,接一对风流灼灼桃花目,此时含笑凝睇,颊边便绽出一对小巧的梨涡来。 好生俊俏风流的少年! 许榕之前就觉着他年纪很轻,此时发觉他还要更年少些,看着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 山野里头,罕见这般人物,许榕不由看得呆了。待他对上沈暄的目光,才蓦地察觉自己的失态,猛地回过神,低咳一声掩去不自在。 他转头就走:“吃饭了!” 几乎是抢进屋去。 农家的饭菜很简单,一盆高粱粥,一大盘肉沫炒白菜。然这在庄户人家已算是很丰盛了——须知多少穷苦百姓一年到头只得过年时方能沾点荤腥。 许屠户很快便进来了,他在县城的肉市上赁了个摊位,平日里早早地杀猪去卖,今日却没去:许榕再怎地也是个未出阁的哥儿,为名声计是不可能和沈暄独处一室的。且也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沈暄毕竟是个陌生人。 许榕倒未曾想这么多,他从不把自己和娇娇柔柔的小哥儿们归作一类。何况似沈暄这般细皮嫩肉的,他一拳一个。 高粱粥粗糙,沈暄吃着有些拉嗓子,不过他并未表现出不适来。他从小吃的苦头不少,这并不算什么,且他现下还是个逃难的“灾民”。 农家并无甚“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坐一起吃饭,许屠户便问道:“沈小子,你多大了?以前是做甚的?” 第4章 身世 沈暄顿了顿,放下筷子,眼里已浸出泪来,回道:“不敢欺瞒恩人。晚辈虚岁十七,家境尚好些的时候,家里供着读了几年书,可惜资质愚钝,尚未取得功名。几岁上父亲就不幸病故了,我母亲不过硬撑了两三年,也抛下我走了……只守着几亩祖业维持生计,不想突然就遭此大难,家业旦夕被毁!如今……已无家可归了……” 他说到此处,双目滚泪,早已哽咽难言。 许屠户吃了一惊,万没想到他遭遇坎坷至此,于心不忍地劝他:“沈小子,你莫伤心了!虽失了家业,好歹活下来了,也是不幸中的万幸,这正是你父母在天上护着你呢。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不着你往后且有的是福分呢。你现下最要紧的,就是把身子养好,好好活下去。你父母家人在天有灵,看到你好好的,他们必也会安心的。” 许榕亦吃惊于自己无意中救的人身世竟如此可怜。自己虽也自幼没了娘,但好歹还有个爹爹护持着长大。不像他,幼失怙恃,如今又遭了天灾,无家可归不说,命都险些没了。 原就生了怜悯之心,此时见他秀眉紧蹙,一对桃花目雾朦朦水涟涟——美人哀泣,最是动人,许榕心中不由又十足怜惜起来。 沈暄以手拭泪,“许伯伯说的是,不管怎样,我还是要好好合计日后该怎么过的,不叫爹娘他们在地下放心不下……” 许榕见他虽仍是双目通红含泪,目光却坚韧,并非一味自伤自怜,倒不似他外表一般柔弱,心中更是赞叹几声。又有些疑惑他怎地知道自家姓许,转念一想,许是方才听见了。 许屠户道:“正该如此呢!” 一时气氛有些沉重。 许屠户便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问他:“那你日后有甚打算?” 沈暄已收了泪,捏着筷子,忧愁道:“尚未想好,也不知还回不回得去家乡……纵是回去了,家里那些房舍田地早被水冲毁了……” 许榕便又忍不住暗暗替他发愁。他比自己还小两岁呢,这样的半大少年,无父母亲人,骤然遭逢大难,背井离乡流落在此,看他也不像有个一技之长的样子,往后该怎么活下去呢? 许屠户神色一动,若有所思。他大手一挥,打断了二人的愁绪:“这些日后再慢慢想,你先养好身体再说。你还年少,身子好了总是有出路的,我家别的不说,饭还是管够的。” 也亏得他家日子过得不错,父子二人又一向仗义大方,不然换作寻常人家,哪有余粮给外人吃呢? 沈暄听闻此言,感激涕零道:“恩人家对小子的大恩,小子此生愿结草衔环以报!” 他起身向许屠户行了个大礼,旋即转身,对着许榕深深一揖在地。 许榕唬了一跳,他下意识去扶沈暄,扶完了方想起来自己这样做不合礼法,偷眼去看他爹一眼。 许屠户也是吃了一惊。须知世上男尊女卑,哥儿地位甚至不如女子。男子向来妄自尊大,不把后两者放入眼中。虽是救命之恩,但一般人恐怕只会向许屠户这个一家之主致谢。这沈暄竟不在乎所谓男儿颜面向榕哥儿行此大礼,倒是叫许屠户高看他一眼,心里不禁对他更满意了些。 吃罢饭,许榕拾掇锅灶,许屠户去后院照看自己昨日收来的猪,这几日不出摊,猪便不着急杀,先养几日。 沈暄继续回房躺着,他如今身子还是虚,得多将养。 正在闭目养神,听到门口脚步声,他睁开眼,许榕一撩帘子进来了。他怀里抱着被褥,进来直接扔到了炕上。 “你起身,我把铺盖铺好。” 沈暄看了看自己身下的草席。这炕上自他醒来就只铺着一层草席,草席上头光秃秃的连块布都没有,又硬又扎人,他只道是许家穷苦,没有多余的被褥。 于是客套地搭话:“这被褥还是恩人用吧,我不冷的。” 许榕十分耿直道:“这铺盖本就是这屋的,只是我带你回来的时候你身上湿的厉害,我怕把被褥也弄湿了,便都取下来了。” 沈暄:“……” ———— 如今春种过了,肉摊生意一般,许屠户索性也不去了,专心在家侍弄田地——许家虽做着屠户,却也是有置办田地的。庄户人家,田地才是立身之本,虽不算多,但也足够他和许榕两人的嚼用了。 大清早,许家灶房烟囱便冒着烟。灶台上升腾着热气,许榕抓了把面,一手往锅里撒一手不停搅动。寻常人家一日只吃两餐,但许家却不同,概因许榕易饿,必得一日三顿方可。 灶台几步远支着个小泥炉,炉子上架着一口砂锅,里头正熬着黑漆漆的药汁子。沈暄蹲在一旁,手里捏着根筷子,百无聊赖地看火。 锅里的面汤烧开了,许榕从橱柜的大碗里取出一个鸡子,眼角余光扫到蹲着的人影,顿了顿,又拿了一个,利落地在锅边一磕,两个鸡子就全打进了锅里。 将鸡蛋汤舀了三碗,端到灶房中间摆着的饭桌上,又拾了几个窝头,并夹了一碟子腌咸菜,一顿早饭就齐活了。 沈暄已经十分有眼力见的去喊许屠户了。三人上桌吃饭,沈暄上回只顾着扮可怜,这回方注意到桌上食物的量有些太多了:竹篮里巴掌高的窝头就足足有二十来个。他疑惑地想着,三个人哪里吃得完,难道是为了招待我特意把余粮全拿出来了? 窝头有些粗糙,咸菜又酸又咸,汤也说不上什么味儿,只是不难吃罢了。这窝头个头大,他只吃了两个就饱了,许屠户也只比他多吃了一个。许榕见他俩吃好了,便将窝头咸菜勾到自己面前。然后沈暄就目瞪口呆地看到许榕一个接一个,就着咸菜,速度极快地将剩余的十来个窝头俱吃光了。 他忍不住打量了下许榕的身材。修长高挑,并不壮硕,肚腹处也很平坦,完全看不出来吃进去的东西去了哪里。 许榕对他的目光无知无觉,他将吃过的碗筷抱到灶房刷洗。吃过饭,许屠户要去地里,许榕打算进山割些猪草喂猪。 瞧着他俩都出门了,沈暄去了灶房把熬好的药滤出来,死皱着眉盯碗里的药。 也不知道这药里都是什么,乌漆嘛黑,入口又苦又酸。沈暄磨磨蹭蹭了好半日,终于下定决心,捏着鼻子仰头咕咚一口喝干。放下药碗,他立马抓起一旁放着的凉白开,猛灌了一大碗,才敢放开鼻子呼吸。 沈暄将物什收拾好,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晒着日头发呆。 他年纪轻,少年人底子又好,将养了三四日,身子已好的差不多了。一个人待着无趣,便出了院门,沿着道路缓步而行。 孩子,你老师没教过你不要以貌取人吗? 许榕:……我老师就是他。 蠢作者:……我的我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身世 第5章 心思 时下正是暮春,道边的柳,田里的苗,成片的油菜花,嫩黄青翠,煞是好看。 沈暄一面踱步赏景,一面打量这个小山村。 清水村是个大村,因坐落在青河旁而得名。村里足足几百户人家,依山傍水,良田颇多,听许屠户说离着县城也近,日子算是过的不错的。许家应当又是里头更不错的:因这一路走来,盖的起三间青砖大瓦房的人家没几户。 沈暄看着也觉满意,他总要先找到落脚的地方,再图以后。 清水村就很不错。 只是不知村里人接不接受外来的人,得想个法子留下来。沈暄低头沉思,对于那些悄悄投向自己身上的目光,他只作不知。 那日许榕背回了个大活人,虽是时辰尚早,也被几个村里人撞见。村子里一向跑的最快的便是风言风语,许家请医救人的事这几日早传遍了,一时谣言四起。 一说许家那个丑哥儿从水里背回个丑男人,要带回去强娶了。至于为何是娶不是嫁,大概是众人竟一时想不来许榕嫁人的模样。 一说许榕救回的其实是个流落风尘为保清白投水自尽的哥儿,因他家邻居曾在院子里瞥到那哥儿生的貌若天仙。 路上的村人见沈暄走过去了,早已按捺不住,凑在一块儿交头接耳,地里且都顾不上去了。 “乖乖噻……我还道是方婶儿没见过世面胡咧咧,原来这世上真有人长得跟那画里画的仙人似的……许榕可真是好福气,娶得这般漂亮的媳妇儿——” “娶你娘个头啊!你忘了他是个哥儿了,怎么娶?”一旁倚着家门的老妇抓着一把瓜子磕,翻了个白眼,喷了那人一脸唾沫星子。 “哎哟他大娘,你莫说,我真忘了!就他那样子,五大三粗的,哪个记得他是个哥儿啊?”那人抹了把脸,也不生气,嘴里只不住念着美人之类的话。 旁人便笑话他:“瞅你那没见过世面的穷酸样!” 那人不服气,梗着脖子嚷嚷:“我没见过世面?难道你们就见过他那样的?”手指过去,“你见过?还是你见过?”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老实摇头,这穷乡僻壤的山沟子里头,哪能养出这样的人。 “这人好看归好看,可他是个男人啊……” “是哦。”众人摇头叹道:“可惜……真可惜!” “可惜个鬼哦!”又是那个老妇,翻着白眼指点,“男人不是刚好,我瞧许屠户不用发愁榕哥儿的亲事了。” “哈哈哈哈,张大娘,这你可是说错了,我看人家可看不上榕哥儿呐。” “就是,便是咱村里那些长的磕碜的汉子都瞧不上许榕,更何况他……” “这是甚么话……”有人不乐意了,“说谁磕碜呢!” 又有一人道:“大牛啊,不是婶子不偏心你们,跟刚才那个一比,咱们这些人,可不就是长得磕碜嘛!” 众人便哄地笑开。 唤做大牛的青年气的瞪眼,“你们懂甚?男人就得像俺们这样的才靠得住!似他那样的,那都是戏文里骂的小白脸!” 张大娘噗地吐出个瓜子壳儿,双手使劲一拍,口中喊道:“哎对咯!那戏文里不都唱甚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榕哥儿救了他,他就得以身相许了,这可正好了!” “反了吧。人家戏里被救的那都是小姐哥儿,才好以身相许嘞!这是个男的,怎么许?” “不反不反,许屠户不是想给他哥儿招赘一直招不到嘛,这岂不正是个现成的?” “哎哟哪有好人家男儿愿意做上门哥婿的,我看许家这如意算盘是打空咯……” …… 沈暄这一路上虽是赏景模样,实则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须尽快熟悉此处。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目光窥探,这些人虽都是背着他说闲话,但乡里人嗓门都大。 沈暄心道,我又不耳背。 他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 许榕打完猪草回家,就看到沈暄立在村口的石桥上。下面是涓涓流淌的溪流,他正望着水面出神。 这只是条从青河流出来的小溪,水既不宽也不深,就算掉下去也不妨事。许榕心道,难道是因落水险些溺亡受惊过度,从此见了水就怕得不敢走? 他轻咳一声,见沈暄回头,便问道:“回去吗?” 沈暄被他打断了思绪,回头看见是他,脑子里已渐渐有了主意。 他点点头,跟在许榕身后。 许榕时不时回头看他,见他仍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还是忍不住道:“你若害怕,就不要靠近水边。” 沈暄未料到他是误以为自己怕水才会叫住自己,他却也没想解释,只点点头,笑着应道:“我晓得了。” 到家已近晌午。 许榕背着猪草到后院喂猪去了,沈暄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接下来,不管是许榕干什么,都能觉出一道目光牢牢扒在他身上。饶是他多年来早已习惯他人侧目,此时也略略不自在了。 他很想问一问沈暄一直盯着他做甚。只他不善与生人交谈,纠结着试张了几次口,还是放弃了。 “榕哥。” 许榕松口气,脸上神色顿缓,转头看他。 身后的少年笑得讨好,“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凑的有些近了。许榕有些不自在的抿唇:“没什么。” 少年的笑容有些挂不住,期期艾艾道:“榕哥,我如今已经好很多了。我很想帮你做点事,你莫嫌弃我。” 许榕忙摆手,意思是自己并未嫌弃他。犹豫了一下,努力使自己语气变得温和些,道:“你会做饭么?” 少年彻底笑不出来了,垂头丧气地摇头。 他长得实在好,这个动作被他做的十分地可怜可爱。许榕几乎有些难安了,忙把刚从后园子摘回来的菜递给他,“那你把菜择洗了吧,我去做饭!” 看少年脸上又挂上笑容,他悄悄松了口气。 他真的很爱笑呀,许榕心道。 等许榕做好饭食,许屠户也回来了。 看样子心情不是很好,饭桌上盯着他欲言又止的。 许榕懒待问他,能让他爹这样的,现下也只那一桩了。左右他也是憋不住的。 果然,见许榕看了他一眼,许屠户立马道:“崽啊,前头王贵家的闺女要出嫁,叫我去吃喜酒嘞!” 见许榕无动于衷,他又憋气道:“我才不想去,没得听他们问东问西的!”不去不成,许屠户是村里唯一的屠户,村里的红白事都会请他帮忙。 许屠户吃罢饭,一抹嘴儿,道:“儿啊,你莫愁,爹下午再去找刘媒婆去!” 许榕无奈地想,他爹这是自欺欺人呢,自己根本不想成亲,愁什么,他只觉得和爹两个人相依为命就很好。可他爹这几年越来越急,生怕他走后自己孤伶伶一个人,也不愿自己出门子,怕夫家苛待——当然,这十里八乡也没人愿娶他——一门心思地想给他招赘。 许榕也恰好吃完一碗面。他的碗是个极大的海碗,十分能装,沈暄估摸着能盛自己的三碗。许榕正欲去灶房添饭,就见许屠户猛咳几声,朝自己猛挤眼睛。 许榕担忧道:“爹,你眼睛抽筋啦?” 许屠户一抹脸,起身将他拽走:“爹有事儿和你说!” 读者宝宝们求个收藏,新人作者求鼓励求支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心思 第6章 要来力 吃过晌午饭,许屠户顾不得歇会儿觉,又出门找媒婆去了。 下午无事,许榕醒来坐在炕上出神,因想起他爹又去给自己找亲事去了,心里烦躁,屋里也待不住了,索性背上锄头背篓出门,去地里看看。 那头沈暄听到院里动静,出门来看。见许榕脑门上罩着一层郁气,想到中午许屠户的话,心下明白几分。 据他这几日所观,许家目前最要紧的事就是哥儿许榕的亲事。许榕大自己两岁,虚岁已经十九,旁的姑娘和小哥儿十六七就嫁人了,他是十足地大龄哥儿了,村里人背地里不知说了多少闲话,连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都听了好几耳朵。若再耽搁一两年,指不定生出多少的诟谇谣诼。 许屠户心里着急上火也委实应该。但就他看来,许屠户可谓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因为许榕压根就不上心,每每许屠户提起,总是沉默以对;说得多了,便会显露些不耐烦来。但他虽对婚事不上心,却也逃不开被其挟制。 眉间的躁郁让他面上更添几分煞气,明晃晃写着我不好惹。 许榕走出几步,方发觉后头还缀着条尾巴。 沈暄跟在许榕身后,估量着他脸色,本以为他要发火了,没想到许榕却敛了躁容,只是奇怪的看着他,问道:“有事?” 脾气意外地好呢,沈暄漫不经心地想。 他脸上仍旧带着笑,上前几步去接许榕手里的东西,“榕哥,你要去田里吗,我来帮你?” 许榕心情不佳,只想独处,闻言立马拒绝:“不用了,我一个人就行。” 沈暄并不放弃,语气变得可怜巴巴:“榕哥,你便带着我一道去罢。我一个人在家里太孤单了……以前,我家里就总是我一个人……” 少年声音很低,垂着头满是伤感,许榕拒绝的话哪还说得出口。他挠挠头,应了一声,率先朝前走去。 地里的麦穗长势喜人,许榕看着它们,烦心事都去了几分。许家田地不少,素日里许屠户去城里卖猪肉,家中里里外外的活计都是许榕做。他是个勤快麻利的,侍弄庄稼十分上心。眼见这一大片茁壮生长的麦穗,他脸上不由露出个笑来。 许榕过来打算再将地里的野草除除。野草这东西,稍一懈怠就借机猛长,十分野蛮。前几日下了场小雨,本来干净的地里又冒出了些。 他扭头问一旁的沈暄:“除草,会吗?” 沈暄犹豫了下,点头。 许榕有点怀疑,沈暄生的白净,实在不像干过粗活的人。 他递给沈暄一把小铲子,沈暄伸手来接。 眼前的手修长白皙,骨肉匀亭,本应和他这个人一样,是极赏心悦目的,可惜其上却生着许多新旧疤痕,生生破坏了这份美感。 这样的手无疑和沈暄极不相配,许榕思及他坎坷的身世,想必一个人过活吃尽了苦头,心中便生出些怜惜来,手也不由跟着紧了紧。 沈暄一时没拿动,再使力拔,仍是不动分毫。以许榕的力气,哪怕他并未用劲,也并非寻常人能抗衡的。沈暄直接松手,只以疑惑的目光看着许榕。 许榕回过神,他竟不知自己这莫名的情绪从何而起。他忙将铲子往沈暄怀里一塞,自己拿着锄头,就地一蹲,开挖。 沈暄不动声色地看他动作,也学着他的模样,蹲在地里,琢磨了会儿,照猫画虎地挖。 “榕哥,你话一向这样少吗。” 他跟来自然不是为了帮许榕除草的,但他这人一向很是沉得住气,只与许榕闲话家常。 许榕挖草的手顿了顿,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暄也不在意,也不管许榕应不应声,自顾自和他说话,一个人咕咕叨叨的,也不嫌无趣。 他说的多了,许榕倒也时不时地回上几句。 一起子说话做活,果真熟悉得快些,许榕对沈暄的陌生感消退,话也多了起来。 沈暄正抓着一株“草”要狠狠铲下,斜喇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他的手臂。沈暄愣愣抬头,就看到许榕神情颇为无语。 “这是麦苗,不是野草!你怎地连庄稼和野草都分不清?” 还读书人呢,五谷都不分。 沈暄便收回手,挠了挠脸颊,尴尬道:“父母尚在时,从不许我沾惹俗务,只说让专心读书考取功名。后来我一个人,年幼无依,家中田产被族人哄骗去许多,又为了生计变卖了不少,仅剩些便也都租出去了……” 许榕明白了,想必沈暄以前家境很好,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从未接触过农事,难怪自己总觉得他谈吐举止不同旁人。他一看就是个单纯不知事的,最是好骗,也难怪他落难不想着投奔亲戚族人,只说自己无处可去,想是过去受尽族人欺凌——看好好一个小少爷,手都磋磨成什么样了,一时心中更是温柔怜惜。 见他尴尬地耳根都红了,也不再多说,只温和道:“你自己一个人过活,总要学会的,我教你吧。” 沈暄楞住,眼神晃了晃,低低笑道:“好啊,以前还从未有人教过我呢。” 许榕教的仔细,将地里的作物一样样的指给他看,沈暄却总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一下一下往许榕脸上瞥。但他三心二意也够用了,许榕没发现他走神,只惊讶沈暄学得极快,心中暗道:“不愧是读书人,脑瓜子就是好使。” 他教沈暄认完了,也不敢再叫他在田里待,唯恐他祸祸了自己的庄稼,便只让他在地边做些挖草清沟的活。 看沈暄自己干了会子,便自己忙去了。 许榕弯腰低头,手中锄头轻轻一转一挑,便将一株杂草丢到了田边,顺手再松松土,这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一看便知是个干惯了农活的好手。 日头渐渐西斜。 “榕哥,你歇会吧,喝口水。” 许榕答应了一声,撑着腰站起来。一直弯腰干活,起身的时候腰都有些酸。他接过沈暄手里的水一饮而尽,汗珠沿着他俊秀的眉骨,高挺的鼻梁,从线条利落的下颌滑落。日头下待久了,蜜色的脸皮被晒得发红。 这一大块田地已是差不多弄完了。 许榕看看日影儿,招呼沈暄到路边树荫里歇会子。 沈暄看着在树下席地而坐的许榕,低垂着眼睫,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榕哥,我有事和你商量。” 许榕抬头看向他。 片刻后,一声惊呼在四下无人的地头乍起:“你说什么?!” 第7章 入赘 “你要入赘??!” 许榕惊呼,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嘴唇微张,满脸震惊地抬头,看向身前俯视着他的少年。 少年却一脸平静,似是他只是同许榕说晚上吃什么。 许榕看他这样淡定,倒衬得自己大惊小怪不大稳重,不觉有些丢面,自己比少年还年长几岁呢。 他一跃而起,站直后轻咳一声,摆出做哥哥的威严来,“莫要顽笑了,你年纪小,不懂事,这种话岂是闹顽的?” 沈暄挑挑眉,心中觉得有趣,面上却似有不满道:“榕哥,我不小了,也并没有闹玩,我是深思熟虑过的。” “那日许伯伯同刘媒婆说话时我醒了,我都听到了。这几日在村里,我也听闻过一些事,我知道你和许伯伯的难处。” 眼见对方神情认真,许榕方将这话过了一遍脑。 许榕看他,想了想,问道:“你是想报恩?” 他正色道:“沈暄,你很不用这样,我救你只是顺心而为,换任何人也都会这么做的。举手之劳而已,用不着搭上你的一辈子,我也不需要。” 他心里未免觉得少年性子太过天真纯善,哪有这样报恩的呢,傻傻的就把自己卖了,怪道以前会被族人哄骗了许多祖业去。 沈暄却很认真:“榕哥,我快及冠了,不是六岁稚童,我知晓自己在干什么,我亦知晓入赘意味着什么。你说举手之劳……于你是举手之劳,于我却是恩同再造。难道……你已有心上人?” 许榕狂摆手:“自然没有!” 沈暄便松了口气,凑上前一步,小意殷勤道:“许伯伯不是正发愁招赘的事?我都已听说了,那媒人拿些混球懒汉糟践你,他们根本配不上你,我听着都生气。你想招一个夫婿,而我又正好孤身一人,这样不是正好吗?” 他语气里带了些自许,“沈暄斗胆毛遂自荐,我虽不成器,但也自认比那些东西强得多,我也不要什么彩礼,你要是不嫌弃的话……” 他靠的太近,面上尽是殷殷期盼,语含蛊惑。照着他那张面容,这样的颜色逼人,许榕略略撑不住,不由抚胸后退,稳住心绪,狂摇头道:“不行不行!” 沈暄脸上闪过一抹受伤的神色,抿紧唇,垂着头不说话了。 许榕不免生出愧疚,心道我这样生硬地回拒他,未免太冷漠不留情面。应该温和些、委婉些的,弄得他这样伤心……是不是要哄哄他? 可许榕从未温和、委婉地说过话,更不会哄人,他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急得咬嘴巴。 两个人呆立着。少顷,许榕眼睁睁看着一滴水珠直直坠入土里,紧跟着又是一滴。 这下他几乎是坐立难安了,急急开口道:“你莫哭了,我真真非是觉着你不好,我是……我是有缘故的!” 他犹豫了下,也觉着无甚不可说的,于是坦诚道:“不是因着你不好,也不是因着其他人不好,我只是不想成亲罢了。” 他生来便是个直爽的性子,话既至此,索性全抖落了。 “我只想守着我爹,两人清清静静地过日子。我爹虽急着叫我成亲,只我自己却是从来没有这心思的!村里人都嫌弃我,殊不知……”,他冷嗤一声,“就那些个歪瓜裂枣,我才瞧不上他们呢!成亲有甚好的?那些成了亲的妇人夫郎,成日家侍奉公婆伺候夫婿操劳家务,却动辄便挨打挨骂,真不知图什么!” 他说着说着,感觉拳头又痒了。忍不住捏紧了拳头一挥,道:“到底还是不成亲好,自由自在!” 他说罢意识到自己这动作略有些粗鲁,怕吓着沈暄,忙收回手,冲他安抚地笑笑。 沈暄侧耳听他说话。眼圈仍红着,声调却很是平稳,“可是许伯伯不会愿意的……” 许榕立时脸色一苦,蹲下来端起坛子灌了口水。 沈暄盯着他发顶的那个小旋儿,慢声道:“我倒有个主意——” 许榕立刻便抬头,眼珠发亮地看着他。 沈暄勾起嘴角。逆光下,那双眼睛漆黑幽深,一扫年少青涩模样,泄出几分深沉城府。 “我们假成亲,如何?” 他竖起食指抵在唇上,从容道:“先不要急着反对。榕哥,你仔细想想,这是最好的法子了……” “你若是一直不成亲,许伯伯他不会甘休的,你能拗得过他吗?或者你主意正,拗得过,但恐也不忍让他一直为你操心吧罢?与其自己一个人愁烦,不如我们互相帮扶着,如何?” 顿了顿,少年原本清越的嗓音此时却孤寂寥落。 “你知道的,我现下无亲无旧、无处可去,又是个百无一用的读书人,离开了这里能不能活下去还未可知……我入赘你家,不仅帮你解了燃眉之急,于我也有好处。且……” 他瓷白的脸颊晕出浅淡的粉,低眉似羞,“榕哥,你救了我,我心里便觉得你很好,天下第一好!我很愿意!那些人说你不好,是他们眼盲心瞎!倘使、倘使你一定要招赘一个夫婿,那这个人……为何不可以是我呢,我很合适不是吗?” 他复又猛地抬起头,并拢三指指天,“你放心,只是假成亲,我不会对你无礼的!我们只对外装出样子便好,让那些人少在你背后叽叽歪歪,也让许伯伯高兴高兴。若是以后榕哥有了心慕之人,或是不愿再与沈暄延续这段婚姻,我们寻个适宜时机再和离便可。沈暄绝不纠缠! “你若是仍不放心,我们可以立个字据,我若违背,你便拿着契纸去官府告我。 “榕哥,这个世道,对男子很宽容,对女子哥儿却苛刻得很,他们的唾沫都能淹死一个人。我入赘,你我岂非两难自解——许伯伯安心,你也不必再承受庸人异目,不会再有人谤你讥你;我也……我也有个家了……” 许榕早已讷讷不能言,他未曾料到,沈暄竟真考虑的如此周全体贴。这一番话下来,先头心中萦绕的荒谬之感早已消散殆尽。若真如他所说,倒真是个万全之法了。 只是…… 许榕结结巴巴道:“那、那你呢?我有欢喜的人便可与你和离,那你、你怎么办?” 沈暄不意他听过后问的竟是这个,愣了一愣,方笑答:“我一个男子,又不怕被人嘲笑,脸皮厚些总能混下去的——就怕到时榕哥有了新人,不念旧人呢。” 许榕一个大咧咧惯了的人,此时也被他打趣的脸热,慌忙道:“那若是、若是你先有了心上人呢?” 真心话和大冒险你选哪一个? 沈暄:谢邀。当然是选真心话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入赘 第8章 告家长了 沈暄看着他,微微一笑,道:“不会。” 许榕怔怔道:“什么……” “我说,这是不会发生的事,榕哥放心。” 许榕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沈暄见他也不再反对,似是松了口气:“你不知道,这几日和你们一起子相处,我不知有多安心。我时常想,果真你们是我亲人就好了……其实在水中拼命挣扎时,我也想过,死了也好。爱我护我之人早不在了,留我一个在这世上苦苦漂伶,有甚么意思呢……我没想到竟被你救起来——这何尝不是我们的缘分呢。” 少年泪盈于睫,唇边却带着笑,面上是全然一派的天真热忱。 许榕嘴唇微微开合,目中满溢惜疼之意。 他从未见过似沈暄这般的人。 他落难却不狼狈,美姿容却不矜傲,他与这灰扑扑的小山村格格不入。许榕自小见惯旁人讥鄙,相处这些时日,却从没在沈暄身上感受到过和旁人一样的轻夷鄙薄。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伸手轻轻摸了摸对面少年的头,郑重道:“你也放心,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弟弟,哥哥会护着你,不会再叫旁人欺负你。” 他这是答应了。 —— 回到家,沈暄就要拉着许榕找纸笔。许榕尚有些稀里糊涂,忙拽着他:“不必了,我信得过你!” 沈暄却道:“不行,必要写的。虽是入赘,可世道以夫为尊,榕哥难免吃亏,契约恰是沈暄真心,有了这个,榕哥才好有依仗。” 许榕见他坚持,只好进了里屋,打开一个上了锁的箱笼,翻了半日才寻出纸笔。 沈暄将纸铺开,提笔蘸墨,问道:“哪个榕?” 许榕愣了愣,方反应过来他是问自己的名字,忙道:“榕树的榕。” 他好奇地瞧沈暄写字,看了片刻,心道这读书人写字怪好玩儿,乱糟糟连成一片,像那些道士们的鬼画符似的,真有趣儿。 沈暄写毕,吹干了墨,“你看看。” 许榕抓了抓头发,讪笑一声:“我不认识……” 沈暄并不惊讶,随口道:“日后有空教你。”他指着末尾一处,道,“在这摁个手印便好了。” 许榕看他食指轻沾印泥,按在纸上,也依样画葫芦在旁边按了一个。 看着两个并排着的红指头印,他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但想到日后不用再面对许屠户的催婚了,又大大松了口气,一时觉得脑袋都轻盈了许多。 一式两份。 许榕小心翼翼收好自己的契纸,作为一个大字不识三两个的泥腿子,他天然对这些长了字的东西心怀敬畏。 —— 许屠户晚间回来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想来事情定然不顺。 许榕晚饭没吃饱,半夜翻身起来,想偷偷去厨房找点吃的。出门就看见许屠户在院子里对月兴叹,愁的直抓脑袋。 他不免心中愧疚,自己的事让爹爹寝食难安,头发都白了好几根,真真不孝。 他翻过年便二十了,整个大渊朝怕都数不出几个如他这般大还未成亲的哥儿,许屠户一日比一日按不住的急躁。他固然是无所谓成不成家,但也不忍叫亲爹日夜忧心。他们父子这么多年相依为命已是不易,爹爹年纪大了,若是可以,自己也不想做个不孝哥儿——就当是为了爹好了。 他越想越觉着假成亲的主意好极,早些定了,也好叫亲爹松快松快!许榕从不是扭捏的性子,下定了决心做什么事,便绝不犹犹豫豫。 “什么?!你想招沈暄入赘?!” 沈暄在黑暗的屋内轻笑一声,许屠户还是这般大嗓门。 许榕顿觉头痛,“爹,你小点声!莫把邻居都吵醒了。” 许屠户吼完也立时意识到了,声音立马矮了一截,“你怎地会想招他上门?长得倒是不错,可一无父母族人,二无田地家产,一穷二白,这怎么行,岂不是让你跟着吃苦!” 越说越觉奇怪,怒道:“莫不是这小子勾引的你?我就知道那张脸是个祸害!原以为他是个好的,还收留他。没成想竟是这么个混账!看我不狠狠打他一顿!” 许榕忙按着他:“爹,你想哪去了。是我自己个想的,沈暄他不知晓。” 许屠户气的直往起蹿,却被许榕按着蹿不起来。 说来好笑——许屠户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足足比许榕壮出去几圈。但遇上自己这怪力的哥儿,也只能乖乖被他摁着,悻悻地坐下来。 许榕心道,为今之计只能往自己身上揽了,不然沈暄那小身板能够爹打几拳? 他从小到大从没撒过谎,一出手就是这么个弥天大谎,心虚不已,生怕被他爹慧眼识穿,干巴巴硬撑道:“爹,反正你也寻摸不到,不如我自己来。我瞧着他挺好,你明儿去问问他罢!” 说罢立马溜了。 许屠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 难得见他家瓜娃子这副模样。 莫非……真是春心动了? 还是老毛病又犯了? 半晌才气的骂了句:“好个俅!到时候聘——嫁妆都掏不出来!” 但是。 话又说回来了—— 这门亲事好像真的还不错? 许屠户这些时日好吃好喝留着沈暄养病,虽说是他看沈暄可怜帮他一把,但知晓沈暄身世后,却也免不得动了心思。 方才他虽是对着许榕挑剔了一通,实则心里却想着:没了父母亲人才好安心做他们老许家的赘婿;家产更不用说,横竖都是上门的了,有没有都无甚区别。 这般一看,沈暄倒确实是个极合适的。 只一点不好——沈暄是个读书人,长得又过于招摇。有了以前那事,许屠户难免对读书人不喜。 只是如今情势也由不得他了,亲事屡屡不顺,许屠户是日夜焦心。他知道许榕一直不愿成亲,他倒是愿意养着许榕一辈子,可自己百年后,许榕孤零零一个人,又该怎么办呢。自己尚在时,尤护持不及,那些不怀好意的流言如同毒针一般刺向许榕。若是自己死了,榕哥儿该何等艰难? ——看看如今的沈暄就知道了。 他一颗爱子之心由己及人,对沈暄的不满之处一时倒消解许多。 在他看来,自家哥儿分明就是被那些嚼烂舌根的东西和屡屡不顺的姻缘伤了心,才会对自己的亲事如此惫懒。 许屠户忽然又一喜,管他是动力凡心还是老毛病犯了,总归是主动要成亲了,那自己这个当爹的可不能扯了后腿,真等过了这个村没了这个店了,他哭都没地儿哭去。 这几日他观沈暄言行,倒也是个谦恭守礼的孩子。左右也只是个赘婿,有自己在,他一个上门的,还能翻天了不成? 日久见人心,若真是个品行不好的,再赶走他便是。 想定利害之处,他这会儿又开始发愁如何叫沈暄愿意了。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人一向心气高,就算穷的只剩自己个儿了,也断断不肯做上门女婿。 况且,流言蜚语听得多了,许屠户心里再是觉得自家哥儿千般万般的好,那颗慈父心也难免被打击到,他还真是没把握沈暄能愿意进他家的门。 翌日,许屠户一吃过早饭便把沈暄叫进了他屋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告家长了 第9章 直接问 他想了一整晚,想的头痛,索性作罢,直接问便是了! “沈小子,你如今身子好了,日后有甚打算?” 沈暄早候着他了。知道许屠户想问什么,他故作羞愧道:“尚未……恳请许伯伯再收留几日,待沈暄找到落脚之处,再离开。” 许屠户也懒待绕弯子了,开门见山道:“你父母之前可有为你说亲?” 沈暄懵道:“并无,之前小子年纪尚小,家严家慈命小子专心功课,待有功名再考虑亲事。” 许屠户一皱眉,什么加盐加瓷,这些书生说话真费劲。他直截了当道:“你若是有功名在身,我倒是开不了这个口了。你住了这些日子,想来也知道我正烦心你榕哥的婚事。我问你,你如今无家可归,可愿入赘我家?” 沈暄愣住了,不敢置信道:“此话当真?!” 许屠户不高兴道:“这事还能有假?” 见沈暄还是呆呆的,着急道:“你也别想那许多了。你就给我一个痛快话,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婚姻大事哪有不多想的,只因许屠户是见他呆头鹅一般,想先哄他答应下来,因此说罢便有些心虚。 沈暄似是才回过神来,喜上眉梢,当即朝他行了个大礼,口中道:“晚辈自然愿意!” 许屠户看他答应的这么爽快,自是大喜。他一时没想到沈暄答应的这么利索,喜过之后,又迟疑问道:“你……不介意榕哥儿的样貌名声吗?” 沈暄面上便露出不屑,冷哼道:“不过是村里那些愚夫愚妇卖弄口舌是非,榕哥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不知道么——他明明长得很俊,哪里丑了?不过是乡野愚民短见识,若是在外头,且有的是人欢喜呢!他为人又正直善良,那些人愚昧便罢了,我却不是有眼无珠之人。不怕您笑话,我早有此意,这几日看您忙着榕哥的亲事,我心里急得跟什么似的。只是我一无所有,实在没有脸面开口……榕哥那么好,实是我高攀他了!” 这番话可真真是说到许屠户心坎上去了,听得他浑身爽利,痛快至极!可不就是乡下人愚昧无知?! 果真他猜得不错——榕哥儿救了沈暄,有这一层救命的情义在,他待许榕到底与别个不同,想必日后不会做出对不住榕哥儿的事。 反正比刘媒婆拿来的那些个歪瓜裂枣好! 他心花怒放,连连拍沈暄肩背,道:“好孩子,你是个眼明心亮的。既是你们都愿意,我这便去请人看个好日子!好啊,我老许家也终于要办喜事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着出去了。 只剩下沈暄一个人静立在房中。良久,他慢慢地靠坐在桌边,以手扶额,低着头一动不动。 屋内又变得静悄悄。 一缕日光悄悄爬过窗棱照在少年低垂着的俊秀眉眼上,光影交错,晦暗不明。 俄顷,他抬头看向窗外卷舒的流云,漫不经心地想,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 今天真不是个好天气。 许榕皱眉看着天上大大的云块,日头在其中时隐时现。他心中担忧,可千万不要下雨啊。正想间,听闻许屠户呼唤,忙过去了。 许屠户风风火火的出去了一趟,已是找村里会看日子的老人得了几个黄道吉日。 六月初十是个好日子。 他把两个孩子找来商量。 许榕听完呆了呆:“爹,这是不是太快了?”现下已经四月初了。 “快什么?哪快了?村里和你一般大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若不是赶上夏忙收麦,我且等不到六月呢!我问过了,这可是近几个月里的大吉日,往后是秋种,又没空闲了,再寻好日子就得到九十月,那便太迟了,不行不行。左右入赘不似娶妻,不必那么麻烦。再者,沈暄一直没名没分地在咱家待着也不是个事,外边都传成啥了!” 许榕无言。 沈暄只管笑眯眯地点头应是。 既然定好了喜日吉时,许屠户便立时筹备起来了。一面忙亲事,一面还要看顾地里和肉摊生意,许家众人肉眼可见地忙碌起来。 一日午后,许榕觑了个空溜出家门,许屠户找他不见,便叫沈暄去寻。沈暄在村里寻了一大圈也不见人,思忖一番,径直出了村去了河边的树林子。进去走了不大一会子,果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忙碌。 沈暄上前一看,许榕面前一个小小的火堆,上面正架着十几颗鸟蛋在烤。 ……这是掏了多少鸟窝? “榕哥,你在做甚?” 许榕冷不丁被他声音唬一跳,忙捂着胸口叫道:“你吓死我了!”他拿着一根树枝拨了拨火堆,“没看见么,我正烤鸟蛋呢。” “你烤它做什么?” “吃啊。” 沈暄费解地抬头,虽然被树梢枝叶遮掩大半,但依然能瞧见日头高高挂在头顶。 “不是将将才吃过晌午饭么,你这般快便饿了?” 许榕恨恨地一摸肚子,怨气冲天:“我就没吃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直接问 第10章 你忍忍 且说沈暄生的美貌风流,身世又凄楚,许榕惯是个有怜香惜玉之心的。他俩初识尚且不熟时,他便颇照顾沈暄几分。如今相处日久,二人几乎形影不离,又有了这一层关系,便越发亲密起来。 他生气地跟沈暄抱怨:“我爹这些日子不知怎地了,竟管着我不叫我吃饱饭!说是叫我在你面前少吃点,还说我最近胖了许多……盯我盯的紧!你日日在家待着,我便天天饿肚子,只能偷偷跑出来找吃的了。” 说罢捏捏自己的脸,又气道:“哪里胖了?我觉得我都饿瘦了好些!身上都没力气了!” 他又气又委屈,说罢又疑惑地打量沈暄,“我爹这是怎么了?他为什么叫我在你面前少吃些,跟你有什么干系?” 沈暄失笑,他大约明白是为什么了。这些时日他好似是瞧见许榕饭量大减,但并不曾往心里去过——与他何干呢。 许榕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不高兴自己背着他吃独食。他从怀里摸出两个蛋,递给沈暄,道:“喏,我记着你呢。这两个是这堆蛋里头最大最好的,我专门挑出来给你留着的!” 沈暄心中一动,低头去看,果然见他手里两个蛋浑圆洁白,又大又干净。 “这两个是生的,你小心着点拿——难道我以后都不能吃饱饭了?!”许榕看着蛋悲从中来。 他比旁人多出许多怪力来,自然也要有多出来的害处:便是食量要比寻常人大许多,也更忍不得饥,饿狠了便浑身乏力很不痛快,因此吃饭在他这儿是一等一的大事。半饱虽不至饥乏无力,于他却也抓心挠肺般难受。 沈暄差点没跟上他跳脱的思绪。他小心接过这两个蛋,莫名郑重地将它放在怀里,才笑道:“榕哥,你且再忍几日,等成亲后许伯伯就不会再拘着你了。” 许榕半信半疑:“当真?” 沈暄帮着他剥蛋壳,腮边满是笑意:“你就放心好了。” 他将剥好的鸟蛋递到许榕嘴边,自然而然地示意许榕张嘴。许榕低头看见那截修长的手指,发现指间托着的蛋竟都不如它白皙光泽,指尖还透着微微的粉。他喉头一紧,囫囵吞下蛋,不自在道:“我自己来就好。” 沈暄不置可否,见他要自己动手,便只专心剥起剩余的蛋。 许榕东张西望,只不去看沈暄。他觉得脸上隐隐烧热,于是将火堆踩灭,干笑道:“今日怎地这般热,生着火更热了!” 其实才将将立夏,又在茂密的林子里,哪里就这么热呢。 沈暄去看他,果见他的脸被炙的发红,便道:“那你快吃罢,吃完咱们家去。” 以往许榕要避着沈暄,才诸多不便。如今说开了,有了沈暄的掩护,许榕的肚子总算不用受罪了。 许屠户不在家中时,自是无所顾忌。许屠户若不出门,便由沈暄堂而皇之去灶房取了吃食,再偷偷拿给许榕。 许屠户见沈暄吃得多,反倒很高兴:吃得多才长得壮,沈暄个头虽高,但太瘦了些。男儿嘛,还是孔武结实些方好,将来好顶立门户,叫旁人不敢轻易欺辱。 其实沈暄大可直接跟许屠户表明自己并不会介意,许榕便也就不必在自己家里这样偷偷摸摸,但他却从未提起这茬。他不说,许榕自己个也想不到,——至于为什么不说,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总之两个人竟真真在自家中作起了那偷食吃的小贼。 一日,许榕正在沈暄房里偷吃,许屠户突然归家。许榕慌得忙把馒头几口咽下,噎得他直灌凉水。沈暄忙给他拍背,失笑道:“许伯伯又不是你后爹,便是被他发现了又如何,何至于此?” “你不晓得我爹,别看他好似是个大大咧咧的粗汉子,因着给我当爹又当娘,养成个啰嗦性子。若被他看见了,我头都要给他念破!” 二人一番拉扯忙乱,正巧被许屠户撞见。许屠户狐疑的目光扫过他俩,倒没想到是许榕偷吃,他想到别处去了。 俩孩子处的好是不错,只是…… 许屠户悄悄将许榕扯到无人处,警告道:“我知晓你欢喜他,但你俩虽亲事定了,到底还未成亲呢,你可别色迷心窍在成亲前做出什么失了礼数的事来,没得叫他看轻了你!” 许榕险些没被那些还没下肚的馒头噎死,面红耳赤,狂呼大叫道:“爹你瞎说什么呢!我怎会那样!我俩清清白白的很!!我怎地就色迷心窍了?!!” 许屠户不屑道:“我还不知道你?尚在襁褓中时,见到长得好看的,就非伸着手要让人家抱;若是长得差些,别人要抱你,你便朝人家脸上吐口水……少不得那些人记恨你如今才说你坏话!” 因又道:“若敢胡来,仔细我揭了你的皮!” 许榕简直冤死了,只恨不得六月飞霜。他爹哪里知道自己成亲其实是假的,自己和沈暄清清楚楚,半分暧昧也无。 他才不是……不是……贪图美色之人呢,更不会色迷心窍! 许屠户尤不放心,又去敲打了沈暄一回。沈暄倒是从容,不似许榕般上蹿下跳恨不得昭示苍天,只是耳根处的一点红暴露了他也没那么冷静。 他连连保证自己和许榕“发乎情止乎礼”,绝无逾矩之处,请许屠户放心。许屠户一直觉得沈暄年纪虽小,行事却比许榕稳重的多,对他倒也放心。 经此一事,许榕收敛许多,饿就饿吧,反正也没几日了。偷吃被误会成偷情,真真憋屈死他也! 又没真偷!! 饿死鬼也比做个色鬼强——还是个冤死的色鬼!!! —— 沈暄却是预料差了,不用等到成亲,许榕就不必再饿着肚子了。 因为农人们一年中最重要的夏忙时节到了。 第11章 贤夫 进入五月,芒种前后,麦子彻底成熟,须抓紧抢收晾晒入仓,否则一场雨下来,一年的收成都落了空,此谓之“龙口夺粮”。 抢收是个异常辛苦的活,此时家家户户不分白天黑夜地在田间收割麦子,全都是力气活。若是不吃饱,累坏生病事小,耽误了夏收那可真真要命。 这时候便是再贫穷的家庭也要保证壮劳力吃饱,一日三餐是最基本的,稍有条件的,都会舍得花钱割点肉回去,让家里人沾点荤腥,才好有力气干活。 因此许家是最忙碌的。他家六十亩地,又不能撂下屠户生意,许屠户这时节便不会去县里了,他会直接在村里卖肉。夏收时村里买肉的多,每日里早早便卖光了,既不耽误挣钱,还能顾得上地里的活。 这几日他只怕许榕吃不好,哪会管着他不让吃饱。 许榕虽是个哥儿,但他一身的蛮力,便是十个男人也比不上他,因此是许家正儿八经的壮劳力。 抢收虽然辛苦,但许榕却乐在其中——吃饱饭的感觉真是太美好了。只要吃饱了,他最不缺的就是力气。 话虽如此,许屠户也不舍得真将他当骡子用。他家那么多地,只靠他们两个哪收的过来? 哦,如今是两个半。 沈暄一个从未下过地的人,那是万万指望不上的。 因此,许屠户同往年一样,早早就定了村里几家地少的,约好他们收完自家的,便来给许家抢收。一日一百文钱,管一顿饱饭。 炎炎烈日,金灿灿的麦田一望无际,散落着上百个农人,正在卖力挥舞镰刀。汗珠接连不断地从他们晒得通红粗糙的脸上滚落,掉到土里,那点水痕尚不及留下痕迹便蒸干不见。 有人挑着担子,手里提着一个大黑坛子,从田埂上走过,停在了一处田地。 他找了一处树荫,矮身放下担子和黑坛子,从两个大担笼里往外拿出几个大盆和碗,朝地里喊道:“开饭了——” 许家地里的几个人立马直起身子,擦着脸上的汗,大声应道:“来啦!” 其中一人朝不远处的许榕笑喊道:“榕哥儿,你未过门的媳妇儿送饭来了!” 许家要招赘那个许榕从河里捞上来的人,这事早已传开了,众人都知晓他们只待农忙过去便要成亲。 其余人一时都哈哈大笑起来,连隔壁地里的人也笑着看向许榕。 许榕瞪了他一眼,擦去脸上的汗,手里的麦秆一绕一拧,捆成一束,扔到旁边的一堆里,朝沈暄走过去。 这群人倒没恶意,地里的活又累又枯燥,干的久了便要寻点乐子解解乏。一时这对未婚夫妻就成了清水村村民们乐此不疲打趣的新鲜事。 原因无他——实在少见,足够新奇。 从来都是男人在地里卖力气干活,妇人夫郎们扫持家务送食送水。到了许家这,哎,愣是颠了个倒儿! ——这夫郎在地里干活,做夫君的反倒操持起灶间的事! 莫说许家是招的上门婿。众人云:上门婿我们见的也不少,许家这样的还真没见过…… 许榕随他们去说笑,他要是在乎旁人闲话,这些年早气死八百回了。 并非是沈暄拈轻怕重。刚开始抢收时,他也跟着许家父子俩一起下地,结果两日下来,脸皮晒得发红起皮,手上脚上全是血泡,露出来的皮肤上被划出一道一道的小口子,整个人惨不忍睹。许屠户都奇怪了,这小子浑身的皮都是豆腐做的不成? 他倒是能忍,言笑自如,行动与平日一般无二,没叫过一声苦,倒是许榕忍不住了。 看着沈暄那一身伤,许榕只觉好似自己身上都开始疼了。他自小有个不算毛病的毛病,便是十分的怕疼。小时候若是磕碰一下,许屠户要抱着哄半日才不哭了。后来长大些了要面子,方不当着人面儿哭了,只忍着,回去却少不得抱着伤处掉眼泪。十几岁上倒是不哭了,可这怕疼的毛病却是没法子改的。 晚间坐在灯下给沈暄挑水泡,一面小小心心地挑,一面仔细观他的脸色。若见他皱眉了,便忙捧起他的手对着伤处吹口气,哄道:“吹吹就不疼了。” 昏黄灯光下,沈暄神情怔然,一双眼只一味紧盯着许榕。起初只道不疼,见他如此,倒像是觉出十二分的疼痛来,含着泪说自己哪里又疼了,引许榕去给他吹气儿哄他。 待全部挑完后,许榕捧着他的手仔细翻看。见一双白皙秀气的手上布满了细密的伤口,一径儿地心疼道:“明儿个起你就别去地里了。” 见沈暄神色犹豫,似要强撑,便不容拒绝道:“收回来的麦子要晾晒脱粒,家里少不了人,你就做这个罢。” 沈暄见他态度坚决,不由蜷了蜷手指,似有不舍,一时倒有些后悔装过头了。 许榕便与许屠户说过,许屠户也同意了,沈暄过后便留在家中做活。 闲话不提,再说回此处。 沈暄见他走过来,脸上立时露出个笑,迎上前来。他手里已倒好一大碗水,递给许榕,“快喝罢,我烧好晾了半日,喝着正合适。” 许榕早已口干舌燥,吨吨两下喝干,又倒了一碗喝了,方觉喉间干渴略解。 他放下碗,去揭大盆上盖着的纱布,期待道:“今儿做什么好吃的了?” 便见一大盆金灿灿的葱油饼,一大盆油汪汪的猪肉白菜炖粉条,另一盆子青白相间的醋溜土豆丝,看着就叫人口舌生津。。 沈暄笑道:“今儿去隔壁拿鸡子,见着方婶儿做葱油饼,我也学着做了几个,你尝尝好不好吃。”他做不来地里的活,却也不敢真成个干吃闲饭的,见许榕地里太忙常顾不上做饭,只啃干馍馍吃咸菜,便自发学着做饭。 许榕馋的口水都要下来了,此时那几个雇的人也过来了。人一多,吃饭都用抢的,一时都顾不上说话,纷纷抢着夹菜。 许榕不用和他们抢。自从沈暄发觉他和那群人一起吃会吃不饱后,每次都会单独给他备一份。 他拎起另外一个担笼,拉着许榕走到一旁,找了块干净地,从里头掏出同样的几个大盆。打开,一模一样的菜和分量,只是猪肉明显多了许多。 许榕忙用葱油饼卷满了猪肉白菜粉条和土豆丝,递到沈暄嘴边。 沈暄推回去,催促道:“家里留着我的呢,你赶紧吃,别凉了。” 许榕便不管他,自顾自埋头吃饭。 沈暄托着腮看他吃的头都顾不上抬,笑问道:“怎么样?” 许榕百忙之中抽出一只手,竖起大拇指:“真香!” 沈暄便满意了。 许榕吃饱喝足,惬意的很。他这会子犯困,懒洋洋道:“你手艺怎这样好?是跟你娘学的吗?” 沈暄愣了一愣,复又笑道:“不是。做饭还不简单,看几次也就学会了。” 许榕疑惑道:“那我怎地做不好吃?”他做饭倒也不能说难吃,只能说是什么味道都没有,主打一个食材本味。 沈暄歪头看他:“我给你做不好吗?” 许榕便说不出话了,他摸摸鼻子,含糊应了一声。 忙碌了几日,麦子总算全部收割完,立刻马不停蹄地开始打场脱粒,这时沈暄便也能派上用场了。给那几人结了工钱,一家子轮番上阵:一人牵着牲口拉磨,两人跟在后头用木叉翻场。 每每此时,村里那个空旷开阔的打场便异常拥挤热闹——家里院子摊放不开的,都会跑来此处打场。 如此一来,少不得要生出些口舌是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贤夫 第12章 找死 许榕每日里早早起来去打场占地儿——要用打场的人太多,若是去得稍迟些,就没地方了。 今儿又是个大晴天。看着太阳要出来了,许榕叫沈暄看着自家占的地儿,回家去了。他要把已经脱好的麦粒从仓房搬出来,铺撒到院子里晾晒。 旁边那户人家看到许榕走了,只剩个沈暄站在那里,心里便活动起来。许家日日占了好一块儿地,早有人不满。这些人不觉着是自己来得迟,只怪怨旁人占了好地方。沈暄生得白嫩秀气,瞧着就十分软弱好欺,许榕和许屠户他们不敢惹,拿捏个沈暄还不容易。 于是那家的夫郎手中提着个木叉子,将许榕家的麦子往里拨出好大一片空儿来。沈暄看见,心中冷笑一声,只作没瞧见一般。 那家人见了,便觉他是怕了,心中得意,动作愈加不遮掩,眨眼间许榕占的地儿就被他们又占去了小一半,换上自家的麦子铺开来。 沈暄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慢悠悠走上前去,低着声儿问:“这是我家占的地儿,你们做什么?” 那家夫郎是个泼臊的,见沈暄来问,分毫不心虚,叉腰叫道:“什么你家的?谁看到了?分明是我家一早来占的!” “你胡说!这明明就是我们家早早占的!” “呸!”那夫郎往地上唾了口唾沫,“不要脸的东西!一个给人上门、丢人现眼的货色也好意思跟老娘大小声!一口一个‘我家’‘我家’的,羞祖宗亏先人的玩意儿,我都替你爹妈臊得慌!” 他边骂边推搡起沈暄来,这家男人见了,也卷起袖子围上来。 许榕刚走至场边,就看见自家那块儿吵吵嚷嚷。沈暄被几个人围着,他面前的中年哥儿矮他半截,却生的粗壮,一伸手将沈暄推了个趔趄。 许榕急得忙大步跑起来,几步就到了近前,自然也听到了这番脏话。 他登时火冲脑门,一把制住那作势要揍沈暄的男人的手臂,反手一拧,抬脚便踹过去,怒道:“找死!” 那中年汉子被他反剪着手臂挨了一脚,一时间只觉肩膀似要裂开,腿骨也似要断了,又觉那按在自己背上的手如同铁箍,挣不动分毫,痛的膝盖发软,直往地上跪,嘴里哭爹喊娘。 那夫郎顿时要扑上来撕打许榕,沈暄忙要上前挡住许榕,却反被许榕扯到身后护住。他轻轻一踹,那夫郎便一跟头翻了出去。 许榕又将手中的男人也扔在他身上,两人撞作一团,滚得尘飞土扬。 那夫郎也不起来,坐在地上撒着泼哭嚎“许家打人了”,嘴里又不干不净骂道:“你这个嫁不出去的老哥儿,不要脸的小娼妇!想男人想的失心疯了,光天化日抱着别人的男人不撒手啊!下作的小贱人……” 许榕冷笑一声,上前拎起他男人照脸便是一拳,对着那夫郎道:“倒叫你好生看仔细了!看看是我不要脸还是你男人不要脸?” 那汉子登时鼻血狂流,哀嚎不止,哭喊着“饶命!”那夫郎立时吓得住了嘴,不敢再骂。 许榕反倒冷笑道:“怎地不骂了?我待要叫你也尝尝不要脸的滋味儿呢!” 众人心中骇然,一个高大的壮年男子,在他手里仿佛拎着个鸡崽子似的轻松,真不知这哥儿哪来的此等怪力。 他动手动得忒利索,围观众人方回过神来,有几个年长的便劝和起来。许榕便把抓着的人往地上一丢,指着他喝道:“我许家的地儿你也敢占?我的人你也敢骂?是我近些年忍让着你们太过了些,倒叫你敢骑在我们许家头上拉屎了!” 见过他这副凶神恶煞的土匪样,那家人哪还敢出声,只唬的抱在一起,两股战战,心中后悔不迭:怎忘了这是个有名的凶煞鬼! 实是因着许榕渐大了,许屠户要给他议亲,怕他名声太差,拘着他的性子不许他与人斗气生事。时日一久,众人倒都忘了他原是个夜叉转世的。 ——这真是冤枉了许榕。他本不是个好与人逞凶斗狠之人,怎奈我不去犯人,人要来犯我?他打小就被人欺负,别的小孩子打不过,或可忍了,或去找兄姊撑腰;他一无兄姊,二又是个刚烈的性情,旁人欺他,他如何得忍?痛快地便打了回去。那些人找来自己的家长报仇,许榕来多少打多少,一战成名——坏名声却传出去了,旁的小孩从此不敢招惹他,却也从不和他玩。 闹剧方歇,沈暄红着眼眶道歉:“榕哥,都怪我没看好地儿,我太没用了……” 许榕忙道:“这家子是村里出了名的泼皮,哪怪得了你呢?快别难过了!” 晚间许屠户听说了这事,倒没说什么,只暗暗叹气:这哥婿未免太软弱了些,好在自家崽子是个强犟的,不然以后自己走了,榕哥儿该受多少欺负! 他却是着相了,若沈暄亦是个要强的,如何上得了他家的门呢? 这便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了。 —— 打完场紧跟着又扬场晾晒,一时清水村里“糠皮与尘土齐飞,人面共麦粒一色”。家家户户,屋前屋后,随处可见黄澄澄金灿灿的粮食。 “呼——呼——” 许榕扯下捂脸的布,扒着沈暄的眼皮,轻轻吹气,问道:“好点没?” 沈暄闭着眼睛感受了下,眨着通红的眼睛点头。方才扬场时他不小心被麦壳碎屑钻进了眼里,磨得眼珠都红了。 这会儿不难受了,他方注意到许榕的脸离自己多近,近的呼吸可闻。沈暄眼睫控制不住地颤了几颤,抿唇后退。 许榕松开手,朝灶房努了努嘴,示意他去冲洗一下眼睛。 沈暄去了片刻,回来时又坐回谷堆旁,端起放在一旁的簸箕,轻轻地簸去麦壳。他穿着最寻常的粗布短打,头上脸上蒙着面巾,遮去令人侧目的姝容,沾了满身的尘土麦糠,看起来已全然是个灰头土脸的庄稼汉。 许榕拄着木锨,调笑道:“你如今是越发不像个读书人了,倒比我还像个农夫呢!” 许屠户也在一旁笑道:“是了。看着倒比他刚来时顺眼了。” 又催促道:“莫说闲了,赶今儿个把这些粮食快些弄好,装了麻袋放到后院仓房,我瞧着这云,像是要来雨哩。” 众人遂不再闲话。 好在天公作美,连着几日放晴,许家诸人紧赶慢赶,将粮食全部入仓存放好,麦秸堆成几大垛。 “这便是往后一年的麦材了,烧灶填炕都是极好用的”。 许榕一面干活,一面跟沈暄说话。他看着堆满的仓房,屋后高高的麦草垛,脸上全是喜悦满足的笑容。 其余二人面上也俱是笑。看着一年的收成入仓,许屠户终于放下提着的心,畅快笑道:“今年收成好哇,待缴了税,还能有不少余粮,年底能过个好年啦。晚上烧几个菜,咱爷仨痛快吃几杯酒!” 拼命干了近一个月,夏收总算结束,人人面如土色,腰酸腿胀。然而谁都不敢休息,“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农户们要趁这个时机抓紧收拾土地,将大豆种下去,才能赶上秋收,不致耽误今年小麦秋种。 所谓“五月六月闲人少,七月八月累断腰。”其实何止? 农人们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没几日好歇。便是如此,若不幸遇上甚么天灾,一年的辛苦血汗便付诸东流——又能如何?不过打落牙齿和血吞,祈求来年光景好些罢了。 许家众人不过略略歇了口气,便又披星戴月,早出晚归。这回直忙到夏至,将大豆都种完,地里的活才将将轻省下来。 是夜,二人躺在炕上。沈暄叹道:“我从前读‘半夜呼儿趁晓耕,羸牛无力渐艰行’,只是过目不过心,并不能体会,如今才算晓得了。若是觉得读书辛苦了,合该来做上一回农夫,方晓得天下何为辛苦!” 许榕好奇问道:“念得那是甚么诗?我是听不懂了。” 沈暄便笑道:“不打紧的诗罢了,不过闲话一二。明儿可算能歇歇了。” 许榕大喊道:“明日我要睡到日上三竿!你不许吵醒我。” 沈暄因笑道:“榕哥好没道理,我何曾吵过你?” 次日却也没睡成。许屠户一大早就将两个孩子薅起来,斥道:“都什么时辰了,还睡!” 他拿手点着许榕脑袋,急道:“初十就是吉日了,能剩几日?你看看你房里,什么物什都没添置。你倒心宽,全不放在心上!我套好车了,你二人吃过饭就去城里,缺了什么速买回来,莫耽误了我老许家的大喜事!” 许榕被他戳的脑袋直晃,哀嚎道:“还叫不叫人活了?我都要累死了!” 许屠户冷哼:“小小年纪,累什么累。别以为你老子不晓得你,日日里那么多饭都白吃了?” 许榕反抗不得,只得老老实实带着沈暄一道去城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找死 第13章 进城 因着许屠户日日要拉猪肉进城,家里便买了一头驴。清水村离县城近,赶车半个时辰便到了。 进了城,将驴车赶去专管着车马的地儿,交了钱出来,许榕带着沈暄直奔直奔东市。 这里聚集着大大小小的商铺,人来人往很是热闹。许榕瞧见一家成衣铺,拉着沈暄进门,买两身新衣裳作婚服。 村里人成亲不兴买喜服,能做身新衣裳,成亲时绑个红腰带、带个红盖头,便是难得的体面了。 许家是没人会做衣服的,许榕便想着买现成的。 里头的掌柜的看有客进门,热情地招呼:“二位客官要些什么?” 许榕道:“买两身衣裳。” “都在这呢,您看看。” 许榕伸手翻着那些衣服,让沈暄先挑。沈暄对这些浑不在意,道,“榕哥你替我挑吧?我不懂这个。” 许榕就自己做主了。他素日里对这些打扮的事不太上心,但这次好歹也是成亲这样的大事,自己这辈子大约也就这一次,便是假的,他也不由得郑重些。 他指了一件天青色的衫子叫掌柜取来。方才他一进门就看见了,这衣服料子真好,摸起来滑溜溜的,颜色也好看,许榕还是头一次摸这么好的衣裳,有些舍不得放下手。 沈暄在靠在一侧的柜台上,懒洋洋的跟着看。这衣服在他看来,远不如他见过的各式绫罗绸缎、美服华冠——不仅料子差,做工也粗陋。 他摸着下巴想,颜色太亮了些,许榕肤色深,穿着定显得人黑,不好看。而且,价格大抵也昂贵。 “掌柜的,这件多少钱?” 掌柜打量一眼二人身上的粗布衣裳,摇摇头道:“小兄弟,这件衣服恐怕不适合你们,不若看看其他的吧?” 许榕坚持道:“多少?” “一贯钱。” 果然。 许榕便有了准备,也忍不住轻嘶了一声。 “能试试合不合身吗?” 掌柜犹豫着没开口。 许榕也明白这般贵的衣服不好轻易叫人试穿,于是道:“那掌柜的,你看看他能穿吗?”他手一指身旁的沈暄。 沈暄一惊,身子不由自主地站直了。掌柜的打量了几圈,道:“估摸着是可以。” 许榕回头看看沈暄。少年穿的是自己的旧衣服,一身粗布短打,却仍是掩不住的俊俏风流。 他咬咬牙,开口道:“我要了。” 掌柜眉开眼笑,不住恭维:“哎哟,这位小兄弟真是好眼光!你这弟弟生的这么好看,穿上这身衣裳,那定然越发的风流倜傥!”他竖起一根大拇指。 沈暄愕然,他没想到许榕竟是给自己买的。许家就算是清水村日子尚可的人家,这花销也太过于奢侈了。 他低声道:“榕哥,这衣服太贵了,没必要给我买。而且,村里哪有穿长衫的呢?” 许榕摇摇头,道:“你到我家来,我不能让你光着身子进门,委屈了你。总要叫你有体面,也叫村里那些混人少说你闲话。” 这年头,赘婿总会受到旁人的奚落嘲笑,入赘的人也往往羞于启齿。长得好看并不能使这种轻视减少,反而会招致更多的恶意谤讥。 他悄悄对沈暄道:“你放心,我用的是我的私房钱,我爹不会管的。我也给不了你什么好的,就……就当是我出的那份聘礼了。” 因着沈暄情况特殊,时间又赶,许屠户便说聘礼嫁妆都不需置办了,左右日后都是一家人,用不着那么麻烦,私下给沈暄五两银子充作聘礼。 原说好了的,许榕也没说什么,不知怎地突然又闹将起来,死活不愿意了,许屠户只得又忙忙置办一应物事。 沈暄心情复杂,不知怎么,他这会子也懒得再装体贴懂事了。他想,这是许榕自己要给我买的,我收下又怎么样呢——其实仔细一瞧,这衣服还挺不错的。 这厢许榕要往外掏钱,沈暄按住他的手,朝掌柜抬起下巴,道:“掌柜的,这衣裳这么贵,我家离得远,万一买回去不合身怎么办?” “客官放心,不合身尽管拿来改,不收钱的。” “不行,若是大了还好说,若是小了,那怎么改?我得试试!你放心,我们是真心想买的,我哥哥钱都掏出来了。” 他相貌过于出众,眉眼灼灼看人时,便自然生出几分凌人盛气,看着就不如旁边那个好说话,那掌柜只好道:“也罢。” 沈暄拿着衣服进了后堂。 光着身子进门意思是身无嫁妆财物之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进城 第14章 买买买 许榕趁着这会子功夫又去选自己的衣服。他给自己买就随意多了,几下就挑出身藏蓝色的衣裳,看做工不错,问道:“这身多少。” “这件只需三百文。” “这个也要了。” 正说着,沈暄掀开门帘出来了。许榕呼吸不由一滞,待和沈暄带笑的目光对上,他慌乱的扭开头,为自己的失态尴尬不已。 他暗暗嘀咕,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本就生得极为漂亮,换了件衣衫往那一站,感觉店里一下都亮堂了不少。 一旁的掌柜更是看直了眼,这让许榕心里平衡不少,觉得找回点面子。他咳了声,道:“挺合身的,掌柜的,这两身……” “这两身一千一百文,我们都要了,如何?”沈暄笑着开口。 “不成不成,这两身加起来都一千三百文了,太低了,卖不了卖不了!”掌柜一下回过神。开顽笑,好看能当饭吃吗,再好看也换不了钱啊。 接下来许榕就看沈暄软磨硬泡,硬是砍下了一百文,最后掌柜同意以一千两百文的价格卖给他们。 掏钱的时候许榕略有些肉痛,这可是他攒了好久的钱,一下子花出去一大笔。成亲真费钱啊,再也不想成亲了…… 沈暄又去换了回来,许榕将自己的衣服垫在底下,小心地把沈暄那件仔细包起来。 一前一后出了门。 沈暄走在后头,低低问前面那道背影,“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沈暄没想到许榕居然听见了,索性直接道:“我们不是假成亲吗,你很不必对我这般好。” 许榕倒不好意思了,他抓抓头,不解道:“这便叫好了?这不是应该做的么?” 他拍拍沈暄肩膀,“这无甚大不了的,你不用放在心上。虽是假成亲,但名义上你也是我……对你好原也是合该的。” 他含糊过那两个字,说罢自觉肉麻,赶紧转身大步往前走了。 沈暄看着他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来。 二人走走看看,觉得有用的便买回去。 许榕听他嘴里哼着不成腔的调子,心中倒好笑:真是孩子气,一件新衣裳就高兴成这般。他问道,“你哼着的曲子叫什么?” “嗯?不知道……大约是幼时谁在面前唱过就记住了。榕哥,你的私房钱是哪里来的?” “用猎物换的。我会打猎,每次进山里猎到猎物就托爹爹带到肉摊卖掉,卖到的钱爹爹不会要,全给我了,几年下来便攒了些。” 二人说着路过一家书店,沈暄想了想,拽着许榕进去了。 许榕以为他想买书,悄悄摸了摸怀里的钱袋。 不料沈暄进去后却并没去书架,而是直奔柜台。 “掌柜的,你这里可需要抄书吗?” 那掌柜头也不抬,手一指:“抄一本三百文至八百文不等,那边有纸笔书桌。” 许榕朝那边望了望,有两三个书生模样的人正在奋笔疾书。 “可否能带回去抄?” “交一两银子的押金,可以带书和纸笔回去抄,不过只能带一本。” 沈暄便点点头,去那几个书生处看了一圈他们写字,方拉着许榕出门。 回程路上,许榕赶着驴车,问他:“你是想要抄书赚钱?怎地想起这个了?” 少年笑盈盈道:“榕哥,我总不能一直做个游手好闲的懒汉,万一你和许叔嫌弃我了,把我赶出家门了怎么办呀。我什么也不会,也就会写两个字,若能抄书补贴家用就好啦。” 许榕转头,看懂了少年笑容里藏着的不安,摸了摸他的头,心疼道:“不会的,你放心。” 少年笑容更深。 许榕又问道:“你方才都问好了,怎地又拉着我出来了?我兜里还有银子,足以支付押金了。” 沈暄笑意微滞,干咳一声,从容道:“我许多日子不曾写字了,多有生疏,唯恐写的不好,那掌柜不肯要。纸墨价高,未免浪费了,暂且待我捡拾起来再说。” 他不待许榕再问,忙作困乏状,道“榕哥,我想靠着你睡会子,可以吗?” 许榕哪忍心拒绝他,想到他近日劳累又未及休息,又心疼他今日早早便起来了,爽快应允。 沈暄似是心满意足了,脑袋滚在他左肩,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窝着不动了。 渐渐无声。 春日的风裹着阵阵花香,温柔地拂过。许榕一低头就能清楚的看到少年静静阖着的眼帘、秀而挺的鼻尖。 驴车颠簸,惹的少年睡不安稳,于是也惹得那长长垂着的眼睫时时抖颤,在这醉人的春风里,似一只振翅欲飞的长蝶。 许榕克制不住地想去触碰,可手抬起又放下。 还是不要吵醒他了。 他于是转而摸摸发烫的左脸。 驴车一摇一晃,哒哒哒地在路上跑着,载着他们驶向等在远方的家。 掌柜:好看能当饭吃吗?! 沈暄:能的兄弟,能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买买买 第15章 成亲 六月初十,宜婚嫁祈福。 这日,许家好不热闹。 许屠户好容易得偿所愿,可谓扬眉吐气,势要将这场亲事办的风风光光。请遍了乡亲族老,摆了足有二十来桌,许家院子人声鼎沸。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地从许家出发,去接新郎倌了。 按习俗,前两日沈暄已搬出许家,住在许屠户族兄家中,只待行礼。 一路上锣鼓喧天。许屠户上极了心,这场婚事虽然仓促,却依然是村里独一份的喜庆隆重。 黄昏,吉时到。 “一拜天地!” 屋里屋外,或坐或立,人人脸上俱都在笑。 “二拜高堂!” 许屠户坐在堂上,身旁的桌子上端正摆放着许榕娘亲的灵位。漆黑的木牌正沉默无声地看着眼前的新人。 许屠户大笑看着身穿大红喜服叩头的新人,眼中隐约闪着泪光,却是喜的合不拢嘴。 “夫妻对拜——” 满堂欢呼喝彩中,两颗头轻轻地抵在了一处。 无论是许榕还是沈暄,年轻的新人此时并未想到,他们从此会与面前之人纠缠一生。命盘格格转动,将二人的命运拨向另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向——然而他们此时尚且年少的心中,有的只是全然的新奇和未知。 “礼成——送入洞房!” …… 许屠户人逢喜事精神爽,嗓门愈大不说,到处拉着人敬酒,沈暄少不得也陪着多喝了几杯。 深夜,喧嚣散去。 沈暄推开房门,看见许榕坐在桌前,从桌上的盘子里捡着花生红枣来吃——他已将炕上撒的那些东西全都拾起来了。 许榕已经洗漱过,身上尚带着水汽。沈暄歪歪斜斜地靠过去,抱着许榕黏糊糊道:“榕哥——” 许榕吃惊地扭头看他,“你喝醉了?”沈暄从未对他做过如此亲密的动作。 看他双颊坨红,醉眼迷离,许榕皱眉道:“怎喝了这么多?” 沈暄委委屈屈:“许伯伯硬拽着我喝——” 少年秀气的眉叠着,一对桃花目在灯下流光溢彩,满是依赖地看着自己时,当真乖乖巧巧,叫人心都化开。 许榕无奈摇头,让他坐到炕上,起身去打水。 沈暄头晕的厉害,闭目缓神。感觉到有人擦拭自己的脸,动作很是轻柔,他觉得舒服,忍不住蹭了蹭那只手,眯起眼去寻人。 便见许榕微蹙着眉,凝神专注,小心温存,似是在擦拭一件举世罕有的瓷器。 那对鸳鸯喜烛足够明亮,摇晃出一室晕黄的温柔。 沈暄忽然眼睛一闭,侧过脸去。 许榕忙收回手,紧张道:“我弄疼你了?”他一身的怪力,稍不注意就会手重。 沈暄摇头,闭着眼道:“我们还未行礼。” 许榕一呆,旋即惊地猛退一步,脚边的盆“哐当”一声,险些被他打翻。 这动静有些大了,沈暄疑惑睁眼看他。 面前的人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沈暄眼珠一转,忍住了笑声,眼角眉梢却俱透着笑意,“榕哥,你在想什么?我是指合卺、结发诸礼呀……” 这下,许榕脸愈发红的滴血,尴尬地头顶都要冒烟了。 沈暄捏着额头起身,晃到桌子前。 许榕拍拍自己发烫的脸,跟在他身后,“你找什么?” “剪子……”沈暄甩甩脑袋,他头晕得不行,四肢也软条条的。 “这呢。”许榕从桌上翻出剪刀,也不敢给他,自己拿在手里。 沈暄低头,选了半日,抓起一把头发,另一只手指着,示意许榕:“这儿。” 许榕咽了口唾沫,心跳的有些快,缓缓靠近。 沈暄的脸突然凑上来,眯眼辨认了会子,“榕哥,你的喜服呢?” “!” 这一下让他的鼻尖堪堪擦过许榕的嘴唇,许榕的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我……我方才洗澡时换下了……” 他们去城里买的“喜服”,许屠户很是不满意,重又托了村里善女红的妇人做了两身正经喜服。 因着是假成亲,许榕原以为他们不会行这些婚礼,只和往日一般,早早便换了衣物洗漱。 沈暄闻言不高兴了,不满地嘀咕道:“怎么就脱下了……”遂改指为推,催促他:“你快去换上,我等你——” 许榕便轻咳一声,小跑着去了。 第16章 可惜了 许榕换上红艳艳的喜服,内心忐忑,紧张地打了个转儿。待要出门,却又转回来,满屋里寻镜子。 进屋时沈暄正倚坐在桌旁,以手支颐,一只手上仍抓着一大把头发。鸦睫垂着,在白玉面颊上投下两扇阴影——却是已经睡着了。 他有些傻眼,一时又怪自己太过磨蹭,试探着轻轻摇了摇沈暄,面前的人呼吸绵长,睡的正香。 许榕怔然,呆立片刻,犹豫地望向沈暄手中握着的那把青丝,指尖动了动。良久,他小小地嘘了一口气,无奈一笑。 将剪子收了起来,他将沈暄抱起放到炕上。自己坐到桌前,盘子里摆放着两只半瓢。 许榕伸出两只手,将它们举起来看了看,又握在手中摩挲片刻。他放下瓢,转而拿起旁边放着的酒瓶,并未倒进瓢中,直接对着瓶口饮了一口。 嗯,城中最大的酒楼仙客来最出名的招牌“玉堂春”,他爹还真是舍得下血本。 “可惜了……” 难得喝到这般的好酒,许榕一口一口慢慢抿着。 只一小瓶酒,便是再慢也很快喝尽了。许榕倒着晃晃酒瓶,一滴也没有了。他将酒瓶往桌上一扔,朝睡着的沈暄努努嘴:“你可真没口福……可莫怪我不给你留些,谁叫你睡着了?” 语气中含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埋怨。 礼终究没有行成。 许榕也懒待收拾了,只将沈暄往里推了推,便和衣而卧。 躺下方看见蜡烛未熄,许榕烦躁地复又坐起。蜡烛不便宜,一向能省则省,。 待要吹灭时,他忽地又想起个不知何处来的说法:洞房夜的花烛要燃到天亮。 许榕盯着眼前的红烛,抿抿唇。 算了。 不拘哪个礼,总归得有一个是成了的罢。 许榕重新爬上炕睡觉。 良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可惜了……”声音里带着些怅然。 可惜什么,为何可惜,他也想不明白。 那对喜烛哔哔卟卟地空燃了一整夜。 —— 次日二人都有些起迟了,好在许屠户昨夜喝多了,仍在呼呼大睡。 等许屠户起身,新人便要来敬茶。 沈暄跪在地上,双手捧茶,口中道:“请爹爹喝茶。” 许屠户听他改口,笑的牙花子都出来了,喝了他的茶,十分大方的给了他一个沉甸甸的红包。 一旁的许榕看的眼热,也乖顺道:“爹爹喝茶。”许屠户笑着也给他封了一个。 行礼毕,许屠户一手拉起一个:“行了,饿坏了吧,快吃饭罢!” 昨日的席面还剩许多,热一热便能吃,也省得做饭了。 因着沈暄亲人俱无,他便也不需回门,许屠户索性就带着沈暄去县衙将他的户籍落了下来。这事不难办,陇阳县地处西北,山高皇帝远,治理地方就全看当地官员德行作风。 许屠户私下给掌户籍的典吏塞了些银钱,再说些好话。人丁黄册向来是地方官十分要紧的政绩,又有钱拿,典吏没有不乐意的。今年流民多,典吏见怪不怪,当下只查看了是否朝廷通缉之要犯,这事就妥当了。 亲事一了,许家又恢复了平静寻常的日子。对许榕来说,成亲前后的生活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 许屠户近些时日对自己的生意多有疏忽,如今诸事皆毕,他也日日里早早出门做活了,许榕和沈暄则留在家里照料家务。 许榕今日运气好,从河里捞上了两尾鱼。如今家中都是沈暄掌勺,他琢磨着晚上烧个鱼汤,便说去打块豆腐。 他去了半日也未回来,许榕有些担心,便熄了灶火,寻了出来。 他刚走到打场后头,便听前头一道清脆的声音。倒是把好嗓子,只是语调尖酸,言意刻薄:“周宁,你拦着许榕赘婿做甚?莫不是自己口边的肉飞了,找人算账来了?” 第17章 打起来啦 四周顿时一阵嬉笑闹声。 许榕伸颈去看:只见四五个小哥儿团团站在一起,对面是沈暄和一个黑瘦的小子。 哥儿里为首之人乃是许氏族里族长的小哥儿,名唤许桥的——正是许榕如今最烦厌之人,动辄对他讽笑叱骂,二人结怨颇深。方才说话之人便是他。那个小子不过十三四岁,浓眉大眼,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旧衣裳,正对着许桥怒目而视。 再看沈暄,他已退至几步开外,抱臂闲观。 许榕本是担心沈暄被找麻烦,此刻见他无事,又见着许桥也在,便有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过去。 他这头一番犹豫,那头又生出事来。 那叫做周宁的小子怒喝道:“你说什么!?” 许桥生得娇弱秀美,粉面含春,杏眼桃腮。然此时漂亮的脸蛋上却满是冷笑鄙夷,分毫不让:“我敢说你敢认么?谁不知道你天天巴着许榕,就盼着守他两年能攀上许家的门,好叫他养着你这个废物和你那瞎了眼的老母!没成想被个外头来的小白脸摘了桃子,难怪你气急败坏地拦人呢哈哈哈哈哈!” 言罢还十分不屑又厌恶地睨了一旁的沈暄一眼。这样尖恶刻薄的言语神情出现在那张艳若桃李的面庞上,倒叫人可惜了那张原本出色的脸。 他身后那群小哥儿见他提及沈暄,俱都红着脸含羞带怯地看过去。 沈暄不由眉头一挑。他打了豆腐回来,途径打场时便被这不认识的小少年拦住。问他何事,他支支吾吾目光闪躲,沈暄颇不耐烦,待要举步离开,却又被这群刚来的小哥儿堵住。 此时见他两拨人打言语官司,与己何干?只乐得抱臂于一旁看戏,没成想还有他的事? 周宁怒不可遏,吼道:“你再敢胡说八道,我撕了你的嘴!” 许桥分毫不惧,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白嫩的面颊上全是挑衅,挽袖道:“我就说我就说!来啊!谁怕你!”露出的两截手臂也嫩生生的。 周宁火烧双目,似头愤怒的小牛犊,提拳便揍:“看我不打烂你个乱嚼舌根的!”半大的孩子,哪管你什么哥儿女子的,惹怒了照打不误。 那群小哥儿吓得尖叫,四散逃开,唯独许桥一个迎头便往前冲! 周宁虽又黑又瘦,个头在同龄人中却不低,他又是个小子,力气大,按理说打个娇娇弱弱的小哥儿不成问题。奈何他年纪太小,许桥足足比他大两岁,横竖高他半头。他看着纤细柔弱的,打起架来竟很是在行。周宁拳头打过来,他侧身躲开,转身一脚踢出,周宁收不住力,被他一脚踹个狗吃屎。 许桥指着他哈哈大笑,呸道:“废物!” 周宁羞愤欲死,一跃而起,又向许桥冲去。他这回学乖了,盯准了再打。许桥则身形灵巧,左闪右躲,觑空儿下阴招。 一时间你来我往,二人战得酣天黑地,难分高下。沈暄看得是津津有味,几欲抚掌叫好。 许榕和那几个小哥儿是一水的目瞪口呆。 那二人已打得管不了什么招式来往了,俱都撕扯着滚在土里。所谓无招胜有招:你抓我头发,我吐你口水,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 两个少年掐着脖红着眼对骂。许桥唾道:“你见天的舔着许榕那个丑哥儿,指望着谁不知道你那些龌龊心思呢!见我说破了你这奸猾刁贼见不得人的心机,便恼羞成怒要打我,你当老子是吓大的?” 周宁怒而回喷:“你才丑,你最丑!你才有见不得人的心思!你全家都龌龊!似你这般刁横粗鲁、辱骂兄长的不贤无德哥儿,这辈子都嫁不出去!” 许桥冷笑:“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呵呵,嫁不出去?你是在骂许榕吗?是了,你是巴不得他嫁不出去的。我说你担心什么呢,像他那般粗俗不堪、孤僻野蛮的丑八怪,确实这辈子都嫁不出去呢——但你这个贱种也休想!” “你这个贱人!!!我打死你!!!” 那边又一口一个“贱种”“贱人”地掐起来。这厢许榕可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祸从天降。他生生被气笑了,心道你俩打架骂仗,只管招呼对方的祖宗先人就是,作什么反倒骂起我来? 心内正十分不忿间,突听那边沈暄扬声道:“二位且慢!” 推动大渊朝审美多元性迫在眉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打起来啦 第18章 家长来啦 他声音尽是冷意,“你二人猪啊狗啊的随意骂,我懒得管。但我家许榕又没招惹你们,拿他作什么筏子!” 这厢许榕欣然点头,正是如此! 沈暄指着许桥,横眉冷笑道:“尤其是你,满嘴污言秽语。你倒好意思说许榕貌丑,你以为自己长得是个人样?不若撒泡尿好好照照罢!我家许榕俊眼修眉,善良热忱,最是个天下一等一的温柔人,令人观之可亲、思之则喜;反倒是你,于外面丑可憎,内里更是污浊肮脏,人近之则臭不可闻!歇斯底里、狂悖疯癫,你连他一片脚指甲都比不上!”他说着甚至捏着鼻子退后几步,十足嫌弃。 许榕听得只觉直出尽胸中恶气,腹坦肚舒。喜得抚掌赞道:好阿暄,哥哥没白疼你! 一旁正撕扯着的两人俱听得呆了,打架都忘了。 许桥没顾上沈暄骂他的那些难听话——他难以置信地打量沈暄,仿佛在看个大傻瓜。 俊眼修眉?善良热忱?天下一等一的温柔可亲? 他喃喃道:“你个小白脸说什么?你是瞎了不成?原是个傻子?怪不得愿意上许榕的门呢……” 沈暄笑眯眯道:“难怪许榕时常对我说你又蠢又坏,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许榕心道,我何时说过? 那头许桥一听这话,却即刻暴怒,倒是招呼起许榕的祖宗先人了。他破口大骂:“老子草你们祖宗十八代!!!” 话音刚落,忽听一声怒喝拔地而起:“混账!!!你给谁当老子呢?!!” 原来是那几个哥儿眼见打起来了,连忙溜去给长辈们报信。 许桥老爹匆匆赶来,一见如此情状,气个倒仰。他冲上去将泥土里滚的两个少年一边提溜一个分开站好。 许榕暗暗狂笑不止,心道他不止要给你当老子,还要草你祖宗十八代呢! 许桥见父亲来了,也不敢再放肆,乖乖低头站好。周宁尤还想挣扎,许大虎冷哼一声,警告地看他一眼,“你母亲听说了此事,已在来的路上了。”周宁也老实了。 二人俱是灰头土脸,衣衫破烂,鼻青脸肿。许桥一只眼乌青,嘴也肿了,颧骨上擦破了皮,正渗着血丝;周宁亦是一只眼乌青,鼻间尚淌着两管鼻血,嘴角破了,额上被抓了几道长长的指甲印。许大虎顿时头疼:这两个瓜娃子!怎么尽往脸上招呼!这要是破了相可怎生是好?! 他忙拽着许桥仔细查看,口中心疼地直唤:“哎呦我的天老爷!脸怎地成这样了?!” 周宁母亲此时也赶到了,她神态疲惫,面色慌张,扑上前去查看自己儿子的伤,心疼得直落泪。这时听见许大虎的怒斥,慌忙看去,等看清许桥的脸,顿时感觉天都塌了:许氏在村里是大姓,族中人丁兴旺,她们孤儿寡母如何招惹的起! 一时又是心疼又是惧怕,直捶周宁胸膛,哭骂道:“混账!你惹了天大的祸事!你若出事,叫你娘如何是好?” 许大虎一听,顿时眉头紧皱,不满道:“周宁他娘,你儿他是个小子,我家的可是个哥儿!我还没哭呢,他一个小子能出什么事?!” 周母原是担心许氏族人找周宁麻烦,没成想倒被许大虎误会了。她是个怯懦柔弱的妇人,不敢争辩,当下连连道歉:“对不住,是我说错话了!”周宁欲要开口,被她死死掐着手,只盼他娘儿俩姿态足够低,好叫许家人放过周宁。 此时已有许多人围看热闹。许大虎不愿叫旁人说他势大欺人,又深觉丢人,只扯着许桥欲走。沈暄一直冷眼看他们闹成一团,待看到他们要走,方伸臂拦住。 “族长伯伯,方才堂弟出言无状,辱骂我妻,是不是得给我家一个交代?” 许大虎一愣,他方注意到沈暄也在。一旁的人群里也登时跳出一个人来,大声道:“什么?!你骂我家榕哥儿了?” 求收藏求评论求营养液~~[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家长来啦 第19章 好弟弟 正是许屠户。原来他回到家发现没人,便也寻了出来,正好撞上这出热闹。他是跟在许大虎身后过来的,正兴致勃勃地瞧着,谁知却听见说自己哥儿被骂了,这下哪还忍得住,立时便要站出来算账。 许大虎一见许屠户在,便知走不成了。他脸一沉,喝问许桥:“你真个骂你堂哥了?!” 沈暄道:“骂了。我们都听到了。” 许屠户道:“对!” 许大虎心知自家哥儿性格,这事冤不了他。两个小辈平日多有口角——小孩子间吵架拌嘴常有,他并不当回事。如今被沈暄小题大做怪问到大庭广众之下,他脸上着实挂不住。 他将许屠户扯到背处,低声道:“大雷,桥哥儿骂榕哥儿这事,我定然好好收拾他!只是你看你侄哥儿这满脸的伤……你且放他回家上药,他可是个小哥儿,若是留了疤怎好呢!” 许屠户一看,也心下不忍。许大虎又道:“你便是要罚他骂他,也等他伤好些罢?” 沈暄早听着他二人说话,此时忙道:“族长伯伯,我爹和榕哥素来是最亲和温柔不过的,怎舍得责罚堂弟呢。我家也不为难他,不如叫他过两日登门给榕哥赔礼道歉,这事也就了了,如何?” 许大虎登时嘴角抽搐,亏他说得出许屠户和许榕最亲和温柔不过这几个字。他打量了沈暄一眼:这后生倒是个厉害人,既护了家门颜面又不至于开罪自己。 他当即顺着梯子下,“侄婿的主意极妥当,就这么办。” 许桥登时不服,指着沈暄叫道:“凭什么要我道歉?他也骂我了!” 许大虎当即摁着他斥道:“闭嘴吧你!还嫌不够丢人,你名声还要不要了?”又心疼道:“你看看你这脸!快随我回家上药!”揪着许桥耳朵走了,走之前还狠狠瞪了周宁一眼。 许榕见他们二人走过来,忙躲在一个麦草垛后。 许桥捂着耳朵痛呼:“疼疼疼疼疼!爹!我自己走,你放开我!我耳朵要掉下来了!!” 许大虎松手,恨恨点他脑袋,道:“你还晓得疼呢?打架的时候怎地不知道?!我的天老爷,你一个小哥儿,竟去和一个小子打架!我真真是将你惯坏了!多亏他年纪小,不然你别想嫁人了!” “我才不嫁人,我也要跟许榕那样,招个上门的!” “我招你个头!”他又扯着许桥的衣服道,“这不是你最喜欢的一身吗?平日里都舍不得穿,今日倒舍得用来打架了?” 许桥满不在乎道:“我看见那小子就来气,可叫我逮着机会揍他一顿了!还有那个小白脸沈暄,我迟早也要打——哎呦哎呦!爹疼疼疼——” “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你上房揭瓦你,老子今天非得好好收拾你!你哥哥们求情也没用了!” 父子俩拉拉扯扯地走远了。 许榕十分幸灾乐祸,待要跟上去看许桥吃顿“竹笋炒肉”,忽地想起老爹和沈暄还留在那里,只得作罢。 这边看许大虎两人走远了,许屠户蒲扇大的巴掌拍上沈暄的背,乐呵呵道:“好小子,知道心疼人,爹没错看你!” 沈暄猝不及防被他拍的一个趔趄,强笑道:“爹,我们回去吧,榕哥该等急了。” 许屠户这才想起来,一拍脑袋:“家里没人啊?我就是出来寻你们的——” 许榕忙上前道:“这儿呢,我在这儿呢!” “你这孩子跑哪去了?” “我半日不见阿暄回来,就出门寻他了。”他伸手一刮沈暄鼻尖,夸道:“好弟弟,真是替哥哥出了口恶气!” 沈暄愣了一愣,“你都看到了?”他脸上一时红红白白,分外“好看”。 许榕因想起沈暄夸自己的那几句,也略略不好意思,他含糊道:“差不多吧……” 一旁的许屠户看得是欲言又止。 那头周宁看到他出现,哒哒地跑过来,委屈的直掉眼泪:“榕哥,你别听许桥乱说的……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他急得手忙脚乱,许榕好笑地拍拍他的脑袋,安抚道:“我知晓我知晓,他一贯嘴毒,什么难听话都说得出来,傻子才当真呢。好了好了,你不是骂回去也打回去了吗,莫要再哭啦!” 一旁的沈暄目光微变,没有说话。 周宁抽噎着跟着他母亲走了。许家三人也往家走。路上沈暄笑问道:“榕哥,刚才那个孩子是什么人?好似跟你很熟?倒没听你说起过呢。”孩子两个字被他咬得重重的。 第20章 有个事问问你 走在前头的许屠户插嘴道:“他叫周宁,少时丧父,跟着寡母生活,家中还有个幼妹。他家在村里是单门独户,没有叔伯兄弟帮衬,日子过得很是艰难。榕哥儿心软,就时不时帮一把,那家倒也感恩,娘儿俩对榕哥儿都十分敬重。” “是啊。”许榕道,“周宁可怜的很,他娘为了拉扯他长大,织布织坏了眼睛,如今一到夜间就不大看得清东西了。他没有玩伴,村里那些坏小子见他没有父亲兄弟,都欺负他。” 沈暄冷笑,心道怕不是感恩,怕是别的什么心思罢。 及至家中,许榕进屋从炕柜里翻找一通,“咦”了一声,喊道:“阿暄,你记不记得那个治跌打损伤的药膏放哪去了?我明明记着在这儿啊……” 沈暄进屋,从地上的桌屉里取出个小小的罐子,道:“我收在这了。” 沈暄初来时以为许家家徒四壁,实则只是他住的那屋没人在住的原故。许榕屋里家当不少,又因着成亲,许屠户给他们打了一整套家具,小到妆奁大到桌椅衣橱一应物事俱全。如今屋子里摆的满满当当,虽只是寻常木头,却也足见心意了。 许家父子过得粗糙,许榕跟着他爹,也并不擅整理家务,不过维持着表面干净,东西乱放是常有的事,用罢随手一塞,下次必翻箱倒柜地寻。如今家具一多,他更找不着了。 成亲之后,沈暄发现他这个毛病,便自觉接手家务。他做事极有条理,将家里收拾的很是齐整,许榕“由俭入奢易”,用什么物件从不自己费心,只管开口问他要。 许榕伸手接过,随口道:“周宁家中怕是没这些跌打药,回去不过硬挨罢了。他虽是个小子,却也不能伤了脸面,将来不好说亲的。这些膏药我去送些到他家。” 沈暄跟着出门,道:“榕哥,要不我去送吧?” “你晓得他家在哪?” “……” 许榕一笑:“成了,我很快回来,你快去做饭吧。” 晚间许屠户将许榕叫过去,嘬着牙花子道:“我怎地咋琢磨都不对劲呢?” “啥子不对劲?” “你,和沈暄,你俩不对劲。” 许榕心头一跳,紧张地看着他:“我俩好好的啊……” 许屠户道:“儿啊,我咋觉着你俩怪怪的呢?你对他怎跟对弟兄似的?今儿还叫他弟弟——谁是你弟弟?他是你夫君!相公!你少给我充哥哥,你要缺弟弟,我把许桥给你叫过来。” 许榕翻个白眼:“你想我死吗!” 许屠户呸呸呸几下,忙念叨几遍童言无忌,斥道:“少胡说八道!有个事我必得提醒你,那周宁如今大了,你也是成家的人了,往后可得避着点嫌,你没看今天沈暄脸色都不对了。” 许榕心下越发觉得他老爹爱瞎想,他与沈暄只是假成亲,沈暄怎会介意这个。便只虚应几声,好逃脱他唠叨。 许屠户见他应了,这事也就作罢。另一事他琢磨了会儿子,不放心地道:“前头跟你说的,你给我上着点心!少哥哥弟弟的,我还等着抱孙儿呢——你过来,我问你个事。”他伸手招呼许榕上前,轻咳两声,偷偷摸摸问道:“你俩成亲也有些时日了,那个事……如何?多吗?” 害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有个事问问你 第21章 要读书吗 许榕犹自懵懂,追问道:“那个事?哪个?” “哎呀你这孩子,恁笨!还能是哪个?夫妻房里那档子事呗!” “啊啊啊!!!” 许榕反应过来,大叫一声,臊的面红耳赤,崩溃喊道:“你个老不修的!哪有你这样的?!你好意思问我还不好意思听呢!”他羞耻又心虚,骂完便跑。 许屠户被他突然大喊大叫唬了一大跳。他本是怕许榕不知事耽误青春方厚着脸皮问的,自己也怪臊的,这下被他喊叫一通,更是恼羞成怒。他气的跳脚,脱下一只鞋子就往许榕逃跑的背影砸去,大骂道:“你个小兔崽子!反了你了,敢这么说老子!” 许榕如同背后长眼,躲开“暗器”,还不忘回嘴:“我是小兔崽子,那你是什么?” 许屠户气得要死,追出来就要收拾他。许榕吓得转身钻进屋里,死死合上门板。 沈暄早听着他们父子吵闹了,此时一头雾水道:“榕哥,这是怎地了?你又惹爹生气了?” 许榕脸烧的滚烫,回上门栓,也不敢看沈暄,兀自钻进自己被窝,闷住脑袋,犹羞愤道:“我哪里惹他了,他发酒疯呢!别管他了,睡觉睡觉!” 沈暄应了一声,许榕跟自己一块儿的时候,一贯是定要摆出副稳重的长兄模样的,在许屠户面前,倒总忍不住显出些孩子气。听那头许屠户也消停下来了,便也不去管他父子的闲事,熄灯上炕。 翻过夜,父子俩少不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一阵子。还是许屠户自诩大人有大量,不与他个小鬼计较,两人这才和好了,不过半日光景便又是亲亲热热的一对父子。 ———— 这日,许屠户将小夫妻叫到跟前,斟酌着道:“阿暄啊,男儿在世,还是要有个正经营生,才好立足。我这活计,你做不来,我看你读书写字不在话下,不如托人问问城里的那些酒楼布庄,看可缺账房,将你举荐过去,你看如何?” 沈暄目光一闪,还未说话,许榕已开口道:“爹,阿暄以前就是读书人,叫他继续读书罢。” 许屠户面色一变,一双虎目紧盯沈暄:“是你的主意?” “爹,是我们俩商量的。” 许屠户道:“读书人精贵,咱可供不起。” 许榕笑道:“爹,你怎地突然如此抠搜了?这十里八乡,谁不以自家出个读书人为豪?我看阿暄聪明,定是个会读书的。他如今也是咱老许家的人了,将来若是能得中个秀才举人,岂不是许氏祖坟冒青烟,多给你长面儿!你不是一直气不过刘家吗?到时候你就见天地坐他家门槛上夸耀!” 许屠户呸一声道:“我把你个猴儿!你可真敢想,秀才举人哪是那么好考的?若是一直考不上,岂不是个无底的洞?” 沈暄突地出声:“爹,一年为期,我定考个秀才回来。” 许屠户吹胡子瞪眼,要骂他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生生忍住,到底也没说什么,只道自己再思量思量。 过后,他找了个由头,将许榕叫到屋里,悄声道:“你怎地会想让他继续读书考功名?读书人那是好供的吗!儿啊,爹不是怕他没出息,爹是怕他太出息……你就不怕他日后有了功名,嫌弃起咱家来吗?我看呐,还是安安生生种地为好!” 许榕道:“爹,阿暄不是那样的人。你呀,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许屠户牢骚道:“读书有什么好?读的越多反倒越薄情寡恩!我看是很不必要,如今你成亲了,我也将我的手艺传给你……教给他也行!你们夫妻二人日后继承我的衣钵也能过得富足。” 许榕喷了:“你让他去杀猪??!” 他声音都变调了。脑内不禁立时现出一幅画面:沈暄满脸络腮胡,黝黑粗壮,手里拎着把杀猪刀,面前是一头被人摁住四蹄狂挣口中狂叫的大肥猪,眼神凶恶,正欲一刀刺入。 许榕打了个寒颤,一时间只觉肝肠寸断。 他恨不得立刻打消自家老爹辣手摧花之意,急中生智:“爹!阿暄是读书人,又那么聪明,怎会甘心一辈子做个屠户,他日后若是心中生怨,岂非闹得家宅不和夫妻离心?我看他挺想继续科举的,我不想这么自私,为了自己去困住他的前途,若是他读不出名堂倒也罢了——我只求自己问心无愧。” 许屠户看他似吃了秤砣铁了心,只得叹道:“罢了罢了,你可莫要后悔。” 许榕轻哼一声,不以为然。 —— 昏暗的屋中点着豆大的灯,一侧的炕上泾渭分明地铺着两床被子。 许榕最后一个洗完,吹熄了灯爬上炕,小心越过沈暄的身体钻进自己被窝,舒服地叹口气。 两人只在成亲头几日里独处时略不自在,如今早已习惯了彼此的存在,休憩时井水水不犯河水。 起初许榕想自己睡外侧,但沈暄说自己晚上会起夜,怕吵醒他。许榕不在意道:“不会的,我睡觉很死的,我爹说地牛翻身都摇不醒我。” 沈暄道,“夜里黑,我怕不小心绊倒。” 许榕一想也是,爽快应了,此后便一直如此。 …… 一时无话。 许榕快睡着时,突然听身旁的沈暄道:“榕哥,你不怕吗?” 许榕:一想到那副花容月貌要被杀猪刀磋磨掉我就[心碎][心碎][心碎][心碎][心碎][心碎][心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要读书吗 第22章 四舍捂入嘴了 “嗯?” “我知道爹的顾虑,他并不是舍不得钱,他只是怕我日后忘本。” 许榕积攒的睡意被他打散,心道这人果真聪慧灵透。他咳了声,道:“你莫往心里去。我爹他不是对你不高兴。他这人吧,看着五大三粗的,其实心挺细,就爱瞎操心。” 沈暄笑笑,道:“榕哥,我知道爹没恶意的,他对我很好,我心里很感激他。我是说,爹的担忧并没有错,你为什么愿意我继续科举,难道你不担心我日后变心吗?” “说你聪明你倒犯傻!”许榕反被他逗笑了,睁开眼,坦然道:“你是那样的人吗?若你是,那就当我眼瞎呗。要是你日后有功名嫌弃我家了,那我们和离就好。” “你知不知道供一个读书人花销有多大?” “如今知道了。那日去书店,一本薄薄的书就要一两银。”许榕啧道,“那纸里是嵌着金丝不成……” 沈暄一下子侧过身子,面朝着许榕。 “可是,你供我读书科举,等我有了功名,你却与我和离,那、你图什么呢……” 他声音很轻,许榕却听出那语气中满满的困惑。他想提醒沈暄,他们本来就是要和离的,可这样一来,他也弄不懂自己是为什么了。 难道我真是个施恩不图报的大圣人? 他被自己逗乐了。发觉自己被沈暄绕进去了,想了想,换了个问法:“你想读书吗?” 一片寂静。 没等到他肯定的答复,许榕倒有些拿不定了。片刻,身侧的人长吐出一口气,小声而坚定道:“我想科举。” “那就行了!” “……就这样?” “就这样。” 许榕奇怪道:“阿暄,你为什么要把自己说的那么坏,你分明不是那样的人。” 沈暄反倒更奇:“你才认识我几天?你如何就知道我不是呢?” 许榕笑道:“你看,你说这话,就足可见你不是坏人了。而且,”他很自信,“我看人很准的。” “再者,”许榕语气带着一丝别扭,“你忘了我们是假成亲了,何来变心之说?” 沈暄哑然。他似是有些不甘心,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过……” 沈暄心神一动,忍不住屏气凝息。 许榕哼哼着威胁:“夫妻虽是假的,但情义可不假,说是一家人就是一家人。若是呀,日后你真敢不认我们了,我便打上你的门去,叫你尝尝咱爹杀猪宝刀的厉害!” 身边的人彻底安静了。 许榕以为他被吓到了,胡乱呼噜了一把他的头发,安抚道:“吓唬你的。别瞎想了,睡罢。” 沈暄轻笑了声,道:“榕哥,我初识你时,你话很少,我还以为你性情冷淡不爱言笑。” 许榕不好意思道:“是吗,爹也说我比以往活泼了些。”实则许屠户原话是骂他如今越长越回去了。 许榕被少年看出自己做哥哥的不稳重,面上挂不住,伸手欲掩住他的眼睛,强行让他入睡。不想他没找准地方,一下捂到沈暄的嘴巴,他赶紧摸索着往上挪挪。 沈暄被他这一下弄得怔住,身侧的手捏紧被子,直僵僵地挺着。半晌,他缓缓地眨眨眼睛,嗯了一声。 许榕很快发现他又做错了,他手心最细腻的皮肤被沈暄睫毛轻轻扫过,酥酥麻麻的,连带着整只手臂都麻了。他忙撤回手,忍不住用另一只手轻轻摩挲几下这只掌心,复又紧紧捏住,试图减缓这种痒意。然而并未起什么用,那挠人的痒意似是又顺着手臂爬到心里去了。 他脸皮隐隐发烫,急于逃脱此种羞意,于是极大声地打了个哈欠,道:“快睡罢,我要困死了!” 言罢他一把将被子扯起,捂住大半张脸,转身面朝墙壁了。 沈暄在他身后看着他——黑夜里他什么也看不清,但眼睛却仍旧用力地盯着那处轮廓。 他面上带着几分茫然,慢慢地伸出手指,隔空描摹着那个背影,想象着一双往日里总是神采奕奕的眼睛。 付出那么多,却并不想要得到什么,为什么? 世间竟真有这样的人? 其实他更想问,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心下有万千纷扰,却无以诉说。 -------- 既已决定供沈暄读书,许榕便托他爹多打听打听城里哪个学馆好。 许屠户一个大字不识的粗人,这辈子就没怎么和读书人打过交道。他趁着出摊,尽心从客人那里打听了好几日,总算打听得槐树巷有个孙秀才,教书很不错,县城很多人都去他那里拜师求学。许榕便和沈暄择了个好日子,拎着薄礼上门拜访。 许榕特意让沈暄穿上了那件一贯钱的贵衣裳,力求给先生留个好印象。沈暄本就姿容拔萃,又蓄意拾掇一番,往庭院里一站,真真可谓芝兰玉树,潘安再世。 孙家书童领着他们入座喝茶。二人未等多久,孙秀才便来了。 孙秀才年约五旬,中等身材,国字脸,眉间几道深深的皱痕,看着就是一个刻板严肃的先生。 二人忙起身见礼。孙秀才看着面前立着的两个人,一时倒分不清是谁要进学——实在是许榕的孕痣几乎隐在眉毛间,颜色又十分暗淡,不仔细瞧还真容易忽视它。 孙秀才老眼昏花,自然把许榕当成个男子。于是他问道:“是哪个要读书?” 许榕忙推着沈暄上前一步。 孙秀才看见许榕,眼中不由一亮,已是有了几分满意。他捋着胡须问道:“以前可读过书?” 沈暄恭敬回道:“只开过蒙。” 孙秀才“嘶”了一声,不满道:“你这般大了,竟只开过蒙?” 许榕不明所以,眼见孙秀才面露不悦,顿时忐忑,生怕孙秀才不愿意收沈暄。 沈暄却不慌不忙道:“回先生,晚辈幼时开蒙,原是要继续进学的,怎料父母不幸相继离世,晚辈为着守孝故,便耽搁了读书的事。” 孙秀才抚须点头:“倒是个孝顺孩子。” 他随意考校了沈暄几句,摇头。只道:“三日后备好束脩来学堂罢。” 许榕大喜过望,他见孙秀才摇头,以为没戏了,不料峰回路转,闻言忙感激道:“多谢先生!” “去罢”。 从孙秀才家出来,两人都很开心,也不急着回去,逛了一圈,绕去肉市告诉许屠户这个好消息。 一家子欢欢喜喜地提了些肉和几坛子酒回家了,打算晚上好生热闹一番。 ———— 三日很快过去。 这日天尚麻麻亮,许家三人俱都起来了。吃过早饭,往车上装好束脩礼和沈暄的书箱,便动身了。 许屠户赶车,他将沈暄送到后正好去肉铺。 许榕本是不用来的,但他不放心沈暄一个人,便跟来了。 刚救回沈暄时,他进退有礼,逢遭巨变却从无哭啼自弃。许榕以为是他生性坚忍,暗自感叹过这少年真是厉害。他们成婚后,二人几乎形影不离,沈暄也渐渐暴露出几分少年心性。许榕方晓得他并非不怕,只是强撑着不让自己露怯。 看起来早慧知世,实则还是个没长大的少年哩。 是以他打算先陪沈暄几日,待他适应了再说。 进了城,许屠户便去肉摊了,许榕和沈暄径自去了槐树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