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旧梦》 第5章 失望之地 “政见之间的鸿沟,终究是分裂的起点。” 陆清欢站在那片古老的凉州城墙下,微风携带着黄沙的气息,将她曾在江南书局追求的宁静与理想,一点一滴地撕碎成尘埃。她回忆起曾经在翰林院与顾长渊的并肩,心中浮现出他每一次侃侃而谈、力挺家国之事的英姿。然而,现在的她,早已无法再容忍那份炽烈的忠诚。 “你为何如此执拗?”她曾问他。 那时的顾长渊,仍旧站在他的家国理想上,目光中闪烁着一种与陆清欢相去甚远的坚定。对于他来说,忠诚与家国并不容许任何妥协,哪怕是在最微小的选择上。 陆清欢记得他那时坚定的语气:“我之忠心,非为我,而是为了那片百姓的土地,若不为此坚守,又如何对得起祖宗?” 他的信念如此炽烈,仿佛能够穿透千年历史的风霜。而她,原本为他这个理想执着,始终以为那是她的归宿。然而,随着时间推移,理想逐渐变得沉重,最后成了她心头无法承受的枷锁。 不久后,那个曾与她并肩同行的男人,依旧如他所言,背负着那份忠诚走向了更高的权位,成为了家国的栋梁。但陆清欢的目光,却不再迷恋于那片虚无的理想。 她明白,他之所爱,终究是那个家国,而她,早已成了旁枝末节。在他眼中,那些为了家国奉献的日夜不值一提,而她为了自己心底那点早已磨灭的梦想,才是如此深陷于困境中的挣扎。 两人初次的分歧,正是因为那一场公开的政见冲突。她厌倦了他那些关于家国的空泛言辞,她不再愿意牺牲自己心灵深处的渴望,去迎合他所定义的伟大。 “你真的不明白,我要的是什么?”她曾这样问他。 然而,他的答复从未改变:“你要的,是与你理想相符的世界,而我所追求的,是对万民的责任。” 无论她怎样解释,他始终无法理解她的心境,像一片漂泊的叶子,注定永远无法依附在他的理想树上。她试图寻找他心底的温情,但最终发现,他的内心,早已被家国的责任填得满满的,再无余地。 于是,她选择了离开,选择了自己的一条新路。她终究明白,离开并非因为爱已经消逝,而是因为两个人的信仰与理想已无法共存。 那天,她递上调任的申请书,脸上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被现实推向深渊后的冷静。顾长渊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但他很快收敛了情绪,微微点头:“你若真心愿意,便走吧。江南,必不负你。” 她的心早已做出决定,然而,当她踏出那一刻,心底的沉痛,犹如压在心头的重石,沉重而不易承受。她知道,这段路,再也不会有回头路。 在凉州的荒漠之地,陆清欢再次深吸一口气,心底的苍凉与不甘交织。她所追求的那个理想,似乎已被时间和现实磨得支离破碎,然而,那份遗憾和决裂,已成为她心中最痛的伤口。 时至今日,她已深深的明白,离别并非因为厌倦,而是因为两个人的信仰已无法在同一片天地中并肩而行。 (第5章 完) 第6章 遭冷遇 暮色四合,河西道驿馆的院落里,只剩下风吹过白杨树的沙沙声响。 陆清欢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凉的木门,缓缓吁出一口气,一整日强撑着的从容,此刻尽数褪去,只余下满身疲惫。 今日去拜会本地掌管典籍的赵主簿,递交文书时,对方那双精明的眼睛在她身上逡巡不去,言语间带着居高临下的试探与一丝不掩饰的轻慢。 “陆先生一介女流,独自往来奔波,着实令人钦佩。只是这河西地界,民风彪悍,规矩也与江南不同,有些事,可不是光有才学就够的。”赵主簿慢悠悠地捋着胡须,将她的文书随意搁在案几一角,“此事,容赵某再斟酌斟酌。” 那刻意拖延的姿态,混合着若有若无的暗示,让陆清欢胃里一阵翻涌。她不是不懂世故,只是未曾想,在这远离江南的地方,想要按章程做点正事,也需先应付这般龌龊心思。 她挺直背脊,维持着最后的体面,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告辞出来。直到走出那官廨大门,被外面干燥的风一吹,才发觉掌心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子。 委屈,像细密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 她沉默地打水洗漱,冰凉的布巾覆在脸上,却压不下心头的涩意。独自在外这数月,类似的情形并非第一次遇到。地方官吏见她无依无靠,又是女子,明里暗里的刁难与觊觎,她已应对得心力交瘁。 若是……若是他在……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温暖。 若是顾长渊在,定不会让她受这样的欺负。 她想起刚入翰林院书阁时,她资历最浅,又因是女子,难免被一些积年的老吏看轻,分派到的不是整理陈年旧档,就是抄录些无关紧要的文书。有一次,她负责核对的一卷舆图因前任疏忽出了错漏,几乎要被她接手后呈送上去,若真如此,她必受责罚。 是顾长渊,在最终审阅时,于众多文卷中一眼看出了那处细微的不妥。他没有当众斥责负责核对的她,只是将那卷舆图抽出,平静地指出谬误,然后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她身上,语气依旧清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陆修书初来,旧档繁杂,情有可原。然书阁之事,关乎国朝典仪,一丝一毫皆不可轻忽。日后,重要典籍的复核,需经两轮校勘。” 他没有偏袒她,甚至语气都算得上严厉。可就是这一句话,既免去了她的无妄之灾,也无形中提升了复核的规格,让那些想敷衍塞责或借此生事的老吏再也无从下手。 他还记得,有一次她为查证一个偏僻典故,在书阁待到深夜,出来时正遇上巡视的他。他什么都没问,只对身后随从淡淡吩咐:“天黑路滑,送陆修书回去。” 那随从提着的灯笼,昏黄温暖的光,照亮了她回自己住处的那段长长的路,也在她心里点亮了一盏小小的、安稳的灯。 他对她的照拂,从来都是这般。在规矩之内,于细微之处,不落痕迹,却实实在在地为她挡去了许多风雨。他欣赏她的才学,给予她参与重要编修的机会,让她在翰林院那片属于男子的天地里,得以凭借自己的能力站稳脚跟。 他是她那段岁月里,巍峨不动的靠山,是让她能安心沉浸于书海的最大的底气。 可如今,顾承旨在西北军政中枢,若是传信,是否有回音尚且不知,如今,一切的刁难,就如同在江南一般,仅能靠自己。这十年,她与顾承旨,早已是天南地北,若只是见面一叙的交情,此时,断然不可能有人与她行个方便了。 底气,也早已被她自己亲手遗落在十年前南下的那个黄昏。 陆清欢走到窗边,望着异乡清冷的月色,眼眶微微发热。 她知道的,就算此刻他在陇州,她也不可能去求他庇护。他们之间,隔着十年的光阴,隔着巨大的身份鸿沟,更隔着她那场无疾而终、羞于启齿的痴念。 “顾大人……”她将脸埋入微凉的掌心,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若你知晓我如今境遇,是会觉得我不够稳重,还是……会有一丝怜悯?” 答案,她不敢深想。 那份源于他的、曾经让她无比安心的照拂,终究是过去了。往后的路,风霜雨雪,都需她一人独行。 这份认知,比今日赵主簿的刁难,更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与孤独。 她深吸一口气,逼回眼底的湿意,重新挺直了脊梁。 明日,还需再去会会那位赵主簿。 这一次,她需想好更周全的法子。 (第6章完) 第1章 起风了 庭院的棠梨树又开花了,云蒸霞蔚,暗香浮动。 陆清欢躺在树下的藤椅里,半阖着眼。这是她十年间,唯一允许自己放纵的时刻——在每年棠梨盛放的时节,做一个有他的梦。 梦里,她还是那个刚入翰林院书阁的小小修书郎,而他,是位高权重、学识渊博的翰林院承旨,顾长渊。 她抱着厚重的典籍,在回廊下与他匆匆相遇,敛衽为礼,恭谨地唤一声:“顾大人。” 他驻足,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不过一瞬,清淡如水,略一点头便擦肩而过。 或是书阁议事,她奉命在一旁记录,只能隔着数人,偷偷仰望他端坐主位,言谈间从容定策,风姿清举。 梦里的场景琐碎而平常,没有任何逾越。唯一不同的,是梦里他的目光,总会不经意地落在她身上,带着她从未在现实中捕捉到的……温柔与赞许。 她知道这是梦。因为现实中的顾大人,严谨、清冷、公私分明。他或许欣赏她的才学,提拔她参与机要编修,但那份欣赏,从未掺杂任何私情。 二 梦境的消散,总是伴随着心口一阵细密的酸楚。 陆清欢睁开眼,望着头顶如雪的花瓣,轻轻叹了口气。十年了,她走南闯北,以笔墨谋生,自认心性已足够坚韧。唯有这棠梨花开时,心底那处被精心掩埋的角落,总会悄然松动。 “先生,陇西来信了。”侍女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 陆清欢收敛心神,恢复了平日里的沉静。她接过信,熟悉的火漆印让她指尖微顿。是翰林院旧识,如今也在顾长渊麾下做事的陈侍郎的笔迹。 信中是例行的问候与对她新作《山河风物志》的赞誉。直到末尾,才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 “另,顾大人听闻先生不日将往河西道采风,嘱托下官转达。河西节度使乃顾大人门生,先生若遇难处,可持此信前往。大人还说……”字迹在这里似乎犹豫了一下,“……若先生途径陇西,定要来府衙一叙。” 定要来府衙一叙。 陆清欢捏着信纸,站在原地,午后的阳光透过花枝,在她素净的衣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陇西。那是他如今坐镇的地方,西北军政中枢。 一叙? 她几乎能立刻勾勒出那场景。必定是在威严的府衙二堂,他于公务间隙抽空见她。她以民间学者身份拜见,执下属之礼。他会问她的见闻,她的著述,或许会基于昔日上官的立场,对她接下来的行程给予几句官方的、不失关切的指点。 一切都合乎礼仪,无可指摘。 就像十年前,她为期一年的修书历练期满,接到调往江南书局的任命。离去那日,她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期待,希望能见他一面,哪怕只是一句道别。 可最终,只等来了他的长随,恭敬却疏离地传达:“顾大人正在宫中议事,无法相送。特命小人备好车马文书,送陆修书一程。” “公务繁忙,无法脱身。” 多么正当,又多么冰冷的理由。 她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强撑着笑容道谢,转身踏上马车,却在车帘放下的一瞬,泪如雨下。一路南下,哭了整整一路。 那份深埋心底、从未敢宣之于口的倾慕,就那样,被她自己连同那场眼泪,一起埋葬在了南下的官道上。 三 十年光阴,足以让冲动变为沉静,让爱恋化为深藏。 如今,他又传来这样一句话。 陆清欢走到棠梨树下,仰起头。纷扬的花瓣落在她的肩头、发梢,带着醉人的甜香。 “顾大人……”她低声呢喃,像是在问风,也像是在问自己,“你要我去看你,可我……该用什么身份去呢?” 是用十年前,那个被他随手打发、无足轻重的小小修书郎的身份? 还是用现在这个,与他再无瓜葛、浪迹江湖的布衣学者的身份? 哪一个身份,能让她坦然走进那座象征着权力与距离的府衙,去进行那一场注定客套而疏离的“一叙”? 她缓缓闭上眼,将心头那瞬间翻涌起来的、混合着旧日痴念与如今涩然的复杂情绪,一点点压回心底最深处。 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与平静。 她回到书房,铺纸研墨,给陈侍郎回信。言辞恳切,感谢顾大人挂念,表明自己行程已定,不便绕道陇西,只能心领盛情。并请陈侍郎代为转达对顾大人的敬意与谢意。 信写完了,墨迹干透,封缄。 她走到窗边,看着那株开得没心没肺的棠梨树。 风起,花香依旧,却再也吹不动她心中的波澜。 她最终没有去陇西。 如同十年前他未曾送她一样。 这一次,她选择不去见他。 有些梦,做一次就够了。 有些人,放在心里,比见在眼前,更好。 (第一章完) 第2章 忆初见 此刻,陆清欢坐在窗前,望着庭院里那株开得没心没肺的棠梨树。 花香被暖风送入,丝丝缕缕,缠绕在鼻尖。这香气,年年依旧,却似乎总隔着一层无形的纱,再也无法真切地抵达心底最深处。她只当是自己心境变了,不再复年少时的敏感。 她闭上眼,任思绪被这甜香裹挟着,飘回了十年前,那个同样棠梨盛放的春天。 一 那是她第一天踏入翰林院书阁。 穿过重重朱漆门户,肃穆与墨香扑面而来,连脚步声都自觉放轻。她抱着崭新的官服与文书,心中既有鱼跃龙门的欣喜,更多的却是踏入未知之地的惶然。 引路的吏员将她带到一间值房外,低声道:“陆修书,请在此稍候,顾承旨片刻便到。” 顾承旨。 那个名字,在她入翰林院前便如雷贯耳。年少高位,学识渊博,是士林清流的标杆,也是传闻中……极为冷峻严苛的上官。 她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下意识地理了理并无线褶的衣襟,屏息静候。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踏在光滑的金砖地上,清晰而沉稳。 她慌忙垂下头,敛衽为礼。 视线里,先是一角紫色的官袍掠过,随后,是清冽如雪后松针的气息,混杂着淡淡的陈墨香,将她周身笼罩。 “陆清欢?” 男人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敲打在耳膜上,莫名让她心尖一颤。 “下官在。”她不敢抬头,声音绷得紧紧的。 “抬起头来。” 她依言缓缓抬头,终于看清了这位顶头上司的样貌。 他很年轻,却并无半分年少得志的张扬。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线习惯性地抿着,构成一张过分俊朗,却也过分清冷的面孔。他看着她,目光平静无波,像是在审视一件新入库的器物。 那一刻,陆清欢脑海里莫名冒出一个念头:这人,怕是不会笑。 “翰林院书阁,掌国朝典籍、制诰文书,一言一行,皆关乎朝廷体统。”顾长渊开口,声音依旧是平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如同在宣读一条既定法规,“你初来,需谨记三点。” “一,勤勉务实,不得懈怠分内之职。” “二,谨言慎行,不得妄议朝政是非。” “三,洁身自好,不得与外廷私相授受。” 他每说一条,陆清欢便在心里默记一条,背脊愈发挺直。果然同传闻一般,严肃得不近人情。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微微一愣。“你案头左侧抽屉,备有《翰林院规训》及《书阁事宜纪要》,今日不必急于做事,先通读一遍,若有不明之处……”他顿了顿,目光似乎在她因紧张而微微蜷起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声音依旧冷淡,却补完了后半句,“……可来问本官,或询东厢第三间的陈掌院。”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便走向自己的直房。 陆清欢站在原地,望着那抹挺拔冷峻的紫色背影消失在门后,心头那根紧绷的弦,莫名松了几分。 怎么会有这样外表看着严肃、一本正经对新人训话的上司…… 她当时懵懂地想。 训话的内容刻板得像是从规训里直接抄录的,可偏偏……又细致地告诉了她规矩放在哪个抽屉,不明白该去问谁。 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在她心里滋生。他看起来像一块终年不化的寒冰,每一句话都冒着冷气,可那寒气底下,似乎又藏着一种不着痕迹的……周全。 二 “先生,茶凉了,要为您换一盏么?” 侍女的声音轻轻响起,将陆清欢从遥远的回忆中惊醒。 她缓缓睁开眼,窗外的棠梨花依旧繁盛,日光却已西斜,在窗棂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心底那片空落落的地方,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回忆填满了一丝,随即,又被更深的怅惘所取代。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的。 用最冷硬的外壳,包裹着内里或许存在的、不为人知的温度。 而她,就是在那一日,在他那番例行公事的训话里,捕捉到了那一点似是而非的温度,从此便一头栽了进去,万劫不复。 她端起那杯早已冷透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茶汤冰冷,苦涩盈喉。 如同她此刻,回忆起初见之后的心情。 第3章 风尘谙 河西道的风,与江南是截然不同的。 它不携潮气,没有温软的试探,而是裹着砂砾,干燥、粗粝、直白地扑面而来,像一把无形的锉刀,磨着人的皮肤,也磨着人的心志。 陆清欢紧了紧身上半旧的青灰斗篷,将脸埋得更低了些 —— 斗篷的领口已磨出毛边,是她在江南穿了五年的旧物,带着江南的潮气,却挡不住河西的烈风。马车在颠簸的官道上行驶,车轮碾过碎石发出 “咯吱” 声响,帘幕被风掀起的间隙,映入眼帘的是无垠的、苍黄的土地,与天际线上几株顽强的、虬曲的胡杨,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透着一股绝境中的倔强。 她此次是奉江南书局之命,往河西道采风 —— 记录当地的地理风貌、民俗传说、边关故事,为《山河风物志》补上这西北最苍劲的一笔。书局公文里写着 “升迁重用,委以重任”,唯有她自己知道,这更像是一场心照不宣的 “流放”—— 远离那浸润了她十年光阴,却也消磨了她十年心气的江南。 江南。 不过两个字,在心底轻轻一碰,心口便是一阵熟悉的、沉闷的涩痛,像吞了半块未化的冰,凉得人发颤。 初至江南书局时,她尚抱着一丝不自知的幻想。 得知她执意不留在翰林院后,顾承旨便对她说, “江南文华鼎盛,人物风流,或能遂你著书之志”。她便以为,那片被他称赞过的土地,或许能像春雨润田般,滋养她因分离而千疮百孔的心。这一写,便是十年。 可现实很快便露出了粗粝的底色。 书局修撰的俸禄微薄,仅够勉强糊口,更别提购置典籍、寻访采风的开销。为了维持生计,也为了贴近他口中 “民间万象” 的著书初衷,她在书局旁的巷口支了一个小摊,铺一块蓝布,摆一方砚台,为人代写书信。 这一写,便是十年。 十年间,她执笔的手,写过太多人间悲欢:有白发老母盼远游之子归家的泣血叮咛,字里行间满是 “天冷添衣” 的细碎牵挂;有走南闯北的商贾休弃糟糠之妻的薄幸言辞,纸页间藏着 “缘尽于此” 的冷漠决绝;有落魄书生对富家小姐的痴心妄想,笔墨里是 “愿得一心人” 的天真期盼;也有市井小人为几钱银子算计邻里的诡谲算计,字句间露着 “各凭本事” 的市侩凉薄。 她听过最真挚的誓言,转头便见誓言者搂着新欢路过摊前;也见过最丑陋的背叛,却在多年后听闻背叛者为赎罪而奔波半生。她的书案前,仿佛流淌着一条浑浊的河,河里装着柴米油盐的琐碎、爱恨嗔痴的纠缠,将她曾经对 “江南是诗、是画” 的想象,冲刷得千疮百孔。 他说江南是诗,是画。 可她看到的江南,是巷弄里为一文钱争执的妇人,是书坊中为名利勾心斗角的文人,是藏在温山软水下的、无声的厮杀。 她的身体,便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劳心(白日伏案写书、夜晚挑灯著书),以及深埋心底、无处诉说的思念与心灰中,渐渐垮了下去。入秋便畏寒,晨起常咳嗽,连握笔的手都偶尔会发颤,精力远不如年少时。才不过双十年华,眼底却已染上了拂不去的风霜与倦意,像被岁月磨旧的宣纸,没了往日的清亮。 “先生,前头便是凉州城了。” 车夫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带着几分沙哑 —— 他也是江南人,来河西三年,口音里已掺了些西北的粗粝。 陆清欢抬手掀开车帘,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尘土的气息。远处,那座在历史中反复被兵戈与风沙洗礼的古城,沉默地矗立在黄昏里:城墙是深褐色的,带着风雨侵蚀的斑驳痕迹;城门上方的 “凉州” 二字,字体遒劲却已模糊,像一位疲惫却不肯倒下的老兵,守着这片苍凉的土地。 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翰林院书阁的场景。那时她还是刚入阁的修书郎,顾长渊已是位高权重的承旨。他站在巨大的舆图前,指尖指着河西道的位置,对她们这些新晋官员说:“河西之地,虽苦寒,却是我华夏脊梁。风沙能磨碎石头,却磨不灭在此地生息的人心 —— 守土者的忠勇,谋生者的坚韧,皆是这天地间最该被记录的风骨。” 那时的她,望着他逆光的身影,只觉得他站在光里,说的话都带着崇高的分量,却不懂 “脊梁” 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如今,她亲身踏足这片他口中 “脊梁” 之地,感受着刮过脸颊的烈风,看着路边啃食枯草的瘦马、远处扛着农具归家的农人(衣衫破旧却脊背挺直),才恍惚明白,他当年所说的 “磨不灭的人心”,是何等沉重而坚韧的东西 —— 是在绝境中仍要活下去的勇气,是在苍凉里仍要守下去的信念。 这与她在江南温柔乡里,用笔墨记录的那些 “蝇营狗苟”,截然不同。 心境,便是在这巨大的反差与现实的磋磨中,悄然变了。 她再也回不去那个会因为顾长渊一句细致的提点而心跳加速、会因为远远望见他的背影而编织整夜美梦的单纯女子了。如今的陆清欢,像一枚被投入洪流的石子,被岁月磨去了所有尖锐的棱角,被现实洗去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光泽,只剩下圆滑的沉默,以及心底一片冰冷的灰烬 —— 对过往的遗憾,对未来的茫然,都藏在这沉默与灰烬里。 她拢了拢衣袖,指尖冰凉,便将手缩进袖中,紧紧攥着 —— 袖袋里装着半块江南的莲子糕,是出发前书局的老伙计塞给她的,说 “路上吃,解个念想”。可这念想,如今想来,只剩酸涩。 此次河西之行,于公,是为完成《山河风物志》的编撰,尽一个修撰的本分;于私,或许也是一场无声的告别 —— 告别那个困在江南雨雾里的自己,告别那些靠着虚幻期待支撑的岁月。 只是她此刻尚且不知,命运并未因她的 “告别” 而给予温柔 —— 它为她与那个如今坐镇西北军政军枢、但因文名远播,被尊为天下文宗的男人,书写的并非久别重逢的戏码,而是…… 更为仓促、更为遗憾的终章。 马车缓缓驶入凉州城门,车轮卷起一阵干燥的尘土,与城门下驼队的铃声、小贩的吆喝声混在一起。她忍不住咳嗽起来,声音轻而闷,混在市井的喧嚣里,微不可闻,像一粒被风沙吞没的尘埃。 (第三章完) 第4章 道不同 凉州城的夜,比江南沉得更早。 陆清欢在客栈安顿下来,褪去一身风尘,只着素色中衣坐在窗前。窗外是断续的驼铃与戍卒的梆子声,没有江南的蛙鸣虫唱,只有风卷着沙粒,拍打窗棂发出 “沙沙” 声响,像极了当年翰林院深夜的雨声,却少了几分温润,多了几分凛冽。 她抬手摩挲着案上刚铺开的宣纸,指尖的凉意勾起一段早已被刻意尘封的记忆 —— 为期一年的修书历练期满,她接到调往江南书局的任命。当时顾承旨将调令递给她时,说, 若你愿意,可继续留任,担任此间修书。虽寂寥无趣,俸禄微薄,总归是有事可做。 但她当时逃离河西、远赴江南的真正缘由,不是编撰修书的寂寥,不是俸禄微薄的窘迫,而是一场关于 “道” 的决裂,一场让她看清彼此终究殊途的政见之争。 那年,她刚入翰林院不久,顾长渊已是皇帝倚重的承旨,朝堂之上,正是新旧党争暗流汹涌之际。有位寒门出身的编修,因弹劾户部尚书贪墨漕运银两,被反诬 “结党营私”,打入天牢。那编修曾与她一同校勘古籍,为人正直,她亲眼见过他将俸禄分予京郊饥民,也曾听他说 “为官者,当为黎民发声”。 此事在翰林院掀起轩然大波,不少人虽同情编修,却碍于户部尚书的权势与皇帝的默许,敢怒不敢言。陆清欢心急如焚,找到顾长渊,恳请他出手相助 —— 他是皇帝近臣,若能在御前直言,或许能还编修清白。 “清欢,此事非你我能插手。” 顾长渊当时正伏案起草诏令,闻言抬头,神色平静得近乎冷漠,“漕运牵涉甚广,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暂压此事,必有考量,我等身为臣子,当以大局为重,不可意气用事。” “大局?” 陆清欢当时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声音都忍不住发颤,“顾承旨口中的大局,便是让忠良蒙冤、让贪腐横行?那编修不过是说了句实话,便要身陷囹圄,这便是你我所效忠的朝廷?” 她以为他会懂她的愤慨,毕竟他曾在书阁中说过 “河西是华夏脊梁,人心不可磨”,可此刻他眼中的 “大局”,却容不下一个个体的清白与公道。 顾长渊眉头微蹙,放下手中的笔,语气沉了几分:“清欢,你太理想化了。朝堂不是书斋,不是非黑即白。户部尚书掌漕运多年,贸然动他,恐引发漕运动荡,届时受苦的,是沿岸数十万百姓。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为官者的本分。” “本分?” 陆清欢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无比陌生,“可你有没有想过,今日我们为‘大局’牺牲一个忠良,明日便会有更多贪腐者肆无忌惮,最终受苦的,只会是更多百姓!你口口声声说守土安邦,可连身边的公道都不敢维护,这‘安邦’又有何意义?” 她想起那编修入狱前,曾托人带给她一卷手稿,上面记录着漕运沿途百姓的疾苦,字字泣血。而顾长渊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在她看来,不过是对僵化体制的妥协,是对 “忠君” 二字的盲目执念 —— 他热爱的家国,是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宫,是那套看似稳固的体制,却忘了体制之下,是无数如漕运百姓、如蒙冤编修般的个体。 顾长渊被她问得语塞,脸色沉得愈发厉害:“你不懂朝堂的凶险。我并非不愿为,而是不能为。陛下信任我,我便要守好这份信任,不可因一时意气,毁了多年经营,届时别说救一人,恐怕连自身都难保,更别提日后为国效力。” “为国效力?” 陆清欢惨然一笑,“若这‘为国效力’需要舍弃良知、漠视不公,这样的‘效力’,我陆清欢不屑为之。” 那场争执,最终不欢而散。 后来,那位编修在天牢中染疾而逝,直到半年后,新帝即位,贪腐案才得以翻案,可一切都为时已晚。陆清欢捧着编修遗留的手稿,只觉得字字如针,扎得她心口生疼 —— 她身为翰林院修撰,读圣贤书,习治国理,却连一个正直的人都护不住;她依附于那个让她失望的体制,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对不公之事无能为力,这让她深感有负于人,有负于自己最初的理想。 而顾长渊,在那件事后,依旧按部就班地升迁,依旧是皇帝眼中的 “栋梁之臣”,依旧说着 “守土安邦” 的宏愿。他或许并非冷漠,只是在他的认知里,“忠君”“护体制” 便是最大的 “忠”,个体的牺牲在 “家国大义” 面前,是值得的。可这种 “愚忠”,恰恰是陆清欢最无法认可的。 她忽然明白,他们之间的鸿沟,从来不是身份地位,不是距离远近,而是骨子里的政见不合 —— 她想要的家国,是公道昭彰、民生安乐;而他想要的家国,是体制稳固、皇权至上。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之后,她便开始主动申请调任。她不想再留在那个让她窒息的翰林院,不想再面对那个与自己政见相悖的人,更不想再依附于那个让她深感愧疚的体制。江南书局的调令下来时,她几乎是立刻答应了 —— 她以为江南远离朝堂纷争,或许能让她找回初心,却未曾想,江南确实文华鼎盛,人物风流,但一切都与她无关,她所在的书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要想谋生,也得靠帮人写信去赚取日常所需,不同于温润的江南气候,这里的人情比西北,更加冷漠。 窗外的风渐渐停了,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案上的宣纸上,泛着冷白的光。 陆清欢拿起笔,蘸了蘸墨,却迟迟没有落下。她忽然想起顾长渊当年在书阁中,指着河西道说 “人心不可磨” 时的眼神,那时的他,眼中似乎也有过光。或许,他并非不懂得个体的疾苦,只是在 “忠君” 与 “良知” 之间,他选择了前者。 可懂得,不代表认同。 她终究无法与他同行。 此次河西之行,于她而言,不仅是告别江南的自己,更是与那个曾经让她心动、如今却让她失望的人,与那个让她有负于人的体制,做一场彻底的告别。 只是不知,远在军政中枢的他,是否会明白,当年她的不告而别,并非无情,而是道不同,终究只能各自天涯。 (第四章完) 第四章:失望之地 “政见之间的鸿沟,终究是分裂的起点。” 陆清欢站在那片古老的凉州城墙下,微风携带着黄沙的气息,将她曾在江南书局追求的宁静与理想,一点一滴地撕碎成尘埃。她回忆起曾经在翰林院与顾长渊的并肩,心中浮现出他每一次侃侃而谈、力挺家国之事的英姿。然而,现在的她,早已无法再容忍那份炽烈的忠诚。 “你为何如此执拗?”她曾问他。 那时的顾长渊,仍旧站在他的家国理想上,目光中闪烁着一种与陆清欢相去甚远的坚定。对于他来说,忠诚与家国并不容许任何妥协,哪怕是在最微小的选择上。 陆清欢记得他那时坚定的语气:“我之忠心,非为我,而是为了那片百姓的土地,若不为此坚守,又如何对得起祖宗?” 他的信念如此炽烈,仿佛能够穿透千年历史的风霜。而她,原本为他这个理想执着,始终以为那是她的归宿。然而,随着时间推移,理想逐渐变得沉重,最后成了她心头无法承受的枷锁。 不久后,那个曾与她并肩同行的男人,依旧如他所言,背负着那份忠诚走向了更高的权位,成为了家国的栋梁。但陆清欢的目光,却不再迷恋于那片虚无的理想。 她明白,他之所爱,终究是那个家国,而她,早已成了旁枝末节。在他眼中,那些为了家国奉献的日夜不值一提,而她为了自己心底那点早已磨灭的梦想,才是如此深陷于困境中的挣扎。 两人初次的分歧,正是因为那一场公开的政见冲突。她厌倦了他那些关于家国的空泛言辞,她不再愿意牺牲自己心灵深处的渴望,去迎合他所定义的伟大。 “你真的不明白,我要的是什么?”她曾这样问他。 然而,他的答复从未改变:“你要的,是与你理想相符的世界,而我所追求的,是对万民的责任。” 无论她怎样解释,他始终无法理解她的心境,像一片漂泊的叶子,注定永远无法依附在他的理想树上。她试图寻找他心底的温情,但最终发现,他的内心,早已被家国的责任填得满满的,再无余地。 于是,她选择了离开,选择了自己的一条新路。她终究明白,离开并非因为爱已经消逝,而是因为两个人的信仰与理想已无法共存。 那天,她递上调任的申请书,脸上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被现实推向深渊后的冷静。顾长渊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但他很快收敛了情绪,微微点头:“你若真心愿意,便走吧。” 她的心早已做出决定,然而,当她踏出那一刻,心底的沉痛,犹如压在心头的重石,沉重而不易承受。她知道,这段路,再也不会有回头路。 在凉州的荒漠之地,陆清欢再次深吸一口气,心底的苍凉与不甘交织。她所追求的那个理想,似乎已被时间和现实磨得支离破碎,然而,那份遗憾和决裂,已成为她心中最痛的伤口。 当她回望顾长渊那远去的背影,终于明白,离别并非因为厌倦,而是因为两个人的信仰已无法在同一片天地中并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