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后爱上宿敌》 第1章 铁驺吾 永昌十四年秋,夏邑城郊。 丑时,天还没亮。 站台上挤满了前往国都稼阳的平民,人人都挑着担子,箩筐里装满了鲜活的鸡鸭瓜果,他们伸长了脖子,望着地平线,叽叽喳喳讨论个没完。 阿斯卡传来的什么工具真好用,犁地都不用牛了;阿斯卡桃产量比晏海桃产量大;阿斯卡的肥料一袋顶十车羊粪…… 阿斯卡、阿斯卡,人人嘴边都挂着阿斯卡。 忽然,大地颤抖起来,地面的碎石跳跃着,只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高亢的鸣笛声,有人欢呼:“来了来了!铁驺吾来了!” 但要说到对平民百姓生活改善最大的,还得是阿斯卡传来的技术造成的这“铁长虫”,官方称号为铁驺吾。 庞大的黑色铁驺吾卧在铁轨上,蒸腾的云雾笼罩着它,它长长的尾部仿佛甩到了天边,如同一条慵懒的蛇一般缓缓游动自站台边。 铁驺吾的出现,让日行千里不再是神话,无论是进城倒卖农产品,还是走亲访友,都便利了许多,进京再也不用坐在牛车上颠簸半月了。 站台悬挂的汽灯摇晃着,灯下的人挤作一团,争先恐后地要上车,铁驺吾门里挤出几个穿着紫衣、挥舞着小旗的人,大呼小叫地教训着不按规矩上车的人。 混乱的人群中,两个身强力壮的大个子奋力推搡着四周的人群,高声呼喊着:“闪开!都闪开!给苟公子让路!” 有人被紫衣踹了一脚,又莫名被大个子推了个趔趄,脸红脖子粗地吼道:“什么猫公子狗公子的,让我先上!” 群众依然混乱,紫衣人却大惊失色,像赶羊一样劈开人群,艰难地见到了被几个家仆围在中间的苟公子真容。 此人头大身子小,下巴几乎和脖子连到一块,两颗大门牙愤怒地戳在下嘴唇上,两只凸出的大眼睛鄙夷地看着所有人。 比起狗,这位长得更像老鼠。 他身穿一身新潮的阿斯卡服,本就大的脑袋上顶着一顶大帽子,帽子上插着不知道什么品种的鸟毛。 他不耐地用手在鼻子前扇风,翻着眼白看着越众而出的紫衣人,将此人的客套当做了耳旁风,只是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说:“铁务的制服什么时候这么丑了,也该更新迭代了,土不土洋不洋的,让阿斯卡人看见了得笑话咱。得了,给我找个干净地儿吧。” 在下等民众惊奇的眼神中,苟公子如同雄鸡一般抬高了头颅,抖擞着帽子上的鸟毛进了车厢。 家仆如铁笼一般围住了他,给他圈出了一片空地,摆上了一张舒适的软椅。 有人问:“这二百五谁啊?摆这么大的谱?” 此人是朝廷航海商部尚书苟正之子,名为苟阅。 在几十年前,我国晏海第一次与海对岸的阿斯卡国达成贸易合作时,苟家建立了第一支航海队,义无反顾地冲进了海浪中。他们带走了丝绸、茶叶和香料,归来时满载各种奇珍异兽、时兴服饰。 皇上诞辰时,苟正用一只口吐人言、毛色艳丽的阿斯卡鸟俘获了圣心,苟家航海队摇身一变,从暴发户变成了朝廷航海商部。 平民百姓不一样知道,但是在国都稼阳,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要饭乞丐,没有人不知道苟家。 至今苟家依然是最大的航海队,每个季度都满载着数万种阿斯卡商货归来,所谓“苟船进港,黄金万两”。 姓苟的目前是皇宫里的红人,如今这苟家大公子放着私家铁驺吾不坐,跑来挤这公用铁长虫,让习惯了踹百姓屁股的紫衣们软了膝盖,不知道该不该跪了。 这边,领头紫衣——铁务长总算打听到了来龙去脉。 三日前,苟阅奉命前往夏邑,清点到夏邑港的几只商船的货物,现在货出了点小问题,急需回稼阳禀报。 这屎急了现挖坑的公子哥直到拍板回京,才知道自家铁驺吾正在维护中,将忙得团团转的家仆们骂了一通,火急火燎地挤上了公用铁驺吾,紫衣们自然是没有接到苟阅莅临的通知。 虽然铁务不归他们姓苟的管,但紫衣们还是有种领导突击检查的紧张感,生怕这吹毛求疵的苟阅一个不高兴,到皇帝面前告他们一状。 铁务长吩咐下去:缩短每站停留时间,以最快速度抵达稼阳。 好在除了嘴欠点评了一下别人的工服外,苟阅并没有对超载还卫生不达标的铁驺吾发表什么意见,只是焦急地不停看窗外,心急如焚地一心想回稼阳。 铁驺吾轰隆隆地在轨道上飞驰,逐渐驶离夏邑,窗外逐渐变得荒凉,之看得见深秋枯黄的杂草。 被家禽气味包裹住的苟阅抱怨不停,张口“贱民”闭嘴“蝼蚁”,时不时找借口大发一通脾气。 他神色阴沉,显得那张滑稽的脸更显得鬼鬼祟祟,每站停,他都会皱眉打量新上来的人。 铁驺吾车门关闭,再次启动,这次下去了一大批人,只上来了一对带着小孩的老夫妇。 苟阅照理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嘴里不干不净地抱怨。 小孩吮着脏兮兮的手指,傻傻地看着苟公子这一身“奇装异服”。 苟阅嫌恶地移开视线,看着窗外的景色,心神一动:离稼阳近了。 此时,他听见一声嬉笑,那个脏小孩突然扑过来,痴痴地喊道:“鸡毛毽子!” 那小孩身形瘦小,面容痴傻,动作却意外灵活,鱼似的从家仆裤□□钻了过去,一把揪住了苟阅帽子上的鸟毛。 苟阅“嗷”地一声:“刺客!” 他屁滚尿流地摔下了软椅,铁驺吾内所有人都被下了一跳,纷纷探头看热闹,车厢内可谓是鸡飞狗跳。 鸡鸭嘶鸣、小孩哭闹、家仆大声呵斥,紫衣铁务徒劳地挥舞小旗。 还有莫名其妙被一个小孩吓出了原型的苟阅,老鼠一样钻到了软椅底下,只留下了一个颤颤巍巍的大腚露在外。 嘈杂声中,忽然所有声音皆是一顿,再齐刷刷地转为一声惊呼—— 铁驺吾突然刹车,将所有人狠狠耸动了一下,还没等摔倒的人站起来,铁驺吾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哀鸣。 吱—— 所有人大惊失色:怎么了?! 此时,铁驺吾正行驶在跨江铁轨上,铁轨之下三十丈,稼江江水浩浩荡荡,远远地发出滔滔浪声。 有人贴着琉璃窗,瞪着眼睛往前看:轨道上有人! 不对! 几个铁务从车头的方向冲过来,个个面色惊恐,在喧闹的人群中挥舞手臂,大喊着什么,却没有人在听。 行驶的黑色巨兽紧紧抓地,但还是以极快的速度向那个黑色的“人影”撞去,人人都兴奋地等待着血肉横飞的惊险场景,然而—— 轰—— 霎时间,天摇地动,铁驺吾剧烈摇晃,腾空而起! 车厢中的人、禽、货统统搅作一团,天翻地覆间,热浪势不可挡地扑来,黑色的车壁瞬间升温,将人黏在了车厢上。 跨江大桥在爆炸中剧烈颤抖了一下,碎石和铁轨飞上天空,留下中段一片胆战心惊的空白。 整个桥摇摇欲坠,坚固的桥面如同被火烤焦的枯叶一般折断,刹不住的铁驺吾沿着倾倒的桥俯冲进火光,车头狠狠撞断了桥柱。 稼江掀起滔天巨浪,发出雷鸣一般的怒吼,像吃一只虫子一样吞掉了铁驺吾。 浓烟滚滚,跨江大桥支离破碎,冲击而起的浪花仿佛触碰到了天际,铁轨吊在断桥上摇摇晃晃。 无数惨叫哭嚎声中,有人惊叫了一声“司融”,这一声如同万兽怒吼中的一声蚊嘤,顷刻便被浪声吞没。 林中群鸟惊起,薄薄的流云在天幕中滑动,不知不觉间,天快亮了。 清晨时,商船到港,稼阳城热闹得宛如过年。 人人都在讨论又运来了什么新奇物件,听说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戏班子,里面有个人一丈高,骑着一匹绿色的双头马…… 最热闹的商货街街尾,支着一个平平无奇的画摊。 摊前坐着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穿着粗布打补丁的蓝衣,整个人百般聊赖地翘着腿,杵着一根竹竿打瞌睡。 这根竹竿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指着旁边贴着的一张纸,纸上写着两个大字:画瞎。 好不容易等来了生意,这男人一手懒洋洋地拿着细炭笔在纸上划拉,左手捏着一团什么东西,时不时扣两下。 摊前的丫鬟说了个唾沫横飞,见他一副消极怠工的模样,忍不住喷道:“我说了那么多你听见没?知道我们小姐长什么样了吗?你要是装瞎骗我家小姐同情,摊给你掀了!” 男人耸了耸肩,伸出左手:“听描述,看来摊前来了一位花容月貌的大家闺秀,实在是荣幸之至。小人目不能视物,只能加入一些自己的猜测和对姑娘声音的印象,敢问这拙劣的小像,可有三分像姑娘?” 原来他一边听着丫鬟的描述,一边用左手在捏着一团白陶泥,此时一个小巧的人像雕塑就立在他白净的手掌中。 那端坐在破椅子上的年轻女子伸手拿过那小雕塑,端详片刻后放回他手中:“先生手巧。我从未见过对人神态拿捏得如此精确的画师。” 她淡雅的笑容在面纱后若隐若现,那男人缓缓坐直了,微微侧耳,仿佛是在仔细听她的声音。 他若有所思地用两根手指再次捏了捏那团陶泥,在用指腹将整个雕塑摸了一遍后,他随手一抹,那雕塑立刻面目模糊,变回了普通的陶泥。 男人随手将陶泥扔进画箱,摸索出一个盒子打开。 “我分不清方向,请姑娘帮我念一念,这上面写的字?” 在那扁平的方盒子里镶嵌着一个个小方格,每个格子里都有一团蜜一般粘稠的色泥,方格的边缘贴着小子,标注着每个格子的色彩。 “唔……藤黄、朱红……” 听完后,那男人抽出一个形状奇怪的白玉盘,取出一些色彩在盘中调和,然后从头上抽出了他那奇形怪状的“簪子”。 那是几根木头削的毛笔,只是笔毛形态不一,有密有疏,看着奇怪得很。 看着衣着破烂,像个叫花子一样的男人,一双手却白净得很,骨肉匀称,拿起笔来异常灵活,实在赏心悦目。 他时而大刀阔斧地在纸上涂抹,时而捻起细笔,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地点缀。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朝年轻女子的方向看一眼。 丫鬟和小姐一样好奇,大大咧咧地撩开他斗笠的面纱看了一眼,“呀”了一声:“小姐,真是个瞎子——这瞎子还长得挺好看呢!” 年轻女子不赞同地瞪了一眼丫鬟,轻声对男人道歉:“这丫头跟着我娇生惯养,没大没小的,还望公子莫要怪罪。” 那男人叼着笔,含糊说了一声“无妨”。 或许是斗笠妨碍了他的动作,他伸手取下斗笠扔到一边,露出了一张素净的脸庞。 一条蓝色的粗布——一看就知道是外衣上撕下来的——蒙住了他的眼睛,但依然能看见一双长眉和高挺的鼻梁。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凭空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此时因为专注画画抿着嘴,更显得紧致的下颌曲线凌厉而清晰。 他笔法娴熟,哪怕蒙眼也不耽误他精准调色,白玉盘上的色彩绚烂得令人眼花缭乱,他却总是能取出一点想要的颜色沾在笔尖,再点到画纸上。 不多时,他眉头一松,舒了一口气,将画揭了下来。 只见纸上画着一个淡雅如芙蓉的妙龄女子,她微微侧身掩笑,一缕发丝垂到肩头。耳垂上的阿斯卡宝石耳坠与头上典雅的晏海发饰相映成辉,甚至画出了饰物在阳光下的光泽,与女子面庞上、瞳孔边缘的微光。 恍惚看去,就好像有一个女子正在画中投来一瞥,掩住了轻轻的笑声。 年轻女子瞠目结舌:“这……这实在是……” 丫鬟围着画看了几圈,又看了看小姐的神色,大方地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那男人却像长了眼睛一样,抬手制止了。 “能听见姑娘满意的赞叹声,已经算是小人收的酬劳了。”他对着二人一笑,笑得她们同时愣了一下:感觉这人和刚才画画的时候不一样了。 比起画画时的从容不迫,和空闲时的懒散,男人收拾东西的速度快如风卷残云,仿佛突然想起自己有什么急事一般。丫鬟还捏着那锭银子不知道往哪放的时候,男人已经把小板凳往墙根一踢,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提着画箱走人了。 丫鬟连手忙脚乱地包起那副画,年轻女子在原地踌躇了片刻,忽然上前叫住了男人:“公子请留步。日后若是再想相见,该在何处等你呢?” 男人伸手将斗笠扣回脑袋上,用竹竿敲了敲画箱:“本人居无定所,浪迹天涯。日后再相见,姑娘只需认这画箱即可。” 那老旧的画箱上,颜料已经脱落,只模模糊糊看见上面写着两个字:司融。 第2章 司融 等离开了商货街,方才还小心翼翼用竹竿敲敲打打探路的瞎子灵活地拐进了一条小巷。 司融扔了斗笠和竹竿,随手扯开了蒙眼布,露出一双清亮的凤眼。 他眯了眯眼睛,似乎在适应光线,随后眼珠转了转,伸了个懒腰。 装瞎了几天,他反倒有点不适应有眼睛的生活了。 将画箱扛到肩头,他吹着口哨,往王府的位置溜达去了。 轻车熟路地到了侧门,他将粗布蓝外袍脱下,团吧团吧和画箱一起塞进了狗洞里,露出了一身半是“晏”半是“卡”的奇怪衣服。 在原地活动了一下手腕,他轻巧一跃,勾到了墙头,将自己往上一拽,成功翻了上去。 落地时用双手撑地,虽然像个癞蛤蟆,不太潇洒,但那一身鸡零狗碎的饰品没发出一点声响,显然此人对翻墙等偷鸡摸狗之事驾轻就熟。 常言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当他站起来准备溜回屋的时候,因为太过得意忘形,脚下没长眼,长靴一脚踩中了自麦冬草后伸出的一条长尾巴。 一声凄厉的长啸破空而出,一人一狗同时跳了起来,狗是因为愤怒,人是有惊无险地避开了狗咬过来的一口。 这是王府养的阿斯卡小畜生,长得像个长毛板凳,名叫瑞雪。 这狗虽然看上去鸡毛掸子成精,一双豆豆眼不知一年能见几次太阳,狗鼻子却灵得很,嗅到了做贼心虚的味道,冲着司融的方向狂吠。 他顿感大事不妙,用阿斯卡语对狗说了几句“闭嘴”,它都装作没听见,对着他穷追不舍。 司融抽出腰带上的一根长笛,堵住了狗口,骂道:“你这杀千刀的狗崽子,连我都不认识了?谁教你听晏海话指令的,你忘了?就这么对恩师?” 角门边探出了一颗脑袋,一个小仆紧张地握紧了扫帚杆,看见快要掐起来的一人一狗,无奈地送了口气:“司融先生,你又溜出去了?王爷都说了,在他回来之前,你不能一个人出去的。” 司融厚颜无耻地一笑,随手将狗夹在了咯吱窝底下:“我一个人无聊嘛,总得出去转转,是你家王爷非得金屋藏娇。王爷来信没?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只说了看紧您,司融先生,”一个中年女人拎着画箱和衣服从墙边走过来,面色严肃地说,“王爷说了,最近稼阳不太平,您身份敏感,不宜频繁出府。” 这个管理王府四十多年的管家婆看上去十分威严,小仆看见她立马眼观鼻鼻观心,拎着扫帚干活去了。 司融恭敬地接过自己的画箱:“王婆,您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我都没看见您在那。” 王婆身形矮壮,身高刚到司融胸口,数落起他来,却像数落自己小孩一样,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刚刚下人在我不好说你,司融先生,你最近出去得有点太频繁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出去干什么,和你那些狐朋狗友出去凑那阿斯卡热闹!姓苟的离京几天,你就孤掌难鸣了?这么大的小伙子了,天天不干正经事,王爷在还能管管你,我这老婆子说你几句,你是不是还不当数了?” 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司融被喷成了落水狗,灰溜溜夹着画箱,摸了摸鼻子,声若蚊蝇:“哪有啊,瞧您说得。” “还有你!”王婆的唾沫星子转向了瑞雪狗,“撵猫上树,还进厨房偷吃!别给我装听不懂晏海话!” 直到将一人一狗喷了个狗血淋头,王婆才抽走了司融那咸菜干似的粗布外袍,将司融赶回了屋。 司融一边走一边抚摸狗头,说:“王婆就是气性大,你说是吧……嘿!你个小畜生!” 瑞雪不耐烦地叨了司融一口,险些撕破了他的袖子,扭身挣脱了他的臂弯,顺着角门逃走了。 “王爷啊王爷,你不在,你家里人都欺负我,”司融自言自语地推开房门,“没有你的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待了。” 自说自演地顾影自怜了一会儿,司融又将自己哄开心了,扑到床上补觉,准备晚上翻墙出去,还去凑那“阿斯卡热闹”。 王婆抱着外衣出了侧院,心事重重地将一封信从心口处拿出来,唤来侍卫:“尽快送到宫里,就说是王爷送来的。” 侍卫应声而去,王婆皱着眉,将那件外袍叠了又拆,拆了又叠,半晌后,喃喃自语一般:“今晚找人跟着司融先生,注意不要被他发现了。” 一阵微风拂过庭院,似乎在回应她的话。 王婆站在秋风中,长叹了一口气,那精神抖擞的脸上,少见地出现了苍老的疲态。 活了六十多年,她能敏锐地感受到任意细微的变化,无论是天气的变化,还是季节的变化,她总是能及时提醒王府所有人添衣减衣。 因此,她也能从微风中嗅到,这一年稼阳的冬天,会比过去五十年里任何一年都来得早。 华灯初上,稼阳城里每一次商船到港那晚,都会热闹得宛如过年。 各色新奇物件价值千金,大多数人都是来开开眼,也因此滋生出了极多的小商贩,沿街叫卖一些便宜的、自己人能买得起的本土物件。 司融买了一只竹篾丝编制的、仿阿斯卡款的香炉,手法精巧,里面还点着半指长的驱虫香。 这是前阵子的抢手货,如今已经入秋,这种小巧的香炉已经过时了,现在走在街头,能看见女子们肩头都披着精致的蕾丝披肩。 出了府,人多眼杂,司融将他那一身扎眼的奇装异服给遮到外袍下了,又在屋里捣鼓了一会,给自己画成了一个看一眼都折磨人眼的丑八怪。 他拎着竹香炉,一双眯缝的小眼四处打量,啧啧称奇,时不时因为手欠去摸商品,被老板呵斥离开。 城内最大的酒楼,望江楼前方的小广场上,聚集了一大群人正在拍手叫好,想必又是在看阿斯卡来的戏班。 尽管阿斯卡人出入晏海已经几十年了,但每出现一个乐意给人当猴看的,还是会吸引一大批人。偶尔还有人装阔,认为不能给老外留下晏海人抠门的念头,甭管戏班是表演了个什么叽里咕噜听不懂的歌,还是踩着火圈打了几个滚,纷纷豪掷千金,只为听见一句蹩脚的“靴靴捞爷消姐”。 司融本着哪有热闹往哪钻的原则往前挤,只听见人群中央忽然响起一阵欢快的小号声,在欢呼声中,一张酒红色的丝绒幕布被用力地掀开,露出盖在下面的一只大铁笼来。 人群中爆发了一阵喧哗,前面的惊叫着往后退,后面的叫着“怎么了怎么了”拼命往前挤,司融灵活地避开了一只直冲着他脚面而来的大脚,却不想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脚步虚浮,被司融轻轻一碰,便娇弱地往后仰倒,簇拥着他的那群人也一个个都是这副德性,一连串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其中一人因为慢了几步没遭受到牵连,当即对着司融一顿喷:“臭要饭的,干什么你!知道你撞的谁吗?” 司融就算不想知道,看一眼也知道了。 这群人个个锦衣华服,喝得烂醉如泥,后面跟着一个团的小厮,见主子摔倒了,一个个大惊失色、前仆后继地上来扶。然而他们的主子早已在酒色中泡发成了农家散养的纯粮食猪,一身肥膘,没有两根扁担挑不起一个人。 个个都是世家公子,其中还有那么一两个和皇室沾点关系,一看就知道是那群整天除了吃喝玩乐干坏事以外,啥也不干的纨绔们。 司融眼珠一转,当即决定:跑! 反正没人认识他,被这种人缠上,被讹不个底朝天才怪。 然而,在这个时候,死猪一样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少爷们忽然抽动了几下。 小厮不知道主子抽的什么疯,小心地扶着臂膀:“少爷?” “嗬……嗬……” 他们的喉咙里滚动出如野狗抢食时的动静,渐渐的,他们挣扎着站了起来,手臂直直地垂着,个个驼背弯腰,不似人形。 只见他们面容仍是潮红一片,眉头紧锁,宛如梦游一般。 忽然,他们抽动鼻子,齐刷刷扭头,锁定了司融的方向。 司融后退了几步,从没见过这种场景,脸上带着几丝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打量:“咳,这位少爷……” 话音未落,少爷就朝他扑了过去,张开了一张散发酒气的血盆大口。 司融大骇,连忙转身逃跑,然而后方却簇拥着一大群闻声前来看戏班表演的人,将他的撤退路线堵了个水泄不通。 他像一个被狗锁定的肉包子,情急之下在地上滚了两圈,差点被踩不说,好在躲开了那一张张咬过来的大嘴。 和这些人比起来,瑞雪平时咬他的时候简直像蚊子叮。 只是比起瑞雪,这些少爷多了一些明显的优势:他们没忘了自己有手,揪住了司融的衣服。 眼看着那一双双手想要把自己活扒了,司融抓住自己领口“嗷”了一声,凄厉喊道:“救命啊!梁归——” 司融一声嚎叫还没收尾,猝不及防被堵在嗓子口,变成了一声急促的“呃”,一只手不知从何处伸来,揪住他的后脖领,毫不留情地把他扔了出去。 惊呆的小厮看着凭空出现的人,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一个带着奇形怪状的黑色面罩的人出现在他们面前,动作快如离弦利箭,疯狗一样乱咬人的少爷们嘴还没合拢,就被重新放倒在了地上。 仅剩的一个少爷嘶吼着跃跃欲试,似乎在忌惮此人的实力,他一声示威的吼叫刚出口,忽然变了个调,刚到高峰就坠了下去。只见他的眼睛迷茫中睁开了一瞬,然后翻了个白眼,烂泥一样倒在了地上。 当人都消停下来后,空气中一点细如薄纱的蓝雾打了个转,消失了,只剩下原地一个被人踩成了平面的竹编香炉。 面罩人拉下面罩,仔细嗅闻:“引路香?” 他扭头——方才还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司融不见了。 人跟丢了。 第3章 昭王 望江楼。 顶层的雅间高高置于望江顶楼,俯瞰着脚下的人群。比起那冲天的喧闹,这间雅间清净得宛若冷清的茶室,只听得见户部李侍郎擤鼻涕的声响。 李侍郎一脸隐忍的愤慨,用手帕狠狠地将自己常年不通风的鼻子擦成了一个红蒜头,小桌上堆了一堆粘稠湿润的手帕。 他坐立难安地扭动了片刻,一甩袖子站了起来,迈着小碎步到了半开的看台门边。 入了夜,秋风如寒冰一般刺骨,李侍郎被余风撩到了一点边,登时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而看台上负手站着的人却感受不到冷一般,穿着单薄朴素的单衣,微俯着头,打量远处的民宅。 一个喷嚏给李侍郎好不容易壮起来的那点胆全给喷没了,李侍郎打了个哆嗦,清了清嗓子:“王爷。” 看台上的人闻声转过来,露出平静无波的半个侧脸。 他面色比秋风更冷几分,唇锋立体,线条利落。脸上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疲惫,眼皮半耷拉着,更显得他这张不太接地气的面容冷峻非凡。 此人是当今四皇子,昭王孟诉。 三日前,昭王奉皇上旨意,前往南方江源,处理边境蛮岛岛民非法越境一事。 按照推测,速度再快,他回稼阳也是七日之后的事,谁也没料到他无声无息地回到了稼阳。 这本碍不着李侍郎什么事。今年入秋太快,他一把老骨头适应不良,风寒半月有余,仍不见好转。这几日本松缓了不少,恰巧他今日休沐,本想好好休养一日,刚躺上床,就被昭王那带面罩的怪物们一把揪了起来,一路飞檐走壁,到了望江楼。 他一朝廷命官,大半夜被清异司的人抓走,传出去,岂不是毁他清白吗! 苍天在上,他可没有和那些“晏卡志士”们沾上半点关系! 只是,清异司司主正是昭王。 论当今朝廷中,谁人敢不给皇上自小疼爱的四弟三分薄面?更何况,何人不知昭王阴鸷多疑、杀伐决断? 他下令要杀的人,除了皇上亲口阻拦,几乎没人能从清异司的铡刀下死里逃生。他生性凉薄,从不拉帮结派,让人巴结也找不到突破点,叫人见他就带着几分敬畏。 李侍郎不知自己哪里触碰到了昭王那颗充满猜忌的心,到了望江楼也没人搭理他,只有那带面罩的靖卫给了他一堆手帕,堵住了那一路颠沛流离,被堵得水泄不通的鼻孔。 他鼓起胆子上前,孟诉好似才发现屋里有个打了数百个喷嚏的鼻涕虫,眉峰轻轻一抬,微微颔首:“李大人不必紧张。唐突请大人前来,只是想请大人一同观赏一番好戏。” 李侍郎浮夸地表达了自己的受宠若惊,偷瞄了一眼楼下空地上那拙劣的阿斯卡戏班,心想:一群多毛猴子,有什么好看的。 他拱拱手:“实在是荣幸之至,只是小人近日身体不适,人也老眼昏花,今日实在无法细细观赏,可否……” 他可否了半天,昭王也没有接茬的意思,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凉透的茶水,轻描淡写地睨了李侍郎一眼。 李侍郎打了个哆嗦。 一旁如影子一般的靖卫突然动了,那将头发丝都遮了个严实的面罩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此时那双眼睛散发着肃杀的寒光,他低声说道:“李大人莫非以为王爷请您来,是看这拙劣的马戏的吗?” 靖卫那高大的影子将瘦小的李侍郎罩了个严严实实,李侍郎一瞬间差点以为自己进了阎王殿,脑子里不合时宜地闪过了听说过的清异司的刑讯手段。 李侍郎膝盖一软,差点给这他向来看不起的“小小靖卫”给吓跪了。 孟诉抬手,靖卫便顺从地退了几步,将他那漆黑的影子从李侍郎身上撤走了。 孟诉没说话,看向望江楼塔檐。 只见那挂着一个风铎和檐角间牵扯着一张破碎的蛛网,其中一根蛛丝正微颤着,折射出异常的微光。 “叫梁归回来。”孟诉吩咐道,“看好李大人。” 李侍郎还没弄清情况,只见孟诉掠上栏杆,一片衣角闪过,不见人影了。 “这破香,招来的疯狗乱咬人。”望江楼外的小巷子里,司融将竹香炉中拔下来的香丢到地上,用脚尖碾碎了。 粗劣的驱虫香中掺杂着些许黑色的粉末,对着光看时,能看见这黑色的粉末泛着蓝色的微光,烛火被踩灭后,那微光便消失了。 这香名为“引路”,取自南疆密林禁地,其中含有致幻成分,只需一撮,就能让心智不坚之人(如醉酒、病弱、困倦)陷入异常的癫狂之中。 司融好不容易才搞到了一点,没想到竟然用在了引开清异司上面,实在是肉痛不已。 虽处在稼阳最热闹的地方,这片巷子却是十分冷清,只因这是一片倒卖瓷器古画等传统物件的地方,对于阿斯卡那些外来货嗤之以鼻,自然也不稀罕去凑那洋热闹。 地上铺着历经百年岁月的青石砖,在数万双脚丫子的踩踏中,严丝合缝的砖缝也露了出来,黑灯瞎火的,不熟悉路况的人很容易被绊跟头,加上路又窄,行人不往这走,小摊贩也不稀得往这摆。 到了晚上,除了逮老鼠的野猫,没人乐意往这里走。 司融将那碾碎的香粉踢进了砖缝的青苔里,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潮湿的味道。木门木窗被蠹虫蛀出的木粉堆积在缝里,湿漉漉地散发着霉味。 他微微仰头,鼻尖朝上,一边嗅着空气中的味道,一边向前走。 他的脚仿佛熟悉每一块地砖,在黑暗中躲开了每一处“陷阱”,大步走了十余步。 他伸出手,抚摸着墙壁,然后对着两家商铺间四五寸的缝隙摸去。 墙灰落了,墙皮变得斑驳。他细细摩挲着,终于摸到了几个粗刻上去的图案。 那张丑陋的、薄薄的人皮面具贴在他脸上,在面部肌肉的变化中,变得突兀了—— 司融皱了皱眉,在他设计人皮面具的时候,没有预备会皱眉的情况,如果此时有光的话,可以看见这张面具像是浮在他脸上一般,十分怪异。 司融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忽然,司融睁开眼,低喝道:“谁!” 没有人回答,他几乎只听见了不远处人群吵闹的声音。 司融心中警笛大作,在黑暗中,他仿佛看见了一个无形的影子,那影子身上散发出令他十分不安的气息。 他的心脏在胸膛中跳动的速度不知不觉间快了,掌心出了薄汗,他就像是被猫盯上的老鼠,本能使他立刻转身就跑。 然而,那个影子也跟上了他,那人的动作极轻,若不是踩碎落叶的轻微动静,司融险些怀疑只是自己的错觉。 司融对这片地方十分熟悉,七拐八拐进了一条巷子,那人却也像夜猫一样看得清情况,对他穷追不舍。 司融猛地停下,根据直觉抬腿扫向那人侧腰,没想到黑暗中的人轻描淡写便格挡开了。 两人忽然交手,眨眼间便过了十几招,司融的每一次攻击都被看穿,就连他那些下三滥的手段也一样被见招拆招。 奇怪的是,暗中那人一声不吭,也没有主动进攻的意思,只是一边拆招,一边不动声色地将司融往巷子深处引。 圈套! 司融俯身躲过对方刺探过来的手,左手不着痕迹地探出囊中,抓出一把粉末,往那人的方向扬去。 千钧一发之际,那人发出一声细微的叹息,宽袖一扫,扑开那粉末。趁此机会,司融蹬着墙往上一蹿——跑! ——跑到一半被抓住了脚踝,往下一拽。 司融情急之下旋身扭开,一脚踢在那人肩头,在地上滚了一圈。 匆忙之间,司融感到颈侧一阵风过,正要伸手挡住,一个冷冰冰的东西便横在了他肩头。 司融一惊——那人动作快如鬼魅,竟眨眼间便到了自己面前。 司融胸口微微起伏,抬头看着拿剑那人,只看得见那人背后灯火通明的望江楼。 这身形似乎有点熟悉。司融吃惊地想。心又重新快速跳动起来。 猛然间,一簇烟花啾鸣着蹿上天空,在夜空中炸成一片五彩斑斓。 微光照亮了那人的脸,司融一怔,半是惊喜半是惊吓地腿一软。 他本想体面地站起来,一想也不是外人,索性坐到在地。 一丝疑惑和心虚从他脸上一闪而过,很快便切换成一脸讨好的傻笑。 司融:“嘿嘿,王爷,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司融只感觉脖子上的东西转了转,随后松松地移开了。 原来只是剑鞘。 “我再不回来,你岂不是要将稼阳给闹翻了?连梁归都看不住你了。” 孟诉轻描淡写地拍了拍肩头上司融的脚印,伸手将烂泥似的司融拽起来:“我待不了多久,天不亮就回江源。” 站在巷子中的人身材高大,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矜贵的从容,却穿着一身朴素的衣服,头发只是简单束着,与往日庄重威严的样子比,显得平易近人了些许。 司融一看,就知道他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那副嬉皮笑脸的嘴脸无声无息间就消失了。 他正要张口,望江楼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野兽的嘶鸣,大地为之震颤,其中夹杂着不似人声的痛苦嚎叫。 两人无声对视一眼,巷中两道影子闪过,定睛再看时,原地再不见人影,只留下瓦檐垂下的雨链无风自动。 良久,一双破旧的布鞋稳稳踏上了古画街的地砖。 一个披着破旧斗篷的人鬼鬼祟祟地四处寻找着,顺着司融方才的足迹,到达了那个商铺间的缝隙。 一只手伸进了那缝隙,摸到了图案。 他干燥脱皮的嘴唇颤抖着,发出了呼吸一般的气音,喃喃念出了三个字。 “苟,已,死。” 第4章 西格德 夜晚,若是站在晏海港口最高的灯塔上,往一望无际的海面上眺望,远远可见鹿鸣湾黑色的广阔海域上,有一片发光的“礁石”。 今日是苟正老太太八十岁诞辰,苟正不想太高调,便在鹿鸣湾的人造浮岛“西格德”上布了一场小“家宴”。 西格德是一片,以巨型退役战舰连接数百艘小船而形成的浮岛,高大的“主岛”西格德被簇拥其中,周围围绕着众多形态各异的画舫,以群星的角度俯瞰,这看上去就像一张凌乱的蛛网。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如果不熟悉西格德浮岛的路况,进了这里,和进了迷宫差不多。 清廉、洁身自好之人也不往这里走,所以不认识路也没什么好丢人的。 虽是家宴,但西格德上人声鼎沸,欢笑祝贺声不绝于耳。时不时有穿着得体的家仆搬着巨型礼箱,吃力地走在浮桥上。 对于许多急着想和航海商部攀上关系的人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巴结苟正的机会,苟正对此心知肚明。 所以,哪怕苟家委婉表明了“谢绝外客”,但也没阻挡这些官兵的船往西格德停靠,还慷慨地布置了百桌宴席,今夜但凡踏上西格德,哪怕是最下等的船夫,也有上等美酒喝。 前来贺寿的官员贵族多如牛毛,铁路事务大臣杜亮却本不该在此类人群中。 杜亮这种一路摸爬滚打、恪守不渝的老重臣,通常都不怎么待见苟正这种满身铜臭味的暴发户,顶多算个点头之交。 所幸杜亮一个管陆地铁路的,和苟正这种出海经商的,就像马和鱼,没什么交集,也不用捏着鼻子和苟正之流同流合污。 但今晚,面色铁青的杜大人还是乘着一辈子没坐过几次的船,上了这座珠光宝气的西格德。 今日清晨,杜亮收到急讯——夏邑总办来信,夏邑至稼阳的一辆□□铁驺吾遭遇袭击,跨江大桥被炸了个稀碎,一车百姓和鸡鸭统统倒到了稼江里。 朝堂上闹翻了天,工部将兵部喷了个狗血淋头,质问他们为什么没保护好跨江大桥,现在桥断了,修桥的钱谁来出? 兵部也不甘示弱:堂堂兵部,岂能将人力浪费在看管运鸡鸭家畜的车上?我们干的是保证粮草运输、快速运兵的大事! 吵了个天翻地覆,还气晕了几个,竟没有一人提及那几百位横遭不幸的平民。 最终,工部和兵部纷纷从中捞到了自己想要的好处,杜亮被不痛不痒地罚了一年俸禄,再斩了十几个办事不利的工头差役,这事就这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直到退朝后,令苟正最不安的事情也五人提及:苟正那着急给奶奶过寿的大儿子苟阅,也到稼江给铁驺吾陪葬了。 苟正仿佛完全没听到风声,在朝上一如既往地浑水摸鱼,在吵架的时候出来和稀泥,最后还慷慨表示,航海商部愿派船到稼江,协助打捞铁驺吾。 虽不屑与苟正打交道,杜亮也不想和风头正旺的苟家结仇,下朝后,便火速催促夏邑那边快点捞人,别让苟正亲自把儿子的尸体捞出来。 然而捞了一天,只捞出了七个半苟家家仆——还有半个黏在车壁上铲不下来了。 将糊成一锅饼的苟家家仆扒开,只看见他们护着一顶面目全非的大帽子,连帽子上的羽毛都烧没了。 这苟阅要么是没上车,要么就是已经被烧成灰了。 细细审问了几个听说亲眼看见了苟公子的差役,都言之凿凿地说看见苟阅上了车。 杜亮忙得焦头烂额,忍不住心中暗骂道:这天杀的没事上什么□□?乘自家私运不好么?再不济,乘船从外海绕一圈也到稼江港口了,他一个航海商部尚书之子,真耍个大牌到了个港口,那些人敢拦他吗? 第一种可能被杜绝了,那就只剩下第一种可能:苟阅真死在铁驺吾里了。 朝廷命官之子死在铁驺吾事故中,铁路事务部如果不被一锅端,再怎么也会大换血。 要知道,盯着铁务部这块肥肉,上赶着取而代之的可不在少数。 就在杜亮准备亲自前往稼江的时候,他却收到了一封请柬——航海商部苟尚书诚邀铁路大臣杜大人前往西格德,参加家宴。 儿子都喂鱼了,苟正还有心思举办“家宴”,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苟正的狗腿四通八达,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儿子上了铁驺吾的事,就算苟阅要给老奶奶一个惊喜回来庆祝她大寿,没有苟正的允许,他敢偷偷溜回来吗? 稼阳无人不知苟阅的德性,玩归玩闹归闹,不敢不拿老爹吩咐开玩笑。 哪怕他上一秒在风月场所醉得爹都不认识,有人开玩笑说他爹让他回去给管家倒夜壶,他也立马起身回家。 这种节骨眼上苟正要见杜亮,安的什么心? 杜亮一脑门官司地上了西格德,还没等适应那左摇右晃的浮桥,就被人“请”进了角落的雅间。 苟正正在应酬,已经先和几个人推杯换盏起来了,那些人见苟正进来,面面相觑。 杜亮扫了一眼:打渔的、修船的,还有“翻译官”。 自航海商部成立,出海前往阿斯卡的线路便被苟正垄断,除航海商部、皇家船队、战舰以外,私人船只纷纷不准离开近海。这自然断了一部分人的财路,抗议的水花都被苟正轻松压下,一些人没辙,只能来巴结苟正,希望能得巨兽嘴角漏下的一点残羹剩饭,谋个生路。 气氛尴尬中,杜亮一拱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苟正打断,一把揽了过去。 苟正唾沫横飞地跟那些不入流的大款们介绍杜亮这朝廷命官,杜亮只能勉强回应那些受宠若惊的奉承。 这种场面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折磨,商户们捧臭脚被官员撞破,十分尴尬,杜亮莫名被扑了一脸铜臭,脸色也很难看。唯独苟正乐在其中,仿佛与话都没说过几句的杜亮成了什么生死之交。 商户们先坐不住了,一扬手,仆人们搬上了几箱寿礼,商户们便率先告退。 临走前,苟正忽然叫住其中一位:“洛老爷。” 一个五大三粗,席间明显嘴笨于其他几人的男子停步:“苟尚书。” 苟正正吩咐人将寿礼搬到一张厚实的红丝绒布前,仆人掀开那坠在天花板上的幕布,后面竟别有洞天,连接了隔壁一间大厢房,此时,里面的礼箱堆到了天花板,让杜亮和洛姓男人皆是一怔——这阵仗,皇上过寿都不过如此吧。 “西洋物件,小件不足为奇,只需批量搬上船即可。但大件却难以运输,我们航海商部费了这么多功夫,也只勉强运回来几辆火车车头——哦,在我们这叫铁驺吾。” 杜亮被戳中痛点,忍不住看了洛姓男人一样:为什么当着外人提到铁驺吾?这和姓洛的又有什么关系? “铁轨按照图纸自然是很好仿照,车厢也能照葫芦画瓢,可是车头若是损坏了,可是难修得很。”苟正啜了一口茶漱口,“‘拒卡法’颁布以来,我晏海境内能获格停留的阿斯卡人越来越少,工程师也进不来,就算进来了,停留几日就被赶走,导致了大型的阿斯卡机器一旦损坏,维修必然会费大功夫。” 那洛姓男人显然没听明白,直愣愣地说:“可是,我们晏海有专门维修阿斯卡物件的‘百匠营’,还用得着那些阿斯卡猴子吗?” 苟正端着茶杯的手一顿,似笑非笑看了洛姓男人一眼。 杜亮看懂了苟正眼中那恨铁不成钢的恼怒:百匠营是不隶属于朝廷的自由组织,平日只靠维修机器吃饭,不给任何人下跪。 他这是想对百匠营下手了,但是人家不吃他这套? 其中牵扯到铁驺吾,杜亮也没贸然出声。 “我们本国人,哪有阿斯卡人了解机器?”苟正见这榆木脑袋还在发愣,索性只说道,“实不相瞒,我这有一队优秀的阿斯卡工程师,只是按照国律,永远不能下船……” 他话音未落,杜亮大惊失色。 拒卡法禁止阿斯卡人长期逗留在晏海境内,但偷渡入境的人也绝不在少数,苟正虽然是靠阿斯卡国吃饭,但对偷渡的阿斯卡人绝不手软,是朝廷上默默支持拒卡法的那一批人之一。 谁知道,他竟然偷偷在船上藏了一批阿斯卡人?虽然没落地的确算不上入境,但也绝对是擦着拒卡法的边了,这个苟正到底想干什么? “洛老爷,你知道,我一直很看重你,你和那些油嘴滑舌的人不同。我知道,你是按照祖传的修船手艺发家的,向来不屑于那些歪门邪道,可以说方才这一群人中,你是最光明磊落的人,所以,我决定给你一个机会。” 洛姓男人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了个头晕眼花,还没来得及道谢,苟正就继续说道:“你一家老小都靠维修吃饭,手艺精巧,绝对不输那百匠营,我打算让你到我船上来,和那些阿斯卡工程师们学习如何维修阿斯卡机器。” 苟正看了杜亮一眼,笑道:“当然,我打算让你先学如何维修铁驺吾,解决我们杜大人的燃眉之急。” 洛姓男人高兴地跟着领路人走了,杜亮脸色却不怎么好看:“苟大人,我们铁务部有维修人员,就不牢您费心了。” “诶,杜大人,你这就见外了。”苟正说,“我还打算派人帮你把稼江的铁驺吾捞起来呢,捞上岸了,维修也是随手的事。” 提到了正事,杜亮不禁窝火:苟阅尸体还没找到,这就想拉拢他了?他还没落把柄在苟正手里呢! 杜亮:“苟大人,贵公子一事……” “来人,将这芙蓉膏送到老夫人房里,吩咐少爷,细细地用来给老夫人揉搓关节,不可怠慢。”苟正状似无意地打断杜亮,支走了房里的仆人。 杜亮忍无可忍:“苟大人这是何意?” 苟正没说话,从袖中摸出一张字条递给杜亮。 纸上是一行匆忙之间随意写上去的字:儿急事乘铁驺吾回京。 苟正没忽视掉杜亮那微微颤抖的手,从杜亮手中抽走那张纸条,揭开灯罩,点燃了。 字条焚烧殆尽,照亮了杜亮那满是皱纹的老脸。 “吾儿因老夫人过寿,放纵贪杯,在夜海上感染了风寒,一病不起。”苟正在杜亮耳边轻声说,“大人可明白我的意思?” 杜亮胸口压着一口气,他微微张嘴,却怎么也什么也没呼出来。 他心想:铁路事务部上上下下几千号人命,现在统统都压在他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