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心》 第1章 苏醒 湛蓝色海面上烟雾缭绕,本该波涛汹涌的地方此刻却平如镜面,白色烟雾深处有座小岛,环绕各色霞光,看起来像仙人居所。穿过层层迷雾便可到达这里,一颗大树引人注意,它枝叶均枯黄不已,唯有顶尖还有点点嫩绿,不过也是脆弱不堪。 而更加引人注意的是树下躺着的人。 他面色苍白,长发柔顺地披在脑后,整个人呈仰躺的姿势,身上衣物鞋袜洁白如新,甚至还挽了发髻,唯一的缺陷便是—— 他没有心。 原本应该拥有跳动的地方此刻空落落的,漆黑的洞口像吞噬一切的梦魇,内里只有一小团红色飘浮在空洞中央,显得好生诡异。忽然间小岛震荡不休,自与海水连接处起裂开层层缝隙,岛上本就奄奄一息的花草枝丫经过这一场地动山摇死的死败的败。 树下之人却睁了眼。 任谁看见这一幕都会吓死,不过好在岛上没人。 烛檀撑着身下白玉床坐起身,他皱起眉头忍受着脑中脑砍斧阔般的疼痛努力回想自己如今的处境。 除过少了个心,自个身上还有一层肉眼不可见的枷锁,重重叠叠深入骨血,烛檀认得这法器,名唤锁神钉。 他是活了很长时间的真神,平常的法器当然奈何不了他,锁神钉却可以,毕竟把三百六十颗钉子以身体为媒介钉入神魂,什么人都得死。当然,心都挖了直接把他弄死其实也很简单了,可见自己曾经的徒弟还是很有良心的。 不过这也让烛檀感到好奇,好奇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索性这四周无人,烛檀令锁神钉完全显露,原本细腻无瑕的皮肤顿时惨不忍睹,全身上下除了脸找不到好地,洁白长衣瞬间被鲜血染红,烛檀看着从手指尖蔓延到袖子深处的漆黑长钉点了点头。 好样的,真是孝顺徒弟。 因为长钉穿臂而过,他甚至不敢将手臂垂下,那难免会扎到自己。 虽然他已经是个毛向里扎的刺猬了。 烛檀拖着沉甸甸的血衣和晕眩的脑袋,苦中作乐地观赏“秋景”,觉得自己压根就不是收徒弟的料。 欺师灭祖这种事怎么让他给赶上了?烛檀边拔钉子边自我反思,他自认为当师父当的极好,怎么还没教完就让徒弟给挖心锁魂了? 想不明白。 烛檀向来不勉强自己,想不明白他干脆就不想,随着根根三寸半长的沉钉掉在地上,烛檀的面色逐渐没有那么苍白了。他看也不看沉钉上带着的红白血肉,好像不疼在自个身上似的继续拔,直到四肢的全部拔干净。 身上的衣服已经脏的不能看了,烛檀皱眉挥手收起地上堆着的长钉,向自己原来的住所走去。 一路上残枝败叶无数,河水枯竭生灵全无,烛檀心里有些难受。 他自有意识起就和蓬莱洲同根同源,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它这般不堪的模样,第一次对收徒这件事的正确性产生怀疑。 虽己非本意,祸由己身起,怎么敢说没有责任。 烛檀打消了想要借蓬莱洲灵力修复身上窟窿的想法,顶着浑身血往前走,越走越晕,终于在昏迷前到达曾经的住所,是个中等规模的宫殿。 烛檀从未如此痛恨过当初因追求诗情画意把宫殿修满了曲水回廊的自己,现在好了,不仅没有景色可以欣赏,找个屋也这么难! 毕竟对于烛檀而言,在大树下面只穿个寝衣修炼也是件令人不太好意思的事情。即使这连个蚂蚁也没有。 咳咳,面子大过天嘛,烛檀自我安慰。 这心大的玩意竟然还能脸红,就跟真的半裸着坐在树底下修炼了似的。 不过好在他也没有多少血可供脸红了,烛檀靠着白玉栏歇了会,身上衣服湿哒哒黏糊糊全是血令人难受,他想回头照照冰窗上自己的模样,却猛然发现由于法力消耗殆尽的缘故冰窗早就化了。 但是透过空荡荡的窗口,还可以看见镜子! 烛檀巴巴地换了边白玉栏靠,看见镜中自己鹤发童颜的模样愈发不解。 没错啊,自己是按照普遍师父的模样变得啊,怎么别人的徒弟恭敬有礼,自己的徒弟就这样?难道是不喜欢看起来仙气飘飘的中老年修士? 当他发现自己又在想这件事时,立马开始转移注意力。 唔……那个能照镜子的屋似乎就挺近,烛檀思考起在哪修炼的大事来,他扶着玉栏慢慢往过挪着走,就在他即将到达门口时,“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烛檀屏住呼吸,不知出来的是人是鬼。 只见那人修长手指上凝着红色圆球状物体,长发堪堪抵达腰际,一张俊脸生的要多顺眼有多顺眼,睫毛浓密纤长鼻梁高挺,丝毫不失英气的面庞看得连烛檀都有些惊艳。 这就算是个鬼也是个艳鬼啊,不过烛檀并未被对方过于出众的容颜迷惑,还是很有修养得撑着问他:“你是?” 烛檀失血过多,蹭到门口时已经脑袋晕眩的不像话,没看见男人骤然红起的眼眶。 就好像久久生活在黑暗里的人第一次接触到光,忍不住想要靠近,却又因刺眼不得不暂时回避,程钰堇却没有回避,他任由自己不停地颤抖也要睁着眼看,就好像这辈子只能看这一眼。 烛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知道自己的情况急需修炼,正想开口请对方让开时,一股暖流涌入身躯。 “主人。” 烛檀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叫我什么?” 程钰堇抿了抿唇,继续往他体内输入灵力,低声唤道:“主人。” 烛檀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了那人身影,就当烛檀安慰自己那离谱的称号只是幻觉时,门帘一挑,程钰堇走了进来。 他手上端了碗药顺势放在桌上,然后坐到烛檀床前,慢慢将自己的原型显露出来。 成年男人的衣物对于他的本体而言有些宽大了,程钰堇抖着脑袋从衣服里钻出,乌黑的眼睛望着烛檀,其内潜藏的哀怨让烛檀不由心虚。 “咳,原来是你啊。”烛檀尴尬道。 很久很久以前,他在蓬莱洲闲的无聊时,遇见一只通体雪白小狐狸。皮毛光滑可人不说体内还蕴含着浓厚的灵力,烛檀却一眼看出这小灵兽身上隐含的杀戮之气,当即决定抱走喂养,还取了名字叫阿堇。 到后来文施说它迟早是要化形的,还不如尽快取了名字,免得化形后人家问它叫什么只会“阿堇,阿堇”地不停说,听起来就很可怜。 烛檀这才动了给他取名字的念头。 只不过……,烛檀看着叼着衣服去屏风后又变成男人回来的程钰堇,眼底掩不住的诧异:这狐狸长的也太好了点吧! 瞧瞧这宽肩窄腰,瞧瞧这手臂的线条,烛檀不由一阵羡慕。 自打他“死去”多年,疏于锻炼,曾经的风流倜傥劲瘦身材自然是一去不返了。 “咳,你既然已经化形,自然就不必称呼我为主人了,以后直接叫名字就行。” “名字?”程钰堇微微歪头:“蓬莱仙客吗?” 烛檀端着药碗的手都显露出几分尴尬,老实答道:“我叫烛檀,至于蓬莱仙客…不必再提。” 程钰堇沉默下来,等烛檀喝完药打算修炼时忽然开口:“您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直不醒?蓬莱洲的每个生灵都很想您。等着等着,大家都死了,只有您常常看的那棵树还有我活着。” 程钰堇声音低沉下来:“我以为您不会回来了。” 他伸手虚虚搭在烛檀腕上,丝丝缕缕莹白的灵力顺着烛檀手臂缠绕而上,慢慢的,那些骇人的钉子眼开始痊愈,直到恢复如初。 感受到烛檀颤抖,程钰堇小声道:“您别怕,只是一点修复,无害的。” 烛檀当然不是因为害怕才颤抖,只因这些伤口的痊愈难免会引起躯干上锁神钉的躁动,那感觉无异于将魂魄反复钉穿,这样的苦楚即使是魂魄生来便是神魂的烛檀也无法完全忍耐。 程钰堇接住他软绵绵的身体,半边身子立马僵成石塑,一只手虚拦在他后腰,指尖碰到一丝凸起。 正当程钰堇以为那是烛檀因过分瘦而突出的骨头时,耳畔传来的烛檀猛然急促的呼吸将他的精神收至极限。 “别碰,”烛檀努力平复呼吸:“那是锁神钉,躯干上的没法拔,得等我恢复一下。” “锁神钉是什么?”程钰堇在脑海中没找到任何关于这个东西的信息。 “一种专门针对我练的,让魂魄无法离开□□的法器,很强大,你不要碰。” 烛檀知道,即使程钰堇是连他也不清楚来历的灵兽,也经受不住锁神钉的侵袭,就算这钉子没钉在他身上也不行。 锁神钉对于任何本体是兽的生灵而言都不友好,善则会损失修为,恶则连命都没了。 “我以为您只是少了心,抱歉。” 烛檀有些疲惫道:“不用守着了,出去吧。去看看蓬莱州中你的好朋友们,看看它们怎么样了。” 程钰堇显然不太放心,但还是很听话地出去了。 随着烛檀的苏醒,蓬莱洲也渐渐有了点生气,虽然枯黄的叶依旧枯黄,干涸的小溪依旧只剩泥土石块,但程钰堇能感受带蓬莱洲的变化。 原本毫无灵性的枝叶变得富有生机,如果说烛檀苏醒前的蓬莱洲是个被封印的死地,那现在的感觉就是它在沉睡。 沉睡就好,沉睡就说明终有一天会醒来的。 程钰堇慢慢爬上听海阁,觉得自己也随着蓬莱洲的恢复重新拥有了呼吸。 第2章 睡神 屋内,烛檀在修炼的同时琢磨自己这次醒来的缘由。 按理来说,锁神钉与挖心这样的组合自己是招架不住的,百年内必死无疑。不过根据他现在还活着的情况来看,人间应该还没超过百年。 蓬莱洲灵气浓郁,一直以来承担着平衡恶欲的责任,直到烛檀陷入昏迷。 至于醒来的原因,烛檀是被强行唤醒的。 烛檀与蓬莱洲同根同源,蓬莱洲如今的荒败也象征着烛檀自身情况之差。就凭他现在这个情况,当然没办法再去平衡恶欲,而他又在无心的情况下被强行唤醒,说明人间即将迎来浩劫,他必须要去阻止。 平衡无间地狱的恶欲是烛檀生来就有的责任,他不能回避,此次人间浩劫多半是恶欲过剩的缘故,本质上说,是烛檀的失职。 这和正常的领土抢夺不一样,是人们由于无间地狱干扰做出的选择。 很糟糕,烛檀想。 如果他还想平衡恶欲,就先得找回心脏。 心脏,又是心脏,烛檀忧郁地想,人为什么一定要拥有心脏才能活呢?人为什么一定得拥有心脏才能恢复全盛状态呢? 他叹了口气唤道:“程钰堇,我要离开蓬莱洲,你要一起吗?” 在听海阁吹箫的程钰堇几乎是瞬间来到烛檀面前:“嗯,走吧。” 当初两人签的宠物契约足以让程钰堇在任何遥远的地方都能第一时间听到烛檀的召唤,当然,烛檀曾经应允只要程钰堇修炼成人就和他解除契约。 毕竟当初的程钰堇还是只个小狐狸呢。 烛檀对他的速度愣了愣,想着才不到百年,程钰堇的速度就已经快到这种地步了吗?他不由感到惊讶,暗自感慨着不愧是天生的灵兽啊。 烛檀用自己翻找出的空间手镯装了点衣服钱财,对程钰堇说:“走吧。”他眉眼弯着:“只是可怜你跟着我没享过一天福,现在还得出去受罪。” 程钰堇道:“没事。” 他话这样少,烛檀自己说着没意思,俩人沉默着到了海边,烛檀才想起自己现在压根没有跨越生死海抵达大陆的能力。 转身一瞧,程钰堇却已经变幻成适合他骑着过去那么大的本体,并回头看了他一眼。 烛檀心说这宠物没白养。 他感动地飘上去,并下倾身体以便坐的稳些。 没有心的人是不会有多重的,他就像轻飘飘的一片云,风一刮就随着风去别的地方,一点也不停留。 离开蓬莱洲结界后的海面波涛汹涌,烛檀坐在程钰堇背上却很稳,想来呢他不在的这些年,它也可以独当一面了。 蓬莱洲渐渐远去,烛檀面色平静地望着前方,觉得这世间的事其实也就那样吧,没什么可玩可想的。此次平了恶欲,他便自封蓬莱洲,再也不收徒,再也不出门,当个隐士也挺好。 隐士么,听起来厉害的很,实则就是把自己关在家门哪也不去,有本事的人是为了修身养性等待明主,烛檀自认为没那么高雅,决定喂鸡养鱼种菜,也是无忧无虑无人扰。 要说到不难过,又怎么可能?人的情感又不是一页纸,说撕就撕,难道心宽的人就一点也不在乎吗?只是很累罢了。 程钰堇步伐稳健,于风浪上行走丝毫不见疲态,身后银白狐尾悠悠地荡,很闲适的模样。 烛檀撑着下巴,慢慢变回来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他长的妖异,故而不喜欢展露原本面目,以免惹来麻烦。画本中仙风道骨的模样是烛檀的毕生追求,可惜天不遂人愿。 不遂就不遂呗,那有啥办法?老天爷又不是烧饼铺的老板,烙方的还是圆的都是你说了算。 “快到了。”程钰堇道,他重新变回人样托着烛檀一只手臂:“我们走。” 烛檀好奇地看着他:“你这回怎么不用重新穿衣服?” 程钰堇道:“衣服原不用特意去穿,当时在您面前,恐怕失礼,才特地去换的。” 烛檀对他的态度哭笑不得:“你不用这么尊敬我,直接以‘你我’相称就好。在我拔掉躯干锁神钉之前,恐怕还得靠你。” 程钰堇短暂沉默后问道:“那拔掉以后呢?” 他说这话时恰好两人踏上陆地,烛檀被热闹的声色干扰没听清:“什么?” 程钰堇很有礼貌地放开他:“没事,只是想告诉你已经到了。” 程钰堇知道他刚才越界了,烛檀想要干什么想去哪,从来都不是他一个灵宠该过问的,或许是烛檀这次的脸太过惊艳,才让程钰堇多年厚积的冰层变得不大牢固。 只是想告诉你已经到了,程钰堇在心里默默把话说出来:只是想问问你,这次能不能不打招呼就走。 他将视线锁定在一落地就跑到馄饨摊的烛檀,看着他欢快地点了两份都不要辣椒而是加紫菜的馄饨,还特意叮嘱了其中一份要多放点虾米,告诉摊主说他会多给钱。 烛檀这次的脸很不一样,眉目脓艳锋利不说,肤色雪白鼻梁高挺,脸上半分杂痣也无。尤其是那双眼睛,程钰堇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双眼睛。 烛檀往常变的人,眼睛中总包含着沉稳沧桑,这次却如同覆了层将化不化的薄冰的水,寒凉剔透,让人忍不住想看,却又不敢伸手去碰。 程钰堇的视线又落在烛檀的发冠上,是个样式简繁得当的银冠,材料不怎么值钱,精致的模样彰显着主人不凡的身份。 馄饨已经好了,烛檀挥手叫他过去,程钰堇老老实实坐在他旁边问道:“这次是想扮富家公子么?” 烛檀舀了勺带紫菜葱花的馄饨正打算吃,闻言笑着冲他眨眼:“我原本就长这样啊。” 程钰堇没忍住又多看了两眼。 馄饨做的极好,甫一入口人的口腔就跟架了个戏台似的热闹!鲜香热一齐上台,演了出名叫“美味”的好戏。等客人把它咽下肚,那股子独属人间的烟火暖意就顺着喉管往下滑,五脏六腑都跟着这口馄饨活动起来,生怕少品到一点这鲜。 这家的馄饨一点肥肉也不放,皮擀的薄又透亮,下到碗里衬着晃晃悠悠刚睡醒似的紫菜,怎么看怎么可爱,怎么看怎么勾人胃口,若是再来把小葱花小虾米,那真是品一回人间盛宴,尝一次绝世佳肴啊。 烛檀没忍住来了两碗,毕竟一碗就十五个,压根不够他吃。 程钰堇看着不动声色,实则也是三碗下肚——不是烛檀不想继续,而是程钰堇说他刚醒,一次性吃太多不好。 行,烛檀想,反正他活着一天就还有一天饭能吃,什么辟谷什么仙露,在烛檀看来都是些没用的功能,不品尝美食简直不能算活过一次。 他吃完馄饨又去看花,边看还要边评价:“嗯,跟我家的花差不多好看。” 那老板估计也是个爱花之人,当即起了好奇心:“你家的花有多好看?我这花,过的可比千金小姐都金贵。你给我讲讲你怎么养的,说的有理我就送你一支好看的!” 要说起忽悠,烛檀简直可以拿个“全大陆第一大忽悠”的仙名,此后就称“忽悠散人”也是极好的。何况烛檀为了让蓬莱洲好看些还真去研究了花儿草儿怎么能养的更好,摊主见他是富家公子哥的打扮,周身气度放松随意,确实像个有时间侍弄花花草草的,便真的送了朵花给他。 程钰堇的眼睛一刻不停地跟着他,在烛檀手上东西满了想放进镯子中的前一刻自觉上前:“我来拿吧。” 烛檀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双手,还是把东西放进镯子了,然后给了他一块银子。 程钰堇低头看着那块银子,默默收起来放兜里。 他这样乖巧,烛檀便找回了些属于兽形态程钰堇的熟悉感:“化形这些年,过的怎么样?” 程钰堇表情慢慢僵硬起来。 烛檀见势不对立马转移话题:“那…可有喜欢的姑娘,不论生灵种类,我去给你说媒,肯定成功。” 程钰堇低头瞧他,浓密长睫下藏着些化不开的东西:“我为灵宠,此生责任便是守护主人……你醒来。” 烛檀知道这是自个的锅,当即接过来背好:“以前的事暂且不论,你现在已经化形又实力强大,实在没必要围着我转。那时候捡到你就没打算把你当宠物养——你见过谁家宠物能在主人头顶揪着头发撒野?何况你还把我的藏经阁弄的跟饺子馅似的,进去的时候都很难找到完整的书页。” 这话说的没错,烛檀确实没把他当宠物,所谓的宠物契约是烛檀编出来诓程钰堇的,就是为了程钰堇叫他时能及时赶到,谁让程钰堇当时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狐狸呢?能被半人高的公鸡追着啄。 现在倒好,成了程钰堇保护他的工具了。 烛檀边感叹世事无常边嚼了块软糖,肘了下程钰堇:“哎,你不会这些年就光呆在蓬莱洲守着我了吧?” “没有。” 要真是那样,也太难受了,程钰堇想。 蓬莱州上的伙伴一个个死去,到后来除了他就剩颗树了,再到后来,树说它再不睡,可能永远也醒不来了,程钰堇只好和他说: “保重。” “哦?那你去干什么了?”烛檀好奇道:“可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吗?我们去瞧瞧。” “有的,名叫沉沦镜,不过我没有玩过。” 烛檀听到这个名字下意识皱眉:“怎么玩?” “去万魔台给掌事银子,他会带你进去,房间里有面巨大的镜子,走进去,就是你最想见到的画面。” 烛檀反复确认:“万魔台?” “嗯,”程钰堇说:“你已经睡了一千三百多年了。” 第3章 巢穴 烛檀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别说一千三百多年,就算只有三百年烛檀也会觉得自己落伍了,他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渺小和恐慌,就好像他真的死过一回了一样,对这个世界已经完全陌生。 程钰堇及时注意到他的情绪,说出事实:“不过这一千多年,也没多大变化。” 怎么可能?就算是只会嗷嗷叫着交流的原始人经历一千年也早就知道阵法的一百种用法了,别说他“死”之前大陆已经有诸多宗门林立了。 俗话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难道这一千年中大陆变成了如牛皮糖一般说不清的混账吗? 如果真是那样,他简直不知道这滔天而出的恶欲该如何镇压了。 烛檀皱眉道:“现在的天下第一宗是谁?怎么一点作用都不起?” 按理来说,实力强大的修士不论有多歹毒表面上都会乖乖做出一副惩奸除恶的嘴脸来。在人们发现他干的混账事之前,此人对维护人间和平还是很有积极作用的。 烛檀想不明白的点就在这里,在礼义廉耻一直死而不僵的修仙界,怎么会有宗门起名叫“万魔”?这不是把“坏蛋”俩字贴脸上等着人去揍吗? 然而,根据他对程钰堇的话简单的了解,该宗门非但没有吸引真君子和沽名钓誉之徒的围攻,还堂而皇之的弄了个挣钱无数的万魔台?甚至赚钱的手段是但凡没瞎都能看出是根据幻境制造的沉沦镜。 什么意思?现实使人痛苦,痛苦即为假象;幻境使人快乐,快乐才是真理对吧? 好嘛,这是把面子和里子通通丢在茅坑,试图让其与黄白之物一起彻底湮灭。 人家黄白之物丢了好歹能滋养庄稼,面子里子都丢了却只能让人看起来像个傻子。 程钰堇:“天下第一宗就是万魔宗。” 烛檀已经对“万魔”这个名字不想多说了,他翻了个白眼:“宗主是谁?你怎么不揍他?” 程钰堇苦笑道:“我打不过他,他拥有一件举世无双的神器,没人能打过。” 程钰堇礼貌道:“您现在恐怕也不行。” “我现在当然不行,我现在走路都费劲。唔……那件神器叫什么名字?我熟悉吗?” “曾经熟悉,现在恐怕不太熟悉。”程钰堇慢慢停了下来,转头看着他的眼睛:“那人拥有您的心。” “………” “………” “他是烛烨?” 烛檀问这问题时,一点也笑不出来,他多希望程钰堇告诉他的答案是“不”。 “嗯。” 烛檀闭上眼睛,面色苍白。 “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弯下腰。 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滴滴答答落在地面,染出的图案像破碎的真心,美而无用。 万魔宗,烛烨早就察觉锁神钉与他的联系断了几根,这说明他的师父还活着,甚至拔去了部分钉子。 “席大人”,身披黑袍的男子上前一步:“通缉令已经发出去了,目前还无回应。” 烛烨早改名叫席烨,他不喜欢与自己的师父一个姓,那种求而不得的感觉困扰了他很长时间。 烛檀平日里装的像模像样,却从未对他真正爱护,否则怎么会严厉驳回自己“以导换阻,恶欲自除”的想法? 既然恶欲永远不可能被消灭,那干脆就任由它发展。席烨自认为能将恶欲发展的路控制的像河道一样完美,想让它往哪个方向走就往哪个方向走。 天下太平已经一千年了,烛檀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呆在坟墓里腐烂还要出来搅和现在的盛世?席烨皱眉,不能理解烛檀的做法。 底下的黑衣男子见宗主未做出指示,又汇报了一遍。 席烨回神,冷漠道:“还没传出中城吧?我想他如果离开蓬莱洲,定会从海边的那几个城进,要快点发。” 客栈中,程钰堇将烛檀平放在床上,然后向他体内输入灵力。 程钰堇作为天生的灵兽又修炼了这么多年,实力不比远古妖兽弱,输入的灵力进入烛檀体内却如同泥牛入海,踪影全无。 正当程钰堇又打算用老办法时,烛檀醒了。 他握住程钰堇手腕,跟个没事人似的道:“不必白费功夫。心乃万物之首,没有心你给我输入再多灵力也是没用。” 程钰堇道:“我不该直接告诉你烛烨的事。” 太激进了,但程钰堇当时确有怨气,用了最直接的法子将这件糟糕的事告知烛檀。 他后悔,又不后悔。他知道烛檀不可能对这个徒弟彻底死心,亲自教了上百年的嫡传弟子,烛烨从会说话到成为修仙界的大能全是烛檀一步步带出来的。程钰堇唯一后悔的便是言语间伤了烛檀,不后悔的是此言一出,烛檀杀烛烨之意志便不可能再摇晃,从今以后,烛烨身后将再无一人为他真心着想。 “不怪你,怎么能怪你,我自己收错了徒弟看错了人,便是我没本事。”烛檀说到这里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他侧耳道:“你听,是不是有小孩在哭?” 隔壁房间传来阵阵婴孩啼哭,断断续续,仿佛喘不过气一般,听的人心里难受。 烛檀闲不住,翻身下床:“走,过去瞧瞧。” 两人轻手轻脚摸到隔壁房间门前,光天化日倒像做贼,烛檀看着门口地上的阵法,扭头道:“我考考你,这是什么阵法。” 程钰堇于阵法不甚精通,观察思索片刻后:“应是限制妖兽的阵法,具体是什么,我就看不出来了。” “此阵名曰‘破丹’,凡大妖都有妖丹,破丹阵能限制妖丹的使用,如果限制失败就会发出婴儿啼哭来吸引同伴。另外,妖族对子嗣往往比较看中,这声音也有攻心的效果。” 烛檀解释完这一通,转身朝楼下唤道:“小二!” 小二扭头一瞅他俩站的位置,差点没吓死:“二位爷,能换个地方说话吗?” 烛檀哈哈笑着抛给小二一锭银子:“爷就爱在这说,上来这银子就是你的了。” 小二咽了咽口水,又恐慌地看向那扇门,再三犹豫之下还是上来了:“我说贵客,您二位有头有脸,为什么偏干些不要命的事呢?” “说来听听。” 小二眼珠子飘忽,小声道:“我跟您说啊,这里面住着的原是万魔宗三长老,后来有个拿扇子的进去了。哎呦,自从那拿扇子的进去以后,屋子里就一直有小孩在哭啊,从白天哭到晚上,从晚上哭到白天,弄的店里都快没客人了。” 听到这,程钰堇有些心虚。 当时在大街上,他只顾着找家最近的客栈,哪有心思管什么妖啊魔啊的。 烛檀压根不关注他,心里装满了想杀人的**,根据小二的说法,后面进去的扇子就是妖兽,俩人在里面估计打的热火朝天。 打万魔宗的在烛檀看来都是好人,没有理由不帮一把。 “知道了,下去吧。”他吩咐完小二后扭头蹲身,五指成爪勾住那阵法的五根灵线,微微上提后向其中注入小股灵力。原本完整的阵法剧烈抖动起来,婴孩哭声也尖锐了几倍,听的人毛骨悚然。数千张婴儿脸忽然显现,扭曲着尖叫,骇人至极。 烛檀猛的收拢手指,阵法破碎,哭声戛然而止,门口静悄悄,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推开门,里面是虚无缥缈的黑。 “进去瞧瞧?”烛檀道。 程钰堇自然无有不从。 两人走近黑墨中,烛檀左右看看,道:“是魔物没错,不过,得先找到他们才行。” 烛檀笑着叹气:“真想不到他会在这里布置这么多阵法,这不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么?”他灵力稀薄,干不了翻天的事,如果硬碰硬占不到便宜。而阵法是最不消耗灵力的法术了,想必万魔宗三长老是阵法大能,巧了不是,烛檀也是。 他在虚空中摸索一阵,然后逮住个什么东西似的往下掰,渐渐的,黑雾散去,密密麻麻的符咒阵法显露出来,一时间竟有些耀眼。 烛檀觉得这阵法布的愚蠢至极,就好比你把所有东西都放在椅子上然后拿去堵门,自以为物品种类多又重,肯定会形成巨大阻碍。但实际上,只需把椅子挪开就能把椅子上费尽心机搭建的东西一并挪开了。 烛檀伸出双臂,像捧起一汪池水似的架起五彩斑斓的阵法,然后默默念诀,五彩斑斓很快转移到两人身后,前方正在打斗的两人身影显露。 青衣修士手执折扇,正与另外一人的流星锤打的不可开交。 程钰堇一眼看出这青衣修士并无妖丹,难怪万魔宗三长老布下的阵法会毫无作用了。 并无妖丹,怎么限制。 不过他没有妖丹又拿了扇子这么个难操作的兵器,还能在对方的地盘和对方打的难解难分,可见实力不俗。 程钰堇摸出一柄小剑,往那三长老背后掷去,三长老被迫回身格挡,青衣修士趁机将精铁扇柄插入三长老胸口,结束了他的性命。 烛檀看的是叹为观止,正想走上前看看是哪位道友,却一阵晕眩,不省人事。 现在正是子时,程钰堇早有预料般接住他,对青衣男子道:“文施。” 文施先给三长老分尸装进乾坤袋封好,然后走过来拍拍程钰堇的肩:“好小子。” 他看向烛檀:“哟,这玩意醒了。” 程钰堇先是对“这玩意”表示皱眉,然后“嗯”了声表示肯定。 “醒了就好,烛檀也不容易。”文施道:“走,喝两杯。” 程钰堇道:“现在正是子时,明天喝。” “没问题,那我先休息去了。”文施一双竖瞳和润下来,摆手上楼。 第4章 如今 木门紧闭的客房内,几颗夜明珠散发光辉,这让程钰堇的动作轻松了不少。 烛檀心口的缺处重新显露出来,再不是看似正常的润白完整,黑洞洞的,看起来就像死去好多年却容颜不变的艳尸。 程钰堇衣襟敞开露出大片胸膛,他手上握着柄泛寒光的匕首,直直向心口刺去。很快刀尖穿破肌理抵达心脏,程钰堇自己用匕首在自己心口剜了个洞,他手极稳,可见操作过很多遍了。 他伸出食指指着自己心口,里面的心脏跳动,连青色的血管脉路都清晰可见,脆弱又具有力量。 鲜血被程钰堇呈细线状引出,直接注入烛檀缺失心脏的空洞处。烛檀初醒时心口所拥有的小团红色重新显露,它伸出细细的线连接周围,像颗小型心脏苦苦支撑。 数千年来,程钰堇每天夜里都用自己的心头血养着烛檀,即使他知道这是古往今来最厉害的邪术也在所不惜。 这种至贵之血的使用是有代价的,程钰堇会变得及其容易被幻境迷惑,因为他常年心神不宁,如果是高端幻境,他甚至会出不来。不过好在程钰堇是兽类,有自带的皮毛作为“铠甲”,否则随便一个修士都能对他进行读心。 烛檀自认为福大命大才能超过百年都不死,岂不知延续生命这种事是不能通过福气来侥幸成功的,必须得有全心全意的认真,一刻不停地运转才行。 程钰堇的伤口恢复的很快,他像个没事人一样替烛檀整理好衣服拉上被子,然后留下一个小夜明珠后带着其他的去隔壁房间睡了。 一开门,就瞧见文施坐在他窗户前面跟个话本里写的三步一咳两步一喘即将命丧黄泉的文弱书生一样忧郁,文施见他进来,装模作样的叹气:“哎,有些人呐,就是只敢做不敢说。” 程钰堇指着窗户口:“外面说不准有耗子,你去吃两个吧。” 文施翻了个白眼:“我不吃耗子。” 他长了副阴冷的模样,眉骨靠下压迫感极强,头发随意地用绑带胡乱扎着,脖子上挂了串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骨头,好在人长得还不错,把他恶心的穿衣品味勉强拉升到了“浪荡公子”的地位。 程钰堇刚失了心头血现在没工夫和文施说废话,送客道:“明天他醒来你和他说,现在别打扰我睡觉。” 文施烦躁地吐了会信子:“为什么要我跟他说?我怎么说,你你你,你对他抱有的心思,我都一清二楚,实在是想不明白,你这么会是,是是…” 程钰堇补充:“断袖。” 文施仰躺在地上,信子吐的都有气无力。 “你知道烛檀喜欢逗小姑娘开心的对吧?” “嗯。” “你知道烛檀不是断袖是吧?” “我不知道。” 月亮悄悄爬到窗外,屋内俩人一个刚刚失血一个天生冷血,都是面色苍白的货,被月光一照跟刚从地底下爬出来似的。 程钰堇说:“你别管了,我让你和他聊如今修仙界的局面,没让你和聊我。” “你怎么不自己去?”文施作为一个打小就想娶媳妇的蛇,理解不了程钰堇喜欢男人的想法。 “我一看见他就不太会说话,今天还把他气吐血了,你去说吧,比我好些。” 文施知道今晚的对话到这了,程钰堇这兽砍人如切菜,偏偏对感情如此执着敏感。而烛檀又是个只知道美食的饭桶。更不用说蓬莱洲上半个人形姑娘也没有,最温柔的是北边那棵柳树,再就是一群孩子,都没地学去。烛檀此人去万方大陆时对姑娘们做过最逾矩的事便是“折春色以赠美人”。 烛檀是真的喜欢美食,去万方大陆十次有九次都是为了吃。 文施一直很羡慕烛檀“千面”这个能力,觉得是最实用的能力没有之一,但烛檀不怎么用,他一直对中老年修士的面容有特殊偏爱,但凡不和年轻姑娘打交道用的就都是这张脸。 真是饿的饿死撑的撑死。 文施回自己房中门一关,开始以叹气为主题的睡觉。 烛檀大早上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照照镜子看自己活的还好吗,他穿衣起床洗漱一气呵成然后敲响了程钰堇的门。 程钰堇和文施正在屋内坐着,面前还摆了一小堆南瓜子。 “你们居然背着我偷吃!”烛檀吱哇乱叫着跑到桌前抓了一把,然后看见一碟剥好的南瓜子。 迎着俩人齐刷刷的目光,烛檀捏开一个放进盘子里:“我来帮忙。” “别以为我没看见你从盘子里顺了俩。”文施对烛檀的德行早已见怪不怪,摊开折扇装了会后又觉得没意思,转而放下。 程钰堇把碟子往烛檀面前推了推,示意他随便吃。 烛檀挑眉看向文施,露出个得意的表情,然后问道:“你小子居然还活着,命挺大啊,怎么烛烨没弄死你?” “人家早改名叫席烨啦,稀罕你的姓。”文施把腿搭在凳子上撑着脸说:“我可没你那么傻,给什么吃什么。” 他伸手去够那碟南瓜子,被烛檀捡起扇子打手:“吃什么?怎么不怕给你毒晕了?要不是以你的名义给我送来天穹酿,我还不一定喝的那么快呢,指不定还有救。不过这小子有两下子,我现在也想不出来天穹酿是什么材料做的酒,能让我完全失去意识,不简单啊。” “用生魂练就,”程钰堇为他答疑解惑:“就是把活人泡进酒坛子里,然后用剥魂术一点点将他们的魂魄融入酒里,最后把尸体丢出去。长此以往需要四千九百个人方能练就足以让你失去意识的天穹酿,天穹二字是席烨赞颂自己手段与天齐平起的名字。” 这孩子是真不会说情话啊,文施暗自摇头,这样下去怎么可能拿下烛檀? 烛檀吃不下去了,“他杀了那么多人,我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程钰堇:“当时恰逢人间妖魔盛行,你派他出去斩杀妖魔。而你对妖魔的定义很有意思,凡恶欲浓重者皆为妖魔,这给他提供了很大的活动空间。万方大陆上的人比四千九百多了不知道多少倍,而且人也有因恶欲过重而成魔者,你根本分不清。” 其实不是分不清,而是想不到。一千多年以来,程钰堇把这件事反复思考了不知道多少遍,席烨平时为人尊师重道彬彬有礼,还常常在桃花树下给程钰堇梳毛,若不是亲眼所见,程钰堇也不愿相信这个他曾暗自敬佩的青年会做出这等欺师灭祖之事。 烛檀也明白,如果他想要知道席烨有没有杀了不该杀的人,只需搜魂便可,但是搜魂之苦堪比断肢,烛檀怎么忍心这样对待弟子? 于是纵然席烨在外面作恶多端,烛檀也一概不知。 “蓬莱洲不对外人开放,我是州上凶兽,他是天生地长,席烨则是被海浪拍来蓬莱州。可蓬莱州除过自带的结界,还有你我二人亲手设下的双重结界,席烨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还能进来,我看这就是你命中一劫。” 烛檀暂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他觉得命运这个东西时不能揣摩的,唯有见招拆招才能活的开心,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上天下一秒给你糖还是给你屎。 给糖别傻乐,给屎别硬吃,烛檀向来是这样想的。 “你有什么好去处吗?”烛檀往嘴里又抛了俩剥好的南瓜子:“我们总不能天天住客栈吃了睡睡了吃,跟猪一样。” 文施指指盘子里所剩无几的南瓜子,又指指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烛檀没搭理他转而和程钰堇勾肩搭背:“你觉得呢?” 烛檀眨眨眼:“阿堇” 程钰堇身躯僵硬,肌肉紧绷:“你,你别这么叫我。” “为什么?”烛檀觉得无所谓:“这么害羞还了得,你小时候非往我被窝钻……” 程钰堇面红耳赤地打断他:“那是冬天!” 烛檀此人心肠歹毒,为了抱到还没开智的毛茸茸小狐狸给整个蓬莱州都下了雪,害得程钰堇无处可去,这才嘤嘤叫着要钻进被窝。 天地良心!程钰堇当时真的还只是个动物啊! 烛檀遗憾道:“自从你生出灵智,就没从前那么好玩了。” “现在倒好,连小名也不让我叫,真是……”他原本想说没良心,却不合时宜地想起烛…席烨,于是被迫终止话题:“行吧,程钰堇,你说说去哪?” 程钰堇强装镇定:“我不知。” 文施大发慈悲为他解围:“得了你少欺负人家,我知道一个去处。” “什么地?”烛檀道。 “好地,有美人美景美食,不过大多是甜食,而且很危险,但我估计获得的法宝也会很丰厚。” “不行啊,”烛檀道:“我身上钉子还没拔干净,离开蓬莱洲都是靠阿堇,别说去你口中危险的地方了。” 他往天上抛南瓜子然后试图用嘴接:“我得先找个拥有和缓危险的地方把钉子拔了,才能想办法弄万魔宗——当然了,寻回心脏何尝不是一种游历?你想想,一个人他没有心,还能活,他的心有可能在五湖四海任何地方,这才叫心怀天下呢!” 碍于程钰堇在场,文施尬笑两下已做表示。 真不知道烛檀这小子得知真相时会是个什么嘴脸,但这是程钰堇的事,文施没有多嘴的癖好。 “可以去芥子空间历练,”程钰堇对他的称呼视而不见:“那里对你最好,可以模拟出怎样的伤害才能去除锁魂钉。” 他说完这句话良久,烛檀都没有回应。 程钰堇疑惑地看向他,却发现烛檀紧皱眉头。 “你怎么了?” “我好像知道为什么万魔宗能独霸天下这么长时间还无人能敌了。”烛檀慢慢感受着:“嗯,灵气稀薄生灵受困,他压制了万方大陆的灵气,难怪难怪,不过,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程钰堇和文施面色沉重。 若非烛檀说出这点,两人竟都没发现灵气的稀薄,似乎潜移默化地认为这是正常的。 席烨,他究竟做了什么,才能让数万万修士都毫无察觉。 第5章 出城 “是什么?”程钰堇抢先问道:“难不成是什么精奇的法阵或咒术吗?可有什么法阵咒术能让天下人都瞎了眼睛呢?” 他实在是生气过头了,问的问题也这么犀利。 烛檀的容貌本就锋利,听了程钰堇的话他脸上的笑意也淡了几分,逼人的美感便强了几分:“是由四块强大的锁灵石组成的四方锁灵阵,锁灵石我感应不出来具体是由什么构成的,但肯定有很古老强大的物质,不排除他当初从蓬莱州上带走东西了的可能。不管怎么说,在找到心脏前,锁灵石都是必须破除的,否则他的实力太强大而我们又缺少帮手,成功的几率很小。” 文施也去除了吊儿郎当的模样:“我真是不明白他这么做的原因呢什么,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喜欢纵欲的,虽然我本人不爱守规矩,但精神这个东西很容易被**奴役,我看他也快了。” 小二按时上来早饭,是三碗卧着荷包蛋的清汤面,按照烛檀的吩咐面条都规规矩矩地盘着,看起来美味动人。 “先吃饭吧。”烛檀说。 等三人都结束了美味大餐,烛檀才擦擦嘴继续:“我得去杭城一趟了,没办法,这次是强行唤醒,感应最强烈的地方就在杭城。只不过杭城山清水秀富贵逼人,我想不出来它会有什么值得作乱的余地。” 文施欲言又止,只道:“那你快去吧。” 鉴于两人都知道蓬莱洲的作用,烛檀被强行唤醒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杭城距离这挺远的,”文施摸着扇子道:“我打算先去中城一趟再去杭城,正好程钰堇对现在的情况了解些,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问他就行。” 烛檀点头说好,正欲动身却被楼下围着的人群吸引目光——是延迟的通缉令终于贴到了海边城。 烛檀觉得新奇,毕竟他也是第一次被通缉,同时也觉得好奇——为什么文施程钰堇等人在人间嚣张了这么长时间都没被通缉过,难道是哪个算命的告诉席烨,说他天生和师父犯冲? 他走下楼也跟着围观,程钰堇就在一旁为他解释:“席烨发通缉令从来只是一张画像,没有名字也没有特征,这是他的傲气。他认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说法是很错误的,他也觉得必须处决了他心里那个该死的人才行,别的都是误杀。” 画像上的人看起来刚过知名之年,面容慈祥和蔼,与妖孽般的烛檀判若两人。 烛檀小声道:“为什么?他什么毛病?” 程钰堇微微笑道:“他自以为所有人都会留在他的记忆力等他。” 烛檀颇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和自己印象中的小狐狸不太一样了。 他印象中的程钰堇很活泼,还很会撒娇,似乎无忧无虑从不会想太多,像这种话,在他心里是不会从程钰堇嘴里说出来的。 “画的真像,可惜不是。” 烛檀回应道。 如果连程钰堇都与从前不同,只能证明席烨在他“死”后干了更多见不得人的事。 哀伤莫大于心死,如果说从前只是难过的话,现在就能称之为绝望了。 “你给我说说,席烨都干了些什么。” 两人从通缉令前的人堆里挤出去,都没有提怎么去杭城的事,反而慢慢说起了现状。 也是,不知道一个地方的实情就急匆匆赶过去太危险了,以烛檀的现状去了杭城简直不知道该怎样自处。杭城可不是民风淳朴的海边城,那里有很多席烨弄出来的新鲜玩意,譬如沉沦镜。 “你现在去,肯定会不适应的。”程钰堇斟词酌句地说:“可以现在海边城待两天再走,海边城也有很多新奇玩意,不过我更希望你能再修养一段时间。” 烛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眼神分明是在告诉程钰堇:你一开始可不是这么说的。 程钰堇读懂了他的暗示:“大梦初醒,总会有一些不真实感,但海边城是一个很真实的地方,它有烟花有河灯,还有许多你喜欢的食物。我觉得不应该那么早告诉你这里的变化,毕竟还有很多时间可以适应。” 如果一个人久久沉睡在自己虚无缥缈的梦境中,那他即使知道什么是现实也会下意识感到恐慌,毕竟身体的习惯是不容易更改的。烛檀久久睡着,一梦千年,程钰堇太知道跌落云端时那可怕的感觉,他不想烛檀也去体验。 为什么离开自己家还要借助别人的力量?为什么子时总会晕倒?为什么灵力从身体穿过一点也留不下?程钰堇想都不敢想的事,在烛檀身上全发生了。 谁都希望在落败时能被人拉一把,可谁都不能被他人拯救,烛檀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银子没了还能再挣,可心若没了,人还活着干什么呢? 烛檀是个自由的人,他欣然接受了程钰堇的提议,先在海边城停留了几天。 这几天他招猫逗狗无所不能,虽然不能吹个哨子就变夏天来骗知了,但还是可以去海边捞鱼的。好在现在也不是很冷,烛檀挽着裤腿穿着襻膊欢快的在海里跑来跑去,背上还背着个竹筐方便他把捞的鱼放在里面。 他灵性高又有修炼的底子,怎么也不会太差,不一会就捞了一小筐…… 美丽的贝壳。 烛檀把这些贝壳串在一起问小二:“怎么样?我的手艺不错吧?” 他出手阔绰人又随和,一般的小二当然不会跟他对着干,但这位比较耿直:“我觉得,大小不太合适。” “嗯?”烛檀把贝壳串放在桌上:“说说看?” 小二很直白地指了指:“你看,这种大的和这么小的放在一起,小的就完全看不见了,所以我觉得应该把它们分开,最起码中间要隔一个才行。” 烛檀就把绳子解开让他弄,店小二向来做的是安排好的活,头一次干这个倒也游刃有余。 “你看,这样是不就好点?” “啊真的,那为什么不反过来弄?” “你见过谁喜欢欣赏贝壳的里面吗?都是一个颜色有什么好看。” “也是。” 店家正想上前斥责一番这个偷懒的家伙,被程钰堇一个眼神和一锭银子劝回去了。程钰堇让烛檀多留几天是有私心的,他不喜欢烛檀在他面前总有些不习惯的样子。 程钰堇觉得,既然自己无法在烛檀陈睡前就化形与他熟悉,那现在就该让烛檀习惯他的存在。不管日后能不能相守,或者烛檀会不会觉得他疯了,起码现在晨光下的美好是真的,举着贝壳串来回比划想挂在门上的烛檀也是真的。 见他过来,烛檀伸了个懒腰道:“走吧,文施传来消息,他路过杭城时那边恰逢大乱,很适合我们现在过去。他们定然都各忙各的没功夫管我们。” “再者,杭城恶欲迸发,再不过去我恐怕遭雷劈啊。”烛檀开玩笑道。 程钰堇“嗯”了声,收拾好包袱带烛檀来到海边城的传送门。 传送门规模不大灵力却盛,其上精致的枯花纹路与生机勃勃的海边城格格不入,烛檀毫不避讳地伸手搭在传送门上,往里输了点灵力。 “此阵需生灵骨或白银才可启动,”程钰堇从兜里掏出块碎银放在阵法中间:“然后输入灵力就能启动。” 他话未说完只觉一阵摇晃,耳畔传来烛檀送别的话语:“海边城尚有事务未了,你先去杭城打探美食,我马上便回。” 传送阵嘛,无非就是指定信物和灵力,烛檀沾沾自喜地往海边城走,心说总算把程钰堇送走了。 这孩子太细心,有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弄的烛檀觉得自个像个易碎的瓷娃娃般,很不自在。 他哼着小曲往回走,小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 杭城是绝对安全的,因为文施已经去过了,现在把程钰堇送过去简直就是最好的时机,相信文施不会让他的狐狸被人欺负的。文施这小子真快啊,这才三天就从中城又到了杭城,不过海边城这里还有点异常,他必须处理一下。 按照店小二的说法,海边城的中央有个小湖泊,按理说那应该是唯一的淡水湖,城里人应该很宝贝才对。可海边城的人宁可去十里外的暮河打水也不愿意去城中央的末湖,真是奇哉怪哉。 烛檀把玩着手里的贝壳串,来到了湖泊外的小树林。 不得不说,这个小树林确实有不一样的地方。它的气息及其活泼,每颗树都看起来吵吵闹闹,说一些家长里短。 听见树说话甚至吵架,烛檀就知道自己进入幻境了,但这个幻境并不怎么高明,普通人也能分辨出来。在他这里,一切让人看不清现实的东西都叫幻境,幻境都是不应该长期沉溺其中的。 烛檀表面不动声色继续往里走,从镯子里抽出个通体透明的长剑。这剑中心还有一道雪似的白线,看起来寒气逼人。 烛檀握着雪影,并将剑尖拖在地上。 雪影是件宝物,非灵力高深者不能用,否则会反噬。然而烛檀现在体内毫无灵力,雪影想要反噬也只能反噬到他引入的灵力上,他引入的灵力是流动的,只不过走了他的身体这个特殊通道而已,所以需要高深灵力的雪影反而成了最适合烛檀的武器。 随着剑尖划过地面,树林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也渐渐安静,烛檀看见了传说中的末湖。 第6章 末城 末湖被大片烟雾笼罩,并不清晰,烛檀下意识回头看,出于雪影绝对理智的特点,身后的幻境已经消失不见了。烛檀蹲身去扒拉地面重重叠叠的叶片,发现并没有很多松针,反而是寻常的叶片多些,这种情况倒有点像南方的树林。 他心里有了点数,将雪影别在腰间继续往前走,企图更近些看末湖,可随着他一步一步往前,空间也慢慢发生变化,各种颜色混合在一起,加上昏暗的天色,像被顽童泼倒的各种色彩。 烛檀有点惊讶,他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地方还能有空间扭曲的幻境存在,转瞬间,他已经站在了湖边。 这个湖不一定还在海边城了,烛檀望着如一整块翡翠般的末湖,轻轻呼出口气。 紧接着,烛檀纵身一跃进入末湖,如他所料,末湖并没有泛起水花也没有让他感到窒息,反而如同一块披着面皮的粘稠大号糖包般将他这块遗失的糖块包了进去。 “你也是来拿走我的我的吗?”与这怒气冲冲的大吼一并到达的乍现寒芒令烛檀不得不侧身回避,他用指腹压住剑面以巧劲转了个弯,那只会发不会收的力道就弹了出去,使得挥出的长剑远远插在地上。 “你知道幻境和现实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烛檀边用雪影弹开对方射来的冰锥边道:“最大的区别就是,幻境攻心,现实攻身。你在海边城散布谣言惹人害怕,现在到了幻境却又开始打架,简直就是南辕北辙,愚蠢至极。” 对面的少年音更加生气了:“你才愚蠢至极!” 冰锥攻击的速度和力道都明显加快,烛檀陪他玩了会,脚步一点不停,继续道:“冰锥的数量一点没变,可见是个有上限的符咒?嗯,也可能是阵法,但这没什么好玩的,我来教你怎么让对方措手不及。” 话音刚落,原本排兵布阵似的冰锥立刻杂乱无章,迷途知返似的朝着与烛檀相反的方向扎去,而且密密麻麻无处可躲。 “叮叮叮铛铛铛”,片刻间,不知名的地方传来连续的冰锥敲打金属的声音。 烛檀侧耳听了一会,抬手将冰锥暂停:“金属盾阵?不过你为什么总喜欢把它们排列的这么整齐呢?你不知道在对阵过程中,规律即死穴吗?” “谁和你对阵!”少年听起来马上要被气死了:“我一直在这里生活,是你非要闯进来!” 他手忙脚乱地变阵,恨不得变成一只八爪鱼。 “坦白说,”烛檀轻松瓦解了对方的金属盾阵,让冰锥齐刷刷对准那少年:“我不太听得出来你是男是女,因为你的声音太青涩了,我也不想杀你。海边城是个安宁的小城,我和这里的人还算投缘,你只是个年纪轻轻就死掉的亡魂,赶紧入轮回去吧,别在这里捣乱了。” “男的怎么,女的怎么?”少年关注点很奇怪:“杀人还要分男女吗?你怎么分的?” “啊,我杀人的时候没有这个讲究。但若是男的便在尸体上放三片竹叶,是女子则放朵梅花,附庸风雅嘛。”烛檀声音陡然凌厉,他像个真正的鬼魅般瞬间到了少年面前:“你喜欢什么?” 男孩身体猛的颤抖,他抬起头,烛檀放大的脸在面前呈现,男孩恐慌极了,说话哆哆嗦嗦:“你,你简直没好好对待这张脸。” “哦,那你喜欢哪张脸?” 烛檀说着,面容不断变换,他一会是豹头环眼络腮胡的屠夫,一会是粉面朱唇的小倌,一会又成了长须飘飘的仙人,一会又换了副典型的小人面。 最后,烛檀还是变回了自己的脸。 男孩看得瑟瑟发抖:“你是人是鬼?” 他自己就不是人,这会居然怕起鬼来。 烛檀撇了他一眼,跟在自己家似的随地坐下,慵懒地像个半开的美人画卷:“你没见过易容术?” “没,没有。” “这都没见过?那你白活了。” 男孩涨红了脸,不过七八岁的容貌浮现出怨毒:“要不是我被人把皮弄没了,怎么会连你也打不过?” 他说着说着,整个透明的魂魄迅速膨胀变大,漆黑从他的心口迸发,像经受不住挤压而涌出来的墨汁进而将整个魂魄都染变了色。 烛檀看也不看,从镯子里掏出壶酒,壶身晶莹剔透的,周围环境又五颜六色,衬得壶中酒梦幻一般。 他咕嘟咕嘟喝了半壶,左手抬起又迅速下压,男孩硕大的魂魄便如同个硬塞进瘦子衣服里的胖子,显得窘迫又难堪。 这个年纪的孩子往往都具有很强的自尊心,他们希望能得到全世界并幻想自己是大英雄,可烛檀一点情面也不留地一而再再而三打击他,让自认为倔强暗黑的男孩也喊出来典型的话语:“你个大人欺负小孩有什么意思!?” 他在说这话时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嘴撅着很不服气,但紧握的拳头却放松下来,显然是挣扎但不抱有希望了。 烛檀这次却真的把他放下来:“早这样不就完了?投胎去吧,要我帮你还是你自己去?” “我不去!”他说:“我和人约好了,他说他逃出来就会来海边城找我的。他们说我们都是海边城的人,后来变成了末城的人,然后就会变死人,死人是有用的。” 烛檀皱眉:“你学过人话怎么说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堆。 不过按照这个逻辑,他一开始说的“我的我的”也就不是一句胡话,烛檀挥动雪影架在男孩脖子上:“叫什么?” “辛三十” “你刚开始说,我的我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的啊,”辛三十包不住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我的就是我的啊,就是啊。” 烛檀听明白了,他把剩下半壶酒喝完,原本波光粼粼的眸子变得深邃无边,他冰冷白皙的手指抬起辛十三下巴,让他和他对视。 辛十三呆呆地望着他,像被夺取了魂魄,烛檀的视角骤然变矮,眼前是一张明显被蚂蚁啃咬过的木桌。 烛檀低头看“自己”的手,干瘦黝黑,与辛十三白白嫩嫩的样子完全不符。 人死后会变成原定命运轨迹该有的样子,一般来说,活着什么样死后就什么样,毕竟命运捉摸不透,发生什么都是命运说了算。 烛檀还是第一次见与命运轨迹不同的死法。 “快吃!”长鞭抽在后背火辣辣地疼,烛檀用的是通灵,与灵主感同身受,相当于也挨了一鞭子,他眼都不眨,顺应辛十三原本的动作爬上摇摇欲坠的木凳,看清了桌上的“饭食”。 或许能勉强称之为饭食吗! 黑黢黢的碗少了一块,谁要是敢把嘴放在那里肯定会鲜血淋漓,泥污油渍都没洗干净的碗里放了少许沾染泥沙的米饭,还有半块吃剩的骨头,看不出来是什么动物的。 烛檀感受着鼻尖传来的馊味,开始怀疑是狗吃剩的还是人吃剩的。 由于烛檀现在还不想结束通灵,他的味觉只好也跟着受折磨。结束泔水填肚子,烛檀有些理解辛十三的前言不搭后语了。如果让他每天过这种日子,还能开口说话就不错了。 身体慢慢爬下凳子,一双硕大的脚停留在面前:“滚去干活,你们这群烂货。” 画面瞬间凌乱起来,烛檀只觉得这间不大的屋子里挤满了人,右手臂被轻轻碰了下,烛檀回头,对上另一张同样枯瘦的脸。 “今天不扫河,我,你,院子。” 烛檀听见“自己”回答:“对!” 语气还挺活泼。 辛十三光着脚踩在冻土上,抱着个比自身大两倍的竹扫帚开始扫地,把两只手划得开了不知多少道口子。 寒冬腊月,树都光秃秃的,院子又极大,烛檀根本分辨不出来这是哪里。 正当他打算退出通灵时,院落发生了变化,很明显,对面在辛十三魂魄里种了什么通灵能够引发的东西,对面发现有人在通灵了! 烛檀正想退出,又冷静下来,他用辛十三的身体抬眼对上了一头肥猪,挑衅道:“这么胖,宰了都害怕刀钝。” 被一直顺从的奴隶这样嘲讽,他当然忍不了。肥猪狞笑着想要将这胆大包天的外来者从辛十三的魂灵里揪出来,可怎么也无法成功,他退后两步猛然挥出一掌,其势排山倒海,如果烛檀再不脱离通灵便会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可是烛檀的魂早就被肥猪锁住,他没有灵力压根挣脱不开,正当掌风抵达之时,烛檀将身微微一侧,躯干上密密麻麻的锁魂钉便显露出来。 锁魂钉,当然是魂灵上的,只不过看起来在躯体上罢了。 “轰!” 半个身子的锁魂钉同时飞出,剧痛之下烛檀迅速脱离通灵,猛然回体后,他立刻抓起辛十三的魂灵塞进酒壶,然后带着沾血的一地锁魂钉就跑。 末湖与奇怪的树林消失不见,烛檀捂着肚子上连成片的窟窿眼防止肠子流出来,他将酒壶和锁魂钉都放进玉镯,衣袂翻飞间对正在消失的扭曲空间哈哈笑道:“多谢了!” 肥猪似乎气急,伸出一只手扒住空间就想出来,烛檀这么可能让他如愿,反手抽剑迅速将那手掌齐腕斩下,血液瞬间井喷,烛檀闪身躲开。 发丝散乱地披在他身上,右半张脸还是不可避免的沾染了一点血污,神一般的容颜便如同堕鬼,妖异的让人不敢直视。烛檀单膝跪地猛的吐出鲜血,他冷静地挥手抹去痕迹,再次挥下雪影,断手便如同冰雕般寸寸裂开,化作粘液渗透到地下。 “好雪影!”烛檀忍不住赞道。 随着躯干上锁魂钉的大部分去除,烛檀的实力也恢复些许,他终于有给自己疗伤的能力了。 总不能“敞开胸膛”地走出去吧?会被当成疯子的。烛檀边疗伤边想。 第7章 残躯 第七章 千里之外的末城,肥猪痛苦地关闭空间通道以防对面的疯子追进来。 “老爷!”一旁的小厮看着他流血不止的断肢惊叫:“快来人,老爷受伤啦!” “咚”地一声巨响,小厮的脑袋落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一圈留下肮脏血痕,高柜阴沉着脸让侍女为他包扎伤口,声音如淬毒般阴森:“老爷我没事,今天谁要是敢把这个消息传出去,谁就跟他一个下场。” 高柜他爹可能不知道“贵”字的写法,给个倭瓜似的孩子取名“高柜”,实在是有些名不符实了,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奇怪。 他由着跪在一旁的侍女包扎一边表情阴森地将左手食指按在太阳穴上:“向中城传递急报,辛十三遭遇通灵,我们的秘密很有可能泄露。对方修为高深,不建议轻举妄动。” 说完这一切,高柜依照记忆迅速在空中绘制出一副图像,图上人宽额大眼,端的一副劫富济贫的正派模样。 “哼,”高柜将这幅画给了手下人:“给我发乙级通缉令!奶奶个腿,老子从没吃过这么大亏,另外,叫人把地上打扫干净。” 现在的天下第一宗叫什么名字,难道那些正义之士不知道吗? 烛檀知道自己应该又会多一张通缉令,但他不是很在意,毕竟对面就算画上一万张通缉令也不是烛檀自己的脸。 就算真的是,他也还能换张脸继续作。 千面是烛檀的天赋能力,只要他还活着,就有能变换成各种模样。容貌随心而动,烛檀知道这是个危险的技能,千面无心从不是个简单的预言,他一直恪守本心丝毫不敢懈怠,奈何这预言是□□层面的。 幻境最能攻心,刚才那个小子能在猪圈不如的环境里修成简单的幻境已经很不容易,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人你能指望他对人心有多了解? 烛檀环顾四周,发现不属于当地的树木景致退去后展现出来的空间都不那么阴森了。偌大的树叶遮天蔽日,烛檀简直不想将其称之为树叶,不过它们的存在为现在千疮百孔的烛檀提供了绝佳的恢复契机。 等胸口的伤好的差不多了,他就把方才掉落的锁魂钉拿出来,走到海边去洗。 “哎,海水洗钉子啊!去我家,我给你打点清水!”不远处一个衣着朴素的姑娘喊道。 烛檀回头对她微笑道:“不用了,这是法器,坏不了。” 他站起身,从镯子里取了个样式简单的银发簪给姑娘别上:“甚是衬你。” 姑娘羞红了脸,再抬头看,哪还有人在呢? 烛檀其实不想从海边城离开,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像八爪鱼的吸盘一样有力,让他根本舍不得离开。无论是美食美人还是美景,都比不上“真心”二字的万分之一宝贵。 可是他自己教下的徒弟自己得管,否则上天早都让他连骨头都剩不下了,还留此残躯作甚?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 烛檀走向传送门,依照程钰堇教他的法子前往杭城,他望着灵力波动下的海边城,望着令他留恋不已的烟火气,念出了词的下半阙:“笙歌未散尊罍在,池面冰初解。烛明香暗画堂深,满鬓青霜残雪思难任。”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依旧悬挂着,可对于烛檀而言,那句“明月何时照我还”已经成了不可想的奢望。蓬莱洲宫室万间,生灵却一个没有。烛檀知道,性命于他而言和当铺里的东西没什么区别,席烨需要人去收拾,于是这性命就暂存他处,席烨一死,烛檀自己也就离死不远了。 落花流水,天道无情,留此残躯何用? “思难任呐。” 杭城果然和当年一样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真不是说着玩的。烛檀走出传送门,先到街边买了个糖人边走边吃,然后在大街上找程钰堇。 烛檀心里其实也没底,说实话,如果是他被人摆了这么一道,那人死了他都不会再看一眼。希望程钰堇不要像他一样混账,烛檀在心里祈求。 千岁老人还是不怎么喜欢独自行动的,尤其现在天都快黑了,他肯定要找个地方睡觉,如果程钰堇不在身边,他肯定要布下阵法才能睡的安稳。但如果程钰堇半路找来,阵法肯定会误伤他的,所以为了程钰堇的安全着想,还是尽快找到这小狐狸为好。 结果直到烛檀从夕阳逛荡到摸黑,再从摸黑逛荡到星星都出来了,也没找着程钰堇半根狐狸毛。 好吧,他承认他的宠物都是比较有骨气的。 烛檀溜达到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客栈,付钱住了。 他将辛十三从玉镯里取出来放在柜子里,然后和他商量:“你也不想被人发现后失手打碎酒壶吧?如果酒壶碎了,你就会被发现然后抹杀,那样你就永远也见不到你的朋友了。” 辛十三红着眼眶:“嗯。” 烛檀把柜门一关,解除身上的障眼法,染血的衣袍暴露出来,他皱着眉头走进内间沐浴更衣。 脏兮兮的真是令人难受,不过好在他本人流的血能抹去痕迹,所以只有那死肥猪溅在他外袍上的血渍。 外袍是要不得了,烛檀一把火将其点了然后将自己沉浸在浴桶中,周身被热水环绕的感觉很好,他有些昏昏欲睡。 但出于还没布置阵法睡不着的心理,烛檀停止了第七次热水的举动无奈起身穿好寝衣,就在他湿着头发盘腿坐在床上扒拉布阵要用的灵线时。 子时到了。 烛檀就像被抽干生气的木偶,毫无知觉地向一旁歪去,徒留几根灵线在黑夜里发出若隐若现的光。 屋子里寂静无声,但仅仅过了须臾,便传来另一个人的脚步。程钰堇的面容在灵线的辉映下显出狐妖独有的优势,他化形时特地朝俊朗方面去的,但血脉的力量不容小觑,事实证明,当一个人俊到一定程度是可以和美挂钩的。 “你不喜欢我在身边吗?”程钰堇很伤心的模样,他的脸在黑暗中被灵线分割成几块不同的阴影,唯独眼睛隐隐发出银蓝色光辉。 他是黑瞳不错,可他的狐火是银蓝色的,漂亮又衿贵。 烛檀毫无生息地歪倒在床榻上,松散的寝衣露出半边肩膀。 那肩瘦削的程钰堇一手就能握住,其实烛檀这么多年瘦了不少,程钰堇拼尽全力也没能养回来。他闭了闭眼,喃喃道:“无妨,只不过是不喜欢我在身边,您就算想要我的命,我也不会说半个‘不’字的。” 取心头血的流程已经很熟悉,程钰堇像尊玉做的雕塑,可惜少了点活泼与生机。他面无表情地帮烛檀将头发弄干,又给他把衣服拉好,再把被子铺开。 程钰堇坐在他床边自言自语:“您今天下午是在找我吗?” 如果烛檀还醒着,肯定会眨眨眼点点头,顺手用两块糕点哄他,可惜烛檀没有醒。 “如果您是在找我,那么遵从您的意愿,我明天会出现的。” 他顺手把烛檀烧衣服留下的灰烬扫了,然后敏锐地察觉到鲜血的气味。 妖兽对于气味的敏感到了一种出乎意料的境地,不过也是烛檀粗心,衣料还有些碎布没有被烧干净。 程钰堇双指捏着那小块布料,迅速开启搜魂,很快,他眼中狐火更盛:“谁冒犯您,谁就该死。” 他又神经质般冷静下来:“但您是自由的,我不应该越俎代庖。” 程钰堇自言自语原本没什么,但被放在柜子里的辛十三吓坏了! 他先是被酒鬼塞进酒壶,然后又听了一通不知道什么用的话,现在大睁着双眼,紧紧贴在酒壶内壁上,气都不敢喘。 鬼能不能被憋死不知道,但辛十三快要被吓死了。 他慌忙布置阵法想要将自己藏起来——以前他们打他时只要这样做,就可以让鞭子落在草垛上而非背上了。 平时监工的只是普通人,辛十三的阵法当然有用。可现在屋里的一个是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一个是求之不得快要走火入魔的老妖怪,虽然状态都不甚佳,但对付他一个十年都没活够的小孩还是绰绰有余。 烛檀本来都趁着昏迷陷入沉睡了,程钰堇给他注入心头血只能让他睡的更舒坦,现在辛十三阵法一动,烛檀骨子里的警觉又不甘平庸地接连冒头,惹得烛檀皱眉起身:“别让我逮到你是谁!” 然后就和捏着酒壶的程钰堇大眼瞪小眼了。 烛檀觉得自己还没睡醒:“你怎么在这里?” 程钰堇恨不得把酒壶连带酒壶里的小鬼一同捏碎,但还是温良道:“我感受到你的灵力,就找过来了。” 烛檀看着垂到地上的灵线点头:“嗯,你来了就好。他是我在海边城收的游魂,还有用,你先把他放下吧。如果你有什么比较好用的器皿,一可以给他换个地方住。” 程钰堇这才注意到烛檀用来塞魂魄的东西——竟然是个酒壶! 他在身体还没好利索的情况下居然喝完了一壶酒,程钰堇有些怀疑自己这么多年的心头血都输给了谁。 “怎么了?”烛檀望着他。 程钰堇没忍住还是说了:“你现在喝酒,不会觉得身体不适吗?” “还行吧,”烛檀打着哈欠穿衣下床。 “你去哪?”程钰堇忙问。 “去给你也弄间房啊,要不然你睡大街?”烛檀匆匆下去了。 程钰堇于是沉默下来,乖乖坐在床边等烛檀回来。 第8章 醉仙 俩人就这么囫囵将就了一晚上,烛檀当然不必多说,睡的那叫一个香,程钰堇因为烛檀在身边心里踏实又舒坦也早早就睡着了。 唯独壶里可怜的辛十三瞪着眼睛生怕那个眼睛冒火的男人把他拎出来捏死,到最后房间寂静无声星星都睁不开眼皮时,辛十三脸紧紧贴着壶面也睡了。 魂有没有哈喇子暂且不提,但辛十三的睡姿着实不美观,他现在没有骨头,导致整张脸都像被压扁的软柿子让人看起来难受,烛檀把他从柜子里拿出来时可怜的辛十三睡了才不到两个时辰。 他瞪着通红的眼愤愤不平,烛檀摇了摇壶:“醒了?昨晚发生什么了让你不顾一切开阵法?” 辛十三正想回答,却发现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就好像昨晚什么也没发生,只是他自己在犯病一样。唯独恐惧,恐惧如附骨之疽般刻在了他的心里,可怕极了。 更为可怕的是,辛十三连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正在烛檀房间浇花的程钰堇将脸侧过一些,刚好是辛十三能看见他一点眼神的角度,他现实很可亲地对辛十三笑了一下,正当辛十三打算对他也笑一下时,程钰堇眸中狐火猛的燃起由迅速熄灭,像民间传说中吃人的野兽。 “我不知道。”辛十三迅速对烛檀道:“我不知道。” 烛檀没有深究,毕竟不论是什么,昨晚他的灵线是由辛十三触动的而非旁人,说明有危险也不会很大。另外,屋中总共就三个活物,程钰堇天生带点煞气,再加上是灵兽,可能对辛十三这种游魂有克制性吧。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谁也不想怀疑。 不论是因为什么,都和程钰堇脱不了关系,但是不论因为什么烛檀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怀疑他。 程钰堇想要对他不利,早在岛上一千多年有的是机会,何必等到现在? 烛檀将壶拿出来摆在桌上,简单道:“这是我在海边城捡的小孩,他可能知道一点席烨不为人知的事,你要和他聊聊吗?” 经过一天一晚上的努力,辛十三已经将自己的体型缩小到壶里刚好能放下的境地了,他还是害怕程钰堇,但显然已经记不起来昨夜让他差点魂飞魄散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了。 “我没有话说,末城没有事,事是一样的事,没有话说。” 烛檀对他的语言表达能力感到一阵无力,转而对程钰堇道:“他的意思是末城没什么可说的事。” 程钰堇微微笑道:“我知道,你把他交给我吧,我了解一下情况,顺便教他怎么说话。” 烛檀:“嗯,那也挺好的。你在杭城发现什么没有?” 辛十三连人带壶被塞进乾坤袋,程钰堇闻言抬起眼,很单纯的模样:“嗯?没有啊。” 烛檀被他出色的模样晃了一下,很快回神:“少来这套,那你陪我出去走走。这里最大的酒楼是什么地方?” “醉仙楼。”程钰堇犹豫了一下:“你不喜欢我一直跟在你旁边的话,我们也可以分开走,反正你叫我我在哪都能听到。” 程钰堇说的每一句话单拎出来都像是情话,可偏偏烛檀是个衣服质量特别好的人——他从没想过自个会断袖,所以虽然觉得怪,也没好意思摆在明面上说。 “也不是,”烛檀自己也想不明白:“我觉得你对我有点害怕?或者是别的什么,你似乎从来不在我面前说你自己的想法,为什么?” 烛檀看着他:“我自问把你捡回来到现在没有一点点是虐待或忽视的,你为什么要事事以我为中心呢?没有必要啊小堇,俩人出去办事出两份主意有两份力,不比一个人死磕要好的多,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着急阻止席烨吗?” 他话题转的太快,从感情到事业一点缓冲不留,程钰堇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不知。” 烛檀很认真地看着他:“就凭席烨现在这种混账做法,天地不容。现在肯定有个强大的势力预备发起反击,而且这个势力必然不小。” 程钰堇本来被他的呼吸拨动心弦正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去看烛檀认真的眼睛,低着头跟个孩子似的,闻言却一愣:“你不愿意这样的势力存在吗?” “不,”烛檀拉着程钰堇手腕走向窗边,“你看下面的人,熙熙攘攘。他们大多可能都没体验过绫罗绸缎,没住过广厦千顷,但你觉得他们难过吗?抱孩子的母亲在用拨浪鼓逗小孩,买菜的大婶在为了俩铜板讨价还价,树下的年轻小夫妻正在互诉衷肠,你觉得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 烛檀的眼睛很黑,波光粼粼的感觉又上来了,看得程钰堇目眩神迷。 “我告诉你,只要他们活着,在说话也罢,在吵架也罢,甚至什么都不干,那就是意义。”烛檀道:“万里江山无限好,怀着雄心壮志的能有几人?位极人臣的又有几人?说到底,是他们,是所有人组成这人间的意义,他们活着就是美好,就是人间。如果我不抢先杀了席烨,那战争就会爆发,生灵涂炭草木凋零,山河同悲。因为这次的战争不同以往,是因为我没有尽到职责教好徒弟,也是因为我没有按时遏制万魔谷中的恶欲,我是这次战争最大的罪人。” 烛檀叹道:“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黄泉碧落,无颜对天下人。” 他侃侃而谈,胸中似有千沟万壑,眼中似有燃不尽的火,程钰堇未化形时常听他吟诗作赋,都是些花前月下风月之语,偶尔有那么一两句像样的,也被烛檀的赖皮模样给轻巧揭过。 那样的烛檀尚且令程钰堇痴迷不已,何况此刻。 紧接着,他就听见了生命中最好听的话:“你如果有空,可否随我一起?” 这原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话,甚至对一些会招揽人心的帝王而言都不算什么能打动贤才的话,可是程钰堇就是控制不住地激动起来,想立马点头,又不敢唐突,只好装出一副正常模样,将心思都放在井底:“好。” 烛檀便微微笑了,然后揽住他的肩:“当真是好小堇。” 他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模样,长发水一般流下肩头,衬着这张脸,像蛊惑人心的妖。 程钰堇身体后退一点:“你能不能正经一点?”他又忍不住问:“难道以后你招揽别人也靠这么近?你就不害怕人家说你浪荡?” 烛檀看了眼自己与程钰堇唯一挨着的肢体——半条胳膊。 他沉默片刻:“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受什么刺激了吗?这么不经逗?” 程钰堇没说话,把他的半条胳膊扒拉下去:“去吃饭吧,你不饿么?” 烛檀倒也不是个于人事不着四六的人,知趣地下台阶:“当然去,当然饿,快走快走,马上就饿死了。” 他一把薅住程钰堇就往外走,俩人住的地方挺靠中间,醉仙楼也就两步路,按烛檀的话说,溜达着就过去了。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醉仙楼居然还要能证明身份的玉牌才能进,真是地方不大鸟屎倒多,正当烛檀打算悄摸进入醉仙楼库房取一个时,程钰堇已经在从乾坤袋里取东西了。 程钰堇面色冷淡,像个不近人情的仙君,他将玉牌往前一递,烛檀好奇地探头去看,发现制作确实精良。 玉牌下坠银丝洒金流苏,整体由汉白玉雕琢而成,上用小篆刻“醉仙”二字,旁有行小子名曰“醉卧仙人榻,醒掌北辰星。”。 烛檀乐了,心说还挺享受。 俗话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说的是皇帝,退一万步来讲也是大富大贵,醉了便睡在仙人睡的床上,醒来享受人间极乐,好大的口气。醉仙楼的老板甚至用了“掌”字,将象征权利富贵的北辰星掌握手中,好厉害。 烛檀一路走一路看,其中除了客人外别的都很赏心悦目,不由啧啧道:“还是席烨会享受啊。” 程钰堇道:“每个人的玉牌是不一样的,分三等。下等刻‘凌波仙,醉人间’——说的是这里的美酒能令水仙花儿这等绝品都醉的留恋人间,中等则刻‘携飞仙以游,倚天柱一醉’——说的是和神仙同游,靠在支天之柱上畅饮美酒。” 烛檀笑道:“嗯,那阿堇的便是上等了?我瞧这下等为高抬,中等为虚妄,唯有上等集心神之**于一体,可谓绝品。” 他不知在哪弄来枝梅花当发簪挽住长发,与醉仙楼内环境映衬,风雅卓绝。 程钰堇无奈道:“我不常来。” 前面便到了包厢,两侧有雅侍撩起充当门帘的蝉翼绸缎,她们个个都经受过培训,手脚动作处带有香风缕缕,不可谓不周到。 烛檀盯着左侧那名女子的小腿看,领路的管事猫步上前:“公子可是看中了她?” 烛檀气质绝佳,于骄奢之道竟也拿捏的不错:“正是,不要做准备了,让她进去弹琴吧。” 他弯腰凑近那管事:“是真的弹琴。” 管事对上烛檀的眸子,心神一阵恍惚,魂魄就要离体。 忽的,他腰间木牌绽放出沁人心脾的芳香,管事瞬间回魂,从侧边木梯处下来位女子:“这位客人,还请自重啊。” 烛檀直起身子,微微一笑:“姑娘可别冤枉我了,这管事是个男人,有什么意思?” 程钰堇原本在一旁看戏,闻言染上几分落寞,又被他很好掩饰。 只见那女子莲步轻移来到烛檀身边,红唇与凤眸夺人心魄:“那你是为了引我出来吗?”她吃吃笑了两声:“我是明月没错,可不是每个人都能与明月同处的。” “何况,”明月涂了丹蔻的指尖轻点烛檀刚要的那位姑娘:“松枝不是已经要陪您了?” 烛檀被这名字雷的外酥里嫩,嘴上便开始胡诌:“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这诗能面世,说明姑娘之美想必是叫人死了也在想的。” 听他如此乱用诗词,明月也没有断定眼前这个放浪的人就是个单纯的纨绔子弟,毕竟守身牌可不会撒谎。 如果真是纨绔,怎么会随意搜魂 第9章 死穴 明月一时拿不定主意。 有上等玉牌的客人都有大背景,一时兴趣上来想玩玩也不是一件稀罕事,可如果面前这人是真的想要打探秘密,而非单纯的玩弄,出了事她又怎么担得起。 “李管事,你先下去吧,这里我来处理。” 李管事后背的衣服被冷汗沁湿,醉仙楼里的男男女女都不会长的丑,如果拥有上等玉牌的客人真的看上他,他还真的跑不了。 虽然刚在的客人长的确实艳丽,可俗话说得好啊,越好看,越危险,听说这种人玩的最花了。 李管事打了个冷颤,决定下次再收敛几分,尽量不引人注意。 现在包厢前只剩下四个人面面相觑了,烛檀倒是很君子,先行道:“请。” 等二位姑娘都进去后,他才与程钰堇并肩而入。 “我看客人您不像是来喝酒的。”明月边为他们斟茶边说:“要赏花吗?” 程钰堇立在一旁冷淡道:“花都赏过千百回了,有什么趣味。” 赏花,简而言之就是醉仙楼为所有拿上等玉牌客人的举办的一场宴会。 拿上等玉牌的客人别名仙客,赏花是仙客们扩展关系的最好时机。仙客大多是各行各业中修为高深或研究深刻的修士,他们之间的互相交流,不仅能让他们自己的利益链更加完整,对于醉仙楼而言也是锁住这些客人的最有力方法。 毕竟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醉仙楼内上等玉牌可以将身份遮掩的极好,醉仙楼外,谁愿意将那些尔虞我诈暴露人前呢?那简直是最有力的把柄。 如今万魔宗当道,杀人放火经过轻微的遮掩后也不是件值得唾骂的事了,整个修仙界成了真正的斗兽场,可是涉及银子,就连席烨也不敢放任自流。万魔宗将制银堂紧紧攥在手中,掌握着万方大陆的 金钱命脉。席烨允许所有修士发展产业,但银子只能万魔宗造,只有刻着万魔宗标示的银子才能花的出去。 然而这点对于程钰堇和烛檀而言几乎可以不计,他们与席烨熟的活像一个锅里的汤和肉,更别提席烨的写字还是烛檀教的,想要弄出由席烨亲手书写的万魔宗印记简直轻而易举。 程钰堇如今说“花都赏过千百回了”,足以令明月倒吸一口凉气。 要知道,醉仙楼成立至今不过八百年,赏花更是近七百年才开始的宴会,可眼前这位冷冰冰的客人看起来对此时熟悉不已。 如果他早在七百年前就参加过赏花宴,那就说明他在七百年前就成名了,而现在他还站在这里,可见此人并未“中道崩殂”,反而蒸蒸日上愈发强大。 明月眼眸颜色渐渐变成浅紫,她拥有能分辨谎言的能力,只要对方不抵抗,就能看穿真伪。 但是谁能想到这点呢?明月心中冷笑,她早已识破过千千万万谎言,靠的就是这双天然幻境的眼睛。 “这位客人,”她抬起头,与程钰堇对视:“赏花宴……” 程钰堇对幻境几乎没有抵抗力,瞬间就中招了。 程钰堇可是天生地养的灵狐,于媚术幻术应当炉火纯青,甚至都不用修炼,这是他的天赋,烛檀压根不担心。正在烛檀饮茶品琴不亦乐乎时,包厢内忽然陷入安静。 不好! 他猛然回头只见程钰堇僵立原地双目无神,显然已经在幻境中了。 烛檀两步跨到程钰堇旁边将他拉到自己身后,皱眉低头道:“明月姑娘不太仗义吧?” 明月笑道,“你能搜魂我就不能寻真?” 她抬起头笑意盈盈,毫无防备地与烛檀对视。 “啊!” 鲜血顺着她的眼睛流下,烛檀静静看了会,走上前将手掌盖在明月眼眸上,不一会便恢复原样了。 烛檀蹲在她身前,保持一个平视的高度:“辨真眸世所罕见,又称鉴心,你有这样的本事为何要在这里受制于人?怎么,醉仙楼有你的卖身契吗?” 明月的双眼剧痛,眼前却清明如常,她恐惧道:“你,你废了我的眼睛?!” “没有,”烛檀很坦诚:“我只是让它陷入幻境,怎么样,疼不疼?如果我想,你的眼睛可以毫发无损的一直疼。” 明月望着指尖沾染的鲜血,这是她刚才捂眼睛时弄上的:“可是,可是…” “当时确实是废了,但我又给它治好了。” 烛檀起身扶程钰堇坐下,程钰堇面色惨白,不知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烛檀轻抬他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原本波光粼粼的眸子变得温柔且包容,像极了平静下来的大海,深邃且无所不容。 程钰堇看着他,慢慢回魂。 烛檀摸摸他的脑袋,说:“没事了。” 程钰堇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感觉,有点飘飘然,又有点不敢置信,可是在心底,他又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 就好像如果席烨没有叛出师门,烛檀会这样看他千百回一样。 那么温柔,那么包容,被这样的目光看着,程钰堇觉得自己干什么都会被原谅。 哪怕是…哪怕是… 也可以吗? 他不敢多想,轻轻“嗯”了声,显得有些拘谨。 两人齐齐望向明月,烛檀向松枝使了个眼色,她便袅袅亭亭坐在琴后开始弹奏。 明月的眼睛已经不疼了,留下些被草药治过般凉丝丝的感觉,舒服极了。 “明月姑娘,我们无意与醉仙楼交恶,只不过是想试一下,不过你真的甘心在醉仙楼当一个任人摆布的工具?”烛檀看着她说:“你如果愿意走,我倒是可以帮你。” 帮?怎么帮?明月一来觉得这人太不自量力了些,他知道醉仙楼背后之人是谁吗?知道醉仙楼有多大势力吗?如果不是他身边站着的人是仙客级别客人,他岂能活到现在? 明月冷笑道:“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请问二位。醉仙楼那我当工具使,给银子给住处还让我掌管大小事宜,多少算个领头的。怎么,你们是打算凭情谊还是凭脸让我跟你们走啊?醉仙楼能容纳近百位仙客,可没有一位仙客能有同等势力,我为什么要走?” 她站起身,微抬手,松枝的琴声便更大了些,她施施然回身望向烛檀:“看见了吗?我想要她弹大点声她就得听我的,不然明儿从醉仙楼扔出去,我看谁还敢要她!鉴心被你识破,只能说明你有类似的手段,不能证明你还有别的能力。” “至于他,”明月看着程钰堇,微微行礼:“我相信您是有本事的,可您的那点本事对比醉仙楼,就叫人有点瞧不上眼了。” 烛檀弯起眼睛:“姑娘在醉仙楼地位不低啊,既然如此,是我冒犯了。” 明月轻哼一声,转身离去。 烛檀:“她地位不低,可惜一无所知,我们也只能一无所获了。” 锁灵石绝对在醉仙楼——这是烛檀踏入这里的第一想法。 四方锁灵石,能破掉其中一个就对万方大陆大有益处了,烛檀怎么肯放弃这次机会? “她知道搜魂,知道醉仙楼有秘密要守,但是她守口如瓶,为什么?” 烛檀想不明白。 程钰堇低垂眼帘:“就算她知道秘密,也不一定要说。醉仙楼于她而言是支撑生活的地方,而且她在这里活的相当好,如果我们要她离开,就得摧毁醉仙楼在她心中至高无上的地位。” 摧毁钱财来源,杀掉其同盟者,再瓦解信念,本来就是对付一个人最好的手段。 “但我们必须有能力给予她同等的地位和收入才能这么做,否则就会遭到万人唾骂,你所说的没有任何问题,可我们要通过正确途径做到才行,巧取豪夺没有好下场。”烛檀被他一句话点醒,苦笑道:“席烨得我真传,不好对付啊。” 说到底,吃饱饭才是第一位,谁愿意饿着肚子跟你打仗?想要杀席烨不是件简单事,**在一定范围内是华丽的天使而非恶魔,烛檀清楚地知道,如果他无法创建第二个醉仙楼,那就最好不要毁掉这个醉仙楼。 或者,找到醉仙楼内的漏洞,找到它的死穴,才可一击毙命。 这个死穴必须足够柔软,烛檀刺入的刀锋必须快准狠,否则以醉仙楼这样庞大的体量,想要掩盖一些事情还是很简单的。 程钰堇没有说话。 他当然知道烛檀是对的,但现在的情形是美化过后的结果。 曾经的万方大陆可谓民不聊生处处白骨,席烨一人独大以欲念掌控天下人。彼时的程钰堇正在疯狂寻找能让烛檀停止死亡进程的方法,对幻境还有些抵抗力。 他原本就心智坚定,再加之手段狠辣这才在席烨的层层封锁下闯出一条血路。也多亏席烨不敢将弑师取心的事说出来,才能让程钰堇不被天下人追杀,自此程钰堇不去打扰席烨,席烨也不敢来招惹程钰堇。双方势力都在忌惮徘徊,但程钰堇难缠极了,席烨的势力一步步减小,开始收敛起来专注稳固自身,这才有了如今还算看得过去的“河清海晏”。 程钰堇是见过豺狼的,他心里清楚,凡事和席烨挂钩的产业或宗门都不会干净。 第10章 铁桶 不论如何,烛檀既然醒了,他就不会再那么激进。 程钰堇不再深思,他走到烛檀身边,手轻轻搭在他腰后,在外人看来是一个搂腰的姿势:“你说她的能力叫鉴心?” 烛檀毫无察觉,“嗯,她的鉴心还不熟练,现在到一个能区分谎言的地步。” 程钰堇偏头:“那你的能力叫什么?” “摄魄,”烛檀答了他这句,转而向松枝道:“吃的喝的不论价钱先上点,然后回来给我们说说醉仙楼都有什么好玩的或有意思的,嗯?” 松枝罢琴起身,出去了。 烛檀拉着程钰堇坐下:“现在告诉我,你的天赋能力去哪了?” 程钰堇摊开掌心,“你说的是这个吗?” 银蓝色狐火跳跃着很活泼的样子,烛檀白了他一眼:“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狐族都有的天赋技能媚术,以你天生灵狐的等级对一个鉴心绰绰有余,在幻境中弄死她也是不费吹灰之力,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可能我这个品种天生就没有媚术这个技能吧。” “你少给我装,”烛檀皱眉道:“你还没开智的时候就有媚术了,我捡你的地方明明是块海边的荒岩,却偏偏被你自带的媚术营造成一种冰天雪地的模样。你通体雪白眼尾带点晶蓝的色彩,尾巴尖却是火红的——到后来我才知道,你就是只蓝白色的狐狸,哪有什么火红?” “那样的寒冰中有这么柔软温暖的生灵,我怎么忍心不带你回去?”烛檀笑了笑:“说到底,那还是摄魄第一次落败,我没有看出来那是幻境。” 程钰堇沉默着,像是在思索什么。 他转移话题:“你刚才盯着松枝的小腿做什么?” 烛檀心中暗自叹气,程钰堇很明显不想告诉他为什么会失去能力,按照这个想法走的话,这事多半还与席烨相关。 席烨此人当真是狼心狗肺,罪大恶极。 烛檀不自觉眉心紧拧,“她腿上有处不明显的淤青,被厚厚的脂粉遮掩,我想应该是个突破口的。毕竟醉仙楼这种地方一半不会在明面上苛待侍女管事,她到底有什么特殊原因才在小腿受伤的情况下还出来招待客人,而且还是仙客。” 为什么? 醉仙楼从门口接待的到方才引路的没一个等闲之辈,就连看似普通的明月也拥有十分罕见的“鉴心”,为什么松枝会在有很明显伤处的情况下还出现在明面上,这不符合常理。 包厢的两扇大门推开,左男右女,两列捧着瓜果美酒的仙侍鱼贯而入,松枝双眼注视地面,微行礼道:“请仙客登琼玉台。” 琼玉台是醉仙楼每位仙客吃饭地方的统称,烛檀与程钰堇穿过抄手回廊来到后花园,值得称赞的是,后花园的花干干净净一只杂虫都没有。 好酒好菜流水似的上,并没有多余的解说和繁杂的吃饭步骤,但纵使这里变成蟠桃会,烛檀也压根没心思吃饭。 等上到最后一个菜时,男侍走到烛檀身边双手递上荷花帖,弯腰看地,不敢造次。 松枝:“倘若客人觉得还行,就收下荷花帖,不然便将其倒扣。” 烛檀恼怒地一搁筷子:“觉得谁还行?菜还是他?” 松枝低头道:“他。” 醉仙楼内当真是消息灵通啊,怎么那管事是以为自己看上他了才会搜魂吗? 烛檀转过身面对那人:“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男侍露出张清秀的脸,水盈盈的眸子里装满了柔弱看向烛檀。 “啪!”,荷花帖被倒扣,烛檀指着门道:“出去,嗯?谁告诉你的你就去告诉谁,公子我不喜欢男的,对他更是兴趣全无,再整这些幺蛾子我就弄死他。” 他睨向松枝:“贵楼允许杀人吗?想来也没有太过阻止吧。还弄出个荷花帖,合欢就合欢,弯弯绕绕不觉得累吗?” 松枝冷静道:“这是楼内规矩,另外,管事以下称之为玉玲珑。” 她的意思很明显,管事以下就跟花一样,随便摘。 烛檀深吸口气,皮笑肉不笑道:“谁定的规矩?甚合我意啊。” “自然是醉仙楼的老板。” “谁是醉仙楼的老板?” “老板便是老板。” 烛檀就是有天大的火也给磨没了,他对一直在发抖的男侍挥手道:“下去吧,我对你没感觉。” 在烛檀大放地痞流氓之光彩时,程钰堇身边的菜侍已经把鱼肉挑好刺放进小盘子里了,程钰堇将它推到烛檀面前然后往嫩生生的鱼肉上浇了点汤:“吃点吧,醉仙楼菜品绝佳好吃的很。” “嗯。”烛檀在桌下轻拍他手,望向他的眼睛很温和,不见刚才的烦躁暴戾。 程钰堇便专心吃饭了。 “你说说,醉仙楼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一一道来。”烛檀翘着二郎腿往椅背上一靠,又是副欠抽的模样。 松枝像是见多了牛鬼蛇神,一点也不精奇,反而娓娓道来:“醉仙楼有三处绝佳的场所,一为升仙塔,乃是圣女的住所,圣洁无比。二为寻仙台,是诸位客人体验极乐的地方,也是沉沦镜所在的地方。三为斗灵场,斗灵场不是醉仙楼的,它借用了醉仙楼的场地,每年都有斗灵赛,胜者可拥有仙客玉牌,这可比自己闯荡出来的仙客玉牌好获得多了。” “不过客人已经有了仙客玉牌,自然也无需考虑斗灵场,但斗灵场的有趣之处多着呢,您作为仙客可以为参加比赛的修士下注,也可以规定赛程,赢了的话,银子就都是您的了。” “所有的吗?”烛檀问道。 松枝低垂的眼眸闪过讥讽:“这个当然。” 不论是哪个等级的客人都只在乎名利,有几个人能拥有一片真心? 她遮掩的很好,但在烛檀面前,这样的情绪未免有些无所遁形了。 讥讽?讥讽他只看钱财不顾参赛者死活吗?烛檀微微笑道:“升仙塔呢?可以观赏吗?” “不可,升仙台塔洁无比,百年出一圣女,圣女之尊更是不可冒犯。” “你下去吧。”烛檀道。 在她离开时烛檀清楚的看到,松枝腿上的伤痕还没有褪去,能治疗外伤的灵丹妙药数不胜数,她是不想治,还是这伤不寻常? 烛檀抬手落下隔绝阵,撑着脸对程钰堇道:“你对圣女了解多少?” 程钰堇将木箸放在筷枕上,偏头漱了口才说:“醉仙楼至今不过八百年,升仙台成立才五百年,今年是第五百年,今年除夕会出第四任圣女。圣女深居简出,外人不得见,我只听说第一次培养圣女失败了,尸体却不见踪影。接下来的三任圣女皆纳入万魔宗,很有可能就是四大护法四大暗卫中的三个。” 暗卫不必多说,隐匿在暗处不得见,四大护发多半是万魔宗的核心力量,极有可能是席烨的左膀右臂。 不过,为什么一定要是圣洁的圣女? 他将疑惑告知程钰堇,程钰堇答道:“这个我也不知,但圣女是从民间选的,不看天赋,不看家世,只要长得好看。” “如果席烨只是贪图女色,完全没必要费这么大功夫设立升仙塔,嗯,升仙塔我们能进去吗?”烛檀凑近他,小声道:“偷偷的进去。” “可以进去,但绝对会被发现。”程钰堇说:“我试过很多回了,其内阵法幻术数不胜数,还有诸多高阶修士把守,更别提凶兽了。如果被发现,圣女就会被转移到万魔宗,那里高手如云,要进去便是宣战了。” 不过他还是劝了一下烛檀:“我们现在向席烨宣战,成功的几率不大。” “这醉仙楼看起来可真是铁桶一块啊,”烛檀把脑子卸下来不去思考,随口问道:“给我讲讲现在的万方大陆都有什么势力吧,嗯,就从拿仙客玉牌的人说起。” 松枝提供的三处场所看似有用,实则毫无突破口。寻仙台自是不必说,玩乐之地。升仙塔连去都不让去,斗灵场倒是值得一去,那里绝对会有些厉害的青年才俊值得关注。不过在那之前他得先了解当今天下的势力如何,否则都没办法礼貌抢人了。 “和千年前没有多大区别。”程钰堇说:“除过万魔宗外,逍遥派当属第二,逍遥散人修的是至阳之道;丹宗第三,丹阳子炼丹不错,富有的很。金蝉老板沈石坐拥歆毓阁,财富仅次于醉仙楼。” 烛檀听了半天没听着程钰堇,睁眼问道:“你呢?你的势力排第几?” 程钰堇道:“无名小卒罢了,我是通过斗灵场拿到的上等玉牌。” 凭借势力当然也可以获得,只是会晚些。斗灵场是最快最残酷的办法。程钰堇需要迅速将自己的名声传遍万方大陆,否则席烨的追杀令会紧追不舍直到他脑袋落地。 其实那段时间,连边海城也被封锁,程钰堇回不到蓬莱洲只能四处奔逃,他掩盖自己已有的势力,让席烨把所有目光放在他身上,吸引了四护法四暗卫齐齐追杀。 恰逢醉仙楼举办斗灵赛,第一场斗灵赛残酷至极,上万修士只活了十几个,但那却是程钰堇最有希望的存活方式了。他在离开蓬莱洲之前剖了一半心给烛檀,倘若他还活着,烛檀就不会死。 后来名扬天下,席烨拿他没办法才同意面谈,谈了什么没人知道,但两人自此安分下来,天下也慢慢平静。 程钰堇庆幸自己当时的所为,否则他现在护不住烛檀。 第11章 钟灵 “爷爷我要喝水!”清澈的童音带着点哭腔,扯着老人的衣袖。 “马上就到逍遥城啦,那里有水。”老人看不出颜色的衣服挂在身上,他没有穿鞋,脚踩在干裂的土地上,不能留下痕迹。 逍遥城里面有逍遥宗,每年都会开门迎人,听说是个不会挨饿的地方。 越往城的方向走,脚下的泥土越湿润,老人捧起一坯土放在鼻子下闻,露出陶醉的神情。 “土养人呦。” 他把脸埋进泥土里,嗅闻着生的气息,眼泪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流下——多少年了,没有活路啊。 原本平静的旷野起了点风,吹的风沙四起,小孩将手臂挡在眼前:“爷爷,我们什么时候走呀。” “喀嚓。” 老人维持着趴跪的姿势,脖子却断了,小孩的啼哭戛然而止,逍遥城内的血腥味终于蔓延出来,给荒芜的城外拢上层不详的气息。 程钰堇捏着茶杯,一只浅绿色的小鸟跌落在他面前的窗沿上,程钰堇拾起那只鸟,心里觉得不妙。 这是逍遥散人袁诀的信,袁诀灵力雄浑深厚,他的信使向来最有活力。 程钰堇轻点几下鸟首,一封急信展露眼前: 宗主,逍遥城遭屠城,左护法出动,身形诡谲飘忽不定,杀人无形,请来支援。 袁诀 程钰堇面色一凛,还没来得及分析具体情况,虚空中字迹变化紧接着第二封显露出来: 逍遥城沦陷,属下力竭与众弟子躲藏地下难以露面此行危机望宗主深思。 袁诀 两封急信字迹凌乱,尤其是第二封多亏程钰堇和袁诀熟悉才能勉强认出来,显然是突破层层封锁才来到程钰堇面前。他顺手销毁灵信迅速起身,犹豫片刻还是敲响了烛檀的房门。 “进来吧,还敲什么门?” 烛檀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个耀眼的蓝色宝石,他右手执笔正不断在纸上书写着什么,听见程钰堇进来头也不抬道:“过两天就是斗灵赛,正好去瞧瞧有什么好苗子抢来培养,怎么样,辛十三说什么了没有?” 程钰堇喉结上下滚动,沉默须臾答道:“辛十三在学说话,斗灵赛…我恐怕去不成了。” 烛檀停笔抬头,“怎么了?” 他一指旁边椅子,示意他坐下说。 程钰堇没动:“逍遥散人刚发来急信说逍遥城遭遇屠城,万魔宗左护法出动,现在情况很不好,我得去帮他。” 他坐也不坐显然是准备立刻动身,烛檀不假思索道:“我与你同去,不过请稍等片刻。” 他挥手令纸上符咒飘在空中,它们仍然保持着在纸上的模样很整齐的飘在空中,然后像叶片般落在蓝宝石上。黑色符咒一碰到宝石表面便迅速融化,使其颜色愈发浓郁,像微缩的大海。 烛檀简单在其中间穿孔加入细线,抛给程钰堇:“还没做完你自己打个结看戴在哪吧,人命关天快走快走。” 他说快走的同时将屋内部分东西收入手镯,然后同程钰堇一并下楼。 程钰堇呆呆地捧着宝石,有点不知所措。 没想到这个竟然是送给他的,程钰堇想。 自从烛檀几天前在铺面挑了这块宝石就一直守着它,又打磨又刻字忙的不亦乐乎。 居然是送给他的吗?直到临近传送门程钰堇还是无法回神,烛檀按流程给了银子传送到逍遥城,一到地方就吃了一嘴沙子。 “呸呸呸。”烛檀忙往外吐,程钰堇见状给俩人罩了个简单的阵法瞬间腾空往城中掠去。 距逍遥城不到三里时,烛檀拍拍程钰堇揽在他腰间的手臂,声音很紧:“停一下。” 程钰堇依言而行,他顺着烛檀的目光向下望,狐火险些不受控制的喷涌而出—— 漫天黄沙中隐隐透出地上密密麻麻的黑点,从上空看他们都跟蝌蚪似的躺着,程钰堇和烛檀都是修士,看到那地上真真切切全是衣衫破旧的人,有老有少,至于“蝌蚪”的尾巴,则是汩汩流出的鲜血。 程钰堇的表情像胃里坠了三斤沙子一样难受:“都是来逍遥城求活路的百姓。” 罪不至此啊。 袁诀作为一宗之主更兼城主,每年都会接纳一千人到城中,给他们提供能安心劳作的环境。虽说逍遥城只接纳一千人,每年来的可远远不止一千人,有为父母的要送孩子,为长辈的要送小辈,年年如此,逍遥城像是万方大陆唯一一块正常的土壤供普通人存活。 这样的情况持续上百年了,袁诀身后有程钰堇支持,席烨一时间倒不敢拿他怎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容他“大逆不道”的行为。 天下不是缺少正义之士,也不是丧失了最浅薄的良心道德,可锁灵石对于万方大陆的人而言就像温水煮青蛙,它会慢慢封锁灵力。灵力的缺失势必会导致人思维迟钝修为低下,慢慢的会被同化,这也是烛檀身上还戳着钉子的情况下也要去天下第一楼挑衅的原因。 没办法,锁灵石不除席烨不倒,烛檀就算再去半条老命也要先毁一个锁灵石。 现在面对如此多被随意屠杀的人,烛檀不由一阵头晕目眩,他突然想不明白千年前的庙中救席烨是为了什么。烛檀活了快万年了,救人杀人于他而言向来是一念之间的事,他常常行走在万方大陆以免把自己憋出毛病来成了“堕神”,可从未如此无能为力过。 被挖心锁魂烛檀也不曾眨一眨眼皮,但是今天此时此刻,烛檀第一次感受到了无能为力四个字。 原来那一杯天穹酿的代价那么大,原来这魔头是出自蓬莱,出自他的门下。 他茫然地往城内走,不知道跟来做什么,当累赘倒是很合格。 不过人还是要救的。 程钰堇落在他身边,那些尸体已经被他清理了,现在面前是看不清里面状况的城门,程钰堇正想带着烛檀上前,却被拦下:“你先进去吧,注意安全。” “你没有灵力,”程钰堇道:“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袁诀对万魔宗左护法的评价是行如鬼魅飘忽不定,他尚且不敌,我不放心你。” 烛檀说:“没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我要布阵,阵法就在城外布才好。万魔宗左护法恐怕正在追杀袁诀不会在外面,你要小心。” 袁诀的信急切,程钰堇难免两边为难,烛檀补充道:“我与你有灵契,若真有危急唤你便是。” 程钰堇攥了下拳,还是进城去了。 他的身影刚刚消失,烛檀便感受到一股刺人心肺的寒意,他面色平静地微一躲闪,冷声道:“席烨让你来杀我?那他也太小瞧他的师尊了。” 一道空灵的女声环绕在烛檀耳边:“我还以为,你会不承认呢。” 她一开口烛檀就辨明了她的位置,雪影直指虚空,但左护法实力不容小觑,烛檀又没有灵力,雪影在他手中难以发挥出威力。 钟灵修的鬼道,现在看着烛檀对着空气刺剑不由心中轻视:她跟随席烨已有一千年了,是资历最老的护法,现在就被派来杀这样一个废人?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不论她身形多快身影有多隐匿,烛檀就像浑身上下都长了眼睛似的总能将雪影先她一步刺出。 “你身上灵力繁杂,就连最赖以生存的空灵之技也像是东拼西凑来的。回去问问席烨,他有自己的东西吗?老是抢别人的算什么本事。” 烛檀脚下步伐稳稳踏出阵法,他将仅有的灵力用于布阵,与钟灵对打则全靠武艺和身体素质。 “你是圣女吗?我瞧不像,圣女圣洁无比,染了血的双手还能叫圣女吗?”烛檀嘴上不停挑衅,心里装的一斤算盘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这是他第一次和席烨的人面对面接触,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风沙弥漫多半是为了方便她隐匿身形,她还不能做到能够完全消失在虚空。 那她要么有能控制风的本事,要么就还有爪牙在侧。此人本事不小心机却并不深,连他是故意不跟程钰堇进去都没看出来,急匆匆分身前来杀他。 既然是分身就好办很多,烛檀还挺害怕她真的来呢。 “你怎敢侮辱我的名声!” 果不其然,她发怒了,雪影在空中挥舞得越来越快,烛檀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再这样下去不仅套不到消息也占不了优势。像他这种毫无灵力的废物最大优势便是不会走火入魔。 “左护法,身如鬼魅飘忽不定,”烛檀卖了个破绽,左边脸颊一道血痕突现,不过他也抓住了钟灵:“要不要再去修炼几千年?” 钟灵苍白的手腕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她飘忽不定的声音呵呵笑道:“我看还是你再去修炼几千年吧。” “我看不用。” 他双眸慢慢变得幽深,捂住脸颊很痛苦似的后退几步,钟灵看见他脚下让出来的阵法很不屑的慢吞吞绕开,尖锐的指甲直指烛檀咽喉。 听主子说,此人失了心都还能活,那失了脑袋呢? 耳畔传来烛檀闷闷的声音:“自然是还会长出来。” 钟灵猛然抬眼与烛檀对视上,她声音颤栗:“你,你怎么能看见我?” 她蓦地收声,想起烛檀回她的话是她在心里想的并未说出来,不免更加惊心。 原来主子说的对,他的师尊就像一座大山永远也翻不过去,不论他多努力也不行。钟灵原本想替主子除去他,可显然有些困难。 她的分身被雪影贯穿,烛檀心知这才是开始,他停手侧耳听了听,面色凝重地向城内走 第12章 猪肝 万魔宗大殿内,席烨靠坐在高处打哈欠:“钟灵怎么样?得手了吗?” 身着紫金长袍的下属躬身尊敬道:“并没有。” 他一本正经地说并没有,席烨难免有些沉默:“你有什么毛病?没得手就就让她快点。”紧接着他又说:“我早就知道她得手不了,我的师父即使剩半条命也能打的你们嗷嗷叫,他只能死在我手里。” 原本侍立在大殿左右侧的黑袍长老不见踪影,现在殿内只有席烨和三位紫金长袍的兜帽人,看得出来是两男一女。 但如果那些黑袍长老还在的话一定不能理解为什么明知打不过还要派人去打。 现在站在这里的三个人却不会这样想,他们的忠心程度已经超越一切达到一种高不可攀的境地了。 这就是令整个万方大陆的修士都闻风丧胆的四大护法,钟灵资历最老排行第一,但论实力她只能排第三。 三人与席烨呈现众星拱月的形势,席烨忽的一甩袖子身体前倾:“我要不要把你们全派出去对付他?但我还不想让他这么早死,如果他能够认可我的做法,平分天下也未尝不可。” 席烨不能理解师尊的淡泊名利,在他看来,烛檀拥有非常令人艳羡的天赋,有足够的钱财能供养一支足以征服整个万方大陆的军队,还有方便暗杀和收集情报的天赋能力,他甚至还能读心。 “主子已经给过他机会了,是他自己不珍惜。”最左侧明显身形高大的男子粗声道:“平分天下这样的好事,嘿嘿。” 言下之意,平分天下这样的好事只有傻子才不接受。 席烨睨他:“别以为谁都能跟他相提并论,师尊是一时糊涂才不愿意去追求天下至高的权利,只要我让他体会到失去权利的滋味,他自然会支持我,他一向很宠爱我。” “属下糊涂。” “知道就好。” 席烨很得意,在他心里烛檀是不会对他翻脸的,翻遍史书都没有一位帝王能容忍侧卧之榻还有他人,唯有他,他对师尊的尊敬已经超过皇家权威了。 他突然高兴起来,拍着手道:“我简直不敢想那样的场景,那时天下人都会匍匐在我的脚下,他们就像提线木偶一样听话,我想让他们往东他们绝不敢往西。师尊会为我牵马坠蹬,他会为我骄傲的。” “只是那该死的狐狸精老是和我作对,”席烨的面色阴郁起来,又很快多云转晴:“但是师尊一定会为了我将它剥皮抽筋的,狐裘一定很保暖。” 三个下属早已习惯主上的喜怒不定,只好连声应和。 程钰堇——就是席烨口中那只狐狸精,其狡猾程度堪称狡兔一万窟,就算偶尔逮到了,对方也是一副云淡风轻势在必得的讨厌模样,还成立了专门和万魔宗做对的噬魂宗。 噬魂宗这名字听起来也很糟糕啊,护法们咬牙切齿地想,怎么他们控制天下人就得用沉沦镜锁灵石甚至神器,而噬魂宗…… 呸,晦气! 最开始汇报的紫袍护法再次躬身:“属下告退。” “嗯,去吧。” 他是席烨派到钟灵身边的人,不准出手只为时时汇报战况,席烨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师尊实力究竟如何。 他可将师尊的部分心放在了逍遥城呢。 确实是部分心,烛檀感受了一下,头一回发现心脏也能跟猪肝似的切片,并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猪的痛苦。 不知道心脏切片加醋泡蒜片会不会也像猪肝一样好吃?烛檀瞎想了一会又回归他来城内的正题:寻找程钰堇。 比起这个不知道是真相还是陷阱的心脏切片来说,还是程钰堇那虚无缥缈的气息更加吸引他。 对于没有摄魄能力的人来说,“空灵”确实是非常可怕的杀人技。他和那位左护法的对战在旁人眼中只怕会眼花缭乱。席烨清楚他的能力,派她过来是有意试探他的实力吗? 倒是谨慎。 逍遥城内黑雾弥漫,烛檀讨厌这种模糊的感觉,但是毫无灵力的他不得不顶着黑雾继续往前走,这让烛檀感觉自己有点像蒸笼里的馒头——如果蒸汽是黑色的话。众所周知,蒸馒头蒸到一半揭开锅盖馒头会迅速坍缩,烛檀觉得如果再找不到程钰堇他就会像迅速坍缩的馒头一样梆硬然后想方设法弄死对面的左护法。 他不想再失去一个熟悉的人了,不论是在现实意义上还是精神意义上。 很快烛檀就找到了逍遥宗曾经的主殿,支撑大殿的木柱断成几节,断口处的木刺大咧咧地向外伸着,泥土块和墙灰掉落一地,烛檀简单转了两圈,在殿内供奉的将军像后面找到一个地洞。 地洞旁边脚印繁杂,看得出来是有很多人进去过。 烛檀试探着往下扔石子,听响声觉得不太深,于是纵身一跃却坐在一个人身上。 程钰堇原本正给袁诀治伤,他在周围设下屏障让钟灵杀人杀的不那么方便,也就让他来得及支援。忽然入口处传来声响,程钰堇手上凝聚灵力企图将其击杀,在看见烛檀衣角的瞬间吓得魂飞魄散,丢下疼的龇牙咧嘴的袁诀以几乎跑出残影的速度接住烛檀。 程钰堇黑着脸给了烛檀的手臂一巴掌:“你连灵力都没有,就这么直愣愣往下跳?” 烛檀缩着手在他怀里还有点懵,按照他的想法,下面肯定有敌人,顺手杀了跳他身上即可;没有敌人也能抛个阵法使自己受点皮外伤,再吃粒丹药就算是骨折也能瞬间治好。 但是……但是…… 烛檀没见过这样的程钰堇,一时间不知道改说什么好。他想起在杭城时程钰堇对他三步不离的照顾,和对他身边所有人的警惕,难免也有些心里上过意不去, “我觉得没事。”烛檀有些小心地说。 那模样,简直跟偷偷倒中药被医生发现的病人没有任何区别。 烛檀觉得自己有点怂,但他支棱不起来,只能祈祷程医生大人有大量放他一马。 程钰堇一声不吭地将他放在地上,确定他没有受伤后又回去给袁诀治伤了。 烛檀自讨没趣开始没话找话:“这地方不错啊,提前修建的吗?” 袁诀疼的满头大汗程钰堇在专心给他治伤,俩人都没心思搭理他。 袁诀断了条胳膊还是右臂,脸色灰白勉强道:“是啊,原本是用来存钱的,现在刚好用上。” 烛檀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地洞不是提前修建的,难道这里还有人修的是穿山甲派,能瞬间挖出这么大的洞来。 他凑到袁诀身边看人家的伤,实则偷偷干扰程医生的治疗进程,手指在程钰堇发尾卷来卷去很不安生。 程钰堇还是不搭理他。 袁诀大好人睁开眼缝看向新来的男人,勉力对他笑了一下:“坐。” 他眼前糊的全是汗,也看不清,只有个模糊的人影一直在动来动去。烛檀几乎瞬间判断出此人修的是罡气,若有不对便会遭到反噬。 他小声道:“一会可能有点疼,但忍忍。” 然后也不管人家袁诀听见没有,一道缥缈的灵力打入袁诀心口,这道灵力掺杂着烛檀融入其中的符咒与袁诀体内混乱霸道的罡气对抗纠缠,很快符咒占据上风但它们打架的过程绝对让身体的主人好受不了多少。 程钰堇回头瞪他一眼在袁诀后心一拍,疼的几乎晕厥的袁诀跟被顺气了似的平静下来,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罡气变得没那么扎人,就像横七竖八的荆棘被人整理好又加了软化水,正柔和地盘在丹田内。 烛檀被瞪了之后讪讪一笑,跑到旁边布阵去了。 袁诀很明显是自己摸索出来的修炼之道,没有被指点过,在有锁灵石的情况下可谓天资卓绝。他刚才的符咒仅仅能将袁诀体内钢针似的罡气稍微软化,并不能起实质性作用。 事实上,以袁诀现在的情况只要经历大规模战斗,他的罡气就会刺伤自己,烛檀边刨土边想,得给袁诀写一本法诀让他照着修炼。 不管怎么说,他们这边的实力需要得到提升。 烛檀刨了一圈土布下防御阵,这个阵有点缺德,如果那位左护法发动攻击,就会将攻击返回到她自己身上。因着烛檀现在没灵力,她只会疼但没有伤。 蚊子对人也造不成多大伤害,不照样很恶心么?烛檀抱着“打不死你也恶心死你”的心态继续刨土,打算布阵到那俩人结束。 他一路刨土一路断小树枝,等袁诀盘腿恢复灵力的时候,三人周围已经断了一堆小树枝了。 他不说话,程钰堇也不说话,只有袁诀在结束恢复后对着烛檀的背影礼貌开口:“哎老兄,别刨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没用啊。啥时候席烨那狗玩意死了啥时候回去看媳妇,咋样啊?” 袁诀以为烛檀想不开了打算刨洞出去,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对,要真是那么憨的人怎么可能三两下就给他的罡气整理顺乎了呢?这不和常理。 烛檀转身还没来得及说话,袁诀瞪大眼睛:“老兄,你,你是老妹啊!” 烛檀也不管是不是刚认识人家就开始瞎说:“其实我既是老兄也是老妹。” 他冲袁诀挑了挑眉,把袁诀吓一跳:“你这,不,不治疗治疗吗?” 烛檀拍着腿哈哈大笑,程钰堇冷声道:“他瞎说的,你别搭理他。” 烛檀背地里做了个鬼脸,继续布阵去了。 第13章 摄魄 袁诀看看程钰堇又看看烛檀:“老兄,你叫啥名啊?” “烛檀。” 烛檀拍拍手上的灰站起来,瞧两眼又觉得还是不干净,从镯子里拿出块手帕擦擦干净,然后走过去看着袁诀:“老兄,这就剩你一个了吗?逍遥宗的弟子,还有城中百姓呢?” 袁诀皱眉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不把人都安全送出去我能坐在这安心养伤?这地下原本就有个很深洞,现在这个大洞窟是我一个月前觉得势头不对顺势挖的。可是我也没想到他这么大动作啊,老兄你是不知道,乌泱泱一大片人,那万魔宗的左护法我都怀疑她不是活人。哎,你说这席烨是不是会妖术啊,啊?” 烛檀心说你可是问对人了,席烨会什么他最清楚不过。 “控制魂魄得找阎王,他没那么大本事。”烛檀注意到程钰堇一脸平静地望着洞穴深处看也不看他,心里叫苦连天,顺带回答袁诀:“左护法修的是空灵道,可惜她的天赋本应是音修,席烨不当人,非得把上百个空灵道的天赋剥下来加到她身上,作孽啊。” 当世人人都有自己喜欢干的事,也都有自己的天赋。天赋是自带的,在十岁之前出于生灵本能的自保意识,自带的天赋会比较强悍。十岁以后这种天赋会逐渐消退,以后走什么道纯看他自己的选择,可以选择继续发展天赋,也可以选择不同的道。修道和读书是一样的,选天赋还是选别的什么付出的努力并没有不同,除非是真正万年一遇的天才。 天赋在生灵十岁以前所具备的强悍性意味着它是具象化的,也就是真实存在于生灵体内的一种物质,和心肝肺这些东西一样,看得见摸得着,也就意味着可以被掠夺。 如果能发明出一种妖法将所有人的天赋集合于一身,那这个人该有多强悍? 烛檀觉得如果席烨真的完备了这种妖法,那天下都不会是他的对手了。不过饲虎狼者必防其噬主,席烨就算真的有办法也会第一个加到他自己身上,而不会给别人用。 最妙的是,席烨早就过了十岁,他没办法把别人的天赋加到自己身上了。 强行接纳别人的天赋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不亚于剥皮抽筋,如果接纳的还是和自己本人不一样的天赋,那就更痛苦了。烛檀没有办法理解这种做法,他实际上也不需要。 “你怎么知道的?”袁诀警惕起来:“你和席烨是一伙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还是席烨背后的支持者呢。 烛檀心虚地摸摸鼻尖,轻咳道:“现在绝对是仇敌。” 袁诀狐疑道:“那你怎么知道对方的天赋是强行偷来的?甚至清楚她原本的天赋,我从没见过这种能力。” 既然是程钰堇救的人,烛檀也就不把他当外人,说了实话。 他指指自己的眼睛:“我的天赋之一名叫摄魄,它主要有两个技能。一是洞穿一是逆转,洞穿经过很长时间的修炼可以通过血液查明对方的情况,可以说让对方成了一本可以随意翻看的书。逆转比较复杂,大约具有一些幻境读心之类的功效吧。” 不过使用摄魄是消耗灵魂的,烛檀要不是灵力全无连复杂点的咒术都得蹲在地上刨半天,也不至于使用的如此频繁。尤其是洞穿的高级技能,不光费神还费血。 好在他人老魂厚,比较经得起造。 “等等,”袁诀迷糊了:“通过血液?你居然能碰到她,还能伤她?” 烛檀只好再解释:“当然没办法啦,好在她是用指甲攻击的没有武器,让她沾上我的血也行,效果是一样的。” 费神程度不一样罢了,他看完左护法已经连当灵力通道的力气也没有了,要不然也不会直直往下跳。 程钰堇的犬齿在嘴唇上微微下陷,背在后面的手捏的死紧,好像钟灵就在他手心能被他捏死似的。 烛檀其人敏捷,就算没有灵力打架也很厉害,程钰堇原本以为他左边脸颊上的血痕是因飞沙凌乱不小心划出来的,怎料是这人故意送血上门? 程钰堇顿时有一种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结局的无力感,但他又不能去怪烛檀。一方面是他自己不愿意烛檀知道他所做的种种,另一方面他也很不忍心。 告诉烛檀或设计巧合让他知道所有的真相当然不难,可是如果烛檀是因为愧疚,觉得亏欠才施舍一点爱意给他,那又有什么趣味?程钰堇不想要那样的感情,他为烛檀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他觉得为烛檀死了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毕竟这样,以后人提起烛檀时就都会想起他了。 历史书上能同时出现的不是挚友就是爱人,在要不就是仇敌。他为烛檀死掉,当然不会被归结到仇敌那一类,而剩下的两种不管是哪一个都已经让他很心满意足了。 另一边袁诀还在震惊:“你这技能也太强大了吧,这谁能打得过你?我的老天……” 他“啪”地一拍大腿站起来跑到程钰堇身边:“咱去中城吧,有烛檀在,席烨那小子还不是轻轻松松就被咱弄死了?” 烛檀心里苦笑,要不是程钰堇他离开蓬莱州两米就淹死了,还打席烨呢,席烨不想方设法用尽全力弄死他就谢天谢地了。 当师傅当到他这个程度也是没谁了,不过当务之急还是祈祷程钰堇别不搭理他,否则他本就脆弱的的小命岌岌可危。 程钰堇背着手冷声道:“钟灵一个人带手下就能让你的逍遥城覆灭,席烨有四个和钟灵一样厉害的护法,还有四个神秘莫测的暗卫,怎么打?” 袁诀抿唇:“可是他都能看出来……” “嗯,看出来了,然后呢?”程钰堇回头看着袁诀那张刚毅的脸:“你现在打得过她吗?” 打不过。 袁诀撇撇嘴,不说话了。 “前面很深,往里走走把,我已经看见尸体了。” 他也不管别人自己走了,袁诀有些手足无措地回头看烛檀,烛檀抿唇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跟上。 三人沉默着向前,烛檀布的阵足以让他们无后顾之忧,烛檀三步两步跳到程钰堇身边:“别生气了?” 程钰堇垂下眼睫:“我没有在生气。” 烛檀长长地“哦”了一声:“那你是怎么了?”他很想说是不是吃饱了撑得,但怀疑这句话说出来有挑事的嫌疑,只好没话找话:“你和袁诀怎么认识的?” 程钰堇言简意赅:“斗灵场。” 袁诀插话:“他那时候可厉害了,第一呢!” 必须是第一啊,烛檀想,万方大陆那时候估计已经被锁灵石锁住了,程钰堇作为有修为的灵兽不是第一才有鬼了。 “斗灵场上对手不是最危险的,最危险的是他们身后的人。”袁诀想起当年的斗灵场就不寒而栗:“花样百出手段狠辣,宗……他也是受了很严重的伤才得的第一。” “什么伤?”烛檀立马追问。 他还记得在醉仙楼时程钰堇那消失的天赋技能,程钰堇可是兽类啊,和人不同,兽类的天赋并不胡消失。譬如狐族的媚术、鸟类的飞行、蛇类的“极寒地狱”,是兽类祖祖辈辈都相同的天赋,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一种传承了。 “自断一臂,”袁诀啐道:“对面分明是下毒,却说是灵力特点。” 碍于袁诀是个没盖子的酒壶,现在遮掩只会让烛檀觉得自己不信任他,程钰堇没有出言制止。 他叮嘱过袁诀不要暴露他的宗主身份,这点能守住已经很不错了。 烛檀沉默下去,既然不是在斗灵场失去的天赋,还会是在哪呢? 一直平缓的坡陡然下降,程钰堇走在最前面及时拦住两人:“等等。” 烛檀回神环顾四周,一种怪异感涌上心头。 可供两人并肩的洞道上爬满了红色的平铺型植物,网状外表很不讨喜,现在突然出现的小断崖上居然一点这种植物都没有,而且下面白雾浓厚根本看不清楚。 “有水。”烛檀低声道。 不错,就是有水,烛檀眼疾手快地按住程钰堇头顶冒出的狐狸耳朵:“别。” 他声音很柔和:“我不建议你这样,袁诀的罡气足以令这种普通的水汽散开,没必要化作兽形。” 噼里啪啦的感觉从耳朵上传来,程钰堇微抿唇瓣有些脸红,但很听话地将耳朵收回去了。 袁诀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 宗主的原型是狐狸这件事就他们几个亲信知道,但谁敢上手碰? 足踏狐火耀耀夺目,眼若神光直逼心魂,形时威风凛凛静则安如泰山,眉间一道火红印记乃神兽尊相。走到处山河避让神鬼不敢近身,目之所及妖魔哀嚎邪祟无所遁形。 那双耳朵何时有过如此柔软的时候? 虽然心里装着成千上万个疑惑和震惊,但他还是很听话地走上前双掌齐出,掌风直来直往竟是将湖畔的石头轰碎一个,浓雾散开众人齐刷刷避开眼睛,尤其是袁诀,他偏头差点吐出来。 “那是什么玩意!”袁诀面呈菜色恶心道。 第14章 废料 只见露出的湖面上尽是些蠕动的虫豸,它们无一不长着硕大的头颅和长长的身躯,两只五颜六色的眼睛在头顶,从三人的方向看去就像成千上万双眼睛在看着他们一样。 那些眼睛还一直在涌动,袁诀捂着嘴退到程钰堇身后,蹲下身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饶是见多识广如烛檀也认不出这是什么。他皱起眉后下意识退半步,对这东西有天然的厌恶:“还是离远点吧,小瑾,你烧它们一下试试。” 小瑾?袁诀在想吐的间隙感到疑惑,这什么辈分。 他怎么能叫宗主小瑾?这和叫苍龙小苍有什么区别? 程钰堇依言扔了团狐火下去,那团蓝白色火焰还未抵达湖面就被聚起来的水雾扑灭,虫豸们吱吱尖叫起来,悉悉索索好不恶心。 看到程钰堇的动作袁诀更加呆滞了:宗主居然一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 比起袁诀的惊讶,烛檀显然更想知道怎么出去,他从来到逍遥城后一刻都没休息过,现在已经有些力不从心。 依照它们碰到狐火的反应来看,这水雾是受它们控制的,烛檀打量着湖周围的情况,发现还有很多类似的虫豸趴在岸边休息,眼睛上覆了层白膜,看起来倒没有那么可怕了。 “如果它们不怕火,就没必要用水雾去挡,这是群水生的玩意儿吗?”烛檀喃喃道:“先下去再说。” “等等!等等!”袁诀顾不得胃里的翻江倒海,他控制住自己不去看下面,拉住烛檀的衣袖着急道:“现在下去,它们一拥而上怎么办?我们连它们的攻击手段都不知道,别冲动啊。” 烛檀奇道:“怎么不知?它们不是怕火吗?让阿堇用狐火把我们包裹住就行了。” 他说罢拦住程钰堇的肩,低声道:“走。” 原本是无需如此的,但烛檀现在已经觉得有些头晕眼花了,如果他不靠着点程钰堇,恐怕会一头栽下去。 他也不想底下这群不知名玩意面对面。 程钰堇遏制过分快的心跳,第一次真正光明正大地揽住烛檀腰身,带着他来到湖边。 虫豸们纷纷被惊醒,吱哇乱叫着逃窜,它们长长身躯的两侧有许多孔洞,孔洞中喷出白雾企图与程钰堇的狐火抵消,程钰堇见状加剧了火焰势头,两者始终不相上下。 这就是兽类天赋的强大之处,对程钰堇而言释放这些火便如同吃饭喝水般简单,他就是想要烧山也费不了多少灵力。 渐渐的,烛檀和程钰堇的周围空出一块地,留下些亮晶晶的粘液,被迫搬移的虫豸无处可去竟然开始试图爬上断崖。 程钰堇放开烛檀,手指间摩挲了一下,心里感叹道:“好细!” 他不动声色地把手背在身后,表面装的跟没事人似的,一点端倪也看不出来。 袁诀看着虫子往上爬的一幕都快被吓哭了,他回头,身后是黑漆漆的洞窟,钟灵的人就守在那;他往下看,怪物们成堆地往崖壁处挤,眼看着都快悟出叠罗汉的技巧而叠上来了。 袁诀在原地急的直跺脚,他又害怕跳下去时把握不好落脚点会跳到一群虫子中间,又害怕不跳下去会被即将上来的怪物们吃掉。 眼看着这么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就要被吓哭,烛檀叹了口气从玉镯中取出一道白练向袁诀抛出,他回身蹬地背靠程钰堇借力一拉,白练卷着袁诀的腰瞬间到达两人身边。 狐火将他包裹,袁诀惊魂未定地看着比自个纤细一倍的烛檀:“好厉害。” 修炼罡气的人本就比常人格外强壮些,烛檀笑笑道:“你可得谢它。” 形如长绸的白练直起来飘在半空,对袁诀点点头。 “它是啥啊。”袁诀好奇道。 “一种名叫弯虹植物,枯萎后被我练成这样的,也算是得到永生了。”烛檀广袖垂下掩住手镯,雪影逐渐在他手中显现。 这人还会炼器。袁诀心里不住讶异,他到底是什么人? 烛檀走到湖边用弯虹捆住一只飘浮在湖上睁着眼的怪物,先用雪影戳瞎了它恶心的一直在动的眼睛,安抚道:“它没你好看,已经瞎了。” 弯虹捆着怪物在空中转了个圈,表示满意。 一圈五颜六色的眼睛都盯着这边,眼见这残忍的一幕都缩了缩身子。 烛檀打量着它,怪物硕大的头颅有一道裂缝,烛檀猜测是嘴,便用沿着那道缝隙将雪影伸进去企图撬开,他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转头对程钰堇眨眨眼:“借点灵力。” 程钰堇走上前将手掌放在他后心,烛檀再次尝试终于撬开了它的嘴。 数不清的尖牙呈圆环状长满了怪物的圆洞形大嘴,里面甚至没有舌头的存在,烛檀用雪影在两圈尖牙中间空出的位置画出一道血线。怪物不断“嗬嗬”吼叫着,喷出的褐色水汽被狐火燃烧,慢慢的,它平静下来显然是已经死去。 弯虹将它放在地上,烛檀蹲身用雪影将它翻过来露出柔软的腹部,慢慢将其剖开翻了翻里面的东西。 “都是些水草?它不吃肉?” 怎么可能。 烛檀站起身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 刚才他们看时,湖面上全是它们,还全是活的;下来时地上的也能跑,也是活的。什么品种的水草能供它们吃这么长时间? 还是说,真正要紧的东西或出口是在湖底?怪物们会在湖底吃饱了再上来,还是通过湖底的路出去觅食。应该不会是第二种,否则袁诀不可能这么长时间都发现不了 程钰堇从烛檀手中拿过雪影,他先是欣赏了一会然后刷刷几剑将怪物分解了个彻底,一股只有肉类才能散发出的腐烂气息蔓延在空气中。 烛檀“咦”了声,程钰堇心领神会地用雪影翻动怪物尸块,在靠近其脑袋的那块里发现了疑似胃的东西。 “胃长脖子里,那我刚才剖开的是什么地方?还是说它这个构造是人为的?” “再多杀几只就清楚了。” 两人将目光投向周围的怪物,它们蠕动着向后退,瑟瑟发抖。 一同瑟瑟发抖的还有袁诀,他原本还奇怪为什么烛檀能叫宗主“小瑾”,现在倒有些习惯了。 这个叫烛檀的也有点太残暴了吧? 几人在这里逮着虫豸们霍霍,洞口的钟灵瞅瞅漆黑的天打了个哈欠,她靠在石头上说:“他们还能出来吗?”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看清钟灵的全貌,她拥有一头淡黄的长发,修身皮衣将她的敏捷性提到最高。 钟灵瞳孔如同蛇一般竖着,这是吸收太多空灵天赋带来的反噬,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阴森的感觉。 她平常的训练都是不能被别人看见的,钟灵一直觉得她这个护法当的和暗卫也没什么区别了,干什么都是暗地里的见不得光。 这便是吸收他人天赋最大的弊端,空灵道实则非常美,“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便是空灵道的代名词。 空灵二字重在“灵”而非“空”,许多空灵道的姑娘舞蹈间就能杀人。而钟灵天赋为音修,她本人也喜欢古琴乐谱,喜欢“身随神动,心与乐游”的感觉。 但席烨需要试验品,音修非常稀少,它和丹修同样是修真界的瑰宝。席烨觉得自己是实在没有办法才让钟灵吸收了空灵天赋,否则一个绝世音修不会比空灵道的修士差。 钟灵身后的黑袍长老上前附在她耳畔小声道:“这里面还有‘废料’呢,应该出不来了。” 长老顶着那诡异竖瞳带来的压力继续道:“就是当年失败了的那些人,您忘了?” 钟灵当然没忘,在她之前席烨做过成千次尝试,直到连续成功了十回才让她去试。 席烨长的可真好看啊,钟灵有些痴迷地想,他很温柔,在自己才十几岁的时候就收养了她,不仅没有虐待和各种要求,反而好吃好喝地养着她。 直到今天,虽说她实力不是第一,但左护法的位置却一直在,如果不是席烨偏向于她,又怎么会这样对她呢? 钟灵冷笑道:“那就让他们死在那里吧,废料们曾经可都是天赋惊人的,只不过失败了而已。我想,废料是有能力杀死那三个人的。” 如果烛檀没那么残暴的话,确实是有可能的。 杀死并剖开的十来个左右后,烛檀还是没想明白它们到底是天生地养的还是人为制造的。 如果是天生地养的,那也太匪夷所思了,天地间怎么会生出这种东西来?如果是人造的,它们内部结构诡异又完整,很不像啊。 烛檀疲惫地盘腿坐在地上,时至现在,他的体力终于达到极限。 锁魂钉还没完全拔掉,刺破灵魂的苦楚一直存在,在烛檀有余力压制时还能好点。现在心口的空荡感和身体上不断传来的撕裂感一起袭来,烛檀偏头闷哼想要忍住,肩膀突然被人扳过。 烛檀睁开空洞的眼睛,他看不见是谁,但应该是程钰堇。 面对钟灵这种对手,摄魄不是那么好用的,被钉起来的魂哪有那么方便就能撕成一块一块?烛檀现在可谓是集齐了所有反噬,差点就能召唤阎王了。 程钰堇掐着时间,还有半个时辰就子时了,他握了一下烛檀的手掌,轻声道:“睡会吧。” 他的话像是有什么迷药在里面,烛檀迷迷糊糊地想着再醒来一定要找到出去的办法,然后便滑进梦乡了。 第15章 下湖 程钰堇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也闭上眼休息了一会。 他不比烛檀轻松多少,帮袁诀转移剩下的弟子和百姓耗费了不少灵力,不过很快就子时了。 程钰堇用余光扫到眼袁诀已经快睡着了,狐火对于它不想伤害的人向来暖融融,在这阴冷潮湿又满是怪物的地洞里和不会熄灭的火把没什么区别。 袁诀低着头打盹,忽然觉得身边的光暗了很多,吓得他猛然抬头:“别啊!” 程钰堇控制着狐火的亮度让他能睡个好觉,食指放在唇边比了个安静的姿势,袁诀懵懵点头,扯下外袍铺在地上睡了。 四周陷入沉静,程钰堇慢慢呼出口气,借着蓝莹莹的火光去剥开烛檀衣襟,这还是他头一次在旁人身边为烛檀治伤——或者说是续命。 周围的怪物有些大睁着眼,程钰堇的手指才刚刚按上烛檀的领口就对此感到十分不满,他轻巧地勾起雪影,正欲刺瞎它们时,怪物齐刷刷转过身背对两人,竟是做出了表示。 难道这怪物还有神智?程钰堇暗自心惊,不过它们既然识好歹,那他也没必要做的太绝了,以免惹出事端。 雪影被重新放下,烛檀左肩上的衣衫被褪至手肘,露出大半雪白的胸膛。 他正陷入不知是梦乡还是昏迷中,此刻乖顺地靠着,睫羽覆盖住那双不同寻常的眼眸,脸庞的优越便明显起来,唇瓣如映雪红梅般好看,整个人显得那样无害。 他愈是这样程钰堇便愈能想起来他白天手起刀落的模样,令人惊艳的杀伐果决与现在的乖巧都令程钰堇痴迷不已,他将手掌放在烛檀**的胸口,简直有些不想破坏现在的美好。 可程钰堇无法在手掌下感受到一丝一毫的跳动,如果不是怀里的人尚且温热,程钰堇几乎都要崩溃。 在这个怪诞静谧的地下湖畔,只有他自己心如擂鼓方寸大乱,只有他自己被浓稠的**和锥心的难过折磨地痛不欲生。 席烨为什么不能去死!他为什么非得欺师?又为什么非得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把该做的做完后,程钰堇就像个正人君子那样帮烛檀把衣服穿好,自己也找了个石壁休息一会。 虽然现在的地方有点奇怪,但是之前是烛檀主动靠在他身上的,程钰堇就觉得这里也没那么阴森了。 甚至有点暖意。 三人在这种地方呼呼大睡,钟灵带着万魔宗的一众长老哈气连天,她吩咐道:“这里不是个大殿吗?虽然没了些顶,但没下雨将就睡吧,轮流值班不许偷懒,明天早上下去看看。” “哦不,”钟灵想起什么似的:“不用下去了,分为两队,一队跟着我去出口等着,一队跟邹长老在这,就这样,睡吧。” 一众长老早就困的眼皮打架,闻言跟找见坑的萝卜一样排排倒下睡,等到辰时一刻才逐一苏醒,分成两队继续蹲守。 而这时的烛檀已经在思考要不要跳湖的问题了,他睡得早起的也早,在寻摸一圈发现洞窟四周既没有机关也没有出口之后,他撑着下巴蹲在湖边洗手。 湖水冰冷刺骨,烛檀刚把手伸进去就跟被蛰了似的又收回来,建设完心里后才慢慢又伸进去。 一会要往下跳呢,洗个手都嫌凉算什么样子!烛檀在心里默默斥责自己。 现在他们已经无需程钰堇的狐火了,在烛檀一睁眼就接二连三又观察了几个怪物的内部结构后,走到哪哪就一片空地,比火还好用。 程钰堇眼睛下面挂俩黑眼圈,被烛檀勒令坐在地上休息不准起来——他昨晚在睡觉的时候还要保持狐火不灭,故而睡眠质量不是很好。 黑色湿漉漉的石壁下面,程钰堇坐的那块被烘干了,他看着烛檀试水就知道他大概在想什么:“要不全杀了再下去?” 怪物们獠牙长的那么尖锐密集,怎么看都不像善茬,何况还有袁诀呢。 “什么!”袁诀抱着昨晚垫在身下的外衣警觉道:“要干什么?下哪去?” 烛檀回头逗他:“下水啊,你打头阵。” “为什么?”袁诀看起来快哭了。 烛檀笑道:“它们吃饱了就不会吃我们了。” 烛檀的一口白牙在袁诀眼里幻视成怪物们森森的尖牙,他往后退着蹭到程钰堇旁边小声说:“我求你了。” 程钰堇阖着眼,闻言笑了一下:“你小声他也能听见。” 袁诀一时分不清是嘲笑还是关怀的笑。 “行了不逗你了,下去是要下去的,我先下。”烛檀表态道:“它们还不能杀。你看,它们左右的触手加起来和人的指头数量一样都是二十个,而且有眼睛有嘴巴,鼻子,鼻子不太明显但有鼻孔,也是两个且有小鼻尖。看上去有点像被抽去躯干骨的人,如果将四肢再缝合起来的话就更像了。” 扯这么多不过是混淆试听,实际上烛檀一睡醒就想起来了古书上的一个秘术,按照程钰堇的说法,它们拥有一定的灵智,在加上模样和书上说的很吻合,那就很有可能是死人练成的杀器。 通俗来讲,就是尸傀。 眼下这些看起来毫无战斗力,但用来对付一般的修士足够了,烛檀令弯虹在湖边守着,自己下去了。 程钰堇站起身也跟着下去。 湖水如他所料地越往下寒气越重,烛檀发现水里半点水草也没有,游到底部是个铁门。 铁门锈迹斑斑几乎看不出来轮廓,烛檀用雪影刮下大片泥垢锈迹,发现了两块粗大厚重的门环。 他把自己的手放上去对比,发现整只手和铁环的宽度差不多。烛檀是个正常人,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拉着程钰堇的手放上,程钰堇也只是勉强大了一点。 奶奶的,这是给巨人造的门吗? 烛檀憋着心里的脏话准备游回岸边想办法,回头一看与双眼尾飞蓝的眸子对上——程钰堇竟是恢复了兽形! 他蓝白色的皮毛在水里显得流光溢彩漂亮的让人目不转睛,可惜烛檀现在没心思欣赏他。 “唔唔唔!” 你快变回去啊! 烛檀急的皱起眉头,在程钰堇耳朵上揪了一把。 虽然他想的是揪,但碍于水力跟抚摸没有什么区别,程钰堇冲他点点头,硕大的狐爪带动水流往铁门上拍去。 “轰!” 铁门纹丝不动,程钰堇丝毫不慌,尾巴裹住烛檀往岸上一甩,烛檀还没反应过来时,几乎要把洞窟震碎的巨响从水下传来,铁门已经破了。 水流卷着无数怪物呈漩涡状下涌,烛檀咬牙切齿:“这小兔崽子。” 他刚骂完就看见程钰堇凌空而踏站在和他平齐的位置,抖了抖身上的水,然后低头很委屈似的看着他。 狐耳往下垂着,臊眉耷眼的模样。 烛檀:“……” 他没了脾气,“变回来。” 程钰堇听话地变回人形并顺带换了身干净衣服,捉住烛檀的手臂带着他跳下去,“别生气,我找到了你的心。” 烛檀对此事并不意外,但程钰堇整个人都透露着高兴他也就不想扫兴:“太好了。” 此人对自己扫兴的功力还是太小瞧了。 程钰堇也不介意,烛檀能用这种方式照顾他的感受他已经很高兴了,被切片的心就明晃晃地摆在七口棺材中间,照的整个墓穴亮如白昼。 程钰堇伸手就要拿,被烛檀打了手背。 “哦哦,”程钰堇低下头:“是该让你拿的。” 烛檀没好气瞪了他一眼:“什么话!你看看它在的那个地方,是能随便碰的吗?那是七口棺材又不是七盘菜,就算是七盘菜你还得用筷子夹呢,真把自己不当人。” 程钰堇竟然十分执着:“但是它应该是你的。”说着又要去取。 烛檀敏锐地注意到他的情绪和地上的血渍,抓起他的左手,也就是刚才破门的那只前爪——掌面血肉模糊看不清皮肤。 自个跳下来的袁诀弱弱开口:“其实那个门我能开。” “闭嘴!”烛檀厉声道,他重新看向程钰堇,声音轻柔了许多:“别害怕,告诉我怎么了?” 烛檀从玉镯中取出小瓶药粉,拔开塞子往上到了些,程钰堇身体轻微地抖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话。 “你可真能忍啊,”烛檀几乎是叹息着说出这句话:“现在这种地方我没法炼丹,带的又是些效果明显但挺疼的药,你倒是一声不吭。” 他低着头悉心给程钰堇将药粉涂抹均匀:“不想说就不说吧,去一边睡会,不听话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睡。” 烛檀抬起头,眼睛直勾勾看着程钰堇:“你知道的。” 程钰堇已经从刚才的癫狂状态苏醒过来,听了烛檀这句话,他有些恍惚地退到一边,不知在想什么。 烛檀这才开始打量自己没放醋也没放蒜的心片,看起来连十分之一都没有,但席烨一定会后悔把它放在这里的。 面前的七口棺材个个庞大,不敢想里面的东西起来会是多么大的灾难,按照常理,想要拿到心就得破开棺材破开阵法破开符咒等等等。 然而很明显,烛檀不是个按常理的人。 第16章 借刀 烛檀启动了原先布置在洞穴入口的阵法,而后对袁诀道:“你能把这些棺材都搬到上面吗?” 由于程钰堇使了很大的力气,现在他们所处的空间和原先的湖面中间连接了一个坡,想要将棺材移上去并不费力。 袁诀估量了一下:“可以。” 对他而言移动重物是最轻松的,修炼罡气的优势全在这里了。 烛檀点点头:“我一会让你移哪个你就移哪个。” 结合硕大的门把手和这一堆棺材来看,席烨布的是七回绝杀阵,绝字在于那铁门,铁门破则水入,它的硕大坚实意味着只有人为才能打破,水入则阵启,这没什么可说的。 棺材里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六个杀器一个宝物,杀器中必定还混合着线索能够指向席烨的力量中心,当然,也有可能是愚弄的把戏。 对于烛檀他们来说,一点线索都是不可多得的珍宝,席烨赌的就是烛檀不舍得直接摧毁棺材,也难以放弃这唯一有可能得到的心脏切片,那就算是能逃也得去半条命。 “真狠啊,”烛檀啧啧道:“我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七口棺材都是一样的古朴,呈现北斗七星状分布。比起其他面全部湿透,上表面则覆盖着一层水膜,其本质还是干的。 烛檀知道,这就是界限。 他走上前,将左手掌按在天枢方位的棺材上,水膜渗入,瑶光处的那口棺材内发出令人胆颤的嘶吼,听着就不像人声。 烛檀道:“将它搬到上面正西方位。” 袁诀依言而行,烛檀手掌下传来沙沙声,不知是什么在爬。 烛檀一动不动,直到袁诀将棺材搬到地方他才移开手掌,来到天璇处。 “开阳,正北。” 天枢处的棺材即使渗入水膜也一动不动,安静的不正常。 “玉衡,正西北。” 烛檀往左上踏一步:“天权,天璇,天玑全部呈一字型排列,东南向。” 就剩下天权了,烛檀刚把手掌放上去,棺材里骤然传出女子的哭声,和真的一模一样。 烛檀犹豫了。 只要把天权处的棺材放在断崖下,基本就可以大功告成,可若就此放弃,棺材里的怪物一拥而出, 他们不死也伤。 但如果里面真的是个活生生的姑娘,怎么办? 棺材上阵法套阵法,符咒套符咒,强行使用摄魄当然也可以,但摄魄的前提得现有魄,如果里面没人…… 烛檀会遭到反噬,不过问题不大。 正当烛檀的瞳孔变得幽深时,他的右手传来一片温热:“强开也可以。” 原本在打坐的程钰堇不知何时站到他身边,烛檀下意识反向推开他:“不行,挡不住。” 程钰堇这小子怎么回事!这里这么危险还敢凑上钱,真以为他一把老骨头能挡得住所有伤害吗? 程钰堇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反应,脸上很平静:“可以的。”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可以的。” 烛檀慢慢放松下来,他还是决定要开棺,面部表情却没有之前凝重了。烛檀觉得自己紧绷的精神得到舒缓,脑子也慢慢有了点转动的余地,他忽然想起来之前布下的几个阵法,或许可以利用它们让棺材中的东西去对付钟灵。 反正她们在外面蹲了一夜腿应该也麻了,正好松松筋骨。 逍遥城门口布的是吞噬阵,是他为了以防万一好吞噬掉风沙布的;洞口有四个阵,分别是反伤,照影,吸纳,腾挪。 反伤是他为了给钟灵造成骚扰布下的阵,简单来说就是恶心人,因为烛檀基本上可以说毫无灵力,所以这个阵只能让钟灵觉得疼,不能造成伤害。 照影的作用是复刻出一模一样的钟灵与钟灵对战,同样因为烛檀基本没有灵力,阵法有形而无神,只能阻碍钟灵的进程,并不能造成真实伤害。 吸纳阵阵如其名,能够吸纳伤害直至地底,吸纳阵不破钟灵就进不了洞口。 就算前面的阵都破了,还有腾挪阵兜底。可以将钟灵腾挪到任意远的位置,腾挪阵和转移阵的最大区别就是腾挪保证远,而转移只保证任意。 这些阵法都是在短时间内能布好的威力较大的阵法,也算是烛檀为他们后方稳定做出的努力吧。 现在就要靠它们开棺挡鬼,烛檀飞快的思考着利用的顺序和方法,想要将伤害降到最低。 这期间,程钰堇一直站在烛檀身边,他的脸半张隐匿在黑暗中,另半张脸则在狐火下明灭,看不清楚在想什么。 他负手而立,眼睛看不清楚,只是很专注的感觉。袁诀搬了很多次棺材也有点累,正满头大汗地蹲在断崖边休息,无意间瞥见程钰堇的模样,总觉得奇怪。 他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人,倒像是在看一种很珍贵又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其中的偏执和病态袁诀无法理解,却能感受到这种眼神的分量。 烛檀还在思考怎么办。 地面上方,钟灵靠在树枝上打盹,她早就停了风,享受着阳光照在脸上的温暖,抬眼望不到人间。 渐渐的,她没有那么舒适了,沙子打在脸上很疼,风携裹着尘土从脸庞略过像表面粗糙的刀片。钟灵皱起眉睁开眼,如一片树叶般落到地上,踢了脚稀稀落落睡了一地的下属:“怎么回事?” 下属们好不容易打扫出一块没有尸体的干净地刚开始休息又被叫醒,张开口刚想说话被风沙糊了一嘴:“呸呸,禀告左护法,属下不知。” 不是他们擅自开启阵法?钟灵怀疑的同时心头蔓延出不详,很快她腰间的玉牌震碎——是守在入口处的邹长老捏碎了求救玉牌! 她迅速做出决定:“留下二十个在这继续守着,其余人跟我走!” 风风火火赶到入口边却无法靠近,钟灵眼看着风沙越来越大,连带着尸体和木块砖块一起不断在入口处形成混沌的风卷,并且还在不断扩张。 钟灵害怕烛檀等人趁此机会逃跑,忙进入风卷。 她的空灵技能非常适合这种混乱,邹长老等人的尸体飞舞在空中,风卷中心正是入口处。 钟灵停顿了一下。 是不是有人将她引到这里来?会是谁? 烛檀?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把她引到洞里来有什么好处?他们连那些废料都对付不了需要她来对付吗? 与烛檀对打时她能感觉到对方身上并没有雄浑的灵力,何况他还受伤了;逍遥城主袁诀重伤被神秘人救走;至于那个神秘人,如果他有实力也不会一直躲在洞里不出来。 有可能啊! 钟灵仰头,脸上满是自得。 两败俱伤之计倒是很好,可惜了,于她而言杀死那些废料不过举手,顺带杀死另外三个想必也是不费吹灰之力。 钟灵不再犹豫,立马下洞。 洞内,烛檀的左手扔按在棺材上,他静静地感受了片刻,喃喃道:“不够。” 挪移阵顷刻启动,钟灵还没站稳脚跟就只觉眼前一花,视线再聚集眼前已是白雪皑皑。钟灵唾骂道:“挪移阵,混蛋!” 感受出来来的是她所以连忙用挪移阵将她移走吗?万魔宗的长老竟是给他们三个养的了。 她环顾四周没辨认出来方位,从乾坤袋里拿出罗盘打开,万方大陆的地图出现在半空中,一只轻盈的淡蓝色蝴蝶翩然落在地图上——那是她现在的位置。 因着钟灵方向感差,席烨就给她做了这个罗盘,整个万魔宗只有她一个人有。 她照着罗盘上的地图寻到传送阵,重新传送回逍遥城。 与此同时钟灵下达令要求守在出口的长老们去入口,如果风沙很大就现在一旁隐蔽等她过来。 长老们走到入口却并未察觉到任何有风的迹象,他们慢慢滑到下面在第一个洞窟处等待钟灵。 而烛檀布下的另外三个阵就像死了一样毫无动静。 钟灵在一刻钟后终于赶到,烛檀皱起眉:“加上她的力量对抗棺材里的那些东西还是不够,不过差不多了,袁诀,一会还得你来收尾。” 在钟灵足底踏到第一个洞窟土地的刹那,照影瞬间启动,毫无分别的二十个黑袍长老和钟灵从阵法中钻出来,钟灵被这个阵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忙闪躲。 奈何照影的作用和镜子一样,拥有的能力都和主人相同。 烛檀一个人操控二十一个技能不同的人与对方对打不见疲态,唯一有可能跟不上的灵力也有程钰堇为他兜底,一时间打的难舍难分。钟灵等人拼杀一会后发现这些一模一样的影人无法对她们造成真正的伤害,便扛着伤害来到洞窟尽头的漆黑穴口。 现在还不见烛檀等人,钟灵终于有了点中计的感觉想带着下属先撤出洞窟。 可烛檀这么可能这么轻易让她走呢? 吸纳阵开启,原本由泥土构成的地面如同沼泽地般冒出一个个土泡,咕嘟咕嘟地顶开土地又破裂,其中蕴含的能量让每个人都熟悉不已,是他们自己的能量。 “不过是些吓唬人的东西,没有真实伤害,我们先出去再说!”钟灵当机立断。 “不行,不行。”一个黑袍长老急匆匆上前:“不行啊,左护法大人,我们现在都消耗颇大,如果是真的,岂非都要丧命于此了?” “兵法有云,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刚才我们认为是真的,它就偏偏是假的,现在我们认为是假的,它却很有可能是真的。”苍老的男音也这样说。 “是啊大人,我们可不能白白送死去。” 钟灵抬手制止他们,扔了块石子过去。 在背后控制阵法的烛檀轻而易举将石子粉碎,不禁在心里暗笑。 阵法之所以无法发挥出带有真实伤害的威力,是因为将灵力全部用在了复刻招式中。比起造不成残死的伤害,繁复且相同的招式显然更加具有威慑力。 毕竟谁愿意看见自己练了很长时间的东西被区区阵法瞬间学去呢? 至于石子,它又没有什么招式可以复刻,那对吸纳阵这种还算厉害的阵法而言岂非轻而易举? 只要钟灵派一个长老站在阵法上,烛檀的把戏自然不攻而破。 但是…… 烛檀唇角弯出弧度——一个能为别人放弃自己前途的人,真的能有顶着“众人”反对做出决定的魄力吗? 第17章 杀人 眼看着石子被粉碎,钟灵只好带着人继续往前走,直到遇到了袁诀。 袁诀心里记着烛檀给他的两个任务。 第一,让钟灵等人得到休息,面对棺材里的东西时她们得有足够的精力。 第二,不能让钟灵发现端倪,程钰堇会弄些符咒做遮掩,但袁诀也要让钟灵等人把注意力集中在别的地方。 袁诀左思右想觉得不让钟灵发现满是虫豸的洞窟和陷下去的坑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决定就在这里大大方方地见钟灵。 在一群虫豸怪物的尸体中,他摆出冷漠的面孔上前:“诸位,好久不见。” 一路紧绷的钟灵看见袁诀跟看见家人似的放松下来,终于不用面对阵法了多么令人开心。 她撩起眼皮打量一番对方,眼前的前逍遥城主满身尘土泥泞,身后是陷下去的巨大坑洞,废料的尸体遍地都是,原来这个莽夫还试图用蛮力出去吗?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放置废料的地方只有一个出口,那就是洞顶,等她杀死袁诀再找到另外两人,就回中城复命。 “就你一个?他们呢?那个狐狸精去哪了?” 钟灵盘腿坐在手下打扫出来的干净空地上,从乾坤袋里拿出皮囊喝了口水。 对程钰堇她也叫狐狸精,因为席烨这么叫,凡是席烨不喜欢的她也不会喜欢。 在下面写符咒布阵法为开棺做准备的烛檀听见狐狸精这个称呼,偏头无声大笑起来,他用右手抵住眉心,乐的眼泪都出来了。 程钰堇熄了狐火也能看见他放肆的笑脸,只好无奈地点点符纸,示意时间紧急。 “他们已经逃出去了,”袁诀冷漠道:“我来断后。” 袁诀说的也不全都是假话,钟灵半信半疑地呵笑道:“不就是把你抛弃了吗?还说什么断后,冠冕堂皇。” 她现在精疲力竭需要休息,稳住袁诀才是最佳选择,而她这样的想法正中袁诀下怀。 “说说,为什么一定要拿逍遥城开刀。”袁诀咬牙切齿,他一直想问这个问题。 逍遥城不在核心地带,与杭城中城都相聚甚远,往逍遥城外再走走几乎都是荒漠了,为什么席烨还是不愿意放过他们? 他袁诀经营逍遥城可谓呕心沥血,作为城主他甚至经常接一些悬赏来维持城中最基本的生计,与此同时,他每年还要接纳流民。 一千个流民里能出十个修士就很难得了,基本上全是普通老百姓,袁诀自己家全靠媳妇养活,他挣的钱则是一点留不住。 他暗中虽是噬魂宗的弟子,但噬魂宗是隐世宗门只得徐徐图之,程钰堇无法光明正大地接济他。更何况噬魂宗剩下的两位大人也是自食其力,袁诀没有理由一直找程钰堇帮忙。此次来的这个叫烛檀的人看起来就很富贵,身上衣服虽说颜色是单调的黑,可在光芒下隐隐泛出流光溢彩。 必是有钱人。 无论如何,与烛檀搞好关系绝不会错。 钟灵像听见什么笑话一样:“我万魔宗想拿谁开刀就拿谁开刀,还需要理由吗?” “你不怕遭报应吗?”袁诀一步步靠近她,直到被黑袍长老拦下:“你杀我逍遥城中人还不够,还非要在每年流民来投时杀,还要将他们也赶尽杀绝。屠城已经是罪大恶极,殃及无辜更是罪孽深重,钟灵啊钟灵,你在席烨手底下做事早晚会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够了!”钟灵站起身将脚边的废料狠狠踹开:“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吗?看看这满地的尸体,这可都是曾经的天之骄子啊,你杀了他们,连苟活的机会也没给,难道不残忍吗?” 钟灵看着他如遭雷击的模样哈哈大笑:“你还不明白吗?你杀的,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呐。”她用脚尖挑起一个,扔到袁诀旁边:“万魔宗想要验证一个想法,他们就得死。席烨大人的任何愿望我都会帮他实现,无论是那个狐狸精还是他的师尊亦或是你,一个都跑不掉。” 袁诀愤怒道:“他们变成这幅没有神智的模样是你们害的,死亡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袁诀着实不会辩解,有理也能说成没理,烛檀两眼一黑。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钟灵便咬住袁诀死穴不松:“我杀流民和你杀它们一样,都是为了他们好啊,对于那些流民而言,死亡何尝不是一种解脱?而且地上这些可是曾经的天之骄子,万魔宗说不定还有办法能让它们恢复呢,你就这么杀了,岂非你的罪过?” 袁诀气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恰在此时,钟灵一直没当回事的几个棺材“咔嚓嚓”响动,黑雾从中冒出很快笼罩住小小的洞窟。袁诀趁机转身跃下坑洞,烛檀一道符咒打出让钟灵等人无法下来。 袁诀刚被指责一通现在心里有些不好受,经过媳妇的多次耳提面命他知道这应该是他自个的问题,可是媳妇现在不在身边,他自己也想不通啊。 袁诀沉默地蹲在角落等候指示。 烛檀将棺材盖一把掀开,里面躺着个身穿淡青色长裙,约莫十七八岁的姑娘。 “这……” 在场的三个都是大男人,怎么叫醒她呢? 可是她方才明明在哭。 程钰堇低头看了眼,屈指敲敲棺材盖,果不其然,里面的姑娘眼角流下两行泪,呜呜哭了起来。 程钰堇点她人中,姑娘蓦地做起身,睁开眼睛把三人吓了一跳。 她的眼睛跟切开的洋葱似的一圈套一圈,看的人头晕甚至有点想吐,烛檀思考片刻在她后背猛拍三下,姑娘大张开嘴像是要吐出什么,却又合上了。 “这是让人喂了脏东西,得找个安静的地方施针,不过……” 烛檀撇撇嘴:“不过我不会。” 医道无涯且需要一颗仁爱之心,烛檀并没有那样多的仁爱之心,他做事一凭责任二看喜好,顶多加点良心,仁爱却是罕见。 袁诀眼睛一亮从角落站起来:“我媳妇会!” 说起媳妇,袁诀立马跟打了鸡血似的:“我媳妇可是垂仙阁的,没有什么病是她治不了的。” 垂仙阁?程钰堇之前并未向他提起过。想来是有丹阳子的丹宗在前,垂仙阁总被压一头的原因。 “那就交给你媳妇了。”烛檀拍拍他肩,让弯虹从棺材里把姑娘卷出来,又套了个障眼法将二者隐身,“走,出去看看钟大护法怎么样了。” 钟灵从棺材刚掀开的一刹那就被恐惧笼罩,她眼睁睁看着从四口棺材里爬出来的怪物魔兽,手指开始颤抖。 烛檀的推测基本没错,七口棺材里有宝物有怪物有线索。那个姑娘是意外,又多出了一个没怪物的棺材。他们上到钟灵与怪物的交战地时,怪物只剩一个了。 它原本浑身长满手臂,现如今被钟灵削的活像发芽的土豆,袁诀没忍住一掌拍出将那怪物杀死。 第一次在敌人面前显露自己的钟灵用手下留下的弯刀撑住身体,她狠狠抹去唇角的血,双目如利刃刺向烛檀:“是你。” 烛檀看着这个一直在装温婉的姑娘流露本性,不由自主地为她高兴:“钟灵,你不是空灵道的人。你适合能演奏金戈铁马的铁筝,而非来去自如的风,你的天赋很高,如果你愿意,以后可以追随我,我既往不咎。” 与怪物战斗到最后一刻足以证明她的坚韧,面对算计她一路的敌人还能坚定立场足以证明她的骨头有多硬,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她不应该被埋没。 烛檀惜才,否则也不会在很多年前救下席烨并收他为徒。 “我不会背叛宗主。”钟灵尝试着站起来,失败了很多次:“他带我回家,给我饭吃,还培养我。知道我经常迷路后,他专门闭关给我做了万方大陆的灵罗盘。我的实力不太好,可他还是在宗门内给了我足够高的位置。” 钟灵闭上眼:“你是他的师尊,是我小瞧了你,愿赌服输,你杀了我吧。” “灵罗盘?”烛檀叫醒她:“你看好了。” 他随意在地上捡了块石头,用雪影刻下简单的符咒,万方大陆的模样便活灵活现地漂浮在半空中,一柄中有雪线的透明小剑指向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 烛檀蹲下身与她平视:“灵罗盘的制作比你砍下它的手臂要简单一万倍,是你自己瞧不起你自己,才给了他高高在上的机会。钟灵,你能把一个和自己性格完全不符的道修练到如此地步,我实在是不想杀你。跟我走吧,我会给你提供更好的修炼途径更好的资源,你可以在古朴的城门前用乐曲大杀四方,那才是你的战场。” “空灵道隶属鬼道,音修则隶属人道,钟灵,不要为别人放弃自己。” “我不会背叛主子,”钟灵心如死灰脸色灰败,音调却沉稳坚定:“不仅仅因为我爱他,作为下属,我既然选择追随他,就不会背叛。” 烛檀站起身,明白了。 钟灵无法跨过对“忠贞”二字的坚守,自古以来名将都有类似的毛病,罢了。 “你自裁吧,我不杀你。” 弯刀直冲向上砸开机关又转而刺入钟灵胸膛,她仍是单膝跪地的姿势,鲜血蔓延一地,像时机与位置全然错误的花。 烛檀看着阔别已久的天光由程钰堇带着回到地面,他低声道:“把这里埋了吧。” 程钰堇轻轻“嗯”了声,挥手将此地夷为平地。 棺材里的宝物烛檀一样也没拿,就当是做出补偿。 他教出这样的弟子,是该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