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到北极圈了,你让我继承皇位?》 第939章 皇城唱榜(中) 虽然如今钱斌因年事已高,早已不理具体政务,大庆的三公也只是荣誉虚衔。 但是,依旧无人会怀疑这位老臣,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由他亲自前来唱名的象征意义,远超任何一位官员,可见陛下之重视。 钱斌抬手虚按,待笑声稍歇,又和颜悦色道: “所以啊,稍后老夫唱名时,还望各位父老乡亲小声些,莫要盖过了老夫的声音。” “老夫便是喊破了喉咙,也要让所有人都能听清,不至让寒窗苦读的学子们错过了自己的名次。” 百姓们见这位老太师如此彬彬有礼,言语恳切,自然是纷纷应和。 下一刻,现场顿时安静了不少。 钱斌满意地点点头,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随即转身面向那巨大的金榜,神色变得庄重肃穆,朗声道: “揭榜吧!” 一名内侍恭敬应喏,上前一步,揭开了覆盖在金榜上方的明黄色绸缎。 与此同时,钱斌的声音响彻在皇城前的每一个角落: “天兴元年科举殿试,一甲进士及第,陛下钦定第一名——”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了下方无数张紧张期盼的脸,最终定格在某个方向: “汾州张谦!” 刹那间,张谦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脚下的皇城青砖仿佛都变得绵软不稳。 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视线骤然模糊,积蓄了二十余年的艰辛和委屈交织在一起,化作滚烫的泪珠,断了线般从脸庞上肆意滑落。 他身体晃了晃,几乎要软倒在地。 一旁的林清源眼疾手快,立刻上前一步,稳稳顶住了他。 随即朗声大笑,笑声带着由衷的喜悦:“兄长!听见了吗?你是状元!大庆第一个状元!” “哈哈哈!我早说过,兄长不鸣则已,一鸣必然惊人!真乃天纵之才!” 他这一声喊,打破了张谦周遭的凝滞。 云梦山的几位师兄弟立刻围了上来,纷纷拱手,脸上洋溢着笑容: “恭喜张兄!” “贺喜张兄高中状元!” 紧接着,周围的学子们,此刻也纷纷挤上前,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热切: “恭喜张兄!不,恭喜张状元公!” “张兄天纵奇才,古今罕有,当得此位!” “大庆开国第一位状元,张兄前途无可限量,真乃我辈 楷模!” “他日同朝为官,还望状元公多多提携指点!” 若说上次会试放榜,张谦夺得榜首,众人心中对这位农家子尚存几分嫉妒和不屑。 那么此刻,‘状元’二字已然将所有的杂音彻底涤荡干净。 大庆的第一个状元,也是历史上的第一个状元,必然是名留青史。 这身份就是一个免死金牌,皇帝为了朝廷颜面也会护着他,只要不造反,此生必然是平步青云。 地位的骤然提升,已经达到了让人连嫉妒之心都难以生出的高度。 不少人反而将目光投向了张谦身旁的林清源,心中暗忖: “此子当真是好运气,也好眼光!竟早早便看出这农家子的才华,与之结为兄弟。可惜当初我若是能放下身段,早些与之结交” 而此刻的张谦,对周遭纷至沓来的道贺声恍若未闻。 待到他稍稍回过神,轻轻挣脱林清源的搀扶:“贤弟,我没事了。” 随后,在无数道惊愕的目光注视下,这位新科状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朝着北方用尽全身力气,深深地叩下头去! “父亲——” “孩儿不孝!蹉跎二十余载,让您老蒙羞了!” “赖陛下圣明,皇恩浩荡,孩儿孩儿终于出人头地矣——” 最后一个字,他几乎是嘶吼而出。 额头顶着地面,肩膀剧烈颤抖,压抑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林清源站在他身侧,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化为一声轻叹。 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张谦的肩膀安慰。 学子们面面相觑,脸上皆露出复杂之色。 按理说,自己上前道贺,对方却置之不理,实属失礼。 但此刻,却没有一人心中生出丝毫不满。 “状元郎真乃仁孝之人啊!”人群中,不知是谁低声感叹了一句。 “是啊,富贵不忘本,难得,难得!” “有此品性,方配得上这状元之名!” 赞叹声此起彼伏,不知是在夸赞张谦,还是在夸赞状元。 钱斌一直慈眉善目地观察着张谦的反应。 见他并未因骤登高位而忘形,反而心怀纯孝,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之色。 直到张谦的情绪稍稍平复,他才再次清了清嗓子: “一甲进士及第,钦定第二名” 第940章 皇城唱榜(下) “一甲进士及第,钦定第二名庆州章函!” 钱斌的声音传遍全场,然而并未出现什么动静,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章函? 此人是谁?怎么从未听说过? 莫说是那些看热闹的百姓,绝大多数学子在脑海中飞快搜索。 想了半天,却依然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会试排名靠前的那几位,如张谦、林清源,乃至几位略有声名的落魄世家子,大家都或多或少有所耳闻。 但这‘章函’二字,实在陌生得紧。 与此同时,皇城之内,宣政殿侧殿。 文载尹陪侍在李彻身旁,透过微微开启的窗棂,关注着外面的动静。 听到章函之名,文载尹也不由得微微挑眉,侧身轻声问道: “陛下,老臣观阅卷时,见您对那林清源的文章颇为赞赏,还以为您会点他为榜眼呢。” 虽说殿试和会试不同,殿试更看重皇帝的主观想法,会试第一、第二的学子,不见得就能成为状元、榜眼。 但林清源在一众考生中算是极为出众的,其才华被很多重臣欣赏,甚至超过张谦。 李彻目光望着窗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文老,林清源的文章确实不错,格局宏大,但您应该也看过章函的试卷吧?” 文载尹点了点头,捋须道:“看了,通篇皆是务实之言,无半句浮华词藻,尤其对刑名律法、钱粮核算、公文流转等具体庶务,提出了不少切中肯綮的见解。” “正是如此。”李彻转过身,解释道,“此子出身于庆州一小吏之家,其父、其祖皆在府衙为吏,他从小耳濡目染,对这些基层运作的关窍了如指掌。” “其文章所提之策胜在具体可行,直指吏治运转中的积弊,朕读了之后,多有收获。” “林、章两者的文章,一者着眼于苍穹,一者深耕于厚土,孰强孰弱,实难简单评判。”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一丝深意:“可是,文老当知,胥吏乃朝廷政令通达天下的根基,亦是朕亟需争取和整顿的力量。” “章函出身典型的小吏家族,点他为榜眼,其意义非同一般。” 文载尹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躬身道:“陛下圣虑深远,老臣佩服。” 他明白,皇帝这不仅是在选才,更是在平衡布局。 寒门士子拉拢了,胥吏也不能不管,这些人都可以用来对付世家大族。 李彻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心中还有一层未宣之于口的考量。 林清源才华横溢,背后更是神秘的云梦山,其背景李彻都拿不住。 此次会试,云梦山弟子高中者甚众,已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状元张谦又与云梦山众人交好,关系密切。 这本身并无问题,贤才相吸乃是常理。 但若再让林清源夺得榜眼,那么这个以云梦山弟子为核心,加上状元张谦的小团体,在新科进士中的影响力将一时无两。 届时,难免会有同科纷纷归附,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作为皇帝,他需要的是手下互相制衡,而非铁板一块的某个集团。 当然,还有一个实际上不那么重要,但李彻潜意识里觉得颇为重要的原因: 探花郎,探花郎,自古探花多俊朗。 林清源那般白衣胜雪、风度翩翩的人物,才更符合他对‘探花’这个名号的想象。 至于章函嘛 。。。。。。 皇城之外,短暂的寂静之后,人群终于反应过来。 “榜眼在此!”有人激动地喊道。 众考生循声望去,只见人群中一个身影突然起身,投下一片阴影。 待看清此人样貌,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这这是榜眼? 只见此人身材极为魁梧,比寻常人高了将近一个头,肩宽背厚,站在那里如同一座铁塔。 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面容粗犷,浓眉大眼,下颌方正,一脸激动之下,更显得气势迫人。 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直缀,但那衣服穿在他身上紧绷绷的,反倒更衬得他肌肉虬结。 这模样,这气势这是榜眼?怕不是屠夫吧! 说他生吃过人,大家都信! 就连见多识广的钱斌看到章函的真容,也明显错愕了一下,花白的眉毛微微抖动。 但他终究是历经三朝的老臣,深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很快恢复了那副慈和的模样,对着章函的方向微微颔首,算是认可。 随即不再耽搁,继续开口道: “一甲进士及第,钦定第三名云梦山林清源!” 第941章 状元郎的愿望 轰—— 人群再次震动了一下,这次却是意料之中的惊叹。 章函是横空出世的黑马,而林清源则是名声在外的才子,会试便是第二名,又与新鲜出炉的状元张谦兄弟相称。 他夺得探花,在大多数人看来是顺理成章。 而林清源听到自己的名字,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从容地整了整衣冠,向四周投来祝贺目光的众人优雅拱手回礼。 张谦和云梦山的几位师兄弟也立刻围了上来,纷纷向他道贺。 张谦更是用力拍了拍林清源的肩膀,眼中满是真心替兄弟高兴的光彩。 而那些之前还在腹诽林清源的人,此刻彻底没了声音。 人家哪里是运气好?人家是真有实力! 会试第二,殿试探花,这是实打实的才华碾压。 怪不得人家和状元郎称兄道弟呢,大佬果然只会和大佬做朋友。 随后,钱斌强撑着精神,开始公布二甲‘进士出身’和三甲‘同进士出身’的名单。 六百多个名字念下来,钱斌明显露出了疲态,脸色微微发白,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沙哑。 当最后一个名字念完,老人扶着身旁内侍的手臂,微微喘息了片刻。 这才重新挺直了腰板,朗声宣告: “众新科进士即刻入皇城,于集英殿觐见陛下——” 唱名礼毕,新科进士们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踏入皇城觐见。 李彻很重视科举,体现在方方面面。 比如,特意将一个大殿整修重装,改名为集英殿,专门用来迎接这些新科进士,取‘汇聚天下英才’之意。 步入集英殿,只见殿宇轩敞,气势恢宏。 两侧禁军将士持戟肃立,目不斜视。 礼部官员们身着朝服,位列两旁。 殿陛之前,设有一张金光闪闪的御案,其上整齐摆放着进士袍服、冠带、朝靴以及金花、银锭等赏赐物。 李彻端坐于御座之上,虽未穿庄严衮服,但天威自成,目光平和地注视着鱼贯而入的新科进士。 看着这一张张充满朝气的面孔,他心中一阵欣慰。 这打破世家垄断知识的第一步,终于是迈出去了。 六百新科进士依照甲第名次,整齐排列。 状元张谦立于最前,其后是榜眼章函,再后是探花林清源。 这个顺序,看似依成绩而定,实则也暗含了李彻的深意。 张谦代表的是最底层的平民百姓,章函代表的是维系国家运转的胥吏阶层,林清源则代表着游离于体制之外的隐士高门。 再之后,才是那些原本是世家大族的寒门学子。 礼部官员上前一步引领全体新科进士,向御座上的皇帝行揖拜礼,山呼万岁。 礼毕,文载尹手持黄绸名册,朗声道:“一甲进士及第,近前谢恩——” 内侍监怀恩清越的声音随之响起。 “一甲进士及第,汾州张谦,近前谢恩——” 张谦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澎湃。 随后走到御案之前数步远处,拱手深深一揖:“学生张谦,叩谢陛下天恩!” 李彻看着这个朴素的农家子,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免礼。” “谢陛下。” 礼部官员上前,拿起御赐的状元冠带、绯色罗袍、金花等物,递到张谦手中。 张谦正欲再次谢恩后退下,却听御座之上传来李彻温和的声音:“且慢。” 殿内顿时一静。 李彻看着张谦,嘴角含笑道:“张谦,你乃本朝开科取士第一位状元,甚慰朕心。” “朕今日心中欢喜,除了这些例行赏赐外,特允你一个愿望。” “说吧,你想要什么?只要朕能力所及,无有不允。” 此言一出,集英殿内的人无不心头狂震,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张谦身上。 陛下金口一开,亲允一个愿望,这是何等的恩宠! 这东西,比千金、万金,甚至千万金还要贵重! 但凡张谦胆子大一些,借此机会求个爵位,或是万贯家财,顷刻间一个新的勋贵家族就要诞生了。 张谦微微迟疑了片刻,竟是大胆地反问道:“学生学生斗胆敢问陛下,依礼学生可是要立刻入朝为官,不得延迟?” 李彻闻言,倒是被他这问题逗笑了,颔首道:“这是自然,汝乃新科状元,六部主官们怕是早已摩拳擦掌,等着抢你呢。” 说罢看向一旁的文载尹。 文载尹也捏着胡须点头:“若是状元郎肯来礼部,老臣自是扫榻相迎!” 李彻又道:“不止他们,朕也指望你早日为朕分忧,为国效力。” 听到这话,张谦脸上再无半分犹豫,他将手中捧着的冠带袍服小心放在身前地上。 随后竟 是双膝跪地,以头触地:“如此,学生请陛下开恩,赐学生半年假期!” 第942章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 听到这话,李彻嘴角微微抽搐。 刚入职就请假?你小子原来是条咸鱼啊? 却听张谦继续道:“学生家中尚有老父,年迈体弱,与学生相依为命。” “学生寒窗十余载,未曾尽孝于膝前,如今侥幸得中状元,恳请陛下允准学生先行返乡,妥善安顿老父,以尽人子之孝道。” “待家中诸事安排妥当,学生必快马加鞭赶回帝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绝无半分懈怠!” 说罢,张谦再度行礼,态度恭敬而认真。 静! 死一般的寂静! 众进士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这算什么愿望? 放着加官进爵、荣华富贵不要,就要半年假期回家伺候老爹? 别人若是中了状元,恨不得立刻走马上任,生怕耽搁一刻。 你倒好,竟然主动要求延迟半年? 这状元郎到底是愚不可及?还是至纯至孝? 而在李彻和一众官员眼中,看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在这个时代,孝道,是衡量一个人品德最基本的的标尺。 一个不孝之人,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难获信任与重用。 张谦在如此巨大的诱惑面前,首先想到的不是自身,而是远在家乡的老父,这份赤子之心何其珍贵! 李彻心中亦是震动。 他来自后世,虽不认同某些迂腐的孝行,但也明白,一个连至亲都不爱的人,其忠诚与责任感必然存疑。 连自己的家人都不爱,那就是纯粹的利己主义者,你还能指望他帮你什么呢? 看着跪伏在地的张谦,李彻感慨万千: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状元郎仁孝之心感天动地,朕心甚慰!” “好!好!好!” 他连说数个‘好’字,显然心情极佳。 但随即,他话锋一转,露出些许为难之色:“只是朝堂也需要你这个状元郎,半年假期着实太久了些,况且汾州路远,还要往返奔波” 张谦闻言,脸上不禁浮现出失望之色。 “不过——”李彻的声音再次扬起,“朕有一个两全其美之法,朕可派遣得力人手前往汾州,将你老父风风光光、安安稳稳地接到帝都来,与你团聚!” 张谦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惊愕。 李彻目光扫过殿内所有新科进士,声音洪亮地开 口道:“不仅如此!朕还要派人,前往尔等所有人的家乡!” “朕要送喜报入你们家门,朕要让报喜的队伍,一路宣扬尔等的成绩,让你们的父母宗族,让家乡的父老乡亲,都与你们同享这份荣耀!” 李彻又看向张谦:“状元郎,朕更要让你老父坐着御赐的马车,在乡邻羡慕的目光中,风风光光地来到帝都!” 一番话,如同暖流瞬间涌遍张谦的四肢百骸。 其余进士们也是惊喜交加,心中对李彻的忠诚度瞬间蹿上去一大截。 皇帝报喜入家门,这是何等荣耀! 足以光宗耀祖,甚至族谱单开一章了。 张谦眼眶瞬间红了,泪水盈满,重重叩首:“学生张谦,谢陛下隆恩!陛下体恤之情,学生万死难报!” “起来吧。”李彻虚抬右手,“朕不喜欢人动辄跪拜。” 随即看向其他人:“你们也是,身为进士身具文气,跪多了,文气就散了。” “今日之跪,朕当是弟子拜谢师长,下不为例。” “学生遵旨。” 李彻看着他,越看越是满意,笑道:“你纯孝,不愿意向朕要赏赐,那朕就替你做主了。” “怀恩,传朕旨意:赐状元郎张谦,帝都内城宅院一座,侍女、下人十名,黄金百两,助其在帝都安家立业,奉养父亲,莫要让状元郎因琐事烦忧,专心为国效力。” 旨意一出,其他进士倒还好,众臣子眼睛都红了。 陛下这手笔也太大了,宅院、仆人、黄金照顾无微不至。 再回想先帝在位时的赏赐,多是些时令蔬果、御笔字帖之类的面子货,哪有这般实在? 张谦亦是心头剧震,再次深深作揖:“学生再谢陛下天恩!” 李彻满意地点点头,勉励道:“望你莫负朕望,当勉励之。” 随后,榜眼章函上前谢恩。 李彻同样温言安抚,赐下冠带衣袍金银,却未再有额外的特殊封赏。 章函倒也沉稳,谢恩后便恭敬退下,并无丝毫不满。 接着,探花林清源从容上前,行礼谢恩。 他一身白衣格外显眼,却是风姿卓然,让人望而心喜。 李彻看着他,不由得笑道:“探花郎果真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不负‘探花’之名。” 第943章 御马游街,陛下恩宠 林清源微微一怔,随即得体地躬身回道:“学生之外表乃是爹娘所赐,无学生半分功劳,实在惭愧。” 李彻闻言哈哈一笑,觉得此子不仅才学好,情商也高。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探究道:“朕听闻,汝之师门乃是鬼谷后人,学究天人,不知朕可有缘一见尊师?” 林清源连忙回道:“回陛下,家师乃闲云野鹤,行踪飘忽不定,学生此刻亦不知他是否仍在云梦山中。” “但陛下乃圣明天子,求贤若渴,家师若知陛下欲寻他相见,必然欣喜若狂,星夜前来见驾。” 李彻见他不卑不亢,既没有隐士门徒的孤高,言语间又给足了自己面子,心中更是欣赏。 他的确对鬼谷门派感兴趣,但也不至于降尊亲自去云梦山三顾茅庐。 不是他李彻比不上刘备,而是身份不同。 刘备三顾茅庐的时候乃是团队草创,可以为了人才不要面子,可当了皇帝后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么降低身份,让满朝文武怎么想?我们这么多人,都比不过一个鬼谷传人? 李彻点头道:“如此甚好,他日若能得见尊师,朕必虚席以待,虚心请教。” 随后,李彻也让林清源退下,目光扫过殿内所有新科进士: “尔等六百余人,皆是当今英才,是我大庆未来的脊梁!” “今日之后,你们便将踏入朝堂,或为言官,或为地方父母官,或入清贵之府。” “望尔等牢记今日之荣耀的同时,也不忘‘天子门生’之责,日后为官当以身作则,秉公执法,为我大庆之万万生民谋福祉。” “学生等谨遵陛下教诲,定不负陛下隆恩!”六百余人齐声应诺,声浪震天。 李彻大手一挥,朗声笑道: “好!新科进士,依制游街示荣,去迎接你们应得的欢呼吧!” 集英殿侧殿早已备好了更衣之处,众生皆被引去换衣。 张谦换上一甲进士特赐的绯色罗袍,腰缠玉带,头戴乌纱进士冠。 再度走出来时,整个人的气质已然焕然一新。 一身绯色官袍平添几分威仪,虽然眉眼间依旧带着农家子的淳朴,但荣耀加持的自信心,已然让他脱胎换骨。 林清源眼中闪过惊艳之色,抚掌笑道:“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兄长换上这身行头,当真是气宇轩昂,丝毫不堕我大庆开科状元之威名!” 其余进士也陆续换好了 相应品级的袍服,随后在礼部官员的指引下,众人一起前往皇城前的广场。 广场之上,早有一支马队静候于此,马匹皆膘肥体壮,鞍鞯鲜明。 礼官上前,将一条装饰着红绸的马鞭递给张谦,指引道:“状元郎,您的坐骑就在队首。” 众人循着方向望去,只见队列最前方,赫然立着一匹神骏非凡的黑马。 此马比寻常马匹高出半头,通体毛色乌黑油亮,毫无杂色,在阳光下如上等墨缎般流转着光泽。 四蹄如柱,马首高昂,顾盼间自有一股桀骜不驯的王者之气。 马背上还配着镶嵌银饰的华丽马鞍,铺着大红色的锦垫,马额头前缀着一簇红缨,更显得卓尔不群。 然而,众人心中却升起一丝疑惑。 为何其他人的坐骑皆是温顺的白马或枣红马,唯独状元的坐骑是一匹黑马,且看起来就极难驾驭? 况且,这马的颜色在这喜庆的日子里,似乎也有些不合适。 那礼部官员似乎看出了众人的疑虑,扬声解释道:“状元公,诸位进士,且听下官一言。” “此马名为‘黑风’,伴随陛下征战四方,立下赫赫战功,是陛下最心爱的御马。” “平素除陛下外,从未有第二人骑乘过,今日陛下隆恩,特旨让‘黑风’带状元郎乘骑游街,此乃旷古未有的恩宠啊。”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御马!还是陛下视为伙伴的战马! 陛下对张谦是真的没话说,不像是对待状元郎,倒像是在养死士! 张谦闻言,更是感动得无以复加。 他连忙转身,面向皇宫行了一个大礼,高声道:“学生张谦,谢陛下厚恩!必不负陛下信重!” 礼毕,他在礼官的搀扶下,缓步走向黑风。 许是感受到了陌生人的靠近,黑风有些不耐地打了个响鼻,前蹄轻轻刨动地面,马头微微偏开,似乎不愿让张谦触碰。 张谦见状并未强行上前,反而停下了脚步。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竟认真地对着这马儿拱了拱手,语气诚恳道: “在下张谦,蒙陛下恩典,今日借黑风兄威仪游街示荣。” “深知兄乃陛下爱骑,在下不敢唐突,还望黑风兄行个方便,助在下完成这御街夸官之礼。” 第944章 一日看尽帝都花 众人见张谦语气真挚,仿佛真的在与一位通晓人言的伙伴商量,不由得深感诧异。 一名进士笑着推了推身旁的人,开玩笑道:“状元郎莫不是高兴糊涂了,马儿怎能听懂人语?” 张谦耳力不错,听到了这话,却是笑而不语。 却见那黑风竟似听懂了一般,张着一双炯炯有神的马眼,定定地看了张谦片刻。 随后甩了甩浓密的马尾,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 然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缓缓地低下了高昂着的马颈,甚至主动将头往张谦手边凑了凑。 张谦脸上露出了微笑,轻轻抚了抚黑风光滑的脖颈:“张某听说万物皆有灵性,何况黑风兄是陛下的爱马了。” 在乡下,张谦可是亲眼看见过老牛被杀时,向主人下跪的场景。 也正是这个原因,读书人才讲究君子远庖厨,不是君子不能做饭,而是不接近宰杀牲畜的厨房。 虽然张谦没骑过马,但牛尚且如此,陪人类战场厮杀的马儿岂会愚钝? 这一幕,不仅看得周遭的进士们目瞪口呆,就连一众马官都惊讶连连。 他们何曾见过这匹性子孤傲的御马,对除陛下之外的人如此温驯? 只能说不愧是状元郎,当真有不凡之处,连御马都肯给他面子。 在礼官的协助下,张谦利落地翻身上马。 他未骑过马,但毕竟是农家出身,身体协调性极好。 坐在高大的黑风背上,张谦手执缰绳,竟有一种微妙的契合感。 仿佛他天生就该骑乘神驹,享受万丈荣光。 榜眼章函骑上了一匹雄健的枣红马,探花林清源则乘着一匹优雅的白马。 再后面,是二甲、三甲的进士们。 都是读书的文人,自然不可能人人都会骑马。 但却也无伤大雅,会骑马的自己骑,不会骑马的自有人在前面牵着马。 除了黑风之外,礼部挑选的马儿都很温顺。 礼炮三响,钟鼓齐鸣。 礼部官员高唱:“新科进士,游街夸官——” 张谦深吸一口气,轻轻一抖缰绳。 黑风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引领身后浩荡荡的马队,缓缓行出了皇城广场。 钱斌亲自指引门吏打开大门,并对头前的张谦点头致意。 面对这位老臣,张谦自然不会托大,恭敬地拱手回礼。 队伍浩浩荡荡行出 皇城大门,门外景象更为壮观。 只见街道两旁,早已肃立着两列盔明甲亮、杀气腾腾的铁骑。 这些骑士身着玄黑铁甲,盔上红缨如血,背负火枪劲弩,腰挎横刀。 人人面色冷峻,眼神锐利如鹰。 坐骑更是百里挑一的战马,马上之人安静得如同雕塑,唯有战马偶尔喷出鼻息。 这正是原来的亲卫营,李彻继位后,将亲卫营整编为御林军。 御林军乃是真正的百战精锐,每一个都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悍卒,对李彻的忠诚毋庸置疑。 因其功勋与地位,御林军在军中享有超然待遇,即便是普通的营级军官见到他们,也需客客气气。 堪称大庆帝国待遇最好、地位最特殊的军队。 而今日,这些帝国最锋利的战刀,却甘为进士队伍的马前卒,负责开道与护卫。 他们默默汇入队伍两侧,玄甲黑骑与进士们的绯袍白马形成鲜明而和谐的对比。 李彻就是要通过这种形式告诉所有人,想要获得朕的尊重和高看,那就去读书!去博取功名! 御林军加入后,整个队伍的气势为之一变,肃杀与荣耀交织,更显庄严隆重。 队伍开始沿着帝都最宽阔的主路缓缓前行,真正的游街正式开始! 此时的主路两旁早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帝都的百姓几乎倾巢而出,挤在街道两侧,翘首以盼,争睹这难得一见的盛况。 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人群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沸反盈天。 街边的酒楼茶肆中、所有临街的窗口、阳台上、就连路旁大树上都爬满了胆大的少年,只为寻一个最佳的观看位置。 若非有那些散发着无形煞气的御林军将士手持长戟,组成人墙维持秩序,百姓们的热情恐怕瞬间就能冲垮这支进士队伍。 眼尖的人首先高喊起来: “来了!来了!进士老爷们过来了!” “武大郎能看清楚嘛,来坐我脖颈上。” “这怎么好意思?” “没事,平日里你娘子没少咳咳咳,照顾我这点小事算什么?” “最前面骑着黑马的那位就是状元郎吗?好精神!好气派!” “快看第三位,那位白衣白马的探花郎!世上竟有如此俊俏的人物?当真如谪仙人下凡一般!” “呃那位榜眼郎也很嗯,很是威武雄壮,一看就非池中 之物!” 欢呼声、赞叹声如同海啸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将马背上的张谦等人掀翻并淹没。 鲜花、彩绸,甚至香囊手帕,如同雨点般从道路两旁抛洒过来,落在他们身上、马前。 礼部的官员们也很上道,尤其擅长渲染气氛,适时地打出了仪仗和幡旗。 上面绣着‘状元及第’、‘榜眼及第’、‘探花及第’、‘天子门生’等金色大字。 随行的宫廷乐师们鼓乐齐鸣,吹奏着《奉王破阵乐》,礼官则高声唱和着新科进士们的姓名与籍贯,将现场的气氛一波波推向高潮。 当队伍行进到皇城最中心、人群最为密集之处时,为首的礼官高高举起手臂,整个队伍缓缓停了下来。 喧嚣的人群也渐渐安静下来,好奇地等待着下一步的仪式。 只见那礼官运足中气,声音如同洪钟般传响出去: “陛下有旨!御制诗篇,赞誉状元郎——” “陛下作诗了?” 百姓们纷纷瞪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 他们不懂诗词格律,但那可是皇帝亲自写的诗!是专门写给状元郎的诗! 这份荣耀和厚爱,光是听着就让人心潮澎湃。 还是要读书啊,书读好了,连皇帝都要宠着。 在所有进士和万民期待的目光中,礼官昂首挺胸,感情饱满地吟诵出声。 第945章 喜报传各地 “昔日龌龊不足夸, 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帝都花。” 诗声落下,现场先是一静,随即在学子文人中爆发出低低的惊叹。 虽然大家知道陛下擅长诗文,早有《沁园春·雪》等佳作流传于世,但此诗一出,众人还是被惊艳到了。 此诗名为《登科后》,虽言语直白,却将寒窗苦读的辛酸、金榜题名的狂喜、意气风发的豪情,描绘得淋漓尽致。 尤其是后两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帝都花! 是何等的畅快,何等的意气风发! 在前世,这首诗也是科举诗中家喻户晓的存在,其意境与此时此景完美契合,水平自然极高。 更重要的是,这是皇帝御笔亲题,专门为张谦所作。 这份殊荣,足以让任何读书人羡慕得眼红。 众进士望向队伍最前方那道绯色身影,目光复杂,其中既有羡慕,也难免夹杂着嫉妒。 而处于全场最中心的张谦,在听清诗句的刹那,整个人如遭雷击。 “昔日龌龊不足夸”这何尝不是他前半生潦倒困顿、受人白眼的真实写照? “今朝放荡思无涯”这又何尝不是他此刻鱼跃龙门、心胸豁然的畅快心境? 陛下不仅给了他前程,更懂他的心,懂他过去的苦,更懂他此刻的志向! 皇帝的知遇之恩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一直努力维持的镇定。 热泪再也无法抑制夺眶而出,顺着他黝黑的脸颊肆意流淌。 他没有去擦拭,只是任由泪水模糊了视线,在震天的欢呼声中,向着皇城的方向深深地俯下了身子。 随后,他又对着在场的百姓们俯首行礼,心中志向愈发坚定。 张谦不是一个忘本的人,他清楚陛下的这份恩宠到底为何而来。 正如李彻对他策问的评语所说:为人民服务! 李彻今日所作所为,只有两个目的。 一个是告诉百姓,读书去吧,打破世家门阀的知识垄断,荣华富贵就藏在书中。 一个是告诉百官学子,想要朕的恩宠吗?那就好好对待百姓! 游街结束后,队伍再次集结,前往孔庙参拜孔圣人,需在此地完成‘拜黄甲、叙同年’的仪式。 所谓同年者,便是同科录取的进士。 礼官会写下《同年录》,将他们这 群人的姓名、排名、籍贯等信息记录在案,并供奉在孔庙,让圣人考察。 仪式过后,这群进士便被紧密联系在一起,同年二字也就有了分量。 从此以后,他们便是同属一个利益集团,自然不可能再向任何世家投靠,否则便会被进士集团和皇帝一同讨伐。 仪式完毕,还有一场喜酒宴,众进士互相恭喜,吟诗作赋。 李彻也亲自到场喝了几杯酒,勉励了几句。 待到酒宴散去,今日的仪式才完全结束。 大庆的首次科举在帝都落下帷幕,在全国的影响力才刚刚开始。 并以帝都为中心,向着大庆疆域的每一个角落扩散开来。 。。。。。。 翌日清晨,天色尚未大亮。 帝都的各处城门,便已有数十支报喜马队整装待发。 他们将带着金榜题名的喜讯,奔赴每一位进士的家乡,将这份荣耀送至每一个家庭。 当然,最先享受这份荣耀的,便是帝都籍贯的进士之家。 天光微熹,一阵欢快的敲锣打鼓声,打破了城南一条僻静小巷的安宁。 一支报喜队伍缓缓而来,停在了一处门楣略显斑驳的小院门前,引得巷子中百姓纷纷围观侧目。 这户人家姓王,祖上也曾显赫,如今却早已家道中落。 在帝都只剩下这最后一座祖宅维系着门面,一家老小艰难度日。 院内,早已被锣鼓声惊动的全家人匆匆迎了出来。 当家主事的王老爷子久病缠身,此刻被两个儿子一左一右搀扶着,颤巍巍地挪到门口。 老爷子面色蜡黄,气息微弱,浑浊的眼睛里却满是光彩。 门外,几名身穿大红吉服的报录人满面春风。 为首之人上前一步,拱手笑问:“敢问老丈,此处可是城西莲花巷的王府?” 王老爷子虚弱地点着头,嘴唇哆嗦着,有些含糊不清:“是,是正是寒舍。” 听到老爷子肯定,那报录人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展开手中一卷明黄色的绸布。 清了清嗓子,用足以让左邻右舍都听得清的洪亮声音唱喏道: “捷报——贵府学子王,名晋,高中天兴元年科举殿试三甲第七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 轰—— 王老爷子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浑身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若不是两 个儿子死死扶着,他几乎要软倒在地。 “好好好啊!” 半晌,老爷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儿子的胳膊,连声道:“快!快!看赏!重重有赏!” 虽然家道中落,但此刻便是倾尽所有,这赏钱也绝不能省! 这是脸面,是寒门最后的骨气! 小儿子连忙捧出早已备好的几锭银子,塞到报录人手中。 报录人接过沉甸甸的赏银,脸上笑开了花,身后的锣鼓班子吹打得更加卖力,欢快的唢呐声直冲云霄。 王老爷子听着耳畔喧天的锣鼓声,恍惚间,仿佛看到了王家昔日的车马喧嚣、门庭若市。 他继承家业时,家族已然败落,父亲临终前紧握着他的手,千叮万嘱:“家业可败,家族不可散!” “纵使操持商贾贱业,也定要让王家香火传承下去,绝不能散了啊!” 数十年来,他谨遵父命,苦苦支撑。 早已不敢奢望家族能重返朝堂,只求能在这帝都一隅,保住王家姓氏不灭。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只知苦读的孙儿王晋,竟有如此出息。 更没想到,当今陛下圣明,竟没忘了他们这些落魄的寒门。 漫天飞舞的红色报喜碎屑,如同喜庆的雪花,落在老爷子花白的头发上。 他咧开嘴,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笑着笑着,眼泪再也抑制不住,顺着深刻的皱纹肆意流淌。 “好好啊列祖列宗在上我王家我王家”他喃喃着,声音越来越低。 忽然,他摆了摆手,对儿孙们道:“老夫乏了,你们好生招待贵客,莫要失了礼数老夫,进去歇一歇。” 儿孙们连忙应声,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一步步挪回院内。 老爷子走入院中,远离了外面的喧嚣,心中的那口气骤然散了。 却见他浑身一软,径直倒在长子怀里。 “父亲!!!” “祖父!!!” 耳畔传来家人们的惊呼声。 缓缓环视着围拢过来的儿孙们,老爷子脸上泛起异样的红光。 他目光清明,逐一扫过每个人的脸庞。 最后,看向二房的方向,气息微弱地说道: “老二家的是个好样的晋儿争气” “日后,你们要好生做人谨守本分莫要莫要给晋儿添麻烦拖他后腿 ” 此言说完,了却了人世最后一件心事,头颅微微一垂,双眼轻轻阖上。 嘴角犹自带着了无遗憾的安详笑容,竟是就此溘然长逝,含笑九泉。 第946章 张父 汾州,一处偏僻村庄。 天刚蒙蒙亮,张家村的鸡鸣声此起彼伏。 张父佝偻着背,扛着一把磨得光滑的锄头,推开自家破旧的木门,默默向村外的田地走去。 儿子张谦离家赴京已三月有余,音信全无。 但田里的活计却不能停,那是他们父子俩安身立命的根本。 这些年来,家里能卖的地已经卖了不少,剩下的这几亩薄田,更是需要精心侍弄。 张父年纪虽大,但一辈子在土里刨食有一把子力气。 他的想法简单而固执,只要还能动弹,这地里的活儿他就不会停下。 村口的小路上,左邻右舍的农户们也三三两两地聚着,正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 见到张父又独自一人下田,有人投来同情的目光,也有人嘴角撇了撇,脸上满是幸灾乐祸。 都说乡下人质朴,但凡事都有两面性。 张谦这些年到处游学,初时村里人还对他颇为热情,甚至合资为他出过学费。 毕竟村中有一个能识文断字的,他们也能沾沾光,平日里有点事情,也更加方便。 但日子久了,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尤其看到张谦天天读书,却依然没混到什么差事,大家的想法开始反转。 天天读书,不就是想被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看中,混到县衙里去吗? 凭什么?大家都是地里刨食的,凭什么你想得那么美? 当所有人都在摆烂的时候,你的上进就会变成一种罪过。 于是,近些年来,村里人对张谦的态度越发冷淡起来。 见张父一个人走来,一个向来嘴碎的妇人率先开了腔,声音尖利且带着讥讽: “哟,张老蔫,又自个儿下田啊?你那宝贝儿子呢?” “这都出去小半年了吧,也没个信儿捎回家里,别是在外面被人骗喽!” 张父脸色一沉,眉毛拧在一起。 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紧了紧肩上的锄头,加快了脚步当做没听见。 见他不敢搭腔,另一个妇人也搭上话,语气看似缓和,实则更添了一把火:“他婶子,话也不能这么说。” “人家张谦可是读书人,心气高着哩,说不定是去外面游学,拜访名师去了呢!” 最先开口那妇人立刻冷哼一声,声音拔得更高,生怕有人听不见:“游学?就他?也配叫游学!” “要 我说,就是拎不清!” “也不看看自家是什么光景,老子在家累死累活,他倒好,在外面逍遥快活。” “我看啊,八成是在外头染上了什么恶习,没脸回来了!” “你莫要长舌!” 听到此言,张父再也忍不住,眼睛里迸发出怒意,低吼了一声:“我儿孝顺,他这些年在外也做了不少工,没少往家里拿银子,他不是那等人!” 张谦虽然常年在外,但毕竟能识文断字,这年头能识字就是稀有人才。 哪怕是帮人写个信,算个账,也能挣来些许银子。 那妇人被他吼得一怔,随即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双手叉腰,冷笑连连:“拿银子?呵呵,拿银子回来怎么还把田都给卖了呢?你当大家都是瞎子?” “先前你婆娘病重,后来你家丫头出嫁,哪次不是卖地凑的钱?” “你儿子挣那三瓜两枣,够干啥的?还不是坐吃山空!” 张父喉咙像是被堵住,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妇人说的是事实,儿子在外辛苦挣的钱,对于这个屡遭变故的家庭来说,确实是杯水车薪。 卖地是无奈之举,也是他心中最深的痛。 那妇人见他语塞,更是得意,仿佛打了胜仗一般:“早先俺家好心,想买你家那块靠水的好田,价钱也给得公道,你死活不肯。” “现在倒好,地越种越贫,想卖都卖不出价了吧?活该!” 张父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卖不出去,老子留着荒了,也不卖你家!农人家中,怎么能没田?!” “哼!死要面子活受罪!我看你能硬气到几时......” 那妇人冷笑着,刚准备再继续奚落几句。 突然,一个半大小子从村外土路上狂奔而来,一边跑一边挥舞着手臂,扯着嗓子大喊道: “快!快去村口看啊!” “了不得了,朝廷来人了!好多官差骑着高头大马,敲锣打鼓的,连......连县尊大老爷都跟着来了!” 这声呼喊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响了整个张家村。 所有在田头路边的村民,包括那正喋喋不休的妇人和张父,此刻全都愣住了,齐刷刷地望向村口的方向。 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能有什么天大的事? 第947章 状元报喜(上) 孝义县的县太爷卢文,此刻只觉得后颈窝子一阵阵发凉,手脚都有些发麻。 都说知县是百里侯,在这方圆百里之地说一不二,卢文也是这么想的。 他在这孝义县经营十年,早已将全县上下的官吏、豪绅、大户打点了一遍,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关系网,说是一手遮天绝不为过。 这孝义县的天,就是他卢文! 便是皇帝老爷的旨意到了孝义县,也得看他卢文愿不愿意去施行。 他出身卢家支脉,家族运作将他放在这个位置上,也就不管不顾了。 家中不看重,这知县一当就是十年未挪窝,他也乐得在此当个土皇帝。 去年晋地归降新帝的消息他自然知道,也风闻新帝对世家大族颇有看法。 但那又如何?天下上千个县,九成以上的知县都是他们世家的人,陛下还能把所有人都撤了不成! 天塌了有个高的人顶着,只要主家还在,他这县太爷的位子依旧稳当得很! 就在昨日,他还刚纳了第十房小妾,是县里一个极力巴结他的富商献上的庶女,年方二八,水灵得能掐出水来。 一夜颠鸾倒凤,他今日连县衙都懒得去,索性就在新置的外宅里高卧不起。 万万没想到,天刚蒙蒙亮,就被心腹师爷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县尊!县尊!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啊!” 卢文被从温柔乡里硬拽出来,脑袋里像是灌了浆糊,昏沉刺痛。 年过三十,精力不济,昨夜还是靠着秘制的补药才勉强成事,此刻正是头晕眼花、浑身酸软的时候。 但他能在这位置上坐十年,自有其过人之处,深知轻重缓急。 他强压下满心的怒火,在小妾的搀扶下穿戴好,哑着嗓子将心腹叫了进来: “慌什么!天塌下来了?!慢慢说,发生了何事?” 那师爷脸色煞白,声音都在发颤:“县、县尊,有......有一支军队从南边来,已经......已经开到县衙门口了!” “什么?!”卢文又惊又怒,睡意瞬间去了大半,“你们是死人吗?!怎么能让人把军队开进城里来?守城的兵丁是干什么吃的!” 师爷委屈得快要哭出来:“拦不住啊县尊!足足二百多号人,全是顶盔贯甲的铁骑!那杀气,那阵仗......城门守军连问都不敢多问一句,直接就放进来了!” 莫要看李彻平日里打仗动辄出动骑兵 几千上万,那是影响国运级别的战场。 在日常生活中,几百骑兵便是呜泱泱一大片了,普通人根本抵抗不了那种视觉冲击力。 听闻这话,卢文脑子更乱了。 军队到孝义县这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来干嘛? 这里地处太原盆地西南边缘,要啥没啥。 打仗的时候都没人愿意来抢占,自古便是兵家不争之地。 虽说满心疑惑,但他还是不敢怠慢。 手忙脚乱地套上官袍,帽子都戴歪了,便急匆匆赶往县衙。 刚到县衙门口,他便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衙前空地上,果然肃立着百余名军士。 这些军士与他平日见到的府兵截然不同,个个身形彪悍,眼神锐利。 身着统一的制式玄甲,腰间挂着鼓鼓囊囊的火药袋,背上背着擦得锃亮的火铳! 更奇特的是,他们人人外罩一件大红袍子,肃杀之气与喜庆之色诡异交融,看得人心里发毛。 为首一人,同样身着绯色文官袍服,却手按宝剑,端坐于一匹神骏的枣红马上。 那袍服之下,隐约可见鼓胀的肌肉轮廓,与其说是文官,倒更像是个武将披了层文官的皮。 卢文心头狂跳,连滚带爬地跑上前去。 也顾不得官仪,直接拜倒在地,声音发颤:“下官孝义县知县卢文,参......参见上官,迎接来迟,万望恕罪。不知上官驾临鄙县,有何指教?” 那绯袍官员扫了他一眼,目光如同刀片子刮过,让卢文遍体生寒。 然而,对方开口的语气却还算平和:“卢知县不必惊慌,本官并非来问罪的,乃是来报喜的。” “报......报喜?”卢文懵懵懂懂地爬起来,脑子里一团乱麻。 报喜?报什么喜? 他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上官......所报何喜?” 那绯袍官员淡淡道:“本官礼部少卿刘大封,奉陛下之命,特来你孝义县张家村,为新科状元张谦报喜!” 刘大封,正是和赢布一起来投靠李彻的游侠中的一员。 此人和赢布走的是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当年随张氾一同出使靺鞨立了功劳,从此就成了礼部属官。 虽然没有赢布从龙之功显赫,但礼官毕竟是文臣的路子,且是文臣中最清贵的,两者哪个前途更广阔还真不好说。 “礼部少卿......新科 状元郎......” 这两个词在卢文脑子里各自炸响了一次。 礼部少卿,正四品的大员! 普通人面见一次都是十世积德,竟然只是来......报喜的?! 而新科状元,竟然出在他这小小的孝义县?! 卢文自然听说过科举之事,但他一直没太当回事。 在他看来,就算让那些寒门子弟考中了又如何,还能比得上他们世家千年积累的底蕴? 可直到此刻亲眼见到这阵仗,他才意识到,当今陛下对这次科举,重视到了何等地步。 来报喜的都是四品高官,那状元郎本人在帝都该是何等风光。 怕不是天子的座上宾,帝都新贵? 还有那张家村! 乃是县里最穷、最偏的一个村子,那里竟然能飞出金凤凰了,出了个状元?! 卢文甚至连张家村里面有读书人都不知道。 尽管卢文心中翻江倒海,但在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堆起笑容:“原来是刘大人!失敬失敬!” “状元郎出自我县,实乃全县之荣光!上官稍候,下官这就召集三班衙役,为您前头带路,敲锣打鼓,风光前往张家村!” “不必如此,本官自带了吹打队伍。”刘大封抬手制止道,“县衙的人另有他用,在城中寻一处显眼宽敞之地,平整出来。” “稍后,本官要亲自为状元郎选址立碑,以彰其荣,你现在随本官一同前往张家村。” 立......立碑?! 卢文眼睛瞬间就红了,心里酸得直冒泡。 他娘的!好大的排场! 本官在这当了十年知县,都没敢给自己立块碑,这泥腿子出身的状元,何德何能?! 可他却不敢在面上有丝毫表示,只能连声应喏:“是是是,下官遵命,这就去安排。” 一行人马在刘大封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开往张家村。 到达村口时,那里早已被闻讯而来的村民围得水泄不通。 张家村这穷乡僻壤,平日里最大的新闻就是谁家丢了一只鸡,谁家卖田嫁了闺女。 如今见到京中大官到来,还有县太爷陪同,跟着这么多盔明甲亮、如同天兵天将般的军士,自是新鲜得不行。 几乎全村男女老少都跑了出来,挤在路边议论纷纷。 之前与张父争吵的那几个长舌妇人也挤在人群后面,伸着脖子张望,嘴里还 不忘低声嚼舌根。 张父却没来。 他趁着这阵骚乱,想着赶紧去地里把剩下的活干完,免得再碰上那些糟心的人和事,平白受气。 却听人群嗡嗡作响: “发生啥事了?咋来了这么多官军?” “不知道啊,这排场,比当年县尊来赈灾还大!” “莫不是咱村谁犯了王法,来抓人的?” “不好说,你看那些军爷,带着火铳呢,吓人得很......” “莫不是闹了匪患,不是说最近朝廷抓匪呢吗?” 就在这时,刘大封翻身下马。 看着眼前贫瘠的村庄,也不由得叹了口气,深感张谦的不易。 他也是出自大山中,深知从底层爬上来有多么不容易。 若非心中憋着一口气,谁会去做游侠,好人谁当游侠啊? 而张状元比自己还难,游侠虽然不入流,但走南闯北至少还有一群伙伴相伴。 而张状元独自游学,这些年来走南闯北不说经历多少危险,这份魄力就已经是常人所不能及的了。 想到这里,刘大封运足中气,开口道: “捷报——贵府张老爷,讳谦,高中天兴元年恩科殿试,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 “皇恩浩荡,特此报喜——” 声音落下,村口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百姓们面面相觑,脸上全是茫然。 张府?张老爷? 村里姓张的倒是不少,可都是一群苦哈哈,哪家能有‘老爷’? 还有这状元......啥是状元?比县太爷还大吗? 见无人应答,场面一时有些冷场尴尬,刘大封由得微微蹙眉。 一旁的卢文知县急了,这要是让上官觉得他治下百姓愚钝不堪,岂不是丢了他的脸? 他连忙上前一步,扯着嗓子,用本地土话高声喊道: “就是张谦!你们张家村可有一个后生叫张谦的?” 躲在人群最后的那几个妇人,听到张谦这个名字,心头猛地咯噔一下。 坏了! 张老蔫的儿子......好像......好像就是叫张谦! 第948章 状元报喜(下) 和那妇人有相同想法的人不少,听到‘张谦’二字,人群瞬间沉默了下来。 其实,最初村里人对会识字的张谦,还是抱有几分敬意的。 毕竟,乡下能出个识文断字的读书人,写个对联、记个账目、读封家信都方便不少。 可随着张谦年岁渐长,情况就变得不一样了。 二十多岁不下地干活,也不张罗娶妻生子,在村人眼中这便是不务正业,是不孝的铁证。 越是封闭的环境,越是容易对异类产生排斥。 在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民的观念里,农民的本分就是种地,读书那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张谦的坚持,在他们看来就是一种脱离实际的痴心妄想,一种对祖辈传承生活的背叛。 尽管张谦没吃他们家大米,但仍让大家打心底不爽。 那道阶级的鸿沟,有时并非来自外部的压迫,而是烙印在他们自己的内心当中。 但他们之中出现一个试图跨越这条鸿沟的异类,无需世家、皇权压迫,他们内部便会先行讨伐。 见人群依旧死寂,无人应答,卢文知县额角冒汗,更是焦急。 他目光一扫,看到了人群前面的张家村族老,立刻指着他喝道:“张骁!你说!你们村有没有叫张谦的,他家人呢?” 族老被知县点名,吓得一哆嗦。 连忙转身看向身后黑压压的村民,颤声问道:“张老蔫呢?张老蔫来了没有?” 人群中有人闷声回答道:“好像......好像还在南坡那块田里没回来呢......” 族老一听,急得跺脚:“那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人叫来......不,请来!” “恭恭敬敬地把人给我请过来!快去!” 一个机灵的小伙子应了一声,拔腿就要往南坡跑。 “慢着。” 刘大封突然开口,让那小伙子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他看向一旁忐忑不安的卢文,语气平和道:“卢知县,我等奉皇命前来报喜,哪有自己在此等着,反让老人家奔波过来的道理?” “不如这样,你我二人亲自去田里迎一迎这位老丈,如何?” 卢文闻言,心里有些不忿。 他这堂堂县太爷,何时去过田间地头迎一个老农? 但人家四品京官都亲自去迎,他自是半个不字也不敢说。 连忙挤出笑容,躬身道:“大人所言 极是,是下官考虑不周,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于是,一幕奇景在张家村上演。 一个京官和一个‘百里侯’,在一群红袍军士的簇拥下向着田地走去。 好奇的村民们也按捺不住,远远地跟在后面。 田地里,张父正弯腰挥动着锄头,汗水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滴在干涸的土地上。 他心无旁骛,只想趁着日头还不算太毒,赶紧把这片豆子地锄完。 忽然,他听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似乎有很多人正朝着田埂走来。 他诧异地直起有些酸痛的腰,抬手搭在眉骨上,眯着眼望去。 这一看,他整个人瞬间僵住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只见田埂上,不知何时站满了人。 为首两人,一人穿着蓝色官服,另一人穿着一身绯红色官袍。 在他们身后,是两排盔甲鲜明、外罩红袍的军士,如同庙里的金刚罗汉般肃立。 再往后,则是黑压压一片的张家村村民。 那些熟悉的面孔上,此刻都带着极其复杂的神情。 震惊、敬畏、惶恐,甚至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谄媚。 张父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当即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锄头掉在地上。 他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就要往泥地里跪:“县......县尊老爷......草民......草民......” 他这一跪,可把卢文吓得不轻,脸都白了。 我的天老爷!您老人家现在是什么身份?状元公的亲爹! 您这一跪一叫,让身旁这京官看着了,我他娘的还活不活了?! 本该家里还有十房小妾等着照顾呢,可舍不得这么早就走了。 卢文一个箭步冲下田埂,也顾不得官靴沾泥,慌忙伸出双手扶住张父。 声音更是都急得变了调:“老丈!万不可如此!折煞下官了!” 张父被他这反应弄得更懵了。 县尊不是最喜欢百姓跪他了吗?听闻几年前县尊下乡,遇见百姓没跪,还让人抽了那人十鞭子。 今日这是怎么了? 张父跪也不是,起也不是,一时间僵在原地,一脸茫然。 就在这时,那位绯袍大官也缓步走下田埂。 “老丈,莫要惊慌,您可是新科状元郎张谦的父亲?” 听到儿子名字, 张父心头猛地一紧。 当即也顾不得害怕了,急忙抬头,声音带着颤抖:“张谦正是我儿,敢问官人,我家谦儿可是在京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听闻此言,刘大封脸上的笑容愈发和煦。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张父因紧张而紧绷的手臂:“老丈放心,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您儿子在京中有了喜讯,陛下特意命本官前来给您报喜。” “陛......陛下?给......给我报喜?” 张父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同时振翅。 皇帝,那个只在戏文中存在的真龙天子,给他这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农传信? 这......这说的是人话吗?他怎么有些听不懂? 不仅张父懵了,其他村民也蒙了。 不是......没听说过张老蔫和陛下沾亲带故啊,怎么还和皇帝传上信了? 看着张父彻底呆滞的模样,刘大封理解地笑了笑,揽住他的手臂:“老丈,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上去,容本官慢慢与您分说,可好?” 手臂上传来的力度,让张父稍稍回神。 他看了看眼前这位气度非凡的大官,又看了看一旁点头哈腰的县太爷,混沌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 他儿子真的出息了!出息到连皇帝都知道了!还派了这么大的官来找他! 他连忙点头,声音带着哽咽:“哎!哎!好......好......全听官人安排!” 在刘大封的搀扶下,张父有些踉跄地走上了田埂。 站定之后,刘大封收敛了笑容,神色变得肃穆庄重。 他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衣冠,随即从身旁一名随从恭敬捧着的锦盒中,请出一卷玄色绸缎。 绸缎在阳光下,流淌着尊贵而耀眼的光芒,惹得旁人一阵低呼。 光是这布料,怕是就能换十斤粮食吧!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汾州张谦,寒门砥志,少时贫苦,犹自强学不辍。 今岁开科取士,笔惊四海,魁夺天下,朕心甚悦。 子既成才,父之功也。张父教子有方,为国育材,特赐迁居京师,赏宅院一座,安享天年。 张母虽早逝,然生养有功,追封诰命,以慰慈魂。 孝义县教化有功,赐免三年田赋,立‘状元碑’于县门,永彰文风。 张家村 建“状元祠”,开一族香火,春秋祭祀,光耀门楣。 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刘大封含笑对浑身颤抖的张父道: “老丈,陛下还特赐白银千两、绸缎十匹,为您添置家当。三日后,下官亲自护送您上京与状元郎团聚。” 此言一出,田埂内外寂静无声,唯有秋风卷着稻浪。 刚刚刘大封每念出一句,村民们的嘴巴就张大一分,眼睛就瞪圆一分,心中的震撼加剧一层。 对于这些农户而言,皇帝、圣旨、京城,那都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他们只能听懂,陛下看在张谦的面子上,免了他们三年赋税。 这意味着未来三年,家家户户都能多存下些活命钱! 又立了状元碑,以后孝义县的人走出去,脸上都有光。 而最让他们眼馋的,是建状元祠,开一族香火! 华夏子孙最重宗族,最敬祖先。 族谱另起一页,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顶级荣誉了。 能在家乡立祠,享受一族香火供奉,那是什么概念? 不少村民下意识地扭头,目光飘向村后张家祖坟的方向,等下定要去看看,张家的祖坟怕不是冒了青烟? 然而,张父却不在意这些,只是抹着眼泪问道: “官人......我家谦儿在京中过得可还好?他......他没受什么委屈吧?” 此言一出,刘大封眼中闪过一丝动容。 “老丈放心,状元郎是陛下亲自在金殿上点的头名,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在帝都备受敬重,谁敢给他委屈受?” “陛下已经赐下了宅院,他如今住在新院子中,就等吏部授予官职,便可为朝廷效力了。” 听到儿子安好,张父脸上的皱纹才舒展开来,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这才有心思去想圣旨上的事情: “官人,草民不太懂......按您这么说,我儿这算是做了大官了?” “大官!”刘大封肯定地点头。 “那......那有多大?可有咱们县尊老爷这么大?” 一直站在旁边的卢文听到这话,双腿一软,差点当场给张父跪下。 心里更是叫苦不迭:‘老爷子哎!您怎么总和我过不去?’ 第949章 云梦山报喜(上) 刘大封瞥了卢文一眼,转而对着张父解释道: “比他要大。”他略一顿,加重了语气,“而且,要大上很多很多。” 知县区区七品官,还是外放的七品官,如何和状元郎比? 陛下亲自裁定,状元郎入仕便是正六品,而且大概率要去重要部门,甚至留在陛下身旁。 六品京官,还是年龄不大的六品京官,前途和卢文这个知县比那是一个天一个地。 “好......好......好啊,他有了出息,我总算是能对他娘交代了。” 见张父情绪稍定,刘大封这才笑道:“老丈,此间风大,不是久留之地。” “陛下的赏赐都需送到您家里安放,可否带我等去府上一坐?” 张父这才彻底回过神来,连忙点头:“哎,哎!官人若不嫌弃草民家中简陋,草民一定好好招待各位。” 几人准备动身离开田埂。 卢文知县见状,立刻一个箭步上前,伸出双手就要去搀扶张父: “老太爷!您慢点,小心脚下,下官扶着您!” 要说这卢文也真是豁得出去,张父不过四十多岁,比他大不了多少,张口闭口就喊人家老太爷。 张父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吓得连连摆手,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缩,嘴里慌乱喊着‘使不得’。 卢文见这老爷子躲闪抗拒,不肯让自己搀扶。 而一旁的刘大封则是沉默地看着自己,顿时感觉额头上的虚汗一层层往外冒。 这老爷子不肯让他扶,岂不是说明平日里自己便对这些贫户极其忽视。 被这位礼部的刘大人看在眼里,若是回去参他一本,自己哪还有好果子吃。 “老太爷,您就让下官尽尽心吧,您老是长辈,下官搀扶您是应该的,应该的!” 一个拼命要扶,一个拼命躲闪,周围的村民看着这啼笑皆非的一幕,心中更是百味杂陈。 张家村,顾名思义,村里绝大多数人都姓张。 往上数几代,大家都是一脉同源的亲人,共用着一个祠堂,祭拜着同样的祖先。 可这些年,随着家族开枝散叶,各家境遇不同,人情也渐渐淡薄了。 尤其是对张老蔫这一支,家境日益窘迫,更是成了村中许多人暗地里嘲讽,明面上疏远的对象。 若是他们平日里能对张谦父子多几分帮衬,少几句闲言碎语。那么今日岂不也能泽被乡里,大家多少沾些 光,得些实惠? 可惜,世间没有后悔药。 张父到底还是没人卢文搀扶,穿过人群往家里走去。 当他的视线掠过人群边缘,那个言语刻薄的妇人顿时心虚地低下了头。 此刻的妇人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尖酸刻薄,她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眼神躲闪,双手紧张地绞着粗布衣角。 想说什么讨好的话,喉咙里却像是塞了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张父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得意。 他只是停下脚步,就停在离那妇人几步远的地方。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人身上,刘大封和卢文也都停下了脚步,默默看着。 张父看着那妇人,缓缓开口: “我儿,不是废物。” 没有质问,没有斥骂,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那妇人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状元公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是我以前猪油蒙了心,胡说八道!老蔫哥......不,张老太爷,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俺这蠢妇一般见识!” 张父没有理会她的告饶,只是沉默地看了她片刻。 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开口道: “我家的田,你还买吗?” 。。。。。。 另一支报喜的队伍一路跋涉,终于抵达了云梦山脚下。 面对眼前这座云雾缭绕、峰峦叠翠的巍峨山脉,为首的几位礼部官员不由得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为难之色。 一名较为年轻的礼官挠了挠头,看向同僚低声问道:“王兄,公函上怎么说的?这云梦山方圆数百里,峰岭无数,我们该去何处寻那......那位老先生报喜?” 被问及的王姓礼官无奈地翻看着手中的公文册子,苦笑着摇头:“只写了‘云梦山’三字,再无其他,连个具体的峰头、洞府名称都无。” 年轻礼官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来之前,我特意寻机与探花郎林清源攀谈了几句。” “据他所说,他们师尊神龙见首不见尾,此刻或许在山中清修,或许早已云游四海去了。” “而且......那位老先生若是不想现身,只怕我们就是把山翻过来,也未必能寻到他的踪迹。” 另一名同僚闻言,试探着提议:“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便将赏赐,放置在山脚下显眼之处,再留书说明, 然后便回京复命?想必陛下也能体谅......” “不可!”姓王的礼官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眉头紧锁,“探花林清源、二甲传胪武询、陈观心,三甲的朱墨、赵杞......” “此次科举,云梦山一门算下来足足出了八位进士!这是何等的教化之功?” “若不能将陛下的旨意传达到,万一陛下怪罪下来,你我谁能担待得起?” 他顿了顿,看着云雾缥缈的山峦,咬了咬牙道:“为今之计,也只有一个笨法子了!” “我们就在此处,摆开仪仗,吹打起来,将喜报高声唱出。” “这云梦山既然是仙家福地,想必那位老先生自有神通,万一他听到了,感念陛下诚意,或许就会现身一见!” 旁边一位年纪稍长的礼官面露忧惧:“王兄,这可是云梦山啊,那位可是传说中的鬼谷传人、世外高人!” “我们在此喧哗,岂不是扰了人家的清修?万一惹得高人不快......” 王礼官把心一横,提振士气道:“世外高人又如何?我等乃是陛下钦命的礼官,代表的是朝廷颜面,宣示的是皇恩浩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云梦山再神秘,还能比契丹可汗的王帐、靺鞨酋长的牙帐更凶险吗?” “当初我等奉旨出使塞外,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曾退缩,今日岂能在这仙山脚下露了怯?” 众礼官被他一番话说得热血上涌,纷纷点头称是:“王兄所言极是,正当如此!” 说做就做,众人当即在山脚下寻了一处开阔平整之地,摆开全副仪仗,随行的鼓乐班子铆足了劲。 霎时间,锣鼓喧天,唢呐高亢,喜庆的曲调瞬间打破了山间的静谧。 王礼官深吸一口气,运足丹田气,面向苍茫群山高声喊道: “捷报——贵山学子林,讳清源,高中天兴元年恩科殿试,一甲第三名,探花及第!皇恩浩荡,特此报喜——” 洪亮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惊起几只飞鸟。 然而,除了回声,山上依旧云雾缭绕,并无任何动静。 王礼官喊完,侧耳倾听片刻,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尴尬,看向同僚们。 另一位礼官连忙打气:“莫停,接着喊!” “把云梦山八位进士的名字,一个个都报上去,让山中仙长也听听他门下弟子是何等风光!” 王礼官定了定神,再次提气高呼: “捷报—— 贵山学子武,讳询,高中天兴元年恩科殿试,二甲第一名,传胪!皇恩浩荡,特此报喜——” ...... “捷报——贵山学子陈,讳观心,高中......” ...... “捷报——贵山学子朱,讳墨......” ...... 他一连报了七八个名字,将云梦山此次高中的学子荣耀唱了个遍。 。。。。。。 云海深处,险峻山峰之巅,一间简朴的竹屋内。 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正盘膝而坐,似在神游太虚。 山下传来喧天的锣鼓和隐隐约约的报喜声,穿透云雾,将他从打坐中缓缓唤醒。 他睁开明亮的眼睛,重瞳的奇特双眼仿佛蕴藏着星辰流转。 他先是下意识地揉了揉有些发瘪的肚子,嘀咕了一句:“唔......怎得如此吵闹?” 随即,他步伐轻盈如羽,悄无声息地来到山巅一块突出的巨石上,侧耳向下倾听。 当听到‘林清源’、‘一甲第三名探花’时,他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白眉,轻声哼道: “清源这孩子,根基悟性皆是上乘,文章经义也得了老夫七八分真传,竟只得了第三?” “哼,这小皇帝......到底有没有识人之明?!” 不过,他旋即又听到了武询、陈观心、朱墨等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得知自己门下弟子此次全员高中,无一落榜。 老者那点不快顿时烟消云散,满意地捋了捋雪白的长须,点了点头:“罢了,看来这皇帝还是有些本事的,懂得量才录用。” “徒儿们此番总算没有明珠暗投,辜负了老夫多年的教诲。” 随即看向山脚下,揉了揉肚子,默默道:“也不知小皇帝送来的东西有没有吃的......这群劣徒!” 第950章 云梦山报喜(下) 云梦山下,依旧持续传来吹打唱名声。 虽然扰人清静,但老者听着听着,眼中却渐渐露出一丝思索之色。 他捋着胡须,喃喃自语道:“这报喜的点子倒是不错,中榜者挨个通报,敲锣打鼓,广而告之。” “如此,既能提振天下寒门学子读书进取之心,又能打压一下巨室门阀的嚣张气焰......此子行事,确有几分不同于历代帝王的气象。” “怪不得前些时日夜观天象,见紫微星旁有群星拱卫,民气升腾而旧贵星芒黯淡。” “若他能将这条路坚持下去,这天下百姓的日子,或许真能好过不少。” 点评完毕,老者觉得已尽到了关注世事的责任。 至于下山去和那些礼官相见? 他撇了撇嘴,身形只是一个模糊的闪动,便已回到了竹屋之中,步伐轻盈得仿佛不沾半点尘埃。 开什么玩笑,老夫乃是鬼谷传人,世间一等一的隐士。 当年的先师鬼谷子从始至终也未曾加入任何国家,只有徒弟下山搅动风云。 自己虽然比不上先师,但也是庆帝都请不出山的人物。 岂能因为几句报喜的锣鼓和喊声,就主动现身?那也太掉价了! 还是等他们退去,自己再下山看看,这小皇帝有没有给自己带吃食吧。 。。。。。。 山脚下,王礼官带着众人将八位进士的喜报反复喊了数轮,嗓子都快喊哑了。 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山上除了云雾聚散,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一名年轻礼官凑过来,擦着汗问道:“王兄,这......看来高人是真的不愿相见啊,我们怎么办?” 王礼官望着那沉默以对的山峰,发狠道:“接着喊!陛下的恩宠和重视必须传到。” “我就不信了,咱们诚心至此,那位老先生就真能一直无动于衷?!” 于是,喧闹的锣鼓又顽强地响了起来。 这一响,就是足足三天。 鬼谷老者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再次步履略显沉重地走上山巅。 他此时的眼神都有些涣散,听着山脚下的锣鼓声,只觉得如同魔音贯耳。 “不当人子......当真是不当人子啊!”他扶着额头,嘴角微微抽搐,“这小皇帝......愧得老夫前几日还难得夸赞了他,怎地手下办事如此不知进退” “这还让不让人睡...... 这还让不让人清修了?!” 老者是真有些顶不住了,徒儿都下山去,连口热乎的吃食都吃不到就算了。 如今连睡觉都不成了,那些大庆礼部官员像是不累一般,没日没夜地喊。 皇帝一个月给他们开多少钱啊?如此不要命! 若再这么下去,自己怕是会成为鬼谷传人中唯一一个猝死的! 想到这里,饶是老者修为精深、定力过人,也终是忍无可忍。 他烦躁地在竹屋里转了几个圈,最终还是决定亲自下山去理论一番。 这云梦山的险峻山路,对常人难攀,但对在此生活了将近百年的老者来说,熟悉得如同自家后院。 只见他步履从容,脚尖在岩石上轻轻一点,身形便飘然前行。 白衣在缭绕的云雾中拂过,当真如履平地,带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不多时,他便来到了山脚下。 定睛一看,不由得有些气结。 只见那吹拉弹唱的班子依旧卖力,敲锣打鼓,唢呐嘹亮。 而不远处,竟然还支起了一个简易的凉棚,里面赫然坐着另一套完整的鼓乐班子正在休息养精蓄锐。 领头的礼官举着个铁皮喇叭,运足气力高喊完一轮喜报,顺手就从旁边随从手里接过一杯蜜水,喝了几大口润嗓子。 而其余礼官则是聚在一起,一人手里捧着一个大饼卷肉,吃得喷香。 看那架势,是准备歇口气再接再厉。 老者看得眼皮直跳,心头一股无名火起。 好家伙!怪不得这噪音日夜不绝,原来你们还搞轮班制? 有没有一点公德心啊!隐士高人就不用睡觉的嘛?! 此时,刚喝完水正准备再次开嗓的王礼官,习惯性地往山路上瞥了一眼。 这一瞥,整个人瞬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原地。 只见一位白发如雪,身着白衣的老者,正一步步从容走来。 山风拂动他的衣袂,晨光透过林隙洒在他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霞光。 待老者走近,王礼官看得更加真切,心中更是惊骇。 这老者竟生着一双重瞳! 那深邃的目光,让人望之便心生敬畏,不敢直视。 只是那眼周淡淡的黑眼圈,削弱了些许仙人下凡的震撼感,反倒添了几分人气。 王礼官回过神来,知道可能是正主出现了! 他连忙整理了一下衣冠,快步上前,语气无比恭敬:“下官礼部主事王瑾,参见老神仙!” 他这一声喊,所有礼官和随行人员瞬间停下了动作,呼啦啦全都围了过来。 纷纷躬身行礼,口中‘老神仙’、‘老神仙’地叫个不停。 老者面无表情,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老朽非神非仙,不过一山野闲人。” “然山川有灵,自有其静谧之道,尔等日日夜夜于此喧哗,鼓乐不止,岂不怕惊扰了山中清灵,触怒了护山神灵?” 王瑾心头一紧,知道这是高人问罪来了。 他连忙再次躬身,言辞恳切地解释:“老先生息怒!非是下官等人不知礼数,故意搅扰仙山清静,实乃是皇命在身。” “陛下特命我等务必将此番恩科喜讯,亲口传达至老先生座前,以彰朝廷重才之心。” “故而我等不敢有丝毫懈怠,冒昧喧哗,万望老先生海涵!” 老者听着,不置可否,目光微微闪动:“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徒儿,在京中没给陛下添什么麻烦吧?” 王瑾闻言大喜,连忙回道:“您果真就是诸位云梦山进士的师尊。” “老先生放心,诸位高徒在京中举止得体,才学出众,深得陛下赏识,绝无麻烦,唯有荣光!” 老者却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明显的不满意:“清源那小子,学问还未到家,竟只拿了个探花回来。我云梦山此番未能独占鳌头,有何喜可道?” 王瑾也是个机灵人物,脑子转得飞快,脸上堆起更加真诚的笑容,连忙解释道: “老先生您有所不知,此番殿试一甲三名,状元、榜眼、探花,其才学俱是顶尖,文章各有所长。” “便是陛下与诸位阅卷大人反复斟酌,也实难轻易判定高下。” “最终陛下亲点张谦为状元,乃是因其出身真正的农家,其文扎根泥土,心系万民。” “陛下赞其‘百折不挠,赤子之心’,其意义非凡,并非才学胜过探花郎。” 他顿了顿,偷偷观察了一下老者的神色。 见其面色稍霁,立刻趁热打铁,话锋巧妙地一转: “而您的高徒林清源公子,不仅才学高绝,更兼品行端方,相貌堂堂,宛如谪仙临世。” “陛下与百官见了,皆叹‘探花’之名,正需此等才貌双全、风华绝代的人物来担当,方能不负‘探花’风流蕴藉之美誉。” “此乃锦上 添花,实至名归啊!” 听到这话,老者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原来如此,自家徒儿是因为长得太俊,才被点为探花的。 这倒......倒确实是个让人无法反驳的理由。 毕竟,云梦山出品,颜值与才华并存,一向是传统。 不然也不会自己和弟子们都穿一身骚包的白衣,知道在山上生活白衣服有多不好洗吗? “嗯......”老者捋了捋雪白的长须,面色已然缓和了许多,“好了,既然礼已送到,陛下的心意老朽也知晓了。” “尔等这就回去吧,替我谢过陛下,莫要再在此处喧哗,扰我山中清静。” 众礼官闻言,心中都是一块大石落地。 总算完成了这趟苦差事,可以回京复命了。 然而,那王瑾眼珠一转,心思却活络了起来。 他看这位老先生虽然气质超然,但并非那种完全不近人情、脾气古怪的隐士。 似乎......还可以再争取一下? 他斟酌了一下语句,试探着开口: “老先生,陛下对您仰慕已久,常言若能得见先生,当面请教治国安邦、修身养性之道,实乃平生大幸。” “不知......先生可愿随我等一同入京?陛下闻讯,必然欣喜若狂,定当扫榻相迎,虚席以待!” 老者闻言,那双重瞳之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了王瑾一番,发觉此人目光清澈,言辞恳切。 并非纯粹的阿谀奉承,而是真心实意地为那小皇帝延揽人才。 他心中不由得暗叹:能让手下臣子如此尽心竭力,那小皇帝确有几分圣君笼络人心的本事。 不过,他随即微微摇头,目光再次投向云雾深处的山峰,语气飘忽地开口道: “山野之人,疏懒惯了,受不得红尘拘束。” “不过......” 王瑾还有些失落,但见对方话锋一转,立刻追问道:“老先生可有吩咐?” 老者移开目光,看向不远处的桌子上,喉咙动了动:“你们吃的那是大饼吗?” 王瑾:??? 第951章 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养心殿内。 王瑾垂手躬身,站在御案前,将自己在云梦山脚下与重瞳老者的交谈,原原本本地禀报给了李彻。 他心中有些忐忑,毕竟他们那套轮班扰民的法子,实在算不得多么光彩。 殊不知,李彻并无丝毫怪罪,反而听得是津津有味。 真当这位皇帝是什么道德君子呢,最不当人的就是他了! 尤其是听到王瑾描述那老者顶着黑眼圈出现时,更是忍不住抚掌大笑,乐不可支。 “哈哈哈所以,你们就把大饼卷肉什么的,都呈给那位了?” 王瑾连忙点头,脸上也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回陛下,正是。” “那老先生似是腹中饥饿,接过一个饼后虽是细嚼慢咽,但几下便吃完了,随后便很自然地将其余的饼也要了去。” 他顿了顿,补充道:“反倒是陛下特意准备的那些金银赏赐、绫罗绸缎,老先生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让我们原样带回,分发给山下的穷苦百姓。” 李彻闻言,笑声更畅快了几分。 “是朕失算了,对于这等高人而言,一口实在的吃食反倒更对其胃口,日后若再有缘相见,定要多备些美味佳肴才是。” 别看口腹之欲是马洛斯需求层次理论之中最低级的一层,但也是人类的本能。 若是吃不饱,吃不好,便是隐士大贤也受不了。 王瑾挠了挠脑袋,感慨道:“老神仙那般人物,竟也会为这腹中之物发愁臣当时也是没想到。” 李彻却是摇了摇头:“鬼谷传人,再怎么着也不会缺那一口吃的。” “朕看啊,八成是因为他那八个得意弟子全被朕一网打尽,召进了朝廷。” “山上就剩他一个老夫子,自己又不会开火做饭,怕是已经很久没正经吃过一顿热乎饭了。” 王瑾恍然,也跟着笑了起来,殿内气氛轻松了不少。 笑过之后,王瑾神色一正,继续禀报最关键的部分:“至于陛下相邀入京之事老先生最终还是拒绝了。” “他说自己乃是鬼谷传人,修的是纵横捭阖之术。” “如今天下大势未定,南方犹存割据,并非他下山入世之机,此时与陛下相见不甚相宜。” 李彻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如此看来,这老头倒是一片好心。 纵横家是做什么的? 天下大乱之时现世,搅 动风云、操纵天下大势的狠角色! 如今南方伪朝尚未平定,若他此时下山,岂不等于向天下宣告,他李彻的大庆江山还不稳固? 他此时明确表示‘不宜相见’,潜台词就是:我看好你,认为你这江山能坐得稳,用不着我出来搅和。 想通了这一层,李彻心情愈发舒畅。 自己之所以如此在乎云梦山,求贤若渴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心存担忧。 毕竟纵横家的战绩可查,每次出世都不少搞事情,如今大庆才开始走向安定,朝廷和百姓都经不起折腾了。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王瑾。” “臣在。” “你去安排一下,选派几名手艺精湛的庖厨,在那云梦山脚下寻个合适的地方,开一间食肆。” “不必计较盈亏,一应食材、开销皆从朕的内帑支取,务必好生照顾老先生。” 李彻调侃道:“人家的八个徒弟还在朝堂上效力呢,总不能真让他们师尊在山上风餐饮露不是?” “既然老先生表达了善意,朕这边也得有所表示嘛。” 王瑾立刻心领神会,拱手应道:“臣明白,定将此事办妥,让老先生呃,能吃上热饭。” 李彻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落在王瑾身上,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此人办事机灵,懂得变通,又能吃苦。 最重要的是,还忠心可嘉,知道替君分忧,倒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穿越这么多年,当了这些年的君主,李彻进步最快的能力,便是魅咳咳咳,便是发掘人才了。 于是,他开口问道:“朕记得,你应是奉国大学第一届的毕业生吧?” 王瑾闻言,身子一震,脸色骤然涨红:“陛下陛下日理万机,竟还记得微臣这等小事,臣确是奉国大学首届生员!” 李彻看着他激动的模样,语气温和道:“忠心办事的臣子,朕怎么会忘?” 就这么简单一句话,让王瑾顿时觉得这数月来的奔波劳顿全都值了! 一股热流直冲眼眶,他连忙低下头掩盖泪水,哽声道:“陛下臣臣” 李彻笑了笑,继续道:“从下届开始,你们奉国大学也要一同参加科举入仕了,你这个老毕业生还是沾了便宜的。” 之前奉国缺人才,奉国大学毕业就包分配,纯纯的铁饭碗。 而如今全国将要一统,一切事务都得和国家政策接轨。 奉国大学再包分 配就不合适了,怕是其他地方的学子都得绞尽脑汁迁到奉国,搞个奉国户口。 当然,奉国大学主要培养的还是理科生,像是王瑾这样的文科生是少数。 李彻又道:“此番新科进士的后续事宜,就由你继续跟进协调。” “具体将他们分配到哪个部院衙门,让礼部和吏部根据他们的专长和考评,尽快商议出个章程草案,报给朕看。” “臣,遵旨,必效死力!”王瑾立刻挺直腰板,大声应诺。 李彻被他这番表态逗得又是一乐。 一看就是奉国出身,受军中风气影响深重,正常文官哪有开口闭口‘效死’的? 不过,这股子锐气,自己却是很欣赏。 文官也该有骨气嘛,甚至比武将更需要骨气,张口闭口‘效死’,总要比关键时刻‘水太凉’要好! “好了,不必如此紧张。”李彻摆摆手,语气随意了些,像是闲聊般问道,“你这一路奔波,往来于帝都和地方之间,除了云梦山之外,可还有什么其他的感想?说来听听。” 王瑾知道这是陛下在考校他,也是给他机会。 他略作思考,整理了一下思路,恭敬回道: “回陛下,臣所到之处,进士的家人们无不对陛下感恩戴德,许多老人听闻喜讯,皆是老泪纵横,直言皇恩浩荡,改变了他们几代人的命运。” “而为进士立碑、建祠之事传开后,更是引得四方百姓围观,议论纷纷。” “臣亲眼所见,已有许多原本对读书心灰意冷的寒门子弟,重新捡起了书本。” “就连地方官府,对此事也极为上心,跃跃欲试。已经有多个知县向臣提出,考虑在县中办学,让更多的孩子读书准备科举。” 李彻微微颔首,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他对进士的福利是实打实的,一甲家乡免税三年,二甲免两年,三甲免一年。 只是一县之地的赋税,对于整个大庆财政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伤不了筋动不了骨,但这个激励却是效果十足。 对于地方官而言,治下出了进士,便能获得实实在在的教化之功。 而且在免税期间,便无需再为催缴钱粮焦头烂额,可以腾出手来做其他事。 全县百姓都会因此受益,自然会对进士感恩戴德。 这等于是彻底解决了进士的后顾之忧,为这些新晋的天子门生奠定了一块坚实的根基。 只要他们的家人不犯 下十恶不赦的大罪,在当地绝对无人敢惹,地位超然。 如此榜样立起来,未来大庆的基层官府,必然会更加重视科举,鼓励治下学子读书进取。 毕竟,当官的谁不想要政绩? 届时,李彻再想顺势推进官学、普及教育,想必遇到的阻力就会小得多。 “不过”王瑾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小心起来,“臣也听闻,一些世家大族对此番科举私下非议不少。” “毕竟陛下登基以来,打压、清理了不少世家,侥幸存续下来的,也被收缴了大量藏书,伤了根基。” “他们对朝廷心存芥蒂与畏惧,此番科举,根本就没让族中子弟赴京赶考。” 李彻闻言,不屑地冷笑道:“朕并未禁止他们科举入仕,已是天大的恩赐。” “是他们自己心存观望,甚至抵触不肯来考,如今见又有什么脸面来怨恨?难道这天下的官位,还得朕求着他们来坐不成?” 王瑾斟酌着词语,小心翼翼地劝谏道:“陛下息怒,臣并非为他们开脱。” “只是世家毕竟传承久远,族中读书识字者众,依然是天下读书人最多的团体。” “若完全弃之不用,于国家而言似乎有些可惜。” 李彻看了王瑾一眼,知道他这话是出于公心。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宫殿群:“你的顾虑,朕明白。” “无妨,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王瑾不知道什么叫让子弹飞一会儿,但没过几天,宣政殿便传出了数个消息。 而这次消息传出,北方的世家大族再也坐不住了。 第952章 决绝的文初帝 首先传出的,是新科进士的授官去向。 诏令明发,所有进士,即便是位列三甲最末者,起步授官也是正七品的知县。 一时间,北方各州县出现了大量人事调动,许多位置上的旧任官员被平调、转任。 空出来的知县位置,几乎被这批新鲜出炉的天子门生一抢而空。 七品县令,是所有底层胥吏一辈子也奋斗不到的地位。 即便是像卢文这样小门小户的世家子弟,也只能达到这个水平了。 可对于这些新科进士而言,这仅仅只是他们仕途的而已。 而这,还仅仅只是开始。 二甲进士中考评优异者,直接被授予了六部各司的职位,起步便是正七品甚至从六品,进入了大庆核心行政部门。 真正让世家子弟们羡慕得眼睛发红的,是三名一甲进士的任命: 状元张谦,授内阁修撰,正六品! 内阁,那可是协助皇帝处理天下政务的核心决策机构。 虽然修撰一职主要负责文书编纂、记录诏旨,属于书记官的一种,并没有真正的权力在手。 但谁都知道,能踏入内阁的门槛,就意味着半只脚踩在了帝国权力的顶峰。 张谦会在那里听政,每日都在内阁大佬的提点下进步,执政经验会越来越丰富。 这是真正的简在帝心,未来只要不犯大错,入阁拜相几乎已经成了定数。 榜眼章函,授吏部员外郎,从六品! 吏部,天官之部,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之权,是六部之中毫无争议的权柄最重之地。 员外郎虽为副职,但身处铨选要害。 接触的是整个大庆的官员人事与升迁渠道,是真正的实权官职,影响力远超同品阶的其他职位。 探花林清源,授宣政殿检讨,从六品! 宣政殿乃是李彻日常处理政务,举行朝会的重要场所。 ‘检讨’一职,负责起草诏书、整理典籍、侍读侍讲,是名副其实的皇帝近臣。 日夜伴随君侧,耳濡目染皆是军国大事,其他臣子难得一见的皇帝,他却是日日都能见到。 这三道任命一出,整个帝都的官场都为之震动,风波迅速蔓延至地方。 世家子弟们闻讯,更是如同百爪挠心,嫉妒得几乎要发狂。 一场科举,仅仅一场科举! 就将这三个名不见经传的 寒门子弟,直接送上了无数世家子弟汲汲营营一辈子,也难以触摸的权力高地。 这如何能不让他们心态失衡? 他们不敢明着抱怨家族长辈,当初阻止他们参加科举的决策,但在内心深处,却忍不住幻想: 若是当初自己去参加了科举,凭借自己的家学底蕴,那些寒门泥腿子如何争得过自己? 状元、榜眼、探花的位置,岂不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这三份令人眼红的,本该属于自己! 然而,没等他们缓过神来,另一则从宫中传出的消息,让所有世家彻底陷入了恐慌之中。 陛下下令:于各州、府、县衙署之侧,兴建‘图书馆’。 由朝廷设立的印书馆统一刊印《四书》、《五经》、农书、工书、医典、律法、算学、乃至诗词歌赋、孩童启蒙读物...... 天下之人,无论出身,只要身家清白,皆可入内阅览抄录。 此令一出,天下哗然!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被世家大族垄断了上千年的知识壁垒,被皇帝用最直接、最霸道的方式,砸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读书,不再是少数人的特权,而是天下人都可触及的权利! 这还没完。 紧接着,又是一道商业法令颁布: 朝廷面向天下商贾公开招标,发放‘书籍印刷售卖许可’。 朝廷将提供标准化的书籍雕版,并统一规定书籍售价。 获得许可的书商,可自行组织工匠,利用朝廷提供的雕版进行印刷、装订、发行和售卖。 除去向朝廷支付一笔雕版使用费外,售卖所得利润,朝廷分文不取。 此令一出,嗅觉敏锐的商人们立刻涌了上来。 他们意识到,书籍的价格将被压到一个前所未有的低廉程度。 成本只剩下纸张、油墨和人工,剩余的都是利润。 更巧的是,如今大庆境内最好的纸张,正是出自奉国造纸厂,那可是皇帝的产业。 换句话说,朝廷通过卖雕版和卖纸,已经把该赚的钱赚麻了。 李彻大赚特赚的同时,却把书籍以前所未有的低价推向了民间。 世家的知识垄断,在李彻这三板斧之下,彻底成了笑话。 李彻的意图很明显:所有人都去给朕读书! 一场自上而下的扫盲运动,从此时此刻开始。 面对李 彻的釜底抽薪,世家大族们发现自己除了无能狂怒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因为,他们手中没有兵权。 北方的世家武装早已被清扫一空,侥幸存活的世家也是半残废状态。 武力反抗形同造反,完全是自取灭亡。 他们甚至连政治掣肘都做不到,如今的朝堂之上,寒门新贵与帝党势力正如日中天。 于是,他们纷纷把目光投向南方战场,并开始祈祷奇迹的出现。 。。。。。。 南方的战况已是惨不忍睹。 伪朝的军队,在李霖与杨忠嗣这两位名将的默契配合下,早已是节节败退。 他们可没有蜀地那位女将军的本事,能够利用地利人和与奉军周旋。 面对奉军的火枪、火炮,南军几乎是一触即溃,毫无还手之力。 城池接连失守,防线不断后缩。 如今,文初帝仓促拼凑的銮驾,已经一路狼狈南逃,抵达了赣州。 再往南,便只能退入岭南了。 所有人都明白,岭南瘴气弥漫,绝对站不住脚。 那么最终的去处,便真如当初朝堂上所说,漂洋过海逃到琼州去当海岛奇兵了。 赣州府衙被匆匆改造成了临时的行宫。 寝殿内,文初帝呆坐在一面模糊的铜镜前,怔怔地看着镜中自己日益稀疏的头顶。 自从踏上这逃亡之路,他没睡过一天安稳觉,噩梦缠身,惊悸而醒是常事。 许是忧思过重,他的头发更是大把大把地脱落,如今已经能看到大片头皮。 他总觉得,自己的脱发仿佛是在预示着什么...... 就在他对着镜子自怨自艾之际,一名内侍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文初帝被他惊动,手下意识一抓,果然又带下了几缕枯发。 但他似乎已经麻木了,只是木然地看着那内侍,声音干涩地问道:“又怎么了?” 文初帝清楚,这绝对又是一个坏消息。 毕竟自从离开帝都踏上逃亡之路,他何曾听到过一个好消息? 内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喊道:“陛下!大事不好了!福州......福州叛了!” “什么?!” 文初帝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一股邪火冲上头顶,整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一拍桌子,震得桌上茶盏乱跳:“秦会之呢?!他之前不是信誓 旦旦向朕保证,说他已联络好福州世家,必能说服他们出兵援救吗?” “现在告诉朕福州叛了?他是在欺君!” 内侍哭丧着脸,急忙解释:“陛下息怒,秦相确实联络了福州的大族,他们起初也答应了。” “可万万没想到,那福州太守苏辰竟抢先一步动手,率领麾下府兵控制了那几家,将他们圈养的私兵杀戮殆尽!” “随后苏辰便公然宣布,福州不再听从朝廷号令,全境接受北方伪朝的管辖!” 文初帝听着,脸上的怒容渐渐消失。 他像是想通了什么关键,喃喃道:“那就不奇怪了,那就不奇怪了......” 他颓然坐回椅中,眼神空洞:“老六去过福州,以他的本事只要接触过的人,必然对他死心塌地。” “那苏辰本就是老六的人,之前不过是蛰伏下来,故作顺从罢了。” “福州本就是老六的地盘,不过是秦会之自作多情,异想天开......” 内侍见他这般模样,更是悲从中来,泣声道: “陛下,如今福州一失,我军东面屏障尽去,北有王三春追兵,西面杨忠嗣虎视眈眈,三面被围,赣州定然守不住了。” “怕是只能继续南退,进入岭南那蛮荒瘴疠之地了......” 文初帝惨然一笑,笑容比哭还难看:“这不是早晚的事情吗?自从离开帝都那日起,朕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内侍抬起头,颤声问道:“可岭南无险可守,民风未化,莫非陛下真要去那海外琼岛?那可是流放罪犯之地啊!” “琼岛?”文初帝脸上露出一丝决绝,“朕,誓死不去琼岛!” 内侍闻言一愣,他从未在这位皇帝身上看到如此悲壮的气节。 不由得震惊道:“难道陛下您......您要殉......” 他‘国’字还没出口,却见文初帝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瞥了他一眼。 随即摸了摸光滑的脑袋,压低声音,问道: “你去替朕打听打听,岭南之地的那些深山老林里,可有什么香火不旺、位置隐秘的佛寺?” “要那种真正能让人清净修行的,往里面一钻,什么人都找不到的。” 内侍:“啊?” 第953章 蜀地罗月娘 蜀地,蓉城府。 一支骑兵自城门外而入,为首的是一名身着亮银铠甲的将军。 将军的个子很高,怕是将近两米,比周围的精骑都要高出一头。 但身形并不魁梧,反而看上匀称且苗条。 道路两旁挤满了流民,虽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但望向银甲将军的眼神中满是尊重。 将军在府衙前勒住战马,利落地翻身下马,随手摘下了头盔。 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如瀑般倾泻而下,映衬着一张兼具英气与秀美的脸庞。 竟是一员威风凛凛的女将军! 罗月娘眉头紧锁,扫视着周围的流民,向迎上来的副将问道:“今日有多少流民入城?” 副将恭敬回答:“回将军,今日登记在册的有三百二十七人。” 听到这个数字,罗月娘的眉毛蹙得更紧了。 并非是因为流民太多,恰恰相反,流民是太少了。 回想数月前,庆军大举进攻蜀地,蓉城作为蜀地首府自然是流民避难的首选之地,每日涌入城中避难的百姓多达数千人。 人潮汹涌,恐慌弥漫,周围村落的百姓都想入城避祸,差点使蓉城瘫痪。 好在蓉城太守魏训下令安抚百姓,并在城中设立粥棚,这才使蓉城安定下来,百姓们如同找到主心骨般纷纷来投。 随着战事进行,庆军推进速度极快,城池时有失守,流民的数量一度还在攀升。 那时,罗月娘每日都在强撑,既要安抚流民,筹措粮草,又要应对前线战事。 好在蜀地民心尚在,庆军对蜀道的复杂地形又不适应。 虽然丢失的城池不少,但他们总能出其不意夺回失地,算是稳住了阵脚。 然而,从上个月开始,战场态势开始变化。 原本攻势凌厉的庆军突然转入了守势,不再急于攻城略地。 反而,开始在占领区帮助百姓恢复生产,挖水井、搭桥梁、修道路,摆出一副准备在蜀地长期经营的模样。 罗月娘最初还松了口气,以为庆军久攻不下,士气受挫,已经露出了疲态。 这正好给了她喘息之机,可以抓紧时间整顿部队,加固城防,准备打一场艰苦的持久战。 但很快,罗月娘就发现了不对劲,百姓的态度开始转变了。 庆军突然打进蜀地,他们自然视庆军为侵略家园的仇寇,团结在罗月娘的旗帜下奋力抵抗。 可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些庆军打仗虽然凶悍,但对普通百姓却真的是秋毫无犯,甚至比一些纪律涣散的蜀军做得更好。 即便有百姓帮蜀军运送粮草被庆军俘虏,庆军没有虐待他们,反而还好吃好喝地招待,最后还发放路费回家。 人心都是肉长的,当百姓发现所谓的侵略者并非想象中那般青面獠牙时,态度便开始松动了。 毕竟庆军不是异族,没有和他们同归于尽的必要,更何况如今的陛下看起来还是个仁君。 如今,庆军占领区的百姓已经逐渐接受了统治,鲜少组织反抗。 而反观蓉城这边情况却是越来越差,因为收纳了太多的流民,粮食储备已然告急。 想到这里,罗月娘心情沉重地走入太守府。 府内的衙役、家丁见到她,无不恭敬行礼,对这位女将军非常敬重。 罗月娘的威望可不是靠夫君和家世,靠的是实打实的战功。 在庆军入蜀之前,她便多次率领蜀军和南方蛮羌作战,百战百胜。 以女子之身让数万蜀军折服,这可是非常难的事情。 罗月娘径直来到后院,一股浓烈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 见到一名侍女正端着药碗走来,她伸手拦住:“可是送给老爷的?” “是,夫人。” 罗月娘闻言接过药碗:“我来吧。” 步入内室,只见一名面容英俊的中年文士半靠在床榻上。 文士就着窗棂透入的光线,阅读着一卷黑色的丝绸卷轴,脸色却是异常苍白。 此人便是蓉城太守,也是罗月娘的丈夫,魏训。 魏家是蓉城本地望族,魏训本人为官清正,在蜀地深得人心。 夫妻二人一文一武,是支撑蜀地局面的擎天双柱。 奈何魏训身体素来羸弱,如今战事操劳,忧思过重,竟至卧床不起。 “夫君,该吃药了。”罗月娘柔声道。 魏训闻声抬起头,满是病容的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月娘,你回来了。” 罗月娘将药碗轻轻放在床边小几上,目光看向黑色卷轴,眉头微挑:“这是什么?” 魏训也不隐瞒,将卷轴递了过去:“北边那位小皇帝派人送来的圣旨。” 罗月娘接过,却没有展开,语气瞬间冷了几分:“他说什么?” “无非是劝降的老生常谈。”魏训咳嗽了两声,“他承诺,若我们归顺,定对蜀中 百姓秋毫无犯,对你我夫妻二人亦会以礼相待。” 罗月娘沉默着,没有立刻表态,只是问道:“夫君怎么想的?” 魏训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窗外:“这些日子观庆军所作所为,确实军纪严明,并无暴虐之举。” “他们改变策略,收揽民心,或许并非伪装,应该是这位新帝的手笔。” “皇帝的话能信吗?”罗月娘突然打断了他,“夫君莫不是忘了,父亲便是死于庆帝的卑劣诡计!庆帝和小皇帝,都是我们魏家的生死仇敌!” 魏父之死,是横亘在夫妻二人心中最深的一根刺。 当年庆帝攻打蜀地时,魏训的父亲任蓉城太守,也是蜀军的统帅。 魏父作战勇猛,深谙蜀地地形,给庆帝造成了极大的麻烦。 庆帝见拿他不下,后勤压力越来越大,眼看大军要被拖死在蜀地。 于是假意议和,邀魏父出城相见,却在暗处埋伏下神弓手,一箭将魏父射杀。 主将身亡,蜀军士气瞬间崩溃,蓉城随之陷落。 庆帝是枭雄,做事虽然不择手段,但却不是小人。 在占领蓉城后,不仅并未对魏家赶尽杀绝,反而庇护了其族人,并让魏训的二叔担任了蓉城太守。 二叔膝下无子,去世之后魏训得以继任。 第954章 向李彻要蜀王 魏训见妻子情绪激动,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安抚道:“月娘,庆帝是庆帝,新帝是新帝。” “我观这位新帝行事虽不乏雷霆手段,但更多是用阳谋,却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 “他既公开承诺,想来不会轻易背信。”魏训顿了顿,“更何况,杀了我对他并无半分好处。” 李彻的名声两极分化,在世家口中是恶魔,在百姓和麾下将士口中则是天使。 魏训知道,传闻并不可信,能传得人尽皆知的消息多半是有目的的。 但有一点可以确信,新帝对待敌人是真的残暴,尤其是异族。 魏训毫不怀疑,李彻在打异族的时候,会用出比庆帝更狠毒的诡计。 但观其战绩,在大庆内战当中一直尽量避免大规模交战,多用攻心之策取得胜利。 所以,魏训觉得李彻的劝降还是有诚意的。 罗月娘却是用力摇头:“夫君你太天真了,那小皇帝绝非仁慈之君,他和他父亲一样,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 “他在北方杀得那些世家大族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何等酷烈!” “他连根基深厚的北方世家都能连根拔起,如何会真心饶过我们魏家?” 说到这里,罗月娘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哀伤: “妾身出身贼寇窝,是父亲他不计较我的出身,对我非但没有轻视,反而视如己出,教我读书明理,祛除匪气。” “此恩重于泰山,若不能为他报仇雪恨,反而要效忠仇人之子,妾身......如何能面对父亲在天之灵?” 罗月娘一身好武艺,自然不可能出自寻常人家。 她并非将门虎女,其生父乃是蜀地势力最大的山贼头目之一。 当年魏父上任太守,首要任务便是剿匪。 他施展反间计,使得两股最大的山贼势力互相火并,又命魏训率兵埋伏,坐收渔利。 最终,两大贼首一死一逃,蜀军大获全胜。 罗月娘的贼寇亲父抛弃妻女投了羌人,而罗月娘则作为俘虏被押回。 谁也未曾料到,魏训与这英气勃勃的女山贼一见钟情,非她不娶。 在这个年代,一个大寇的女儿莫说嫁入魏家这等世家,便是寻常清白人家也绝无可能同意。 偏偏魏训铁了心,十头牛都拉不回来,魏父最终拗不过儿子,只得勉强同意。 魏父确是正人君子,罗月娘入门后,他看出 此女虽出身草莽,但本性不坏。 出身在贼寇之家乃是命,并非她的错。 于是,魏父非但没有刁难,反而真心将其当作女儿般疼爱。 亲自教导她诗书礼仪,磨去她身上的匪气。 罗月娘亦非不知恩之人,对这位公公敬爱有加,视若亲生父亲。 魏训看着妻子微微泛红的眼睛,眼中满是疼惜。 他深知妻子的刚烈与重情,但他身为蓉城父母官,不仅要考虑战场上的得失,还需考虑全局。 “月娘,我们不能再打下去了。”魏训耐心劝道,“自从与庆军开战,西面的都掌蛮、北面的白草羌,都在蠢蠢欲动,彼此多有勾结。” “若我们在前方与庆军拼个两败俱伤,实力耗尽,岂不是让这些异族趁虚而入,令蜀地百姓陷入更大的浩劫?” “你我不该因一家之私仇,而置万千蜀中百姓于不顾。” 都掌蛮、白草羌皆是蜀地周边的少数民族部落,历来与官府摩擦不断,时常袭扰边境。 两者之间关系很复杂,这些异族和蜀人混居,一些异族甚至加入了蜀军之中。 但那是因为蜀强他们弱,若是庆军和蜀军再打下去,他们早晚都会露出獠牙。 罗月娘闻言凤目一瞪,傲然道:“便是庆军和蛮羌同时来犯,妾身也会将他们一并打退!” 看着罗月娘的模样,魏训心中更是悲伤。 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一旦自己撒手人寰,以妻子的刚烈性子,必然会死战到底。 可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又岂是单凭个人勇武能够扭转的? 魏训剧烈地咳嗽了一阵,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罗月娘心头一惊,连忙上前帮他敲打后背。 待气息稍平,魏训握住罗月娘的手,一字一句地道: “月娘,听着,我已经给新帝回信了。” 罗月娘心头一紧:“你答应了他?” “不完全是。”魏训摇了摇头,缓缓道,“我在信中提出了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求他......”魏训深吸一口气,“封我为蜀王!” “什么?!”罗月娘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夫君!你......你莫不是病昏了头?你要称王?!” 她太了解魏训了,自己的丈夫绝非贪恋权位之人,甚至 连这个太守都是为了保存家族,才不得不接任的。 更何况,异姓封王者无不是朝廷的眼中刺,古来有几个有好下场? 她急忙追问:“若是他不答应呢?是不是就继续打下去?” 魏训再次摇了摇头:“不,恰恰相反。” “若是他断然拒绝,不肯封王,我们反而可以放心投降!” 看着妻子完全无法理解的眼神,魏训耐心解释道:“大庆新立,锐气正盛,那位新帝志向远大,绝非甘于受制于人者。” “他绝不会容忍境内出现一个裂土分封的异姓王。” 魏训艰难地说完这番话,气息已经有些急促: “因此,他若是一口答应我的条件,只能说明他眼下只求速胜,暂时稳住我们,并无长久治理蜀地的诚意。” “所谓的承诺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日后必生变故,甚至会秋后算账。” “而他若是断然拒绝,”魏训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则说明他重视蜀地的安宁,宁愿多费些周折,也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这样的君主,承诺才更有分量,更值得......托付。” 与此同时,宣政殿。 李彻翻开魏训亲手信,看到上面飘逸的字迹,眼前顿时一亮。 随后,他一字一行读了下去,不由得笑道:“竟然向朕要蜀王?这是把自己当成韩信了?” 第955章 李彻的回信 帝都,宣政殿。 李彻拿着那封来自蓉城的信件,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 他看向一旁侍立的林清源,将信递过去:“魏训向朕要蜀王之位才肯归降,朕该不该答应他?” 林清源受宠若惊,皇帝亲自递书,这是心腹大臣才有的待遇。 好在这几日的相处,林清源已经熟悉了陛下的性格,知道他不拘此等小节。 于是便恭敬地接过信件,快速浏览一遍。 看过之后,他没有任何犹豫地回道:“回陛下,臣以为不能答应!” “非但不能答应,陛下还应下旨,严厉申饬于他!” 李彻问道:“说来听听。” “王权关乎国体,乃陛下权柄所系,岂能用作交易?他魏训敢提此非分之求,本身就是僭越大罪!” “陛下答应了他,日后大庆的敌人归降之时皆重提此事,难不成都分一个王爵?” 李彻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却故意引导道:“哦?若是朕答应了他,蜀地便可兵不血刃,立刻归附。” “前线数万将士得以归家,蜀中百姓亦可免于战火,早日休养生息,这不正是圣人常说的止战功德吗?” 林清源摇头,目光清明地回道:“陛下,此乃虚假之功德,饮鸩止渴耳!” “若封其为蜀王,蜀地虽名义上重归朝廷,实则自成一体,形同割据。” “陛下丧失了对蜀地官吏任免、赋税征收、军队调动的控制权,与丢失祖宗疆土何异?” “纵得一时的安宁,却埋下了分裂的祸根,遗患无穷,此绝非明君所为!” 听到林清源用‘非明君所为’这样大胆的词语,一旁的怀恩眼皮子直跳。 好家伙,这位探花郎是真敢说啊。 那些奉国的老臣面对陛下,都不敢说如此露骨的批评之言。 反观李彻,听到这番大胆的话非但不怒,眼中赞赏之色更浓。 林清源此人才学深厚,且敢于直言不讳,这才是李彻将其留在身旁的愿意。 皇帝当久了,必然会听不到实话,这是李彻不想看到的。 他需要林清源这样的大胆之人提醒自己,无论自己做出什么样的功绩,终究是个凡人。 而凡人,就会犯错。 李彻抚掌笑道:“善!大善!” 他将书信轻轻放回御案,手指点了点那信纸:“这魏训......是个人才啊,他这是在试探朕呢。” 林清源微微一怔,随即恍然:“陛下的意思是......他并非真心想要王位,而是想要看看陛下,更在意天下一统的虚名,还是更看重对蜀地的实际掌控?” “正是此理。”李彻赞许地点头,“朕查阅过此人的生平政绩,他并非贪恋权势之辈。” “有意思的是,魏家与皇考还有一段陈年私仇......” 说罢,李彻将当年庆帝如何用计射杀魏训之父的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林清源。 这段隐秘关乎先帝声誉,李彻能如此坦然相告,显见对林清源的信任。 说完往事,李彻目光深邃地看向林清源,问道:“以你之见,皇考当年所为,是否违背了道义?” 这是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林清源沉吟片刻,并未回避,坦然回道:“臣以为,先帝放弃的是道义虚名,追求的是更长远的目标。” “行此非常之事,固然留下了背信的污点,但却因此瓦解了蜀军斗志,避免了长期战争带来的更大伤亡。” “天下一统的进程加快,无数将士与百姓因此得以活命。先帝以个人声名为代价,换取家国天下的早日安定,奸计之中也有道德所在。” 李彻闻言哈哈大笑:“先帝若在天有灵,定会喜欢你!” 他站起身,在殿内踱了两步,再次感叹:“这魏训也不错,有杀父之仇,却能跳出私怨,以蜀地大局为念。” 想到这里,李彻收集人才的癖好又发作了。 “朕真想让他入朝为官,他若肯来,朕直接给他个三品大员!” 随即,李彻心念已定,对林清源道:“给魏训的回信,就由你来执笔。” “你替朕告诉他:蜀王之位,绝无可能!” “朕非但不答应他的条件,还不允许他和罗月娘继续留在蜀地,待投降之后,必须举家迁入京师!” 李彻嘴角勾起笑容:“一个治国安邦的能臣,一个骁勇善战的巾帼将军,正该来朝廷扬名立万,窝在家里有什么出息?” “臣,遵旨!”林清源躬身领命。 随后立刻走到一旁,也不拘束,直接跪坐在地面上。 从怀恩手中取过纸笔,略一思忖,便奋笔疾书起来。 他这样的小官,自然是不可能在宣政殿有专属座位的。 李彻看着他这般,不禁微微蹙眉,对身旁的怀恩吩咐道:“去给林检讨搬个座来,以后这个座位就设在此处,不必撤了。” 怀恩闻言心中一震,连忙应喏,随后亲自搬来一个锦墩,轻轻放在林清源身旁。 林清源正写到关键处,感受到身旁动静连忙停下笔:“臣,谢陛下隆恩!” 李彻笑着摆了摆手:“专心写你的。” 怀恩垂手退到一旁,再看向林清源的眼神,已然大不相同。 他原本以为,陛下最看重的是出身寒微的状元张谦,对这位才学似乎更胜半筹的探花,心存些许制衡之意。 如今看来,自己完全猜错了。 一个刚刚入仕的臣子,竟能在天子殿下拥有一个专属座位,这是何等的圣眷! 或许陛下最看好的,另有其人。 林清源性子虽清冷洒脱,但感受到李彻的发自内心的体贴,心中也不由得涌起一股暖流。 他重新落座,再提笔时,笔锋也沾染了几分快意。 文思愈发泉涌,一封才华横溢、情真意切的回信,在他笔下渐渐成形。 然而,世间事往往计划赶不上变化。 当信使历经跋涉,将这封书信送达蓉城时,看到的却是满城缟素。 魏训,没能等到他试探的答案。 就在信使抵达的数日前,这位支撑蜀地的父母官已是油尽灯枯,溘然长逝。 第956章 异族逞凶 灵堂之上,白幡低垂。 香烛的烟气升起,悲恸的低泣声落地。 蓉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了,前来相送这位父母官。 罗月娘一身缟素站在人群最前面,虽然面容憔悴,身体却依旧挺直如松。 双眼不见泪,眼底却是深不见底的悲痛之色。 待到前来吊唁的人退去,她才缓缓展开了那封来自北方帝都的回信。 丈夫临死之前一直心心念念这封信,他到底还是没能看见。 信中的文字清晰而有力,如同那位年轻帝王的意志,不容置疑。 果然如魏训所料,新帝拒绝封王,并严词斥责,甚至要求他们夫妻必须离开世代居住的蜀地,前往京城...... 若是魏训活着看到这封信,或许能体会到李彻的深意。 而罗月娘此刻的心情不同,书信上的一字一句都像冰冷的针,刺在她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 按照丈夫的遗愿,此刻她应该压下所有的个人恩怨,为了大局而选择接受,但是...... 罗月娘握着信纸的手越攥越紧。 魏父死于庆帝的背信诡计,血仇未雪! 若非庆军兴兵来攻,丈夫又怎会忧思成疾,最终英年早逝? 这笔账,难道不该算在那位新帝头上? 两条人命,如此深仇大恨,自己怎能心安理得投降那小皇帝! 罗月娘将手中的信纸抽出,伸到一旁的烛火之上。 橘红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纸张,迅速向上蔓延,将书信化为一片片飘落的灰烬。 她对着丈夫的灵位,喃喃道:“夫君,恕月娘不能从命......此等血海深仇,怎能不报?” 罗月娘准备跟随本心,选择了那条与丈夫遗愿完全相反的路,死战到底! 然而,命运似乎觉得,给罗月娘的考验还不够沉重。 她焚信立誓走出灵堂,忽听城门出传来一阵喧哗。 却见几骑浑身浴血的哨骑,飞速冲过城门,行人纷纷躲避。 “报——将军!不好了!” 为首的哨骑未等马停稳,几乎是摔着落下马来。 “都掌蛮联合白草羌大举出兵,趁我军后方空虚,已经攻破了八座城池!” “这群蛮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各城守军告急,我蜀地危矣。” 哨骑说完,便脱力晕厥过去,罗月娘身后的蜀军将领皆是面色大 变。 最坏的情况出现了,前有北方庆军虎视眈眈,后有如狼似虎的异族趁火打劫,蜀地的抵抗势力瞬间陷入了被两面夹击的绝境! “将军,我们怎么办?”有人一脸忐忑地开口问道。 罗月娘凤目圆睁,煞气冲天:“庆军欺辱我们,他们也来凑热闹,蛮夷安敢如此!” 她站起身,素白的孝服也掩不住那身凛冽杀气:“立刻点兵,本将亲自出征,必将这群趁火打劫的豺狼尽数诛灭!” 保境安民,是刻在她骨子里的责任,无论是对抗北朝还是抵御外族! 区区蛮夷,在庆军未打来之前只敢躲在山里,如今看蜀军势弱,竟然也敢跑出来逞凶了?! 众将皆是怒不可遏,纷纷请战。 蜀地是他们的家乡,蛮子和庆军不同,他们对百姓的危害性大得多。 一片愤怒之中,还是有清醒的人。 一名副将上前一步,声音沉重地问道:“末将愿随将军死战,万死不辞!可是,我们蜀军不过十万,若倾力去迎战都掌蛮和白草羌,那后方的庆军怎么办?” 此言一出,原本群情激愤的众将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罗月娘身上。 是啊,他们去打蛮夷了,庆军怎么办? 蜀军如今之所以能守住蓉城一线,全靠险要地势和之前构筑的防线。 若是主力部队被调走去平定后方异族之乱,则面对庆军的防线必然空虚。 以那两位庆军主帅的老辣,岂会放过这天赐良机? 只怕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庆军就会长驱直入,直捣蓉城。 到那时,不仅前方战局崩溃,就连大军后路也会被彻底切断,进而陷入进退维谷的绝境。 前后皆敌,便会瞬间形成一个无解的死局。 打异族,则北防洞开,根基不保。 不打异族,则后方糜烂,百姓遭殃。 空气仿佛凝固了,众将皆不知如何是好,纷纷看着罗月娘,等待她的抉择。 罗月娘看着丈夫的灵位,仿佛看到了蓉城在蛮族铁蹄下燃烧的惨状。 最后,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落在了北方那黑云压城般的庆军大营方向。 “传令下去......打开通往庆军控制区的所有关卡要道,百姓若要向北方逃难,不可阻挡!” 一名将领色变:“将军,如此岂不是......” “本将还没说完。”罗月娘抬手制止:“派人去告诉李霖和贺从龙......” “蛮夷入侵,屠我蜀地百姓,掠我土地!我罗月娘要率军全力平叛,后方不会留一兵一卒。” “告诉他们,若还是我华夏儿郎,就暂且搁置干戈,莫要在我等身后行那趁人之危的卑劣之举!”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和敌军将条件,这简直是......与虎谋皮。 后背毫不设防靠什么拦住庆军,寄希望于敌人的道义和廉耻吗? 若非下达命令的是罗月娘,众将怕是会立刻斥责出声。 副将急道:“将军,庆军狼子野心,岂会......” “够了!”罗月娘厉声打断,“兵马一调动,瞒也瞒不住,他们早晚会知道。” “除此之外,还有他法吗?难道眼睁睁看着蛮夷肆虐,屠戮我蜀中子民?!” 她何尝不知这是在赌? 之所以下如此决定,不是因为她相信李霖二人,而是因为她相信自己丈夫的判断。 如果新帝是一个为国为民的皇帝,他们就不会乘人之危。 罗月娘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寒光映照着灵堂的白幡:“我意已决,即刻出兵,迎战蛮羌!” “至于后方......”她顿了顿,目光投向北方,“就要看他李彻的兵将,配不配得上王师二字了!” 第957章 一致对外 庆军大营,中军帐内。 送走了那位罗月娘的使节后,李霖大马金刀坐在帅位上,摸着下巴上的短须,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 “有意思......这小娘皮竟敢如此小觑本王?” 众将纷纷面带微笑,本想着要在蜀地蹉跎一阵子了,没想到峰回路转。 “到底还是年轻啊......把后背亮给敌人,还指望敌人讲道义?”李霖轻笑一声,随即转向帐外,声音洪亮道:“来人!速去贺从龙将军所部,请襄国公前来议事!” “是!”传令兵领命而去。 见李霖这么说,副将解明眉头紧锁,忍不住开口问道:“王爷,我们......打是不打?” 李霖转过身,脸上笑容依旧,眼神却锐利如刀:“打!当然要打!此乃天赐良机,送到嘴边的肥肉,焉有不吃的道理?” 他嗤笑一声,轻蔑道:“这蜀军女将终究是年轻气盛,不懂我奉军,让我们袖手旁观......呵呵!” “奉军在关外连年征战,那是从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何曾畏惧过战斗?又何曾躲在别人身后,坐观成败?” 解明闻言面露忧色:“王爷,末将以为,如此趁人之危,恐有损我‘王师’之名,遭天下人非议。” “况且......陛下常教导我等,需顾念民族大义,共御外侮。若我们此时进攻蜀军,陛下那边又如何交代?” 解明也是早就跟随李彻的老人,知道若是李彻在此,是绝对不会趁人之危的。 李霖收起了笑容,定定地看了解明片刻。 解明见状,不由得心头一紧。 随即,李霖招了招手示意解明近前,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密语了几句。 没有人知道李霖究竟对解明说了什么。 当解明拿着军令,大步流星地走出营帐时,脸上再无半分疑虑,只剩下跃跃欲试的战意。 不久,另一路统帅贺从龙也快马赶至大营。 两位沙场老将屏退左右,在帐内密议了约莫半个时辰。 当帐帘再次掀开时,李霖与贺从龙共同下令: 所有步兵部队,立即向前线预定阵地进发,巩固防线并收拢蜀地流民。 而两军所有骑兵合兵一处,由李霖与贺从龙亲自统帅,目标直指蓉城方向! 。。。。。。 时间飞逝,转眼已是两日后。 罗月娘亲率蜀军主力离开蓉城,日夜 兼程奔赴后方与都掌蛮、白草羌联军交战的战场。 偌大的蓉城,此刻只剩下少许老弱残兵以及一些临时征召的民壮负责守御,城防可谓前所未有的空虚。 罗月娘的确是个将才,深知此刻不得瞻前顾后,若是再分兵驻守蓉城,怕是两头都讨不到好。 故而,她孤注一掷,集中所有主力,只为在最快时间内击破蛮军,然后迅速回防。 是夜,星月无光。 负责守城的蜀军守将看着昏暗的夜空,心中忐忑不安。 他一次又一次地登上城楼,忧心忡忡地向北面张望。 罗月娘此行无异于一场豪赌,将全城乃至整个蜀地的命运,都押在了大庆军队的道义之上。 守将虽然信任罗将军,但仍难免心中不安,毕竟这赌注实在太大了。 突然! 北方的地平线上,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片移动的火光。 初时如星点,随即迅速蔓延,如同一条奔腾的火龙,朝着蓉城方向疾驰而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最终汇聚成一片沉闷如雷的轰鸣,震得脚下的城墙都在微微颤抖。 “敌袭——庆军来了!!!” 瞭望的士兵发出一声呐喊,随后城墙各处都敲响了警锣。 锣声瞬间划破蓉城的夜空,城头之上陷入一片混乱,绝望瞬间蔓延开来。 守将看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骑兵洪流,脸色惨白如纸。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赌输了!” 他拔出佩刀,对着周围的士兵嘶声高喊:“弟兄们!报效蓉城的时候到了!准备战斗!” 蜀军士兵们强压着恐惧,握紧手中简陋的武器,准备迎接一场注定惨烈的守城战。 便是再英勇的士兵,此刻也压制不住内心深处的恐惧。 毕竟奉军威名在前,骑兵群的威慑在后。 饶是胆子再大,在上万骑兵组成的洪流面前,也只会生出蝼蚁之感。 然而,就在骑兵群即将撞上蓉城城墙的前一刻,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如同摩西分海般,庞大的骑兵洪流在即将进入弩箭射程的极限距离时,霎时间一分为二。 骑兵化作两股汹涌的狂潮,沿着蓉城东西两侧的旷野,毫不停留地奔腾而过。 马蹄卷起的烟尘如同两条土黄色的巨龙,庞大的声势异常骇人,却没有一骑冲向城门,没有一支箭矢射向城头! 在蓉 城守军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庆军掠过城池,径直向着南方狂飙而去! 城头之上,一片死寂。 守将手中的刀缓缓垂下,脸上写满了错愕与难以置信。 “他们......他们不是来攻城的?”一个年轻的士兵喃喃自语,仿佛在做梦。 “竟然往南去了?”守将揉了揉眼睛,心中的疑惑压过了逃生的狂喜。 庆军骑兵竟然会对唾手可得的蓉城视而不见? 。。。。。。 时间倒回至当日清晨,庆军中军大帐内,李霖对解明说的那番密语: “我们要打,但不是打蜀军!我们要打的是那些不知死活的南蛮子!” 解明一脸错愕:“您的意思是?” 却见李霖眼中寒光四射,毫不掩饰对异族的深恶痛绝: “狗日的都掌蛮和白草羌,咱们大庆自家的事情,何时轮到他们落井下石了?” “我们要打!不但要打,还要快打,往死里打!” “集结所有骑兵,直接用轻骑插进去,打他狗日的一个措手不及。” “既然这群蛮子敢从大山里走出来,那就别回去了!” 解明这才回过神来,不由得问道:“那蜀军呢?” 李彻冷哼一声:“算那小娘皮运气好,碰见的是我们,算是赌对了。” “就像你之前说的,我们和蜀军再怎么说都是大庆人,民族大义当前,自然要一致对外!” 第958章 看错人了 李霖骑在一匹黑色战马上,看着远处的蓉城城墙,不由得对身旁的贺从龙开口道:“这帮小子怕是被吓惨了。” 贺从龙淡然一笑:“陛下曾和末将说过,仇恨大多来自于不了解。” “蜀军不了解我们,所以才会反抗,若是了解我们便该知道,奉军的刀锋永远优先对着异族!” 李霖笑着颔首:“陛下总能说出两句特别在理的话,让人回味无穷,你说他的脑袋是怎么长的呢?莫不是想要当圣人?” 贺从龙默默别过头去,只当做没听见。 敢说这种话的,全天下除了这位燕王之外,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没办法,谁让他和陛下的关系好呢。 “我们也需要加快速度了。”贺从龙又道,“守夜人传来消息,罗月娘的进军速度很快,似乎想要速战速决。” 李霖微微颔首,随即笑道:“这女子当真不简单,不若你我将她生擒回去送给陛下,我敢打赌,陛下绝对比收到一百个美女还要高兴!” 。。。。。。 罗月娘用兵,深得魏训之父真传,更兼多年带兵历练出的老练。 她深知对付都掌蛮、白草羌这等来去如风的蛮夷,必须速战速决,绝不能给他们流窜回深山老林的机会。 否则,今日击退,明日复来,永无宁日! 因此,她不顾大军长途奔袭的疲惫,兵贵神速地发动了攻击。 都掌蛮和白草羌联军尚未完全消化占领的城池,还在城中烧杀淫掠,蜀军便已杀到城下! 仓促迎战的羌蛮士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反抗的心思都没有,只想着逃跑。 罗月娘身先士卒上阵,蜀军将士更有守卫家乡之意念,士气如虹。 几个冲锋之后,便将立足未稳的蛮族前锋击溃。 进入城中,看到蜀地百姓被蛮夷祸害的凄惨模样,将士们心中怒火更盛,砍人更加卖力。 羌蛮首领们人都傻了,他们印象中的蜀军多是依托城防固守,怎么今日的反击如此凶悍凌厉? 就这样,罗月娘一日辗转数十里,一举夺回了最先丢失的几座城池。 几个羌蛮首领见势不妙,又深知自己手下这群乌合之众,绝非士气鼎盛的蜀军对手。 于是立刻下令,各部放弃占领的城镇,向后方山林地带撤退。 罗月娘岂会放任他们轻易遁走? 若让这群豺狼退回巢穴,待蜀军退兵之后,他们必 将卷土重来,甚至为祸更烈。 此战,必须将他们打痛、打残、打得元气大伤,从此不敢再窥视蜀中! 若想达成这个目标,就要想个好办法,不能打一场场小战斗,而要将小战斗合成一个大战役。 接下来的战斗中,罗月娘展现出高超的战场指挥,她不再追求打眼前的胜仗,甚至故意留出缺口,从而获得更多的主动权。 将手中兵力巧妙分派,以精锐骑兵为游骑,不断骚扰、驱赶溃逃的羌蛮部队。 主力步兵则在侧翼保持压迫,却并不急于发起总攻。 如此,蜀军像牧羊人驱赶羊群一样,将蛮族联军一步步逼向她早选定的绝地。 羌蛮联军各部在罗月娘的战术下,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般慌不择路。 蛮子本就没什么指挥,如今建制被打乱,顿时陷入混乱之中。 他们只觉得自己的四面八方,好像都有蜀军的旗帜和追兵,只能朝着唯一的生路逃窜。 待到几名经验丰富的蛮族头人察觉不妙时,他们已经被蜀军驱赶进了一处三面环山的河谷盆地之中。 如此,口袋阵便扎紧了。 然而,将敌人引入绝地的同时,也意味着罗月娘自身也再无退路。 蜀军长途奔袭,连日作战,士卒都已露出疲惫之态。 虽然战术成功,但士气在连续的高压行军中也被消磨了不少。 反观被逼入绝境的羌蛮,意识到退路已断,反而激起了凶性。 各部首领开始集结残部,准备做困兽之斗。 决战,一触即发! 。。。。。。 罗月娘立马于中军阵前,看着远处河谷中乱哄哄的蛮族军队,心知唯一的战机已到! 此战若胜,则蜀地尚存,自己便可立刻折转回去,继续和庆军对峙。 此战若败......那便是万劫不复。 她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亮银长枪,将其高高举过头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报——” 一骑斥候如同旋风般从大军后方疾驰而来,冲到中军旗下。 斥候来不及勒稳战马,便滚鞍而下:“报将军!大军后方出现大量骑兵!烟尘遮天,至少......至少有两万之众!” “什么?!” 此言一出,一众蜀军将领们脸色大变。 两万骑兵?这怎么可能?! 蜀地本就缺马,罗月娘此次出征更是带走了所有的骑兵部队,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四千骑。 更何况,就算是把蜀地所有能跑的马、驴、骡子都算上,也凑不出两万匹来啊! 这是哪里的骑兵? 几乎是瞬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在罗月娘的心头冒出,直让她手脚冰凉。 难道......是庆军?! “全军戒备,后队准备迎敌!”罗月娘当机立断,厉声下令。 总攻的命令被硬生生压下,整个蜀军阵型开始出现明显的骚动和慌乱。 原本指向河谷内蛮族的兵锋,不得不分出大部分转向后方。 罗月娘心沉到了谷底,她一夹马腹,在亲兵护卫下冲上旁边一处高坡。 向后方烟尘起处眺望,那条象征着毁灭的黑线越来越近。 马蹄声如同闷雷,狠狠敲击在罗月娘的心头。 不愧是奉军骑兵,能有如此声势,怪不得能纵横关外从无敌手。 罗月娘此刻心中生出了一股恐惧......她从未在任何敌人身上感受过此等威压,自己的蜀军能打过他们吗? 终于,在那席卷而来的洪流逐渐接近,她看到了最前方阵中猎猎作响的旗帜: 一个巨大的‘庆’字军旗! 果然......是庆军! 罗月娘闭上了眼睛,一股绝望之意涌上心头。 夫君......你好像看错人了。 第959章 加入战场 李霖驻马于一处高坡,举起单筒望远镜观察远处的战场态势,麾下的骑兵如潮水般从他两侧奔流而过。 见蜀军将数量更多的羌蛮军困于绝地,他不由得啧啧称奇:“这罗娘子,当真是个奇女子!” 本以为杨璇已经是女中豪杰,没想到这蜀地还有这样一个女子,丝毫不逊于她。 李霖放下望远镜,对身旁并辔而行的贺从龙感慨道:“硬是凭借弱势兵力,把这群蛮子给逼进了死地,了不得啊!” 贺从龙亦是沙场宿将,自然能看出其中的门道,点头附和:“观其排兵布阵的手法堪称精妙,单论指挥之能,便是放在我奉军诸多将领之中,恐也能排进前五。” 贺从龙说这话时,心中也有些叹息。 有些人天生就适合沙场,老天爷赏饭吃。 而他则不同,全靠经验和认真钻研,不管怎么努力,依然比不过这些天赋型。 李霖目光扫过蜀军阵线,又看向河谷中那些躁动的蛮兵,眉头微蹙:“蜀军士卒身体素质和装备差了些,又连日奔波作战,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若任由他们单独发动总攻,即便能胜,也必是惨胜,自身伤亡绝不会小。我们不能等了,必须尽快参战才是!” 什么蜀军、庆军的,在李霖看来,这些人都是老六的子民,都是自家兄弟。 虽说削弱蜀军对庆军更为利好,但李霖实在不想看着这群忠勇战士死在蛮夷手中。 身后的解明闻言,立刻抱拳进言道:“王爷,襄国公!” “末将以为,蜀军此刻尚不知我军来意,对我等充满戒备。” “若我军贸然靠近,他们必分兵防守,甚至可能引发误会,反而耽误战机。” “我们应当设法知会罗月娘一声,表明我军立场。” 李霖点了点头:“嗯,是这个道理,派几个机灵的哨骑过去吧。” 解明却主动请缨:“王爷,只派哨骑怕是难以取信,末将请命去见那罗月娘,陈明利害!” 李霖看向他,眉头皱起:“听闻罗月娘恨极了庆军,视我等如仇寇,太危险了。” 解明却是爽朗一笑,脸上带着自信:“王爷放心,末将再怎么说也是陛下亲封的忠勇侯,那罗月娘虽是女流,却非不明事理之人,绝不会直接杀我。” 见解明坚定的模样,李霖知他心意已决,且所言确有道理。 他沉吟片刻,重重拍了拍解明的肩膀:“好!那就辛苦你走这一趟!” “记住,一切以自身安全为重,若事不可为,立刻退回。” “末将领命!”解明抱拳领命,随即一拉缰绳,战马人如离弦之箭,脱离庆军大队。 来到蜀军阵前百步之外,解明勒住战马。 蜀军阵型整齐,一阵弓弦被拉动的细微声响传入耳中,显然是弓弩手已经就位,只需一声令下便可将解明射成刺猬。 解明却是面无惧色,朗声高呼道:“阵前蜀军将士听了,本将大庆忠勇侯解明,此番前来非为与尔等为敌,乃是奉燕王将令特来支援尔等,共击蛮夷!” 说罢,从贴身的铠甲内取出一方印信,高高举起:“侯爵信印在此,请罗月娘将军阵前答话!” 听到解明的话,蜀军阵中一阵骚动。 几名军官不敢擅专,连忙派人飞马向中军禀报。 不多时,数名蜀军骑兵驰出,将解明送入阵内。 穿过蜀军的层层枪戟,在一众将士警惕的目光中,解明到了立马于中军旗下的罗月娘面前。 他翻身下马,抬头看向眼前的女将军。 只见她一身银甲沾染征尘,却难掩挺拔英姿,面容因连日征战略显憔悴,但那双凤目依旧锐利。 此刻正带着冰冷的审视,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罗将军。”解明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 罗月娘声音冷硬:“你说刚刚说,庆军是来助我的?” 解明坦然迎着她的目光,语气诚恳道:“正是如此,蛮夷入侵蜀地,屠戮普通百姓,乃我华夏共同之敌。” “燕王与襄国公有言,不能坐视异族肆虐我同胞之地,我军两万铁骑已至,愿与将军并肩作战!” 罗月娘淡然道:“你有何凭证,我如何得知你们不是来与蛮子前后夹击我军的?” 解明深吸一口气,目光坦荡:“身家性命便是凭证,若我王师向蜀军发射一矢,罗将军可立刻斩我头于阵前!” 罗月娘眉头紧锁,并未轻易被打动:“我如何能查明你身份真伪,谁知你这侯爵是真是假?” “查不明。”解明摇头道,“将军须知,世间之事,本无万分周全之策。此时此刻,罗将军您只能选择相信我,别无他法!” 听闻此言,罗月娘陷入了沉默,玉手紧紧握着缰绳看向远方。 一众蜀将也将解明围在中间,等着罗月娘的决策。 就在僵持之间,远方河谷方向突然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 蜀军不像奉军有信号枪传递消息,故而罗月娘事先以月相为号,粗略计划了进攻时间。 此时,负责其他方向合围的蜀军部队见时辰已到,不明后方变故,已然按照原计划向河谷内的羌蛮军发起了进攻。 古代通讯不便,军令一旦发出,便难以更改。 合围攻势既起,便如同开弓没有回头箭,整个战局已被彻底引爆。 解明同样听到了谷口的厮杀声,他转头望向那个方向,随即又看向罗月娘:“罗将军,谷口战斗已起,蛮夷困兽犹斗,蜀军弟兄正在血战。” “还请将军相信我,我奉军在剿灭异族这方面从未落过下风,更未曾让并肩而战的友军失望过!” 周围的蜀军将领们也都焦急地看向罗月娘,毕竟前方的将士在流血,后方却按兵不动。 现如今每拖延一刻,蜀军都会付出更多生命的代价。 罗月娘一咬银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厉声下令道:“传令后军!停止与庆军对峙,让开通道放他们过来!” “前军听我号令!目标河谷蛮夷,全军进攻!” 命令下达后,她又转过头,冷然对解明说道:“解侯爷,若此事有诈,我第一个先斩汝头!” 解明非但不惧,反而如释重负地笑了:“谢罗将军信任,你不会后悔今日之抉择。” 。。。。。。 此刻的河谷之内,已成血肉磨坊。 蜀军与羌蛮军如同两股血肉洪流,狠狠撞击在一起,溅起漫天血雨。 蜀军的阵线如同磐石,稳步向前推进。 前排的士兵倒下,后排的战友立刻无畏地上前补上缺口。 长枪如林,刀光如雪,以用血肉之躯构筑对羌蛮的死亡囚笼。 反观羌蛮士兵,他们打法狂野,毫无章法。 像是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挥舞着五花八门的兵器,仅凭着蛮力向蜀军阵线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都掌蛮与白草羌,本是世代居住于蜀地周边群山之中的部落,名义上归附蜀地官府,却从未真正融入。 官府为了控制这些不安定因素,对他们施以严苛的管控: 不许随意入城,不许与庆人通婚,却依然要承担繁重的徭役,缴纳赋税。 在某种程度上,蜀地的繁华与安宁,也有这些蛮人的血汗付出。 即便如此,他们依然被庆人轻蔑地称为蛮夷。 城中的贵人锦衣玉食,他们却只能在贫瘠的山地中风餐露宿。 凭什么?这世道何其不公?! 积压了数代人的怨愤,使得每一个羌蛮士兵都杀红了眼,将怒火倾泻在眼前的蜀军身上。 死战不退,不死不休! 哪怕是用牙齿咬,用头撞,也要在这不公平之上,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蜀军同样不能退! 他们身后,是家乡的田园屋舍,是手无寸铁的父母妻儿。 他们亲眼见过被蛮兵洗劫后的城镇,那是何等的惨状:尸横遍野,十室九空,妇女被凌辱,孩童被屠戮...... 那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今日若不能在此地将这群蛮夷彻底消灭,来日遭殃的就是自己的亲人。 双方都有着绝不能后退的理由,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兵刃砍入骨肉的闷响、垂死者的哀嚎、疯狂的呐喊......交织成一首血腥的乐曲。 大片大片的鲜血浸透了河谷的土地,将原本青绿的草丛染成了暗红色。 都掌蛮首领手持一柄利斧,如同人形凶兽般冲杀在最前线。 赤裸的上身布满狰狞的伤疤,肌肉虬结的样子像一头蛮兽。 “吼——” 一斧劈下,一名蜀军士兵连人带盾被劈飞出去,斧刃余势未消,狠狠剁在另一名士兵的脸上。 噗嗤—— 伴随着头骨碎裂的可怕声响和眼珠爆裂的声音,士兵的半边脸颊瞬间塌陷下去,哼都未哼一声便倒地身亡。 蛮族首领一脚踩在尚在抽搐的尸体上,抽出沾满红白之物的战斧,仰天咆哮,状若疯魔。 周围蛮兵见此情形,战意更加汹涌。 然而,就在此时,蛮族首领的耳朵动了动。 在大山中讨生活,听力自然是极佳,否则也坐不上头领的位置。 起初,那声音极其微弱。 混杂在喧嚣的战场中,如同天边传来的隐约雷鸣。 但很快,那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 咚、咚咚、咚咚咚...... 那不是雷声! 是某种沉重而迅捷的东西,正在以恐怖的速度敲击着大地,使整片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哒哒哒哒哒—— 他终于听清了,那如同暴雨击打芭蕉叶的轰鸣声......是马蹄声! 是成千上万匹战马同时奔腾发出的恐怖声响! 第960章 庆军的真正实力 一股源自生物本能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蛮族首领的心脏。 他扭过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视野尽头,两道黑色的钢铁洪流一左一右冲破烟尘,朝着混乱的河谷战场狂奔而来。 迎风招展的庆字战旗,在夕阳的余晖下镀上了一层金色薄膜。 蛮族首领瞳孔骤缩,用尽全身力气呐喊示警:“小心!庆人的骑兵来了!!!” 这声呐喊瞬间在羌蛮军中炸开,正在厮杀的双方都不由自主地动作一滞,惊恐地望向从两侧迂回而来的骑兵。 庆军铁骑的出现,带来的恐慌是双向的。 不仅羌蛮联军胆寒,河谷内正在浴血奋战的蜀军士兵见到庆军旗帜,心头也被巨大的阴影笼罩。 尤其是那排山倒海般的骑兵洪流,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直扑而来,源自本能的恐惧几乎瞬间压倒了理智。 “结阵!后队转向!长枪手上前!弓弩手准备!” 蜀军的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呐喊着,试图在混乱中组织起一道防线,以应对可能到来的骑兵冲击。 许多士兵仓惶地调整方向,将染血的长矛对准了烟尘滚滚的谷口,手心满是冷汗。 毕竟大家都知道庆军正在与自己开战,此刻他们是敌非友。 虽然有相当一部分蜀军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和庆军开战,大家不都是庆人吗? 而且据说北方的那位新帝,对百姓和士兵都很好。 但敌人就是敌人,尤其是在此等生死攸关之时,骑兵的铁蹄可不会回答他们内心的疑问。 羌蛮首领在最初的惊骇过后,反而迅速冷静下来。 他挥舞着战斧,大声咆哮:“不要慌!都往蜀军人堆里挤!” 羌蛮首领知道,这河谷内部环境复杂,根本不是骑兵撒野的地方。 庆人的马队冲不起来,他们敢进来,就是自寻死路。 只要把他们拖进混战,他们的马就是累赘! 他想的没错,罗月娘最初之所以选择这处河谷作为决战地,看中的就是限制大兵团机动的特点。 按照她的构想,四面合围的蜀军居高临下,将羌蛮驱赶出谷。 而在谷外的蜀军主力便可结成阵型,如同绞肉机般一点点磨碎突围的敌人,形成围猎之势。 然而,庆军的介入彻底打乱了她的部署。 羌蛮士兵听到首领的呼喊,开始拼命地向两侧挤压,试图将更多的蜀军部队卷入近身泥沼,让整个河谷变得更加混乱。 蜀军见到庆军骑兵本就猝不及防,军心难免浮动。 面对羌蛮的反扑,防线竟然被向外推出了数十步,谷口附近的区域瞬间挤满了羌蛮士兵。 而就在这时,那令人心悸的马蹄声已然抵达谷口。 烟尘之中,无数马头隐约可见,毁灭的冲击似乎下一秒就要降临。 羌蛮和蜀军,都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动作,死死盯住那烟尘弥漫的谷口,等待着骑兵的冲击。 然而,预想中骑兵踏阵的画面并未出现。 庆军骑兵在冲至谷口之时既没有转向,也没有减速。 而是沿着谷口外侧呼啸而过,根本没有踏入河谷半步。 奔腾的骑兵们在疾驰中,从马鞍旁取下一根根黝黑锃亮的棍子,平举而起对准谷内。 “全军瞄准谷内蛮夷,开火!” 李霖一马当先,下令的瞬间,手中短铳已然喷吐出炽热的火舌。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身后的骑兵们纷纷呐喊: “开火!” “开火!” 命令层层传递,第一批经过谷口的骑兵齐刷刷端起手中燧发枪。 根本无需瞄准,对着谷内挤作一团的羌蛮人群,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砰砰—— 刹那间,谷口好像过了年似的,硝烟弥漫,火光闪烁。 密集的铅弹形成一波波弹幕,呼啸着射入羌蛮密集的阵型之中。 子弹的速度何等快,羌蛮士兵刚刚听到枪声,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感觉身体一凉。 低头看去,只见胸前、腹部已然爆开一个个恐怖的血洞,脏器碎片混合着鲜血喷溅而出。 有人整个手臂被铅弹打断,有人头颅如同西瓜般炸开...... 更有那倒霉鬼身中数枪,变得东一块,西一块。 第一批骑兵射击完毕,毫不停留地离开谷口,将射击位置留给紧随其后的战友。 后面的骑兵同样毫不犹豫,举枪、瞄准、射击、离开...... 马蹄声与枪声,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富有韵律的节奏。 一波又一波的弹幕没有间断,持续不断地泼洒进河谷之内。 谷口的羌蛮军如同被收割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鲜血汇聚成溪流沿着地势向下流淌。 真正的血流成河! 与此同时,两支几百人规模的庆军部队,在枪声的掩护下接近谷口两侧。 他们同样没有进入谷内,而是弃马步行,向山谷上方攀去。 这些骑兵并未携带燧发枪,而是从马背上卸下了一个个沉重的包裹、金属支架以及短粗的金属管。 “快!动作快!抢占制高点,建立迫击炮阵地!” 这些骑兵皆是体力充沛,背负着沉重的装备却能如履平地,三两步便蹿上了谷口两侧的山坡。 为首的骑兵队长喘着粗气,大声命令道: “组装迫击炮!标定诸元!” “目标——下方河谷蛮夷密集区域,先不要发,等待命令。” 待到他看到另一侧的山坡上,一枚红色的信号弹冲天而起,这才下令道: “不必试射!十发急速射!给老子狠狠地打这帮蛮子!” 骑兵队长扫过下方混乱的战场,再次强调:“都给我瞄准点,宁可打不着敌人,也绝不允许有一发炮弹落到蜀军的头上!” “喏!”炮手们齐声应和,手上动作更快。 下一秒,数十发迫击炮弹冲天而起,在河谷上方划出一道抛物线,飞速落入谷内! 轰隆隆—— 。。。。。。 后方高坡上,罗月娘亲眼看着庆军骑兵从自家军阵两侧呼啸而过,径直扑向杀声震天的河谷谷口。 一直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赌对了! 庆军,果然信守了承诺,他们真的是来助战的。 然而,这庆幸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一股更强烈的好胜心取代。 她罗月娘,何曾需要躲在别人身后坐享其成?尤其还是在她视为仇寇的庆军身后。 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罗月娘举起手中亮银长枪,枪尖直指苍穹: “蜀军的儿郎们!庆军已在阵前杀敌,我等岂能畏缩于人后?” “随我冲!赶超庆军,让天下人看看,我蜀军勇士不逊于人!” “吼——” 身后的蜀军将士本就因援兵到来而士气大增,此刻被主将的豪情点燃,更是爆发出震天的呐喊。 纷纷举起兵器,如同开闸的洪水般袭向谷口。 解明见状不由得眉头大皱,急忙策马靠近:“罗将军且慢!我军攻势尚未完全展开,还请将军稍待片刻......” 罗月娘看向他,语气有些不善:“解侯爷可是瞧不起我蜀军,觉得我等会拖了你们的后腿?” “绝无此意!”解明连忙道,“末将只是想说,我军此番攻势与将军平日所见之战法大不相同,此时靠近恐生意外啊!” “休得多言!”罗月娘报以一声冷笑,“今日你庆军来援之情,我罗月娘记下了。” “但一码归一码,战场之上各凭本事,你们庆军有何手段,我们战场上见真章!” 说罢,她不再理会解明,一夹马腹如离弦之箭般窜出。 银甲白袍的身影一马当先,朝着硝烟弥漫的谷口疾驰而去。 解明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拍马跟上。 罗月娘怀着满腔的斗志,率领同样士气高昂的蜀军,很快便冲到了谷口附近。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她下意识勒紧了缰绳。 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 她身后汹涌的蜀军人潮,也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 这......这是什么打法?这战场为何如此陌生?! 只见一骑又一骑庆军骑兵,在谷口呼啸而过,手中火枪将子弹射入谷内。 而谷内,更是如同修罗炼狱! 不时发出巨响,如同雷神在发怒,随后便是冲天的火光。 那声音如同九天落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铅弹如雨,炮弹如雹! 谷内的羌蛮军早已彻底崩溃。 他们哭喊着,奔跑着,却不知该躲向何处。 人群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蚂蚁窝,混乱到了极点。 如此情况,莫说是自己了,就是天王老子也不敢往谷内冲。 罗月娘骑在马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庆军有如此神兵,为什么不早用? 罗月娘看向身旁的解明,后者耸了耸肩,无奈道:“我都说了,此刻还是不要往上冲为好。” 真以为我们打不过你们呢,平日里让着你们罢了。 不过是教训不听话的孩子,犯不着用上全力。 第961章 创伤后应激障碍 河谷中的战斗,结束得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快。 与其说是战斗,倒不如说是庆军对羌蛮单方面的屠戮。 在庆军火炮、火枪的双重火力打击下,被困在河谷之中的羌蛮军如同被投入沸鼎的肉,连像样的挣扎都没能持续多久,便彻底被煮成了一锅烂汤。 火枪是调料,火炮是高汤,食材便是羌蛮的血肉之躯。 这一天,南方的蛮夷终于感受到了北方蛮族对奉军火力的恐惧。 谷内的喊杀声,被枪炮声和绝望的哭嚎所取代。 最终,连哭嚎都渐渐微弱下去,零星还会传来如同鬼蜮回响般的呻吟。 待到李霖下令停止射击,弥漫的硝烟缓缓散去,原本青山绿水的河谷,已然化作一片屠宰场。 由于庆军都是骑兵,不好进入河谷收割,便由蜀军接管战场。 一名蜀将带领蜀军列队踏入谷口,顿时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得魂飞魄散,脚步如同灌了铅一般再也无法挪动。 视线所及,暗红色的血液几乎浸透了每一寸土地,汇聚成洼,缓缓流淌。 残肢断臂随处可见,有的挂在低矮的灌木丛上,有的散落在乱石之间,破碎的内脏和骨茬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 尸体堆积如山,许多已经无法分辨出完整的形状,被火炮直接命中的地方,更是只剩下一个个焦黑的坑洞。 冷兵器战争的残酷,在于一刀一枪的搏杀,但士兵死亡时一般还保留着人形。 而热兵器战争则截然不同,是毫无尊严的肢解与毁灭,人体碎片随处可见。 “呕——” 一名年轻的蜀军士兵再也无法承受视觉与嗅觉的双重冲击,突然弯下腰对着地面,将胃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这一声呕吐如同信号,瞬间引发了连锁反应。 “呕——” “哇——” “我不行了,呕!” 此起彼伏的呕吐声在蜀军队伍中响起,蜀军将士个个面色惨白,弯腰狂吐。 这是生物看到同类尸体的本能反应,便是再厉害的硬汉也很难扛得住。 带队的蜀军将领,强忍着喉咙的不适,试图维持身为将领的威严。 却也只坚持了不到十息,便飞速冲到一旁,扶着一棵被弹片削去半边树冠的大树,剧烈地呕吐起来。 “呕——妈卖批,这也太吓人喽!” 直到吐出的全是酸水,蜀将才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惨!太惨了! 这根本不是人间应有的景象! 这群庆军是魔鬼吗?用的是什么武器,能把人都打成叶儿粑粑喽! 那蜀将吐过之后,神色顿时一滞,想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庆军有如此厉害的武器,为何在和蜀军作战时从未拿出来过呢? 罗月娘此时也踏入了河谷,即便以她久经沙场的坚韧心性,再看到面前的惨状时,脸色也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竟然凭借着超乎常人的意志力,硬生生将那股翻涌欲吐的感觉压了下去。 一旁的解明一脸震惊,她好像硬生生咽下去了,不由暗自竖起大拇指。 是个狼灭! 随后目光扫过那些瘫软呕吐的蜀军士兵,强自镇定地问道:“负责合围的弟兄们情况如何?可有被误伤?” 一旁的副将刚刚吐完,声音还带着颤抖:“回将军,合围的弟兄们都在河谷外围,庆军的炮火很准,并未波及他们,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弟兄们全程目睹,受了极大的刺激,没个十天半月,怕是缓不回来了......”副将的声音越来越低。 罗月娘闻言一阵无语。 仗打赢了,敌人被全歼,己方伤亡微乎其微,这本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可看着敌人的惨状,自己人的精神却崩溃了。 偏偏她还不能责怪什么,毕竟连她自己都是在强撑着。 只能说庆军的手段太残暴了,幸亏没用到自己头上...... 就在这时,一旁的解明适时开口:“罗将军不必过于忧心,陛下将此种情况称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大部分将士都可以自行调整恢复。” “若实在严重,我军中设有专门负责疏导将士心绪的政委,或许可以帮贵军......” 罗月娘转头看向他,眼神锐利:“你早就知道会是这般景象?” 解明坦然点头:“是。” 罗月娘又道:“那之前与我军作战时,为何从未见你们......如此施为?” 解明尚未回答,身后便传来一阵爽朗笑声:“哈哈哈!罗将军此言差矣!” 来人大步流星走到罗月娘身前,认真道:“蜀军将士亦是我大庆同胞,对内征伐,岂能行此等绝户手段?那又与屠夫何异?” 众人回头,只见来者甲胄染尘,却依旧气度雍容,英气勃勃。 他朝着罗月娘郑重一拱手,目光坦荡: “在下李霖,久仰罗将军巾帼之名,今日河谷一见,将军果然用兵如神,李某佩服!” 罗月娘看着这位名震天下的燕王,眼中倒是没了多少敌意。 这燕王目光清澈,举止间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坦荡气度,怪不得是奉军中的二号人物,果真不一般。 殊不知李霖控制燕藩多年,自有自己的人格魅力,没脑子归没脑子,绝非寻常之辈。 李霖见罗月娘沉默,便继续解释道:“至于这战后心绪激荡之事,在我军中亦不罕见。” “陛下早有严令,凡参与激烈战事的一线部队,尽量不参与后续的战场清理,皆由后续跟进的部队接手处理,便是为了保全将士心神。” 罗月娘听着他的话,目光再次扫过这片血肉地狱,心中五味杂陈。 她深吸一口气,抬眼直视李霖:“所以,燕王殿下,你们陛下到底想要什么?” 李霖闻言神色一肃,郑重答道:“无他!唯愿蜀地重归大庆版图,万民再享太平!” “蜀地本就是我大庆不可分割之部分,如今蜀中百姓人心思定,更是大多心向朝廷,期盼王化。” “罗将军深明大义,为何不能顺应这浩浩民心,非要逆势而行,使蜀地再生灵涂炭?” 罗月娘眉头紧锁,反驳道:“如今天下二分,南北各立朝廷,我如何得知哪个是正统?” “我只知道,是你们北方的军队带着刀枪,率先踏入了我蜀地疆土!” 第962章 屠我一城,灭你千将! 听到罗月娘的质疑,李霖不慌不忙,开口道:“先帝遗诏传位于陛下,白纸黑字,天下共鉴!” “我六弟继承大统,名正言顺,乃不可辩驳之正统!” “至于南方伪帝,不过跳梁小丑,窃据神器,早晚必被扫平!” 不提庆帝还好,听到‘先帝’二字,罗月娘不由得冷哼一声,刚要开口。 就在这时,一名蜀军将领快步跑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将军!我们发现了都掌蛮首领的尸首,已被炮火轰得不成人形。” 都掌蛮首领便是那位巨斧壮汉,赖匹夫之勇冲杀在最前面,他不死谁死。 “白草羌首领还活着,但身负重伤,胸口被弹片击中,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罗月娘眸光一闪,暂时压下了与李霖的争辩,沉声下令:“将他带过来。” “是!” 两名蜀军士兵拖着一个血人走了过来,放在罗月娘和李霖面前。 白草羌的首领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手无缚鸡之力,应当是族中长老。 胸腹间有一个恐怖的创口,应该是迫击炮碎片嵌了进去,鲜血仍在汩汩流出。 他面色灰败,气息奄奄,但那双深陷的眼窝中却燃烧着怨毒的火焰,死死地钉在罗月娘身上。 罗月娘居却是毫不在意,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冰冷:“白草羌归附蜀地几十年,一直相安无事,如今为何再叛?” 那老者闻言咧开嘴,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发出讥讽的笑声。 “呵呵......哈哈哈!你说什么‘叛乱’?真是笑话!” “你们这些庆人,何曾真正拿我们当人看过?!” 他的夏语说得异常流利,显然与蜀地官府打交道已久 “我们的猎场被你们不断侵占,山林被你们砍伐,族中青壮被迫离乡,去给你们城里的贵人做牛做马,修建华屋美苑,却连一顿饱饭都吃不到!” “我们的孩子在山里挨饿受冻,你们的孩童却在城中锦衣玉食,这叫什么归附?这叫奴役!” “若再不反,不争,我白草羌迟早被你们啃得骨头都不剩!” 罗月娘眉头紧蹙,冷然斥道:“纵然官府有待不公,至少给了你们一条生路,划定了栖息之地,未曾将尔等赶尽杀绝!” “可你们呢?屠城掠地,焚烧村庄,所过之处鸡犬不留!” “那些手无寸铁的妇孺何其无辜?你们的愤怒,就要用无数平民的鲜血来偿还吗?!” 老者艰难地喘着气,脸上扭曲出一个惨然的笑容:“成王败寇......自古如此,这不是你们庆人的道理吗?!” “族人们心中积压了多少代的怒火,岂是我能拦得住?” “更何况......我为何要拦?我也愤怒,我也想要让你们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老者极其疯狂,显然已经是破罐破摔了,罗月娘也只能沉默以对。 她很清楚,两族之间的仇恨早已根深蒂固,不是简单的对错能够衡量的。 立场不同而已,双方都是偏见,没有什么真理。 她忽然转过头,看向一旁沉默观察的李霖:“燕王殿下,若是你们陛下在此,会如何处置他们?” 李霖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笃定道:“我家陛下素来以仁德为怀,泽被苍生,自然不会行赶尽杀绝之事。” 这话一出,地上那奄奄一息的白草羌首领微微一颤,浑浊的眼睛里再次爆发出求生欲。 他挣扎着撑起上半身,急切地望向李霖: “您......您是大庆皇帝的人,我听说了,你们在和蜀军打仗,为何又来打我们?” “我们也是蜀地的敌人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过没关系......” “请您禀报庆帝陛下:我们白草羌愿意投降,世代臣服于大庆,做陛下最忠诚的治下之民!” “我发誓,我们绝不计较今日之事,只求......只求一条生路!” 一旁的罗月娘听得眉头大皱,心中涌起一丝警觉。 她忍不住插话道:“放过他们?如此优柔寡断,岂是帝王之道?” 李霖瞥了一眼面带愠色的罗月娘,突然咧嘴一笑:“放?自然是要放的。” 他慢悠悠地说着,目光重新落回白草羌首领脸上:“不过嘛,这生路也不是白给的,得有条件。” 老者闻言,脸上瞬间绽放出狂喜的光芒,仿佛伤痛都减轻了几分,连连点头应承: “有条件!有条件好!您说,什么条件?我们统统答应!” 面前就是族灭之危,便是李霖要他全家人的脑袋,此刻也只能应下。 李霖的笑容越发‘核善’,他微微俯下身,盯着老者的眼睛,一字一句开口道: “我们陛下曾经说过一句话,在下一直奉为圭臬。” 他顿了顿,语气骤然转冷: “杀我一人,斩你百人;屠我一城,灭你千将!” “很简单,不是吗?”李霖直起身,做小熊摊手状,“你们不是喜欢算账吗?那就把这笔债,一笔一笔,给本王算清楚了!” “什么时候把这账还干净了,什么时候,我们再来谈原谅你们的事情。”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死寂,河谷中只剩下风吹过血腥土地的呜咽声。 白草羌首领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然后如同破碎的瓷器般片片剥落,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绝望。 他呆呆地看着李霖,试图听懂这番话的意思。 杀一人,斩百人?屠一城,灭千将? 他们在这次叛乱中,攻破了八座城池,手上沾染了多少庆人的鲜血? 光是粗略一想,那都是一哥恐怖的数字。 就是把他们所有羌蛮部族的男女老幼全都捆在一起,也远远不够赔的! 其余蜀军将领也是像看怪物一样看向李霖。 “你......你......”老者伸出血污的手指,颤抖地指着李霖。 “你这屠夫!魔鬼!你是要将我们羌人赶尽杀绝啊!!!” 李霖看着他崩溃的模样,脸上的笑容反而更加灿烂。 他点了点头,赞许道:“嗯,总算说了句聪明话。” 第963章 大庆常务副皇帝 白草羌的老首领终究没能撑过去,没一会就没了声息。 也不知是血流尽了,还是被李霖那番话气得肝肠寸断。 罗月娘也没饶过他,下令将其头颅砍下,用石灰仔细腌好,准备日后高悬于蓉城城门之上。 既是祭奠此番罹难的蜀地百姓,更是为了震慑异族。 河谷之内没有多少羌蛮活口了,留俘虏没有意义,还要防着他们反扑。 蜀军强忍着不适,进入战场挨个补刀,直到河谷中再无一个活着的敌人。 这是战争残酷的另一面,无关善恶,只为彻底消除隐患。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天色已全暗了下来。 星月无光,只有零星的火把在河谷中摇曳,双方大军开始陆续撤出这片河谷。 这个河谷应该是废了,怕是接下来十几年都没人感来,直到大自然彻底清理这片死亡之地。 回程的路上,气氛颇为微妙,蜀军士兵们下意识与庆军保持着距离。 昨日的生死仇敌,今日却成了并肩作战的友军,身份的转换让许多人无所适从。 然而,庆军那边却是另一番景象。 庆军士兵似乎全然不觉得尴尬,反而嘻嘻哈哈地主动凑近蜀军队伍。 有人从行囊里掏出水壶和肉干,大大咧咧地递过去: “兄弟渴了吧?来,喝点!” 被搭话的蜀军士兵一脸懵,下意识回道:“你干撒子?” 那庆军士兵浑不在意,笑着用北方口音回道:“干哈?我能干哈?” “都是在一个战壕里打过蛮子的战友了,一起吃点喝点,不犯毛病吧?” “可......可是我们昨天还是敌人......” “哎呀,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嘛!咱们刚刚并肩作战,现在就是战友!” 那蜀军士兵犹豫地接过水壶喝了一口,随即呛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噗......这是酒?!” “嘘——小声点!”庆军士兵连忙做出噤声的手势,鬼鬼祟祟地朝前方瞥了一眼,“莫让我们政委听去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果然看到不远处,一名表情严肃的军官正扫过这边。 两人同时心虚地缩了缩脖子,低下头。 随即,那名蜀军士兵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妈卖批,自己又不是庆军,干啥子要怕他们的政委? 而在他们视线不及之处,那名政委缓缓回过头,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个弧度。 一切,都在计划中! 。。。。。。 罗月娘骑在马上看到这一幕,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 她下意识想要阻止,却又难以开口。 毕竟,有庆军的加入,自己才能近乎以零伤亡的代价,解决困扰蜀地多年的羌蛮大患。 这份人情实在太大。 此刻若出面阻止士兵间的正常交流,于情于理都显得有些刻薄。 更让她心烦意乱的是,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她的面前:这仗,还要不要打? 于私,欠下如此大的人情,再刀兵相向,道义上首先就站不住脚。 于公,今日庆军所展现出的恐怖实力,让她清醒地认识到,继续抵抗无异于螳臂当车。 蜀军的血肉之躯,如何能抵挡那如同雷神咆哮般的炮火? 那么......按照丈夫的遗愿,归降?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难以遏制。 可偏偏那位燕王一直在和她谈笑风生,说的尽是蜀中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对后续的战争问题绝口不提。 罗月娘银牙暗咬,心中暗骂:这燕王看着坦荡,实则也是个坏种,他这是故意不提,等着自己先开口呢! 一行人各怀心思,沉默地行出一段距离。 李霖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忽然收敛了笑容,对罗月娘拱手道: “罗将军,如今蛮夷之患已除,我军在此逗留多有不便。” “就此别过,还请将军放出一条道路,容我军返回驻地。待到他日你我双方准备完善,择日再战不迟!” “你......”罗月娘闻言,顿时气结,胸口一阵起伏。 这燕王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刚刚并肩作战,转头就说择日再战,这不是故意挤兑人吗? 李霖却是一脸无辜,仿佛全然不解罗月娘为何动怒:“嗯?罗将军这是怎么了,可是担心我军那些火炮?” “还请将军放心,陛下早有明令,对蜀军作战绝不动用火炮等重器,李霖岂敢违抗圣命?” 看着他这副无辜的模样,罗月娘一句妈卖批差点脱口而出。 不提火炮还好,一提更是杀人诛心! 不用火炮蜀军都打成这样,用了火炮那还了得? 罗月娘毕竟是一军统帅,执掌蜀地军务多年,迅速冷静下来。 忽然间,就明白了李霖的深意。 蜀军此前割据一方,本就是走了岔路。如今又被庆军所救,于情于理都处于弱势。 即便她罗月娘此刻弃暗投明,事关一地主权归属的大事,也该由她来主动提出,方能显出诚意。 而不是由李霖上杆子来劝降,倒像是庆军在挟恩图报,有失朝廷气度。 此乃国家大事,关乎国体,确实马虎不得。 想通了这一层,罗月娘心中的怒气消散了大半。 她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已然不同: “燕王殿下,若此刻两军休战,你能替陛下做主吗?” 不知不觉间,她对李彻的称呼已改为了陛下。 李霖心中了然,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面对罗月娘的示好,他却果断摇头:“不能!我大庆王师只有受降之仪,绝无休战之说!” 这话说得极其强硬,罗月娘微微一怔,没想到之前还一脸和善的李霖,突然如此决绝。 她咬了咬下唇,又问道:“若蜀军愿意归顺朝廷,燕王殿下如何能保证朝廷不会秋后算账?” “如何能保证陛下,日后不会对蜀地百姓另眼相看,有所偏颇?” 李霖飒然一笑,朗声道:“本王能保证!” 罗月娘盯着他,硬着头皮道:“空口无凭,你终究不是皇帝!” 李霖迎着她的目光,回道:“皇帝是我兄弟!” 第964章 蜀地请降 罗月娘看着李霖自信的表情,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她只见过藩王自污以表忠心的,却没见过哪个王爷敢如此自吹自擂代表皇帝的。 这燕王......胆子也太大了些吧? 反观周围贺从龙、解明等庆军将领,脸上皆是一片坦然,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开玩笑,李霖在大庆是什么地位? 站在你面前的是,伐蜀主帅、奉军副帅、燕王、大庆皇帝最亲密的兄弟和战友,大庆常务副皇帝,奉军二号人物...... 那是与陛下从危难时就一起摸爬滚打、生死与共的亲兄弟,是陛下最为倚重的擎天之柱。 说句大不敬的话,若陛下真有个万一,皇子年龄还都小,李霖必是首席辅政大臣兼摄政王! 他的保证,在某种程度上,就代表着皇帝的意志! 罗月娘看到李霖坦荡的眼神,心中已然信了七八分。 然而,她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不行!事关蜀地百万军民之前途命运,我不能仅凭殿下之言便做决断。” 而接下来的话,却是让众人齐齐一滞。 “我要亲自面见陛下,与他......当面谈!” 话音甫落,李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仿佛周身散发出一股无形的压力: “罗将军,你该不会是想让陛下亲临蜀地来见你吧?” 这让李霖想起了当年耶律家投降时,也是这般拿腔拿调,非要庆帝亲自前往契丹,才肯投降。 当时的李霖就对此极为不满。 既然是战败乞降,就该有败军之将的觉悟,哪有让胜利者亲赴险地的道理? 如今罗月娘再次提出要当面谈,李霖心中已是做好了不惜重启战端,也要拒绝的准备。 然而,罗月娘却是微微一怔,连忙解释道:“燕王殿下误会了,末将岂敢有此非分之想,自是末将前往帝都觐见陛下!” 此言一出,李霖的神色瞬间缓和下来,笼罩在周围的低气压也随之消散。 若是如此倒是无妨,这才是一个真心归顺者应有的姿态。 可他这边刚放下心,罗月娘身后的一众蜀军将领却瞬间炸开了锅! “将军不可!” “将军万万不可亲身犯险啊!” “帝都遥远,情况不明,若将军一去不回,则蜀中大局危矣!” “末将愿代将军前往帝都,面见庆帝!” 将领们纷纷出声劝阻,情绪激动。 他们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 一方面,罗月娘在蜀军中威望极高,深得军心,众将确实不愿见她孤身涉险。 但另一方面,则关乎他们自身的利益与地位。 蜀军众将愿意停战,接受某种形式的归降,但这绝不代表他想要完全融入大庆的军事体系。 他们理想中的归降,最好是一种有限度的臣服,至少保留蜀军的建制。 如此一来,他们依然是独当一面的统兵大将,在蜀地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势。 可若是罗月娘亲自前往帝都,结果很可能是蜀军被彻底打散、整编,完全纳入庆军体系。 到那时,他们这些蜀地将领,便沦为了普普通通的地方驻军将领,地位和权柄都将一落千丈。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武将们为自己的前程和手中权力发声,亦是人之常情。 然而,罗月娘自有她的考量。 只见她目光扫过情绪激动的部将们,沉声喝道:“好了!” 众将顿时噤声,只是脸上仍写满了不甘。 罗月娘看着他们,语气放缓了几分,但依旧坚定:“尔等心中的担忧,我岂会不知?但你们更要清楚一点:如今,我蜀军才是弱势的一方!” 她顿了顿,继续道:“弱肉强食乃是天地至理,弱者,没有资格讨价还价!” 罗月娘出身草莽,混迹于贼寇之间,这让她有时会将私情凌驾于大局之上。 同样,在那个残酷的环境里成长,她更深切地信奉着原始的丛林法则:实力决定一切! “你们扪心自问,我们还能继续打下去吗?”罗月娘扫过每一位将领的脸,“交战至今,我蜀军损兵折将,可曾在正面战场上取得过战果?” “非但如此,我们还被羌蛮趁虚而入,连失八城,损失何其惨重。” 蜀军将领们齐齐沉默,无言以对。 “而如今,我们想要停止这场战争,怎能不付出代价?若不想让陛下日后对蜀地有失偏颇,我们就该主动展现出最大的诚意!” 一番话,说得众蜀将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最终只能无奈地低下头,选择默认。 一旁的李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对罗月娘的评价不由得又高了几分。 此女虽有时意气用事,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却能做出足够清醒的决定。 见部下不再反对,罗月娘转身面向李霖,郑重地躬身行礼: “燕王殿下,末将谨代表蜀军上下,诚心诚意归顺朝廷,重归大庆版图。” “恳请陛下饶恕我等败军之将,更祈陛下能念在蜀中百姓无辜,予以善待。” “善!”李霖脸上露出笑容,虚扶起罗月娘,“罗将军能深明大义,实乃蜀地之福,朝廷之幸。” “将军放心,本王必会亲自护送将军入京面见圣上,陈说缘由,必不使忠义之士寒心!” 听到李霖愿意亲自担保,罗月娘长长舒了一口气,再次躬身: “如此......多谢燕王殿下。” 。。。。。。 数日后,一支规模不大的队伍离开了蓉城。 罗月娘只带了少量亲卫,主要护送人员是解明率领的五百精锐骑兵。 离城三十里,路过一处刚经历过小规模战事的村庄,众人停下脚步。 断壁残垣尚在,但已有庆军士兵在帮助村民清理废墟,搭建临时窝棚。 一些士兵甚至将自己的口粮,分给了村中面黄肌瘦的孩童们。 罗月娘勒住马,默默看着,她身后的蜀军亲卫们也面露复杂之色。 李霖策马靠近,语气平淡道:“陛下有令,收复之地首要之事是安民,军队不得扰民,反需助民重建。” 罗月娘身旁的一名副将开口道:“庆军惯会收买人心。” 李霖笑了笑,也不争辩:“是不是收买人心,多看几日便知。” 第965章 暴君?明君? 又行两日,一行人进入已被庆军完全控制的州府。 官道旁赫然出现一座新建的院落,白墙黑瓦,门口挂着‘官立图书馆’的牌匾。 虽是清晨,却已有不少穿着朴素的年轻人捧着书卷在门外排队等候。 “图书馆,那是做何事的?”罗月娘忍不住问道。 “图书馆,自是给学子观看图书之地。”李霖解释道,“里面放着朝廷统一刊印的各类书籍,经史子集,农工算数。” “只要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子,皆可入内阅览抄录,分文不取。” “此政策朝廷也刚刚实施,还未能推广至全国,但陛下特意下旨让蜀地先实行。” 罗月娘瞳孔微缩,看向李霖:“我听闻朝廷如今举行科举,选寒门子弟入朝为官?” 李霖点了点头:“是的,想想时间,科举应该已经结束了,我们回京没准能看到新科状元呢。” 罗月娘又问道:“你们当真不怕?” 她虽是将领,但也不是大字不识,魏父曾教导她读过不少经史子集。 而她天生聪慧,自然清楚知识的重要性,以及世家对知识的垄断多么在意。 正因为如此,魏父肯教她这个草莽之女读书,她才会对其感动至深。 “怕什么?”李霖下意识反问她一句,随即了然,“怕知识泛滥,寒门崛起,动摇世家根基?” “陛下要的就是寒门崛起,至于世家若连这点风浪都经不起,倒了也罢。” 李霖毫不避讳,丝毫不因魏家的缘故便对她敷衍。 罗月娘沉默良久,第一次没有出言反驳。 她的身份很尴尬,自己是江湖草莽,那是比寒门都低贱的阶层。 而夫家确是实打实的世家,虽然人丁凋零有些落魄了,但怎么也称不上寒门。 故而,对于寒门和世家之间,她并没有太明确的倾向。 但不知为何,罗月娘有一种感觉。 若是夫君仍在世,看到这一幕,想必会支持陛下吧,尽管他也是世家出身。 让寻常百姓都能读书,一直是魏训曾经的愿望之一,他主政蓉城时也曾建立过书院。 可惜,入学的大多是世家子弟,魏训也曾想留出更多的寒门子弟名额,奈何阻力太多无法实施。 到达城门外,罗月娘看到城门外的空地上,几名庆军士兵正围着一个土堆讨论着什么,旁边还堆着些新式的犁具。 “那是何物?”她又问。 一旁陪同的解明主动答道:“那是工部为修路在制作水泥,旁边那些是新式的曲辕犁和耧车,能省不少畜力和人力,正准备在全国各地推广。” 罗月娘惊讶道:“陛下准备为蜀地修路?” 李霖补充道:“是为天下修路,只是蜀地的路极其难,在整个大庆都能排得上号,所以要提前开始规划。” 罗月娘吃惊不已,蜀人在这里生活了几千年, 都知道这里的路难走,可有几个当权者想过去修? 不是不愿意修,而是太难了,修路的难度和获得的利益完全不成正比。 四川盆地周围被秦岭、大巴山、横断山脉等高山环绕,山高谷深,地势起伏大,直接导致道路修建和通行极为困难。 古代蜀地的交通主要依赖金牛道、米仓道等古蜀道,这些道路多沿大渡河、嘉陵江等河流分布,需翻越崇山峻岭。 不熟悉路况的人莫说上去走了,光是看一眼都会头晕目眩,不敢再看。 而李彻从北方起家,再次之前和蜀地毫无关系,他明明可以放手不管,继续让蜀地的路如此下去。 所付出的代价,无非是蜀地的商品难流通,每年死上一些运货的民夫、商贾而已。 但他偏偏要修路,做历代统治者从未做过的事情。 李霖开口道:“陛下常说,强兵富国,根基在于科技与民生。” “光靠刀剑,可打不下万年基业。” “而蜀地乃是天府之国,土地肥沃、物产丰饶,是未来朝堂主要发展的地方。” 说罢,他深深看了罗月娘一眼:“罗将军现在知道,为何陛下让我等入蜀了吧?” “不是迫不及待让蜀地臣服,而是因为发展蜀地越早越好,陛下拖得起,蜀地却拖不起了。” 李霖没有骗她,蜀地的确是李彻重点发展的对象。 ‘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这是武侯《隆中对》中的名句。 著名微操大师也有一句话,叫做‘胜不离川,败不离湾’。 如今拿下江山,不去开发蜀中之地,那简直是暴殄天物。 罗月娘看着那些她从未见过的器械,再回想一路所见,心中对北方朝廷的形象,开始一点点碎裂、重构。 本以为李彻带领的北方朝廷只是能打仗,万万没想到,竟对民生也如此看重。 夜晚,队伍在野外扎营。 篝火旁,罗月娘独自坐着,望着跳跃的火苗出神。 李霖拿着一个水囊走过来,递给她:“喝点?” 罗月娘接过,喝了一口。 味道辛辣,但度数应该不高,不知是掺了水的酒,还是掺了酒的水。 “在想什么?”李霖在她旁边坐下。 罗月娘沉默片刻,低声道:“只是觉得......我之前在蜀地,像只井底之蛙。”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或许......夫君他,才是对的。” 李霖没有追问她夫君魏训具体说过什么,只是淡淡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 “陛下不过是顺势而为,并试图让这‘合’的过程,少流些血,让‘合’之后的日子,更好过一些。” 听到这话,罗月娘眼中闪过一丝好奇,终于忍不住问出她这几日最想问的话:“陛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以往在世家的口中,那位曾经的奉王是个不折不扣的残暴之人,桀纣都比不上的暴君。 而这几日走到民间,罗月娘又有了不同的看法。 这位皇帝似乎是无所不能的,战场上百战百胜,朝堂上铲除异己,在民间也有圣君之名。 暴君?可能吧。 但暴君也可能是明君,仁君也可能是昏君。 李霖笑着看向她:“却是不好说,只能等你亲自见过后,再做判断了。” 第966章 月娘见驾 又行了十余日,已近帝都地界。 道路愈发平坦宽阔,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操着各地口音的商旅,蓬勃的新朝气息扑面而来。 李霖随手指着一个商队,对罗月娘介绍道:“看,那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过,朝廷许可的书商。” “朝廷提供雕版,他们负责印刷贩卖,除了缴纳固定的版税,利润全归自己。” “如今,一本书的价钱,不过是平民的几顿饱饭而已,普通百姓也能买得起。” 罗月娘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终于明白为何陛下敢如此大刀阔斧地推行科举制度。 书本将知识的成本打到了底,让知识的垄断成为了不可能。 罗月娘第一次感觉到,屹立在这个国家千年不倒的世家,这次似乎是真的要完了。 世家都倒了,蜀地还要负隅顽抗吗? 煌煌天下大势,蜀中百姓未来几百年的命运,不比自己的那点私仇重要千倍万倍?! 虽然还未见到李彻,但罗月娘已经在心中做下了决定。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将胸中最后一丝郁结都吐了出去:“燕王殿下,还有多久到帝都?” 李霖看着她眼神的变化,知道火候已到,微微一笑:“快了,明日晌午,便能见到帝都城墙。” 翌日晌午,巍峨的城墙果然出现在地平线上。 恢弘的气势扑面而来,远非蓉城可比,罗月娘下意识挺直了脊背,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盛大的迎接,也没有刻意的冷落。 在李霖的安排下,罗月娘被暂时安置在靠近皇城的一处清净驿馆。 李霖没有再陪同,而是匆匆回王府陪老婆去了。 此番提前回京,还带着一个寡妇美女将军,怎么都得好好和燕王妃解释一番。 罗月娘则是在驿馆安定下来,先是安顿好自己的亲卫。 随后梳洗整理,褪去戎装,换上了一身较为正式的深色常服。 待到下午时分,便有内侍前来传旨:“陛下有旨,宣蜀地罗月娘,集英殿觐见。” 集英殿?罗月娘记得,那里是新科进士们受赏的地方。 陛下此次接见没有选在宣政殿,说明这是一次私下见面,而非官方正式的召见。 罗月娘心中微微一动,还有些紧张。 “公公辛苦。”罗月娘从怀中掏出一小块金子。 那内侍却是笑着摆了摆手:“罗将军是陛下贵客,这钱小的不能收。” 见罗月娘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内侍安抚道:“将军放宽心,陛下三令五申,京中绝无人敢为难将军。” 罗月娘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多谢公公了。” “将军这边请。” 罗月娘随着内侍走入皇城,一路上并没有被严加看管,那些守卫皇城的禁军也只是例行盘查,甚至还找来了一个医护营的女兵搜身。 罗月娘心中感动,若是这一切都是皇帝的提前安排,那这位陛下可真够心细的。 待到进入集英殿,罗月娘清楚为何陛下在此处召见自己了。 却见殿内宽敞明亮,只有一个大房间,绝对没有藏匿刀斧手的空间。 陛下是在告诉自己,放宽心,绝对没有任何加害之意。 只能说不愧是天生魅魔之体,细......太细了。 此刻的李彻正站在一幅大庆疆域图前,背对着门口,听到脚步声,方才缓缓转过身。 罗月娘飞快地抬眼打量了一下这位年轻的皇帝,不由得美眸一缩,整个人都有些呼吸困难。 好一个英俊的年少天子! 面容俊朗,目光清澈而深邃,并无想象中的戾气,也无年少自得的倨傲之色。 让人观之就不由得心生好感,甚至下意识就产生了信任。 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欲按礼制行大礼,李彻却已抬手虚扶:“罗将军一路辛苦,不必多礼。” “谢陛下。” “怀恩,赐座,看茶。” 罗月娘一再推辞后,才在李彻下首坐下,怀恩又奉上茶点。 李彻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气,像是闲聊般开口:“这是今春的蜀山云雾,朕特意让人备下的,将军尝尝。” 罗月娘微微一怔,没想到开场白竟是这个。 她依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随即苦笑道:“回陛下,末将喝不出来。” “嗯?”李彻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她身上,“这是为何?” 罗月娘答道:“此茶那是贡茶,每年采摘下来便送入帝都,末将在蜀中这些年从未喝到过。” 李彻微微失神,随即无奈道:“朕知道了。” 他不由得想起前世,五常大米、阳澄湖大闸蟹之类的商品,都是供不应求,但市场上却多如牛毛。 又想起前世看电视剧中,乾隆吃荔浦芋头的片段。 当时觉得,皇帝为了吃一口芋头劳民伤财,实在是昏庸之举。 可如今自己当了皇帝,心思却完全不同了。 蜀中产的茶叶,蜀人自己却喝不到,说起来还挺讽刺的。 但李彻却不会让他们停止贡茶,不是他爱享受,而是这一条线路上养活了茶农、茶商、商队多少张嘴。 若是停了贡茶,自己倒是能得到勤俭的美名,可这些人就全都失业了。 世间之事就是这样,看似不公平的事情,实际上已经是能做到最大的公平了。 李彻不再绕圈子,缓缓开口:“魏训之事,朕听说了,甚是心痛。” “魏卿是朝廷良才,朕早就看好与他,本想着召入帝都委以重任,没想到......” 李彻这番话情真意切,罗月娘没有听出半分虚假之意,这位年少天子是真的对夫君很欣赏。 想念至此,她眼圈一红,心中对李彻的好感更多了一些。 “亡夫也多次称赞陛下的政策,称陛下乃是明君,很多观点都和他不谋而合。” 李彻闻言,心中更是苦涩。 可惜啊,这么好的人才,怎么就英年早逝了呢? 自己是正准备重用魏训的,哪怕他出身于世家,却没想到......只能说天妒英才。 好在还给朕留下了一个也很厉害的遗孀。 嗯?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第967章 晋王的安排 提到魏训之后,罗月娘的表情明显有些悲伤。 魏训刚刚离开没多久,她显然还未从悲痛走出来。 之前一直忙着蜀中之事,这份悲痛被暂时压制了下去,而如今在李彻这里得到了让他安心的答案,悲痛又悄悄冒出了头。 李彻便安慰道:“魏卿不幸离世,是朝廷的损失。” “不过,你是蜀军的统帅,也是朕渴求的人才。” “这一路从蓉城到帝都,想必你也看了不少,朕想问你......你觉得朝廷新政与你蜀地旧制,孰优孰劣?” 罗月娘放下茶盏,沉吟片刻,选择了坦诚相对: “回陛下,末将一路行来,所见庆军军纪严明,秋毫无犯;所见各州府欣欣向荣,百姓安居乐业。” “陛下新政,利于百姓,强于蜀地旧制,毋庸置疑。” 罗月娘虽然没有主政的经验,但毕竟在魏训身旁耳濡目染,对政事有着自己的理解。 魏训的为政手段说起来很简单,就是一点,不折腾。 让百姓自己种地,少安排徭役,少征收杂税,蜀中百姓的生活不说大富大贵,倒也安稳和平。 李彻的执政方式同样如此,上位后没有大肆修改庆帝的政策,只从几个方面进行微弱的改动。 比如科举、查税、修路等等。 而这些微小的改动,显然不会太过于扰民,又对名声有着正面的积极作用。 这才是罗月娘看好李彻新政的原因,虽然对世家磨刀霍霍,但对百姓却是润物无声。 李彻点了点头,对她的坦诚颇为满意。 两人接下来又闲聊了一番,却都很默契地没有再提归降之事。 话说到这里,已经不是投降不投降的事情了。 直到茶水微凉,怀恩上前又换了一壶热水,李彻才开口道:“以将军之才实为难得,朕自当重用,但也尊重你的想法。” 罗月娘正色看向李彻,知道关键的事情来了。 李彻开口道:“朕给你两个选择。” “南方战事未平,你可加入军中独领一军,若能立下军功,日后必有重用。” 罗月娘闻言没有做声,能继续领兵打仗当然是好事,至少说明陛下对她没有防范之心。 但她还是想听听下一个选择。 李彻又道:“二是留在朝中,参赞军机,学习新式军队的战法。” “想必此次,你已经看到庆军的作战方式,朕也不瞒你,未来的战争必将以火枪和火炮为主导,能熟练掌握新武器的将领,才能登上历史舞台。” 如今庆军已经进入了火器化时代,李彻不缺火器化部队,缺少的是指挥他们的人。 除了奉军的将领外,大庆的其他勋贵武将终究年龄大了,很难接收新鲜事物,学习新战法的速度很缓慢。 而罗月娘如今不到三十岁,又颇具灵性,好好调教一番,必然大有作为。 李彻目光灼灼看向罗月娘,问道:“如何抉择,全凭将军心意。” 罗月娘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李彻也没有催促,只是默默喝着茶水,给她足够的时间。 没过多久,罗月娘便下定决心,站起身,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陛下,末将出身草莽,蒙先夫不弃,得窥文武之道。” “往日囿于私仇,不识天时,抗拒王师,已是罪孽深重。蒙陛下不杀,反以诚相待,末将......感激涕零。” 她抬起头,一脸坚定道:“蜀地已定,南方之战事有朝廷诸良将在,不缺月娘一人。” “末将愿留在帝都,恳请陛下允末将研习王师之新法、新器。末将愿从头学起,他日若得陛下不弃,无论戍边还是开疆,臣皆愿往,必竭尽所能!” 李彻闻言,脸上终于露出微笑。 果然是个聪明人,知道如何选择才是最有利于她的。 换言之,有利于自己的选择,就是有利于她罗月娘的选择。 “好!”李彻朗声道,“罗将军既有此心,朕便成全你!” 他略一沉吟,当即下令: “敕封,罗月娘为归德将军,赐邸京城,授军长衔。” “即日起,入庆军进修,待学有所成,再行任用!” “臣,罗月娘,领旨谢恩!”罗月娘深深稽首谢恩,声音有些颤抖。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连同蜀地的命运,都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李彻柔声道:“你可知靖宁侯?” 罗月娘眼中闪过异色:“可是陛下军中唯一的那位女将军?” “正是。”李彻微微颔首,“你先去她身旁当个副将,可好?” 罗月娘轻舒一口气,心中更加感动:“全听陛下安排。” 她毕竟是个女将,又刚死了丈夫,若是跟在其他将军身旁,难免传出风言风语。 跟着杨璇,显然就没有这些顾虑了。 而李彻心中也有自己的想法。 自己早晚要给杨璇一个交代,日后封了妃子,就不可能再带兵了。 同为女将,罗月娘显然是杨璇最好的接班人。 李彻又安抚了罗月娘一番后,便让她先行下去休息,待到明日再正式册封。 罗月娘自是没有意见,躬身告退。 看着罗月娘退下的背影,对身旁的怀恩轻声笑道:“燕王何在?” 怀恩回道:“回陛下,殿下已经在养心殿等候多时了。” “嗯。” 李彻带着怀恩来到养心殿之时,李霖正坐着发呆。 “四哥。”李彻温和一笑,“家中可安顿好了,嫂嫂不生气了?” 李霖眼中闪过一丝尴尬:“莫要取笑为兄,你嫂嫂虽然聪颖过人,但也是温婉知礼,岂会因为这点小事嫉妒?” 李彻看破不说破:“对对对,你说得对。” 李霖咬了咬牙,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李彻这么说,他反而觉得对方在阴阳怪气。 好在李彻没让他继续难堪,开口转移话题:“蜀地如何?” 李霖正色道:“果然如你所说,气候温和、物产丰富、民风质朴,而且罗月娘那个丈夫也是一个擅于治理的,将民生治理得井井有条。” 李彻颔首道:“不仅如此,蜀地北接汉中、东连荆楚、西控高原,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我已经告诉兵部,蜀地旧部可以开始着手整编了,方式要温和些。” 李霖赞同道:“蜀军还是很能打的,就是装备差一些,加上伙食没有咱们好。” 不需要李霖多说,李彻自然清楚蜀军的战斗力。 他又道:“也不知李焕那小子怎么想的,好好的蜀王不当,非要染指皇位。若是他能老老实实,哪怕在蜀地当一个闲散王爷,也能舒舒服服过完一生。” 听到李彻提到李焕,李霖立刻想到了杀死李焕的晋王。 他不由得问道:“三哥已经在家待了半年了,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李彻含笑道:“你说......让他去蜀地如何?” 李霖微微一愣:“贬为蜀王?” 王号之中,晋极其尊贵,蜀虽然也不错,但终究差上一些。 若是将晋王送去蜀地,那自然要改封蜀王,属于降了一格。 李彻摇头道:“不是蜀王,而是蜀省省长。” 李霖讶然道:“让亲王当封疆大吏,这......” “正是。”李彻语气平静地解释,“三哥本就是亲王中最擅长理政之人,当年他在晋地,将那里治理得井井有条,其才能是经过事实验证的。” “蜀地情况复杂,正需一位既懂民生经济,又有足够威望的能臣坐镇。” 李霖看着李彻,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便也认真思考起来。 李彻趁此机会,向这位最信任的四哥述说了自己对于李氏皇族未来的一些设想。 “四哥,你我兄弟,有些话可以直说。” “世袭罔替的实权王爵,不可能再有了,你是最后一个。” “未来的亲王、郡王都将是荣誉虚衔,朝廷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无休止地供养所有宗室子弟。” 李霖默默听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他早就料到李彻会有此改革。 李彻继续道:“但作为补偿,朕会鼓励皇族子弟凭自身才学本领,参加科举,入朝为官,甚至出将入相。” “朕对皇族并无芥蒂,或者说,朕的目标是打通天下所有向上的通道,让寒门、庶民皆有晋身之阶,没道理反而将自家人挡在门外。” 李霖深知李彻的脾气,知道他既然提出了,就绝非试探,而是真正打算如此推行。 他点了点头,开口道:“如此也好,让宗室子弟有些正事做,总比整日无所事事,惹是生非要强。” “四哥能理解便好。”李彻欣慰道,随即回到正题,“至于让三哥入蜀之事,宜早不宜迟。” “蜀地羌蛮还需安抚,民生要恢复,蜀军也要尽快打散重组,纳入朝廷体系。”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促狭的笑容,对李霖道:“择日不如撞日,反正眼下也无紧急政务,不如我们现在就去三哥府上看看他,顺便把这事定了。” “现在?”李霖吓了一跳,这未免也太突然了。 “就现在。”李彻点头,行动力极强,“走,这就出发!” 第968章 新任蜀省省长 李彻向来是言出必行,虽是临时起意,但很快就换好了便装。 只带着一队精简的禁卫和今日当值的赢布,与李霖一同骑马前往晋王府。 到了晋王府门外,守在门口的士兵见有人靠近,下意识想要上前阻拦盘问。 但当看清被簇拥在中间的李彻时,立刻脸色一变,单膝跪地。 李彻立刻抬手制止了他们出声的动作,低声问道:“莫声张,晋王可在府中?” 晋王如今是禁足状态,自然在府中。 他这么问,其实是在问晋王此刻在做什么,免得唐突进去,撞见什么尴尬场面。 为首的军士压低声音,恭敬回道:“回陛下,晋王殿下在厨房,好像在......做菜。” “做菜?”李彻和李霖对视一眼,皆是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讶。 这三哥被禁足在家,还真有闲情逸致,研究起庖厨之艺了? 如此,李彻反而来了好奇心。 他命令众人在外等候,不得声张。 自己只带着李霖和赢布二人,悄然走进了晋王府。 府内颇为安静,穿过前院没走多远,便听到一侧的厨房方向,传来一阵锅铲碰撞声。 “做这热窝鸡,关键在于鸡肉得先煮熟晾凉,手撕成块。” “油温七成热时下锅,与酱汁一同炒香,立刻就要转成小火,慢慢煨入味,这样鸡肉才不会老,口感方显滑嫩......” 听出了晋王的声音,李彻当真是哭笑不得。 这位三哥还真当上伙夫了,这菜谱听起来还真像回事。 他当下也不再遮掩行踪,笑着开口:“三哥好兴致啊,朕和四哥在朝堂上忙得不可开交,你倒在府中潜心研究美食,如此清闲,当真是羡煞朕了。” 话音刚落,厨房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紧接着,系着一条素色围裙的晋王有些匆忙地走了出来,手上还沾着些许油渍。 见到李彻和李霖亲自到来,他先是一惊,随即连忙就要行礼:“臣,参见陛下......” 李彻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没让他拜下去:“三哥,这里没有外人,都是自家兄弟,莫要客套了。” 晋王就势起身,神色恢复了平静,只是眼中仍带着一丝疑惑:“陛下今日怎么得闲来臣这里?” 李彻一直都是有什么说什么,从不喜绕弯子,直接道:“一来,是来看看三哥,看你禁足这些时日过得可还安好。” “二来,也确实有些事情,想和你商议一番。” 晋王面色不变,点了点头,随即又道:“那......陛下不如等臣一会儿?” “这道热窝鸡马上就做好了,我们兄弟边吃边聊。” 李彻闻言,倒是来了兴致,笑着点头:“不急,不急,朕今日就尝尝三哥的手艺。” 李彻和李霖被晋王请入前厅大堂等候,随后晋王还真就扔下两人,匆匆去做菜了。 两人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谈笑闲聊了一会儿,忽然便闻到一阵扑鼻的香气从门口传来。 “嗯?好香啊!”李霖用力嗅了嗅,脸上露出惊讶之色,“老三这菜做得这么香?” 李彻也是一脸讶异,光是这香味,就已勾人食欲,不似生手所为。 不多时,只见晋王亲自端着一盘热菜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名仆役。 三菜一汤,热气腾腾,色泽诱人。 除了那盘香气最浓郁的热窝鸡,还有一道宫保虾球,一道炒豆腐,并一碗青菜汤。 李彻看着那几道卖相极佳的菜肴,不由得赞道:“朕本以为三哥只是闲来无事做菜玩玩,没想到真练出了真本事。” 晋王这次倒没谦虚,一边布菜一边道:“不瞒陛下,臣这些时日潜心于此,倒也有了些心得。” “不是臣自夸,如今臣这手艺,出去寻个酒楼当个主厨,应当问题不大。” “哈哈哈!”,李彻哈哈大笑:“那朕今日可得好好品尝一番了!” 三人落座,动筷品尝。 这菜肴光看卖相就已不差,入口之后,味道更是出乎意料的好。 热窝鸡麻辣鲜香,鸡肉滑嫩;宫保虾球酸甜适口,虾仁弹嫩;炒豆腐更是醇香鲜美,极为下饭。 李霖吃得连连点头,不由得赞道:“好吃!果然美味!” 李彻也笑着点了点头:“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三哥做菜能有此等水平,这治国之道,看来也未曾落下啊。” 晋王知道李彻话中有话,放下筷子开口问道:“陛下亲至,想必已想好如何处置臣了?” 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是被长期囚禁,还是被削爵贬为庶人,他都接受。 相比于那些在夺嫡中死去的其余兄弟,自己能安安稳稳度过余生,已是天大的幸运了。 李彻嚼着嘴中的鸡块,咽下之后,目光平和地看着他: “三哥,朕欲让你前往蜀地,你意下如何?” 晋王闻言,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他想了想,不由得苦笑道:“陛下是要将臣流放蜀地?也好,那里山高路远,倒也清净。” “三哥误会了,非是流放。” 李彻又夹了一筷子热窝鸡,这鸡肉肉质鲜嫩,酸辣开胃,他甚是喜欢。 吃完之后,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朕欲在蜀地设省,需要一位能臣干吏去担任省长,总揽民政,安抚地方。” “思来想去,三哥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省长?”晋王微微蹙眉,这个官职他清楚,乃是改制后的行政单位。 顾名思义,省长就是一省之长,毫无疑问的封疆大吏。 他心中惊疑不定,自己身负‘杀弟’之罪,虽事出有因,但终究是犯了忌讳。 李彻不但不治罪,反而要委以重任,这实在超出了他的预料。 李霖在一旁看着,心里门清。 老六用人向来不拘一格,只看才能,不论亲疏。 之所以选定晋王,除了是向宗室释放善意外,也是因为晋王的确适合这个位子。 他插话道:“三哥,陛下是真心要用你,如今蜀地新定,百废待兴,羌蛮虽遭重创,但隐患未除,蜀军旧部也需要妥善安置。” “这些事情非能臣不能为,你在晋地政绩卓著,陛下都看在眼里,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你。” 李彻接过话头,语气诚恳:“三哥,朕知你心中有丘壑,并非甘于碌碌之辈。” “让你禁足这半年,一是给天下一个交代,二也是让你冷静思过。如今,过错已罚,你也该出来为朝廷,为这天下百姓做点实事了。” “蜀地乃天府之国,潜力巨大,却因多年割据和战乱民生凋敝。” “朕需要一个人去那里执行朝廷的新政,修路、劝农、兴学、安抚流民......让蜀地成为我大庆稳固的西南基石。” 听到李彻推心置腹的话,晋王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谢恩,而是问道:“陛下对蜀地,有何具体方略?臣需要知道该怎么做。” 李彻见他心动,知道此事已成大半,便详细说道:“首要在于安民,废除蜀地旧有苛捐杂税,推行朝廷统一的税制,减轻平民负担。” “其次,工部已开始勘探蜀道,规划修建连接关中与蜀地的官道,你要全力配合,此乃打通蜀地命脉之百年大计。” “再者,朝廷会在蜀中各地设立图书馆,选拔蜀地寒门子弟入学、参考科举。” “最后,对羌蛮诸部,剿抚并用,已归附的设土司羁縻,但需逐步推行改土归流,将其纳入朝廷直接管辖;冥顽不灵者,就要调动军队,坚决剿灭,绝不容情。” 李彻顿了顿,看着晋王:“这些事,桩桩件件都非易事,会触及当地豪强、旧吏乃至蛮族头人的利益,阻力必然不小。” “三哥,你可敢接此重任?” 晋王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 显然,蜀地是一个崭新的舞台,远比他在晋地按部就班的治理要复杂得多。 虽然秦王身死,让他有些心灰意冷,但骨子里那份属于李氏皇族的进取心还在。 思虑片刻,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李彻郑重一揖:“承蒙陛下不弃,信重至此!” “臣愿往蜀地,必竭尽所能,推行新政,安抚黎庶,为陛下守好这西南门户!” “好!”李彻抚掌大笑,亲自起身将他扶起,“有三哥这句话,朕就放心了!” “起来,继续吃饭,这菜凉了可就辜负三哥的手艺了。” 君臣兄弟三人相视而笑,席间气氛顿时轻松热烈起来。 李霖更是打趣道:“老三,去了蜀地,可别忘了你这手艺,到时候我们去看你,你得亲自下厨!” 晋王也笑了,眉宇间的阴郁一扫而空:“四弟放心,别的不敢说,这厨艺定然精益求精。” 李彻看着两位兄长,心中欣慰。 权力固然诱人,但他不想当一个孤家寡人,这也是他从未以巩固皇权为目标的原因。 皇帝是政治生物,越厉害的皇帝,离人类就越远。 至少现在的李彻,还不想脱离人类这个物种。 他举起酒杯,真诚道:“朕预祝三哥蜀地之行,一切顺利,马到功成!” “谢陛下!” 第969章 内战即将结束 晋王离京那日,早上天还未亮。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带着一队精简护卫,悄无声息地出了城门,踏上了前往蜀地的官道。 与此同时,帝都军校的操场上,罗月娘正对着一张画满弧线和数字的火炮射表眉头紧锁。 计算这些陌生的符号,比她挥舞亮银长枪难上十倍,但她的干劲十足。 而在千里之外的南方战场,一份战报被快马加鞭,星夜送入了帝都的养心殿。 翌日朝会,气氛肃穆。 李彻端坐龙椅,丹陛下大庆的文武重臣齐聚一堂。 待到众人行礼完毕,李彻声音平稳地开口:“杨忠嗣八百里加急传信于朕,南军残部节节败退,已遁入岭南瘴疠之地。” “据报,他们正在沿海大肆征调渔船,打造大船,有逃往琼州岛的迹象。” 他顿了顿,语气听不出喜怒:“另外,南军中有多位将领暗中向朕递了乞降书信,愿意为王师当做内应,其中不乏一些世家出身之人。” 此言一出,殿内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站在最后方的罗月娘也是心弦微动。 虽然李彻的语气很平淡,但其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可是一点都不简单。 南方朝廷气数已尽,逃到岭南之地便完全没了战略纵深,灭亡只是时间问题了。 这场持续了一年的内战,终于快要结束了。 伪帝势力的灭亡,预示着大庆天下将再次一统,这位年轻的皇帝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之主。 毫无疑问,历史展开了新的篇章。 而他们这些人很幸运,不仅成为了见证者,还有机会在新篇章上书写属于自己的一笔。 李彻不等众人消化完毕,便直接抛出了问题:“诸卿以为,朕该不该接受他们的投降?” 短暂的沉默后,霍端孝率先出列:“陛下,臣主张接受投降。” “哦?”李彻不置可否,“说来听听。” 霍端孝拱手道:“南军败局已定,然困兽犹斗,若强行堵死他们的生路,临死反扑也对我军造成麻烦,岭南、琼州的百姓亦受战火荼毒。” “如若接受投降,则可速定南方,使将士早日归家,百姓得以休养,此为上策。” 他话音刚落,诸葛哲便跨步而出:“陛下,臣反对!” 众臣纷纷将目光投向诸葛哲,皆是有些惊讶。 诸葛哲、霍端孝二人可是一对好搭档,同为李彻的亲密近臣,在朝堂上配合极其默契。 便是有所分歧,也会含蓄地指出,可从未如此针尖对麦芒过。 李彻看向诸葛哲,心中倒是清楚他为何反应如此强烈。 诸葛哲是前朝世家,阖家被逼迫到关外,对这些大庆世家恨之入骨。 而霍家是本朝望族,对本朝世家并无太多私仇。 立场不同,决定了二人的态度不同。 果然,诸葛哲义正严词道:“此等背主求荣之辈,今日能叛伪帝,他日焉知不会再叛陛下?” “若允其投降,不仅寒了前线死战将士之心,更是在军中埋下隐患。” “当趁其势危,一举荡平,以绝后患!” 两位重臣观点鲜明,各执一词。 很快,其他大臣也纷纷加入议论。 有支持霍端孝者,认为应减少伤亡,尽快恢复民生。 也有力挺诸葛哲者,认为对反复无常者绝不能手软。 李彻高坐其上,认真听着每一位臣子的陈述,并未立刻发表意见。 争论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 见一时难以统一,李彻抬手虚按,止住了朝堂的喧哗。 “好了,此事容后再议。” 李彻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冷冽: “伪帝想躲到琼州当海岛奇兵,朕还不答应呢,琼州岛也是大庆的土地,大庆的土地没有一寸是多余的。” 众臣虽然不清楚‘海岛奇兵’是个什么玩意,但还是能听出李彻的态度,纷纷噤声。 “诸卿,决战就在眼前,兵部商讨了数日,给了朕两个方案。” “一是在南军渡海途中,于海上拦截,打一场海战;二,是放其残部登岛,我军随后围岛,打一场歼灭战。” 李彻继续说道:“海战风险大,风浪难测,若不能全歼,残敌流窜海上,剿灭起来更为麻烦。” “围岛则更为稳妥,步步为营,但耗时日久,钱粮耗费巨大。” “诸卿以为,该如何抉择?” 这一次,朝堂上的意见却出奇地一致。 方才还在招降问题上争得面红耳赤的霍端孝和诸葛哲,几乎同时出列。 霍端孝道:“陛下,臣主张海战!” “伪帝残部登岛,势必裹挟岛上百姓负隅顽抗,届时我军进攻,难免伤及无辜。” “琼州虽地广人稀,亦是我大庆子民,不可不虑。” 诸葛哲更是言简意赅:“陆战已胜,何必登岛徒增伤亡?不如在海上歼敌,一了百了!” “我大庆海军天下无敌,翻手即可剿灭敌军,此乃天赐良机。” 其余大臣也纷纷附议,大都支持在海上解决战斗。 李彻看着下方意见统一的众臣,微微颔首,心中已有决断。 “好!就如诸卿所言,给黎晟、解安下令,让第一、第二舰队往琼州海峡移动,务必在敌军逃跑前占领海域。” 在整个朝会过程中,罗月娘始终站在武将队列的末尾,未发一言。 她默默观察着朝堂上的态势,心中颇感惊奇。 这些大臣们,与她想象中的大庆朝堂完全不一样。 没有明显的派系之分,只有就事论事的争论。 刚刚还为上一议题据理力争、势同水火的两人,转眼间在下一议题上又能观点一致。 蜀地的政治格局可不是这样的,蜀中各个世家也有不同派系,议事时的观点往往和自身派系利益密切相关。 但是,罗月娘心中很清楚,大庆朝堂的氛围才是做事的样子。 她倒是越来越明白,为何陛下如此坚定,要完全消灭世家了...... 退朝的钟声响起,众臣鱼贯而出。 罗月娘正准备随着人流离开大殿,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尖细的声音:“归德将军稍候。” 第970章 送信 罗月娘疑惑回头,看向怀恩正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 她入朝也有段时间了,知道面前这个年轻太监是陛下的亲信,自是不敢托大:“公公可是有事?” “咱没事,是陛下有请。” 罗月娘微怔,随即点了点头:“烦请公公带路。” 跟着怀恩穿过宫廊,来到养心殿。 李彻已换下朝服,穿着一身常袍,正站在窗边看着外面。 窗边还有一只纯白色的鹰隼,瞥了罗月娘一眼,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见她进来,李彻转身笑道:“罗将军,不必多礼,坐。” 罗月娘依言在下首坐下,姿态比初次觐见时从容了些。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知道这位陛下私下里是个很平和的人,没什么架子,也不喜欢君臣之间的那些繁文缛节。 事实上,这是开国君主才有的特质。 唯有开国君主的威望,才足够无视那些规矩,使得下面的臣子依然不敢造次。 而普通的皇帝是不能有太多性格的,暴露的越多弱点就越多,就越容易被臣子利用。 当然,罗月娘此刻还没看到李彻的另外一面。 李彻温和问道:“在帝都这些日子,可还习惯?” 罗月娘开口道:“回陛下,一切都好,靖宁侯待臣甚厚,军中同僚也无刁难。” 杨璇和罗月娘相处得不错,或许都是女将的原因,二人关系已经超越了普通同僚,往挚友的方向发展。 而罗月娘也已经知道,杨璇乃是未来的皇妃。 虽然陛下愿意娶一个武人当皇妃这件事,让罗月娘颇为惊讶,但也更加佩服陛下的敢为常人不敢为。 这可不比自家夫君娶一个贼寇之女的阻力来得更小。 她顿了顿,语气认真起来:“军队中所学火炮火枪之运用,让末将大开眼界,获益良多。” “末将如今确信,此等利器必将主导未来战场。” 见她对火器不抵触,李彻满意地点点头:“你能如此想,朕心甚慰。” “旧战法早晚被淘汰,新战法不可不学,可惜朝中诸将鲜少能看到这一点。” 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今日朝堂之上争论不休,将军久在行伍,熟知军心,对此有何看法?” 罗月娘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片刻,似在思考。 随后抬眼看向李彻:“陛下应该知道,末将出身草莽,生父便是山贼。” 李彻有些意外,但未打断,只是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山贼平日里打家劫舍,看似逍遥自在,实则心中最盼的便是朝廷招安。” 罗月娘语气平缓,继续道:“因为招安就是免死金牌,不仅能洗脱罪名,还能得一笔赏赐,过上几年安稳日子。” “等赏银花光了,许多人便会故态复萌,再度上山为寇,从此循环往复。” 她看向李彻,眼神锐利起来:“而对于朝廷来说,招安则是饮鸩止渴,是不得不为之事。末将以为,对待南军叛将也是此理。” “陛下收降了他们容易,可又该如何安置他们,难道还要让他们继续掌兵吗?” “且不论其中有多少人是假意投诚前来诈降,单说将此等首鼠两端之人编入我军,必会对我军的战力和军心造成冲击。” “如此,岂不是本末倒置?” 李彻听着,眼中闪过思索之色。 片刻后,他敲击的手指停下,微笑着开口道:“将军此言如醍醐灌顶,朕知道该怎么做了。” 随即他好奇地看向罗月娘,开口道:“将军似乎对自己的出身很排斥?” 罗月娘惨然一笑:“贼寇之女,出生便带着罪孽,承蒙陛下不弃......” 李彻抬手止住,开口道:“你可知如今庆军当中,有多少统帅乃是贼寇出身?” “嗯?”罗月娘微微一怔,“这......却是不知。” 她倒是听说过,陛下起家时带走了京中罪徒营,好像定国公就是罪徒出身。 但具体有多少人还在庆军中活跃,就是她不知道的事情了。 李彻回道:“定国公王三春乃是大寇,襄国公贺从龙是盐贩,宣国公黎晟是水贼,承恩侯秋白是人犯,彰武侯王虎俱是贼寇!” “更别提侯爵、子爵、男爵中,半数以上都是罪徒营出身,身上多少都有案底。” 见到罗月娘惊讶地瞪大眼睛,李彻笑容更真切了。 “你看他们在朝堂上,个个装得人五人六的,实际上几年前,都是穷凶极恶之人。” 李彻话音一转,柔声道:“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李彻本想念一段课文装装逼,但却忘了这段出自《孟子》原文,早就耳熟能详了。 但罗月娘还是明白了李彻的心思,这是在安慰自己,莫要在意出身。 新朝不看出身,唯才是举! 罗月娘毕竟是女子,终究更加感性,眼中已经起了一层水雾:“多谢陛下宽慰,末将明白了。” 李彻哈哈大笑,没再说什么:“朕还要批阅奏折,就不留你了。” “末将告退。” 。。。。。。 次日,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旨意发出。 那些南军将领暗中送来的乞降密信,被李彻下令全部整理好,原封不动地打包送给了伪帝。 信使在伪帝军前,当着众多兵将的面,将那厚厚一摞密信高高举起,朗声道:“奉大庆皇帝陛下旨意,将此物归还!尔等内部事务,自行处置!” 随后,信被送入文初帝营帐。 那信使还不满意,准备当着伪朝文武的面,将这些信件一一念出。 幸亏秦会之反应得快,让左右将其摁住。 信使捶胸顿足,怒骂秦会之不当之子。 族谱单开一页,并且能让陛下给自己修墓碑的好事情,就这么被这厮搅合了。 而文初帝也是捶胸顿足,看着这些信,气得七窍生烟。 好啊,好一群忠臣良将啊! 第971章 文初帝的末日 厚厚一摞密信被送到文初帝案头时,他先是难以置信地一封封翻看。 待认出那些熟悉的笔迹,一股邪火窜上天灵盖。 文初帝大怒,一巴掌御案拍得震天响:“乱臣贼子!皆是乱臣贼子!” 他咆哮着,将信纸狠狠摔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 可暴怒过后,寒意便如同毒蛇般顺着脊梁骨爬了上来。 这么多人......这么多南军的将领,其中不乏身居高位之人,竟然都在暗中向李彻摇尾乞怜。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麾下这支军队早已军心离散,名存实亡! 恐怕除了那些与北朝彻底反目,再无退路的世家外,底下根本没几个人还想打下去了。 此刻若他提出投降,只怕应者云集。 可其他人能降,他自己能降吗? 想到这里,文初帝脸上血色尽褪。 那些臣子降了,不过是换个人效忠,或许还能在新朝混个一官半职。 可他呢? 他投降之后最好的结局,怕也是被圈禁在高墙之内,了此残生。 想起那种暗无天日的囚徒生活,他就不寒而栗。 “秦相!”文初帝强做镇定地看向一旁默立许久的秦会之,“战船准备得如何了?何时能出海?” 秦会之目光从那散落一地的密信上扫过,眼底闪过一丝恐惧之色:“回陛下,已征调大小船只百余艘,但要将我军将士悉数运往琼州,仍颇为困难。” “不过陛下放心,待先头部队登岛,确认岛上安全无虞,您可率近卫先行渡海。” “不!”文初帝几乎是尖声打断,“朕不走!” 意识到自己失态,他连忙缓和了语气,找补道:“朕......朕的意思是,朕不能第一个走,朕乃九五之尊,若在危急关头舍弃军队,将士们会如何想?” “届时军心必然溃散,朕不忍为之,当与将士们共进退!” 秦会之微微挑眉,有些诧异地看了文初帝一眼。 这傀儡皇帝向来贪生怕死,连去前线劳军都推三阻四,此刻竟能说出这等大义凛然的话来? 他心中疑虑,面上却不动声色:“陛下心系将士,臣感佩万分,然陛下安危关乎国本,乃重中之重。” “还请陛下以大局为重,先行渡海稳定琼州局面,臣等在此断后,必保大军陆续撤离。” 文初帝心中大急,他哪里是想共进退,他是根本不想去那海外孤岛啊! 他连后路都想好了,偷偷物色了好几处岭南的知名佛寺,只待局势崩坏,便剃度出家。 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总好过去琼州那海外之地担惊受怕,或者被押解北上受辱。 不仅后路想好了,连头发都掉的差不多了! “不可!朕......” 可他话未说完,秦会之已不耐烦地皱起了眉。 他没心情也没时间再跟这傀儡皇帝扯皮,语气瞬间变得强硬:“行了!陛下,此事关乎存亡,非是儿戏!就这么定了!” 说罢,竟不再看文初帝那瞬间惨白的脸,拂袖而去。 空荡荡的行在里,只剩下文初帝一人呆立原地。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这个皇帝从头到尾都只是个身不由己的傀儡。 连自己的生死去留,都无法做主。 他颓然坐倒,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中一片绝望。 可惜啊......可惜那几家他都打点好的佛寺,怕是再也住不进去了。 自己好不容易找到那几家旁边有尼姑寺......唉...... 。。。。。。 又是一年冬日将近。 冬天不是打仗的好时候,岭南的湿冷比北方的干冽更刺入骨髓。 南军将士颇为不适,又因为败报连连,士气愈发低迷。 南方的战局,也在这片愁云惨雾中走到了尾声。 尽管岭南地形复杂,山峦叠嶂,林木茂密,极大地限制了庆军大兵团的展开。 但南军的士气早已跌入谷底,当真正是兵败如山倒,毫无还手之力。 杨忠嗣用兵老辣,又有王三春在旁策应,南军中根本没有能和他们匹敌的指挥官。 两人步步为营,交替推进,像两把铁钳一般,不断压缩着南军的生存空间。 更让南军绝望的是,原本在蜀地镇抚的贺从龙已然抽身而出,率领着数万养精蓄锐的生力军,自西面杀入战场。 这支生力军的加入,彻底打破了战场上最后的平衡。 几支被留下断后的南军,凭借地利苦苦支撑。 但在绝对的实力察觉面前,顽抗并未持续太久。 断后的南军或中伏被围,或被分化瓦解,最终都难逃被歼灭的命运。 如今,摆在伪帝政权面前的,只剩下最后一条路:跨海逃往琼州。 几大世家的家主早就跑了,什么战船没准备好,只是没做好接受皇帝和军队的准备。 毕竟还要先将世家的财富和人丁送过去,才能轮到皇帝。 期间,文初帝不是没想过逃跑。 自那日与秦会之争执后,秦会之便察觉到他心思有异,对其看管得越发严密,形同软禁。 文初帝几次三番试图寻找漏洞,甚至想过扮作小兵溜走,但终究没能找到机会 十一月的海风,已经带上了凛冽的寒意。 第一批南军残兵,开始仓皇登船,向着茫茫大海对岸的琼州岛撤去。 码头上混乱不堪,为了争夺有限的船位,甚至发生了械斗。 人心离散至此,已然毫无体统可言。 文初帝在人群中,身上除了龙袍外,只披着一个薄薄的披风,瑟瑟发抖。 身旁的宫女、太监也不过稀稀拉拉几个人,无一人关心这位皇帝的情况。 时至今日,他对世家的利用价值近乎于零,甚至已经懒得做表面文章了。 世家的私兵率先登船,随后才轮到南军士兵,而他堂堂大庆皇帝,只被安排了一个破旧的货船。 这船似乎是用来送鱼的,船舱内满是令人作呕的腥味。 文初帝就蜷缩在角落里,听着船舱外的嘈杂声,双眼无神的样子像极了死鱼。 无人看到,在远处波光粼粼的海平面上,出现了更为庞大的船影。 庆军的船队,早已埋伏在附近的海域多时,只等着这一刻。 第972章 海岛奇兵(上) 琼州海峡。 冬日的海面算不上平静,波光粼粼之下暗流涌动。 一支悬挂着庆字龙旗的庞大舰队,如同潜伏的巨鲸,悄无声息地切断了海平面。 大庆第一舰队早在三日前,便借着晨雾隐入了硇洲岛的天然港湾。 他们完全进入了静默状态,黎晟甚至不允许船员下船补充水源,只等第二舰队完成对这片海域的合围。 如今,绞索已然收紧,是收获战果的时候了。 主舰【镇海号】高大的桅杆旁,一个热气球正被缆绳缓缓牵引落下。 吊篮中的观察员身手矫健地跳出,快步奔向船首甲板。 第一舰队都督黎晟负手立于船头,海风吹动他背后的白色披风,猎猎作响。 这披风自然是出自李彻的手笔,是他继锦衣卫飞鱼服后又一服饰发明。 海军将官以上的将军,必须身披带有肩章的纯白色披风,上书‘海军’二字。 普通海军将士,也都换成了统一的蓝白色制服,用于和陆军作区分。 海军们自然不懂李彻的梗,但不妨碍他们觉得这身装扮还是挺帅的。 “大都督。” 观察员抱拳行礼,余光羡慕地扫了一眼黎晟的披风。 自从只有官员才能穿披风后,每个海军士兵都以穿上披风当做目标。 “敌军已经开始登船了,码头拥挤不堪,目测还需一个时辰才能全部离港。” 黎晟点了点头,开口问道:“敌军船只数量如何?” “回都督,有小船二百余艘,中船二十三艘,大船十一艘。” 大庆海军对小、中、大船有着严格规定,大于三十米才能称为大型船,三十米到十米是中型,小于十米是小型船。 一旁年轻的副官李宝闻言,忍不住插话:“南军搜罗这么多小船,能跨过这海峡吗?” 如今的李宝已经不是当初的鄱阳湖水贼了,作为海军的高阶官员多次参见大型海战,广袤的海洋拓宽了他的眼界。 在江河湖泊中,十多米长就已经算是大船了,但在海洋中还差着远呢,随随便便一个风浪,就可能将其吞噬。 黎晟笑了笑,开口解释道:“若在其他海域,这等小船自是凶多吉少,但琼州海峡不同,此处最窄处不到二十公里,最宽处也不过四十公里。” “风平浪静时,便是寻常渔舟,奋力划上几个时辰也能抵达对岸。” 李宝恍然点头,随即追问:“那我们该如何行动?” 黎晟摇了摇头,目光依旧紧盯着远方。 从他这个视角看不到对方,当然对方也看不到自己的舰队。 而热气球就起到了极大的作用,可以从最高点用望远镜眺望,在情报上遥遥领先。 “不急,等他们全都上了船再说。”黎晟语气平静道,“到了这大海上,他们的性命就不归自己说了算了。” 李宝点了点头。 黎晟又道:“去给第二舰队传信,让他们也稍安勿躁,等我们出发再动。” “喏!”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最后一艘满载兵员的南军船只,也晃晃悠悠地离开了码头。 南军的残军败将被打得节节败退,战线绵延百里,自然不可能全部撤离。 如今还没到码头的人,已经被无情放弃了。 整个船队如同散落的芝麻,勉强团成了一个团,开始向琼州方向缓慢移动。 【镇海号】上的热气球观测员,第一时间将消息汇报上去。 黎晟眼中精光一闪,不再犹豫:“传令!各舰升满帆,飞剪船队为前锋,呈墙式阵型接敌!” 旗语迅速打出,号角低沉呜咽。 数十艘船体修的飞剪船如同离弦之箭,率先脱离本阵,在海面上划出白色的尾迹。 它们迅速调整方位,船头正对远方的敌军船队,一字排开。 远远望去,仿佛一队排成墙阵冲锋的的骑兵,向敌军船队疾驰而去。 。。。。。。 最先发现大庆海军踪迹的,是一个被强行征来驾船的老渔夫。 当时,他正习惯性地眯眼望向远方。 这是老渔民的习惯,他们能从云层和水色里看出天气变化。 可这一望,却让他心头猛然一沉。 远处,海天交接线上,十几个黑点正迅速放大。 老渔夫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了。 再仔细看去,黑点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清晰。 那帆影的轮廓如同剪刀般锋利,速度之快,绝不是他们这些杂乱的渔船能比拟了。 老渔夫喉咙动了动,望向不远处的随船军官。 后者正搂着他的女儿,粗糙的手掌上下其手,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淫荡话。 看到这一幕,老渔夫当即决定,把话咽回肚子里。 这些南军残暴地强征他们的船,稍有不从便刀斧加身,随队的船夫都是被逼着来的。 像是他就比较倒霉了,被南军抓到时刚刚打完鱼回来,船上还载着自己的小女儿。 于是,渔船被充公,小女儿也成了他们的玩物。 如今事情有变,老渔夫自然不可能提醒这群畜生。 他沉默地低下头,只是暗暗调整了舵向,让自家这条小渔船稍稍落在了船队的最后方。 当更多人发现大庆海军踪迹时,舰队的距离已经拉得更近了。 十余艘冲天帆影压迫而来,船体高大的轮廓映照在海面上,像是一尊全副武装的全甲骑士。 混乱的惊呼在船队中炸开,有人绝望地嘶喊: “你们看!那......那是什么?” “船!好大的船!” “不好!是北朝的水师,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完了,他们的船速度好快,已经赶上来了!” “当初还是我们几家出钱出料,帮他们建船厂,如今竟用来打我们?” “死船,赶紧跑啊!” 几名将领连滚带爬地冲到秦会之所在的旗舰甲板上,语无伦次道:“秦相,不......不好了!是奉军的舰队,那上面肯定有炮,我们该如何对敌啊?!” 秦会之早已站在船头,望着远方快速逼近的舰队,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海风吹动他花白的须发,更添几分萧索。 第973章 海岛奇兵(中) 那将领见秦会之不答,心中恐惧更甚,几乎要瘫软在地。 他带着哭腔,喋喋不休道:“怎么办?这下全完了!全完了......” 秦会之依旧沉默,只是将目光从令人绝望的庆军舰队,转向远处的琼州岛。 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奉军船快炮利,而己方连反击都做不到。 这根本就是一条绝路,当初就应该跟着家主他们先跑! 秦会之扶着栏杆,看向海面。 被船头溅起的水花雪白,水花下的海面如同一张深渊巨口,深邃得仿佛能吞噬自己的灵魂。 一个念头不可避免地在秦会之心头升起。 他知道,以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是不可能取得李彻赦免的。 若是现在死,或许还能死得痛快些。 秦会之望着水面,左腿不知何时已经往前迈出了一小步。 海风一吹,他骤然惊醒。 这个时节的海水......会不会有些太凉了? 。。。。。。 而此时,庆军的飞剪船群已经到达南军船队的外围。 黎晟深知火炮射速慢,对付这些分散的小型目标精度堪忧。 所以,他果断选择了抵近射击的战术。 十余艘飞剪船灵活地切入南军船队混乱的左翼,彼此间隔数百米,组成一道攻击线。 随着旗语挥下,所有飞剪船几乎同时转向,将侧舷对准了挤作一团的南军船只。 “接近敌舰!” 黎晟走上舰桥,朗声道:“此乃继倭国之后,我海军再次出击,诸君务必尽全功,震我海军威名!” 众水兵齐声嘶吼:“喏!” 黎晟高举左手,高喊道:“火炮准备——” 一众炮手迅速进入射击位置,高高低低的炮位齐刷刷地瞄准远方。 “开火!” 下一刻,轰鸣震碎了海面的平静。 轰轰轰—— 上百发炮弹呼啸着破空而来,以船队中最为显眼的大型船只为目标,狠狠坠落而去。 大部分炮弹落入水中,激起冲天的白色水柱,哗啦啦落下时如同下了一场暴雨。 但也有少数几发幸运炮弹,跨越数里的距离,精准命中目标! 木屑横飞,船板碎裂的刺耳声,响夹杂着南军士兵的惨叫声瞬间爆发。 两艘大船被击中。 一艘的侧舷被开了个大洞,海水疯狂涌入,船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斜。 另一艘则被打断了桅杆,巨大的船帆裹着绳索轰然砸下,几个倒霉蛋士兵逃脱不及,瞬间被压成了‘饺子皮’。 南军船队的左翼瞬间陷入了地狱般的景象。 本就杂乱无序的船只,完全没有指挥,受到攻击后立刻四散而逃。 有的往前开,有的往回跑,还有人昏了头竟然往飞剪船队开过去。 不少船只慌乱间碰撞在一起,双双解体共同沉入大海。 一些渔夫本就是被强征而来,在炮响的瞬间就做出了选择,毫不犹豫地纵身跳入海中。 都是在海里讨生活的汉子,水性极佳,尽管离岸尚远,但趁着体力充沛,没准还有希望游回去。 拼死一搏出一线生机,总比留在船上当活靶子强。 老渔夫趁着南军士兵不备,抄起一旁的鱼叉扎进他后背中。 在南军士兵痛呼之时,他对一旁呆滞的女儿嘶吼道:“阿妹,跳船!” 好在女儿也是个灵光的,没有辜负老父亲的搏命之举,当即推开另一个士兵,纵身跳入海中。 渔夫家的女儿也是会水的,而刚刚还掌握他们生命的南军士兵,却多半都是旱鸭子。 老渔夫恋恋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渔船,这才扔出手中鱼叉,砸向愤怒追来的士兵,转身也跟着女儿跳了下去。 父女二人是幸运的,老渔夫看了那一眼之后,便有意识将船速减慢,他们的船距离海岸最近。 而其他的船只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尤其是那些军官乘坐的大船,本就速度缓慢,又跑在全队最前方。 “跑!快跑啊!加速跑啊!” 有南军将领在尚未被击中的船上,对船工声嘶力竭地嘶吼。 船工却是一脸无奈,这船是说加速就能加速的嘛? 速度有多快,全靠风力和船桨划动的频率。 然而,那些征召而来的桨手很多都跳船了。 不得已之下,一些南军士兵只能接替了他们的位置,船只这才慢慢悠悠地往前驶去。 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前方的琼州岛并非是生路,而是更深的绝望。 下一刻,在船队正前方,赫然又出现了十数艘庆军战船的帆影! 大庆第二舰队,如约而至! 都督解安持剑立于一艘飞剪船前,亲自率领前锋船队奔赴第一线拦截。 第一舰队埋伏在硇洲岛,第二舰队则绕了更远的路,埋伏在琼州岛附近。 解安虽然资历比黎晟老,但心知在海军方面,自己属于后辈,所以主动申请作为偏军。 第二舰队迎面而来,大庆军旗连成一片,由于是顺风而来,速度比第一舰队更快。 没过多久,冲在最前方的南军船只上的士兵,便能清楚地看到飞剪船上黑洞洞的炮口,只觉得呼吸都停止了。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他们这支拼凑起来的船队,已然成了瓮中之鳖。 剧烈的炮声,将缩在船舱里的文初帝惊得跳起来。 他连滚带爬地冲出舱室,身上的披风都滑落下去,抓住栏杆向外望去。 只一眼,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海面上,南军船队一片混乱。 高大的奉军战舰如同嗜血的鲨群,不断喷吐着火舌。 炮弹呼啸着砸落,己方的船只或是燃起熊熊大火,或是拦腰折断,缓缓下沉。 落水的士兵如同蝼蚁般在波涛中挣扎,没落水的士兵如鹌鹑般缩在甲板上。 反击?拿什么反击。 船上只有弓箭刀枪,怎么去和全员配备了火炮的飞剪船打? 文初帝死死攥着栏杆,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想哭,却发出‘咯咯’的怪声,想笑,嘴角却只能神经质地抽搐。 “完了......全完了......”他喃喃自语,“琼州也去不成了......呵呵,哈哈,哈哈哈!” 第974章 海岛奇兵(下) 琼州海战结束了。 与其说是海战,不如说是单方面的屠戮。 南军船只未配备像样的武器,或者说他们根本都没准备和大庆海军交手。 在组织严密的庆军舰队面前,南军船队如同待宰的羔羊,毫无还手之力。 一面倒的胜利来得太轻松,以至于黎晟和解全在船上会面时,脸上都看不到太多喜悦。 反而都觉得索然无味,像极了每日回家交公粮后的贤者时刻。 仗打成这样,实在谈不上什么成就感。 好在,随后清点上来的战果,让两人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 此战,一举擒获南军核心将领七名,伪朝二品以上大员六名,其他将领、官员无算! 更有将领、官员们随身携带的金银珠宝、古董字画,虽然一部分都沉入了海底,但还有一部分却在船舱里保存得好好的。 说来也是讽刺,南军自己的性命尚自顾不暇,还有那么多同袍被留在大陆上,却把这些财物保存的极其完好。 更令人振奋的是,伪朝丞相秦会之也被一举擒获。 士兵们找到他时,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秦相正死死抱着一根桅杆,目光呆滞地望着周围的尸体,嘴里反复嘟囔着: “水太凉,不能跳,水太凉了......” 解全是跟随李彻的老人了,深知当年陛下在京城时,没少受这秦会之的明枪暗箭。 此刻见到陛下的仇人,他亲自上前,一把将失魂落魄的秦会之从地上揪起,狠狠摔在甲板上。 随后拿出绳索将其捆了个四马攒蹄,也算是过了一把马忠的瘾。 “老匹夫,你也有今天!” 解全啐了一口,心头恶气总算出了大半。 秦会之疑惑地看向他:“你是何人,老夫不认识你啊!” “哈哈哈!”解全大笑一声,“你不必认识本将,你惹了谁不清楚吗?” “本将就不明白了,你这老狗不自杀,还在犹豫什么呢?殊不知我大庆最不缺的就是刑部尚书?” 秦会之闻言,听出了解全的话外之音,眼中顿时满是绝望之色。 自人类诞生之后,折磨同类的招数就从未落后过,每个时代都在更新迭代。 在这种情况下,落在仇人手中,死亡也成了奢侈品。 自杀......也是需要勇气的,显然他没有。 本以为擒获秦会之,已是此战最大收获,然而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 除了完好无损的船只外,那些被炮弹打中停摆的船只,也逐渐进入了搜查范围。 当士兵们登上一艘坏了船舵,孤零零漂在海上的货船时,竟看到底层货舱里走出来一个穿着龙袍的年轻人。 士兵们顿时傻了眼,一时间都忘了将其拿下。 但文初帝也没跑,更没自杀的想法。 他也是够幸运的,他所在的货船被击中,但却没沉没,不然早沉进海峡里喂了鱼。 士兵们不敢耽搁,连忙将他和身旁的太监、近侍们一同押送回旗舰。 文初帝被海军士兵推搡着走上【镇海号】的甲板时,黎晟和解全都愣住了。 却见此人头发稀疏,眼神呆滞,面色惨白如纸,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国之君的模样,倒像是一个刚刚还俗的和尚。 但身上那身单薄龙袍虽然皱巴巴的,形制和刺绣却不像是假的。 黎晟心下惊疑,上前几步,沉声盘问:“你是何人?可是伪帝替身?” 文初帝仿佛没听见,只是呆呆地望着黎晟身后飘扬的‘庆’字帅旗。 他想要说些什么,嘴唇微微颤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黎晟皱眉,又追问了几句,文初帝依旧毫无反应。 那副痴傻的模样,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个痴呆子。 这时,跟在文初帝身后被一同押上来的老太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将军饶命,我等无根之人手无缚鸡之力,都是被逆贼逼的啊!” 解明不耐烦地一脚将其踢翻:“少废话,我问你,此人可是南朝伪帝?” 老太监连忙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这位......这位就是文初皇帝,千真万确!” 黎晟和解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文初帝!竟然抓住了伪帝! 原本他们都以为,在前几次世家大规模向琼州转移财富时,必定会把这个傀儡皇帝一并带走。 当时黎晟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放过了那些船只,心中还颇觉遗憾。 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这条最大的鱼竟然失而复得! 再看到文初帝这凄惨的模样,黎晟二人心中也了然。 仗打成这个样子,文初帝的身份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在江南那片区域,喊出皇帝的名号还管点用,可琼州、岭南这种荒芜之地,皇帝真就只是个名号了。 在这些地方,当地百姓和原住民混居,朝廷的势力弱到了极致。 那些世家们巴不得他们将文初帝掳走,没准自己做着在海岛上割据一方的皇帝美梦呢。 虽然文初帝此刻人嫌狗不爱,但毕竟是一朝伪帝,名义上还是当今陛下的兄弟。 黎晟和解全不敢怠慢,立刻下令将其单独看押起来,供给饮食,确保其活着回到帝都。 至此,肆虐南方的伪帝政权,在琼州海峡全军覆没。 伪帝、伪相及核心班底尽数被擒,大庆南方的州县已全部光复。 欲要完成统一大业,只需攻下海峡对岸,那座孤悬海外的琼州岛。 而登陆作战也并非海军强项,琼州岛也不是什么小岛,而是面积3.5万平方公里的大岛。 岛上多山地,没多少平原,以海军的兵力贸然上岛,连一个水花都溅不出来。 不如留着他们,反正船队都没了,苟延残喘的那些世家也跑不到哪里去。 于是,黎晟、解全二人当即带着船队返回岭南,和杨忠嗣所带领的讨逆大军主力汇合。 杨忠嗣得知敌军船队全军覆没,顿时大喜过望。 当即整顿部队,一边做好跨海登陆的准备,一边向帝都快马传递喜讯。 第975章 腊八 当捷报传到李彻案前时,帝都正在准备过春节。 时近岁末,帝都的年味渐渐浓了起来,街上的百姓们热情洋溢,朝堂的百官也少了几分肃穆。 虽说这不是新朝的第一个年节,却是李彻登基后能正儿八经过的第一个春节。 去年此时,奉军刚刚攻下帝都,先帝驾崩未满一年,国丧期间自然不能张灯结彩。 按礼制,国丧本当守足三年,如今才第二年,本也不宜太过热闹。 但这一年多来,大庆从平定北方到收复蜀地,再到如今南方战事将定,可以说是历经千辛万苦。 念及百官操劳,百姓也难得安宁,李彻便准备借此机会,让大家好生乐呵乐呵。 这等体恤下情的恩典,自然无人会不识趣地拿礼制说事,抓住这个小毛病不放,触皇帝的霉头。 当捷报传入的那天,正是腊月初八。 大庆也有腊八,说起来还和佛教有关,相传释迦牟尼在腊月初八成道前,曾受牧羊女施舍乳糜恢复体力。 寺院效仿此故事,用香谷和果实熬粥供佛,并分发给信徒和贫困人家。 如今在大庆,喝腊八粥已经成了全民活动。 上至皇宫官署,下至黎民百姓,这一日都要熬上一锅热腾腾的腊八粥。 李彻今儿个起了个大早,亲自挽袖入了御膳房,领着御厨们熬制了数口大锅的腊八粥。 祭祀天地祖宗后,便分赐各位勋贵重臣,以示皇帝仁德。 皇帝亲手熬的粥,滋味如何倒在其次,这份殊荣让接到赏赐的大臣无不感激涕零。 待分粥的热闹散去,李彻回到养心殿。 案头上已堆起尺高的奏折,多是各地官员和出征将领送来的请安折子。 李彻仍旧照例一一亲自批阅,毕竟京官都安抚了,外官也不能落下不是。 好在没什么大事情,李彻大多只是扫一眼,便提笔写上‘朕安,卿等辛苦’之类的套话。 倒是一封来自福省的折子让他多看了几眼。 新任省长苏辰在折中写道,福州百姓重归王化,无不欢欣鼓舞,特呈上万民祈福书,为陛下祈愿。 随折附来的是一幅数丈长的白帛,上面密密麻麻按满了墨色手印,皆出自福州城中的百姓。 李彻凝视着这些手印,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自己当年在福州的情景。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也是知恩的。 自己帮他们除掉了福州的倭寇匪患,清理了贪官,他们一直记在心中。 那时李彻尚是亲王,许多事不过是顺手为之,而对福州百姓来说却是天大的恩情。 也正因如此,在整个南方沦陷时,唯有福州民心始终向着朝廷。 明里顺从伪帝,暗地里却与苏辰里应外合,给了南军致命一击。 他心下一热,提笔便要写下‘免福省赋税一年’的允诺。 朱笔将落未落之际,却又顿住了。 李彻微微皱眉,很快就发觉此举不妥。 若因一道万民书便免了赋税,日后各地争相效仿,官吏为了政绩,难免会强逼百姓上表邀宠。 长此以往,国库空虚,政令儿戏,好事反倒成了祸端。 李彻深叹一口气,当皇帝越久,他越发觉得这个位置难坐。 尤其是这等关乎名声的事,最是考验心性。 毕竟,哪个君王不喜万民拥戴? 免一年赋税看似无妨,可君王一旦流露出偏爱,下头的人便会绞尽脑汁投其所好。 故而为君者,最忌让人摸清喜好。 再小的喜好,也会被放大成可趁之机。 虽然李彻清楚苏辰不是投机取巧的人,但他却不能开此先例。 李彻摇了摇头,另起一行写道: “朕心甚慰,着内库拨银,于福州境内择地开凿官井二十七眼,以嘉尔等忠义。” 免赋税是不能了,但自己私人出钱给福州百姓挖几口水井还是可以的。 想必下面的官吏,应该也没有那么大胆子,贪墨自己给百姓挖井的银两吧。 除了苏辰这样用心的折子,也有不少让李彻头疼的,比如豫省水务总督的折子。 【水务总督:这是豫省各地十月黄河水位的情况。】 【李彻:保持得不错,但不可放松巡视,严防河堤崩溃。】 【水务总督:这是豫省各地十月黄河水位的情况。】 【李彻:保持得不错,朕已经知道了。】 【水务总督:这是豫省各地十月黄河水位的情况。】 【李彻:已经回复过了啊。】 【水务总督:这是豫省各地十月黄河水位的情况。】 【李彻:已经回复过了啊。】 【水务总督:这是豫省各地十一月黄河水位的情况。】 【李彻:十月的朕看过了,十一月的也没什么变化,不必再报告了。】 像这样的折子还有很多,主要原因在于,他手下的臣子大抵分两种: 一种是科举出身的文人,奏事总要引经据典,洋洋千言却不得要领,看得人头晕。 另一种如这水务总督,是行伍转任的粗人,不懂文书规矩,又怕出错,只好把同一件事翻来覆去地报。 李彻已打定主意,来年定要改革奏章格式,统一规范,也好省去这许多无用功。 李彻拿起最后一个折子,又是一个请安文书,乃是台省省长寄来的。 【台省省长:这是台湾的土产叫做芒果,献给陛下您。】 【李彻:知道了,这种东西没什么用,不要再送了。】 待写完最后一个字,折子总算是全部批完了,再看窗外,日头已西斜。 李彻伸展了下酸麻的肩背,正打算去后花园和小松、小团戏耍一番,却见怀恩悄步进来。 怀恩看到李彻一脸疲惫的样子,顿时欲言又止。 李彻开口问道:“可是有事?” 怀恩躬身:“禀陛下,李玠将军回来了。” 李彻顿时神情一震,李宝、李玠这对同胞兄弟如今都是海军的高层将领,分别是第一、第二舰队的二号人物。 如今他们本该在琼州岛那边打仗,却突然回帝都来了,必然是有大事情发生。 李彻追问道:“人到哪儿了?” “刚进城门。” “快传!”李彻立刻道,“不必走流程了,直接带到养心殿来!” 第976章 老八 半炷香后。 李玠大步走进养心殿,甲胄未卸,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 李彻见他一身锐气,身板看着比前两年更雄壮,已经有了独当一方的大将气势。 心中甚喜,不由得笑着开口道:“朕的海军大将来了。” 李玠当即单膝跪地:“末将拜见陛下。” 李彻最喜这等猛将,亲自上前将其扶起,帮他拍了拍盔甲上的浮灰:“说说吧,给朕带来什么消息回来了。” 李玠面色通红,当即声音洪亮地禀报了琼州海战大获全胜的捷报。 李彻听完,脸上顿时露出畅快的笑容:“好!真乃是新年新气象!刚过腊八,海军就给朕送来了这样一份厚礼!” “不仅如此,”李玠抬起头,瓮声瓮气道,“陛下,伪帝文初,以及伪相秦会之,皆已被我军生擒!” “哦?”李彻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起来,“人呢?现在何处?” 李玠忙道:“回陛下,押运伪帝和伪相的车队尚在途中,为确保万无一失,行进稍缓。” “末将......末将实在是想将这好消息第一时间禀报陛下,便先行一步,单骑快马赶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李彻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却见他猛地一拍御案,呵斥道:“胡闹!” 李玠吓得一哆嗦,以为陛下是怪罪他擅离职守,前来邀功请赏。 连忙单膝下跪:“末将知罪!请陛下责罚!” 李彻却沉着脸,语气中满是责备:“如今正值寒冬,道路湿滑难行,你身为海军大将,竟敢独自一人单骑奔驰数百里?!” “若是途中马失前蹄,或是遭遇什么意外,你让朕如何是好?!” 李玠闻言,这才明白陛下之所以动怒,是因为担忧他的安全。 顿时心头一暖,更加羞愧难当:“末将思虑不周,只顾着报喜,罔顾自身职责,请陛下重罚!” 见李玠认错态度诚恳,李彻面色稍霁,挥了挥手:“罢了,念在你一片赤诚,又是初犯,这次便不追究了。” “下去好生歇着,这一路奔波也辛苦了。” “谢陛下隆恩,末将告退!” 李玠再拜,这才起身,恭敬地退了出去。 李玠一走,李彻立刻对怀恩吩咐:“速传马忠,令他率领一队精锐骑兵即刻出发,前去接应押运车队。” “告诉他,走得慢些无所谓,但要务必确保人犯安全抵达京城,不得有误!” “奴婢遵旨。” 怀恩应声,刚要转身去传令,又被李彻叫住。 “等等!”李彻沉吟片刻,又补充道,“再去一趟燕王府,请四哥即刻入宫一趟。” “是。” 养心殿内恢复了安静,李彻脸上的喜色却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思。 文初帝抓住了,总算是结束了这一国二君的局面,自己这皇位也算是完全坐稳当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该如何处置他? 毕竟是自己的亲兄弟,血脉相连,若是直接杀了,未免有些太过了。 虽说他登基是受世家胁迫,但后来做的那些蠢事,哪一桩都不是一句被迫就能完全开脱的。 如何处置他,关乎天家颜面,又关乎律法公正,也关乎后世史笔,实在是个敏感又棘手的问题。 这种事情,他需要和李霖好好商议一番,才能定下个稳妥的章程。 李霖来得很快,人还没进殿,抱怨声就先到了:“老六,听说你今儿亲自熬了腊八粥赏赐大臣,怎么独独少了我这一碗?” 李彻抬头,见他风风火火地进来,不由得笑骂:“你燕王府哪天不是山珍海味,还能瞧得上我这一碗粗粥?” 话虽如此,他还是示意怀恩给李霖看座,又让人端粥来。 即便已登基为帝,他与李霖并肩作战的情谊并未改变,相处依旧随意。 李霖大马金刀地在凳子上坐下,随手抓起旁边果盘里的梨子啃了一口,含糊问道:“急吼吼叫我来,是有事?” 李彻收敛了笑意,点了点头:“琼州海战赢了,南军渡海船队全军覆没。” “赢了?!”李霖站起身,脸上瞬间绽开狂喜,“好!干得漂亮!” 他用力一拍大腿,长久以来因战事紧绷的心弦松弛了几分。 连年征战,耗费国力不说,多少熟悉的将士埋骨沙场。 即便李霖这等惯见厮杀的藩王,内心深处也早已厌烦了这无休止的动荡。 “是啊,赢了。”李彻的语气却带着一丝复杂。 他顿了顿,看着李霖的眼睛,缓缓道:“老八也被抓住了,正押解来京的路上。” 李霖脸上的喜色骤然凝固,慢慢坐了回去。 沉默片刻,才抬眼看向李彻:“叫我来,是想商量如何处置老八?” “果然瞒不过四哥。”李彻叹了口气。 李霖脸色一正,语气斩钉截铁道:“这还有什么可商量的?叛国、僭越、抗拒王师,哪一条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按律当斩,绝不可饶!” 李彻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你会像当年为太子、秦王求情那样,为他说话。” 李霖摇了摇头,神情严肃:“那不一样,太子、晋王争的是储位,虽有动作,但未酿成天下大乱,未致使生灵涂炭。” “可老八呢?他称帝割据,引世家为援,致使南方战火连绵,多少将士、百姓因他而死?” “我饶得了他,那些战死的英魂饶得了他吗?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饶得了他吗?” 李霖虽素有侠王之心肠,却绝非不明是非的滥好人,在大是大非面前,界限分明。 李彻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他起身踱了两步,开口道:“四哥所言在理,不过......倒也不必非要赶尽杀绝。” “否则,天下人,尤其是那些世家,难免会借此攻讦朕是暴虐之君,惯行弑兄杀弟之举。” 李霖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松了口气。 他终究也不愿看到兄弟相残的血腥结局,连忙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李彻停下脚步,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不如......给他找个好去处?” “什么去处?”李霖一愣,没听明白。 “前些日子,佛宗不是有好几位禅师入京觐见吗,朕一直没空理会他们。” 李彻缓缓道:“现在看来,倒是可以和他们好好谈一谈了。佛法无边,最能净化人心,导人向善。” 第977章 献俘仪式 文初帝被押解进京那天,刚好是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 这一天,民间会买来糖瓜供奉灶王爷,让他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皇宫内也会举行祭灶,仪式极为隆重,也是属于正祭中的一种。 帝都内外,早已弥漫开甜腻的麦芽糖香气,以及爆竹燃尽后的烟火气。 家家户户灶王爷的神龛前,都供上了晶莹粘牙的糖瓜,盼着他老人家上天庭说点好话。 而在皇宫之中,李彻却特意下旨,将祭灶的时辰提前了。 不是他不重视,而是因为今日有一桩更大的章程,足以震动天下,却是比祭灶还能告慰先祖。 那便是,大庆海军的献俘仪式! 献俘仪式,对李彻和大庆文武而言并不陌生。 当初在关外奉国之时,各蛮族的首领,乃至高丽等国国主都参加过奉国的献俘仪式,只不过他们是那个被献上去的。 而在帝都举行献俘大典,还是李彻继位后的第一遭。 当然,也有恪守古礼的礼官奏称,献俘乃兵戈血腥之事,于岁末迎新之时举行恐非吉兆,有干天和。 还没等李彻有所表示,殿内的其他臣子已经给那礼官喷得狗血淋头了。 如今这套朝堂班子的文武群臣,大都是从关外随李彻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哪个不是刀口舔血的硬茬子? 还血腥之事,不吉之兆,再血腥也是敌人的血,那就是吉兆不是凶兆! 再敢多比比一句,把你脑袋瓜子塞进你家婆娘的‘凶兆’里面去! 一番夹枪带棒的呵斥,顿时将那点微弱的异议碾得粉碎。 奉国出身的官员们多沾染了李彻的血性,不说政治风格偏向于‘战狂’,也是绝对不迂腐的。 于是,献俘之仪就此板上钉钉。 。。。。。。 这一日午时,阳光驱散了冬日的薄寒,洒在帝都城墙上。 献俘队伍自帝都正门而入,早已得到消息的百姓万人空巷,挤满了街道两侧,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迥异于寻常大庆黑红军旗的海军旗帜。 如同海天般的白蓝二色,清爽又带着几分锋利,上面的‘庆’字随风飘荡。 李玠梳妆打理后,提前出城与队伍汇合,此刻正位于队伍最前方,充当献俘的主角。 却见他身姿挺拔如松,身着剪裁利落的蓝白色海军大将礼服,肩章闪耀,纯白披风在微风中猎猎招展。 而其余随行而来的海兵也不着甲胄,穿着简单硬朗的海军制服,随着囚车缓缓前行。 看惯了玄甲红缨的百姓们,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议论声嗡嗡而起: “这是哪部分的军队,瞧着可真新鲜!” “怎地都不穿铠甲?这披风能挡刀子吗?” “别不是充场面的杂牌军吧?” “嘘!慎言!咱大庆王师,哪来的杂牌?!” 百姓们不了解海军,只是看个新奇。 尤其是押送的那些囚车中,只有文初帝还勉强维持着一点尊严,被单独关押在一座马车里面。 其他南朝的文武官员们,则是个个蓬头垢面,缩在囚笼里瑟瑟发抖,与寻常市井待决的囚犯没什么区别,实在引不起多少注意。 队伍便在百姓们略带疑惑和审视的目光中,缓缓行至皇城正门。 突然,城楼之上,玄色的华盖出现。 一道挺拔的身影立于城门楼上,向下方看去。 皇帝亲临城门楼! 人群瞬间寂静,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轰鸣: “看!是陛下!!!” “陛下万岁!” “陛下竟亲自来了?!” “看来此番献俘的不是小角色,竟然能让陛下亲自迎接。” 这一下,所有押送的海军将士胸脯瞬间挺高,步伐愈发铿锵有力,连眼神都变得锐利了不少。 只是一个瞬间,整个队伍的精气神为之一变,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剑,寒光四射! 饶是身上没有甲胄,仍是杀气弥漫,让人不敢小觑。 侍立在侧的怀恩上前一步,运足中气高喊道: “大庆海军,第二舰队,副都督李玠——献俘!!!” 声浪陡然一静,随即是更大的哗然。 百姓们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队伍前方,那个身穿白披风的将领。 好家伙!原以为是杂牌军,没想到领头的竟是这么大的官? 李玠立刻走到城门前,右手握拳放在胸口,行了个海军礼。 城墙上的李彻微微颔首回礼,沉声道:“将军辛苦。” 随后,军中文书官上前,开始念事先准备好的词: “大庆海军全体同袍谨奏:伪朝僭帝,讳称文初,蒙国恩而窃高位。 僭号改元,裂我疆土;横征暴敛,荼毒生灵。 更连结不臣,窥伺神器,其罪上通于天,下渎于地,神人共愤,四海不容! 陛下神武,秉天伐罪,王师所向,丑虏披靡。 历岁余之征讨,终驱其于岭表南荒。 残寇惶惶,欲割据琼崖,苟延残喘于海外。 然天威赫赫,岂容宵小遁形? 我大庆海军,受命于天,扬帆破浪,追亡逐寇。 于琼州外海,焚其舟舰,摧其甲兵,全灭其军。 伪朝文武,尽成网罟之鱼;僭帝文初,终作槛车之囚! 今献俘阙下,彰陛下之威德,昭天命之攸归。 逆首在此,伏惟圣裁!” 文书官念毕,城下百姓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欢呼与喝彩声。 他们不懂太多文绉绉的词句,但最后几句是听得真真切切。 原来这些囚犯,竟是造反的伪帝和他的臣子! “杀了他!” “呸!” “造反该死,反贼该死!” “陛下万岁!大庆万岁!” 人群激愤,声浪如潮。 囚车中的文初帝面如死灰,将头深深埋下。 那些伪朝臣子更是抖如筛糠,有几个甚至湿了裤裆,腥臊之味弥漫而出,丑态毕露。 第978章 赦免与凌迟 献俘本可极尽羞辱之能事,像是搞个‘牵羊礼’之类,令俘囚披羊裘,匍匐如牲口。 如此,以对被俘者的屈辱,来彰显胜利者的绝对权威。 但李彻没有这么做。 为何? 还是那两个字:同胞! 无论南军做过什么,他们终究是大庆子民。 这场南北对峙的内战,说到底是民族内部的自我消耗,是兄弟阋墙的悲剧。 李彻从不认为,通过折辱这些选错道路的同胞,便能增强自己的帝王威势。 建立在恐惧和屈辱之上帝王威严太过廉价,也太过脆弱。 在震天的万岁欢呼声中,李彻缓步走下高高的城墙,来到那排囚车面前。 囚车中的文初帝,一见到那道玄黑衮服的身影,便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恨不得将自己藏进阴影里。 他怕极了自己的这个六哥。 这种源自血缘深处的恐惧,自几年前李彻从奉国强势归来时,便如同种子般深植心底,如今已长成参天大树,压得他喘不过气。 而如今看到身穿龙袍的李彻,文初帝更觉得恐惧至极,一时间感觉面前之人像极了父皇。 这位六哥如父皇一般无情,却比父皇更加雷厉风行。 相比于文初帝,在场的另一个人,对李彻的恐惧则更为深沉。 秦会之可算是李彻这一路之上,贯彻始终的反派。 从李彻刚刚穿越之时,就因为世家贩奴一事,两人算是彻底对上了。 到后来,秦会之不遗余力地给李彻下绊子,处处掣肘奉国,妥妥的大反派。 自奉国崛起之后,秦会之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他时常被噩梦惊醒,梦中那个被所有人轻视的六皇子,身着龙袍,用冰冷彻骨的目光注视着他,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梦醒后的恐惧更深,驱使着他变本加厉地针对李彻,直到将整个家族和自己彻底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如今,噩梦成真了。 李彻沉默地站立着,身前是眼神躲闪的战俘,身旁是目光狂热的海军将士。 四周则是不断高呼着‘处死他们!’的帝都百姓。 喧嚣震耳欲聋,各种激烈的情绪交织碰撞,气氛依然达到了顶峰。 李彻却是微微阖眼,心中思绪如潮水般翻涌。 片刻后,他缓缓抬起了右手。 周围的喧哗声并未立刻停止,百姓们依旧情绪激动。 这时,守卫在侧的禁军动了。 他们整齐划一地抬起手中长枪,用枪尾沉重地顿向地面。 咚!咚!咚! 沉闷而富有节奏的敲击声,如同战鼓,又似惊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在敲击声中,百姓们渐渐安静下来,数万道目光尽数聚焦于皇帝一人身上。 李彻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地传了出去:“朕早就知道,这一战大庆必胜。” “故而,朕早已思量过,该如何处置尔等。”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和百姓们闲谈: “是效仿先帝旧例,将这些叛逆尽数驱赶至边关不毛之地,一如当年之奉国?” “历史证明,那样是无用的。”李彻微微摇头:“生活愈是艰辛,他们对朝廷之恨意便愈发刻骨。“ “仇恨不会消弭,只会暗中发酵,终有一日,将酿成更大的祸端。” “若依《大庆律》,按叛逆大罪论处,将叛贼尽数诛戮?”李彻话锋一转,看向周围的百姓:“表面看来,朝廷威严得以彰显,天下太平。” “然,被世家鼓动、裹挟之人何止成百上千?数十万将士卷入叛乱,他们亦是我大庆子民。” “朕,难道能将数十万人尽数屠戮殆尽,使得大庆十室九空吗?” 他叹了口气,那声叹息沉重地落在每个人心头。 “故而,朕做了一个决定......赦免他们,让这些迷途之人,重新回到大庆!” 哗—— 百姓之中顿时一片哗然,无数人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的皇帝。 他们不懂这场战争背后复杂的因果,但他们知道,囚车里的是叛军,是敌人! 是让天下动荡,让大庆儿郎战死的罪魁祸首。 在他们的认知里,坏人伏诛,好人得胜,才是天经地义的故事结局。 可如今,陛下竟然说要......赦免? 与惊愕的百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囚车中的战俘们。 听到皇帝说出赦免二字,战俘们瞬间痛哭流涕。 许多人原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此刻如同在无边黑暗中窥见了一线天光。 能活着谁想死啊,特别是作恶多端的人,为他人带来痛苦,便会更加恐惧死亡痛苦找到自己。 众战俘激动得不能自已,纷纷以头抢地,嘶声高喊着: “陛下仁德!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而,他们却不知天地一条至理——乐极生悲。 李彻的目光骤然变冷,缓缓扫过那些欣喜若狂的面孔。 “然而,并非每一个人都配得到朕的宽恕!” “那些被胁迫参与叛乱的兵卒、官员、将领,朕可以赦免其罪,允其重归王化。” “可那些直接谋划叛乱,构陷忠良,谋害先帝的世家魁首,实属罪大恶极,天理难容!” “尔等必将得到严惩,为你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以正国法,以慰冤魂!” 听到李彻的话,狂喜声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掐断,戛然而止。 广场上的百姓也瞬间屏息。 秦会之终于抬起头,迎上李彻冰冷的目光,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露出疯魔般的笑容。 他环顾左右呆若木鸡的世家同党,尖声嘶笑起来: “哈哈哈!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在奢望什么?他怎么可能饶过我们?!” “他是谁?他是奉王!刚刚就藩就敢对世家举起屠刀的疯子!” “你们莫不是以为,当初那个疯子当了皇帝,就会突然变成慈悲为怀的老好人了?!” “哈哈哈哈......愚蠢!愚不可及!哈哈哈哈!” 李彻冷然看着秦会之的癫狂表演,如同看着一场闹剧。 待他笑声稍歇,才缓缓开口:“如秦会之这等,参与叛乱之各世家首脑,皆是恶贯满盈之主谋。” 李彻微微停顿,随后说出的判决,让周围人不禁胆寒: “当凌迟处死!阖族皆诛!” 第979章 处置佛家 ‘族诛’二字落下,秦会之身体一僵,随即如同被抽走了全身骨头,烂泥般瘫软下去,眼神彻底失去了光彩。 族诛! 这是李彻自穿越以来,下达的最严厉、最残酷的惩罚! 这些传承数百甚至上千年的世家大族,族人门生故旧遍布天下,何止成千上万? 如此牵连下去,必然会成为大庆立国后的最大惨案,数万人将死于这场株连之中。 但李彻别无选择,如今的大庆,正处在逆天改命的最关键节点。 他将要推行更彻底的改革,要民主,要立宪,要开民智,要发展科技,要将华夏民族推向全新的未来。 任何阻碍历史洪流的人,都必须被无情粉碎! 在此等关乎国运族脉的大势面前,这些腐朽世家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最后,李彻的目光落在了文初帝身上: “先帝八子李明,性情暗弱,被奸佞世家裹挟,僭越称帝,悖逆天常,谋危社稷,私结党羽,失人君之体统,罪迹昭彰,人神共弃。” “今,废为庶人,徙黔州安置,非诏永世不得离!” 李明看着面前的皇帝,满眼的不可置信。 。。。。。。 养心殿内炉火暖融,气氛却依旧带着几分凝重。 李明已换下囚服,穿着一身寻常的靛蓝色袍子,坐在李彻下首座位上,脑袋低垂,双手不安地搓动。 在他对面,是便服而坐的李霖,一脸痛惜地看着他。 此外,还有一位身着简素僧袍、白须清瘦的老和尚静坐一旁。 他手持念珠,眼帘微垂,仿佛完全置身事外,却又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去了黔州,便在寺庙里安心住下。”李彻端起茶杯,语气平淡到听不出喜怒,“朕会命当地官府予你照顾,足以你安身立命。” “往后岁月,但愿你安分守己,修身养性,莫要再行差踏错。” 李霖在一旁接口,语气直接得多:“老八,六弟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若是再一错再错,便是一心求死!” “黔州虽偏远,却非不毛之地,好生过日子,别再想那些不该想的,听到没有?” 李明瑟缩了一下,嘴唇嗫嚅着,最终只低低应了一声:“是,皇兄,我知道了。” 这时,那白须老和尚缓缓睁开眼,目光平和地看向李彻,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陛下放心,老衲会以佛法导李施主向善,清静其心,必不使其再生事端。” 李彻微微颔首,对这老和尚的表态还算满意。 别看这老和尚其貌不扬,穿的也破破烂烂,却是当今大庆佛宗辈分最高的高僧。 在一定程度上,他的话就代表当今佛教的态度。 刚好,李彻早就想要找机会和佛教谈一谈。 是收拾他们,还是互相合作,就得看佛教知不知趣了。 于是,李彻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大师可知,朕曾见过宝禅寺的方丈,他向朕提出了一个请求?” 老和尚神色不变,平静回道:“老衲略知一二,他曾奏请陛下,望能敕免天下佛寺田产税赋,并愿率佛门弟子为陛下效力,以报圣恩。” “不错。”李彻点了点头,“那他后来的下场,大师想必也清楚了。” 老和尚捻动佛珠的手顿了顿,声音依旧平和:“是,此人言语不当,触怒天威,已被陛下......明正典刑。” 殿内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李明更是将头埋得更低,大气不敢出。 心中已经恐惧到了极致。 这是什么情况,自己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虽说最后出家的地方没有尼姑,但总算是保住小命了。 可偏偏听六哥的话音,他和佛教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融洽? 刚找到的靠山,不会又要没了吧? 却见李彻目光如炬,盯住老和尚:“那么,大师你不远千里入京见朕,莫非也是为了这免税之事?” 此言一出,李明头低得更低,李霖则同样不善地盯着那和尚。 若是之前,李霖才不管佛寺交不交税呢,他又不信这个。 但自从李彻和他算了一笔账,李霖才知道,寺庙看似是世外之地,私下里的吞金能力却是异常恐怖。 大庆百姓的财富,被他们以慈悲之名疯狂收割,却还妄想着免税? 开玩笑,新朝连公爵都不能免税,你们剃个秃瓢就想要免税了? 李彻身体微微前倾,对老和尚问道:“朕知道你的底细,佛宗之内,如今以你为尊。” 面对皇帝的质询,老和尚却缓缓摇了摇头:“回陛下,老衲此行之目的,和陛下说的恰恰相反。” “大庆之佛寺,所有寺产、田亩,自当遵从朝廷旨意,依法纳税,不敢有分毫逾越。” “僧众亦是大庆子民,受到陛下的庇护,守法持戒,方是修行之本。” 他抬起眼,目光清澈地迎向李彻:“老衲清楚,陛下眼中容不得任何蠹虫,无论其在朝在野,亦或是方外之地。” “若佛门不自清,终有一日,必遭雷霆之怒。” “老衲不忍见佛法蒙尘,更不忍见真心向佛之弟子受牵连之苦,故特来向陛下请命,亦是表明心迹。” 李彻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好家伙,遇见真高僧了? 不过,此等道德完人更难对付。 若是一个无德僧人,砍了也就砍了,而像是老和尚这等真正的高僧,李彻反而会更加忌惮一些。 毕竟佛教的信徒不少,若是强行灭佛,也会遭到不小的反噬。 他靠回椅背,脸上的冰霜渐渐消融:“好!大师果然是明理之人,慧眼如炬。” “朕可以明白告诉你,朕不讨厌佛教,甚至欣赏其中导人向善的智慧。” “但朕也绝不会让人打着慈悲的旗号,啃食我大庆的根基,与民争利,与国争税!” “尔等只需做到一件事,那就是遵从法律。寺院田产,依法纳税;僧众度牒,依律管理;不干预政事,不蛊惑民心。” “如此,佛门自可清净传承,朕,亦乐见其成。” 老和尚深深一揖:“陛下圣明,佛门谨遵圣谕!” 第980章 李明的法号 随着李明与老和尚告辞离去,养心殿再次恢复了安静,只余下炉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李霖没有离开,握着手中已经微凉的茶,仰靠在椅背上默然不语。 李彻看着他这副模样,不由放下手中的朱笔,笑着问道:“怎么,心里不落忍了?无需担心,虽然是出家,但受不了什么苦。” 李霖闻言缓缓坐直身体,语气带着几分唏嘘:“我和老八本就没多少交情,他落得这般下场也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只是忽然觉得,我们兄弟十个当年在宫里,哪怕彼此看不对眼,逢年过节聚在一处,也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 “可如今呢?死的死,散的散,囚的囚......还能坐在一起说说话的,就只剩下你我了。” “活着的,满打满算也就你我、三哥、老八,还有在奉国的十弟了。” 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去:“这皇家的兄弟情义......当真是冰冷脆弱得很。” 李彻也知道,自己这位四哥极重情义,尤其在乎血脉相连的亲情。 见他如此感怀,便语气轻松地转移了话题:“既然觉得冷清,那便再叫回来一个,我正打算在帝都成立‘科学院’,专司科学的研究推广,正缺一个能统筹全局的院长。” “十弟在奉国好几年了,又好钻研此学问,让他回来执掌科学院,你看如何?” 李霖眼睛顿时一亮,脸上阴霾一扫而空:“如此甚好,这小子从小就爱鼓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他急切地追问:“那他今年能赶回来过年吗?” 李彻失笑,摇了摇头:“诏令发出还需一段时间,路上行程,再加上奉国那边的交接,年前是赶不上了。” “不过也不差这一年了,来年团圆也是一样。” 李霖虽然有些遗憾,但也知道这是正理,点了点头:“也是,安全要紧。”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霍地站起身,“我在京城还有一处闲置的小院子,这就让人去收拾出来,等十弟回来了,好歹有个落脚的地方。” 李彻看他这风风火火的样子,不由得笑道:“你急什么,我还会亏待了他,自有敕造的宅院赐下,少不了他住的地方。” 李霖却已经大步流星地往殿外走去,闻言回头爽朗一笑: “你赐的是你赐的,那是皇帝的恩典,我这个当四哥的,给弟弟准备个落脚的小窝,是兄弟间的情分,两不耽搁!” 话音未落,人已掀帘而出,脚步声迅速远去。 李彻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暖意。 身处冰冷皇位之上,身旁还有如此纯粹热忱的兄弟之情,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了。 。。。。。。 再说出了宫门的老和尚二人。 来到帝都街面上,喧嚣的市井之气扑面而来,与皇宫俨然两个世界。 李明跟着白须老僧默然往前走,依旧心神不宁。 不知不觉,两人行至东市口附近。 此处人声鼎沸,比之别处更显拥挤嘈杂,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李明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看了一眼,便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随后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险些当场呕吐出来。 只见前方广场中央的高台之上,秦会之被牢牢缚在木架之上,身上裹着渔网,早已不成人形。 行刑的刽子手手法精准,一刀又一刀地下手,肉片像是雪花一样落在地上。 周围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兴奋呐喊,有人麻木观望,也有人不忍地别过脸去。 李明看了一眼,便是脸色煞白,低下头不敢再看。 眼角的余光瞥向身旁的老和尚,却发现对方依旧是一副淡然模样,手持念珠,目光平静地遥望着刑场方向。 仿佛看的不是一场凌迟酷刑,只是一片飘过的云,一阵吹过的风。 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李明忍不住压低声音:“大师......佛门讲求慈悲为怀,眼前这般景象,大师难道不觉得过于残暴了吗?” 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失言,自己这不是在指责下令行刑的六哥残暴吗? 他慌忙噤声,惴惴不安。 老和尚并未动怒,甚至目光都未曾收回,声音平和如常:“阿弥陀佛,佛有菩萨低眉,亦有金刚怒目。” “慈悲是渡化善缘,雷霆是斩断恶业,这些人谋划叛乱,致使生灵涂炭,此乃无边业力,需以重典清洗。” “陛下行此雷霆手段看似酷烈,实则是为了阻遏更多恶业滋生,这何尝不是一种大慈悲?只是俗眼难见其深意罢了。” 他顿了顿,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落在李明脸上,语气突然变得深沉: “倒是你,李明,陛下念在血脉之情,饶你性命,赐你新生。你如今既已出家,便当时时勤修,斩断前尘俗念。” “若心中仍执着于过往身份,纠缠于权势得失,怨怼于眼前境遇......将来因果循环,难免步此人后尘,受这千刀万剐之苦,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这番话如同当头棒喝,吓得李明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 他仿佛真的看到了,自己也被绑在那木架之上,被刽子手一片片切去血肉的恐怖景象。 连忙抓住老和尚的衣袖,急声道:“弟子愚钝,求大师指点迷津,该如何斩断这前尘?” 老和尚目光深邃,一字一句道:“欲要真正与过往分割,便需亲手将其埋葬。” “你此生,曾为富贵藩王,当一葬那‘荣华富贵之身’;后为傀儡帝王,当二葬那‘权势欲望之身’;再后为阶下之囚,当三葬那‘罪孽厄运之身’。” “三世之身尽数埋葬,方能得今日之新生,觅得一丝超脱之机。” “今日,老衲便为你赐下法号——三藏。” “望你时刻铭记,需以佛法藏心,埋葬过往,方得清净自在。” “三藏,三藏。”李明喃喃念着这个法号,一时间心潮起伏。 “弟子三藏,拜见师父!” 老和尚坦然受了他这一拜,枯瘦的手掌轻轻按在他的头顶: “既入空门,前尘已了。起来吧,三藏,随为师回寺。” 第981章 皇帝的新年一天(上) 时间飞逝,转眼就到了新年这天。 子时的更鼓敲过,帝都沉入一年中最深的夜色,皇宫却开始忙碌起来。 养心殿烛火通明,李彻被怀恩轻声唤醒,打着哈欠从被窝里钻出来。 早就知道今天消停不了,李彻就没回后宫,索性在养心殿睡了,免得把枕边人也折腾醒。 在宫人的服侍下盥洗后,李彻换上庄重的朝服,御案也已布置完毕。 新年第一项仪式,名为‘开笔仪’。 御案上放着金色酒杯,杯壁嵌珍珠宝石,内里屠苏酒微漾,象征金瓯永固。 烛火照亮,映照着御笔上‘万年青’三个刻字,象征着玉烛长调。 李彻深吸一口气,亲手执起一枚小巧的金质火引,将玉烛的火焰拨得更旺些。 烛光跳跃之中,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 随后,李彻端起金瓯永固杯,将杯中寓意驱邪避疫、安康长久的屠苏酒一饮而尽。 酒液温热,带着草药的微辛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最后一点朦胧睡意。 他又握住那支‘万年青’御笔,笔尖饱蘸朱砂,在铺陈开的洒金朱红笺纸上,落下了新年的第一笔: 风调雨顺! 在开笔仪中,写什么都是固定的,李彻也懒得自我发挥。 沾了沾墨,继续下笔: 国泰民安! 随后再下笔: 天下太平! 最后一笔收势,锋芒内敛。 笔落,仪式成。 怀恩躬身将朱笺请下,小心风干墨迹,这将成为存档于大内的第一份新年吉兆。 若是能存放到后世李彻那个年代,这御笔亲书的字帖绝对价值连城,敢交易就牢底坐穿那种。 李彻看着那三行字,心中并无太多玄妙感应。 也不知历代君王哪来的那么多‘天人感应’,想来是一群人集体说瞎话,反正自己是没感觉到。 他只觉得,‘责任’二字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他揉了揉眉心,对怀恩低声道:“朕歇半个时辰。” 怀恩犹豫了片刻,开口道:“陛下莫要睡得太沉,否则等下起来更难受。” 李彻无奈点了点头,找个软榻倒头就睡。 几乎只是闭眼假寐片刻,李彻便再次被怀恩叫起身,换上更加繁复的衮冕礼服。 玄衣纁裳,十二章纹,玉珠垂旈,穿在身上那叫一个沉,和穿甲胄也差不多了。 接下来便是新年的第二个仪式:祭祖。 太庙在黑暗的皇城中巍然矗立,唯有殿内灯火长明,照亮列祖列宗的牌位。 悠长而富有韵律的声音响起,却是礼部的赞礼官,负责引导李彻进行祭祀。 李彻看了一眼那位头发花白的礼官,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这老爷子这么大岁数了,还被自己折腾起来参加祭祀,封建社会当真害人不浅! 但很快,李彻对这赞礼官的同情心便烟消云散了。 这礼数未免太繁琐了,又臭又长! 自己要依礼行事,一丝不苟,稍有懈怠那老头就会开口提醒。 上香,烟雾袅袅升起,带着敬意直达上苍。 行三跪九叩大礼,每一次俯身、起身都得恭恭敬敬的。 随后,献上玉帛与美酒,完成人与天地祖先的沟通。 这还没完,最后还要面向牌位,亲自诵读早已背熟的祝文。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李彻,谨以明禋,昭告于皇祖考、皇祖妣......去岁以来,赖祖宗洪福,将士用命,终荡平南伪,克定蜀中,海内一统,疆土复完......今献此完整江山于宗庙,伏惟歆格,佑我大庆,永世其昌!” 初背诵时,李彻心中还有些不屑。 什么列祖列宗保佑,分明是将士们奋勇杀敌,将领们指挥得当。 自家列祖列宗就是世家,当初压迫百姓的就有他们,对这一战的作用全是负面的。 不过,当他念完全文后,心中亦不免心潮微涌。 所谓告慰列祖列宗,其实并非告慰特定的那些人,而是一种象征意义。 是在向历史,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以及新时代的开启。 大庆才传了两代,但祠堂中的牌位还真不少。 庆帝是个重视家庭的,故而登基之后,不仅将他父亲、祖父上了尊号,就连其他长辈都入了祠堂。 除此之外,还有攀附而来的祖宗,正是被认作远祖的老子。 看到老子牌位,李彻脸上依旧是无比的虔诚与肃穆,心下却不免觉得有些荒诞。 倒是和李渊的选择如出一辙,这‘李’姓还真不太好选祖宗,老子已经是排面最大的了。 李家真和老子有关系吗?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 这便是权力的游戏,连祖先谱系亦是其中一环。 如此,祭祖仪式总算是结束了。 李彻一脸漠然地走出太庙,看向一旁又臭又硬的赞礼官老头,心下更是烦躁。 但看到对方在寒风中颤颤巍巍的模样,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来人,去给爱卿披一件袍子,找地方烤烤炭火。” 老赞礼官先是一愣,随即热泪盈眶:“臣,谢过陛下......” 。。。。。。 新年的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照亮诺大的帝都城。 宣政殿前已是另一番景象。 皇家仪仗从殿内一直排列到广场尽头,旌旗蔽日,斧钺生辉。 王公百官、宗室勋贵、各国使臣,依品级爵位而立。 人人身着最庄重的礼服,在寒风中肃立静候。 下一刻,钟鼓齐鸣,乐声大作。 李彻身着玄色龙袍衮服,在侍卫与内侍的簇拥下,缓步登上高高的御座。 当他转身面向万臣的那一刻,广场上所有目光都聚焦于他一身。 此时是举行大朝会的使臣,也是新年当日最盛大的公开仪式,亦是皇权至高无上的体现。 百官需在此时行最为隆重的‘三跪九叩’大礼,这也是一年中,唯一一次百官需向皇帝行全礼。 李彻多次想要废了跪礼,但困难重重,尤其是这等重要场合。 到最后,只能把三拜九叩的步骤,简化成一次跪拜。 司礼官拖长了声音喊道:“跪——” 如同被风吹过的麦浪,从殿内到殿外广场,上千名文武官吏齐刷刷地跪伏下去。 司礼官又喊:“兴——” 所有人发出震天动地的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982章 皇帝的新年一天(中) 百官朝拜的声浪如同实质般,冲击得宫殿的梁柱嗡嗡作响。 李彻端坐御座,面色平静,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 没什么掌控巅峰权力的快感,只是觉得肩上担子越来越重。 李彻很清醒,知晓下面的人除了科举进士和奉国嫡系外,拜的都不是自己这个人,而是自己屁股下的龙椅。 只要符合法理,便是在龙椅上拴一条狗,这些臣子们也拜得下去。 九五之尊亦有不同,权力这东西要自己争取,而不该由身份赐予。 朝拜过后,是各国使臣献礼。 高丽使臣献上青瓷、人参,吕宋都督献上珍珠、香料,罗斯使者最抠抠搜搜,献的是毛皮和毡毯。 李彻看见罗斯使者那小气的模样,心中已经开始盘算着,什么时候收回属于自己的西伯利亚了。 轮到草原诸部首领时,他们上前以手抚胸,深深鞠躬,用生硬的夏语高喊: “恭贺天可汗新年!草原愿永为天可汗麾下鹰犬!” ‘天可汗’的称呼有些突兀,在使臣队伍中引起一阵骚动。 高丽、靺鞨等族知晓越云‘封狼居胥’之事,但古代消息闭塞,显然不可能传到全世界。 听到天可汗称号,一些见识过草原骑兵厉害的使臣,脸上不由露出敬畏之色,私下交换着眼神。 很快,当几位西域使臣上前时,竟也有人尝试着混用起‘皇帝陛下’与‘天可汗’的尊称,想以此拉近关系。 李彻微微颔首,对这一切了然于心,这是拥有武力与威望,自然而然带来的结果。 对于这些使节的表现,李彻并不在意。 大庆打谁帮谁,不是看使节的态度,而是看大庆的利益。 让李彻在意的是,吐蕃没有派人过来。 还真是应了那句话,领导不在意谁送了礼,但谁没送礼,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李彻心中冷笑,真是翅膀硬了,这是不准备尊大庆为天朝上国了? 大国之间的礼仪,不是自家结婚,有亲戚没去那么简单。 大庆乃是天朝上国,周边小国受大庆庇护,便要每年朝拜请安,这是一个完整的朝拜体系。 吐蕃不来,那就是在告诉大庆,他们已经不甘心再当大庆的小弟了。 不当小弟当什么?中国自古就没有所谓的盟友......那只剩下敌人了。 李彻心知,此刻不是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便收敛心神继续主持朝会。 使节参拜过后,新科状元出列,代表天下文官进献《元旦贺表》。 状元郎声音清朗,骈四俪六,辞藻华丽至极,将李彻的功绩比作三皇五帝,将当下的盛世描绘得如同人间仙境。 李彻耐着性子听着,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却在想,这文章绝不是张谦写的。 大朝会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结束时已近巳时。 接下来是国宴,设在保和殿。 殿内布置得富丽堂皇,席案如林,珍馐美馔琳琅满目。 然而,这顿饭吃得并不轻松。 李彻高踞主位,下方是拘谨的群臣和使节。 菜肴虽多,但经过长时间的朝会,早已失了热气。 君臣之间隔着巨大的身份鸿沟,无人敢高声谈笑。 在李彻象征性地举杯后,依次上前敬酒,说几句吉祥话便退回。 李彻看着下方沉闷的场面,不由得想起当年在奉国与文武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热闹,心下有些索然。 他注意到马忠想多吃几口蒸羊,却因礼仪所限不敢放肆。 也看到霍端孝与诸葛哲这两位朝堂重臣,此刻竟也隔着席位,不敢交谈。 李霖倒是没心没肺,坐在宗室首位,和几个郡王大声攀谈。 奈何他敢放肆,没人敢陪他放肆,搞得一众宗室坐立不安。 李彻不由心中暗叹,这世间到底是平衡的,得到了一些东西,也得失去一些东西。 就连他自己,也只能维持着帝王的威仪。 偶尔间,李彻的目光与李霖相遇。 李霖趁着举杯的间隙,对他飞快地挤了挤眼,嘴角向下撇了撇,做了个鬼脸。 李彻险些破功,连忙端起酒杯,掩饰嘴角的笑意。 好啊,这个混蛋! 直到所有礼仪流程走完,李彻宣布散宴,这才在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站起身,在又一次的山呼万岁声中,离开了保和殿,脚步有些急切地走向后宫。 那里,才有真正属于‘年’的温暖和放松。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铺着红色锦缎的桌面上。 当李彻踏入内廷宫殿时,便迫不及待脱掉那身沉重的衮服,顺手连冠冕也除了。 孩子们的笑闹声、碗筷的轻碰声、以及妃子们的软语轻笑,瞬间将他从外朝的冰冷礼仪中,拉回了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无需怀恩通报,常雪凝立刻带着温柔的笑容迎上来,孩子们也雀跃着涌上来。 小松、小团慢悠悠地起身,在李彻裤腿上蹭来蹭去。 “好了好了,接着吃吧。” 李彻揉了揉李承的脑袋,顺便踢了小松屁股一脚,随后示意众人入座。 常雪凝坐在他左手边,右侧则是耶律仙。 燕氏坐在耶律仙旁边,虽被封了妃位,但她的性子更静些,也很知晓分寸。 她只是含笑看着,偶尔低声吩咐宫人添茶倒水。 常雪凝细心地将一块剔除了鱼刺的鱼肉夹到李彻碗中,随后开口问道:“陛下准备何时让杨将军入宫?” 李彻听她这么说,却也不慌乱。 自己和杨璇那点事朝野尽知,常雪凝知道也不意外,没什么可心虚的。 自己都是皇帝了,皇帝可没有修罗场,纳几个妃子怎么了? “还要再等等。”李彻沉声回道,“她手中的军务还需要交接。” 常凝雪点了点头,开口道:“杨大帅在外征战,她一个人在家,不如接入宫来?” 李彻犹豫了片刻,显然有些心动。 但还是摇了摇头:“罢了,她如今还是外臣的身份,此举不符合礼仪。” 常凝雪听到李彻这么说,倒也没多劝。 此番开口,也不过是表示自己不善妒,对皇帝迎娶杨璇没有意见而已。 第983章 皇帝的新年一天(下) 吃过饭后,三个孩子早已按捺不住。 小公主抱着形似小松的布老虎,扯着李彻的衣袖,奶声奶气地问:“父皇父皇,外面放的爆竹声音好大呀,孩儿能去看吗?” 李彻弯腰将小女儿抱到膝上,用下巴的胡茬轻轻蹭了蹭她粉嫩的脸颊,惹得小公主咯咯直笑。 “现在还不行,那爆竹危险,等晚上父皇带你去城楼上看更漂亮的烟花,好不好?” “陛下可别惯着她。”常雪凝温柔地开口,眼中却带着笑意,“这丫头胆子越来越大,前天还想爬树去掏鸟窝呢。” 李彻闻言挑眉笑道:“爬树怎么了?我小时候不光爬树,还上房揭瓦呢!女孩子家活泼些好,总比弱不禁风强。” 这时,李承和李浩也凑了过来。 李承越发有储君的沉稳,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然后才道:“父皇,儿臣听说今日大朝会,各国使臣皆俯首,尊您为‘天可汗’,心中倍感自豪,儿臣定当勤学文武,不负父皇期望。” 李彻看着长子认真的脸庞,心中欣慰,拍了拍他的肩膀:“有此志气很好,但无需太过劳累,正是玩乐的年纪,劳逸结合为妙。” 李承明显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偷偷看了他母妃一眼,这才回道:“是,父皇。” 李彻看向一旁的常凝雪,心中已然知晓。 李承再早熟,也是个不到六岁的孩子,怎么可能不爱玩乐。 这副老古板的样子,八成是他母妃教导的。 对此李彻也很无奈,家庭教育这一块,自己实在是分身乏术。 但李承只是性格沉稳些,并没有太极端的行为,只要自己不给太大压力,想来不会揠苗助长。 李浩性格更跳脱些,眨着眼好奇道:“父皇,那些使臣送来的奇珍异宝里,有没有好玩的东西?儿臣听说西域使节送来了会学人说话的鸟儿?” “就你贪玩。”李彻笑骂一句,却还是耐心道,“那些贡品都已入库登记,改日让怀恩带你去开开眼界。” “不过,玩物不可丧志,你的功课若敢落下,朕可要罚你。” “儿臣知道了!”李浩吐了吐舌头,连忙保证。 一家人正说笑间,殿外传来通报声,是燕王李霖来了。 他也没讲究那么多虚礼,大步走进来,身上还带着屋外的寒气,手里却拎着两个食盒。 “陛下!”他草草行了个礼,便将食盒往桌上一放,冲着几个孩子咧嘴笑:“承儿,悦儿,浩儿,四伯来了!” 李彻无奈道:“你这家伙,不在家中陪嫂嫂,来我这里做什么?” “知道宫里的宴席规矩多,吃不尽兴,这是我府里厨子做的几样拿手菜,赶紧趁热尝尝!” 一个太监见李霖带着宫外的吃食进来,还想去取银针验毒,被怀恩一脚踢在屁股上。 不长眼的东西,燕王拿来的东西你也敢验? 李彻看着李霖这做派,不由得失笑:“你这家伙,朕还能亏待了自家人的肠胃不成?” 常雪凝也笑道:“四哥有心了,快坐下暖暖身子。” 要不然说常雪凝能坐稳后宫首位呢,她与其他宗室都是严守礼节,唯对李霖有家人般的亲近。 就是因为知晓,在皇帝心中,李霖的地位和所有人都不同,那是真正的家人。 李霖也不客气,自顾自搬了张凳子坐下,先给自己倒了杯热酒一饮而尽,然后才道: “老六,我跟你说,我那宅子收拾得差不多了,就等十弟回来。” “我还让人在院里给他弄了个小工坊,保证他喜欢!” 李彻点头:“你倒是想得周到,十弟性子静,有个自己的地方确实好。” 家宴的气氛因李霖的到来更加热烈,孩子们围着李霖,七嘴八舌地问着宫外的趣事。 李霖也是个能闹的,绘声绘色地讲起街头的杂耍、灯会,引得孩子们惊呼连连。 李彻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也是倍感温暖,总算是有了些过年的感觉。 宴席至半,怀恩悄声进来,在李彻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彻微微颔首,随即对众人笑道:“赐福的时刻到了。” 所谓赐福,便是对内外重臣、勋贵、乃至宫中侍从的‘福’字赏赐,得到皇帝亲笔书写的福字,是莫大的荣耀。 李彻起身,来到旁边早已备好笔墨的案前。 内侍们捧着一摞摞裁好的红纸字笺,等候在一旁。 李彻提起御笔,沾饱了墨汁,开始挥毫。 他先写了几张最大的,赐予常雪凝、耶律仙、燕氏,以及李霖。 接着,他又为三个孩子各自写了一份。 然后,是为未能到场的重臣们书写。 诸葛哲、霍端孝、钱斌、杜辅臣,乃至给远在南方的杨忠嗣、王三春、贺从龙都没有落下。 李霖拿着自己那份墨迹未干的福字,啧啧称奇道:“老六,你这字是越来越有味道了,比我那狗爬的字强多了,回头我就把它裱起来,挂在我王府正堂。” “民间有人拿你的画像镇宅辟邪,你这亲笔字挂在屋里,想必更是鬼神莫近。” 李彻无奈道:“这本是神荼、郁垒二位神将的工作,却让我抢去了,他们八成在天上告朕的状呢。” 也就是李彻不在意,寻常皇帝的画像哪能说挂就挂,还是挂在门上。 夜色渐深,家宴在温馨与笑语中步入尾声。 孩子们被宫女带去安歇,常雪凝三女也起身告退,殿内只剩下李彻与还在慢悠悠品酒的李霖。 李霖看着窗外零星升起的祈福天灯,忽然叹了口气:“要是二哥他们也在......该多热闹。” 李彻沉默片刻,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望向夜空:“路是他们自己选的,我们能做的,就是让活着的人过得更好,让这天下不再因兄弟阋墙而流血。” 李霖重重地点了点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说得对,等十弟回来,咱们兄弟三个再好好喝一顿!” “好。”李彻应道。 宫外,隐约传来百姓的欢声笑语和爆竹声。 宫内,旧岁已除,新年已至。 大庆王朝的篇章,正悄然翻开新的一页。 第984章 新年登岛 新年的钟声在帝都敲响,远在大庆最南端的雷州半岛,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这里没有节日的喧嚣,裹挟着咸腥气息的海风,也吹不散军营中弥漫的肃杀之气。 自琼州海战过后,杨忠嗣一刻未曾松懈,迅速带领庆军主力进入雷州半岛集结。 如今南朝船队覆灭,南军已经再无反抗之力,但自己的使命还未完成。 那些盘踞在琼州岛上的世家余孽,才是叛乱的真正祸首,不将这些毒瘤连根拔起,这场统一之战便不算真正落幕。 军中对此有些异议,仗打了这么久,将士们乃至将领都有些疲倦了。 在他们看来,伪帝被擒,南军主力覆灭,区区琼州岛蛮瘴之地,让他们自生自灭便是。 又何必劳师远征,徒增伤亡? 也有人觉得,应该见好就收,先让将士们好好过个年,过完年再说。 但杨忠嗣了解皇帝陛下,李彻要的不是击溃,而是清算。 只有斩草除根,才能让天下所有心怀异志者,看到反叛的代价。 他力排众议,早在押送李明的车队北上之后,便从各部抽调精锐部队,秘密集结于雷州半岛的军港。 第一、第二舰队的舰船,也趁此机会完成了补给和维护。 腊月二十三,小年。 当帝都百姓开始洒扫庭院、准备祭灶之时,来自京城的圣旨送到了杨忠嗣手中。 旨意言简意赅,与他预判的丝毫不差: “着杨忠嗣部,克日渡海,尽歼琼州残敌,勿使罪魁祸首一人漏网!” 杨忠嗣眼中精光一闪,对身旁的贺从龙、王三春等将领道:“陛下圣意已决,吾等当为陛下毕其功于一役!” 圣旨在手,李彻的威望足以镇住所有兵将,军中再无反对之声。 就在圣旨到达的当天夜里,渡海作战的命令就已下达。 杨忠嗣让贺从龙留在雷州,总督后续兵力、粮草辎重的调度运输。 他自己则与王三春,亲自乘坐第一波登陆的船只,踏上了琼州湿润的土地。 三万庆军精锐趁着夜色开始有序登船,海军战舰不知疲倦地在雷州与琼州之间的海峡来回穿梭。 船桨破浪,风帆鼓荡,庞大的船队借着夜色掩护,直扑对岸。 这一个夜晚,海峡无眠。 至天明时分,第一批庆军将士,连同部分轻型火炮、辎重,已全部登陆琼州岛北岸。 整个过程顺利得出奇,未遇任何抵抗。 显然,岛上的残敌已被彻底打懵,甚至开始摆烂了,并没有在沿海设置防御。 庆军的集结点,选在琼州府城以北的一处海湾。 登陆后,杨忠嗣马不停蹄,立即前出至琼州府城外约二十里处的一片高地,设立了前沿指挥所。 天色微亮,海面上的薄雾渐渐散去,可以隐约望见远方琼州府城低矮的城墙轮廓。 指挥所内,众将云集,虽经一夜渡海奔波,但人人脸上并无太多倦色。 杨忠嗣站在地图前,扫过麾下熟悉的面孔,开始发号施令: “诸位,伪帝虽擒,然岛上余孽未清。尤其是那些世家家主,陛下有明旨,必须悉数拿下。” “故而,此战的目标非为占地,而为歼敌!”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的琼州府城,目光扫过众将,最终还是落在一张丑脸上:“王三春!” “末将在!”王三春踏前一步,声若洪钟。 “着你率一万精锐即刻出发,抢占琼州府城,城内伪朝残兵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但切记,陛下有令,不得扰民,不得滥杀无辜,琼州也是我大庆之领土,不得以蛮夷视之。” “控制府城后,立即查封所有官署、府库,捉拿世家家主及核心成员,不得有误!” “得令!”王三春抱拳,转身便大步流星而去。 杨忠嗣的手指随即离开府城,划向地图上那片标志着连绵山区的阴影地带: “其余各部,以营为单位,向外辐射,抢占各处交通要道,特别是通往中部山区的隘口、路径。” “琼州地瘠民贫,产出有限,若是残敌逃入山中,携带的粮草必然有限。” “我们只需牢牢控制住平原、沿海的村落、城镇和水源,封锁他们获取补给的通道。” “没有粮食,没有盐,他们便在山里撑不了太久,我只需瓮中捉鳖之即可。” 众将皆拱手接令。 布置完任务,杨忠嗣顿了顿,声音放缓道:“我知将士们连战辛苦,又值此新年之刻,思乡之心更重。” “但诸位需知,我们只是疲倦,敌人却是建制崩坏,毫无斗志。” “此战已无悬念,本帅在此等候诸位佳音,今年的新年,我等便在琼州府城中过。” “谨遵将令!”众将轰然应诺。 。。。。。。 世家家主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庆军的兵锋会如此迅疾。 如同腊月里毫无征兆的寒潮,一夜之间便已兵临城下。 七人齐聚在简陋的琼州府衙内,场景与几年前在帝都密室中密谋时何其相似,却又天差地别。 没有了氤氲的沉香,没有了精致的茗茶,没有了垂手侍立的俏婢,连那个傀儡皇帝也不在了。 七位曾经权倾朝野的老者,此刻如同七段即将燃尽的枯木,颓唐地坐在椅子上,再华丽的锦袍也掩不住从骨子里透出的腐朽气息。 和几年前一样,依旧是郑家家主率先打破沉默:“走吧,必须走了,琼州守不住。” 王家家主眼神呆滞,望着屋顶漏下的昏暗光线,喃喃道:“往哪里走?天下虽大,哪里还有我世家的一寸立锥之地?” 郑家家主眼中闪过疯狂之色,压低声音道:“不如去南洋拼一把,听闻那边有许多岛国,土人愚昧落后,有些甚至还在刀耕火种。” “我等若能掌控一二小国,做个土皇帝,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另一名家主闻言,不由得发出一声嗤笑:“说得轻巧,船呢?我们最后的船队已在海峡尽数葬送,剩下那些舢板小舟,如何能渡过远海?” 第985章 世家末日 府衙内的争辩还在继续。 郑家家主被反驳,出奇地没有动怒,只是缓缓坐回了椅子,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一直沉默颤抖的崔家家主,抬起浑浊的老眼,试探着开口道:“要不......我们......我们降了吧?” 王家家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扭头厉声嗤道:“降?崔老儿,你是老糊涂了吗?那李彻是什么人,他会放过我们?做梦吧你!” 崔家家主被他吼得浑身一颤,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心神彻底崩溃,双手抓着花白的头发,声音凄厉道:“逃不了!降不得!那到底该如何......该如何是好啊!如今,就连这城里待不下去了......” 另一位家主蜷缩在椅子里,闻言下意识用袖子掩了掩口鼻,仿佛空气中弥漫着什么东西。 就在一片绝望之中,府衙大门被撞开。 琼州府尹崔礼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官帽歪斜,脸色煞白如纸:“诸位家主!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庆军打过来了,已经到城下了!” 这位崔府尹,便是世家当年布下的一步闲棋。 他乃是崔家之人,曾在京中犯下大罪,本该问斩。 是崔家家主力排众议,动用关系将其死罪运作成流放琼州,并设法让他当上了这偏远之地的府尹。 当时的世家如日中天,就连庆帝都不得以妥协。 本是一步未必能用上的暗子,未承想竟在最后关头,成了他们最后的依托。 七位家主闻听此言,顿时如遭雷击。 也顾不得城内的危险,纷纷跌跌撞撞地冲出府衙。 城外的景象,让他们瞬间血液冻结。 只见一条由无数火把组成火龙,一眼望不到头,沿着官道蔓延至远方黑暗的天际,将城墙前方照得亮如白昼。 火光映照下,是密密麻麻的庆军士兵,甲胄在火光下闪烁着寒光。 为首一员大将,身材异常魁梧,骑在雄健的战马上耀武扬威。 面容在火把跳跃的光线下显得尤为狰狞,一道深刻的刀疤斜贯脸颊,更添几分凶悍。 大将身后簇拥的亲兵皆身披轻札甲,眼神锐利,浑身上下都笼罩在煞气之中。 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庆将......未免也太丑了。 最让家主们心惊胆战的,是这支军队的士兵们,手中持有的武器是清一水的火铳。 放眼望去,竟然看不到一根刀枪! 而在城外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上,十数门火炮已经架设完毕,黑洞洞的炮口如同巨兽的瞳孔,锁定于城头位置。 这竟是一支完全火器化的精锐! 南军在南方战场上遭遇的庆军,还夹杂着大量冷兵器,就已经让他们吃尽了苦头! 而这支庆军全员火器,这仗还怎么打? 郑家家主看着城下森严的庆军军阵,苦涩从喉咙深处涌上,眼前阵阵发黑。 完了,一切都完了。 当然,他一直都没想过抵抗。 如今的琼州府城中,只有从大陆溃逃来的残兵败将,加上琼州本地的府兵,根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正面战场一败涂地,逃到岭南一败涂地,难道躲到这海外孤岛就能反败为胜了? 他只是在逃避,从北方逃到南方,从江南逃到岭南,再从岭南逃到这琼州岛。 逃避的不是庆军的兵锋,而是世家被时代抛弃的残酷事实。 就在这时,城下那员疤面虎将一夹马腹,来到城门一箭之地外勒住战马。 却见他虎目圆睁,气沉丹田,开口喝骂:“呔!城上的......”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只见城头之上,一道黑影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急速坠落! 王三春反应极快,还以为是城上放冷箭或者扔下什么滚木礌石,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就要拨转马头回避。 “砰——” 沉闷的砸地巨响,寂静的夜晚中格外清晰。 王三春定睛看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落下来的并非什么武器,而是一个穿着锦袍的老者。 他是头朝下直挺挺摔下来的,此刻已瘫在土地上。 脑袋如同熟透的西瓜般碎裂开来,红白之物溅了一地,四肢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瞬间就已气绝身亡。 城头上,剩余六位家主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而郑家家主的位置,已然空了。 郑家实力或许并非七家之冠,但郑家主辈分最高,威望最重,多年来一直是他们的主心骨。 此刻主心骨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自我了断,剩下的六人只觉得天旋地转,肝胆俱裂,最后一点支撑也随之崩塌。 崔家家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混浊的泪水顺着皱纹滑落。 他仰天悲鸣,声音凄厉道:“千年世家!累世簪缨!竟止步于此,亡于这海外蛮瘴之地!” “列祖列宗,不肖子孙无颜再见啊!” 话音未落,他竟也向前一冲,一头从城墙上扎了下去。 噗嗤—— 又是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城下又多了一滩狼藉的血肉。 王三春在城下看得分明,眉头紧锁。 可他还没来得及多想,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发生了。 仿佛是受到了传染,又或是被彻底击垮了心智,剩下的几位家主竟也如同下饺子一般,接二连三地从城头跃下。 “砰!” “噗通!” “咔嚓!” 肉体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不绝于耳,地面凝结出一片片暗红色的浅泊。 世家家主们清楚,跳城而死固然狼狈不堪,却瞬间便能解脱。 如此远比落入李彻手中,要好上千倍万倍。 转眼之间,城头上就只剩下王家家主一人,他面色惨白如纸,双手死死扒着冰冷的垛口。 望着下方那六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王家家主想要效仿,双腿却如同灌了铅一般,怎么也迈不出那最后一步。 生死之中有大恐怖。 王三春此刻彻底明白了,这些跳城的老头八成就是那些世家魁首。 眼看老头们就要死绝,他心中大急,连忙下令:“快!攻城!他妈的......至少给老子留一个啊!” 第986章 琼州的大凶险! 听到王三春的命令,身后的庆军将士立刻蜂拥而上。 一小队人举着盾牌,掩护抱着炸药包的爆破兵,冲向紧闭的城门。 琼州府城的城墙能有多高?勉强能把房子围起来就行了,毕竟平日里的敌人不过是些山野贼寇。 庆军一个冲锋,拿下城门十拿九稳。 城头上,王家家主看着下方庆军的动作,脸色更加惨白,一种比死亡更深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 再看身旁,周围的士兵早就跑散了,连那个崔家的府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这才意识到,所有同伴都已赴死,唯独自己被留下了。 若是大家都苟且偷生,他或许也就随波逐流了。 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一想到只有自己一人被活捉,届时被押解北上,就要独自面对那个疯子李彻。 迎接他的是什么?酷刑?还是羞辱? 或者,二者皆有之...... 他已经不敢再想下去。 “啊——” 终于,王家家主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嘶吼,积攒起毕生的勇气,双眼一闭向前一跃。 嗖—— “你他妈的!”王三春看得目眦欲裂,“不许跳!” 坏消息是,王三春喊得太晚了,王家家主已经掉了下去。 好消息是,王家家主跳得太晚了。 之前城下空地尚多,六位家主摔得各得其所,也是互不干扰。 可王家家主这最后一跳,下方已是一片尸山血海,没有属于他的空地了。 他下落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重重砸在了最早跳下的郑家家主的尸体上。 “咔嚓——” 只听得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郑家主的一条残腿被硬生生撞飞出去。 死了都得被分尸,九泉之下的郑家主怕是要骂死王家家主。 而王家家主自己因为有了这层肉垫缓冲,虽然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却并未受到致命伤害。 只是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一时动弹不得。 身上一阵剧痛,他又看到身下的‘郑家主碎片’,吓得鬼哭狼嚎。 一时间是又痛又怕,情绪激动下屎尿横飞,那叫一个狼狈。 王三春眼见此景先是一阵愕然,随即大喜过望。 他当即从马背上扑下,魁梧的身躯重重压在王家家主身上,将其死死摁住。 随后,大手如同铁钳般反剪其双臂,同时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好家伙!总算给老子留下一个活口......呕,好臭,你他妈拉裤子里了?” 王三春将其从地上粗暴地揪起来,也不管对方拉没拉裤子,对着其扭曲的脸庞啐了一口,狞笑道: “你个老匹夫,早点跳下来不就一了百了了,偏偏磨磨蹭蹭当最后一个。” “实话告诉你,我家陛下有旨,尔等罪魁祸首皆要凌迟处死,族诛!” “那秦会之这会儿在帝都,怕是已经享受上了!” 王家家主闻言,浑身剧烈一颤。 凌迟,好狠的心啊! 王家家主并不觉得这丑将军是在恐吓自己,毕竟以李彻的凶残性格,这种事情完全做得出来。 仿佛已经感受到了刀刃加身的极致痛苦,王家家主彻底崩溃,嘶声尖叫: “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 “求求你!给我个痛快,我王家的财产皆送给你!” 王三春一脚踢在他大腿上,引得对方一声惨嚎,冷哼道:“老实点!现在想死?晚了!” “放心吧,你老小子命硬,还有得活呢!” “帝都的刽子手那手艺可是祖传的,精细得很,不剐你个七天七夜,陛下都得治他的罪!” 此言一出,彻底击垮了王家家主的心神。 却见他目光涣散,口角流涎,时而凄厉哭嚎,时而喃喃自语,已然陷入了疯癫。 王三春也不管他,转而走向阵中,指挥庆军将士们炸开城门。 就在此时,王家主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突然爆发出一阵诡异的狂笑。 王三春以为他失心疯翻了,刚想给他一个大逼兜。 却见王家主死死盯着王三春,边笑边喊:“哈哈哈哈哈!入城去吧,你们这些奉军蛮子以为自己赢了?” “去做你们的美梦吧!哈哈哈......入城去看看吧!我倒要看看,你们会怎么做,我看你们如何消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王三春被他突如其来的疯话弄得一头雾水,但心中却生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这话什么意思,城中有什么东西? 他当即不再理会这疯癫的老者,下令加快攻城速度。 很快,伴随着一声巨响,城门被轰然撞开。 王三春率领手下亲兵一马当先,准备率军入城肃清残敌。 然而,就在城门洞开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恶臭扑面而来。 饶是王三春这等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悍将,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死死捂住了口鼻。 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向城内望去。 只这一眼,便让他浑身汗毛倒竖,如坠冰窟! 只见街道之上,屋檐之下,到处都躺满了奄奄一息的人。 他们面色灰败,眼窝深陷,身上布满疱疹,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之声。 更令人胆寒的是,许多已经彻底腐烂的尸体,随意地丢弃在街头巷尾,任由蝇虫蛆鼠啃噬。 整个琼州府城,哪里还有半点人间气象?! 听着后方王家主怨毒的狂笑,王三春瞳孔骤缩,瞬间明白了一切。 是瘟疫!而且是极其凶猛,已然失控的大疫! 那些世家家主早就知道,他们之所以没有抵抗,是因为他们清楚被瘟疫笼罩的府城,压根没有一点防守的必要。 “停止入城!!!”王三春嘶吼着向后方将士示警,“所有人捂住口鼻!立刻后退!” “快退,退出百步!不......退出两百步!违令者斩!” 他转过身,对着同样被眼前景象惊呆的传令兵嘶声吼道:“快!快去禀报杨大帅!琼州府城......爆发大疫!” “让他早做准备,瘟疫的覆盖范围尚且不知,或许整个琼州都已经沦陷了!” 第987章 两个选择 瘟疫这东西,不同于疆场上的明刀明枪。 它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敌人,杀人于无形,更能摧垮军心。 当年奉军在关外与契丹鏖战,仅仅是牲畜间流传的疫病,就让奉军上下高度紧张,生怕一个不慎便酿成大祸。 而如今琼州府城内景象的惨烈程度,更是远超当年,传染源也从牲畜变成了人类。 从哪些病人的情况来看,这无疑是一种极其凶险的恶疫! 王三春的反应很快,立刻下令所有尚未入城的部队后撤,尽可能远离府城。 已经跟随他冲入城内数步的士兵,则被他厉声喝止,不得慌乱。 并命令他们在远离主力的地方原地驻扎,严禁与其他部队接触。 由于他本人冲得最早,也是必须要隔离的对象,所以只能退到安全距离之外,向传令兵喊话下令。 传令兵不敢耽搁,骑最快的马直奔指挥所。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前沿指挥所,杨忠嗣先是一愣,下一刻便是瞳孔剧烈收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就连握着军报的手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甚至很可能是此生最严重的错误。 王三春部还好,只有极少数人短暂踏入了城门,并未与城内灾民发生近距离接触。 可是其他部队呢? 他派出去抢占琼州各处沿海村落、城镇、交通要道的部队,很可能已经与当地的百姓发生了接触! 如果这场瘟疫并不仅限于琼州府城一城之内,而是已经蔓延到了琼州各地,那他所派出的部队,岂不是凶多吉少? 该死!自己在发动渡海攻击之前,不该只侦查沿海地带的。 若是派出更多斥候,仔细探查琼州岛内的情况,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然而,对于一军统帅而言,懊悔是最无用之物。 杨忠嗣猛吸了一口带着海腥气的冷空气,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 当务之急,必须立刻亡羊补牢! 一道道紧急军令从指挥所传往四面八方: 海军舰队后撤,所有尚未离开运输船的后续部队,严禁下船,严禁与岸上任何人员发生接触! 已经下船的部队,则立刻在海岸线建立封闭式大营,许出不许进。 至于那些已经和当地人接触的队伍,例如王三春所部...... 杨忠嗣握着笔的手停顿了许久,眼中闪过一丝痛苦,最终还是狠下心来: 所有此类部队,原地选择合适地点驻扎,进行严格自我隔离,决不允许再与其他友军部队接触,等待下一步指令! 古代对抗瘟疫唯一有效的方法,就是物理隔绝。 所幸,大庆军队是这个时代执行力最强的组织,这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 若是换成其他人,恐慌会让人们四处乱窜,而瘟疫会借着恐惧之力大肆传播。 做完这些部署,杨忠嗣立刻亲自书写紧急奏报,八百里加急呈报朝廷。 此等要命的事情,已经不是他一介统帅能下决断的了。 。。。。。。 当这份紧急军报被怀恩送到御案上时,李彻正在批阅其他奏折。 他展开军报,神色顿时紧张起来。 随着,李彻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逐渐沉了下来。 当看完最后一行字后,李彻彻底沉默了。 他缓缓将奏报放在桌上,挥退了殿内所有侍从。 养心殿的大门被关上,李彻独自坐在殿内,望着窗外一动不动。 这一坐,就是足足半天。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个抉择。 救,还是不救。 选择救,好处显而易见。 琼州遭此前所未有之大难,朝廷若能不畏艰险,伸出援手。 那么,无论最终能救回多少人,这份情义都能稳定琼州人心。 从此以后,琼州之地将成为大庆最坚实的根基之一。 但是,风险同样巨大。 瘟疫无情,一旦处置不当,救援队伍很可能自身难保,甚至可能将瘟疫带回大陆。 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也将是天文数字,而且很可能收效甚微。 更要命的是时间,疫情蔓延极快,根本不会给朝廷太多准备的时间。 选择不救,代价似乎是最小的。 自己只需要严令杨忠嗣部,将所有接触过疫区的部队严格隔离,然后将其余大军撤回大陆。 凭借海峡天堑,严格执行海禁,必然可以将瘟疫阻挡在琼州岛内。 至于岛上的人怎么办? 很简单,任其自生自灭。 待到岛上的传染源都死光了,瘟疫自然也就结束了。 这也是古代对付疫情的唯一办法,毕竟古代没有现代的交通方便,一个村子染了瘟疫,只要都死光了,就不会蔓延到他处。 如此一来,大庆安然无恙,朝廷不会承担损失,军队主力也得以保全。 若干年后,史书上或许也只会轻描淡写地记上一笔:“天兴二年,琼州大疫,死者枕藉。” 也不会有人指责朝廷见死不救,因为这在古代是默认的惯例。 但是...... 李彻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空荡荡的御座上。 历史会记得! 史官的铁笔,会如实记载下‘天兴二年,琼州大疫,死者枕藉’。 也会如实记下‘王师隔海相望,终未施援,坐视瘟疫肆虐’。 琼州的百姓也会记得。 哪怕他们白发苍苍之时,也会清晰地记得,儿时的家乡遭遇了灭顶之灾,亲人哀嚎着死去。 而朝廷的军队就在海峡对岸,冷眼旁观。 即便到了那个时候,大庆已经横扫六合,无敌于天下,他李彻也成为千古传颂的圣君明主。 琼州百姓仍然会记得,皇帝曾经下令见死不救。 这不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不是权衡利弊就可以。 这关乎一个政权的底色,一个皇帝的良心,一个民族共同体的道德。 殿外的光线渐渐暗淡,黄昏来临。 李彻依然坐在那里,影子在光洁的地面上拉得很长。 终于,在暮色完全笼罩养心殿之前,李彻站起身,走到御案前,提起了朱笔。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已然坚定。 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第988章 带队人选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气氛却比窗外寒冬更凝重几分。 霍端孝、诸葛哲等重臣从睡梦中被叫醒,急匆匆赶来养心殿,脸上都带着疑惑之色。 而当他们看到殿内的另外几人时,疑惑更甚。 太医院院使华长安、副院使许伟、军医院院使徐静...... 这几位大庆顶级医官在场,就已经让人心生不妙,莫不是陛下的身体出了问题? 但当看到常雪凝也在场,则让所有人都意识到,绝对有大事发生了。 好在李彻平平安安地露面,这才让众人松了口气。 陛下没事就好,如今的大庆只有李彻在,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足为惧。 李彻没有绕圈子,直接将琼州爆发大疫的军报内容公之于众。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死寂。 每个人的脸色都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们能想象到,如今的琼州是怎样一幅人间地狱的景象,更清楚瘟疫对国家带来的毁灭性打击。 控制不好,整个国家死上一半的人,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李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早已冰凉的茶水。 随后目光扫过众人:“朕,已经决议,琼州要救!” 没有激昂的陈词,没有复杂的解释,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顿时让众人心中一安,紧绷的情绪纷纷松弛下来。 皇帝已经做出了最艰难的决断,那么接下来其他人面临的问题就从‘要不要做’变成了‘如何做成’,目标明确了许多。 李彻首先看向已经升任为太医院院使的华长安,开口问道:“华太医,你是医道泰斗,对此疫有何见解?” 华长安追随李彻这么久,年纪已经很大了,但眼神依旧清澈。 他沉吟片刻,组织语言道:“陛下,诸位大人,如今最大的难题是不知道瘟疫类型。” “仅凭军报上‘生疮流脓、高热畏寒’等描述,无法确定此疫究竟为何。” “这些症状皆是人体正气衰败、邪气炽盛之共性表征,可能对应之疫病繁多:天花、鼠疫、伤寒、肺痨......皆有可能。” “病因不同,治法和防疫重点便不同,若想有效救治灾民,首要之急便是派遣精干医者亲赴琼州,深入疫区并接触病患,需要详细诊察,方能确定疫病之种类根源。” “唯有如此,方能有的放矢,调配对症药材,制定防疫之策。” “否则,盲目施救,事倍功半,甚至可能适得其反。” 李彻微微颔首,对华长安的想法表示赞同:“华太医所言,正合朕意。” “朕已传令太医院、奉国大学医学院、军医院,共同遴选精干人员,组建一支医疗先遣队,随时准备出发。” “同时,朕会下令军中及沿途州县,全力收集各类草药,以最快速度运往琼州前线。”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殿内几位医官,语气沉重了一些:“医疗队不日即成,尚需一位德高望重、医术精湛之人,统领全局,亲赴琼州。” 众人的目光皆落在几位医官身上。 军医院院使徐静是一位三十岁出头的女子。 她出身坎坷,是被李彻从芒砀山匪窝中救出的女子之一,自医护营成立之初便投身其中,从底层医护兵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 此女资历极老,又胆识过人,常雪凝逐渐淡出具体事务后,便是她挑起了医护营的大梁。 听到李彻的话,徐静毫不犹豫地踏前一步,抱拳道:“陛下,末将愿往!” 常雪凝闻言微微蹙眉,李彻也摇了摇头,语气温和道:“徐院使勇气可嘉,但此番面对的是大规模瘟疫,与军医擅长的创伤急救路径不同。” “你去主持大局,恐难发挥所长,朕不能让你涉此无谓之险。” 徐静嘴唇动了动,还想争辩。 但仔细一想,皇帝所言确是实情。 军医的优势在于处理明确的外部损伤,对于这种成因不明的瘟疫,她的经验确实不对口。 即便去了,也未必能迅速拿出的治疗方案,反而可能耽误时间。 虽然心中不甘,但徐静不敢悟了疫情大事,默默退了回去。 如此一来,人选便集中在华长安和副院使许伟身上。 许伟捏着自己花白的胡须,缓缓开口道:“老臣愿往,只是老臣所学皆是传统医理,汤药针灸,辨证施治。” “面对此等大疫,也只能沿用古法,尽力而为,怕是难有奇效。” 他话语坦诚,脸上并没有惧色,李彻也是相信他的。 许伟是传统医学的大家,人品没得说,称得上医德高尚。 如今太医院的中坚力量皆出自奉国大学,多受现代医学思想影响,与传统医学的思路已有很大不同。 毕竟太医这东西很关键,必须是皇帝亲信才行。 像是大明朝的传奇太医刘文泰,活生生治死了明宪宗和明孝宗两个皇帝,依然屁事没有,只是被发配到了广西。 几年后,居然还得以善终,这事说没有猫腻,谁能信? 李彻深刻吸取教训,选的太医都是奉国大学的学生,是对自己最忠诚的团体之一。 而太医院的太医多半是学的是现代医学,这就使得传统医学不可避免地没落了。 所以李彻才让许伟当副院使,本是出自平衡传统医学的考量。 李彻微微皱眉,他也清楚许伟并非是好的人选。 不是李彻看不上传统医学,而是奉国大学的现代医学中,有专门对抗大规模疫情的教学。 让许伟这个传统名医去,怕是根本起不到指挥的作用,只能充当吉祥物。 殿内一时沉默。 能担此重任的,似乎只剩下华长安一人。 华长安不仅精通传统医学,还是最早研究现代医学的人,医术集古今之大成,更是李彻最信任的太医。 华长安看着众人投来的目光,心中叹息一声,知道此责难逃。 他正了正衣冠,刚准备开口请命,却听一个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响起: “陛下,诸位大人,妾身......愿往琼州,主持救治事宜。” 众人皆惊,循声望去,说话的竟是常雪凝! 第989章 华长安的心愿 听到常雪凝开口,李彻的眉头立刻紧紧皱起,差点直接矢口否决。 诚然,常雪凝是学过医的,在医护营创立初期贡献巨大,杏林之中颇有声望。 但她如今的身份明面上是皇妃,实际上却是担了皇后的责任,乃是大庆王朝的国母! 我大庆没人了,让一国之母亲赴险地? 这于礼不合,于安全更是铤而走险,李彻绝不可能答应。 华长安原本心中还有些畏惧,此刻见常雪凝竟要亲自前往,那点畏缩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开玩笑,要是真让皇妃去了,自己这院使也不用干了,回家种地去吧。 堂堂太医院院使,正一品的大员,却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皇帝养着你是吃白饭的啊? 他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急切道:“万万不可!皇妃娘娘万金之躯,岂能亲涉如此险地?” “此事关乎国体,若娘娘有失,臣等万死难赎,此事理应由老臣前往,请陛下允准!” 李彻看着华长安,见他脸上满是皱眉,和初见相比已是垂垂老矣,心中亦是动容不忍。 于是,李彻试探着开口道:“华神医年事已高,此去琼州山高路远,疫病凶险......朕很担心。” “不若,由神医选派几位得力高徒,持神医方略前往?” 华长安摇了摇头,他虽然胆小,但并非不能承担责任。 “陛下,非是老臣贪功,此事万万不可。” “此疫情况未明,学生们经验尚浅,若判断有误,不仅延误救治,更会酿成大祸患。” “老臣实在放心不下,此等重任非老臣亲往,不能安心。” 看着华长安坚定的眼神,李彻知道再劝无用。 而且,如今的情况,华长安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资历够老,能力足够,忠诚度也高,不会半路跑了。 李彻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沉声道:“既然如此......朕,准了。” 他顿了顿,目光诚挚地看向华长安:“朕实话实说,华神医为国赴难,朕心甚慰,亦是不忍。” “神医此去吉凶难料,可有什么心愿未了?但有所求,朕无不应允!” 听到这话,殿内众人心情更加沉重。 这几乎等同于在询问遗愿了。 华长安沉默了半晌,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再次躬身,缓缓开口道:“陛下......老臣确有一事,藏在心中多年,斗胆恳请陛下恩典。” “神医速速说来,朕必然应允!”李彻立刻道。 若是华长安有事情相求,他心情还能好过一些。 华长安抬起头,缓缓开口道:“陛下可还记得小女,华婉?” 李彻微微一怔,随即想了起来。 当年他刚就藩奉国的路上,机缘巧合下救了华长安。 华长安曾想将年仅十三四岁的女儿献给他,以示效忠。 当时李彻以此女年纪尚小的为由婉拒了,此事自然就不了了之。 至于那小女孩,李彻倒也见过。 长相颇为清秀,但当年的年龄太小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什么印象。 “老臣实不相瞒。”华长安语气带着几分酸楚,“小女自当年遥遥一见陛下天颜,便心生仰慕,再难自已。” “这些年来,老臣与她母亲为她寻遍才俊,说了无数姻缘,她皆誓死不从。” “如今眼看年华渐长,日渐消瘦,老臣实在心中不忍,看在眼里,痛在心上。” 他再次深深一揖:“臣斗胆恳请陛下,念在小女一片痴心,允她入宫,哪怕只是无名无分,能随侍陛下左右,以解其相思之苦,老臣死亦瞑目了!”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神色各异。 这事的确很难评,若是旁人说出口,必然会被认为是攀龙附凤之举。 但华长安不同,他女儿当年和陛下是真有这份浅薄的缘分,人家的身份摆在这里,也没必要通过献女儿来博取圣心。 更像是一个父亲,向君主托付自己的女儿。 李彻看着眼前这位老臣为女儿卑微恳求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应承下来:“好!朕答应你!” “朕不是铁石心肠,岂能让她无名无分?” “待神医凯旋,朕必明媒正娶,以正妃之礼,迎华婉入宫!” 一旁的常雪凝也立刻上前,柔声安抚道:“华神医放心,此事交由妾身来安排,定会办得妥帖周全,不让华姑娘受半分委屈。” 听到皇帝和皇妃如此承诺,华长安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再次郑重行礼:“如此,老臣便再无牵挂,谢陛下、娘娘隆恩!” “老臣必竭尽所能,查明疫情,不负陛下所托!” 。。。。。。 华长安领命,太医院、医学院、军医院立刻高效运转起来,数十名精干医官被选拔出来。 医学院的学子们也是踊跃报名,加上军医院的医护兵,很快就凑齐了一千余医护人员。 李彻又从帝都调集大量药材、防疫物资,医疗先遣队在极短时间内便已是整装待发。 医疗队上路,深入险境,自然需要军队护送。 如今琼州岛情况不明,军队既要保障路途安全,也要在疫区维持秩序,执行隔离措施。 然而,消息在朝中武将圈子里传开,却是没人肯自告奋勇。 李彻也理解他们,并非这些将领贪生怕死。 个个都是刀口舔血的悍将,面对明刀明枪的敌人,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可瘟疫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杀人于无形,非勇力所能抗衡,更非他们所长。 让他们去冲锋陷阵,他们二话没有。 可让他们带队去一个正在爆发恐怖瘟疫的孤岛,心里难免打怵。 不主动请命,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人之常情。 李彻理解他们的顾虑,也不好强行点名,那无异于让部下们去送死,难免寒了将士之心。 正当他为此事斟酌,考虑是否要用抽签的方式点将时。 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主动找上门来。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彻最喜爱的副将。 大庆嘉佑侯,马忠! 第990章 马忠请命 养心殿内,檀香袅袅,李彻正凝神批阅奏章。 下一秒,却听门外传来‘陛下!陛下!’的呼喊声。 随后,殿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风。 只见马忠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还带着汗渍与尘土,大大咧咧,一如往昔。 怀恩在后面紧赶慢赶地追着,一脸焦急无奈。 见他已经闯到了御前,只得停下脚步,向李彻投去一个请罪的眼神,默默地退到一旁。 李彻心中生疑,马忠年龄小,的确偶有跳脱之举,但从未如此鲁莽过,今日是怎么了? 莫不是因为自己的宠爱,开始肆意妄为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把脸一沉,开口骂道:“你这厮,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奉军大营吗?” “这是天子住所!你这般闯进来,按律砍了你的脑袋都不冤!” 马忠连忙抱拳请罪:“陛下息怒,不是末将不知礼数,实在是末将要不这么来,也见不到您啊!” 李彻表情一沉,放下朱笔:“怎么回事?说清楚。” 马忠急声道:“陛下,末将听说您要组织人手去琼州那鬼地方救灾,还缺个领兵护送的,这差事末将愿意去啊!” “可薛卫那帮小子,死活拦着我不让来见您,说啥琼州危险,不让末将去。” “末将没办法,只能自己跑来跟您请命了!” 李彻看着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中更有一股暖流涌动。 没白疼这小子,其他人避之不及的差事,他倒是抢着来。 但李彻还是继续骂道:“你这浑小子,可知那里发生了什么?” “那里正在闹大疫!” “华太医他们是要去治病救人,你一个粗汉跟着去凑什么热闹,万一染病了怎么办?” 马忠浑不在意地拍了拍胸脯,发出沉闷的响声:“陛下,瞧您说的,末将命硬着呢。” “当年跟着您在关外,刀枪箭雨里钻了无数回,连根汗毛都没少过,咱可是福将!” “有末将护着,保管华太医他们平平安安的,连瘟疫都得绕道走。” 他凑近几步,压低了一点声音,认真道:“陛下,末将也知道那地方凶险,可正因为凶险,才更要让末将去啊。” “您总说末将是福将,福将就该去福将该去的地方,把运气带给需要的人。” 李彻看着马忠,心中了然。 他总说马忠是自己的福将,那是真心喜爱这个奉军中年龄最小的将领,偏爱是真实存在的。 下面其他将领嘴里不说什么,心中难免有些看法。 毕竟大家都是实打实拼杀出来的功劳,唯独马忠一直靠着玄乎的运气捡人头。 久而久之,马忠面上大大咧咧,心里肯定憋着一股劲。 所以,他才会积极地去抢每一个任务,尤其是这种别人不愿沾手的险差。 就是要证明自己并非只靠运气,更有一份担当,不是仗着皇帝的宠爱,只挑轻松的功劳。 李彻知晓马忠去意已决,虽然心中极其不愿他去涉险,但作为皇帝,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毕竟,马忠的命是命,其他将领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 没道理因为自己的私心不让马忠去,再强行指派一个心中不愿的将领。 李彻深深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马忠面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好!”李彻开口道,“朕准了,朕给你两千......不!给你三千精锐!” “再加上你的本部兵马,一同前往琼州,务必给朕保护好华太医和所有医官。” “他们是要去救人的,是琼州万千百姓的希望,绝不能出任何差池。” “到了那边,一切行动听从华太医和杨大帅的指令,严格执行防疫政策,明白吗?” 马忠咧嘴一笑,抱拳领命:“喏!陛下放心,末将晓得轻重!” 李彻挥挥手,仿佛要挥去心中的阴霾:“滚吧,抓紧准备,明日就出发。” “陛下。”马忠却没立刻走,又开口道,“还有一事。” 李彻看向他:“讲。” 马忠脸上仍是带着标志性的笑意:“末将准备,把段蕤那小子留在帝都。” 李彻目光骤然一寒,语气转冷:“可是他不愿意随你去?” 他自然清楚,段蕤虽然本事平平,但能被马忠看中收为副将,很大程度上因为这小子也有点‘福气’。 但对于李彻而言,他在意马忠,是因为他是马忠,是陪自己打天下的兄弟。 段蕤则不同,若他敢在此刻临阵脱逃,管他身上有没有福气,定不轻饶! 马忠连忙摆手:“陛下误会了,段蕤那家伙虽然胆子小了点,但责任心还是有的,他也主动要求跟末将一起去。” 李彻闻言心中更加疑惑:“哦,那为何留他?” 马忠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开口道:“末将是想,把他留给陛下。” “万一......咱是说万一啊,万一末将有个三长两短,回不来了,至少给陛下您手下还有一个能抓俘虏的不是?” “闭嘴!”李彻立刻开口呵斥,脸上怒意涌现,“安敢在朕面前说这些不吉之言?你想抗旨不遵,现在就留下!” 马忠见皇帝真动了怒,赶紧躬身道:“末将知错,陛下息怒!” 李彻看着他这副样子,怒气渐渐消散,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随即,语气缓和下来:“朕知道了,就依你,把他留在帝都接替你的职司。” “是!谢陛下!”马忠再次郑重拱手。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李彻一眼,仿佛要将这位亦君亦兄的皇帝刻在心里。 然后转身,大步向殿外走去。 “慢着。”李彻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 马忠脚步一顿,停在殿门口,回头望向皇帝。 却见李彻站在御案前,目光深邃地凝视着他,没有了之前的怒意,也没有了玩笑。 “莫要生病了。”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是让马忠瞬间眼圈一红,虎目之中盈满了热泪。 他抱拳重重一礼,声音有些哽咽:“陛下......保重!” 说完,他不再停留,毅然转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养心殿外的阳光中。 第991章 行军途中 天兴二年,正月二十。 一道密旨自宫中发出,皇帝下令正式将琼州岛划为疫区,进行全面封锁。 所有行动都在高度保密中进行,对外只宣称是继续清剿南军残部,医疗队亦是以支援前线将士的名义出发,以免在民间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这一日,帝都南门外,旌旗招展,甲胄鲜明。 嘉佑侯马忠顶盔贯甲,率领三千精心挑选的锐士,以及装载着大量药材、物资的百余架马车,静静地驻于城外。 这是马忠加入奉军以来,第一次独领一军出征。 从此便不再是普通的将领,而是有了成为统帅的机会。 在大庆,将领领兵征战是荣耀,是天大的喜事。 毕竟当今陛下自奉国起兵以来,庆军的对外战绩依旧保持着全胜纪录,带兵出征就是立功。 若在平时,朝中不知有多少羡慕的目光会聚焦于此。 但这一次,却没有一个将领羡慕。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马忠此去不是打仗,而是要去面对比任何敌军都更可怕的对手。 那是九死一生的绝境,是看不见硝烟却可能吞噬一切的战场。 这份殊荣,无人愿领。 “吉时已到——” 怀恩尖细的唱喏声打破了现场的寂静。 三牲被送上,在军旗前斩首祭旗,以祈求祖宗护佑。 随后,皇帝亲自上前,进行拜将之礼。 他手持虎符节钺,郑重交到马忠手中,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围观的百姓们此时才注意到,那位被陛下亲自拜将的年轻侯爷,看上去竟如此年轻。 却见他身穿玄色铠甲,腰悬御赐的宝剑,一身鲜艳的红袍在萧瑟的冬日中格外醒目。 “啧啧,这将军瞧着比陛下还年轻几岁......” “那是嘉佑侯,听说是个有福气的。” “琼州的仗快打完了吧,这是去镀金的?” “莫要乱说,据说这位侯爷极其擅长捉拿敌将,一出手就是大鱼,八成是去抓敌酋的。” 百姓们低声议论着,好奇、敬佩、羡慕,兼而有之。 苍茫的号角响起,百姓们停止窃窃私语。 乐工奏响了《奉王破阵乐》,雄壮的乐曲此刻听来,却是多了几分悲壮。 出发的时候到了。 马忠翻身上马,拔出佩剑,向前一挥。 大军闻令而动,马蹄踏地,车轮滚滚,扬起一片尘土。 精锐骑兵护卫在外围,装载着医官和物资的车队位于中央,秩序井然地向南而行。 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中,华长安不好露面,毕竟这支队伍名义上是支援队伍。 他只能透过车帘的缝隙,望向城门口那道玄黑衮服的身影,遥遥行了一礼。 李彻站在城门口,目光始终追随着那支队伍,看着御赐的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最终化作视野尽头模糊的黑点,消失在官道的拐弯处。 城下的百姓开始渐渐散去,喧闹声平息,唯有寒风掠过城头旗杆,发出呜呜的声响。 怀恩在一旁等了许久,见皇帝依旧没有走动的意思,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孤寂。 他犹豫片刻,还是上前低声劝道:“陛下,冬日风硬,站久了恐受风寒,还是先回宫吧。” 李彻仿佛没有听见,依旧望着南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李彻迈步向城内走去,脚步缓慢而沉重。 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声音低沉得像是自言自语:“我大庆奉天承运,为何还要遭受这般多的苦难?” 怀恩闻言一愣,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只能更低下头,屏住呼吸,默默地跟在皇帝身后。 李彻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他抬起头,看着帝都巍峨的宫墙和远处连绵的屋舍,轻轻叹了口气。 随即将心中的忧虑压回心底,继续向前走去。 。。。。。。 马忠与华长打着龙旗一路南下,行程出乎意料的顺畅。 南方诸州县刚刚经历战火,对庆军强悍的战斗力记忆犹新,见到这等精锐庆军,无不恭敬避让。 各种供应补给亦不敢有丝毫怠慢,更无宵小之辈敢上前滋扰生事。 作为队伍名义上的最高统帅,马忠自然接过了指挥权。 队伍的行军速度、每日里程、何时休息、何处安营扎寨、粮草辎重的调配......他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像模像样。 虽谈不上多么精妙绝伦,却也中规中矩,未曾出过什么纰漏。 显然,这位侯爷不只是靠运气,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那是真正下过苦功夫钻研军务的。 华长安乐得清闲,全心沉浸在医书当中。 唯独在行程中途,华长安主动找到马忠,商量要动用车队中一部分储备的药材。 马忠闻言眉头一挑,心下好奇。 他自然不会怀疑华长安胆大包天到敢倒卖军用药材,但作为统帅,必要的流程还是要走的。 “华先生,这批药材是预备着到了琼州用的,如今动用,所为何事?” 华长安捋着胡须,含笑解释道:“好叫侯爷知道,老夫是想取出部分,给将士们熬制些汤药。” “哦?”马忠更加疑惑,“军中并未听闻有人染病啊?” 华长安摇头道:“非是治病,乃是防病。” “如今正值春冬交替之际,冷暖不定,湿气渐重,人体最易受外邪侵袭。” “此时若根基不固,进入疫区便危险倍增。” “老夫这方子,能扶助正气,抵御外邪,提前让将士们服下,可大大降低染上风寒的几率。” 马忠一听,华长安理由充分,且关乎全军安危,自然无有不允。 “此乃好事啊,华太医尽管取用,需要什么直接与辎重官说便是。” 于是,华长安亲自挑选药材,指挥随行医官架起大锅,熬制出汤药,分发给将士们和医疗队员服用。 起初还有士兵觉得药苦难以下咽,但见马忠都老老实实喝药,也都乖乖喝下。 说来也奇,自那之后直至抵达雷州,队伍中竟真无一人感染风寒,连个头疼脑热的都极少见。 经此一事,华长安虽未直接指挥一兵一卒,但在整支队伍中的威望却是立了起来。 将士们看这位老太医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信服。 第992章 抵达琼州 队伍继续南下,一路尚算安稳。 然而,当队伍越过南岭进入岭南地界时,情况便开始不同了。 在此之前,沿途关卡见到龙旗,皆是畅通无阻。 地方官还会提前准备好补给,并亲自带队前来劳军。 可见朝廷的战后恢复工作做得还是不错的,当地官府和百姓已经认同了朝廷的通知,没人再搞揭竿而起的混事。 当然,也是因为李彻杀的干净。 中国自古以来就没几次纯正的农民起义,但凡揭竿而起,背后大多有世家操控。 而李彻将世家灭的干干净净,没人在背后挑拨是非,百姓是绝不会造反的。 这段安稳行程持续到进入岭南,随后众人都感觉到,军事管制明显多了起来。 不时有庆军的巡逻队上前盘查,设立的路障也更为严密,除了府兵还有正规军。 这些人奉了杨忠嗣将令,封锁通往琼州方向的道路,百姓和商队都被劝返。 马忠出示皇圣旨和将印后,自然顺利放行。 但从这些同袍凝重的眼神中,马忠和华长安都能感受到,他们已经不再安全。 更有一次,他们遭遇了一小股南军残兵。 这群人早已失了建制,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比乞丐还要不堪。 躲藏在山林之中,似乎是想伺机北逃。 见到这支装备精良、队伍严整的军队,稍一接触便四散奔逃,被马忠派出的前哨轻松驱散。 这场遭遇虽然没什么危险,但马忠明白,自己已经进入了战区,距离疫区也不远了。 乱兵不算什么,可若是到了琼州岛也碰见这么伙人,一不小心可能就被传了瘟疫。 气氛开始变得凝重,行军途中的欢声笑语几乎绝迹。 历经将近半个月的漫长跋涉,队伍终于抵达了大陆的最南端——雷州半岛。 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远处茫茫大海的那一端,便是他们最终的战场。 队伍进入雷州府城,气氛愈发凝重。 昔日还算繁华的港口城市,如今也透着一股压抑。 街上行人稀少,往来的多是巡邏的兵士,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紧张感。 贺从龙仍负责全军的后勤调度,镇守在雷州,百忙之中亲自接待了马忠与华长安。 这位以沉稳著称的奉军统帅,此刻脸上也带着忧色。 甫一见面,略作寒暄,华长安便迫不及待地问起琼州现状:“贺将军,琼州方面具体情况如何?疫病究竟是何种情形?” 贺从龙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面色沉重道:“华太医,不瞒您说,具体情况我也不甚清楚。” “杨大帅下令,海峡已彻底封锁,许进不许出,岛上如今是什么光景,却是无人知晓。” “消息传不出来,我们在这里也只能干着急,靠着早前零星的回报猜测。” 他顿了顿,又开口道:“我只知道,情况定然极其凶险,否则杨大帅断不会行此下策。” “如今海峡的对面,就像蒙着一层黑布,里面是生是死,是何种妖魔在作祟,我们皆是一无所知。” 华长安闻言,花白的眉毛紧紧锁在一起,心中的担忧更甚。 信息完全封锁,意味着疫情可能已经失控,甚至必须依靠彻底隔绝来防止扩散。 也意味着他在登陆之前,无法获得任何关于病情的信息,更不可能提前做出准备。 是什么样的瘟疫,能让身经百战的杨忠嗣如此决绝? 贺从龙看着面前风尘仆仆的队伍,建议道:“诸位一路辛苦,不如先在雷州休整两日,恢复体力,我再安排船只......” “不可!”华长安和马忠异口同声地拒绝。 华长安语气急促:“贺将军,疫情如火,刻不容缓。” “晚上一天,琼州岛上便不知要多死多少性命,我等岂能在此安坐?” 马忠也附和道:“贺帅请放心,这一路华神医照顾着将士们身子,大家都还有劲呢。” 贺从龙见二人态度坚决,也不再劝阻,点头道:“既如此,我这就安排送你们去码头。” 随后,贺从龙亲自将队伍送至雷州半岛最南端的军港。 越靠近海边,警戒越发森严,荷枪实弹的火枪兵随处可见。 抵达码头时,只见港口内船只排列整齐,但往来人员稀少。 所有船只都卸下了船帆,显然完全没有出航的打算。 在一处僻静的码头,贺从龙停下脚步,对着二人郑重抱拳:“华太医,嘉佑侯,职责在身,恕我不能远送,就此别过!” “前方......万事小心!” 作为后勤总负责人,贺从龙必须确保雷州大本营的安全,不能沾染半点风险。 这是他的职责,也是无奈。 马忠和华长安理解地回礼。 随后,早已在此等候的黎晟迎了上来。 这位在琼州海峡杀得南军船队闻风丧胆的海军统帅,此刻脸上也毫无喜悦之色,表情异常肃穆。 “华太医,马将军,船只已经备好,由黎某亲自送诸位过海。” 面对海军第一人,两人也不敢托大,连忙行礼感谢。 没有过多的言语,在马忠的指挥下,众将开始登船。 海风猎猎,吹动着船上的旗帜,也吹动着每个人紧绷的心弦。 黎晟与马忠并肩站在旗舰的船头,望着前方看似平静的墨蓝色海水。 “黎都督,此番有劳了。”马忠开口道。 黎晟凝视着海峡对岸模糊的轮廓,沉声道:“分内之事,只望还能将诸位平安接回来。” 马忠咧了咧嘴,想说什么轻松的话,却发现此刻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最终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待到所有人员物资登船完毕,缆绳解开,船帆升起。 几艘登陆舰缓缓离开码头,在三艘飞剪船的护卫下,向着琼州岛义无反顾地驶去。 贺从龙站在码头上,凝视着那几片逐渐变小的帆影,直到它们彻底融入海天之间的薄雾之中。 这才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第993章 痘疮(上) 海浪一遍遍冲刷着琼州岛北岸的沙滩,留下泛白的泡沫。 离海岸不远处,是一片连绵的庆军大营,栅栏高耸,哨塔林立。 营中气氛却没有战时的肃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一队巡逻士兵沿着营区边缘小心行走,彼此间隔都很远,毫无战友间的亲近。 一人忍不住压低声音开口:“听说了没?隔壁三营,好像昨天整个被封了。” 另一人打了个寒颤,声音发紧道:“我也听说了,好像是前几日给府城里送粮秣的兄弟,回来后就发起高烧,八成是染上了......” “这鬼地方,到底要咱们待到什么时候?”一个年轻些的士兵忍不住抱怨,“不如早点撤回去算了,再待下去,咱们迟早都得......” “闭嘴!”领队的老兵回头厉声呵斥,眼中布满血丝,“你胡吣什么?想动摇军心吗?!” “这病传得这么凶,刚染病时又没个征兆,你想活命逃了,就不怕害了家里的婆娘和孩子?” 那年轻士兵被吼得一缩脖子,不敢再言,只是脸上的恐惧丝毫未减。 就在这时,远处海岸哨塔上,突然传来一声激动得变了调的高呼: “船!有船来了” 这一声有如平地惊雷,瞬间划破了营地的寂静。 所有巡逻兵卒,都纷纷涌向能看到海面的地方,踮脚向海平面张望而去。 果然,在薄雾弥漫的海平面上,几个黑点正逐渐变大,清晰可见是悬挂着庆军龙旗的舰船。 “是朝廷来人了?!” “我就说,陛下不可能放弃我们!” “太好了,终于来了,是不是能回家了?” “快!快去禀报大帅!” 见到朝廷的援军,士兵们有了主心骨,连日来的恐惧消散了大半。 面对如影随形的瘟疫,谁都害怕,但只要陛下没放弃他们,他们就是战无不胜的奉军!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向中军大帐。 不多时,一脸疲惫的杨忠嗣,在亲兵的护卫下快步来到了码头。 他身上的帅袍有些褶皱,眼窝深陷、头发凌乱,显然多日未曾好好休息。 登陆舰缓缓靠岸,跳板放下。 首先走下来的是目光锐利的马忠,紧随其后的,便是身着素色布袍的华长安。 杨忠嗣看到这两人,紧绷的心弦终于略微一松。 作为李彻的老丈人,大庆的兵马大元帅,他对皇帝身边的核心人物自然很熟悉。 华长安是医术冠绝天下的神医,马忠是皇帝极为信任的福将,都是皇帝的心腹。 他们来了,不说疫情不攻自破,至少自己总算不用一个人顶着这么大的压力了。 双方见面都没有心思寒暄,沉重的现实压得人喘不过气。 华长安和马忠齐齐向杨忠嗣抱拳行礼:“杨帅!” 杨忠嗣直接上前一步,声音沙哑道:“你们可算来了,陛下怎么吩咐?” 华长安道:“杨帅请放心,陛下已经下了旨意,全力施救受灾百姓。” 杨忠嗣闻言,轻轻舒了口气:“好!这一州军民,数万将士的性命,便托付给华神医您了!” “需要什么尽管吩咐,本帅和全军上下必全力配合,绝无二话!” 华长安也不客套,立刻切入主题:“杨帅,情况究竟如何,还请详细告知。” 杨忠嗣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说道:“自发现疫情,我便下令全面封锁琼州,所有发现病患的村庄、军营,一律隔绝,禁止人员往来,已发病者也是严格隔离。” 华长安微微颔首,这反应算是极快了,至少能有效延缓瘟疫的大规模扩散。 但也就如此了,古代行政效率有限,不可能做到完全隔绝病源。 除非将士兵大量派出去,但这样士兵的安全就无法保证,杨忠嗣身为一军统帅,自然是要先保证将士们的安全。 杨忠嗣脸上疲惫之色更浓,继续说道:“早先派往各地控制要道的部队,已有不少与当地百姓有过接触。” “如今,这些将士也陆续出现了症状,只能就地隔离。” “一些偏远的地方缺医少药,根本无法养病,有些士兵不忍心同袍受苦,便冒险去照顾。结果,一部分人也......” 他顿了顿,声音沉重:“无奈之下,只能将琼州府城改为集中隔离之地,将所有病患都送往那里。” “如今,病患具体数目无法统计,但至少已过万人,而且每日都有数百人死去。” 华长安面色无比凝重:“患者具体是何症状?” 杨忠嗣立刻回答:“起初是突发高烧,浑身乏力,头痛剧烈,呕吐不止。” “如此持续两三日,高热会暂时稍退,但随后全身开始出现皮疹,先从面部、口腔开始,迅速蔓延至躯干、四肢......” 华长安听着杨忠嗣的描述,脸色越来越难看,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痘疮!” 杨忠嗣沉重地点头:“军医也是这般判断,他们还说此乃绝症,染上者十之四五难逃一死,且无药可医,只能靠病人自身硬扛。” “不知......华神医,可有良策根治此病?” 华长安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若是沿用传统医道,有‘人痘’接种之法,取痘疮愈者之疮痂,研粉吹入健康者鼻中,或是以浆液沾染皮肤,以期产生轻微病症,获得抵抗之力。” “但,此法凶险异常,稍有不慎,便是人为引发疫病,死亡率亦是不低。” 他话锋一转,眼中透出一丝光芒:“而若依奉国大学医学院所研新法......或可尝试‘牛痘’接种。” “牛痘?”杨忠嗣和马忠都露出疑惑之色。 “不错,”华长安解释道,“牛亦会生一种类似痘疮的病症,名为‘牛痘’。” “人若感染牛痘,则症状极轻,甚至几乎无害。痊愈之后,却能同样获得对人痘的抵抗之力。” “此法,是陛下早年提及,经过医学院初步研究,远比‘人痘’安全。” “只是此乃新法,尚未经大规模验证,效果和风险老夫都不敢打包票。” 第994章 痘疮(中) 听到华长安的话,马忠一脸疑惑。 此等剑走偏锋的治病之法,听着都有些诡异,竟是陛下研究出来的? 陛下怎么什么都会?! 杨忠嗣则是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果断道:“无论何种方法,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总比坐以待毙要好。” “华神医,您尽管放手施为,本帅必会倾尽所有支持!” 华长安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不是犹豫的时候。 他立刻提出要求:“既如此,在着手治疗之前,有几件关乎防疫根本之事必须立刻着手,否则一切救治皆是空谈。” 杨忠嗣正色道:“神医请讲。” 华长安略微思考后,条理清晰地开口道: “第一,划定疫区范围,封锁所有病患的村庄、军营,设立警戒,严禁人员随意流动,切断传播途径。” 杨忠嗣点了点头:“神医放心,此事已经在做了。” “第二,所有营区、住所都需泼洒石灰水消毒,病人所用衣物、被褥,必须沸水煮过,不幸病故者的尸体必须焚烧,并深埋骨灰,以防病毒存留。” 杨忠嗣有些犹豫:“这......” 大庆人讲究一个落叶归根,若是不土葬,反而焚烧尸体,怕是会引起恐慌。 琼州百姓已经很害怕了,若是强行如此,怕是会激起民愤啊。 但杨忠嗣也清楚,此事虽然推行很难,但既然华长安提出来了,就说明很重要。 他咬牙点头道:“好!我去安排!” 华长安继续说道: “第三,任何地方发现新发病例,必须第一时间上报,以便我们能及早发现,及早隔离,防止形成新的爆发点。” “第四,立刻发布安民告示,向百姓解释瘟疫传播原理,及这些防疫措施的重要性,避免因无知而引发的骚乱。” 他一口气说完,随后看着杨忠嗣:“唯有将这四件事做好,确保疫情不再扩散,我们才能谈论如何救治。” 杨忠嗣郑重承诺道:“好!这四件事本帅亲自督办!” 华长安颔首:“如此,我们这就出发。” 没有片刻休息,众人立刻离开码头,向庆军大营行去。 来到中军大营,华长安甚至来不及坐下喝口水,便直接问杨忠嗣:“大帅,如今这大营之中可有患病将士?” 杨忠嗣面色沉痛地点了点头:“这些日子,往来府城与大营之间运送补给的兵士难免染病,营中设有一处小型隔离区,收容了数名出现症状的弟兄。” “带我去看看。”华长安立刻说道。 此言一出,随行医官和营中将领皆是大惊失色。 “神医不可!” “院使三思,那里危险,不如我等代您前去。” “华太医,您乃国之瑰宝,岂能亲涉险地?” 众人纷纷劝阻,语气焦急。 马忠更是上前一步,二话不说拦住了他的去路:“您要是出了事,末将怎么跟陛下交代,让手下的医官先去探探路不行吗?” 华长安目光扫过众人,平静地开口道:“此疫主要通过飞沫,于近距离接触时传播。” “戴上陛下令工部特制的这口罩。”他从袖口中取出细棉布口罩,覆盖在口鼻之上,“再保持一定距离,染病的风险便大大降低。” “何况,老夫奉陛下之命,千里迢迢来此,所为便是治病救人。” “若是连病人都不敢见,陛下派我来还有何意义?难道只是躲在后方空谈方略吗?” 众人哪肯依他,纷纷死命相劝。 架不住华长安心意已决,说什么都要亲自去看一眼。 知道再劝无用,杨忠嗣深吸一口气:“既如此,便有劳华神医了,一切小心!” 华长安点了点头:“大帅放心,老夫自有分寸。” 随后,转向身后已经集结待命的医疗队,朗声问道:“队中可有曾经患过痘疮,并且已然痊愈之人?” 一阵细微的骚动后,有十余人应声站了出来,有男有女,皆是医官和医学院教师。 华长安没有说话,缓步上前,挨个仔细检查。 他并非随意查看,而是重点关注这些人的面部、手臂等裸露在外的皮肤。 大部分出列者的皮肤上,都能看到或多或少的麻点,那是天花痊愈后留下的终身印记。 直到华长安走到一名年轻的女医官面前。 这名女医官低着头,脸颊光洁,并未见明显疤痕。 华长安停下脚步,目光如炬,沉默着没有开口。 那女医官感受到胡长安的目光,身体微微一颤,眼神开始躲闪。 华长安语气严肃,没有丝毫通融:“莫要以为你是女子,老夫便不会查验,医者面前无分男女。” “你若不愿,我也可立时请随队女医为你检查,你瞒不过去的。” 女医官唯唯诺诺地低声道:“院使......我......” 华长安抬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声音严厉道:“糊涂!此刻非是逞强之时!这是要命的恶疾,一丝侥幸之心都可能害人害己!” “你若未得过此病,便立刻退回去,无人会怪你怯懦,实事求是方是医者本分。” 那女医官被说得眼圈泛红,低声道:“院使......我知错了。” 随即深深低下头,退回了未出列的队伍中。 杨忠嗣和马忠在一旁看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华长安这是在做什么。 马忠忍不住问道:“华神医,您这是......” 华长安这才向二人解释道:“此病有一特性,凡罹患此症并能幸存者,体内便生抵抗之力,终生不会再得第二次。” “这也是‘人痘’、‘牛痘’治疗此病的原理,并非是让患者痊愈,而是让人先得病,随后获得免疫。” “而患过痘疮之人,身体肌肤之上,多半会留下此类疤痕。” 他指了指那些出列医官脸上的麻点,继续道:“故而,挑选已具免疫之人随我进入隔离区,最为稳妥。” 杨忠嗣和马忠这才恍然大悟,心中对华长安的谨慎更是佩服。 待确定剩下的人再无问题后,华长安对杨忠嗣和马忠说道:“你们且在此等候,老夫去去就回。” 第995章 痘疮(下) 说罢,华长安率先戴上口罩,又套上一件特制的白色罩袍。 那些筛选出来的医官们也纷纷效仿,穿戴装备,做好防护。 一行人跟在杨忠嗣的亲兵身后,向着大营角落一片被隔离出来的区域走去。 隔离区原本也是一片营帐,此刻却被栅栏单独隔开,入口处有士兵严格把守。 见到华长安等人走来,士兵们紧张地举起了武器。 亲兵出示了杨忠嗣的手令,士兵才神色凝重地放行。 刚一踏入隔离区范围,一股混合着草药和呕吐物的酸臭气味,便扑面而来。 营帐之间,隐约可闻压抑的咳嗽声和细微呻吟。 华长安刚往前走了几步,就听旁边一个营帐里传出一声嘶哑的警告: “站住!莫要再靠近了,你们是什么人?!” 华长安停下脚步,隔着数步距离望向营帐,温和地开口道:“我等乃是陛下从帝都派来的御医,特来为诸位将士诊治病情。” 帐帘微微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庞。 那士兵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才艰难地开口:“既然是陛下派来的神医,就站在那里问话吧,这病凶得很......咳咳咳,靠得太近,小心传给你们。” 华长安闻言,微微一怔。 这将士明明自身还深陷病症的痛苦折磨中,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提醒他人注意安全。 他压下鼻尖的酸意,声音更加温和:“无妨,我等皆曾患过此病,不会再被传染第二次了,你不必为我们担忧。” 那士兵将信将疑:“真......真的?得过一次,就不会得第二次了?” 华长安郑重道:“老夫乃太医院院使,专司为陛下诊脉,岂会妄言欺你?” 士兵似乎松了口气,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好,好,大人,那......这病可能治?” 华长安用力点头:“放心,陛下既派我等前来,自有救治之法,但前提是需要你好生配合。” 随即,华长安开始详细询问他的症状:何时起病,发热几何,头痛呕吐情况,皮疹何时出现,如何发展。 那士兵强忍着不适,一一如实回答。 问完症状,华长安又道:“可否让我看看你身上的疹子?” 士兵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卷起了衣袖,露出了胳膊。 只见那条原本健壮的手臂上,此刻密密麻麻布满了脓疱。 大的如豌豆,小的如米粒,许多已经破裂,渗出黄白色的脓液,周围皮肤红肿不堪。 随行的医官中有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就想拉住华长安往后撤:“院使,不可再近了!” 天花最开始只会长丘疹,逐渐发展成充满透明液的水泡,随后才是这名士兵的脓疱状态。 脓包里面充满脓液,此时患者非常痛苦,且是传染性最强的阶段。 华长安也不是一味鲁莽之人,亲眼确认了患者的病情后,目的已经达到,没必要冒着感染的风险再贴近观察。 他严肃地点点头,止住了脚步,又问道:“身上出现此种脓疱,已有几日了?” 士兵虚弱地回答:“三......三天了。” 华长安心中默算着病程,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三天,还没到终末期。 而且士兵的体魄比普通人强悍,大概率是可以坚持过去的。 华长安温声开口道:“老夫知道了,你在此好好休息,老夫先去给你开药,可缓解你的痛苦。” 士兵拱手道:“我们没事,大人若是煎药,可否先给同袍们喝?他们的病情比我严重多了。” 华长安刚想说些什么,似乎感应到什么,抬起头向四周望去。 不知何时,隔离区内其他几个营帐的帘子也被掀开,一个个面容憔悴的士兵,相互搀扶着默默走了出来。 他们远远地站着,眼神中混杂着对生的渴望,但又因为怕将病传染给他人,而畏缩不敢上前。 看着这一张张年轻而痛苦的脸庞,华长安只觉得心中一酸。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高声宣告: “本官,太医院院使华长安,奉当今天子之命,前来琼州。” “请诸位将士放心,陛下未曾忘记你们,朝廷未曾放弃你们。” “老夫在此立誓,必竭尽毕生所学,穷尽一切手段,定不会让你们再受这瘟疫之苦!” 听到华长安这番话,身后的医官们却是神色复杂。 他们都是精通医理之人,心中再清楚不过,无论是传统的‘人痘’还是‘牛痘’,其作用都在于预防,在于让未感染的人获得免疫力。 对于眼前这些已经发病的士兵而言,接种已然无效。 他们能做的,无非是开具一些清热解毒、扶正固本的汤药,缓解症状,辅助其自身的正气去对抗邪毒。 最终能否闯过鬼门关,还是要靠病人自身的体质和意志力。 当然,在这种时候,没有任何一个医者会跳出来戳破这层窗户纸。 病人的信心和求生欲,本身就是一味极其重要的药。 华长安自然也深知这一点,他安排随行医官记录下每个病人的具体情况,然后便带着人退出了隔离区。 随后立刻开出了一张以清热解毒、凉血透疹为主的方子。 药汤熬好后,华长安亲自带着人,将药送到隔离区边缘。 每递出一碗药,华长安都会对接药的士兵鼓励道: “这是太医院的秘方,清热退毒有奇效,必然药到病除!” 士兵们被高烧和脓疱折磨得神思恍惚,听到华长安的话,心中顿时燃起了生机。 纷纷双手捧着药碗,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 其实,这药剂的效果就相当于后世的安慰剂。 千万不要小看安慰剂的力量,当一个人从内心深处相信某种治疗有效时,这种信念会激发出强大的生理和心理反应,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调节免疫系统的功能。 在这种信念的支撑下,他们或许能睡得更安稳一些,进食的欲望会强一些,与病魔抗争的意志也会更坚定一些。 看着士兵们怀抱着希望将药汤饮下,华长安默默转过身,对身边的医官低声吩咐:“严密观察,记录服药后的反应,有任何异常立刻报我。” 第996章 治瘟政策 那医官接过华长安手中的药碗,忍不住凑近嗅了嗅,脸上顿时露出疑惑之色。 太医院的医官还是有本事的,只是稍微一闻,就知道了药汤中的大概成分。 他趁着间隙,凑到华长安身边,压低声音问道:“院使,您这方子......学生看着,似乎就是常用的清热驱毒之方,虽是对症,但要说对付这凶猛的痘疮,恐怕难有奇效吧?” 他话语委婉,但意思也很明显。 这药方平平无奇,怕是治不了这等恶疾,病人喝了也没什么效果。 华长安神色不变,淡然道:“单靠此药,想治愈此等恶疾自是妄想,但至少能缓解高热,减轻些许头痛、呕吐之苦,令其能稍得安眠,存蓄几分体力。” “对于此刻的他们而言,能舒服一分,便多一分熬过去的希望。” 那医官闻言吓了一跳,脸色都有些发白,声音压得更低:“院使,您......您这般用药,若是事后被人追究起来,说您用药不当,岂不是有天大的麻烦?” 他担心华长安此举会授人以柄,尤其是在这关乎数万性命的紧要关头。 医者用药岂是能乱用的?治好了还行,治死了那就是大事,医闹可不是现代才有的事情。 华长安闻言,却是轻轻笑了一声,目光扫过远处。 那些士兵正大口大口地喝着药汤,脸上满是希望之色。 “放心,老夫既然做了,就不怕日后被追责。” “即便陛下知晓此事,也绝不会因此怪罪于老夫。” 那医官一愣,看着华长安笃定的神情,心中却是压根不信。 太医院院使的地位自是尊崇,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可您终究不是陛下的老丈人啊! 这等夸大药效的事情,万一被御史言官抓住参上一本,就算是陛下想保,也得顾及朝议吧? 他自不知华长安的女儿即将入宫为妃,且是皇帝亲口承诺以正妃之礼相待。 只是此事尚未公开,这些普通医官自然无从知晓。 即便是没有这层关系,华长安也是问心无愧。 凡事论迹不论心,如此做事即便是治标不治本,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暂时稳定住了隔离区内的局面,华长安却不敢有丝毫停歇,立刻开始筹划下一步的计划。 在临时充作医署的营帐内,华长安屏退左右,只留下几名核心医官和将领。 他们所面对的名为痘疮的恶疾,其实就是后世所称的天花。 坏消息是,这是一种极其恐怖的烈性传染病。 它几乎伴随着整个人类文明史,带来一次又一次的浩劫。 强大的古希腊雅典城邦因它而衰落,不可一世的古罗马帝国也深受其害;在清朝,顺治皇帝和同治皇帝都死于天花;法国国王路易十五,德国国王约瑟一世,英国女王玛利亚二世,还有俄国沙皇彼得二世都是被天花夺取性命的。 在牛痘疫苗普及之前,全球因天花死亡的人数超过三亿。 甚至,它曾被殖民者用作生物武器,有意传播给美洲印第安人,造成了种族几近灭绝的惨剧。 其凶名,足以让那个时代的任何人都闻之色变。 好消息是,天花也是人类历史上唯一被彻底消灭的传染病。 正因为它知名度极高,危害极大,才让李彻这个并非医学专业出身的穿越者,也能够清晰地记住它的名字。 以及那唯一被验证有效的天花克星——牛痘。 正是李彻早年的提及,才让华长安此刻心中存有一线希望,而非像这个时代绝大多数医者一样,面对天花只能束手无策。 华长安凝神思索,脑海中飞速思索。 很快,一个清晰的双线方案在他脑中形成: 一方面,必须立刻在琼州紧急搜寻所有天花的幸存者,这些人是天然的‘免疫者’,是目前唯一能安全接触病源的人。 要将他们组建起来,成立一支特殊的护理队。 接下来,深入隔离区照顾病人、处理污物、执行消毒等最危险的工作,都必须由这支队伍来承担。 另一方面,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派人深入琼州各地疫区,寻找感染了牛痘的家牛。 牛痘病毒与天花病毒同属,但毒性温和得多,人若感染,只会出现轻微不适,却因此能获得对天花的交叉免疫力。 获取牛痘的浆液,推行‘牛痘接种法’,乃是战胜病毒的唯一希望。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 华长安立刻意识到,当前最大的困境是人手严重不足。 无论是组建免疫者护理队,还是深入疫区寻找病牛,都需要投入大量人力。 而军中入驻琼州的时间还不久,对天花具有免疫力的幸存者,比例绝不会高。 华长安思索片刻,将此事向杨忠嗣、马忠等核心人物和盘托出。 话音刚落,马忠便霍然起身:“找牛这事就交给末将,末将带一队兄弟,就算把琼州翻个底朝天,也定要把那生病的牛给找出来。” 不就是抓牛嘛,他马忠专业抓人的,抓一头牛还不简单? 也属于是专业对口了。 华长安立刻皱眉斥道:“胡闹!你乃一军之将,岂能亲身犯险?” “寻找病牛需要深入村落,接触带毒的牲畜,若是有失,老夫如何向陛下交代?” 马忠却梗着脖子道:“华神医,正因为我是一军之将,这种玩命的差事才更不能推给下面的弟兄。” “我马小福大命大,不就是找几头牛吗,总比在这里干等着强。” 见华长安依旧板着脸,一旁的杨忠嗣也蹙眉不语,马忠连忙道: “您就放心吧,末将一定穿戴好那些防护装备,捂得严严实实的,绝不乱来!” 马忠话都说到这了,华长安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找牛这件事是关键,交给其他人他也不放心。 但华长安还是严肃地叮嘱道:“侯爷必须答应老夫,挑选的士兵务必是未曾接触过病患的健康之人,所有人必须严格穿戴罩袍、口罩、手套。” “若是队中出现一个病例,便全队放弃任务,立刻回来隔离。” “切记,万万不可大意!” 第997章 天花对颜值的影响 “喏!末将记住了!”马忠见华长安答应,立刻咧开嘴笑出声。 随即抱拳领命,转身就去点选人手。 这时,一直沉默倾听的杨忠嗣缓缓开口:“华神医,若想大规模寻找免疫者,光是筛查我军大营恐怕不够。” “疫情最早发现于琼州府城及周边,那里的百姓已有相当一部分人病死,运气好的应该已经熬过来了。” 华长安眼睛一亮:“杨帅所言极是,府城确是关键所在。” 但他也立刻意识到,进入府城意味着要直面最密集的病源,其凶险程度甚至超过寻找病牛。 好在医疗队中就有免疫者,只能先派他们过去接触了。 。。。。。。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马忠便亲自挑选了五十名精锐士兵。 一行人穿戴好罩袍、口罩与手套,离开大营,向琼州岛内陆的村落地区进发寻找病牛。 与此同时,另一支队伍也出发了。 一名脸上带着麻点的中年医官,怀揣杨忠嗣的亲笔手令,在一小队士兵的护送下来到了琼州府城。 尚未靠近城门,一股混合着石灰、草药与隐约腐臭的气味便已扑面而来。 城门口戒备森严,守门的士兵个个面色凝重,眼神中慢是麻木。 当他们看到这名满脸麻子的医官靠近时,顿时如临大敌,数支火枪瞬间抬起,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站住!什么人?不许再靠近了!”为首的哨长厉声喝道,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尖锐。 医官连忙停下脚步,高举双手,大声喊道:“诸位兄弟莫慌,我乃太医院医官,奉杨大帅与华院使之命前来。” 一个士兵颤抖道:“你脸上有痘痕,可是得了病!” 医官点头道:“脸上麻点乃是幼时患痘疮所留,此病得过一次便终生不再感染,故特来协助救治。” 士兵们将信将疑,但枪口并未放下。 这病实在是太吓人了,每天死的人都能堆成一个小山,如今一个患者明目张胆接近他们,谁都会害怕。 但见那医官中气十足的模样,的确也不像是病人。 哨长不敢擅专,只得一边命人严加看管,一边火速派人入城向王三春禀报。 不多时,城内传来命令,只准许这名医官入内。 医官独自一人走进城门,守门的士兵纷纷避让。 城内的景象比他想象中要强上不少,街道之上一片死寂,完全看不到任何路人。 整个城市被栅栏和拒马,划分成一个个大小不等的隔离区域,如同巨大的棋盘。 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各区域之间巡逻,彼此之间也都相隔甚远。 医官暗自点头,这位定国公倒是有些本事,如此治理疫区,至少保证了瘟疫不会更严重。 很快,他被引路士兵带到一处较大的营帐外。 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这营帐周围竟无一名士兵执勤守卫,安静得有些反常。 他正犹豫是否该直接进入时,帐内却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你确定,自己当真不会再得此病了?” 医官连忙躬身,对着帐门恭敬回道:“回国公爷的话,下官幼时便已得过此症,侥幸存活,脸上疤痕便是明证。” 帐内的声音沉默了一下,才再次响起:“既然如此......就进来吧。” “不过,本国公把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你有半句虚言,因此染病丢了性命,可莫怪本国公没有提醒你。” “下官明白,绝无虚言!” 账内又恢复了沉默。 医官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伸手缓缓掀开了帐帘。 营帐内光线有些昏暗,只见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的将领端坐在主位之上。 然而,当医官看清对方面容时,瞳孔不由得一缩,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人长相黝黑丑陋,脸上又有一道狰狞的刀疤,平添几分凶悍。 而此刻,在那刀疤之上,更是布满了密密麻麻、尚未完全消退的痘疮疤痕,红黑交错,使得整张脸看起来如同恶鬼罗刹,恐怖异常! 医官心脏狂跳,声音颤抖地问道:“您......您可是定国公当面?” 那丑汉自然是王三春,这天下也不好找第二个能丑出此等高度的人了。 王三春闻言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正是本国公,怎么,吓到你了?” 医官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声音却带着几分关切:“城中情况已经如此严峻了吗?连......连国公爷您都......” 王三春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打断了医官的话:“本国公无妨,烧已经退了,脓疱也大都结痂脱落,就是浑身痒得厉害,估摸着是挺过去了。” 天花的致死率虽高,但并非百分百。 像王三春这等体格远超常人的猛将,扛过去的几率确实比普通人要高上许多。 至于脸上多了些麻点...... 对他来说,无非是从‘两分颜值(百分制)’变成了‘一点五分颜值’而已。 反正他向来不以容貌自矜,这点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王三春直接问道:“华神医派你来,需要本国公做些什么?” 医官定了定神,将华长安的计划详细地复述了一遍。 王三春听罢,微微颔首:“原来如此,其实不用华神医说,本国公也隐约察觉到了,得过这鬼门关的人,似乎真的不会再被传上。” “只是事关重大,我也不敢确定,如今有神医肯定,那就好办了。” 他缓缓站起身,身形因大病初愈而略显虚浮。 吓得医官连忙上前:“定国公,还是让下官先帮你诊治一番吧?” 王三春摇了摇头:“我无事,你且在此稍候片刻,本国公这就在全城张榜,尽快给你凑齐人手。” 医官闻言,心中一喜,连忙追问:“国公爷预计能召集到多少人手?” 王三春略一沉吟,道:“具体数目不好说,但没有一千人,七八百人总是有的。” “主要还是城中有太多病患需要照顾,人手一直捉襟见肘。” “七八百人?!”医官失声惊呼。 不是人数太少,而是震惊于人数竟如此之多。 第998章 众志成城 他立刻想起华长安的叮嘱,急忙补充道:“国公爷,还有一个关键问题,华院使特意交代,从患此病开始需要四十日,身上才会再无活毒,彻底没有了传染性,方能接触其他健康之人。” “您麾下将士即便痊愈,若时日尚短,则仍有传播风险。” 王三春闻言,却是哈哈一笑:“谁说是将士了,本国公说的是这城中的百姓。” “百姓?”医官再次愕然,“百姓......竟也愿意相助?” 王三春那张恐怖的脸上,此刻却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尽管这笑容在一脸疤痕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怪异:“如何不愿?你当这府城如今的秩序是如何来的?” 他收敛笑容,缓缓道出原委。 原来,自疫情爆发之后,王三春便立刻封锁了府城,又让未曾入城的部队退至数里之外扎营。 而他自己,则带着最初跟随他入城的将士,死守在城门之外,免得有百姓闯出城去。 最开始,王三春的目的是不让患病之人跑出城外,再感染更多的人。 正如王三春所想,城中往外跑的百姓很多,毕竟身处那样的炼狱之中,逃离是人类的本能。 王三春没办法,在劝说无果后,只得亲手枪毙了几个闹事最凶的人,这才将局面控制了下来。 按理说,按照这个情况发展下去,当地百姓只会更加惧怕庆军和王三春。 可每日听着城内百姓的痛苦哀嚎,看着灾民们绝望的脸庞,王三春和将士们心中倍感煎熬,实在不忍坐视不理。 终于有一日,有士兵提出要入城帮助那些百姓,其余士兵纷纷附和。 本以为将军会大发雷霆,未想到王三春非但没有阻止,反而亲自带头。 先是组织起自愿入城的将士组成敢死队,冒着被感染的巨大风险进入城中。 掩埋堆积如山的尸体,将尚有气息的病患集中安置,分发食水药物...... 正是在他们这种近乎舍生忘死的行动下,府城才没有彻底陷入无序的崩溃,勉强维持住了眼下这种局面。 也正因如此,王三春和他麾下不少将士都染上了天花。 而他本人,更是因为冲在最前,被感染最早。 琼州百姓并非铁石心肠。 他们亲眼目睹了这些原本可以安全撤离的庆军将士,为了他们不惜以身犯险,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份恩情,早已深深烙印在琼州百姓心中。 如今朝廷又派来队伍救灾,需要人手帮忙,他们又岂会退缩? 听完王三春的叙述,医官看着眼前这位面容已毁的国公爷,心中不由得涌起敬佩之情。 他终于明白,为何陛下的老奉军能够战无不胜了。 这样的军队怎么会有敌手,又有什么人愿意与他们为敌? 。。。。。。 不多时,消息传开,府衙前的空地上渐渐聚集起了数百人。 他们大多面容憔悴,许多人的脸上、手臂上都能看到或深或浅的麻点。 他们沉默地站着,望向站在府衙台阶上的王三春和医官。 那医官上前一步,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告知了众人,没有隐瞒其中的风险。 尽管他们自身已免疫,但将要面对的是最惨烈的病痛和死亡,是精神与体力的双重考验。 话音落下,场中一片沉默。 惧怕是生物的本能。 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又要主动去接触死亡和病魔,任谁都会犹豫。 然而,勇气却是人类的赞歌。 人群中,一名身着儒袍的年轻人缓缓走了出来。 他脸色蜡黄,带着病后的虚弱,但眼神却颇为清明。 走到台阶前,年轻人对着王三春郑重地行了一礼:“定国公,您......打算让我们怎么做?” 王三春看着这名年轻人,他认得此人,是他亲自从街上捡回营地的。 平日里沉默寡言,没想到此刻会第一个站出来。 “本国公不会强迫任何一人,此事全凭自愿。” “只是,如今的琼州尚有成千上万的乡亲正在垂死挣扎。本国公恳请诸位能伸出援手,救更多的人。” 那年轻人听罢,几乎没有犹豫,语气坚定道: “如此,在下崔彦,愿往!” 王三春看着他,狰狞的脸部肌肉微微抽动,眼中闪过一丝动容。 他上前一步,不顾国公之尊,对年轻书生深深一揖: “王某代陛下,代朝廷,代这琼州万千待救之民,谢过义士!” 那名叫崔彦的年轻人却连忙侧身避开,不肯受他全礼。 他抬起头看向王三春,脸上露出羞愧之色,声音略微提高:“定国公万万不可!实不相瞒,我并非琼州本地人士。” 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决心:“我乃崔家庶子。”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崔家,那可是掀起这场叛乱的世家之一。 崔彦迎着众人惊疑的目光,继续朗声道:“世家南逃,割据一方,以致兵连祸结,最终引来王师征讨,此皆我世家之罪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王三春和他身后的庆军士兵:“然而,庆军前来平叛,乃是职责所在,并无私怨。” “尤其定国公与麾下将士,在琼州哀鸿遍野之时,以身犯险入城救助,崔某深深折服!” 他面向人群,拱手环揖,言辞恳切道:“崔某不才,也自幼读过几句圣贤书,深知‘知恩图报’、‘仁者爱人’之理。” “往日囿于家族,甚至想要在此地隐姓埋名,但今日目睹王师仁义,又受了国公活命之恩,若再畏缩不前,与禽兽何异?” “诸位乡亲,兵祸因世家而起,此是我等亏欠琼州的!” “而庆军,他们是来终结祸乱的,他们本无义务救我们,可他们救了!定国公救了!” “如今,琼州还有成千上万的父老乡亲,正在生死线上挣扎!”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嘶喊出来:“崔彦在此,厚颜恳请诸位,请看在同乡之谊,请伸出援手!救救他们,救救琼州!” 情真意切的一番话,如巨石投入死水,激荡起层层波澜。 第999章 遭遇残兵! 听到崔家子的一番话,人群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但这一次,沉默之中却是酝酿出一股逐渐升腾的热流。 片刻之后,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率先从人群后方响起: “我......我愿意去。”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十二三岁、脸上还带着麻点的小姑娘,羞赧地举起了小手,眼神却异常坚定。 王三春见状,眼中微微闪过一丝亮光。 这小女孩是个孤儿,在疫情中失去了所有亲人。 紧接着,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慈祥,脸上同样带着麻点的大妈站了出来,用带着浓重琼州口音的官话说道: “定国公和军爷们是好人,救了俺家娃......俺也能出一份力!” “算我一个!”一名身材壮实的中年汉子瓮声瓮气地喊道。 他是城中的铁匠,也是被庆军从濒死边缘拉回来的。 铁匠看向其他人,开口道:“琼州的汉子们都应个声,两个女子都走在我们前面了,莫要让国公爷看扁了!” “我去!” “我也去!” “还有我!” 如同星火燎原,一个,两个,十个,百个...... 越来越多的人举起了手,站了出来。 他们或许衣衫褴褛,或许贫穷无才,或许面容丑陋,但此刻,众人的意志却汇聚成无比纯粹的一股力量。 那是源于人性最深处的善,是被绝境中伸来的援手所唤醒的感恩,是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而生出的担当! 一时间,从者如云! 王三春看着台下数百张鲜活的面孔,下意识转过身,不想让人看到他这个杀人如麻的悍将此刻有些发红的眼圈。 他只是用力挥了挥手,声音沙哑道:“好!都是好样的!” 随即看向一旁眼神肃穆的医官,开口道:“人交给你了,本国公只求你一件事,务必要善待他们。” 医官拱手道:“请定国公放心,这些义士会交给华院使亲自带领。” 王三春点了点头,看向一众百姓,开口道:“准备一下,即刻出发,尔等不必担心家人,本国公自会特别照料!” 众人纷纷应下:“喏!” 。。。。。。 马忠带着五十名精锐,深入琼州内陆各个村庄查看。 这一找便是三天,每日都是一无所获。 琼州本就偏僻,能养牛的人家不多,又遭遇此等大灾而粮食短缺,很多养牛户都把牛宰了吃肉。 病牛没碰见一头,反倒是遇见不少染病的百姓。 一些濒死的病人看见马忠等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凑上前来求助。 马忠看得心头绞痛,却牢记华长安的叮嘱,不敢和他们有任何接触。 只能狠心拍马远离,留下身后一片哀嚎。 这日午后,他们来到一处位于偏僻山谷的村落。 村子静得出奇,连声鸟鸣都听不到,死寂得让人心头发毛。 “侯爷,这村子......感觉不对。”副手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手按在了刀柄上,“太安静了,连条野狗都没有。” 马忠眯着眼,扫过那些空荡的屋舍,心中也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那也要进去看看,万一有牛呢。”马忠开口道,“让兄弟们放亮招子,遇见人先躲,躲不过就射!” 手下立刻打起精神,一半人端起了燧发枪,另一半人擎出手弩,小心翼翼踏入村庄。 村子里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屋舍大多完好,但门户大开。 一些屋前的空地上,还散落着已经发黑干涸的呕吐物痕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 显然,这里疫情爆发得极其迅猛,村民要么死绝,要么逃光了。 “分开找,挨家挨户仔细检查!”马忠压下心中的不适,沉声下令。 士兵们三人一组,背靠着背开始搜索。 然而,就在他们深入村落后不久,异变陡生。 嗖嗖嗖—— 几声凄厉的箭矢破空声骤然响起。 从几处屋顶和窗户后,接连射出了十几支粗糙的竹箭和弩矢。 “有埋伏,保护侯爷!”副手大吼一声。 士兵们反应极快,立刻举起随身携带的轻盾,迅速向马忠靠拢,结成一个紧密的防御圆阵。 好在箭矢力道不强,准头也差,只有两名士兵被擦伤了皮肉。 “他娘的!哪个龟孙子暗箭伤人?!”马忠又惊又怒,拔出腰刀,瞪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只见从那些破败的屋舍中,踉踉跄跄地冲出来三四十个‘人’。 他们个个面黄肌瘦,身上披着残破的甲片,但手中却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柴刀、草叉、甚至还有削尖的竹竿。 更令人心惊的是,他们之中许多人裸露的皮肤上正冒着脓疱,或是布满了刚刚结痂的疤痕。 是南军的残兵! 而且是一群已经感染了痘疮,正处于发病期的残兵! 一个看着像是头目的人也是脸上脓疱破裂,还流淌着黄水。虽然染了病,但却凶恶无比,竟是咆哮着带头冲了过来。 “是庆狗,杀了他们!反正我们也活不成了,拉他们垫背!” 马忠脸色剧变,连忙下令:“是染病的,别让他们近身!” 他已经意识到了危险所在,和叛军拼刀枪,兄弟们都不怕。可这群残兵明显感染了痘疮,那就是行走的瘟疫源啊! 一旦被他们扑到身上,沾染上他们的脓液、唾沫,后果不堪设想。 “结阵!开火!别让他们靠近!”马忠急声下令。 士兵们也是头皮发麻,纷纷扣动扳机。 砰砰砰—— 燧发枪喷吐出火舌,弩箭激射而出。 一轮齐射过后,冲在前面的残兵顿时倒下一片。 然而,这群残兵已然是绝望,甚至陷入了疯魔。 纷纷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不顾伤亡地继续往前冲。 不仅如此,村外的树林中,影影绰绰出现更多身影,一起向村子涌来。 残兵越聚越多,最开始只有几十人,几乎是几个呼吸间就上升到了数百,将整个村庄都围了起来。 他们疯狂冲击着圆阵,阵线开始动摇。 好几次都有病卒差点突破庆军火力,都被将士们拼死挡了回去,场面一时间变得危急起来。 第1000章 牛棚死战 马忠一边举起胡椒瓶手枪撂倒一个靠近的敌人,一边焦急地四处张望,想寻找到一条脱身之路。 突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村子边缘,那里有一栋较大的棚子,外面有土墙可以用来防守。 虽然土墙破败不堪,但总比四面八方都暴露在敌人的攻击范围中要强。 “那边!往那个破棚子冲!” 马忠福至心灵,也顾不上多想,对士兵们大吼一声。 士兵们虽然不明所以,但出于对马忠的信任,立刻向他所指的方向且战且退。 马忠亲自冲在最前面,腰刀和火铳并用,硬是杀开一条血路。 “砰!” 马忠带头撞开摇摇欲坠的木门,第一个冲了进去。 士兵们鱼贯而入,最后两人奋力将破门堵上,用身体死死顶住。 棚内光线昏暗,弥漫着牲口气味和草料腐败的味道。 借着木板缝隙透进的光线,众人定睛一看,不由得又惊又喜。 只见牛棚角落里,拴着三四头骨瘦如柴的耕牛。 而其中一头母牛的乳房周围,赫然长着十数颗红肿的疱疹——正是华长安描述过的牛痘! 牛痘这东西多见于挤奶员,因为母牛被感染的概率较大,而且就长在乳房附近。 “找到了!他娘的!总算找到了!”马忠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山穷水复疑无路啊! 马忠之前一度觉得,自己的福将光环似乎失去了作用,还以为这琼州岛上的牛都死绝了呢。 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闷响。 外面的残兵开始撞门,木门剧烈摇晃,顶门的士兵闷哼一声。 马忠这才从惊喜中回过神来,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如今找到了救命的病牛,但如何将牛安全带出去,就成了问题。 外面至少聚集了数百疯狂的染病残兵,他们被困在这牛棚里,若是打不退这些残兵,则一切皆休。 见将士们纷纷看向自己,马忠把心一横,眼中凶光毕露。 他一把抽出沾满污血的腰刀,嘶吼道:“妈的!狗日的南军想和咱们拼命,那就如他们所愿!” 他环视手下这些忠诚的儿郎,声音坚定道:“咱们找到了牛,就是找到了救这一州百姓的命根子!” “就算死,也得把这命根子送回去!” 众将士被他的决绝感染,胸中热血上涌,纷纷低吼回应: “入他娘,和他们拼了!”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为了陛下,为了大庆!” 粗俗的谩骂过后,众人迅速检查武器,给打空的火枪重新装填,给手弩上弦。 马忠深吸一口气,一脚踹开那扇快要散架的木门,嘶声狂吼:“庆军儿郎,随我杀!” 刹那间,炒豆般的枪声再次爆响,硝烟弥漫,冲在最前面的残兵如同割麦子般倒下。 但外面的敌军实在太多了,倒下一片,后面更多的残兵如同丧尸般涌了上来。 火枪来不及再次装填,残兵已近在咫尺。 “火枪手退!其余人拔刀!”马忠的声音几乎吼破,“千万戴好口罩,别沾上他们的脓血!” 到了如此生死关头,和这些染病之刃近距离搏杀已无法避免。 但马忠也不会因为此而束手束脚,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来,把牛带回去。 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被感染! “杀!” 众将士齐声怒吼,雪亮的腰刀齐齐出鞘,反射着惨淡的天光,映照出一张张决绝的面孔。 马忠怒吼着,向一个南军残兵狠狠剁了下去,血光冲天而起! 牛棚的面积比预想的要大,显然这村子曾有个大户人家,这给了马忠等人回旋余地。 利用门口狭窄的视野盲区,马忠率领将士们进行一波凶狠的反冲锋,将挤在门口的残兵打得措手不及,暂时逼退了第一波攻势。 “退!快退回去!”马忠毫不恋战,一击得手,立刻率众缩回牛棚。 几乎在他们退回的同时,装填完毕的火枪手又是一轮齐射。 枪声响起,硝烟弥漫,外面传来阵阵凄厉的惨叫。 然而,对方毕竟曾是军人,吃过亏后也学乖了。 他们不再盲目地聚集在门口冲锋,而是利用残垣断壁作为掩护,从牛棚的窗口和侧面的缺口,一波接一波地往里涌。 通道闭塞,外面的残兵看不到里面的惨状,只能听到厮杀声,被疯狂驱使着往里冲。 马忠右手紧握腰刀,刀锋已砍得卷刃,左手反握着一柄锋利的短匕。 一名残兵嚎叫着挥舞草叉刺来,马忠侧身避过,腰刀格开叉杆,左手匕首精准地捅进对方心窝,顺势一搅! 那残兵身体一僵,眼中疯狂褪去,软软倒下。 他马忠虽是靠搜捕敌酋起家,但在奉军混了这么多年,与杨恬、越云等顶尖武将时常切磋喂招,手底下的真功夫并不含糊。 此刻生死相搏,更是将一身武艺发挥得淋漓尽致,接连斩杀数名冲得最凶的残兵。 浑身浴血,须发皆张,宛若杀神降世。 一时间,竟吓得后续涌来的南军残兵脚步一滞,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惊惧。 但个人勇武,终究难敌人数上的绝对劣势。 随着时间推移,庆军这边人数少的劣势开始暴露。 身边的战士不断倒下,或是被乱刀砍翻,或是被拖入人群瞬间淹没。 马忠身上也添了几道伤口,最重的一处在左臂,被一柄柴刀划开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汩汩直流。 但他依旧死战不退,带着剩余的将士,死死守在牛棚最内侧的角落。 将士们用身体组成最后一道防线,将那几头瑟瑟发抖的耕牛紧紧护在身后。 他们可以死在这里,但这头母牛不行! 这是拯救琼州数万军民的关键,是战胜疫情的希望所在! 厮杀不知持续了多久,马忠只觉得手臂越来越沉,视线都开始模糊,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 终于,在一次格挡时,马忠力道稍竭,被一柄削尖的竹竿刺穿了肩甲。 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随即又被数道力量狠狠撞击在地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1001章 获得病牛 不知过了多久,马忠被一阵剧痛激醒。 他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那是一名和他纠缠至死的南军残兵,死状极惨,被他用匕首硬生生在胸口剜了个洞。 一股钻心的痛从左臂传来,马忠低头看去,那里有一道被捅穿的血洞,鲜血已经凝固发黑。 他挣扎着坐起身,环顾四周。 牛棚内尸积如山,血腥味浓得化不开,但厮杀声已经停了。 微光透过破损的顶棚照射进来,没看到周围有站着喘气的,南军残兵似乎已经撤退了。 马忠心头一紧,强忍着眩晕嘶声喊道:“还有活着的吗,哼一声!” 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 马忠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难道...... “侯爷......我......我在这里......”一个微弱的声音从一堆草料下传来。 马忠精神一振,连滚带爬地过去,奋力扒开草料,露出下面一张年轻的脸。 “侯爷,我还活着吗?!”年轻士兵虚弱地咧了咧嘴。 “活着,还活着!” 马忠咧着嘴笑了笑,连忙将他扶起。 就在此时,棚内又传出几声虚弱的回应。 “侯爷。” “我也没事......” “妈的,腿被扎穿了......这帮狗日的叛军。” “完蛋,口罩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尸堆里又陆陆续续传来回应,站起或爬出十余名将士。 虽是个个带伤,看着狼狈不堪,但终究是活了下来。 马忠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下意识摸了摸脸,发现自己的口罩也早已在激战中破裂,脸上沾满了血污。 察觉到这一点,他无奈地苦笑一声。 没办法,刚才那种危险情形,能活下来已是侥幸,谁还顾得上口罩是否完好。 近距离与那么多病卒搏杀,沾染了不知多少脓血飞沫,这次怕是十有八九要被传上了。 但也幸亏这些南军残兵大都染病,体力远逊常人。 否则就他们这五十人,绝无可能杀退这数百名亡命徒。 “还能动的,互相照应点!” 马忠忍着剧痛,搀扶起一名伤兵,同时对围过来的几名士兵喊道:“快!去看看那头牛,那头母牛怎么样了!” 士兵们这才恍然想起那头母牛,连忙踉跄着跑到牛棚角落。 随即,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喊:“侯爷!牛没事,就是受了惊吓,有点躁!” 马忠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险些再次晕倒。 牛还在,希望就在! 他立刻强打精神,下令立刻原地整顿。 清点下来,还能行动的包括他自己在内只剩十六人,而且个个带伤,其中三人伤势严重需要抬着走。 他们简单包扎了伤口,收集了尚能使用的火枪和弹药。 随后,众人小心翼翼地牵出那头母牛,步履蹒跚地走出了浸满鲜血的牛棚。 外面已是黑夜,残月被薄云遮掩,光线昏暗。 村庄死寂,看不清周围的详细情况。 马忠不知道那些南军残兵是彻底退走了,还是隐藏在暗处伺机而动。 他握紧了手中的胡椒瓶手枪,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屋檐下的阴影,低声道:“都警醒点,跟住我!” 一行人牵着牛,扶着伤兵,踏着满地的尸体,小心翼翼地向村外移动,紧张得都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好在,直到他们彻底走出村庄,也并未遭到袭击。 那些残兵是真的被打怕了,毕竟那场厮杀太过血腥,连牛棚的门都被尸体堵死了。 在外面的残兵视角里,那就是一个吞噬人命的鬼屋,士气自然而然崩溃了。 马忠不敢有丝毫耽搁,辨认了一下方向,带着那头比自己性命还珍贵的母牛,向着庆军大营的方向加速赶去。 这一赶路,便又是三天。 直到远远望见大营辕门的轮廓,马忠一直紧绷的心神才稍稍一松,疲惫和伤痛如同潮水般涌来。 一队巡逻的哨骑发现了他们,纵马迎上前来。 “前方何人?立刻止步!” 待靠近些,看清了马忠等人的惨状,哨骑队长脸色骤变,急忙下马欲要搀扶。 “站住!别过来!”马忠嘶吼一声,“我们接触过病人,尔等莫要靠近!” 那哨骑队长和手下闻言,顿时停住脚步,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马忠喘着粗气,指着被士兵小心翼翼护在中间的母牛,继续道: “立刻回营,禀报杨帅和华神医,就说我们找到病牛了,赶紧让人带着家伙事过来,把这头牛牵回去!快!” 哨骑们见情况紧急,自然不敢怠慢。 队长抱拳应了声喏,随即翻身上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大营。 其余哨骑则留在原地,隔着一段距离护卫着马忠他们继续前行。 不多时,大营方向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马忠抬头一看,只见面前火把通明,一队人马浩浩荡荡从营中疾驰而出。 当先两人,正是闻讯赶来的杨忠嗣和华长安。 两人脸上都戴着口罩,但露出的眉眼间写满了焦急之色。 待到近前,看清马忠等人浑身血污的惨状,杨忠嗣瞳孔一缩,华长安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马小,你们这是......” 杨忠嗣上前一步,声音沉重。 他自然能看出,这群士兵加起来也就十多人,至少有三十余人没能活着回来。 “止步!”马忠再次厉声制止,“大帅,华神医,你们就站在那里不要动,我们怕是已经染上了!” 华长安闻言心中一沉,急忙喊道:“你现在感觉如何?可曾发烧?身上有无出现红疹?” 马忠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目前还没事,只是些皮肉伤,但下面已经有两位兄弟开始发热了。” 华长安的心揪紧,目光扫过那些伤痕累累的士兵,最终定格在了那头母牛身上。 当他看到母牛乳房周围那些明显的疱疹时,顿时由惊转喜:“你们......你们真的找到了?!这是感染了牛痘的牛!” 马忠艰难地笑了笑,扯动了伤口,疼得嘴角一抽:“幸不辱命,若非这畜生走得慢,末将早就回来了!” 第1002章 牛痘接种之法 “好!好!好!”华长安连说三个好字,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他立刻转身,对身后跟随而来的医官们下令:“快!立刻将侯爷他们送入西南角新设的隔离营帐,仔细检查伤势,按重症病患标准照料。” “这头牛牵到那间痘苗房,派专人好生看管,不得有误!” “是!” 医官和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有人上前从马忠部下手中接过牛绳,有人则推来了准备好的担架。 就在这时,华长安自己却迈步要向那头牛走去。 杨忠嗣见状,下意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且慢!这病牛危险......” 华长安一个医生,哪里有杨忠嗣的力气,当即被拽得行动不得。 他只得无奈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杨忠嗣。 虽然戴着口罩,但眼角的皱纹却舒展开,笑着解释道:“大帅放心,此牛所患乃是牛痘,与人痘不同。” “牛痘传人不易,即便不慎传上,症状也极轻微,如同得了小恙一场。” 杨忠嗣闻言恍然,似乎听华长安之前说过,这才松开了手,也跟着华长安走向那头母牛。 只见华长安毫不避讳地蹲下身,仔细查看着母牛乳房上的疱疹。 甚至还用手指轻轻触摸,感受其硬度和浆液充盈的程度,口中还在喃喃自语:“好......好!浆液饱满,正是取用的好时候!” 杨忠嗣站在一旁,看着这位首席御医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对着一头牛的乳房摸来摸去,脸上还露出那般神色...... 饶是他见多识广,此刻心头也不由得泛起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 “咳咳咳。”杨忠嗣忍不住轻咳几声,指着那牛问道:“华神医,既然找到了这病牛,接下来该如何做?这牛痘究竟要如何利用,方能救治将士和百姓?” 华长安收回抚摸牛痘疱疹的手,缓缓站起身,条理清晰开口道:“大帅,找到病牛只是第一步,但也是最困难的一步,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当务之急,是立刻去弄来更多的牛,数量越多越好。” “光靠这一头母牛身上取的痘苗,不可能满足我大军和琼州百姓接种所需。” 杨忠嗣点了点头:“此事易尔,交给本帅即可,琼州本地即便不足,我即刻下令从雷州、高州等地紧急征调,通过海船运来。” 作为兵马大元帅,调动物资是他的强项。 牛作为重要的农耕工具,民间存量不少,真正稀罕的是携带牛痘的病牛。 而有了一头病牛,就能得到更多病牛,也别说这不人道,这年头可没什么动物保护组织。 “好,牛的事便交给大帅了。”华长安答应一声,继续讲解道,“有了足够的牛,便可批量制备痘苗了。” “方法不难,只需将选中的牛全身剃毛,在其皮肤的柔软处,用利刃刮出细微伤口。”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然后,用从这头母牛身上取出的痘浆,涂抹在这些牛的伤口上,小牛感染牛痘后,全身会发出大量疱疹,其浆液皆含有痘毒,远胜直接从这头母牛身上反复取用。” “如此,我们便能得到源源不断地,得到品质上乘的牛痘苗。” 杨忠嗣听得极为认真,这法子听着有些匪夷所思,但细想之下,却是颇有道理。 如同将良种播撒在肥沃土地上,以期收获更多,牛痘这玩意也是如此。 至于什么免疫力之类的药理,杨忠嗣却是听不懂的,但想来应该是和以毒攻毒差不多的原因。 这治疗方法据说还是陛下想出来的,杨忠嗣百思不得其解,陛下为何总能想出这等离奇的点子? 华长安话锋一转,继续道:“至于给人接种,则是更简单。” “只需用一把消毒过的小刀,在接种者的皮肤上,轻轻划出浅痕。” “然后,用针直接从牛痘疱疹中取出浆液,滴在划开的浅痕上,使其渗入即可。” “三天之内,接种处会出现红肿,这便表示牛痘病毒已然生效,待其自行结痂脱落,此人便算接种成功,体内已生抵抗之力,终生无畏痘疤矣。” 杨忠嗣听完,浓眉紧紧锁在一起,沉吟道:“听起来似乎仍有不小风险,若操作不当,或是人体反应过剧,岂不是危险了?” 华长安坦然地点了点头,眼神中没有丝毫回避:“没错,但凡事涉疫病,岂有万全之法?” “牛痘接种已是陛下圣心独运,指引吾等找到的,相较于凶险万分的人痘之法,安全了十倍百倍。” “此乃目前唯一有望克制痘疮的途径,纵然有风险,也必须一试!” 杨忠嗣被他的气势所感,深吸一口气,建议道:“既然如此,是否要找一批人,先行试验此法,再大规模推行?” 然而,华长安却微微摇头:“大帅不必担心,我乃太医院院使,自然......” 话说了一半,杨忠嗣却是脸色骤变,急忙抢声道:“不可!华院使身负陛下重托,统筹全局,怎可让你亲自涉险做这药人?” “你放心,我大庆军中不缺忠勇敢死之士,若实在无人,本帅......” 他话未说完,却见华长安用诧异的目光看向他,仿佛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大帅在说什么?我是想说,我乃太医院院使,自然有权决定由何人来先行试验。” “琼州岛上如今还关押着不少南军俘虏吧?验证牛痘之法,自然是用他们先来试种,确认安全有效之后,再用于我军将士和琼州百姓。” “战俘中本就有即将处斩的吧,哪有一开始就用自己人试验的道理?” 杨忠嗣一时语塞,张了张嘴。 这才察觉,自己似乎是连着多日劳累,有些昏头了,竟然忘了这茬。 杨忠嗣收敛心神,对着华长安郑重地抱拳一拜:“如此,便有劳华院使了,一切皆依神医安排。” 华长安面色凝重,肃然还礼,沉声应道: “必不辱命!” 第1003章 实验成功! 那头携带牛痘的母牛很宝贵,需要用它来感染更多的牛,以扩大痘苗产量。 但凡事需分轻重缓急,当前最紧要的,是验证这牛痘接种之法是否真的可行。 没有经过人体验证,一切都是空谈。 杨忠嗣的下达命令后,很快便有一队庆军士兵押解着十余名南军战俘,来到华长安设立的‘痘房’之外。 这些战俘并非普通降卒,皆是曾犯下烧杀掳掠、奸淫平民罪行之人。 说是战俘,倒不如说他们是战犯。 在这个时代,战俘的人权本就稀薄,哪个将军没杀过几个俘虏? 对于这等有确凿罪行的战犯,更是无人会在意其死活。 战犯们被士兵撤下眼罩,顿时被这阵势吓得魂飞魄散。 却见周围皆是身穿白衣、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容的人,一双双冰冷的眼睛却射出热切的目光,眼神像是看到了什么绝世珍宝。 虽不知具体要做什么,但战犯们只觉得感到大祸临头,顿时开始哭爹喊娘起来,挣扎求饶之声不绝于耳。 华长安面色冷峻,丝毫不为所动。 对这些渣滓的仁慈,就是对无辜军民的残忍。 更何况种个痘而已,又不会真要了他们的命。 华长安当即挥了挥手,下令道:“捆结实了,然后露出上臂。” 士兵们立刻动手,将这些战犯牢牢绑在木桩上。 随后扯开他们左臂的衣袖,露出三角肌外侧的皮肤。 华长安先是用棉布蘸取酒精,仔细清洗他们上臂的皮肤。 随后,取出一把极其锋利的柳叶小刀,在火焰上灼烧片刻。 待刀锋冷却,手法稳定地在他们的皮肤上,划出一个细微的‘十’字浅痕。 他下手很有分寸,刀刃只切入表皮最上层,渗出细微如露珠的血丝,但绝不让鲜血大量流出。 因为若划得太深,血液会冲走痘苗浆液,或使病毒直接进入真皮层,使得效果大打折扣。 划痕完毕,他立刻用一支消毒过的银针,小心翼翼地从那头母牛的疱疹中,刮取少量清亮的浆液,滴在刚刚划出的划痕上。 做到这一步,那战犯挣扎地更剧烈了。 他亲眼看见那个恐怖的白袍人,从恐怖的母牛奶子的疱疹上,用恐怖的银针取出恐怖的不明汁液。 他见过得了痘疤的病人,自然清楚这东西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而,再怎么挣扎都是徒劳的。 几个健壮的军医上前直接摁住,让他动弹不得,只得亲眼看见那个恐怖白袍人一步步接近。 浆液停留在划痕表面,华长安并不擦拭,让其自然停留浸润,并逐渐干燥,被划破的表皮组织吸收。 最后,只用一小块干净的细麻布片松松地覆盖在接种处,以防被衣物摩擦掉,但并不严密包扎,保持透气。 如此,接种流程就算完成了。 一名战犯处理完毕,他立刻转向下一个,如法炮制。 一旁全程观看的杨忠嗣,见他如此迅速地完成了一例,忍不住开口问道:“华神医,这就完了?” 华长安头也没抬,一边继续操作接种,一边淡然道:“完了,大帅以为能有多复杂?” “所谓医学,并非是越繁琐便越高明。” “有时候救赎万千性命之道,恰恰就藏在最简洁的步骤之中。” 杨忠嗣闻言,若有所思。 很快,十余战犯全部接种完毕,被分别押入单独设立的隔离观察帐中。 接下来,只需对这批实验者进行持续观察和记录。 第1-3天:战犯们在隔离帐中惶惶不可终日,但接种部位并无明显变化,只是微微泛红。有人开始心存侥幸,以为只是虚惊一场。 第3-4天:情况开始变化,所有战犯接种处的划痕开始明显发红、肿胀,中心逐渐鼓起,形成了一个个红色的小丘疹。恐慌情绪再次蔓延,有人开始绝望哭嚎,认为自己已经感染了瘟疫。 第5-6天:丘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展,迅速变成了饱满透亮的水疱。战犯的恐慌更严重了。 第7-8天:水疱的形态再次发生变化,中央开始凹陷,形成了如同肚脐般的脓疱。大部分战犯开始感到轻微的不适,约半数人出现了低烧、乏力,以及腋下淋巴结肿大的症状,但程度通常很轻微,远非天花发病时那般凶猛骇人。 第9-12天:就在脓疱达到最大,甚至有部分开始干燥结痂。一名战犯突然死亡,经医官全面检查,其身体并未出现全身性皮疹,死因确系应激反应所致,也就是被吓死的。 第14-21天:存活战犯手臂上的脓疱陆续开始干燥、结痂,形成深褐色的硬痂。最终,硬痂自然脱落,露出了底下新生的皮肤,留下一个小而圆的凹陷疤痕,那便是牛痘疤。 至此,结果已然明朗。 所有完成接种的战犯,无一出现天花的症状,并存活了二十多天。 牛痘接种法,成功了! 消息传出,医官和将领都忍不住发出欢呼。 杨忠嗣紧紧握住华长安的手,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感谢神医,若非有你相助,这琼州......” 华长安笑着回话道:“当感谢陛下,此乃陛下之法,老夫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 “没错......” 杨忠嗣点了点头,自己这陛下兼女婿真是了不得,便是没有当皇帝,也绝对是个比肩扁鹊的医仙。 短暂的欢呼过后,营地迅速恢复秩序。 疫苗已然证实有效,接下来便要开始执行,和死神赛跑。 马忠无疑是幸运的,或是苍天真的在眷顾这位福将。 经过二十天的隔离观察后,他竟未出现任何天花症状,乃是一行人中唯一侥幸躲过一劫的。 胳膊上的伤口虽深,但在用过华长安亲自调配的金疮药后,也已开始收口愈合。 杨忠嗣与华长安商议后,便将接种牛痘的重任,交给了这位福将。 毕竟是陛下信任的人,自然不会错,这大庆还有谁能必过陛下的用人眼光? 马忠也不含糊,吊着一只伤臂,便开始部署。 第1004章 老夫也没说不去! 接种牛痘绝非一蹴而就之事,首要难题便是痘苗的供应。 虽然利用那头母牛作为毒种,已成功让从大陆调拨来的数十头健壮小牛感染了牛痘,形成了初步的痘苗生产链。 但相对于琼州岛上数以十万计的人口,初期的痘苗产量仍是捉襟见肘。 再者,接种牛痘后,大多数人会出现轻微类似天花的症状。 虽远不及真正的天花凶险,但也会导致短期内身体虚弱,战斗力大打折扣。 若是一股脑儿给全军同时接种,万一遇见什么问题,将陷入极大的被动。 “因此,接种须分批次进行!” 马忠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台上,对着麾下将领和医官训话:“首批优先供应琼州府城!” “府城乃疫情最烈之地,王三春国公与数千将士、数万百姓被困其中,他们是最急需保护之人,也是最大的传染源。” “给他们接种,既能救命,也能最快速度切断最大的疫病源头!” “其次,优先接种负责物资输送、照顾病者、尸体焚烧的部队,他们绝不能倒。” “至于这个疫苗的安全性,诸位不必担心。”马忠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略微红肿的创口,“不仅本将亲自接种,连大帅和华院使都已经接种。” 有了马忠带头,一众医者和士兵纷纷接种了疫苗。 随后,整个营地如同精密的机器般,高速运转起来。 全副武装的士兵护卫着几头病牛,组成一支特殊的队伍,冒着风险穿越封锁线,送往琼州府城。 府城内,得到消息的王三春早已做好准备。 在定国公那张狰狞却令人安心的面容注视下,府城百姓纷纷响应,来到接种点打疫苗。 人们挽起衣袖,露出臂膀,看着小刀划破皮肤,滴上取自牛身的浆液。 眼中虽有恐惧,但更多的是对庆军的信任。 。。。。。。 就在琼州岛上全力推行牛痘接种,进行得如火如荼时。 远在雷州半岛的北部边界,夜色笼罩的官道上,悄然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一名身着宽大白色布袍的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在月光下颇有几分出尘之气。 他停在界碑旁,仰头望向南方夜空,手指微微掐动,喃喃自语道: “荧惑守心,赤气犯南......老夫夜观天象,此番荧惑星起于南方分野,光华大盛,隐带血色,必是疫鬼下凡,生灵涂炭之兆。” 他微微叹息一声,拂了拂宽大的袖袍,仿佛要掸去那无形的灾厄之气。 “那小皇帝登基以来,铲除世家,整顿吏治,倒也算得上励精图治。” “若让这场大疫毁了他的根基,坏了这初现的安稳,倒也真是可惜了。” 他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释然:“也罢,既然这小皇帝心系百姓,未曾放弃这南疆一隅,老夫便破例出山,助他一助。” 话音未落,老者身形微动,竟如鬼魅般飘忽而起。 看似步伐从容,速度却快得惊人,直向南方疫区而去。 他这一身白衣在夜色中实在太过显眼,没行出多远,便被一队沿路巡逻的庆军哨骑发现。 “站住!什么人?!”哨骑队长厉声喝问,带着手下纵马围了上来。 手中长枪指向老者:“前方乃军事封锁区,疫情凶险,任何人不得擅入!速速止步!” 这老者乃是鬼谷一脉的当代传人,自然不会与这些普通兵卒多费唇舌解释。 面对寒光闪闪的枪尖,他只是淡然一笑,身形如同幻影般轻轻一晃。 众士卒只觉得眼前一花,手腕骤然一麻,伴随着一阵叮当乱响,手中刀枪竟已尽数被拍落在地。 他们甚至没看清老者是如何出手的。 老者负手而立,白衣在夜风中微微飘动,看着一脸惊骇的士卒们,语气平和:“尔等莫要惊慌,老夫是友非敌。” “此番前来,正是感知南方疫气冲天,特来助庆军化解此劫,送你们一场大造化。” 一名年轻士兵强压下心中的恐惧,握紧了腰刀柄上前一步,梗着脖子道: “什么造化都得听从陛下的旨意,没陛下发话,任何人不得通行!” 老者闻言,非但不怒,反而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临危不乱,恪尽职守,倒是忠心可嘉。” 他随即袖口轻轻一拂,一股柔和的力道涌出,将那士兵推得踉跄后退几步:“只是却过于死板,不知变通。” 就在此时,后方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火把的光芒迅速靠近。 又是一队巡哨听到动静赶来支援,为首的却是一名军官。 他一眼便看到地上散落的兵器以及那显眼的白衣老者,心中先是一凛。 待借着火光看清老者那双奇特的重瞳时,更是心中暗惊。 但职责所在,他立刻压下惊异,厉声喝令手下举枪戒备: “阁下究竟是何人?安敢在此袭击我庆军巡哨?!” 老者看着这阵势,微微蹙眉,觉得有些麻烦,耐着性子解释道:“老夫虚介子,与你们陛下......算是旧识。” “此番听闻琼州疫情肆虐,特来相助,略尽绵薄之力。” 那队正显然不会因他一面之词便放行,摇头道:“口说无凭!阁下既称与陛下有旧,可有身份凭证、文书或是信物?” 虚介子哑然失笑,傲然道:“我虚介子行走天下,随心所欲,何需那些俗物来证明身份?” 队正脸色一沉,见对方毫无配合之意,当即不再犹豫。 却见他一举手,身后十几名士兵动作整齐划一,‘咔哒’声响成一片,黑洞洞的燧发枪口齐齐对准了虚介子。 “既然如此,那就请阁下随我等走一趟,接受调查!” “若真是友非敌,我等着向上官禀明,必不会为难阁下!” 虚介子面色依旧淡然,扫了一眼那些散发着硝烟气息的火铳,平静反问:“老夫若说不呢?” 队正眼神一厉,不再废话抬起手中火枪,对准虚介子身侧空处,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砰!” 一铅弹呼啸着擦过虚介子的袍角,打入后方的泥土中,溅起一撮烟尘。 火药爆燃的气味弥漫开来。 虚介子面色依旧古井无波,他轻轻‘哼’了一声,仿佛只是被枪声惊扰。 拂了拂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淡然道:“老夫......也没说不去。” 第1005章 虚介子入琼州 俗话说得好:武功再高,也怕菜刀;神通再深,一枪撂倒。 虚介子身为鬼谷一派当代掌门人,一身养气功夫出神入化,若论拳脚器械、奇门遁甲,对付这十几个精锐士卒不在话下。 但面对这瞬间喷吐火焰、发出雷霆巨响的火枪......可就不是一个概念了。 他虽不出山门,却知晓天下事,知晓这东西乃是奉军起家之本,绝非血肉之躯能硬扛的。 身手再快,岂能快过激射而出的弹丸? 这里终究是凡俗世界,而不是修仙世界,强如胡强这样的武力值巅峰,一颗子弹正中面门也得死。 虚介子是来帮忙的,可不是来试试自己头铁不铁的,没必要因为这点小事,把自家性命给搭进去。 那军官也有些眼力,虽不知老者具体来历,但看其气度及鬼魅般的身手,就知道绝非常人。 因此也不敢怠慢,客客气气地将虚介子请回了营地。 可回到营地他就犯了难,自己官职低微,却是无权处置这等人物。 没办法,他只能层层上报。 而他的顶头上司只是个团长,一听这白衣老者自称鬼谷传人,还生有重瞳,更是心惊肉跳。 连忙将消息报给了坐镇雷州,总揽后勤的贺从龙。 贺从龙闻报,却是心中一动。 他身为朝廷重臣,消息自然灵通,听说过鬼谷门派。 更知晓此人乃隐世高人,门下弟子皆是非同凡响,不少人就在朝中任职。 贺从龙不敢怠慢,当即放下手头军务,亲自前来会一会这虚介子。 进入营帐,只见那白衣老者正安然端坐。 虽身处军营,老者依旧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仿佛周遭的肃杀之气与他全然无关。 贺从龙心中凛然,上前几步,执礼甚恭:“晚辈贺从龙,见过虚介子先生。” 虚介子抬眼看了看他,目光在国公袍服上略微停留,淡然开口:“竟是襄国公亲至,老夫失礼了。” 贺从龙态度愈发客气:“先生言重了,在下久闻先生大名,如雷贯耳,得知先生莅临雷州,特来拜见。” 虚介子微微颔首,不再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襄国公认得老夫,应该知晓老夫并非奸恶之徒,那老夫现在是否可以离开了?” 贺从龙闻言,眉头微皱,斟酌着词语回道:“先生有所不知,非是晚辈有意阻拦。” “只是陛下已有严旨,封锁雷州以南所有通道,舢板不得入港,片帆不得出海。军令如山,晚辈亦不敢违逆。” 虚介子似乎早有所料,平静道:“老夫知晓,如今琼州大疫,陛下行此雷霆手段,也是为阻隔疫情。” 贺从龙一愣,琼州疫情乃是高度机密,外界知之甚少,这老者如何得知如此确切? 他下意识追问:“先生是如何得知琼州大疫的?” 虚介子却只是淡然一笑,捋了捋雪白的长须,并不直接回答。 转而道:“实不相瞒,老夫此来正是为了这疫情之事。” “我鬼谷门下包罗万象,亦有研习医家的前辈师长,老夫也曾涉猎些许微末本事。” “感念陛下仁心,不忍见南疆百姓遭此大劫,老夫虽为山野之人,却也愿尽绵薄之力。” 贺从龙先是心中一喜,若真有这等高人相助,或能多一分把握。 但转念一想,陛下派出的医疗团队已在琼州,且已有了不少进展。 此时再放一个身份超然的高人过去,是不是不太好? 他脸上不由得露出为难之色:“只是,陛下早已派遣太医院院使并嘉佑侯等人前往琼州,主持抗疫事宜。” 虚介子洞察其心思,宽慰道:“襄国公不必多虑,若琼州方面已然寻得克制疫情之法,并推行顺利,老夫绝不添乱,当即刻原路返回,只当未曾来过。” “若仍是对疫情依然束手无措,让老夫前去试上一试,略尽人事,又有何妨?” “多一条路,总多一分希望。” 贺从龙本就是有决断之人,虽知华长安似乎已找到‘牛痘’之法,但毕竟尚未完全验证成功,效果如何犹未可知。 此时让虚介子去,万一能相辅相成,岂非天大好事? 即便无用,届时再请其离开便是。 眼下情况紧急,实是容不得太多门户之见。 思忖既定,贺从龙颔首道:“先生心怀慈悲,末将感佩。” “既如此,末将可立刻安排快船,送先生前往海峡对岸码头。” “但先生登岛之后,能否允许您参与抗疫,皆需听从杨大帅的安排。” “此乃军规,亦是为先生安全计,望先生理解。” 虚介子对此并无异议,捋须道:“理当如此,那便麻烦襄国公了。” 贺从龙连道:“不麻烦,先生为国为民,乃是我等之幸。” 随即,他一面安排船只护送虚介子,一面动用加急信道,将此事原委飞速传报给琼州岛的杨忠嗣。 。。。。。。 琼州大营,中军帐内。 杨忠嗣看罢贺从龙传来的密信,眉头微挑,立刻召来了华长安与王三春商议。 “鬼谷门派......可是今科探花郎的师门?”华长安首先发问,他从帝都来的,自然对朝廷新晋才俊多有关注。 杨忠嗣点头:“不仅如此,虚介子的几名弟子入世历练,竟全员高中进士,可见其才学见识深不可测。” 华长安沉吟片刻:“如此说来,倒真是一个有真本事的,不愧古之纵横家一脉。” “既如此,他自愿前来相助,让他登岛也无妨。” 一旁的王三春却不以为然:“如今咱们不是已经找到了牛痘之法?眼看着就能控制住疫情,还让这装神弄鬼的老家伙来做什么,摘桃子吗?” 非是王三春不容人,而是他出身军旅,军中之人对军功之事颇为敏感。 哪有友军攻打城池,眼看就要打下来的时候,其他队伍过来掺和一手的事情? 杨忠嗣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话不能这么说,牛痘之法虽好,但后续成效犹未可知。” “多一位高人,便多一分保障,更何况......” 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说出一番话来。 第1006章 虚介子和牛 杨忠嗣又道:“我听陛下偶尔提及,对此人及其门派颇感兴趣,似有招揽之意。” “如今他主动送上门来,我们若将其拒之门外,岂不是辜负了圣心?” “让他来便是,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便知。” “若真有本事,便是琼州军民之福;若是徒有虚名,在这军阵疫区之中,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见杨忠嗣主意已定,华长安与王三春便不再多言。 “如此,我等听大帅安排就是。” “好,那便回复贺从龙,准虚介子登岛。”杨忠嗣做出决断,“传令码头守军,待其抵达后以礼相待,直接引他来中军大帐。” 庆军的效率很高,贺从龙当天下午发出的急信,杨忠嗣在琼州晚上便收到了。 第二天天色刚蒙蒙亮,虚介子已被安排登上一艘快船,驶过琼州海峡。 船行海上,虚介子立于船头,海风吹动他雪白的须发和白色衣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望着远方逐渐清晰的琼州轮廓,虚介子心中涌起复杂的感慨。 “唉。”虚介子轻轻叹息,声音融入海风,“师父当年所传诸般学问,纵横捭阖,兵法谋略,星象占卜,机关数术......无不是惊世骇俗,足以颠覆一代之学。” “唯独这医治伤病的学问,老夫年少时最是不爱修习,总觉得格局太小。” “学医救人,不过活人性命,如何能救这天下大势?” 他摇了摇头,笑容中满是自嘲:“没想到,蹉跎岁月,活到这般年纪,竟是要用上昔日最看不上眼的微末本事。” “老爷子啊老爷子,您果然是深谋远虑,弟子终究是眼界浅薄了。” 就在他沉浸于回忆之际,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哞”声。 虚介子不由得回头,看向船舱。 船舱里并非只有他一个贵客,还挤着四五头健壮小牛,此刻正不安分地在船舱里挤着。 虚介子微微蹙眉,心中掠过一丝疑惑:“这庆军既然对老夫如此礼遇,为何偏偏给老夫安排一艘运牛的船过海?莫非是仓促之间,船只调度不开?” 不过,虚介子活了快两个甲子,养气功夫极深。 长寿的诀窍便是心宽,不多管闲事,不斤斤计较。 这点小插曲,在他心中也仅仅停留了一个呼吸的功夫,便如同水面涟漪般消散了。 船只破浪前行,远处的琼州码头已经遥遥在望。 虚介子放眼看去,不由得微微诧异。 那码头的规模远超他的想象,栈桥延伸,泊位井然。 虽显粗糙,但骨架极大,不像是偏远贫瘠之地的寻常港口。 他自然不知,在庆军未登陆前,琼州码头规模远逊雷州,停靠大型渔船已是极限,更别提战船了。 自庆军因疫情被阻于海岸线后,数万大军不能深入内陆,杨忠嗣觉得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就地取材,扩建码头以便后续物资输送。 别小瞧庆军的基建能力,便是野战部队依然能搬砖垒石,一不小心就有了如今的规模。 船只缓缓驶入港口,虚介子看到码头上旌旗招展,甲胄鲜明,站满了前来迎接的军士。 枪戟如林,军容肃整,好不气派! “嗯?”以虚介子的心境见到这一幕,也泛起一丝波澜,“竟摆出如此阵仗迎接老夫?” “看来,这疫情确实将他们逼到了绝境,对老夫寄予厚望啊。” 即便身为世外高人,面对这等规模的迎接,心中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热切。 没人能拒绝这满满的情绪价值。 虚介子缓缓起身,破天荒地整理了一下衣袍和须发,以便用飘逸出尘的姿态下船。 然而,他这边刚摆好架势,身旁却传来一阵吆喝:“喽喽喽!老爷子,劳驾让一让哎,牛要下船了!” 虚介子身形微微一滞,转头看去。 只见几名负责押运的民夫拿着小鞭子,正驱赶着那几头小牛,准备从他身边经过,抢先下船。 虚介子见状,眉头微蹙。 倒不是觉得自己的路被抢了,而感到冒犯。 而是担心码头上那些迎接自己的军士,看到民夫和牛抢在自己前面下船,会觉得失了礼数,从而迁怒这些无辜民夫。 他本着与人为善的原则,和声开口:“几位稍安勿躁,可否稍等片刻,容老夫先行......” 可惜,牛哥们的语言是不通的。 在鞭子的驱赶下,它们争先恐后地踏上了跳板,慢悠悠、晃荡荡地向着码头走去。 那民夫回头,憨厚地问道:“老爷子,您刚刚说啥?” 虚介子看着已经走上跳板的牛屁股,无奈地摆了摆手:“无事。” 就在这时,岸上突然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来了来了,牛来了!” “好!这下好了,总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小心接着点,莫要伤了大宝贝!” 虚介子惊讶地望去,原本肃立在码头上的兵卒,此刻竟一拥而上。 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冲着那几头刚下船的小牛。 人人脸上洋溢着喜悦,纷纷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抚摸着小牛的脑袋,眼神中充满了慈爱。 虚介子:??? 这是什么情况? 什么时候,牛在军营里变得如此受欢迎了? 难道琼州缺粮,已经到了要以牛为尊的地步? 不对啊,看这些兵卒气血充盈,不像饿肚子的样子啊。 一旁的民夫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笑着解释道:“老爷子莫怕,这里的军爷......哦,现在不让叫军爷,反正这些当兵的一贯如此,每次送牛过来,他们都高兴得很。” 虚介子更加好奇:“你们已经送过很多次牛了?” 民夫点了点头,理所当然地道:“是啊,连着今天,怕是第四五次了吧?每次靠岸都这场面,热闹得很!” 虚介子看着岸边欢声笑语不断的热闹景象,饶是他心境超然,此刻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那民夫好心提醒道:“老爷子,您不下船吗?俺们这船送了牛,卸了货,马上就要掉头回雷州了。” 虚介子这才恍然。 对啊,船要走了! 他连忙看向岸边,只见那些士兵和民众簇拥着几头牛,已经兴高采烈地开始往回走了。 完全没有人抬头看向他,更别提迎接了。 虚介子:。。。 第1007章 虚介子的师父 就在这时,人群后方,马忠正指挥着部下护送小牛。 无意间一抬头,瞥见了船头那个显眼的白色身影。 他愣了一下,随即拍了拍脑袋,恍然道:“那个老者,是不是就是贺帅信里说的,什么鬼谷派的老先生来着?” 旁边的副将闻言也望了过去,仔细辨认了一下,点头确认:“侯爷,看打扮和年纪,应该就是那位虚介子先生。” 马忠一拍大腿:“差点把这茬给忘了,大帅还特意吩咐让我来接他呢,光顾着看牛了......” “走走走,赶紧的,别让人家觉得咱们怠慢了!” 说罢,马忠这才带着几名亲兵,拨开人群,匆匆向虚介子走去。 此刻虚介子仍站在船头,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马忠来到虚介子面前,带着歉意道:“末将马忠奉杨大帅之命,特来迎接先生。” “先生莫怪,实在是没想到先生与这运牛的船一同到了,末将一时疏忽了先生。” 虚介子此刻哪里会在意这些俗礼,心中的好奇心早已压过了一切。 他摆了摆手,目光依旧追随着远处的牛群,忍不住问道:“马将军,老夫观贵军将士对牛儿似乎颇为珍重?这其中可有缘故?” 马忠闻言,脸上露出了笑容:“先生有所不知,这些可不是寻常的牛,乃是我琼州军民抵御瘟疫的‘良方’啊!” “良方?”虚介子更加疑惑,眉头紧锁,“岛上究竟是何等瘟疫,竟需用牛来治病?” “先生不知?” “老夫来的匆忙,只知有大疫,却不知具体是何症候。” “是痘疮。” “痘疮?!”虚介子面色骤变,他自然知晓此症的凶名。 但紧接着,他将‘痘疮’与‘牛’联系在一起,脑中划过一道闪电,顿时脸色大变。 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窜了出来,让他忍不住脱口而出:“难道说,你们用的,乃是‘牛痘种植’之法?!” 此话一出,轮到马忠脸色大变了。 他后退半步,手不自觉按在了腰刀柄上,紧紧盯着虚介子:“先生!此法乃是医学院独创之秘法,经由华院使完善,从未外传!你是如何得知此法名目的?!” 然而,此刻的虚介子,心神早已被马忠的话淹没,脑海中翻江倒海。 自己的师父是何等人,在整个鬼谷学派中,也是公认的第一人,仅次于祖师鬼谷子。 更为关键的是,师父的学识和思想都是完全独立,脱胎于任何学说,仿佛凭空出现在世上的,这世界根本没有雷同的体系。 而如今,他竟然在此,见到了和师父医学体系中完全相同的治疗之法。 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 他立刻对着马忠郑重一揖,语气急切,完全没了之前淡然出尘之意: “马将军,此事对老夫至关重要,还请将军速速带老夫去见杨大帅,老夫有十万火急之事相询。” 马忠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中警惕稍松,但仍是摇头道:“先生若要问这牛痘之事,找杨大帅却是问错了人。” “此法一切相关,皆由太医院华院使全权主持,大帅只管军务和配合,具体医理则一概不知。” “华神医?”虚介子立刻抓住关键,“那老夫便求见华神医,还请将军引荐!” 马忠见他如此坚持,又想起贺从龙信中提及此人身份特殊,陛下亦有关注。 当下不再多言,点头道:“好,华院使此刻应在医署,先生请随我来。” 马忠领着心急如焚的虚介子,一路快步赶往医署。 刚到医署外围,就见华长安正指挥着医官,将新来的几头小牛牵入围栏。 马忠刚想开口介绍:“华院使,这位是......” 华长安头也没回,目光依旧停留在牛身上,只是抬手打断马忠的话:“我不管他是谁,接种牛痘了吗?” 他这才侧过头,视线扫过虚介子那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袍。 马忠连忙道:“呃......还没有,这位先生刚下船,我就带他过来了。” 华长安闻言脸色不变,立刻指着旁边的帐篷,对虚介子说道: “那便先去接种牛痘,未接种牛痘者,严禁踏入医署。” 马忠见状,刚想再替虚介子解释两句,却不想虚介子自己抬手制止了他。 “无妨。”虚介子语气平静,目光灼灼,“老夫既然来到了此地,自当遵守规矩,一切听从华院使安排。” 他上前一步,直接来到华长安面前,无视了旁边散发着牲口气味的牛只:“这位医者,敢问这牛痘,具体要如何接种?” 华长安见他如此配合,并无隐世高人常有的倨傲之气,心中不由得多了一分好感。 暗赞一句:不愧是连陛下都欣赏的高人,果然明事理。 他脸色缓和了许多,取过一旁早已备好的工具,示意道:“先生既愿配合,那便请挽起左臂衣袖,露出上臂外侧。” 虚介子闻言,心中猛地一跳。 对了!和师父当年口述的步骤一样,连接种位置在臂膀都完全相同! 他毫不犹豫,依言撸起了白色袖袍,露出一截虽显苍老但皮肤依旧紧实的手臂。 华长安取过一块棉布,蘸上酒精,擦拭上臂皮肤。 冰凉的触感传来,虚介子心中再惊:“清洁之术,虽与师门所用药物不同,但原理一致。” 紧接着,华长安拿起那柄薄刃,走向虚介子。 虚介子的呼吸几乎屏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华长安的动作。 果然! 只见华长安手法娴熟,在他的手臂皮肤上,划出了一个细微的十字浅痕,长度不过几毫米,深度恰到好处。 虚介子内心狂呼,这与他师父所强调的要点分毫不差! 随后,华长安转身走到旁边那头病牛旁,用银针刮取了少量浆液。 看到这一幕,虚介子只觉得一股电流从头顶窜到脚底,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一模一样!和师父描述的方法一模一样!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奇了怪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此人莫非是师父转世不成? 第1008章 师门医术? 华长安并未察觉虚介子的异样,专注地将刚取得的牛痘浆液,滴在虚介子手臂的十字划痕上。 随后看着浆液缓缓浸润,被皮肤完全吸收,才用一小块干净纱布松散覆盖。 “好了。”华长安做完这一切,语气平和地叮嘱道,“接种已成,这几日莫要触碰此处伤口,需时刻保持洁净。” “大约三日后,接种处可能会出现红肿、起疱,伴有轻微发热和不适,此乃正常反应,表明牛痘已在体内生效。” “先生身体康健,想必不会有大碍,安心休养即可。” 交代完毕,却见虚介子依旧僵立原地,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 华长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道:“先生?可是在下方才操作有错漏?” 虚介子被他这一问,才恍然回过神。 他一步上前,激动地抓住了华长安的手,声音微微颤抖:“敢问仁兄师出何门?此法......此法从何学来?!” 华长安被他弄得一怔,下意识答道:“在下医术乃是家学,家父便是太医院御医......” “不可能!”虚介子不等他说完,便摇头打断,“绝无可能!此‘牛痘种植’之法,思路奇诡,颠覆常理,绝非寻常御医家学所能创出的!” “此乃开一派之先河,拯万民于水火的圣手之术,仁兄休要瞒我!” 华长安见他如此笃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随即点了点头,坦然道:“先生果然慧眼,没错,此法确实并非出自家学。” 虚介子闻言,眼睛瞬间亮得吓人,紧紧盯着华长安的嘴唇,仿佛要从中抠出答案:“那敢问仁兄,究竟是从何处学得此通天之法?!” 华长安见虚介子失态至此,虽不明所以,但还是说道:“此法,并非老夫所创。” 他顿了顿,迎着虚介子的目光,开口道: “乃是当今陛下早年所创,授意老夫与医学院进行研究验证,方有今日之成果。” “陛......陛下?!” 虚介子顿时如遭雷击,抓住华长安的手一松,踉跄着后退了半步,脸上血色瞬间褪去。 那双奇特的重瞳之中,震惊与茫然之色扩大了十倍、百倍。 “竟......竟然是......当今陛下?!” 虚介子站在原地,脑海中有雷声隆隆作响,将过往的一切迷雾都劈开了缝隙。 是了!这就不奇怪了,这就不奇怪了! 怪不得他总觉得自新帝登基后,朝廷推行的诸多政策看似离经叛道,细思之下却都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打压世家、提拔寒门、兴修水利、鼓励工商...... 甚至隐隐有限制皇权,提高庶民地位的倾向。 这与师父当年所说之政何等相似?! 这一切的一切,核心并非为了巩固一家一姓之江山,而是在真正的造福百姓! 这与师父口中的历代帝王,却是截然不同。 师父曾说过,古往今来,所谓明君贤主,爱的终究是权势、是社稷、是传承万世的皇位。 他们善待百姓,是因为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本质上,百姓仍是维护其统治的工具。 但李彻不同,他的所作所为,更像是在重构这个世界的规则。 将掌握在少部分人手中的权柄分散、约束,又将那些被视为草芥的黎民地位一点点抬高。 这条道路,被师父称之为‘民主制度’! 师父穷尽一生心血都在钻研这条路,却因其太过惊世骇俗,被师门长辈们视为洪水猛兽,唯恐传播出去会给隐世千年的鬼谷一派引来灭顶之灾。 故而,师父在门中地位虽高,但长辈们却始终严禁他下山,最终令师父抱憾终老。 自己虽然继承了师傅的学识,但对于那个名为‘民主’的东西,也是敬而远之。 是它不好吗? 不!是它太好了,好的让人不敢相信,甚至不敢去追求。 直到,自己在这位年轻的大庆皇帝身上,看到了一点微弱却真实的星火。 一次是巧合,或许是英雄所见略同。 可两次呢,三次呢? 同样颠覆传统医学的‘牛痘接种法’,也与师父秘传的医学设想完全吻合。 难道说......师父并非终生困守山中? 他或许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年代,早已悄然入世,留下了另一脉传承,影响到了身为帝王的李彻?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瞬间点燃了虚介子比身躯更显苍老的灵魂,一股热流在他干涸的心田中奔涌。 若连皇帝都与师父的学说有关,那么自己这风烛残年之躯,或许真的有机会亲眼看到师父口中‘天下为公’的盛世! 哪怕只是冰山一角,也是值得的! 自己的当务之急,是见到那位疑似是自己同门师弟的小皇帝。 他有堆积如山的问题,有压抑了数十年的困惑,需要当面问个清楚。 一旁的华长安,看着虚介子眼中的光芒从震惊到茫然,最后燃起如同少年般的炽热火焰,心中已然有所猜想。 他并未点破,只是待虚介子气息稍平,才温和开口:“先生可是打算即刻入京了?” 虚介子回过神来,这才惊觉自己尚在琼州疫区,此行的初衷是来救治疫情的。 他脸上不禁浮现一丝惭愧之色,拱手道:“华神医医术通神,已寻得克制痘疮的预防良法,想必疫情不日便可平息。” “老夫留于此地,怕是也无甚用处了,如今心有挂碍,正欲往帝都一行。” 华长安却缓缓摇头,神色凝重:“先生谬赞了,有一事须向先生说明,这牛痘之法,重在‘防’,而非‘治’。” “它可使健康之人免于罹患此病,但对于已经发病的患者却不能令其痊愈,只能听天由命。” 虚介子闻言,点了点头,这个情况他师门典籍中亦有提及:“此疾一旦发作,便是不治之症,并无立竿见影之良药,华神医已尽力了。” 华长安叹了口气,神色黯然:“的确如此,可眼睁睁看着他们......唉!” 然而,接下来虚介子所说的话,却让华长安一阵头皮发麻。 第1009章 守成之君 虚介子话锋一转,沉吟道:“不过嘛,师门典籍中倒也曾提及,对于此类恶疾,当以‘支持疗法’为主。” “即设法维持患者生机,给予充足之水份与营养,同时以药物控制其高热与剧痛,减轻其痛苦。” “尤其对于年幼体弱之患者,需特别注意预防……”他顿了顿,努力回忆当年被他视为无用的片段,“嗯,对,预防病后随之而来的细菌感染。” “典籍中提到,若有抗生素之物,或可应对此类继发感染,增加一线生机。” 华长安抬起头,眼睛瞬间瞪得滚圆,比旁边牛棚里好奇张望的小牛眼睛还要大。 “先生!您知道细菌,还知道抗生素?!” 虚介子也被他这反应弄得一怔。 这些词汇在他记忆中早已蒙尘,方才只是顺着思路脱口而出。 没想到,华长安竟然能听懂! 他下意识反问:“你是如何得知‘细菌’与‘抗生素’的?” 华长安没有直接回答,但看向虚介子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缓缓道:“先生与我家陛下这渊源,比老夫想象的还要深啊......”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转而急切地追问:“先生,那抗生素果真对天花后期的并发症有效?” 这次轮到虚介子惊讶了,他狐疑地看着华长安:“你手中难道真有‘抗生素’?” 师门典籍中将此物描述得神乎其神,但也明确指出制备极难,几近传说。 但虚介子也没见过实物,甚至曾以为此物乃是老师幻想。 华长安点了点头,语气肯定道:“数量极其稀少,制备艰难,但确实有。” 虚介子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对那位未曾谋面的小皇帝的评价再次拔高。 他努力回忆着,开口道:“按师门典籍零星记载,是有用的。” “尤其对于那些高烧已退,但因脓疱破裂导致久治不愈,并出现其他感染的病人,抗生素能抑制继发的病症,为其恢复争取时间。” “但典籍记载模糊,老夫亦不敢完全保证。” 华长安听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着虚介子郑重一揖:“如此已是天大的希望,华某代琼州数万军民,先行谢过先生指点!” 直起身,华长安目光复杂地看着虚介子,再次确认:“先生可是决意要去帝都了?” 虚介子毫不犹豫地点头,他已是归心似箭。 华长安道:“先生可在岛上休息一日,明日老夫安排船只,护送先生离岛。” “不必了。”虚介子立刻拒绝,“老夫心绪难平,只想早日抵达京城,可否今日便走?” 华长安见他如此急切,理解地点了点头:“也好,老夫这便让马忠将军安排快船,送先生离岛。” 他当即唤来马忠,低声嘱咐了几句。 马忠领命,对虚介子道:“先生,请随末将来。” 虚介子对着华长安再次拱手:“华神医保重,琼州之事拜托了。” “先生一路顺风!”华长安回礼。 目送马忠引着虚介子匆匆离去,身影消失在营帐之间,华长安脸上温和的表情瞬间收敛,变得严肃起来。 他立刻转身,快步走回自己的医署,屏退左右。 迅速铺开纸笔,略一思忖,写下了一封密信。 写完后,他用火漆仔细封好,走出营帐。 取出一只专门用于紧急通讯的信鸽,将小小的密信筒绑在鸽腿上。 抚了抚信鸽的羽毛,手臂一扬。 扑棱棱—— 信鸽振翅高飞,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划出一道轨迹,向着帝都的方向飞去。 华长安站在原地,仰望着迅速变成黑点的信鸽。 眉头紧锁,目光深邃,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 帝都,御花园。 李彻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一头斑斓猛虎蹲在他身旁。 手中拿着一柄特制的软毛刷,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小松梳理着毛发。 看似悠闲,实则动作机械,眼神飘忽,显然心神早已不在此处。 琼州岛上的疫情固然牵动人心,但最新的密报显示牛痘之法有效,这让他稍感宽慰。 真正让他头疼,是朝堂之上的那些政事。 诸如修桥铺路、兴修水利之类的工程,反倒算是顺利。 有精锐军队监督,有充足的小日子战俘作为劳力,再给征调的民夫发放足额的工钱,事情总能推行下去。 更让李彻感到棘手的,乃是清算税赋之事。 地方上的苛捐杂税、火耗羡余,并不完全流入国库,有相当一部分是地方府县维持运转的重要来源。 如今朝廷要一刀切,等于动了无数官吏的钱袋子,他们自然有千百种理阳奉阴违,软磨硬抗。 而那些通过新科科举提拔上来的寒门官员,则大多态度激进。 他们认为非朝廷明文规定的正税皆属苛政,主张一律革除,以彻底减轻百姓负担。 两种态度,一种是为了维护自身和地方利益,另一种则是出于理想化的忠君爱民,都走向了极端。 双方在朝堂上争执不休,摩擦日益激烈。 李彻深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却也明白积弊非除不可,一时间却是难以找到那个平衡点。 若按照以前的脾气,自是全力支持自己人,但后果呢...... 刚刚铲除世家门阀,总不能再引发党争吧? 然而,清查税赋还只能算是疥癣之疾,更让李彻头疼的,是对世家残余势力的后续安置。 经过几番清洗,朝中顶尖的世家门阀已被铲除殆尽,但地方上出身世家的官员仍占比不小。 李彻原本的设想是除恶务尽,借着大势将世家影响力连根拔起。 但如今看来,步子若迈得太大太急,很可能引得所有出身世家的官员人人自危,联合起来强烈反弹。 届时,即便能凭借军队强行镇压下去,整个大庆的官僚体系也将陷入半瘫痪,国力必然大损,得不偿失。 就连诸葛哲、霍端孝等人,近来也频频劝谏,希望他能循序渐进,不可过于激进。 “一代人有一代人之使命。” “陛下虽雄才大略,亦不能奢望毕其功于一役,为子孙后代扫清所有障碍。” 这些道理,李彻何尝不懂,但他心中亦有另一番计较。 如今他威望正隆,军权在握,又刚刚以雷霆手段平定南方叛乱,正是推行改革、重塑江山的最佳时机。 若连自己都无法推动,难道要将这些棘手难题,留给后世那些‘守成之君’吗? 开玩笑呢,猜猜他们为什么叫‘守成之君’? 第1010章 老乡? “唉......”李彻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手中的力道随着烦闷的心绪加重了几分。 “嗷呜!” 身下的小松顿时发出一声委屈的哀鸣,硕大的虎头扭了过来,一双琥珀色的兽瞳可怜巴巴地望着李彻。 李彻回过神来,低头一看。 好家伙,小松背上那一小块斑斓的虎皮,被他无意识地反复用力刷拭,绒毛都秃了一小片。 “抱歉抱歉,走神了。”李彻伸手揉了揉小松的大脑门,安抚道,“晚上给你加餐,多给你两只肥羊。” 小松也不知是听懂了‘加餐’还是‘肥羊’,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大脑袋讨好地蹭了蹭李彻的腿。 就在这时,怀恩捧着一只信鸽,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陛下,有琼州方面发来的加急密报。” 原本趴着的小松顿时来了精神,以为加餐提前送达。 当即一个猛虎翻身就要扑过去,吓得怀恩脸色发白。 李彻眼疾手快,一把薅住小松粗壮的尾巴,笑骂道:“你这傻虎!这是朕的信使,不是你的点心!” 随手从旁边拿起一块生肉丢过去,小松立刻放弃信鸽,欢天喜地地叼着肉跑到一边享用去了。 李彻问向怀恩:“你没事吧?” 怀恩挤出一丝笑脸:“奴婢没事,陛下放心。” 他当然没事。 要知道,当年李彻在外打仗的时候,可都是怀恩帮着喂养小松和小团,知道这两个猛兽不会伤人。 但毕竟是皇帝饲养的猛兽,你一个太监做出不害怕的样子,让皇帝的面子往哪放? 换句话说,你怀恩现在不怕皇帝的老虎,以后是不是就不怕皇帝了? 所以,怀恩自然要漏出惶恐的神情。 这就是情商! 李彻这才从怀恩手中接过信鸽,解下信筒,取出里面的信纸展开细看。 这一看之下,他脸上的些许轻松瞬间凝固,瞳孔骤然收缩如针! 信上是华长安亲笔所书,字迹工整,但略显急促: 【臣华长安顿首谨奏: 鬼谷门人虚介子,忽至琼州,为解疫而来。 臣观其言行,确非常人。 然,当其闻知琼州所用‘牛痘’之法乃出自陛下,竟颜色大变。 言其师门典籍亦有此法记载,毫厘不差! 臣心疑之,遂假意求教已病者医治之策。 彼竟脱口而出,当用‘支持疗法’,并提及‘细菌感染’、‘抗生素’等词。 此皆太医院不传之秘,唯陛下与核心数人知晓! 由此观之,鬼谷一派,恐深谙我医学院核心医理,其来源莫测,泄露与否,臣不敢妄断。 现虚介子已乘船北上,直言欲面圣陈情。 陛下宜早做绸缪,或可密查医学院内外,是否有疏漏之处。 臣长安再拜,急切上陈。】 李彻缓缓放下信纸,整个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 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连呼吸都变得粗重。 一旁的怀恩看得心惊肉跳。 他伺候陛下多年,经历过宫廷政变,面对过千军万马,何曾见过陛下露出如此失态的神情? 发生了什么大事,能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陛下如此作态? 而李彻此刻根本无暇顾及旁人的目光,他的大脑一片轰鸣,仿佛有无数个惊雷在里面炸开、 牛痘、细菌、抗生素! 在这个世界里,这些词汇除了他这个穿越者,根本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晓。 因为,那是另一个世界的知识体系! 至于医学院泄密,李彻觉得不太可能。 医学院的保密措施非常严格,待遇又很好,那些医学生和老师没必要这么做。 而且,若是虚介子真的从医学院得到消息,又怎么会作死地和华长安说起? 于是,一个无比荒谬的念头在他心中疯长,又让他心跳狂飙。 难道说,这世界上除了我之外,还有另一个......穿越者?! 而且,这个穿越者,很可能就隐藏在鬼谷门派之中! 或许,鬼谷门派中的某位先辈,就是自己的老乡? 想到这个可能性,李彻的肾上腺素在瞬间飙升到了顶点,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让他几乎要晕眩。 “怀恩!”李彻豁然起身,“传旨!严密监控北上航道,一旦发现虚介子所乘船只,立刻以最高礼节接应,不得有丝毫怠慢!” “喏。” 李彻叫住正要离去的怀恩,补充道:“且慢!召林清源即刻入宫觐见!” 他心思电转,林清源是虚介子的弟子,或许能从他这里旁敲侧击出一些蛛丝马迹。 怀恩见李彻如此,自然不敢耽搁,当即领命而去。 不多时,一身青色官袍的林清源便跟着内侍来到了御花园。 踏入园中,林清源首先看到一头猛虎趴在皇帝身旁,慵懒舔着爪子。 他眼中只是闪过一丝讶然,并无太多惧色。 云梦山之中亦有百兽栖息,门中有擅长驯养驱使异兽的师长,他自幼见得多了。 这些猛兽看似骇人,实则心思单纯,只要不侵犯其领地,通常并不会无故伤人。 他的目光很快便落在了老虎旁边的皇帝身上。 这一看,林清源心中却是一惊。 只见陛下虽坐于眼前,眼神却有些涣散失焦,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失魂落魄的怔忡之色。 林清源入朝为官虽时日尚短,但身为天子近臣,他每日都会见到皇帝。 一直以来,他所见到的陛下从来都是沉稳如山,智珠在握。 何曾有过眼下这般心神不宁的模样? 莫不是朝中出了什么泼天的大事?! 林清源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快步上前躬身行礼:“臣林清源,参见陛......” “这些虚礼就免了。”李彻回过神,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 林清源依言直起身,垂手恭立,心中疑虑更甚。 李彻却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林清源。 那目光太过直接、专注,把林清源看得浑身不自在,后背都有些发毛,却又不敢妄动。 就在林清源几乎要承受不住时,李彻终于开口了: “咳咳咳......奇变偶不变?” 喜欢打到北极圈了,你让我继承皇位?请大家收藏:()打到北极圈了,你让我继承皇位?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11章 云梦山之行(一) 林清源愕然抬头,满脸都是问号:“陛下说什么?奇......偶,此言何意?恕臣愚钝,未能领会圣意。” 李彻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只看到了纯粹的茫然和困惑。 他心下微微一沉,林清源的表现不似作假,难道那个老乡不擅长数学? 他不死心,又换了一个更具标志性的暗号,一字一顿地念出:“宫、廷、玉、液、酒?” 林清源更加迷惑了,眨了眨眼,迟疑道:“陛下是想饮酒了吗?此酒臣未曾听闻,若是宫中美酿,臣这便去寻光禄寺......” 他还以为皇帝是想喝某种特制的御酒,只是这名字着实奇怪。 李彻看着他那张写满无辜的俊脸,无奈地摆了摆手。 看来这位林探花完全不知情,要么是未得到其师门的核心真传,要么那个老乡并非虚介子这一脉?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 “罢了。”李彻的声音恢复沉稳,“林爱卿,朕唤你来此,是想问问云梦山之事。” “云梦山之事?”林清源微微一怔,眼中有些犹豫。 事关师门隐秘,向来不对外人言,即便是皇帝垂询,他也需斟酌一二。 李彻见他如此反应,立刻意识到自己有些急,容易引人疑窦。 他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林爱卿不必紧张,尊师虚介子此刻正乘船北上,不日即将抵达帝都,朕已派人前往接应。” “什么?师尊要来帝都?”林清源这下是真正地惊讶了,眉头紧锁。 他清楚老师的性格,向来性情淡泊,常年居于云梦山清修,等闲不会轻易下山入世。 却不知此番为何...... 李彻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解释道:“你在宣政殿行走,有关琼州大疫之事想必也有所耳闻。” 林清源顿时恍然,心中暗想:‘原来如此,琼州疫情凶险,生灵涂炭。老师虽居世外,但亦是心怀慈悲,为治病救人而下山,倒也符合他老人家的性情。’ 但他随即又露出不解之色,又想:‘只是,即便下山救灾,事毕之后也该返回山中才是,为何要特意来京面圣?这却不似老师平日的作风。’ 李彻看着林清源脸上的困惑之色,知道他对其中关窍并不知情,便决定透露部分实情。 “之所以来见朕,是因为他在琼州发现,朕用以防控瘟疫的牛痘之法,与鬼谷一派传承的医术如出一辙。” 林清源瞳孔微缩,一脸的难以置信:“竟有此事?!这是为何,这......” 李彻打断了他的话:“朕不瞒你,朕怀疑你师父虚介子,与朕很可能来自同一个‘地方’。” “同一个地方?”林清源先是大惊,随即下意识反驳道,“陛下是说,师尊也是皇族出身?这绝无可能!” “师尊年岁已逾百龄,他年轻之时,天家尚且龙潜于渊,只是......” 他及时收住了口,后面的话可能就不太恭敬了。 但意思很明显,未称帝的李家只是普通世家,以当初李家的底蕴,不可能与传承久远的鬼谷派有如此深的的关联。 “和皇室没关系。” 李彻摇了摇头,知道这很难用常理解释,沉声道:“具体缘由,朕此刻亦难以向你分说明白。” “朕今日唤你来,只是想向你询问一些关于云梦山的事情。” “你能说的,便与朕说说,若涉及师门隐秘,不便外传,你也可选择闭口不言,朕绝不因此怪罪于你。” 他看着林清源,眼神十分坦诚,给予了这位探花最大限度的尊重。 林清源陷入沉默,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他看得出皇帝并非玩笑,言语中的急切不似作伪。 一边是师门戒律,一边是君父垂询,且事关自己敬若神明的师父,林清源心中不由得天人交战。 片刻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李彻郑重拱手:“陛下既然如此坦诚相待,臣亦不敢不尽心。” “陛下请问,凡臣所知,且不违师门大戒者,必知无不言。” 李彻微微颔首,林清源如此态度才对,若是一口答应下来,反倒是有猫腻。 沉吟片刻,李彻开口问道:“朕只知云梦山乃鬼谷一脉传承之地,却不知具体传承规矩,爱卿可否为朕解惑?” 林清源点头答道:“回陛下,此事在门中并非绝密,云梦山尊战国先贤鬼谷子为开派祖师,故而历代执掌云梦山的核心传承者,便被称为‘鬼谷子’。” “正如陛下所想,臣之师尊,便是当代鬼谷子。” 李彻追问:“那尊师可有师兄师弟?” “自然是有的。”林清源道,“按照门规,当上一代鬼谷子仙逝,或是自觉年老体衰,决定隐退之时,便会从门下弟子中择选一人,传承‘鬼谷子’之位。” “而其余弟子,无论此前在山上修行多久,皆须即刻出师下山,离开云梦山。” 他顿了顿,详细解释道:“虽非逐出师门,亦不禁止他们日后回山探望,但下山之后,他们便不可再以‘云梦山子弟’自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这些师伯、师叔们往往会进入俗世,凭借一身才学,或投身儒、道、佛各家,或出侯拜相,或成为世家门阀的座上宾,各凭机缘。” 李彻闻言心中一动,这规矩不简单啊。 如此一来,知晓门派核心秘密的只有掌山一人。 难道是那位老乡,为了掩盖秘密而定下的规矩? 他讶然道:“如此说来,偌大的云梦山除了你们这些尚未出师的弟子,平日里只有尊师一人坐镇?” 林清源脸上露出一丝复杂之色,回道:“陛下明鉴,不过,师尊他与其他历代鬼谷子有所不同。” “老师最重同门情谊,当年接任鬼谷子之位时,并未依循旧例让诸位师伯师叔即刻下山,而是让大家依旧一同居住在山上,共同钻研学问。” “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事情,师尊才狠下心来,将他们尽数赶下了山。” “臣后来也见过几位下山的师伯师叔,他们逢年过节也会回山探望师尊,但确实只是小住几日,不会久留。” 李彻若有所思,这发生的事情恐怕是关键。 他转而问道:“那你们这些弟子如今也已下山,莫非是尊师已然选定了下一任鬼谷子的继承人?” 林清源摇了摇头:“我等师兄弟情况特殊,师尊私下里,对陛下您革新除弊的作为一直赞誉有加。” “我等师兄弟受师尊影响,亦对陛下和新朝心生向往,后来陛下发布求贤诏,广纳天下英才,我等便坐不住了,纷纷向师尊请命。” “师尊允我等下山,更像是入世历练,开阔眼界。或许是师尊自觉寿数绵长,并不急于选定传承之人吧。” 李彻微微颔首,心中却更加凝重。 鬼谷子一脉单传的规矩,显然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护某些核心秘密。 如此看来,那个穿越者老乡未必就是虚介子,也可能是他的师父,甚至更早的某一代鬼谷子。 这排查范围,无形中就扩大太多了。 毕竟鬼谷子一脉从战国传承下来,到现在都多少年了,天知道有多少代鬼谷子。 而对于李彻而言,这个穿越者才是重中之重。 每一个穿越者都是绝品宝藏,天知道他们脑中有多少现代知识,又有多少被传承了下来。 比如这个穿越者是医生,又把他毕生所学留在云梦山中,只要李彻得到其真传,足以让大庆医学进步数百年。 如果是科学家呢?如果是兵王呢? 那传承下来的知识,想想就恐怖。 在这时,林清源想起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脸色变得严肃起来:“陛下,臣觉得,您或许不该大张旗鼓地迎接师尊,甚至不该让师尊入京。” 李彻眉头一皱:“这是为何?” 林清源苦笑道:“陛下有所不知,据师尊自己所言,他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下山游历,指点江山,甚至与大儒公开辩经。” “因其思想激进,尤其推崇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论,言辞间对君权和士人多有批判,故而得罪了当时把持舆论的世家门阀,更引起了前朝皇帝的忌惮。 “在当今那些文人儒士圈子中,许多人对云梦山和师尊的名声依旧是避之不及,视之为异端。” “陛下若是堂而皇之地与师尊会面,并待以上宾之礼,不仅会让那些幸存下来的世家之人心生恐惧,联手反弹,更会让天下儒士疑虑。” “他们会想,陛下是否生出了罢黜儒家思想的想法,恐引发言论动荡,于朝局稳定不利。”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恳切,继续道:“而且,臣也有一点私心。” “鬼谷一派有祖训,当代鬼谷子不得下山参与天下纷争,更不得为任何君王效力,当超然物外,以观天下之势。” “臣不知师尊此次为何执意要来见陛下,甚至不惜违背祖师训诫,但师尊此举明显已失却平日冷静。” “臣觉得,此时相见,无论对陛下,还是对师尊,都并非合适的时机,恐生不测之变。” 喜欢打到北极圈了,你让我继承皇位?请大家收藏:()打到北极圈了,你让我继承皇位?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12章 云梦山之行(二) 李彻听完林清源的话,也是陷入了沉思。 不得不说,林清源的分析句句在理。 如今朝廷正处于铲除世家后,新旧力量交替的敏感时刻。 自己若在此刻与一个被主流儒士视为‘异端’的隐世学派领袖高调会面,无异于主动挑动那些儒士们的神经。 如今的大庆,儒家依旧是主流学说,就连自己的那些近臣也大多是儒家子弟。 世家已经被推到对立面了,再和儒家为敌,给新政树立一个强大的对手,实在是得不偿失。 片刻之后,李彻抬起头:“爱卿所言,确有道理,此时让尊师入京,确实有些不妥。” 林清源刚松了一口气,却听李彻话锋一转,掷地有声地说道: “既然如此,不让虚介子先生入京了......朕,亲自去见他!” “啊?!” 林清源彻底懵了,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实在想不通,陛下和老师明明素未谋面,怎么一个不顾祖训非要见,一个不惜九五之尊身份非要迎? 这两人是怎么回事,怎么如此......如胶似漆? 并非林清源不分尊卑,而是他实在想不到别的词来形容了。 “陛下!万万不可!”林清源急忙劝阻,“陛下乃九五之尊,身系天下安危,岂可轻易离开帝都?” 李彻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朕又不是那些生长于深宫、手无缚鸡之力的守成之君,当年朕提刀上马,什么阵仗没见过?” “些许路途算得了什么?此事就这么定了!” 他立刻看向一旁的怀恩,下达一连串命令:“怀恩!速速派人追上之前派去接应虚介子先生的队伍。” “传朕口谕,让他们暂停接先生入京,改为在沿途寻一安全隐秘之处妥善安置,等候朕的下一步指令。” 怀恩连忙道:“喏。” 随即,李彻又看向林清源:“林爱卿,你与尊师许久不见,想必甚是想念。” “不如就由爱卿去迎接,尽快找到尊师,向他说明其中利害,朕会让秋白带一队精锐便装随行。” 林清源见皇帝心意已决,知道再劝无用,只得躬身领命:“臣......遵旨!必不辱命!” 。。。。。。 秋白接到李彻密令时,内心是颇有几分不以为然的。 什么云梦山,什么鬼谷子,什么老神仙...... 他随侍李彻身边多年,见过的所谓大儒名士、隐世高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名头是一个比一个响亮,可真到了刀斧加身的时刻,莫说谈笑风生,能做到面不改色的,他都没见过几个。 在他看来,这世间若真有神,那也只有一个,便是当今陛下! 其余沽名钓誉之辈,皆不足论。 不过,腹诽归腹诽,陛下的命令便是铁律。 秋白将不屑压在心底,执行起来命令却是不打半分折扣。 他当即从麾下亲卫中精选了五十名骑术精湛的骑兵,带上奉旨同行的林清源离开帝都,沿着官道一路向南疾驰。 起初,秋白见林清源一副文弱书生模样,还担心他会拖慢行程。 不料这位今科探花不仅文章锦绣,马术竟也相当了得。 纵马奔驰之间,竟能与他并驾齐驱,毫不逊色。 秋白心中那点轻视这才稍稍收敛,暗赞一句‘鬼谷门下倒是有些门道’,随即放下心来,全力赶路。 一行人风餐露宿,换马不换人,疾行了三天三夜。 终于,前方哨探传来消息:虚介子先生已在前面不远处的官驿落脚,听闻朝廷派人前来,已然动身迎过来了。 秋白闻讯,立刻下令队伍整备。 他勒住马缰,极目远眺,想要看看这位让陛下都为之动容的人物,究竟是何等风采。 然而,当他看清官道尽头那道身影时,瞳孔骤然收缩,心中残存的不屑瞬间烟消云散。 只见远处,一位身着宽大白衣的老者缓缓沿着道路而来。 他既未骑马,也未乘车,竟是只凭着一双肉腿,在官道上悠然行走。 这也就罢了,诡异的是,从秋白第一眼看到他的身影,到他能清晰看清对方须发五官,其间不过短短一炷香不到的功夫。 这段距离,即便是快马加鞭,也绝不可能如此迅捷! 那老者看似步履从容,仿佛闲庭信步,速度却快得如同鬼魅,身形在官道上几个闪烁,便已到了跟前! 秋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握着缰绳的手心瞬间沁出冷汗。 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小声地问身旁的林清源:“林......林探花......尊师......他......他当真不是天上谪仙下凡?” 林清源闻言回过神来,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开口解释道:“侯爷说笑了,家师自然是人,并非神仙。” “这不过是一些师门秘传的养气、导引之术,练到高深之处,身轻体健,步履快些罢了。” “侯爷,您也是陛下身边的亲近人,当知圣人所言‘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道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秋白:。。。 他看着那几乎缩地成寸般迅速接近的白影,再听听林清源这苍白无力的说辞,只觉得荒谬无比。 这就好比某位德高望重的道长,上一刻还在宣讲要相信现代科学,下一刻就当众从山上跳了下去。 这玩意,亲眼所见,由不得人不信啊! 就在秋白内心疯狂吐槽之际,那白衣老者已然飘然来到近前,稳稳站定,仿佛只是散了个步般轻松。 只见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奇特的重瞳,让人不敢直视。 林清源连忙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恭敬行礼:“弟子清源,拜见师父!” 虚介子目光落在弟子身上,面色柔和道:“一路辛苦了,你在京中的事为师已知晓,做得不错。” 随即,他转向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秋白,问道:“这位是?” 林清源连忙介绍:“师父,这位是承恩侯,乃是诸侯爵之首,更是陛下的心腹爱将,此番特奉陛下之命,前来迎接师父。” 虚介子闻言,对着秋白拱手一礼:“原来是承恩侯当面,老夫虚介子有礼了。” 秋白此刻哪还敢稳稳受礼,侧身闪避之间,连忙抱拳还礼,语气也多了几分客气: “老先生万万不可,您乃是陛下贵客,秋某奉命前来护卫,岂敢受您之礼!” 虚介子见他如此,也不多客套,直接切入正题,目光扫过秋白和林清源:“陛下已然知晓老夫北上的消息了?” 林清源点头,肃然道:“是,华院使密报先至,陛下览信后欣喜异常,本欲在宫中扫榻相迎。” “是弟子向陛下进言,认为师父与陛下此时相见,恐于陛下大业不利。” “故而,陛下才派弟子与秋侯爷前来,迎候师父,并陈说利害。” 虚介子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考虑得周全,为师在船上静思几日,也觉此事当初思虑不周,有些唐突了。” “若让儒家那几个老顽固知晓老夫入京面圣,借此生事,确会给陛下平添许多麻烦。” 林清源见师父通情达理,心中稍安,继续道:“所以,陛下有了新的决断,他决定不让师父您入京了。” 虚介子眉头微挑,静待下文。 林清源深吸一口气,继续道:“陛下说,他要亲自离京,前来与师父相见!” 饶是虚介子心境修为极高,听闻此言,眼角也不受控制地跳动了一下。 皇帝亲自离京来见一个山野老人?这是何等的礼遇! 自古以来的‘礼贤下士’,如刘备三顾茅庐,那也是在他未登帝位之前。 若已身登九五,还如此屈尊降贵,那已非简单的‘求贤若渴’,而是有些舔狗了。 但由此,虚介子更加确信,那位年轻的皇帝内心绝不平静。 看来,他与云梦山,或者说与自己的恩师,恐怕真的存在着超乎想象的关系! 想到这里,虚介子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他缓缓摇头,开口道:“陛下之心意,老夫感激。” “但让陛下亲自前来,动静依然太大,难免走漏风声,且于礼制亦有不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南方,提出了一个让林清源都震惊不已的提议: “既然如此,也不必让陛下来见老夫了,不如这样......请陛下移驾,亲临云梦山如何?” “师父?!”林清源失声惊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云梦山是何等地方?那是鬼谷一派的千年祖庭,超然物外,自成一体。 自有传承以来,从不接待外客,规矩森严。 当年的前朝皇帝权势滔天之时,也曾想上山一探究竟,最终连山门都未能踏入! 如今,师父竟然要主动邀请当今天子上山?! 虚介子看着弟子震惊的表情,知道他在想什么,语气平淡道: “有些事关乎传承,关乎根源,口说无凭,终究浅薄。” “唯有让陛下亲眼看一看山中的某些事物,方能解开他心中之惑,亦能印证老夫的一些猜测。” 喜欢打到北极圈了,你让我继承皇位?请大家收藏:()打到北极圈了,你让我继承皇位?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13章 云梦山之行(三) 林清源并不完全明白师父的深意,但他深知云梦山底蕴。 鬼谷一脉传承千年,山中隐秘无数,那些学问书卷都能把山中小溪填满。 即便他是师尊最喜爱的弟子,在未正式承袭鬼谷子之位前,也无权得窥全貌。 师尊要向陛下展示什么,他根本连想都想不到。 于是,他压下心中疑惑,再次开口道:“既如此,还请承恩侯速将此事禀报陛下定夺。” 秋白点了点头:“我这就回去。” 林清源转而看向虚介子:“至于师父,敢问您此次琼州之行可曾惊动外界?” 虚介子淡然摇头:“老夫独自前往,未与地方官府接触,只有杨大帅、华太医等人知晓,在琼州一日未停便即返回,神不知鬼不觉。” 林清源沉吟道:“那便好,为免引人猜疑,师父不如对外放出风声,言说您心系琼州疫情,已亲自南下相助。” “如此既可解释您此番离山缘由,亦可转移世人视线,我等则悄然返回云梦山,静候陛下驾临便是。” 虚介子微微颔首,对此安排表示赞同:“善。” 于是,双方分头行事。 秋白派出快马,亲自将虚介子的邀请传回帝都。 而虚介子则散布南下消息后,与林清源一道踏上了返回云梦山的归途。 。。。。。。 却说帝都之中的李彻接到秋白密报,得知虚介子非但同意相见,还邀请自己亲上云梦山,心中再次激动起来。 他激动的缘由,并非是能去云梦山一览神秘的鬼谷一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身为大庆皇帝,哪里去不得? 真正让他心潮澎湃的原因,是虚介子此举几乎等同于明示:云梦山中,藏有能印证他们共同渊源的重大机密! 穿越至此多年,说不想家那是假的。 但这是一个历史走向不同的古代世界,并非什么修仙文明或未来科技时空,科技上限已被锁死,他根本看不到任何重返故土的希望。 若能在这云梦山中找到一位老乡,哪怕只是他留下的只言片语,也足以慰藉自己那份深埋心底的思乡之情。 决心既定,李彻立刻开始为离京做准备。 此时天气已然转热,他正好以此为借口,先是召来内阁几位重臣,透露了欲往北方避暑的意向。 霍端孝等阁臣虽觉有些突然,但见皇帝态度坚决,均表示若陛下执意前往,他们必将竭力保证朝堂稳定。 虽然李彻的长远目标是将内阁培育成制衡皇权的机构,但眼下情况特殊。 李彻威望如日中天,内阁成员皆是其一手提拔的死忠,别说制衡了,他们甚至就是皇权的延伸。 国朝初定,正值推行各项改革的关键时期,此刻更需要皇权集中带来的高效率,权力分散反而不是好事。 对外的朝会之上,李彻则宣布因不耐帝都夏日闷热,欲往骊山行宫避暑。 骊山温泉闻名遐迩,前朝多位帝王常于那里消夏,后来庆帝继位后修缮过一次,但庆帝从未去住过。 此消息一出,朝野微有波澜,却无人敢公开反对。 毕竟谁都清楚,在这个节骨眼上忤逆圣意,无异于自寻死路,那些被铲除的世家门阀便是前车之鉴。 李彻随即又下诏,以诸位皇子年纪尚幼为由,命燕王李霖留京监国,总揽日常政务。 李霖表示强烈反对。 然而,李彻表示反对无效。 开什么玩笑,满朝文武李彻最信任的便是李霖,又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脉至亲。 此时他不顶上,还能指望别人? 李霖无奈,只得骂骂咧咧地从燕王府搬进了皇宫。 安排好这一切,李彻便以巡幸避暑的名义,带着秋白、胡强、张谦等近臣,率五千精锐骑兵,浩浩荡荡出了帝都向北而行。 队伍行至豫省境内,李彻突然下令,命张谦继续率领大队人马,高举仪仗,大张旗鼓地向西前往骊山行宫。 而他自己,则只带着秋白、胡强以及一百名最精锐的守夜人脱离大队,改换装束,折道直奔云梦山而去。 这一下,可把张谦给整懵了。 原本皇帝在天下初定之时跑去避暑,他就已经觉得不妥,内心几番挣扎想要劝谏。 什么受不了帝都闷热? 陛下您可是土生土长的帝都人,这借口未免太过敷衍了! 但念及陛下对自己的点魁之恩、知遇之情,又想到陛下登基以来夙兴夜寐,从未有丝毫懈怠,或许真是累了想要稍作休整。 张谦最终还是将劝谏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可他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还有这般骚操作。 不仅去避暑,还要玩一出金蝉脱壳,偷偷跑出去不知道干什么? 这像话吗?这岂是明君应有的行为? 简直已经有了几分昏君的征兆! 张谦此人农家子出身,性子耿直,当了状元后也时刻警惕自己要为天下苍生发声。 他当即跪倒在李彻马前,神色无比严肃:“陛下!当日殿试,陛下亲点臣为状元时,曾谆谆教诲,为官者当以天下百姓为念,不惜己身!” “陛下更在臣的试卷之上,御笔亲书‘为人民服务’五字,臣视为至理格言!” “如今天下初定,百业待兴,正是陛下励精图治之时,岂可如此懈怠?” “莫非陛下已忘了当初励精图治、造福万民的宏愿了吗?” 他越说越激动,眼圈都有些发红。 李彻看着这位一脸正气的状元郎,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他翻身下马,亲手将张谦扶起,压低声音解释道:“爱卿赤诚,朕心甚慰。” “朕此番并非游山玩水,北上避暑乃是掩人耳目,实则另有要事,不得不秘密出行。” 张谦一愣,疑惑道:“是何等要事,竟需陛下抛下朝政秘密前往?难道朝堂之上还不能议吗?” 李彻目光深邃,沉声道:“此事牵涉极广,关乎如何应对世家残余、如何平衡朝堂思想,甚至关乎儒家地位。” “此间干系重大,朕不得不谨慎行事,秘密前往探查。” 张谦闻言,瞳孔骤然一缩。 喜欢打到北极圈了,你让我继承皇位?请大家收藏:()打到北极圈了,你让我继承皇位?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14章 云梦山之行(四) 若换做其他官员,听到皇帝要秘密筹划对付世家和儒家,怕是早已吓得魂不附体。 但张谦出身寒微,心中装的只有百姓二字,向来将吸血民脂民膏的世家视为门阀,垄断知识的儒家当做学阀。 他脸上的神色瞬间凝重起来,正色道:“原来如此,是臣鲁莽,未能体察圣心!” “陛下放心,臣必在骊山为陛下打好掩护,绝不让任何人察觉异常。“ 李彻见他如此明理,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朝中有爱卿这等肱骨,朕方能安心出行,骊山那边就拜托你了!” ”请陛下务必多加小心,臣在骊山静候陛下佳音!” 是夜,月明星稀。 李彻换下显眼的龙袍,穿着一身利落的玄色戎装,在秋白、胡强及一百名守夜人的簇拥下,悄然离开了大队驻扎的营地。 秋白看着身边一身戎装的皇帝,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脸上闪过一丝怀念。 李彻瞥见他这副模样,低声笑骂道:“你小子,偷偷乐什么呢,嘴咧得跟荷花似的。” 听到陛下满是军营气息的调侃,秋白笑得更开心了。 压低声音回道:“回陛下,末将只是想起了当年,陛下也是这般带着我们,在关外之上纵马驰骋,与敌鏖战的。” 李彻闻言,亦是心潮微动,但嘴上却笑骂道:“混账话!听你这意思,是觉得朕不复当年之勇了?” “告诉你,那时朕尚年幼,便能上阵杀敌。” “如今朕正值壮年,筋骨强健,若是再临战阵,砍杀的敌人只会更多!” 秋白连忙笑着应和:“陛下所言极是,是末将失言了!” “好了,闲话少叙。”李彻收敛笑容,望向夜色中隐约可见的连绵山影,“加速赶路,务必在明日日落之前,抵达云梦山!”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云梦山脚下。 望着眼前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山脉,李彻越发激动。 他勒住胯下黑风,抬头望去,但见幽幽鬼谷,山势陡峭。 清澈溪流蜿蜒穿过山谷,两侧峰峦如剑,直插云霄,峰高天窄,万壑争流。 这便是被誉为中华第一古军校、战国军库的云梦山! 李彻深吸了一口山中清冽的空气,一夹马腹。 黑风加快速度,沿着山道加速前行。 很快,便到了入山的必经之路。 只见山脚之下,果然矗立着一家饭馆,这正是李彻下旨,为方便虚介子吃饭而特意设立的饭馆。 远远看去,饭馆外的木桌旁,已然坐着一老一少两位客人,正低头唏哩呼噜地喝着什么汤羹。 李彻嘴角扬起一丝笑意,翻身下马。 秋白、胡强等人见状立刻要跟上,却被李彻抬手坚决止住:“你们就在此地等候,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众人面面相觑,但只能小声应诺。 李彻独自一人,缓步走向饭馆。 靠近了些距离,那个年轻的客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抬头一看,他顿时脸色大变,慌忙就要起身行礼,却被李彻一个眼神及时制止。 李彻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径直走到那位白发老者的桌前,目光落在对方碗中那色泽浓郁的汤羹上,含笑问道: “老人家喝的是什么汤,看着甚是美味诱人啊。” 那老者闻声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癯的面容。 而那双奇特的重瞳,让李彻都有一瞬间的失神。 老者看到李彻,随即也笑了笑,开口回答道:“此乃豫省特色的胡辣汤,辛辣开胃,后生可要尝一尝?” 李彻从善如流,点头道:“自然要尝尝这地道风味,店家,给我也来一碗!” 他随即又看向老者,语气自然地问道:“老人家,此地空旷,不知可否拼个桌,一起坐坐?” 老者欣然点头:“甚好,此间只有我师徒二人,着实有些冷清,拼桌而坐也热闹些。” 李彻拱了拱手,便大摇大摆地在老者对面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一旁侍立的林清源看了看自家师尊,又看了看陛下,整个人都有些发懵,完全不明白这两位是在演哪一出。 但他深知此刻没自己说话的份,只能如坐针毡地陪立在师父身后,大气都不敢喘。 李彻看着对面的重瞳老者慢条斯理地喝着胡辣汤,并没有急于出言打扰,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眼前云雾缭绕的云梦山。 过了一会儿,老者放下汤勺,用布巾擦了擦嘴角,缓缓开口道:“有些失望吧?堂堂云梦山,传说中的鬼谷子归隐之地,亲眼见到不过如此。” “山不算高,谷不算深,除了终年缭绕的一些雾气,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仙家气象。” 确实,云梦山作为太行余脉,主峰海拔不过六百多米。 在见惯了名山大川的人眼中,的确算不得雄伟。 李彻闻言却缓缓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山间云雾之上,缓缓吟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老者眼睛顿时一亮,抚掌轻赞:“好一个‘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陛下果真有诗才!” 李彻不由得笑了起来:“先生怎么这就道破了?朕如此轻装简从而来,便是不想以皇帝身份你与您相见。” 虚介子闻言,脸上笑容微敛,叹息一声道:“陛下,若老夫心中只将您视为凡俗间的九五之尊,今日便不会在此等候,更不会邀您上山一叙了。” 李彻微微颔首,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 到了此刻,他已没了再对暗号的心思,索性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老先生......你我可是‘熟人’?” 虚介子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李彻话中深意。 却见他缓缓地摇了摇头:“陛下,老夫生于斯,长于斯,百十年光阴皆在此山中。在今日之前,与陛下并无任何交集。” 李彻目光一黯,心中涌起一股失落。 然而,虚介子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但是,老夫的老师......或许才是陛下的有缘之人。” 李彻的目光瞬间又亮了起来,急切追问道:“尊师尚在山中?” 喜欢打到北极圈了,你让我继承皇位?请大家收藏:()打到北极圈了,你让我继承皇位?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15章 云梦山之行(五) 虚介子脸上露出一丝无奈:“陛下,老夫今年已虚度百十寒暑,师尊他老人家怎么可能还尚在人世呢?” 李彻听罢,心中难免生出失落之情。 同乡之人......竟不在一个时空吗?终究是缘悭一面啊...... 就在这时,虚介子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林清源退下。 林清源会意,虽然满心疑惑,但还是恭敬地向李彻躬身行了一礼。 然后迅速带着客舍的掌柜和伙计等人,远远退开,将这方空间留给了相对而坐的两人。 四周安静下来,只剩下山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声,以及远处溪流的潺潺水声。 虚介子目光深邃地看向李彻,终于问出了盘旋在他心头已久的问题: “陛下所创的‘牛痘’之法,还有您提及的‘细菌’、‘抗生素’......” “这些学识,与老夫的恩师教导如出一辙,都是同一体系下的吧?” 李彻看着他那双重瞳,知道再无隐瞒的必要,坦然点头:“虽未曾谋面,但观其学识理念......应该是的。” 虚介子深吸一口气,强压着内心的波澜:“那陛下在年幼之时,可曾接触过云梦山之人?或是得到过某些特殊的传承?” 李彻再次摇头,语气肯定:“朕也可以确定,在今日之前,与云梦山鬼谷一派并无任何交集。” 听到这个回答,虚介子瞳孔剧烈收缩。 即便以他百年的养气功夫,此刻心中也被震惊所填满:“如此说来......陛下您......您和老夫的恩师一样......皆是‘生而知之者’?!” 李彻看着虚介子震惊的神情,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世上,哪有什么‘生而知之者’。” 虚介子见李彻断然否认,心中疑窦更深:“那陛下所知的这‘牛痘’之法,还有......” 李彻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不提牛痘之法,让朕来猜猜......尊师留下的学问,恐怕远不止医道一途吧?” 虚介子沉默不语,算是默认。 李彻继续道:“可有数算之学?对了,像是简便的数字符号,用以替代繁复的汉字数字。”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蘸了蘸旁边碗里残留的清水,在木桌面上写了一个阿拉伯数字“9”。 看着这个符号,虚介子身躯一震,那双重瞳紧紧盯着眼前扭曲的符号,呼吸都为之停滞。 李彻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语气平静地继续说道:“这是‘九’,乃是阿拉伯数字,早在几年前,便在奉国大学的新生算学课上推广使用。” 虚介子依旧沉默,但额角已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李彻不给他喘息之机,又道:“还有乘法口诀,可是如此?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 随着熟悉到刻入灵魂的韵律响起,虚介子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李彻再进一步,字字如锤,敲在虚介子心上:“还有格物之道,探究万物本源之学......比如,元素周期?” “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 砰! 虚介子再也无法保持镇定,猛地站起身,身下的长凳被他带得向后倾倒,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死死地盯着李彻,眼神彻底变了。 那目光中充满了惊骇、狂喜、茫然,以及看到了世界本质被揭开的恐惧。 远处的秋白、胡强等人见状,以为这老者要对陛下不利,瞬间‘噌噌’拔出腰刀大步跑来。 更有几人掏出了随身携带的胡椒瓶手枪,厉声喝道:“干什么?!休得对陛下无礼!” 林清源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冲上前张开双臂阻拦:“误会!皆是误会!两位将军,切莫动手!” 李彻也立刻抬手,向后挥了挥:“收起兵器!不得妄动!” 秋白等人见陛下发话,虽然心中万分警惕,但还是依令收起了武器,只是目光始终锁定在虚介子身上。 李彻没有理会身后的骚动,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虚介子那双重瞳。 随即轻轻叹息一声,开口道:“看来......是朕猜对了。” 虚介子胸膛剧烈起伏,过了好一会儿,心绪才重新回归。 他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袍,对着李彻深深拱手一礼: “陛下,老夫穷尽一生,亦未能窥得先师学识之全貌。” “今日得见陛下与先师有如此渊源,恳请陛下为老臣解惑!” 李彻看着他诚挚的眼神,声音低沉了下来: “老先生,这世上知晓朕这个秘密的,原本只有一人。” “而此人如今也已不在了......他,便是先帝。” 他顿了顿,直视虚介子,“如此......老先生还是要坚持问下去吗?知道得太多,有时并非幸事。” 虚介子闻言,怔了片刻,眼中闪过复杂之色。 他抬起头,决绝道:“陛下,先师留下的知识学识浩如烟海,奥妙无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老夫枯坐云梦山,研究琢磨了整整一个甲子,至今仍自觉只学明白了十之三四,不过是管中窥豹。” 他语气变得激昂起来:“老夫年事已高,这副皮囊精心保养,撑过十年问题不大,可二十年后......便要听天由命了。” “老夫一介山野老朽,死则死矣,何足道哉!” “然则,若是先师那足以改天换地的学问,因老夫之故不能传承下去,那将是整个天下的损失!” 李彻听得一阵无语。好家伙,听听这叫人话吗? 一百一十岁了,还轻描淡写地说‘再活十年问题不大’? 这保养秘诀要是传出去,怕是全世界的帝王将相都要疯狂。 但他仔细看着虚介子的眼睛,那双重瞳之中,此刻只有对知识的纯粹渴望,没有丝毫杂质。 李彻忽然笑了笑,他来此的本意,本就是打算与虚介子摊牌。 穿越这个秘密,在他刚来到这个世界之时,自然是需要死死保守。 但到了他如今的地位,这秘密本身反而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尤其是面对虚介子这等超然物外的世外之人,告诉他真相也无妨,他没有理由泄漏出去。 “罢了。”李彻舒了口气,声音平静,“若是朕所料不差,你的老师和朕一样,都并非此方世界之人。” “我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那里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虚介子瞪大双眼,重瞳之中仿佛有星云炸开。 “您说什么?!” 喜欢打到北极圈了,你让我继承皇位?请大家收藏:()打到北极圈了,你让我继承皇位?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16章 云梦山之行(六) 李彻知道,想要向一个接受古代教育的人,解释清楚平行世界和穿越的概念,绝非容易的事。 即便此人的师承同样来自现代,接受了不少先进思想。 他思忖片刻,决定用一个相对易于理解的故事作为引子。 “朕给先生讲个故事吧,或许能助先生理解。” 虚介子虽内心迫切想知道真相,但身为一代大贤,基本的定力和耐心还是有的。 他强行压下纷乱的思绪,恭敬道:“老夫洗耳恭听,还请陛下指教。” 李彻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没错,李彻讲述的正是陶渊明那篇脍炙人口的《桃花源记》。 这几乎是他为数不多能完整背诵的古文了,此刻用来作为隐喻,再合适不过。 他娓娓道来,缓缓描述渔人如何误入桃花源,如何见到其中安居乐业的村民,被盛情款待,又如何离开后标记路径,最终却再也找不到那个理想国度的过程。 “......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随着李彻念出最后一句,故事在怅然若失的氛围中结束。 而此时,虚介子已经完全沉浸在这个故事之中。 《桃花源记》本身的文学价值毋庸置疑,虚实相生的笔法堪称绝妙。 但此刻,虚介子更在意的,却是这个故事传达的深层含义。 他不由得抚须感叹:“此文意境超然,描绘的桃花源虽美,但终究是虚渺灵奥之地,可遇而不可求,不值得刻意去寻找。” 随后,他若有所思地看向李彻:“陛下的意思是......您和先师都是来自如同‘桃花源’一般与世隔绝的地方?” 李彻却摇了摇头,进一步阐释:“在朕看来,这桃花源,更像是一个依附此界,却又独立存在的小世界。” “它与我们的世界偶有交集,但规则不同。那捕鱼人是机缘巧合,无意间闯入,而后人怀着明确目的的心思去寻找,自然就找不到了,因为它本就不在寻常的时空轨迹之上。” 见虚介子脸上仍是困惑之色,李彻又换了一个更贴近传统认知的比喻: “再比如,道教典籍中常提及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 “传说这些仙境存在于名山大川之中,但与我们所处的俗世本质上就不同,正所谓‘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洞天福地之内的时间流速,都与我等所在的世界大相径庭。” 虚介子似乎抓住了一点脉络,但又觉得难以置信,试探着问道:“陛下的意思是......您和先师,是来自某处洞天福地之中?” 李彻终于图穷匕见,给出了最直接的答案: “准确地说,是来自另一方完整的世界!一个与大庆同样真实、同样广袤,却沿着不同历史轨迹发展的世界。” “另一方......世界?!”虚介子瞪大眼睛,重瞳之中充满了震撼之色。 李彻继续开口描述道:“那个世界也生活着亿万百姓,人们有自己的王朝更替、信仰文化、科技文明,甚至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方世界的历史轨迹,与此界有过重合之处。” 他看着虚介子目瞪口呆的样子,引导性地反问:“先生难道从未觉得奇怪,尊师留下的那些学识的思路奇诡,体系之完备,往往独成一派,完全不可在此世典籍中找到源头吗?” 虚介子痴痴地点了点头,这一点他深有体会。 师门典籍中的许多知识,都像是凭空出现,与世间流传的任何学派都无瓜葛。 李彻又道:“而反观我大庆,乃至前朝历代,诸子百家之后,虽也有能人辈出,但大多是在前人基础上发扬光大,修补完善。” “真正能另起炉灶,独创一套完整、缜密且行之有效的新体系者,凤毛麟角。” 他盯着虚介子,问道:“先生难道就从未怀疑过,尊师的思想为何总是如此特立独行,仿佛横空出世?” “他所知晓的那些道理错综复杂,包罗万象,莫非......他当真是谪仙下凡不成?” “怎么可能。”虚介子苦笑一声,“老夫在山中修行百年,多少世人叫我老神仙,可他们却不知道,老夫是最清楚这世上没有神仙的。” 李彻点头道:“是啊,所以先生也更该清楚,尊师的学识是没法解释的,便是孔圣人都做不到。” “尊师之所以能做到,是因为他的背后站着一整个世界啊!” 虚介子哑口无言。 他过去虽觉师父学究天人,但也只以为是天赋异禀,从未敢往非此世之人的方向去想。 如今被李彻点破,他才想清楚。 便是孔子、老子也只是思想家,而不是思想家、诗人、政治家、哲学家、科学家.......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因为人无完人,人的精力有限,天赋也有限,总有信息茧房,总有不擅长之事。 但他心中仍存着一丝幻想,带着期盼追问道:“老师他知晓那么多深奥的道理,即便是在陛下所说的那个世界,也定然是位了不起的大学者吧?” 李彻心中微叹,但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到了他这个地位,说谎话付出的代价比说实话大得多。 他摇了摇头:“不一定。” “为何?!”虚介子急切地问道,完全无法接受恩师在那个世界只是个普通人。 李彻解释道:“因为那方世界的时间线,远比大庆要久远。” “若以大庆的时间计算,那方世界大概相当于......一千多年以后的光景。” “一千.......多年?!”虚介子倒吸一口凉气。 “是啊,一千年。”李彻语气沉重,“一千年的时光,可以涌现出多少圣贤智者?可以积累多少锦绣文章,多少智慧结晶?” “更何况,那方世界还经历了一场被称为‘工业革命’的巨变,那是人类命运最大的转折点之一,生产力、知识水平都以爆炸般的速度增长。” “那是一个信息极度发达的时代,即便是那个世界的一个普通孩童,可能也掌握着许多在此世看来惊为天人的常识。” 李彻思考了一下,又补充了一些线索:“当然,我们虽然可能来自同一个‘大世界’,但未必处于完全相同的时间点。” “不过,‘牛痘’接种法是公元1796年才被发明......嗯,这是那个世界西方的历法,传入中国更是在建国之后。” “而九九乘法表、元素周期表虽然发明较早,但真正普及到寻常百姓家,也大抵是那个时期。” “如此看来,尊师至少不会是一个‘古人’,具体时间还需朕看到他更多的信息。” 再看虚介子,此刻已是面色灰败,眼神涣散。 仿佛支撑了他一生的信仰支柱,在眼前轰然崩塌。 李彻知道他在想什么。 在他心中,他的老师是独一无二、惊才绝艳,靠一己之力洞悉世界奥秘的绝世天才。 而现在,李彻却在告诉他,那些让他敬畏了一生的学识,在另一个世界不过是早已普及的常识,他的老师很可能只是一个知识的传递者,而非创造者。 这种落差,对于将恩师奉若神明的虚介子来说,打击是毁灭性的。 看着虚介子失魂落魄的模样,李彻不由得开口劝慰道: “不过......老先生,知识这东西是由何人总结的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后来者如何运用它。” “若有人利用高深的知识去欺压百姓、巩固统治,那便是窃世大盗,其心可诛。” “可若有人将这些知识用来传承文明、造福苍生,那么即便他只是拾人牙慧,其功德也不在最初的发现者之下,同样是泽被后世的圣贤之举。” “只是不知......尊师是属于前一类,还是后一类?” 就如原子弹这东西,当年美丽软和德意志都在研究,可偏偏是美丽软研究出来...... 若是德意志先研究并制作出来,天知道如今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而原子弹的原理是不变的,变的只是使用它的人。 虚介子微微颔首:“老师也说过差不多的话,看来陛下和老师真是接受了同样的教育。” 李彻不置可否,看向云雾缭绕的云梦山,又开口道:“老先生,朕已经将自己最大的秘密和您说了,那么先生您,是不是也该和朕好好说一说......” “您的那位老师,究竟是一位怎样的人? 虚介子眼中的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混合着释然与追忆的复杂神情。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整理跨越漫长岁月的记忆。 最终,他用一句话为他的老师定下了基调: “老师他......是一个真正的圣贤。” 喜欢打到北极圈了,你让我继承皇位?请大家收藏:()打到北极圈了,你让我继承皇位?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17章 云梦山之行(七) 虚介子陷入深深的回忆,仿佛声音都变得悠远起来: “在老师接掌云梦山之前,历代鬼谷子皆以避世潜修为主,视自身为超脱凡尘的仙家,冷眼旁观世间兴衰。” “即便人间遭遇大灾大难,山中也多是袖手旁观,认为此乃天道循环,凡人劫数。” “但老师不同。”虚介子眼中充满敬意,“每当听闻人间有大的灾祸,老师总会亲自下山。” “他不仅医术高超,更懂得许多匪夷所思的救灾之法,而且他救助百姓从不留名。” “许多受他恩惠的百姓,甚至不知晓救命恩人是谁,只以为是山中的仙人显灵。” 李彻微微颔首,如此行事作风,确实像一个具备现代知识和社会责任感的人。 并非说现代人都是圣母,但人从一个相对稳定的社会环境而来,很难一下子就变得杀伐果断,对民间疾苦完全冷漠。 虚介子继续道:“老师的思想理念更是如此,他坚信‘民主’。” “他认为,最好的统治方式,并非由一家一姓或少数精英决定亿万人的命运,而是应该让百姓能够参与政治,发出自己的声音。” “而国家的职责,在于服务百姓,让百姓都能过上幸福且有尊严的生活。” “他常说,权力应为公器,当为人民。” 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为此,老师的师父也就是我的师祖,以及几位师伯,曾多次严厉驳斥他,认为他思想离经叛道,会为云梦山引来灭顶之灾。” “若非老师确实身负惊世之才,学识渊博到令所有质疑者都哑口无言,他当年是绝无可能接任‘鬼谷子’之位的。” 见李彻依旧是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虚介子眼中却又闪过一丝困惑。 他犹豫着开口道:“只是......老朽有时候也在想,老师他明明怀有救世济民之心,为何却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呢?” “老师在世之时,正值前朝最为混乱黑暗的时期,皇室昏聩,权臣当道,世家门阀肆意兼并。” “最终导致战火四起,百姓流离失所......” “以老师之能,那时若能振臂一呼,或辅佐明主,未必不能挽天倾,救黎民于水火。” “可他终究只是零星救人,并未去改变朝廷腐朽之根源。” 虚介子长长地叹息一声,仿佛在为恩师辩解,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后来,老夫只能将此事归结于,帝王与世家门阀的势力太过强大,便是老师那样惊才绝艳之人,也感到无可奈何吧。” 说到这里,虚介子脸上露出了羞愧之色:“所以,当老夫接任鬼谷子之后,虽心中感念老师的宏愿,却终究缺乏他那般的魄力。” “云梦山在我手中,依旧选择了封锁山门,继续避世潜修,不参与世俗纷争。” “美其名曰超然物外,实则是为了保证鬼谷道统能够延续下去,不至因介入世俗而断绝。” “如今想来,实在是愧对老师教诲。” 李彻静静地听着,没有轻易评价虚介子和其老师的对错。 他心中暗自思忖,若是自己当初没有穿越成皇子,而是降生为一个普通的平民,或许也会做出类似的选择。 在一个阶级森严的古代社会,即便拥有现代知识,想要凭一己之力撬动整个旧世界的根基,也是登天难事? 能够保全自身,并用所学救助部分人,就已经是极限了。 李彻温和地笑了笑,安抚道:“老先生不必过于自责,此乃时势使然,非先生之过。” “朕理解你此刻心绪纷乱,一时难以理清。” “无妨,朕等得起,我们可以慢慢说。” 虚介子闻言看了李彻一眼,似乎下定了决心:“既然如此,不如请陛下先随老夫入山歇息,山中清静,正适合深谈,而且......” 他顿了顿,开口道:“老夫手中,还有一些先师留下的遗物,或许应该给陛下一观。” 李彻眼睛顿时一亮:“可是尊师亲手留下的典籍?” 虚介子郑重点头:“正是。” “在今日之前,老夫一直将这些遗物视若瑰宝,秘不示人,视为云梦山一脉绝不外传的核心机密,连清源他们都未曾得见全貌。” “可如今见了陛下,知晓了这份渊源,老夫方才醒悟,将知识紧锁山中的想法太过狭隘。” 他看向李彻,眼神变得无比:“老师生前未能实现他的梦想,老夫更是庸碌之辈,空守宝山,亦不敢去尝试。” “唯有陛下您,不畏艰险,以雷霆手段铲除世家,推行新政,心系百姓......若老师留下的这些东西,能对陛下的伟业有所帮助,想必老师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 “好!”李彻缓缓站起身,对着虚介子郑重道,“无论结果如何,老先生愿将师门重宝示于朕,朕在此先行谢过!” 虚介子侧身避过半礼,点了点头:“陛下请随老夫来。” 说罢,虚介子便转身,准备引李彻上山。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李彻自然跟上,而秋白、胡强率领的一百名亲卫也立刻行动起来,准备随行护卫。 虚介子听到身后密集的脚步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那些气息精悍的守夜人,眉头微蹙。 “陛下,云梦山乃清修之地,向来少受外界打扰,可否请您麾下的这些将士留在山脚扎营等候?” 秋白闻言立刻上前一步,眉头紧锁,手不自觉按在刀柄上。 让陛下孤身上山,这绝无可能......哪怕这虚介子真是神仙也不行。 李彻自然明白秋白的担忧,他摇了摇头:“先生,他们随朕远道而来,职责便是护卫朕之周全,朕身处何地,他们便应在何地。” “非是不信先生,而是帝王职责所在,规矩如此,还望先生体谅。” 李彻这话说得客气,但意思很明确。 以虚介子展现出的能耐,若真有异心,李彻自忖未必能安然脱身。 身为皇帝,他不可能再像年轻时那样,轻易将自己置于无法掌控的险地。 虚介子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人数也太多了些,云梦山素来清净,恐扰了......” 他说了一半,看着李彻平静的目光,似乎想通了什么,不由得苦笑一声,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与陛下所要开创的千秋伟业相比,云梦山这点规矩又算得了什么呢?是老夫迂腐了。” 李彻见他通情达理,心中也松快了些,承诺道:“先生深明大义,先生放心,朕必会严令约束他们,绝不在山中喧哗破坏,更不会惊扰山中清修。” 虚介子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在前引路。 李彻紧随其后,秋白、胡强和守夜人们无声地跟随,踏入了云雾缭绕的云梦山中。 踏入山门,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个世界,外界的燥热瞬间被隔绝。 脚下是青石板铺就的台阶,蜿蜒向上,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风雨的冲刷,表面光滑而斑驳,缝隙里长满了厚厚青苔,踩上去软绵绵的,几乎听不到脚步声。 虚介子步履从容地走在前面,白色的衣袍在氤氲雾气中时隐时现,宛若仙人引路。 他并不急于赶路,不时停下脚步,为李彻指点山中景致。 “陛下请看左侧。”虚介子指着一段仿佛被巨斧劈开的山崖,“此乃‘舍身台’,相传是当年庞涓与孙膑在此立誓,舍身求道之处。” 李彻抬头看去,却见崖壁上隐约可见一些模糊的刻痕,早已被风雨侵蚀得难以辨认,只留下无尽的遐想。 庞涓与孙膑他自然知道,都是战国时期的狠人,亲眼见到此等名人留下的古迹,李彻也感觉颇为奇异。 继续前行,一条清澈的山溪傍着石阶潺潺流淌,水声淙淙,如鸣佩环。 溪上有一座古朴的石桥,桥身爬满了碧绿的藤蔓。 “此桥名‘映瑞’。”虚介子道,“据说心诚之人过此桥,能在溪水中看到自己的未来气运。”虚介子语气平淡,显然并不信这些,“不过是些虚妄传说,博人一笑罢了。” 李彻走过石桥,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溪水,只见水底卵石清晰可见,几尾不知名的小鱼悠然游过,哪有什么气运之象。 越往上走,雾气愈发浓郁,将远处的峰峦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野花的香气,沁人心脾。 沿途可见一些半嵌入岩壁的石屋,大多已经残破,门前石磨、石凳静立。 “这些是历代下山弟子门人的居住之所。”虚介子解释道,“如今,大多都已空置了。” 李彻看着那些石屋,眼神有些深邃。 如此多的石屋,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可见云梦山当年的盛状。 也怪不得之前的鬼谷子们都要避世,这云梦山完全就是一把双刃剑。 若是这些鬼谷门徒全部下山,不说个个都是庞涓、孙膑,但凡有林清源一半的本事,也是不可小觑的一股精英力量。 便是再英明的雄主,怕是也放不下心来。 喜欢打到北极圈了,你让我继承皇位?请大家收藏:()打到北极圈了,你让我继承皇位?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18章 云梦山之行(八) 离开那些石子,继续往上走。 山路愈发崎岖,有时需手脚并用,攀援而上。 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冠和雾气,洒下道道柔和光柱,光柱中尘埃飞舞,如梦似幻。 李彻注意到,有些巨大的树木根部裸露,紧紧抓着岩石,形态虬结苍劲,不知已在此屹立了几百年。 怪不得云梦山学子各个气质非凡,在这么个出尘之地生活多年,就是再屌丝的人都变得仙气飘飘了。 “快到矣。” 虚介子说完后,在一处较为平缓的山坡前停下。 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相对平坦的山间谷地出现在眼前。 谷地中央,依着一面布满青藤的岩壁,建有几间古朴而简陋的石屋和石亭。 与山下那些残破石屋不同,这里的石屋虽然简朴,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多了几分生气。 岩壁下方,有一个被藤蔓半遮掩的天然洞穴入口。 洞口上方,隐约可见两个以古篆体刻就的模糊大字——‘鬼谷’。 “这里,便是历代鬼谷子清修传承之地。”虚介子抬手指向那几间石屋和茅亭,“那边是居住、藏书之处。”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幽深的洞口。 “而那里。”他顿了顿,看向李彻,“便是先师晚年居住之所,也是与陛下渊源最深之地。” 李彻站在谷地边缘,望着那‘鬼谷’二字,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他并未急于进入,而是先是转向秋白,开口吩咐道:“秋白,你带弟兄们去刚刚路过的石屋里安顿下来,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此地。”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只留阿强一人陪着朕即可。” “末将领命!”秋白抱拳应道,毫不拖泥带水,立刻转身带着一众守夜人沿原路退下。 一众守夜人齐齐行礼,随后也不走小路,竟是直接从山崖上攀岩而下,不消片刻便没了身影。 林清源看得目瞪口呆,虚介子也是凝神侧目。 本以为这些亲卫一身血勇之气,应该是战场宿卫,没想到却有如此鬼魅的身手,身份应当是不简单啊。 李彻这才看向虚介子,开口问道:“老先生,朕如此安排,可行?” 虚介子点了点头:“陛下思虑周详,自无不可。” 他明白李彻的谨慎,能把身边亲卫全撤走,已足见其诚心了。 待到众人的脚步声远去,山谷间重归寂静。 李彻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那幽深的洞口。 胡强紧跟在他身后半步之处,将随身携带的大饼收好,浑身肌肉紧绷。 路过洞口旁几间古朴石屋时,李彻透过敞开的门窗向里面看去,顿时瞳孔微缩。 里面都是书,数量惊人的书! 每间屋子都立着顶到石壁的巨大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各种材质的典籍: 有泛黄的草纸书,有颜色沉暗的竹简,甚至在一些架子上,他还看到了类似甲骨文刻字的古老物件。 虚介子在一旁适时介绍道:“此乃云梦山历代先辈游历天下,从多方搜集而来,其中不乏孤本、珍本,甚至有一些是早已失传的先秦秘典。” “陛下若是感兴趣,日后可派遣可靠之人前来,小心抄录回去,充实皇家书馆。” 面对这份厚礼,李彻没有虚伪地推辞,而是郑重地点头道:“如此,朕便却之不恭了。” “知识传承,功在千秋,朕代天下学子谢过先生。” 不是李彻不客气,而是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 知识是人类进步的阶梯,面前这些书籍搭建的阶梯,至少能有十多层楼那么高。 鬼谷千年藏书,其价值无可估量,若能将其纳入大庆并推广天下,对于李彻而言将是一份难以想象的功绩。 就比如明成祖朱棣,他为何对修撰《永乐大典》有那般强烈的执念? 就是因为修书的文治之功,足以光耀青史,掩盖他的其他行为。 走过这几间堪称移动图书馆的石屋,李彻终于站在了那个同乡留下的神秘山洞入口。 李彻与虚介子对视一眼,后者脸上露出坦诚的笑容:“陛下放心,老夫既然邀陛下至此,便已下定决心,绝无任何隐瞒之意。” 李彻点了点头,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后的胡强。 胡强瓮声瓮气道:“陛下,俺跟你进去。” 李彻浅笑一声:“好。” 两人一前一后,随着虚介子,步入了那山洞之中。 虚介子看到李彻的谨慎举动,也只是微微一笑,并未感到被冒犯。 他能看出,那个名叫胡强的巨汉,必然是李彻可以托付生死的心腹,否则不会在此时独留他一人。 而李彻的警惕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自己身负的养气功夫在常人看来已近乎神异,而君王多疑乃是天性。 初入山洞,眼前骤然一暗,光线被隔绝在外。 虚介子显然对这里极为熟悉,他走到洞口内壁旁,取出火折子,‘嗤’的一声轻响,点亮了固定在石壁上的几盏油灯。 随即,他用一个透明的罩子,小心翼翼地将跳动的火焰罩住。 李彻借着稳定下来的灯光,看清了面前场景,饶有兴致地问道:“那是......玻璃?” 虚介子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丝追忆:“是的,此物乃是先师在时,亲手指导老夫烧制的。” 李彻倒也不觉得意外,穿越者不会造玻璃才奇怪呢。 自己当初不也是靠着玻璃挣了第一桶金,才养得起奉国强大的军队嘛。 李彻追问道:“他没将造玻璃之法详细传授于你?” 虚介子淡然道:“自然是教了的,配方与工艺流程都记录在册,给老夫留下来了。” “只是老夫觉得,云梦山自给自足,并不缺世俗钱财,学此工匠之术用处不大,便未曾深研。” “只是这山洞之内的藏书珍贵,烛火危险,为防万一,才特制了这些玻璃灯罩使用。” 李彻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开始借着灯光打量山洞内部。 洞内空间比他想象的要宽敞许多,但陈设却异常简洁,并没有出现什么意料之外的神奇物件。 最显眼的东西,依然是书。 喜欢打到北极圈了,你让我继承皇位?请大家收藏:()打到北极圈了,你让我继承皇位?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19章 云梦山之行(九) 只见山洞内,沿着洞壁摆放着约十个高大的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书籍。 总数虽不及外面石屋那般多,但看起来更为规整,且纸张质量也更好。 虚介子在一旁开口,声音在洞内轻微回响:“陛下,此处所藏书籍,与外面那些历代收集的典籍不同。” “除了我鬼谷一脉核心的纵横之术之外,其余皆是先师亲手所着。” 李彻闻言,心中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同乡,评价再次拔高。 能让虚介子这等惊才绝艳之人钻研一辈子,都自觉只窥得三四分皮毛。 可见这些书籍中所蕴含的知识,绝对达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地步。 能做到这种程度,说明这位先行者绝不可能是一个普通的现代人。 原因很简单,一个普通人写不出那么多知识来。 李彻当年有过一个写网络小说的前女友,每日都要更新,在普通人中已经算是写字很多的了,一年也不过更新二百万字。 李彻有那么多前女友帮助,掌握的技能和知识并不少,也绝对写不出来这么多书。 此人知识储备之恐怖,至少也是某个领域的顶尖学者,甚至可能是教授、科学家,乃至院士级别的人物。 他强压着激动的心情,随手从最近的一个书架上取下一本书。 书籍的封面是硬纸板,样式古朴。 随手翻看一页,看向标题处,只见上面清晰地写着:‘战争中,地形、地物的判读与利用’。 这标题!这用词! 李彻迫不及待地随手翻开另一页,其中一节的标题赫然是:‘培养军地两用人才的发展概述’。 李彻只觉得头皮都有些发麻,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在心中多年的块垒都倾吐出来。 是了!就是这个味道! 这个格式,这个行文风格,可太他娘的熟悉了! 这绝不是古代文人能写出来的东西! 这位老乡,不仅和他来自同一个世界,而且必然是同为华夏血脉,且拥有同一种信仰! 最让李彻在意的是,这些字的形态。 他不由得转头问向虚介子:“先生,你看得懂这些字吗?” 这些字体与如今大庆通行的字体,略有不同。 虚介子答道:“初看时确实有些障碍,但看久了也就掌握了规律,先师称此为‘正体字’。” 李彻点了点头,和他猜测的差不多。 这些字是繁体字,与如今大庆官方规范的字体略有差距,和他前世所学的简体字也有所不同。 “如果是繁体字,而不是简体字的话......”李彻心中飞速思索,“那位同乡所处的时代,可比我要早得多了。” 简体字是什么时候开始大规模推广的来着? 李彻前世并非文史专家,只模糊记得简体字方案在民国时期就已开始酝酿,但真正成为官方规范并全面普及,好像是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之后。 那么,这位老前辈很可能是生于民国,活动于新中国初期的先辈。 “这就不奇怪了,这就不奇怪了。”李彻心中暗道,“那个年代的学者无一不是人中龙凤,天赋、毅力、学识都是顶尖中的顶尖。” 诸如钱学森先生就曾认为‘一个智力正常的人,应该在十四岁之前吃透微积分’,可见那个时代精英的智力水平,已经对学术要求之高。 不过,这些细节在此刻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李彻目光灼灼地扫向四周,那十个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成百本与他手中这本风格类似的书籍。 军事、地理、数学、物理、化学、农业、医学...... 这是何等惊人、何等宝贵的知识财富! 那位未曾谋面的先辈,为自己留下了一份何等恐怖的遗产?! 看着眼前这十个书架上的现代知识典籍,李彻心中震撼之余,也不禁对那位先辈的着述能力感到惊叹。 他向虚介子问道:“先生,这洞中所藏的书籍,具体有多少册?” 虚介子对此了然于胸,不假思索地答道:“共计二百三十一册,每册字数约在十万字上下。” “先师他此生笔耕不辍,所着文字不下三千万言。”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还主要是因为,先师行文力求直白晓畅,他常说:‘好的学问,首要便是让更多的人看懂,若一味追求古奥艰深,反而落了下乘。’” “若非如此,以先师之能,同样的内容,或可精简大半篇幅。” 李彻微微颔首,深以为然。 古人的文章之所以拗口,不是因为古人说话就那样,而是因为书写不易、纸张昂贵。 想到这里,李彻随即问道:“如此巨量的着述,所需纸张亦是天文数字,百年前的纸张可贵得很。” 虚介子脸上露出一丝回忆之色:“没错,那时纸张制作艰难,价同绮罗,乃是奢侈之物,唯有世家豪族方能大量使用。” “先师当年游历所得资财,大半上交云梦山维持用度,余下的几乎尽数用于购纸了。” “如此看来,陛下造纸之功,当真是功在千秋。” 如今李彻改良了造纸工艺,大庆的纸虽还不能说廉价,但也已是寻常百姓家咬牙也能购置的平价之物。 李彻好奇道:“先师学识渊博,既知造纸之利,为何不自行改良工艺?以此造福世人,亦可满足自身着书立说之需。” 他可不相信,一位来自后世的学者会不懂造纸术的原理。 若是那位先辈改良了纸张,也轮不到他自己摘桃子。 听到这个问题,虚介子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先师曾言,造纸之术看似寻常,实则牵扯甚广,影响之深远不可估量。” “若时机不当,贸然推出,非但不能造福百姓,反而可能引发动荡。” “故而,不可轻易面世。” 李彻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深深叹息:“果真是心怀天下之大贤啊!” 他也是在亲身治理一方之后,才逐渐体会到造纸术、印刷术这类技术的影响力。 毫不夸张地说,对于古代的学术界来讲,这些东西就是核武器! 听到李彻由衷赞叹,虚介子眼中也闪过欣喜,忍不住追问道:“陛下的意思是,先师的学识,在您的那个世界也是很厉害的?” 喜欢打到北极圈了,你让我继承皇位?请大家收藏:()打到北极圈了,你让我继承皇位?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20章 云梦山之行(十) 李彻看着他期盼的眼神,语气肯定道:“何止是很厉害?老先生,朕可以明确告诉你,这洞中所藏的任何一本书籍足以撼动一个时代,若将这些知识视作一个整体......” 他目光扫过那些沉默的书架,声音有些颤抖:“那么,它们将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同样也拥有毁灭现有秩序的力量!” 他转向虚介子,说得更加直白:“朕这么跟你说吧,若是这洞中书籍不慎流落海外,哪怕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落入一个中等国家的雄主手中。” “无需太久,只需给二三十年的时间,他便能打造出一支足以匹敌庆军的强军,成为一个可以颠覆天下格局的强国!” 对于知识的力量,李彻可太有感悟了,毕竟奉国就是靠这个起家的。 若是没有前世的知识,让他创造出火枪、火药、战船等先进武器,现在自己还在关外冰雪之地猫着呢,怎么可能入住中原? 听到李彻这么说,虚介子眼中泛起了泪光,声音哽咽:“如此说来......在陛下那个世界,先师他也是大贤?” 李彻含笑,再次肯定地点头:“毋庸置疑,尊师必是一代大贤,国之瑰宝!”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虚介子喃喃自语,老泪纵横,“老夫钻研先师学问一辈子,越学越是觉得自身渺小,越是觉得先师智慧如海,深不可测。” “便是在陛下所说的那个仙界,先师也绝不会是泛泛之辈!” 显然,李彻之前那番言论,对这位老人的打击不小。 自己视若神明的师父,在那个世界就是一个普通人......若是换一个心智不坚之人,怕是直接崩溃了。 此刻得到李彻亲口确认其老师的能耐,这才让他释怀了。 李彻理解他的心情,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一个个书架看过去。 很快,他走到了山洞的最深处,眼前景象却让他一愣。 只见山洞尽头,矗立着一扇巨大的铁门。 这扇门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工艺精湛,严丝合缝。 “这是?”李彻讶然出声。 虚介子擦了擦眼角,来到李彻身旁:“陛下,此门之后,便是先师留下最宝贵的传承之物。” “哦?”李彻的好奇心被勾起。 虚介子点了点头:“先师曾有遗训,唯有将其留在洞中的所有学问融会贯通之人,方有资格开启此门。” “若老夫此生无法做到,便需留给云梦山后世弟子,等待那个人出现。” 李彻闻言,不由得咋舌。 将这两百多本着作全部研究透彻? 这要求未免也太苛刻了,分明是不想让后人轻易打开啊! 若是非是天纵奇才,怕是看完这些书都很困难吧。 “到了那时候,该如何打开此门?”李彻问道。 虚介子答道:“先师说过,若后世真有人能达到要求,便是学识已通,届时无需在意此门,直接以强力破开即可。” 李彻不由得皱眉,他可没时间,去等一个天降天才,研究透这么多知识。 有了这些书籍,李彻已经有信心在有生之年,让大庆走上工业化的道路。 而洞后的东西更加珍贵,没准就是能改变大庆国运之物。 但看虚介子的态度,若是强行破门拿走,怕是肯定不会答应。 不到万不得已,李彻不想和云梦山走上对立面。 似乎看出了李彻的心思,虚介子又道:“不过......先师还留下了另一个开启之法。” “什么方法?”李彻立刻追问道。 虚介子走到铁门旁,在一块看似与石壁融为一体的地方轻轻一按。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一个金属盖板滑开,露出了后面一个嵌在石壁中的空间。 在那当中,是一个带有八个可以拨动数字格子的盒状物! 李彻看到此物,顿时一惊,脱口而出道:“这是密码箱?!” 虚介子看向李彻,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是了,陛下与先师来自同一个世界,自然认得此物。” “没错,这正是先师设置的密码锁。” “他曾言,若有人能凭机缘猜中密码,亦可入内。” 李彻上前,伸手轻轻敲了敲金属密码盘,不由得感叹道:“尊师真是......竟然设置了八位数密码,这需要何年何月才能解开?” 八位数密码,意味着从00000000到,足足有一亿种组合。 假设十秒钟尝试一次,不吃不喝不睡,也需要接近三十二年才能全部试完。 虚介子答道:“先师说过,能解开此密码者,必是与他有宿缘之人,可直接入内。” 李彻苦笑:“既然如此,何不让你门下弟子从00000000开始,依次尝试?” “集众人之力,或许不用三十年便能打开。” 虚介子却摇了摇头,正色道:“那便有违先师设置此考验的本意了,若执着于强行试错,不如直接破门而入,老夫不愿如此。” 他看着李彻跃跃欲试的样子,开口道:“陛下与先师渊源如此之深,不妨也试一试?” “或许,陛下便是先师等待的那个‘有缘人’呢?” 不用虚介子说,李彻早已心痒难耐。 若是没猜错的话,自己九成九就是那个有缘人。 一个穿越者,他会用什么做密码? 地球的坐标? 那个年代的人未必有这个概念。 会不会用他自己或者家人的生日? 最好不要,那自己可就完全抓瞎了。 李彻伸出手,在那八个数字格上拨动起来。 他先尝试了几个数字组合,诸如标志性年份之类,但铁门毫无反应。 李彻很快就停止了乱试,开始凝神思索,手指无意识地在密码格上摩挲。 脑海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他瞬间想起了一串极具象征意义,深刻烙印在每一个国人灵魂深处的数字。 李彻的心脏猛然一跳,呼吸都为之急促起来。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身旁同样期待的虚介子。 然后深吸一口气,手指依次拨动了那八个数字格: 【1】【9】【4】【9】【1】【0】【0】【1】 喜欢打到北极圈了,你让我继承皇位?请大家收藏:()打到北极圈了,你让我继承皇位?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21章 云梦山之行(十一) 1949、10、01。 对于李彻来说,这串数字这无需记忆,永不磨灭。 那一日,在古老的天安门城楼上,一位伟人向全世界庄严宣告: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那位先辈来自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用这个伟大的日子作为最终密码,几乎是必然的选择! 这道密码锁考验的根本不是什么机缘,而是血脉深处的共鸣,是跨越时空的同志之谊! 若李彻是来自地球的同乡,只能得到外面的那些书,这是看在同乡之情上。 唯有来自同一个国家的同志,才能看到最终的秘密! 果然,当最后一个‘1’被李彻拨到位时,铁门内部传来了‘咔’一声,传出清脆悦耳的机括响动。 紧接着是一阵低沉而有力的嗡鸣声,沉睡了百年的机械装置被重新唤醒。 在虚介子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那扇阻挡了云梦山传人整整一个甲子的金属大门,缓慢而平稳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一道越来越宽的缝隙。 门后是一片深邃的黑暗。 “这.......这.......” 虚介子饶是百岁修为,此刻也难掩震惊,看看那洞开的门缝,一时竟有些语无伦次。 他预想过陛下或许真能打开此门,但却没想到会如此轻易! 虚介子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中的震惊,他实在忍不住心中好奇:“陛下,这串数字究竟是何含义?” 李彻转过头看向虚介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感慨:“朕之前说的不对,尊师不仅是一位学贯古今的大贤,更是一位真正的无双国士!” “国士?!”虚介子浑身一震。 在任何一个时代,‘国士’二字都代表着最高的赞誉。 国士者,不仅仅是有才华那么简单,而是会成为能传承下去的精神领袖。 他万万没想到,陛下仅凭一串数字,便给了素未谋面的老师如此高的评价! 李彻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缓缓开口解释道:“这个数字,其实是一个日期。” “在我们那个世界里的那一天,华夏民族历经百年屈辱,无数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终于重新屹立于世界东方,建立了一个全新的国家。” “公元1949年10月1日!” 虚介子闻言,先是恍然,随即又皱起了眉头,疑惑道:“这不对啊陛下......若按此说,先师在那个世界,莫非是皇室宗亲?开国勋贵?” 他本能地以为,老师用这一天作为密码,必然和那个国家有很大的渊源。 毕竟古代名仕的家国概念不同,只有效忠于朝廷的人,才会对国家有如此浓烈的归属感。 李彻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我们那个世界已经没有皇帝了。” “什么?!”虚介子如遭雷击,“没有皇帝,那......那由谁来治理天下?这怎么可能?!” 李彻没有直接回答他,目光再次投向了那扇通往黑暗的大门,眼底却看到了无限的光明。 “现在,朕有些明白尊师的心思了。” 他顿了顿,梳理了一下同样激动的心绪。 “他并非想要在此世创造一个理想国度,他可能只是想要回去,回到他魂牵梦萦的祖国。” “既然人身无法跨越时空,那么他便倾尽所学,将脚下这个世界,一点点改造成他记忆中那个,让他无比骄傲、无比热爱的祖国的模样。” 话音落下,山洞内一片寂静。 李彻叹了口气:“可惜......他失败了。” 只有那扇敞开的铁门轻轻停稳,如同一个无声的邀请,等待着后来者去探寻那位无双国士埋藏百年的秘密。 李彻深吸一口气,看向身旁的虚介子:“先生,可要随朕一同进去?” 虚介子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憧憬光芒,然而这光芒仅仅持续了一瞬,便被他强行压下。 一阵剧烈的挣扎过后,虚介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可,解开密码的是陛下,您才是先师等待的有缘人。” “老夫愚钝,尚未将先师留下的研习透彻,有何颜面踏入其中?” 李彻默默看了他一眼,心中暗叹:这老爷子真是倔得可以,认准的死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那位前辈只说“有缘者”可开此门,又没规定开门之后不许旁人进入。 不过,虚介子主动放弃进入,倒也正合他意。 那位来自特殊年代的先辈,在密室中留下来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李彻心中也不免有些嘀咕。 万一是类似‘蘑菇蛋’原理图配方之类,足以颠覆世界的禁忌知识,知道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若是里面的东西无关紧要,届时再与虚介子分享也不迟。 他这才抬眼望去,却见密室门后一片漆黑,深邃得看不清任何东西。 李彻开口道:“阿强,去给朕取一盏灯来。” 虚介子连忙道:“老夫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转身快步走到洞壁旁,端起一盏燃着稳定火苗的油灯,双手捧着递向李彻,郑重叮嘱道:“陛下,内中情况不明,千万小心,万万不可失了灯火。” 李彻没有去接,而是示意胡强:“阿强,你来掌灯,随朕进去。” 胡强瓮声应道:“喏!” 随后,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就要去接灯。 虚介子见状,却将灯往后一缩,脸上露出迟疑之色:“陛下,这......” 李彻会意,无奈解释道:“先生放心,阿强只是替朕掌灯照明,绝不窥视其他。” 虚介子却依旧摇头,坚持道:“陛下,非是老夫不近人情,只是先师有遗训在......” 李彻见这老爷子轴劲上来了,只好换了个角度,直接开口道:“先生多虑了,阿强他不认字。” “不认字?”虚介子闻言愣了一下,脸上出现了一丝松动。 他看了看眼神清澈的胡强,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随后,小心翼翼地将那盏油灯递到了胡强手中,又不放心地追加了一句:“强将军,务必拿稳了。” 胡强接过灯,如同接过一件稀世珍宝,将那盏灯牢牢护在胸前:“老先生,我姓胡。” 虚介子:。。。 安排妥当,李彻不再犹豫,当先一步踏入了密室之中。 胡强则高举油灯,跟随在他侧后方半步的位置。 昏黄的灯光驱散了门后的黑暗,勉强照亮了前方。 密室内的情况,却是出乎李彻意料。 里面的陈设简单,甚至可说是简陋。 空间并不大,约莫只有寻常房间大小。 没有预想中堆积如山的奇特事物,也没有什么的古怪仪器,更没有汗牛充栋的书籍。 整个密室空空荡荡,唯有中央放置着一张木制书案,书案前放着一个陈旧的蒲团。 而就在那张木案之上,静静地摆放着两个信封。 是的,就是两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信封。 李彻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他下意识回头看向虚介子,却发现后者已经背过身去,像是小孩子捉迷藏一样梗着脖子不回头看。 李彻无奈地笑了笑,只得缓步走上前,目光落在信封上。 或许是因为这密室相对密封的原因,信封上仅仅覆盖着一层浅浅的浮灰。 他伸出手拿起了靠近自己的那一封,拂去灰尘,露出了下面略显发黄的纸质。 随即,接着灯光看了下去: 【吾徒亲启: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想必已是白发苍苍,而为师早已化作云梦山间一缕清风,融为这洞中一块顽石了。 时光荏苒,勿需伤怀。 能恪守师命,未曾强闯便见到此信,证明你之学识心性已远超为师,吾心甚慰。 此刻,为师有一言,藏于心中数十年,今日终可坦然相告: 吾并非此方世界之人。 此言听来或觉荒诞,然确为事实。 为师来自一方名为‘地球’之世界,彼处亦有山河湖海,生民亿万,其历史轨迹与此世既有相似,更有天壤之别。 为师亦不知因何机缘,魂魄飘零,落于此身,重活于此间。 彼世之学,重格物致知,探究宇宙万物之本源规律,其知识体系,与此世圣贤所言之道殊途而同归,然更重实证与推演。 为师留下的那些书册,便是彼世千百年智慧结晶之万一。 吾知其艰深,故择其基础纲要录之,盼后人能循此阶梯,窥见更广阔之天地。 留此密室,设此密码,非为刁难,实为筛选。 如今进入密室中,为师还有几句话嘱托 ...... 我徒天性纯良,坚韧不拔,是为师最优秀的弟子。 得此传承,非为让你皓首穷经,闭门造车。 学问之用,在于济世。 望你能秉持本心,善用此间学识,若遇明主,当辅佐之,若见黎民苦,当救助之。 将彼世之智慧,化为此世之福祉,方不负为师跨越时空,留下这些笔墨之初心。 密室之中另有一信,是留给那位为师的‘有缘人’。 你既已至此,若无有缘人,可自行阅览,亦可待其自来。 云梦山传承之未来,你可自行决断。 言尽于此,望自珍重。 师:王远山 于云梦山鬼谷洞,绝笔。】 喜欢打到北极圈了,你让我继承皇位?请大家收藏:()打到北极圈了,你让我继承皇位?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22章 云梦山之行(十二) 那位前辈给虚介子留的信很长,李彻只是看了开头结尾,又扫了一眼中间的内容,便没有再看了。 虽然只看了几段文字,但这位名为王远山的先辈,其胸怀与远见,在李彻心中已然清晰了许多。 他没有细读其中具体内容,因为那是虚介子与他师父之间的事情,对前辈的尊重还是要有的。 李彻将信纸轻轻折好,小心地放回信封之中,妥善置于一旁。 他的目光,随之投向了书案上的另一封信。 这封信的信封与给虚介子的那封一般无二,同样覆盖着岁月的浮尘。 但李彻知道,这封才是王远山留给他来自同一个世界的‘同志’,也就是自己的。 心跳,不由自主地再次加速。 怀着近乎近乡情怯的激动之情,李彻他伸出手,打开了这第二封信。 信封上没有署名,空白一片。 信纸同样是略显发黄的纸张,上面的字迹与前一封一样,竖排书写,风格硬朗。 他凝神,逐字看了下去: 【致后来者:】 随后: 【“同志,你好!”】 开篇第一句,仅仅四个字,却像一道强烈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李彻的心理防线! 同志! 他叫我同志! 跨越了百年的时光,跨越了世界的壁垒,这两个字如此沉重而温暖。 不是君臣,不是师徒,而是对志同道合者,最崇高的称谓! 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继续往下看: 【如果你能看懂这些字,并能理解‘同志’二字的含义,那么,你我应该来自同一个地方,拥有着相似的魂魄。 我不知道你是因何来到这个时代,也不知道你我之间相隔了多少岁月。 我叫王远山,生于旧世界崩坏、新世界在血火中孕育的年代。 我们那代人,见证过屈辱,经历过战火,也满怀希望地建设一个崭新的国家。 可惜命运弄人,我未能看到那理想完全实现的一天,便来到了这里。 初临此世,彷徨过,绝望过,也曾想过随波逐流。 但刻在骨子里的东西,终究无法改变。 我将我所知所学的知识,尽可能系统地记录下来。 并非因为它们多么高深,这些大多只是基础。 而是因为它们代表着一种方法,一种认识世界并改造世界的工具。 我希望,后来者若能得见,能少走一些弯路,能让这片土地上的黎民百姓,过上免于饥馑、免于恐惧、有尊严的生活。 我设置了那个密码,。 那是我,也是无数像我一样的人,心中永不磨灭的光。 能解开它,证明你我的血脉与信念,源自同一片土壤。 这个世界很大,也很复杂,它有自身的运行逻辑和历史惯性。 直接照搬我们时代的经验,或许会水土不服,甚至引发灾难。 望你慎之又慎,因地制宜,找到属于这个时代的‘道路’。 洞外所藏,是‘术’,是工具。 而我想留给你的,是一些关于‘道’的思考,以及我为此准备的一点微薄的‘礼物’。】 李彻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锁定在接下来的文字上。 一旁的胡强一脸担忧地看着他,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一下自家陛下,刚刚自己都呼吸了十多次,他却是一口气都没出。 再这么下去,胡强怕陛下自己把自己憋死。 李彻却是无暇关注胡强,他知道,这位名为王远山同志跨越百年时空的托付,此刻才真正开始。 【信写至此,想必你已对我的来历有所了解。 那就说说我来到此世后的经历吧,或许能让你对这个世界,以及我后来的选择,有更真切的体会。 我在新中国成立后不久,留洋归来。 那时的祖国,可谓百废待兴,万物勃发。 我怀着满腔热血,投入了工作,具体领域恕我不便在此明言,只能说与国之重器相关。 日子很苦,物资匮乏,常常饥一顿饱一顿,但精神上是前所未有的充实。 我们所有人都坚信,靠着我们的双手,一定能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建立起一个强大的新中国,让我们的同胞再也不受欺辱。 然而,命运给了我一个无比残酷的玩笑。 一日,在连续奋战了不知多少个日夜后,我只觉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已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荒野,身体也变成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孩童。 起初,我以为是疲劳和营养不良导致的幻觉,或者是陷入了某种怪梦。 我疯狂地奔跑,试图找到熟悉的景物,找到回去的路,哪怕只是看到一面红旗,听到一句乡音。 但,什么都没有。 周围的植被、地貌、甚至天空的颜色,都透着一种陌生的基调。 我一路乞讨,一路漫无目的地流浪,靠着零星的信息和观察,逐渐拼凑出这个世界的轮廓。 想必你也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历史从秦代之后,就走上了一条与我们认知中不同的岔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没有汉唐的辉煌,没有宋明的风雅,不变的是一个个陌生的王朝更迭。 百姓的生活,谈不上水深火热,但也绝对称不上好。 赋税、徭役、以及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盘剥,让大多数人都只是在生存线上挣扎。 但对那时候的我来说,这一切都和我无关。 每一天,我都在疯狂地思念着我的实验,我的同事和同志们,我那刚刚看到曙光却未能竟全功的项目,还有那片我立志要让她重新屹立于世界之巅的土地。 那种撕心裂肺的乡愁,几乎将我吞噬,将我一次又一次击倒。 最终,精神和身体的双重崩溃让我倒下了,倒在了一片不知名的山林里。 昏迷前,我甚至有一丝期望。 或许这真的只是一场漫长的噩梦,死亡,便是梦醒归家之时。 然而,我再次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温和的面容。 救我的人,自称是云梦山修士。 云梦山?我并非历史专业,但对这个名字也有耳闻,知道是传说中鬼谷子的隐居之地。 那时我心如死灰,无处可去。 见对方确实心思良善,便也默然接受了安排,留在了这云梦山。 最初那段时日,我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整日浑浑噩噩,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 山中之人都以为我遭了难,是个失了魂的痴儿。 说来可笑,那种放空一切,不用思考,不用背负任何责任的状态,反而让我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宁静。 我之前实在太累,太紧绷了。 转机发生在一个午后。 我无意中听到几位山中长者,为了一个在我看来极其简单的,约等于我们那边十岁孩童蒙学的数学问题,而争得面红耳赤,却不得要领。 听着那些迂腐而复杂的解法,我实在没能忍住,嗤笑出声。 这一笑,却是引来了麻烦。 那位救了我,后来成为我师父的长者,第一次对我沉下了脸,语气严肃地问我为何发笑? 或许是沉寂太久,也或许是骨子里那点属于学者的较真劲头上来了。 我用他们能够理解的概念,一口气写出了六种不同的解题思路。 当时,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惊呆了。 他们看我的眼神,从之前的怜悯,瞬间变成了惊骇与不可思议。 从那一天起,我在云梦山‘痴呆儿’的悠闲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 ‘神童’、‘天授’之名不胫而走,甚至有人私下传言,说我是祖师爷显灵,赐给云梦山的继承人。 对此,我内心是不屑的。 鬼谷子王诩,虽然也姓王,但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不过鬼谷子也还有一片山,应该算是大地主了,出身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 然而,我的师父,那位救了我,也即将改变我后半生的长者,不再将我视为需要照顾的痴儿,而是真正当作弟子来培养。 他开始教我读书认字,从最基础的经史子集开始教起。 说实话,我向来对文科兴趣不大。 但或许是出于对师父救命之恩的感激,我耐着性子学了下去。 而这一学,竟让我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天地。 我见识到了先秦诸子的智慧,那种对人性、对社会、对宇宙规律的深刻洞察和宏大思辨。 与我熟悉的自然科学体系,仿佛是认识世界的两条不同路径,却在某些至高之处隐隐相通。 那种思维的乐趣,某种程度上,抚慰了我无法从事原有专业的遗憾。 随着对经史子集的深入学习,我的心境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我不再仅仅沉溺于自身的失落,开始将目光投向这个与我故乡似是而非的世界,投向这个名为‘桓朝’的国家。 越是学习,越是观察,一个念头便越是清晰:两个世界的历史轨迹在秦代分岔,但语言文字、人种外貌,乃至许多底层的社会结构,都有着惊人的相似性。 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在浩瀚宇宙中,这两个文明是否存在着某种尚未被认知的渊源? 如果这些说着与我相同语言,有着同样面貌的古人,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我的‘同胞’呢? 这个想法一旦生根,便迅速发芽、滋长。 最终让我酿成大错,甚至一度走上深渊,做出了那件悔恨终生之事。 喜欢打到北极圈了,你让我继承皇位?请大家收藏:()打到北极圈了,你让我继承皇位?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23章 云梦山之行(十三) 看到这里,李彻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已经猜想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个年代的前辈,心中怀揣着炽烈的理想,到了比前世还封建的年代,会发生什么? 答案似乎显而易见。 李彻继续看下去: 【我看着山外传来的消息中,那些关民生多艰的记载,心中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记忆开始灼烧。 在我们的家乡,无数先辈前赴后继,不正是为了推翻压在人民头上的大山,建立一个属于人民自己的国家吗? 如今,我身怀超越时代的知识,却目睹着类似的苦难,难道就没有责任做些什么吗? 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念头如同魔咒般萦绕在我心头。 起初这只是一个想法,后来却逐渐成了执念,甚至是妄念。 我开始在云梦山内部,有选择地向一些志向相投的年轻弟子,传授更为激进的思想。 虽然没有触及根本,但也是一些关于社会结构、权力分配、阶级分析的学说,在这个年代无疑是疯狂,所以我只能私下里做这件事。 是的,我试图在这里先建立起一个理想的‘雏形’,一个未来的‘火种’。 我以为我掌握着真理,以为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可以拨开历史的迷雾,为这个世界规划出一条直达彼岸的捷径。 被这种救世主般的情绪蒙蔽了双眼,我完全忽略了这个古老文明自身拥有的惯性与复杂性,忽略了现实人性和社会土壤的巨大差异。 我将另一个时空的经验,当成了可以随意移植的万能药方。 我过于急切,过于理想化,也过于傲慢了。 最终,这种脱离了实际的激进尝试,酿成了大错。 我开始试图在云梦山周边区域,推行一场实验。 对此,我和我同伴们称为‘云梦新政’,妄图在云梦山周边百余里的数个村庄,建立一个基于新中国早期理想化构想的模范区。 我主张废除原有的土地租佃关系,宣称土地归耕者所有,这直接触动了地方乡绅和宗族的根本利益。 组织村民,以集体劳作的名义,强行重新分配了土地。 并试图推行简单的工分制来记录劳动,以期按需分配收成。 我试图打破原有的宗族体系和乡老自治,仿照我记忆中公社的雏形,建立村民议事会来管理一切事务。 我亲自为议事会成员灌输平等、互助的概念,并要求他们执行我制定的生产计划。 这完全架空并激怒了原有的乡村权力结构,那些乡绅和族老们表面顺从,暗地里积聚着不满情绪。 我还开办夜校,亲自向村民宣讲,内容远超识字算数。 更多的是批判君权神授、宿命论,宣扬人定胜天、众生平等...... 仔细想来,这些思想他们应该是听不懂的,之所以会过来听课,完全是因为为了鼓励他们学习,我会给参加夜校的人发放免费的鸡蛋。 我甚至鼓励村民质疑官府政令,抵制不合理的徭役和税赋。 这在这个时代,无异于公开挑战皇权和整个社会秩序。 出于不切实际的斗争幻想,我以防匪保家为名,组织了一支由青壮村民组成的护村队,并秘密传授了一些纪律操练和格斗技巧。 这一步,是彻底将事情推向不可挽回深渊的关键。 我带来的理念是碎片化的,是被我自身情绪和执念扭曲过的。 忽视了小农经济的固有局限,忽视了千年宗法社会的强大惯性,更严重低估了既得利益集团的反扑。 冲突的爆发,源于一场秋收征粮。 官府前来征粮,而我领导的议事会竟直接抗缴粮税,用以集体储备。 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地乡绅趁机发难联合起来,以‘云梦山妖人聚众抗税、图谋不轨’为名,煽动部分村民,火速上报了官府。 官府的反应极其迅速,短短数天的时间,一支装备精良的县兵开赴而来,我们根本反应不过来。 护村队在正规军面前,如同土鸡瓦狗,一触即溃。 参与抵抗的村民和几名核心弟子当场被杀,所谓模范区瞬间化为乌有。 我就是这场灾难的源头。 我的狂妄,我的急躁,我对复杂社会问题的简单化处理,最终让信任我的弟子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让依附我的村民遭受了无妄之灾,也让云梦山蒙受了前所未有的耻辱。 每每回想,那绝望的哭喊,仿佛仍在耳畔。 实验失败后,云梦山付出的代价远比我想象的更为惨重。 那些受到激进思想影响的云梦山弟子们,并未因山外的挫折而彻底清醒。 他们中的一部分,反而认为是我做得太过保守,不够彻底。 他们将山外的失败归咎于民众觉悟不够,却未曾反思理论本身与现实的脱节。 在一个夜晚,数名思想最为激进的云梦山弟子,留下书信,不辞而别。 他们带着从我这里学到的理论,满怀改造世界的激情,下山而去。 他们不再满足于在底层缓慢耕耘,而是试图走上层路线。 去游说并策反那些他们认为是开明的当权官员,幻想通过权力的更迭,一夜之间实现他们的理想蓝图。 结果,是必然的,也是血腥的。 他们的言论,在那些久经宦海的官员听来,已经不仅仅是离经叛道,更是动摇国本、煽动叛乱的妖言! 几乎没有任何悬念,这些怀揣着不切实际幻想的年轻人们,迅速被抓捕、审讯,然后以图谋不轨的罪名,被公开处决,以儆效尤。 消息传回云梦山时,我崩溃了。 是我,用那些未经消化、脱离实际的学说,亲手将他们送上了绝路! 这一次,引发的风暴远超上次。 朝廷的目光再次聚焦云梦山,开始怀疑这里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叛乱策源地。 压力如同泰山压顶,要将整个云梦山碾为齑粉。 是我的师父站了出来。 他拖着病体,耗尽了自己毕生积累的所有人脉,四处奔走,上下打点,甚至不惜以自身性命和云梦山千年清誉作保,才勉强说服了朝廷。 最终,将此事定性为‘少数弟子受邪说蛊惑,自行其是’,与云梦山主流无关。 云梦山的传承,算是勉强保住了。 但我的师父,这位一生淡泊、与世无争的老人,却因连番打击,在事件平息后不久,便油尽灯枯,郁郁而终。 临终前,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浑浊的眼中已无多少神采,只是反复念叨着: “错了......都错了......远山,停下吧......停下......” 我跪在师父床前,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灵魂也随之死去。 无尽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 是我,是我这个来自异世的灾星,害死了师父,害死了那些年轻的弟子,差点毁掉了云梦山的千年基业。】 李彻缓缓放下信纸,目光深沉。 从看到信中王远山的实验那刹那,他就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果真如此,过程与结局并未出乎他的预料。 他闭上眼,仿佛能透过百年的时光,看到那个来自同一个世界灵魂,在异世的土地上急切地想要播下火种,却最终引火烧身。 “太过激进了啊,王同志......” 李彻在心中无声地叹息。 他能理解那份急切。 那位先辈来自一个曾经积贫积弱,而后通过剧烈变革和无数牺牲才得以浴火重生的国度。 他所代表的那一代人,骨子里烙印着只争朝夕的紧迫感。 他们亲眼见证,甚至亲身参与过如何用最快的速度去打破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秩序。 那种深刻于灵魂的改造冲动与救亡意识,让他面对一个同样存在压迫与不公的的封建社会时,会本能地喷薄而出,复制那条已被验证过的路。 他将复杂的社会演变,视作可以依靠先进理论速成的工程。 相信理念的力量可以碾压一切现实的阻力,却低估了传统惯性的强大,忽略了人性的复杂性。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误,王同志。” 李彻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信纸,看到了那个在理想与现实的落差中痛苦挣扎的灵魂。 “这是时代的局限性,是你们那一代人,在特定历史背景下,难以完全避免的认知烙印。” 李彻虽然同样来自现代,但他所处的时代背景与王远山已然不同。 他见证过同样激进的试验,也目睹过其后的反思与调整。 身处信息爆炸、全球视野的开阔时代,他清楚社会变革是一场复杂的系统工程,绝非简单的理论移植就能一蹴而就的。 它需要考虑到具体的生产力水平、文化传统、社会结构,需要耐心、策略,甚至是......一些必要的妥协。 王远山的悲剧在于,他带着一个激烈变革时代的终极答案,却来到了漫长进程的起点。 他的失败,是两种不同时空逻辑碰撞下的必然结果。 “其情可悯,其志可嘉,然其行过于鲁莽了。”李彻叹了口气,再次拿起信纸。 第1024章 云梦山之行(十四) 李彻最终给出了自己的评判,继续往下看去。 【从此之后,我变得沉默了。 我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不再过问任何世事,对外宣称闭关。 我接下了师父传下的鬼谷子之位,却心如死灰,终日埋首于纸堆中,疯狂地阅读着云梦山历代收藏的典籍,试图用知识麻痹自己,也试图在其中寻找答案。 那时候,我一度以为,我的余生就将在无尽的忏悔与沉寂中度过,直到化为云梦山的一抔黄土。 但是......我不甘心啊! 午夜梦回,那些弟子们年轻而炽热的面庞,师父临终前绝望而担忧的眼神,交替出现在我眼前。 他们的牺牲,难道就如此毫无价值? 我的到来,难道仅仅是为了带来灾难? 我掌握的这些知识,难道注定只能是镜花水月? 那时的我还没有察觉到,一种更偏执的念头,在我死寂的心中悄然种下。 为了弥补我犯下的第一个错误,我走上了一条更为极端的道路。 犯下了一个比之前所有错误加起来,都要更大的错误。 现在再想起来,那时候我的人格仿佛被撕裂了。 一部分的我,永远停留在了穿越而来的那一刻,固执地认为自己不属于这个落后的世界,只是一个痛苦的旁观者。 另一部分的我,却已在云梦山的岁月中扎根,背负着鬼谷子的传承。 我开始疯狂地书写。 不再涉及任何思想,只记录纯粹的科学知识。 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医学...... 我将我所知的一切知识,全部记录下来。 这像是一种赎罪,也像是一种准备。 我将这些视为留给这个世界的遗产,希望它们能在我失败的地方,结出不一样的果实。 与此同时,一个更加疯狂的念头,在我心中蔓延滋生——我究竟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我反复回想穿越前的最后时刻:严重的自然灾害,持续的饥饿,身边不断有人倒下....... 死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人。 好巧不巧,我就是在那时眼前一黑,来到了此世。 一个可怕的联想,如同毒蛇般钻入我的脑海。 是不是正是因为死了足够多的人,某种时空的壁垒被打破了? 这个想法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驱散。 它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理智,汲取着我内心深处的绝望与偏执。 我开始大量翻阅古籍,发现每当天下大乱,人类大规模死亡之时,都会出现一些不符合科学常识的事件。 这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想。 如果在这个世界,也制造大规模的死亡,是不是就能重新打开那条‘回家’的路? 至于这个世界的百姓?呵......他们愚昧、麻木,困在永恒的循环里而不自知。 他们是另一个世界的原住民,并非我的同胞,又与我何干? 这个世道,从上到下,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不破不立! 既然我的理想之路走不通,那就不如彻底将其摧毁!用烈火与鲜血来洗涤! 若能成功,我或许能回归魂牵梦萦的祖国。 若失败......如此不堪的世界,毁了又何妨?! 反正王朝迭代是定数,或许下一个朝代的统治者会更加英明,百姓的生活会更好呢。 当然,当时我虽然心中这么想,但还没有立刻付诸行动。 我在云梦山中一待就是四十年,到了不惑之年时,我也收下了一代亲传弟子。 和之前教导的云梦山弟子不同,他们年龄与我相仿,更像是志同道合的同伴。 而这些弟子则大多是孩童,天真烂漫,正是不知世事的年纪。 我开始教导他们,只传授经学知识,科学道理,不触及任何前世的思想。 若是我注定失败,至少他们不会重蹈我的覆辙。 与此同时,我将目光投向了帝国北疆的边军。 朝廷昏暗,贪腐横行,边军的粮饷被层层克扣,早已怨声载道。 但那些底层的士兵,大多是淳朴的农家子弟,他们对朝廷仍怀有朴素的忠诚。 他们只是不满,尚未到彻底绝望的地步。 士兵忠诚,但将军呢? 他们手握兵权,饱受委屈,野心与不满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我要做的事情,很简单。 那便是游说那些将军,去造反!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了极度的羞愧。 到头来,我用的不是我来自那个世界的‘先进思想’,而是我最看不起的云梦山纵横权谋之术。 我用犀利的言辞剖析时局,用精准的算计放大将军对朝廷的怨恨,用‘清君侧’这等冠冕堂皇的口号,为他们描绘一个拨乱反正后,权倾朝野的未来。 将军们没有立刻被我说服,但也没有人向朝廷举报我。 我很清楚,这就足够了,他们不是对朝廷忠诚,只是在等待一个契机。 至于后果是什么,无所谓了...... 这个朝代总归是要灭亡的,早几十年,完几十年又有什么区别? 机会很快来了。 一位在边疆素有威望的老将军郁郁而终,其子继承了他的位置。 小将军年轻气盛,对朝廷长期苛待边军充满愤懑,而我恰好在这时候找到了他。 我没有用任何理想去说服他,我只告诉他事实:朝廷奸佞当道,克扣军饷,视边军将士如草芥。 我们不是在造反,是在拯救被蒙蔽的皇帝,是在为无数枉死的边军同袍讨还公道! 我没有说谎,事实本就如此。 我只是将这份事实,淬炼成了最锋利的毒箭。 小将军被说动了。 或者说,他内心的野心,被我点燃了。 他振臂一呼,打着‘清君侧、安社稷’的旗号,起兵了。 长期受压制的边军,如同干柴遇烈火,从者如云。 他们怀着悲壮的心情,认为自己是在为国除奸,是在进行一场正义的战争。 乱世,开始了。 当这些满怀忠诚的边军将士,冲向战场时,他们看到的,是同样打着龙旗、穿着同样军服的官军。 对方在高喊着他们:“叛贼!叛贼!” 叛贼? 你们这些依附奸佞、助纣为虐的家伙才是叛贼! 双方都坚信自己代表着正义,都为了心中的桓国而战。 战争极其惨烈。 没有妥协,没有退让,只有你死我活的拼杀。 最终,胜利属于朝廷。 但这是一场惨胜。 帝国最为精锐的北疆边军,在这场内耗中损失殆尽。 国力大损,民生凋敝。 老皇帝在惊惧中驾崩,新帝继位。 新帝虽算英明,接手的却是一个满目疮痍的烂摊子。 死了很多人。 多到尸骸蔽野,河水尽赤。 多到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 我站在云梦山巅,仿佛能闻到弥漫在整个帝国的血腥气。 但是...... 我,依旧还在这里。 没能回去。】 胡强看到自己陛下打了个寒颤,随后缓缓将读了一半的信纸按在桌上。 他不禁四处瞧了瞧,这密室也没风,不冷啊。 密室是不冷的,但此刻的李彻却是遍体生寒,心中满是寒意。 如果说王远山之前的实验,还带着理想主义的幼稚,那么信中所描述这场叛乱,则已彻底超出了激进的范畴。 “他迷失了。”李彻在心中默念。 此时的王远山,已不再是一个怀揣理想却方法错误的先行者,而是一个在绝望中彻底异化的灵魂。 从本质上讲,王远山已经不再将这个世界视为真实。 他的心态,更像前世那些沉浸于虚拟游戏的玩家,将芸芸众生都视作了NPC。 杀NPC有什么心理负担,不过是一串虚拟数据罢了。 他不再在乎那些边军将士,不再在乎他们家中的妻儿老小,不再在乎烽火所过之处的人间惨剧。 他需要的,仅仅是‘大规模的死亡’这个结果,用以验证他疯狂的猜想。 他失去了信仰。 李彻喟叹,那个曾心怀热血的王远山已经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乡愁扭曲的复仇者,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谋家。 他抛弃了来自故土的人本精神,反而用起了他最不屑的冷酷纵横权术。 这不是进步,而是彻底的堕落。 然而,更让李彻心思复杂的是,王远山这桩罄竹难书的罪孽,客观上却成了自己能够崛起的关键铺垫。 没有王远山掀起的那场内战,耗尽前朝国力,桓朝的统治根基不会动摇得如此之快。 没有那场大乱导致中央权威崩塌,地方势力蜂起,庆帝便难以找到逐鹿天下的契机。 如此,自己穿越而来时,也就没有这个皇子身份,境遇未必能比初来乍的的王远山好上多少。 如此算来,他李彻今日能执掌乾坤,脚下踩着的竟是王远山当年亲手用无数尸骸铺就的阶梯。 “或许......若无他这疯狂一举,我便是第二个王远山。” 李彻凝视着信纸上那狂乱的笔迹,仿佛看到了在另一个时空线上,一个同样绝望,在困境中走向极端的自己。 这份认知,让他无法对王远山的行为,进行道义上的批判,反而多了一份难以言说的悲悯。 历史的吊诡,莫过于此。 第1025章 云梦山之行(十五) 【那场付出无数生命为代价的战争结束后,我依旧站在这片世界的土地上。 头顶是此世的星空,而非故乡的明月。 没有奇迹,什么都没有改变,除了这片土地上又多了几十万冤魂,和一个更加残破的江山。 我的最后一丝执念,也随着那冲天的血腥气一起散去了。 我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心神俱疲。 回首此生,恍然惊觉,我已近八十高龄。 即便此刻真能回去,回到日思夜想的祖国,我还能做什么呢? 一个垂垂老矣的异世游子,还能为她的建设添砖加瓦吗? 恐怕,连理解那个飞速发展的新世界都已力不从心。 于是,我释怀了。 没有悔恨,那太奢侈,我的罪孽不配用悔恨来减轻。 也没有了执念,那团烧了我大半辈子,最终焚毁了许多无辜者的火,终于彻底熄灭了。 我只是......放下了。 放下对归乡的痴想,放下对使命的妄念,也放下对前世一切的眷恋。 就像一部冗长而荒诞的戏剧终于落幕,演员累了,该卸妆了。 我的弟子们性情各异,但都是好样的孩子。 其中以虚介子这孩子,心性最为平和沉稳,不激不随,颇有古仁人之风。 将云梦山这摊子事交给他,我最是放心的。 至于其他弟子,我也根据他们的天资心性,分别传授了不同的本领,总归能让他们在这世间安身立命,不致困顿。 能看到这封信的,无非三种人。 若是我徒: 说明你守住了为师最后的底线,心性修为已足。 信中所述,便是为师真实而完整的一生,光辉与罪恶皆在于此。 你知晓便可,不必颂扬,更不必尝试纠正弥补。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将信看完后,付诸一炬,勿留痕迹,勿再让这些陈年旧事,搅扰云梦山的清净与你的道心。 安心传承学问,惠及世人,便是对为师最大的告慰。 若是有缘之人,却非我同乡: 或许你能破解密码,靠的只是运气。 只将此信当作一个疯癫老者的胡言乱语,一个离奇的故事便好。 切莫深究,切莫试图利用我留下的任何东西。 我走过的路,尽头是悬崖;我点燃的火,焚毁的是生灵。 引火烧身,绝非虚言。 转身离开,过你自己的生活去。 最后,若你是我真正的同乡,与我血脉同源,且心中仍怀有与我同样的壮志: 那么,同志,请允许我再这样称呼你一次。 我在这个书案之下,留下了一个暗格,开启之法,与洞门密码相同。 里面是我为你,也是为我们共同的理想,准备的两样东西。 它们或许能帮你少走一些弯路,至少能让你更快地拥有改变的力量。 但正因如此,它们也无比危险。 谨慎,谨慎,再谨慎! 我的前车之鉴,血迹未干。 改变世界,并非凭借一腔热血和几件利器就能成功。 它需要对复杂现实的深刻洞察,需要超乎常人的耐心与智慧,更需要时刻警惕权力与知识对人心的异化。 莫要被理想蒙蔽双眼,变成自己曾经憎恶的模样。 莫要为了遥远的宏大目标,忽视了脚下鲜活的生命。 劝君自勉。 莫要,重蹈我的覆辙。 王远山绝笔。】 信件到此,戛然而止。 没有日期,没有更多叮嘱,仿佛所有的话都说尽了,只留下一片沉默的空白。 李彻深吸一口气,自己用了短短几株香的时间,读尽了王远山的一生。 若问他有什么感想......只能说感慨万千,无从开口。 他需要相当一段时间去回味解读这封信,王远山的经历对自己的警示意义太大了。 而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李彻依照信中指示,俯身探查那张书案下方的地板。 地板并无明显缝隙,但他以指尖在上面摸了半天,摸到了一个隐藏的九宫格。 随后,李彻按照‘19491001’的顺序轻重不一地依次按压。 只听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一块看似浑然一体的木板向内弹开,露出了一个不算大但足够深的暗格。 李彻不由得心中暗叹,这位先辈的机关之术当真巧妙,应当是学物理出身的学者。 联系之前信中所说,王远山的工作还有保密性质,甚至穿越过后都不肯和后来者言说。 由此可见,这位大佬负责的项目一定不简单,不是航天航空,应该就是蘑菇弹。 李彻不由得有些可惜,若是这位大佬还活着多好,有这么一尊大神压阵,大庆很快就能进入工业革命。 暗格中别无他物,只有两本以油纸精心包裹,保存完好的册子。 李彻将其取出,拂去上面不多的尘埃。 看了一眼胡强,后者立刻别过头去,表示自己没有在偷看。 看到这货的憨样,李彻都气笑了:“朕让你把灯靠近点,你别过头去有何用,你能看懂字啊?” 胡强挠了挠脑袋,这才凑了过来。 接着胡强持着的稳定灯光,李彻看清了它们的面貌。 两本册子封面是结实的深蓝色粗布,没有任何花哨纹饰,以工整硬朗的字体写就书名。 他拿起第一本,看向书名——《桓末世家秘藏勘录》 李彻心头微微一震,翻开书本细看,却见一条条分门别类、极尽详实的记录。 某郡某县,某氏某族,于何地有何别院、密窖、田庄;其中藏匿金银几何,粮秣多少,私铸兵甲若干;族中核心人物有何癖好、弱点、不可告人之秘;与朝中何人勾结,利益输送脉络如何...... 林林总总,事无巨细。 时间上主要聚焦于前朝时期,尤其是王远山策动边乱前后的那段动荡时期。 这显然是他利用云梦山的信息网络,长期搜集信息,并核实整理而成的。 这是一份足以将当时众多世家大族连根拔起的黑账本。 李彻看着看着,不由得笑出了声。 这里面记载的世家,大多数可都活到了现在。 也就是说,这份黑账本放到今天,也是有用的。 第1026章 云梦山之行(完) 为何说到现在也是有用的? 虽然上面记载的人都死绝了,但藏匿财宝的地点可没那么容易改变。 李彻对世家的抄家一直在继续,抄出来的财富也是惊人的,但为了给他们保存颜面,大多是让他们自主上交生产资料。 黄金这等硬通货不算是生产材料,世家手中保存的还有不少。 而他们藏匿财富,自然不可能大摇大摆放在家中,都是藏在隐秘场所。 这等场所自然不可能经常改变,所以说,书中记载的地方大概率依然是世家的藏宝地。 掌握了这些信息,就相当于把这些财富实际掌握在手中,世家不过是替自己保管罢了。 李彻放下第一本册子,又拿起第二本。 这本书更薄一些,封面是朴素的灰色,书名却让他的目光骤然凝住——《新世刍议:制度刍形与民本纲要》 ‘刍议’、“刍形’,用词相当谦逊,可见王远山是在刻意低调。 但李彻知道,这里面装的,可能是比外面所有技术典籍加起来,还要危险百倍的东西。 他缓缓翻开,目录页映入眼帘: 卷一:权力本源与君权辨析 卷二:代议制度之设想与基层架构 卷三:律法为公之原则与制衡 卷四:民权基础与教化之途 卷五:经济民生与财富分配浅析 卷六:理想与现实——渐进变革之遐思 ...... 字里行间,看似不起眼,但内容却是让李彻心惊不已。 王远山试图将前世关于社会制度的核心理念,剥去特定历史环境下的外壳,提炼出一些基本原则和框架性的思路。 又结合对此世社会的观察,总结出一条本土化的路径。 虽然书中大量使用了‘或可’、‘假设’等谨慎的措辞,反复强调‘因地制宜’、‘循序渐进’等词语。 但李彻还是一眼看出,这不就是一本适用于古代的《毛概》和《马原理》嘛。 显然,在王远山经历惨痛失败后,痛定思痛,耗费心血写出了这本书。 或者说,这是一本屠龙之术。 李彻合上两本书,久久无言。 油灯的光芒在他脸上跳动,映照出眼中复杂的波澜。 王远山留下的,并非他原先猜测的什么蘑菇弹图纸,真留下了那种东西,大庆也没法用。 王远山最终留给同志的,不是答案,而是一份沾满自己血迹的地图。 或许还有,连他自己都未完全明言的那一丝期待。 期待后来者的路,能走得比他更稳,更远。 李彻将两本书郑重收起。 自己今日在这鬼谷洞中的收获,远比预想的更加沉重,也更加珍贵。 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他需要好好地想一想。 将两本意义非凡的册子收好,李彻站在密室中,最后环顾了一眼这片空旷的空间。 王远山跨越百年的执念,仿佛还萦绕在这寂静的空气里。 李彻闭目片刻,将胸中翻腾的复杂情绪强行压下,恢复了惯有的沉静。 “您的意志我接收到了......王同志。”李彻淡淡开口。 说完这句话他转过身,带着胡强走出了密室。 昏黄的灯光重新照亮洞口,虚介子仍站在原地等候,脸上的表情愈发紧张。 见李彻出来,他立刻上前一步,目光先是在李彻脸上探寻片刻,随即又瞥向他身后的密室。 李彻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那封王远山留给弟子的信,递了过去。 “此信,是尊师留给先生的。”李彻的声音平静。 虚介子看着那熟悉的信封样式,手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去接。 他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低声道:“陛下,老夫愚钝,尚未能将先师留在洞外的学问参透,真的有资格看这封信吗?” 看着这位百岁老人露出孩童般惶惑,李彻心中微叹,语气放缓道:“老先生,此信看与不看,取决于您。” “朕想说的是,此信既是尊师亲笔留予你,便是你理应知晓之事,他既托付于你,便是信你。” 这番话给了虚介子勇气,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接过那封信。 指尖触及信封的瞬间,眼眶便已微红。 走到一旁石壁的灯盏下,虚介子迫不及待地拆开了封口。 李彻没有打扰他,只是示意胡强将灯光凑近些。 自己则走到洞口边缘,望着外面山谷中流动的雾气,默默等待。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 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虚介子难以抑制的呼吸声。 时而,能听到仿佛孩子得到夸奖般的傻笑;时而,因信中某些内容而兴奋的吸气声;接着,是压抑的低声呜咽。 最终,当所有的声音都归于沉寂,只剩下长久的沉默。 李彻没有回头,他能想象信中内容对虚介子的冲击。 而李彻没有将王远山留给自己的那封信,交给虚介子去看。 毕竟,其内所揭示的黑暗往事,对虚介子而言太过残酷了。 在虚介子心中,王远山是完美的师尊,是智慧与慈悲的化身。 有些真相太过残酷,足以摧毁一个人毕生的精神支柱。 这位百岁老人已经承受了过多的震撼,无需再背负那份血色的罪孽。 就让他心中的师父,停留在那个留下浩瀚学识,心怀济世之念的无双国士形象上吧。 这份残缺的真相,是李彻能为这位同志保留的最后一份温情。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衣袂摩擦的声音。 李彻转过身,只见虚介子已经小心地将信纸折好,重新放入怀中,贴身收藏。 他脸上泪痕未干,眼眶通红。 但那双重瞳之中,却少了忐忑之色,多了尘埃落定后的清明。 他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整理了一下仪容,这才看向李彻。 四目相对,李彻察觉到,虚介子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 他深深一揖,声音沙哑:“陛下。” 李彻微微颔首:“看完了?” 虚介子直起身,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幽深的洞口,又望向山谷外隐约的房舍轮廓。 他转向李彻,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平和:“陛下远道而来,又在洞中盘桓良久,想必乏了。” “山间清寒,若不嫌弃,还请陛下随老夫移步山上精舍,饮一杯粗茶,我们正好可以静下心来,详谈一二。” 第1027章 招揽虚介子 李彻看着虚介子眼中的澄澈,心中也是清楚。 经过这封信的内容洗礼,这位云梦山当代鬼谷子,已经真正意义上接受了自己这位‘天外来客’的皇帝身份。 接下来的事情就要涉及云梦山传承,王远山的学问运用,乃至对天下大势的深入对话了。 虚介子想必也清楚,交情归交情,自己说到底还是皇帝,要为大庆的未来负责任。 王远山的过去固然令李彻唏嘘,但大庆的未来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云梦山留下的这些东西,李彻必须要尽可能地去争取。 他点了点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虚介子本想唤徒弟林清源前来伺候茶汤,但手抬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方才老泪纵横,面上恐怕还有痕迹。 他连忙用宽大的袖袍仔细擦了擦脸颊,这才转向李彻,带着几分歉意道: “老夫方才在陛下面前心绪失守,涕泪横流,实是丑态百出,还望陛下海涵。” 李彻看着他认真擦拭的模样,摇头道:“先生此言差矣,朕只见一位学生感怀师恩深重,至情至性的仁孝之心。” “却是未曾看到什么‘丑态’。” 虚介子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这位年轻的皇帝不仅能力非凡,心思更是细腻通透,懂得体恤人情。 明明已经是九五之尊,却仍能做到这一点,当真是难得啊。 师父那个世界的人,都是如此出色的吗? 他不再多言,只是深深看了李彻一眼,伸手引路:“陛下,请。” 两人沿着清幽的石径,来到山顶一处视野开阔的凉亭。 亭子倚着山崖而建,四周古松环绕,云气在脚下缓缓流淌,远处层峦叠嶂尽收眼底,确是个静心谈话的好所在。 林清源早已得了吩咐,在此备好了茶具。 见师尊与陛下到来,他恭敬地行礼,然后手法娴熟地温壶、置茶、冲泡、分杯,将两盏清茶奉上后,便知趣地躬身退出了凉亭,在数丈外垂手侍立。 胡强则按刀立于亭口,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确保无人能打扰亭中谈话。 凉亭内,茶香袅袅,只剩下李彻与虚介子相对而坐。 虚介子端起茶杯,浅浅呷了一口。 温热的茶汤入喉,带着山泉的清冽与茶叶的微涩,让他纷乱的心绪又清明了几分。 他放下茶杯,率先开口道: “先师在信中已对老夫言明,与他有宿缘之人,若是心怀大志、真心爱民救国之人,则云梦山当倾力相助。” 他抬起那双重瞳,直视李彻:“老夫既奉师命,亦观陛下之行,信然。” “不知......陛下欲让老夫与云梦山,具体做些什么?” 李彻没想到虚介子如此直接,开门见山。 不过,虚介子这般坦率,反而更合他心意。 他略一沉吟,也直言不讳:“第一,尊师的所有典籍,朕需要带走。” “并非强取贵师门之物,而是为集中整理、研究,并择其合宜者,推广于天下学子。” “先生可放心,朕会命最可靠的学者进行抄录,所有原本必完整归赵,仍留于云梦山珍藏。” 虚介子对此并无异议,点头道:“先师著书,本意便是传承学问,造福世人。” “陛下欲将其发扬光大,正是先师所愿,老夫无有不从。” “第二,”李彻身体微微前倾,“朕需要先生您本人的帮助。” 虚介子闻言,脸上并未露出惊讶,但眉头却下意识地微微蹙起,显出为难之色。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接话。 李彻看出他的顾虑,继续道:“朕知晓先生醉心学问,尤其渴望将尊师留下的浩瀚学识钻研透彻。” “而此事,即便先生随朕入京,亦可继续进行。” “朕可在京中为先生辟一清静之所,一应所需,皆由朝廷供给,绝无打扰。” “甚至,内阁和奉国大学中亦有才智之士,或可与先生切磋探讨,共解疑难。” 打消对方对学术研究的顾虑后,李彻话锋一转: “而朕需要先生相助的理由,亦在于此。” “先生且看如今之大庆,朕自登基以来,所行之新政,先生即便身处山中,想必也有所耳闻。” 虚介子微微颔首,他虽隐居,但并非不通世事,云梦山自有信息渠道。 李彻语气加重:“朕有意在大庆推行一场深远变革,与尊师的‘民本’理念有相通之处,或可称之为‘新式民主’之尝试。” “然则,如今之难处在于,朕自身深受尊师那一世界新式思想之影响,却对此世千百年来形成的格局了解未必透彻,常有隔靴搔痒之感。” “而朕麾下的文臣武将,自幼接受的是此世传统的儒家法家教育,他们忠于朕、勤于事,却对朕试图引入的这些新思想难以理解。” 李彻的目光牢牢锁住虚介子,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 “普天之下,同时系统接受过‘新思想’与‘传统经学’学习,并能深刻理解两者之异同者,除尊师本人外,恐怕唯有先生你一人了。” “若得先生出山相助,以您贯通新旧之学识,为朕参详谋划,沟通新旧两派,则新政推行,必能少走许多弯路!” 李彻说完,静静等待虚介子的回应。 虚介子没有立刻回答,他垂目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脸上露出深思之色,显然内心正在激烈权衡。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头,并未直接答应或拒绝,而是先微微点了点头,开口说道: “陛下推行新政之心,老夫从近日朝廷诸多举措中,已然窥见一二。” “确如陛下所言,许多政策颇有锐意革新之气,但细细思之,其中割裂之处亦是明显。”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然后继续道: “一些事情,推进得似乎太过急切了。” “急于求成,往往容易埋下隐患,甚至可能事与愿违。” “哦?”李彻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些。 这正是他渴望听到的,来自一个真正兼具新旧视野的智者的批评。 “先生所指,具体是哪些方面?” “朕愿闻其详。” 第1028章 《云梦对》(上) 虚介子见李彻神情专注,知他听进去了,便继续剖析: “陛下,内政之弊,牵涉甚广,非一时能言尽,且陛下睿智,想必已有察觉。” “不如这样,老夫先说说这对外之策。” 听到这话,李彻表情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若说他执掌大庆,最为感自豪的方面,那无疑是对外武功了。 大庆军威之盛,近几十年来,乃至几百年来,都堪称冠绝周边。 老奉军的军队,甚至如今还保持着对外征伐百分百胜率,从未尝一败。 吐蕃、罗斯等大国虽偶有异动,也只敢暗中滋事,明面上无不对新的大庆礼敬有加。 在李彻看来,外患虽未根除,但已基本被强大的武力压制,不足为虑。 看到李彻的神情,虚介子不由得微微一笑:“陛下是否觉得,我大庆如今兵锋所指,所向披靡,四夷宾服,故而外事无忧,可高枕以待内治?” 李彻坦然点头:“实不相瞒,朕确有此念。” “强兵在手,宵小慑服,此乃安外之基,大庆于九州,说句无敌也不为过。” 来自前世那个国家,李彻对‘枪杆子’的掌控力极大,一直是按照与全世界为敌来约束自己的。 虚介子脸色一肃,摇头道:“陛下若作此想,便是将‘军队强大’与‘国家强大’混为一谈了。” “老夫以为,此二者虽有联系,实则迥异,甚至可以说是截然不同。” 李彻眉头微蹙,似有所感:“还请先生详谈其中分别。” 虚介子捋须,缓缓道:“兵者凶器也,一旦军队强大,就会令人恐惧。” “周边诸国畏我兵锋,不敢明犯,乃畏其力,非服其德,更非慕其政。” “彼等心中,将大庆视为不得不低头的猛虎,或藏怨望,或怀鬼胎。” “一旦我朝内政生变,露出疲态,这些国家绝不会雪中送炭,多半会作壁上观,甚至落井下石,分而食之。” “陛下如今以重兵镇抚新附之地,却不敢轻撤,便是出自此理。” “惧其反复,非心服也。” 李彻听罢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虚介子所言,的确直指要害。 他凭借超越时代的军事理念和强悍火器打下大片疆土,但统治根基并不牢固,更多依赖军事高压,这并非长久之计。 就如高丽三国和倭国,如今还驻扎着大量军队,每年的军费支出都是天价。 即便是早已臣服的靺鞨和契丹,李彻已然需要将其民众迁入奉国,让他们和庆人杂居,才能放心。 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国家该有的样子,久而久之,财政都可能被压垮。 “那先生所言‘国家强大’,又是何意?”李彻追问道,语气更显恳切。 虚介子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知晓李彻已经抓住其中关键。 他开口道答道:“所谓国家强大,便是要让人令人向往。” “其要在于:国库充盈而无苛敛,百姓安居乐业,政治大体清明,文教昌盛。” “简而言之,便是让我大庆子民之生活,远胜于外邦之民。” “如此,无需刀兵相加,外邦之民自会对我天朝心生仰慕,以成为大庆人为荣,以学习大庆制度和文化为风尚。” 他顿了顿,继续开口道:“而那些依附于大庆的藩属之国,若能因我朝强盛稳定而获得实实在在的好处,则大庆的稳定便与他们自身的利益牢牢绑定。” “例如,得大庆庇护可免于外敌侵扰,省却大量军费以养民生;与我大庆通商可得厚利,百姓衣食无忧;得陛下指点和庇护,内政渐趋改善。” “那么,即便我朝内部偶有风波,他们也会竭力相助,因为大庆若是倒台了,他们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届时,即便大庆对其有所要求,甚至在某些内政上施加影响,他们也多半会甘之如饴,视为上国指导。” 这番话如同一通惊雷,在李彻脑中炸响,甚至瞬间贯通了许多前世的见闻。 这不就是某种形式的‘利益共同体’吗? 前世某个超级大国,不正是凭借远超他国的富裕、发达与文化软实力,吸引全球人才与资本,并构建起以其为核心的联盟体系吗? 许多小国自愿让渡部分主权以换取保护和发展机会,正是基于类似的逻辑。 当然,前提是小国里面没发现石油...... “先生所言,确是至理!”李彻豁然开朗,同时又升起新的疑问,“然则,为何我朝文武,竟无人向朕提及此点?是朕所用非人,还是诸臣见不及此?” 虚介子摇头叹道:“非是诸公不忠不贤,实乃传统局限使然。” “自古便有华夷之辨,天朝上国观念深植人心,对待外邦,无非用‘剿’、‘抚’、‘羁縻’几策,并无一套体系严密的相处之道。” “如今陛下神武,军力冠绝当世,对外自然以‘剿’与‘威抚’为主。” “在诸臣看来,既有雷霆手段震慑四方,又何须费心经营那些外邦小惠?” “有那精力,不如投入内政民生,见效更快。此乃时势与认知所限,非独人之过。” 李彻深吸一口气,心中最后一点自得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清醒。 他站起身,对着虚介子郑重地拱手一礼:“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还请先生不吝赐教,这外交新策,当从何处着手?” 见李彻如此雄主,竟能放下身段,虚心求教,甚至执弟子礼,虚介子心中震动不已。 对这位年轻皇帝的评价,瞬间又拔高数层。 自古以来,立下不世之功的君王,极易刚愎自用,能始终保持清醒、从善如流者,凤毛麟角。 李二为何私德难评,仍能成为天下皇帝的楷模,不就在于一个虚心纳谏吗? 臣子们喜欢能听进去话的皇帝,但完全听从臣子的话就又成了提线木偶,这个度是极难把控的。 而李彻在这个方面就做的很好,既能听进去其他人的建议,又具备自我思考的能力,已显圣君气度。 虚介子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还礼,又请李彻重新落座。 他这才整理思绪,有条不紊地说道:“既蒙陛下垂询,老夫便抛砖引玉。” “首要之务,当明确名分,建立体系!” “须将周边诸国,清晰区分为藩属国与朝贡国,二者不可混为一谈。” 见到虚介子说到了干货,李彻身体微微前倾,做出倾听的姿态。 虚介子解释道:“藩属国与朝贡国常被世人混淆,然其本质实际大异。” “可以这么说,藩属国必然需朝贡,但朝贡国未必是藩属国!” 虚介子点了点身前的茶杯:“藩属国,大多与我国接壤,或处于关键战略位置。” “其国君即位,须得我大庆正式册封方具法理;其内政外交,我朝有权过问甚至干预;若其不臣,我朝一纸诏书可斥其非;诏令不行,则王师可名正言顺‘代天伐罪’,废立其主。” “此类国家,其存续与稳定,与我朝边境安全、战略布局息息相关,必须加强控制,将其逐渐化为我朝延伸之力臂,乃至未来郡县之基。” 李彻缓缓点头。 说白了藩属国就是臣子,大庆说什么他们就得做什么,没什么自主的外交权。 就如现在的百济,权力都在大庆礼部手中,国主就是个摆设。 虚介子又指向李彻身前,距离他更远的茶杯:“而朝贡国,通常远悬海外,或距离遥远,山川阻隔,难以兵威直接震慑。” “但此等国家与我朝有长期稳定之贸易往来、文化交流。” “对于此类国家,当以怀柔为主,展示天朝仁慈富庶,令其从与我国的交往中通商互利,文化受益。” “使其深切体会到,保持与大庆的友好关系,远比对抗或疏远更有好处。” “如此,其国内自然会有亲庆势力,其国策也会倾向与我交好。” 李彻听得入神,追问道:“那除此二者之外,当如何对待?” 虚介子眼中闪过一丝锐芒:“那便是敌国与殖民国了,敌国自不必多言,凡胆敢公然犯我疆界,损害我核心利益者,即为敌国。” “对此,无须多言,唯有以雷霆万钧之势击之,直至其屈服或灭亡。” 他稍作停顿,语气中带上一丝冷峻: “至于殖民国......此亦是先师曾提及之概念。” “老夫浅见,殖民国可视作完全丧失自主之藩属,甚至更进一步。” “对其无需再留任何体面,可依据其资源禀赋与我朝需求,进行系统性的资源汲取、劳力使用与市场控制。” “其存在之目的,便是为我大庆之发展提供养分。” “此策酷烈,须慎用,且应有长远规划,避免竭泽而渔,反生大乱。” 李彻听完这一整套清晰分层的外交体系论述,不禁抚掌赞叹:“先生所言,层层递进,名实分明,策略具体,当真是醍醐灌顶,为朕廓清迷雾!” “此非仅外交之术,实乃强国之大道也!” 第1029章 《云梦对》(中) 此时李彻心中已然明了,虚介子比他想象中更有才华。 这一套理论的重要性极高,甚至足以保大庆边疆数百年不出问题! 李彻此刻有些兴奋,为何自古以来中国强大,但却战争不断。 不就是没能处理好和周边各国的关系吗? 打得过的国家,不占领他们的土地,不奴役他们的子民,不掠夺他们的财富,反而给他们提供帮助,这是哪般道理? 而打不过的国家,要么往死里拼命,要么就送更多财物以消财免灾,使得恶性循环不断。 国与国之间就是弱肉强食,该剥削就得剥削,你不剥削他们,他们起势了转头就会欺负你。 虚介子见李彻已然领会,便微笑着捋了捋雪白的长须:“陛下,若依此策,逐步经营,使我大庆藩属稳固,朝贡络绎,则边疆可安,外衅可弭。” “更有源源不断之贡赋、商税、乃至战略资源输入,充实我朝国库。” “钱袋子鼓了,腰杆子才能更硬,许多此前因财力所限而不敢轻动的内政改革,方有推动的底气。” 这话简直是说到了李彻心坎里,眼中不禁光芒大盛。 这些日子与朝臣商议国是,提起内政革新,大多重臣开口便是教化百姓、砥砺德行。 这些事情虽然也重要,却总让李彻觉得虚无缥缈。 唯有虚介子,一针见血地点出了真正的重点,那就是经济基础。 这观念看似有些市侩,却无比真实。 李彻来自现代,太清楚金钱在推动社会变革中的作用了。 没有充足的财政支持,强军、基建、教育、科研、福利......一切都是空谈。 大儒们鄙夷‘铜臭之物’,可古往今来,哪件利国利民的大事能离得开它? 钱作为工具,本无什么附加属性,只看掌握在谁手中,用于什么地方。 “先生真知灼见,深合朕心!”李彻感叹道,语气更加诚恳,“既谈及内政,朕眼下确有一大难题,如鲠在喉,日夜思虑。” 虚介子不由得笑道:“陛下先莫要说,老夫知晓陛下心中所想,不如你我取笔墨来,将其写在手心,再一起观之。” 李彻无奈笑着摇头,虚介子到底还是古代文人,就喜欢这个调调。 不过,这只是小事情而已,李彻自然不会败兴。 虚介子当即让林清源去取来笔墨,二人别过头去,在手心写了一个字。 握成拳头凑在一起,缓缓打开,果然是两个‘世’字。 李彻和虚介子对视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果真如此!” 一旁站岗的胡强听到笑声,不由得回过头去,向两人投向关切的目光。 笑了一会儿,李彻开口道:“世家门阀盘根错节数百年,其势虽经朕几番打击,依旧尾大不掉。” “朕欲彻底革除其弊,又恐逼迫过甚,引得狗急跳墙,联合反噬,则天下又将大乱。” “不知先生可有良策教我?” 虚介子见李彻问及核心,也收敛了笑容,正色道:“陛下所虑极是,世家之患根深蒂固,非一朝一夕可除。” “老夫观陛下近年举措,已极有章法,科举取士便是向旧有政局中‘掺沙子’的妙手,寒门士子日后必是陛下的最大助力。” “然则,沙子可掺入朝廷,又何尝不能......掺入世家内部?” “掺入世家内部?”李彻若有所思,“先生是指......分化拉拢?” “正是此意。”虚介子颔首,“好叫陛下知道,其实世家并非铁板一块。” “在世家内部,嫡子与庶子的待遇天差地别,利益亦非一致。” “嫡脉继承宗祧,占据绝大部分资源与政治影响力;庶子虽往往也能得些钱财田产,但在家族地位和仕途前景上,难望嫡系项背。” “长此以往,财富与权势愈发集中于少数嫡系手中,每代的传承都在累计,世家岂能不越来越强,越来越难制?”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智谋之光:“陛下何不立法,干预其家产传承?” “譬如,颁行《遗产析分令》,规定世家户主故去后,其田宅、商铺、浮财等,诸子皆有法定的继承份额,尤其可强调对获取功名者额外倾斜。” “同时,大力鼓励、褒奖世家庶子参加科举,入朝为官,并明确其晋升不以家族嫡庶为碍,唯才是举。” 李彻听到这里,心中豁然开朗,几乎要击节赞叹。 这不正是汉武帝‘推恩令’的翻版吗? 只不过推恩令针对的是诸侯王,而此策针对的是天下所有世家大族。 通过国家立法,强制拆分大家族的财产,削弱其经济集中度。 同时为处于家族边缘的庶子开辟上升通道,将其利益与皇权和科举制度绑定。 长此以往,世家内部必然分化,大量庶出人才将被吸收进朝廷体系,反而成为制约嫡系的力量。 “善!大善!”李彻忍不住赞道,“此乃阳谋,分化瓦解于无形!” “只是......”他随即又蹙起眉头,“世家传承数百年,岂能看不出其中厉害?” “若他们联合抵制,或阳奉阴违,恐引激烈反弹。” 虚介子早有预料,淡然一笑:“陛下所虑甚是,故此举需配合另一策,乃攻心为上。” “陛下可知,世家大族最在意的是什么?是钱财吗?还是官位?” 李彻摇了摇头:“应该都不是,或许是读书学习的资格?” 虚介子笑道:“不错,读书乃是重中之重,但在老夫看来,也非根本。” “哦?”李彻好奇道,“还请先生教我。” 虚介子开口道:“他们最在乎的,是那份累世积累的‘清誉’与‘门第’,是祖宗先辈留下的赫赫声名与道德光环!” “此物看似虚无,实则是他们凝聚族人,影响士林,区别于寒门庶民的精神支柱!” 李彻点头,这确实是世家维持超然地位的重要原因。 那些世家出门见客人,都不会说自己在朝中的官职,而是用‘琅琊诸葛’、‘弘农杨氏’来自我介绍。 虚介子继续道:“既然如此,陛下何必去夺他们这份‘虚名’?” “非但不夺,反而可以大加尊崇,朝廷可公开褒奖那些历史悠久,曾出过名臣良将的世家,表彰其‘诗礼传家’、‘忠义孝友’的门风。” “祭孔、庆典等场合,给予其家族代表显赫礼遇;修史立传,突出其先祖功绩。” “简而言之,将他们的祖宗捧得高高的,将他们的‘祖宗优越性’在礼制层面给予充分肯定。” 李彻似乎有些明白了:“先生的意思是......” 虚介子开口道:“将其祖宗牌位,化为约束他们的无形枷锁!” “当朝廷不断强调某世家,祖上如何忠君爱国、清廉刚正时,这个家族的当代掌权者,行事反而会多一层顾忌。” “他们若行贪腐、结党、对抗朝廷,天下人便会指责他们‘有辱门风’、‘愧对先祖’。” “朝廷届时再行训诫或惩处,便占据了绝对的道德制高点,如此一来,他们引以为傲的祖宗威名,反而成了陛下手中的一把软刀子。” “而在实际政务中。”虚介子总结道,“陛下尽可推行《遗产析分令》,提拔庶子,打压其经济政治垄断。” “但在礼制名誉上,却给予其家族高度尊崇,也就是明面上给足面子,里子上慢慢抽掉其根基。” “让那些世家核心人物,一方面享受着虚荣的满足,一方面却被一点点削弱与分化。” “待到他们惊觉时,想必已是无力回天,即便有个别激烈反抗者,朝廷以‘维护其祖宗清誉’为名处置,亦能减少很多阻力,甚至得到其家族内部受惠庶子的支持。” 李彻听完,久久无言。 只是望着凉亭外舒卷的云雾,心中波澜起伏。 虚介子这一套组合拳,打得可太狠了。 将权谋和人心,分析融合得浑然天成,可谓深谙斗争之精髓。 他已经能想象到未来那些世家顶着祖宗威名,却又谨小慎微的样子了。 “听先生一席话,朕如拨云见日。”李彻最终长叹一声,郑重拱手,“先生之才,经天纬地。” “这云梦山清茶,朕饮之,如饮醇醪,不觉自醉。” “朕......真心恳请先生出山,助朕一臂之力。” “非是为朕,更为这天下苍生,能早一日沐浴新政之光。” 这一次,虚介子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掠过李彻真诚的脸庞,转而望向山谷间沉浮的雾气,仿佛看到了师父王远山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 最终,他收回目光,看向李彻,那双重瞳之中已然有了决断。 他缓缓起身,整理衣冠,对着李彻一揖到地: “陛下不以老夫山野鄙陋,推心置腹,咨以国政。” “先师亦有遗命,嘱老夫助陛下成就大业。”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老夫......皆义不容辞。” “云梦山虚介子,愿随陛下出山,略尽绵薄,以报君恩!” 第1030章 《云梦对》(下) 凉亭内茶香犹在,君臣对坐。 虚介子得到李彻诚请,应允出山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之前两人的身份天差地别,虽然互相欣赏,但终究没有什么关系。 而如今有了王远山这个联系,又定下了君臣之谊,却是少了几分试探,多了几分共谋大事的坦诚。 虚介子重新坐下,捋了捋长须,重瞳之中智慧的光芒流转不息。 他思忖片刻,开口道:“陛下既已决意革新,老夫便斗胆,将胸中一些粗浅思虑,陈于御前。” “老夫观先师遗学,察古今之变,参酌此世实情,所得之五条纲要。” 李彻精神大振,身体微微前倾。 早就知道这老爷子有干货,一位活了上百年的智者,怎么可能对政治没有丝毫感悟呢。 只是李彻没想到,这老爷子肚子里这么有货。 他顿时如同最专注的学生,恭敬请教道:“先生请讲,朕洗耳恭听!” 虚介子伸出第一根手指,苍老的手指骨节分明:“其一,曰‘明华夷之序,定远近之策’。” “此即方才所言外交分层之要,然需更进一步,设立专门衙门,专司其职。” “对藩属国,除册封、过问内政外,可定期派遣使节行教化、传技艺、察民情,潜移默化,加深羁縻。” “对朝贡国,则设专门部门精细管理贸易,优其税利,广其往来,使其商贾百姓皆以通庆为荣为利。” “如此,外邦非惧我兵威,乃慕我文明,赖我财货,服我德政,外患可渐弭,外利可日增。” 李彻颔首,虚介子想的很全面,俨然已是一套可执行的制度设计了。 刚好,自己手里不缺外交人才,此事归京后便可立即实行。 虚介子伸出第二指:“其二,曰‘破门阀之锢,开上下之途’。” “陛下科举取士,已开一隙天光,然需辅以政策。” “一为方才所言《遗产析分令》,以律法破其经济根基;二为‘州县官学普及令’,将读书之权从世家垄断中逐步解放;三为‘实务取才考功法’,于科举经义之外,另设算学、格物、律法、农工等实务科目,单独取士授官。” “寒门子弟无家学渊源,如此便可慢慢出头。” “长此以往,朝廷人才来源必广,世家独占鳌头之局面,不攻自破。” “好!”李彻忍不住轻喝一声。 这一政策又是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也就是虚介子之前一直在说的‘掺沙子’。 虚介子伸出第三指,语气更显凝重:“其三,曰‘立社仓之制,稳百姓之心’。” “民以食为天,粮价稳则天下安,陛下可命各州县,于丰年以平价购粮储仓,歉年平价放出,平抑粮价。” “更进一步,可仿先师书中‘合作社’之念,鼓励乡里成立义仓、社仓,民间互助,朝廷监督扶持。” “同时,大力推广农耕,优选粮种,仓廪实,民心安,纵有宵小煽惑,亦难撼动。” 此乃夯实国家根基之策,李彻深以为然。 所谓无农不稳,任何改革都需要稳定的基层作为支撑。 虚介子伸出第四指:“其四,曰‘兴格物之学,蓄强国之力’。” “请陛下于奉国大学之外,另设‘格物院’,专司研究算学、物理、化学、工学等学科。” “老夫可牵头整理先师典籍,择其基础实用之内容,先译述为今文,培养第一批种子。” “待其开花结果,便可制作更强之火器、更利之农具、更捷之车船。” 李彻心中激荡,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 王远山留下的知识宝库,必须要好好发挥,而虚介子就是最合适的掌舵人。 虚介子缓缓伸出最后一指,目光如炬:“其五,曰‘改制兵之略,减财政之负’。” “陛下以强兵立国,然如今四海初平,仍维持庞大常备军,耗费钱粮无数,此非长久之道。” “可试行‘府兵’与‘精兵’结合之制,于内地安稳之处,择田土授予兵户,平时耕作,农隙操练,战时征召,可大大减轻朝廷养兵之费。” “而于边疆要地、战略要点,则保留精锐职业军队,配以火器,专司戍卫与征伐。” “同时,裁汰老弱,整合番号,提高饷银,使精兵更精,弱兵转民,此消彼长之间,军力未必减,而国库压力可大为缓解。” “省下之钱粮,正可用于前述诸策。” 这一策,李彻还是有些顾虑的。 李彻对军队有自己的想法,他认为,真正的军人就该是脱产的,职业的。 府兵屯田制度有局限性,拿农具的手再去拿武器,终究是有些问题。 但李彻没有立刻表达自己的反对,只是微微颔首。 五策言毕,虚介子端起已微凉的茶,轻啜一口,不再言语。 这五策,乃是一位学贯古今的百岁智者,穷其一生思考凝结出的治国精华。 从外交到内政,从破旧到立新,从民生到军备,从眼前到长远......层层递进,环环相扣,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强国蓝图。 后来史家将此次凉亭对策,称为《云梦五策对》,视为大庆王朝由武功转向文治,由强盛迈向鼎盛的关键转折点。 良久,李彻长长吐出一口气:“先生今日所言,字字珠玑,句句良方!” “此非五策,实乃赐我大庆五根擎天之柱!朕......代天下万民,谢先生!” 这一谢却是情真意切,重于泰山。 待到李彻说完,虚介子缓声道:“陛下言重了,此五策不过骨架框架,其中血肉填充,还需陛下与朝中诸公细细斟酌,缓缓图之。” “朕谨记先生教诲!”李彻眼中光芒璀璨,当即扬声道,“阿强!” 一直守在亭外不远处的胡强快步上前:“末将在!” “传朕口谕,留一半人手在此警戒,另一半人即刻协助先生,整理需要携带的典籍、物品,务必小心谨慎,不得有丝毫损毁。” “我们明日便启程回京!” “末将领命!” 命令传下,山脚下的守夜人们立刻行动起来。 这边厢,一直侍立在凉亭外的林清源,正因方才皇帝对自家师尊行恭敬大礼而疑惑。 此刻见皇帝亲卫开始动作,师尊似乎也要随之离去,他再也按捺不住。 趁着虚介子走出凉亭的间隙,疾步上前,拦在虚介子身前。 “师尊!您......您这是要随陛下离开云梦山?!” 在他心中,师尊虚介子就是云梦山的定海神针,是超然物外的世外仙隐,百年来从未长时间离开过这座山。 如今,竟要下山卷入那污浊不堪的官场吗? 虚介子看着自己这位最得意的弟子,他脸上的惊愕和担忧是如此真切。 他不由得抬手,轻轻拍了拍林清源的肩膀。 “清源啊。”虚介子的声音温和而平静,“为师确实要随陛下下山一趟。” “为何啊?”林清源急道,“师尊,您常教导我们,云梦山一脉贵在超然,重在传承。” “山中清静,正适合钻研门派的无上学问,那朝堂之上纷争不断,人心叵测,您何必去蹚这浑水?” “陛下圣贤,弟子虽不才,但也会拼尽全力辅佐,若师父有事,和弟子......” “痴儿。”虚介子打断了他,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陛下并未强邀,是为师自愿的。” 他抬头,目光越过林清源,望向山谷间奔流的云雾:“清源,你可知,先贤留下这浩如烟海的学问,是为了什么?” 林清源一怔,下意识答道:“自然是为了让我云梦山一脉传承智慧,窥探天地至理......” “是,也不是。”虚介子缓缓摇头,重瞳之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传承智慧是过程,窥探至理是途径。” “但最终的目的,我师父在信中说得明白,是‘将彼世之智慧,化为此世之福祉’。” 他收回目光,凝视着林清源的眼睛:“为师在这山中,研读先师典籍百年,常觉自身如坐拥宝山,却只能偶尔抛出一两块碎石于山外,救得几人,解得一困。” “先师之学,如皓月当空,其光本应普照大地,泽被苍生,却因我等的保守与怯懦,锁于这幽谷之中,蒙尘百年。” 他的语气渐渐激昂起来:“如今,陛下锐意革新,志在天下,心系万民。” “更难得的是,陛下与先师渊源极深,能真正理解并重视这些学问。” “此乃天时、地利、人和皆备!” “为师下山,非是为全与陛下的君臣之义,亦非是为全我个人的虚名。” “为师下山,是为将这些被锁在山中的光芒,投射到世间最需要它们的地方去;是为让先师的遗志,不再只是一句空谈;是为了天下亿万百姓,能早一日免于饥馑、免于愚昧、免于战乱,活得更有尊严!” “这,才是对云梦山传承最好的延续!” 山风徐来,吹动虚介子如雪般的须发和衣袍。 他站在那里,不再仅是云梦山的鬼谷子,更是一位布道者。 远处的李彻,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负手而立,望着云雾缭绕的群山之巅。 云梦山的风,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同以往的气息,向着山外的广阔天地,奔涌而去。 第1031章 归京噩耗 马蹄声踏破了京畿之地的平静。 李彻一行人并未大张旗鼓,但皇帝仪仗再简,也自有一番肃穆威仪。 虚介子坐在马车内,身旁是几箱最为紧要的典籍抄本和手稿。 车轮碾过官道,驶向那座天下权力的中心——帝都城。 入城时已是午后,阳光给巍峨的城墙镀上一层金边。 城门的守卫将领见到御驾,慌忙肃立行礼,眼神中满是崇拜。 虚介子将此看在眼中,微微颔首。 李彻并未耽搁,入城后径直命人,将虚介子送至皇城东南角的清静宅院。 此处原是前朝某位致仕太傅的居所,李彻登基后便收归内廷,一直空置。 这宅子不算极大,但亭台楼阁精巧,更难得的是紧邻宫墙,又自成一格。 虚介子住在这里,既方便召见,又不至被朝廷琐事侵扰。 “先生暂且在此安歇,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吩咐管事,此处仆役皆是内务府精心挑选过的,嘴严可靠。” 李彻亲自将虚介子送入正堂,语气诚挚:“先生旅途劳顿,且先休息。” “晚些时候,朕让在京的几位云梦山高足前来拜见,你们师徒也好叙话。” 虚介子对住处并无要求,只点了点头:“有劳陛下费心安排,此处甚好。” 安顿好虚介子,李彻这才起驾回宫。 此刻的宣政殿内,正是一日之中议事的后半程。 因皇帝‘北巡避暑’,朝中日常政务由燕王李霖与内阁阁臣共同处置。 龙椅空悬,下首处设了一张紫檀木大椅,李霖端坐其上,听着各部院官员依次奏事。 殿内气氛肃穆,几位大臣正在为今岁修复运河的损耗额度争论,户部的人拧着眉头,与工部的人辩得面红耳赤。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侍卫压低声音呼喝: “陛下驾到——” 殿内瞬间一静,所有争论戛然而止。 正在发言的工部侍郎嘴巴还张着,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李霖反应最快,倏地从椅上站起,目光投向缓缓洞开的殿门。 阳光从门外涌入,勾勒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玄色常服,金冠束发,不是皇帝李彻是谁? “陛下?”众人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陛下不是应该在骊山吗? 前几日才来的平安折子,说是一切安好,怎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回京? 李彻迈步跨过门槛,扫过殿中一张张写满惊愕的脸,嘴角微微向上牵了牵,似乎觉得这场面有些有趣。 “怎么,几日不见,诸位爱卿便不识得朕了?”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李霖率先躬身:“臣等恭迎陛下回京!” 旋即,山呼海啸般的行礼声在殿中响起:“臣等恭迎陛下回京!陛下万岁!” 李彻步履从容,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走向到龙椅上。 经过李霖身边时,他点了点头,又眨了眨眼睛。 李霖差点没忍住笑出声,只得默默退到一旁,假装没看见。 在龙椅上坐下,李彻抬了抬手:“众卿平身,都坐吧。” 待众人心神不宁地重新落座,李彻才闲聊般开口:“朕在骊山休息了几日,心中总惦记着朝中事务,安稳不下,索性便回来了。” “朕不在这些时日,京中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他的语气轻松,只是随口一问。 虽然离京,但大权可没旁落,自然清楚没什么大事发生,不然早收到消息了。 然而,这话问出,殿内刚刚稍微活泛一点的气氛骤然又凝固了。 李彻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从左边扫到右边,将众臣脸上欲言又止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 他的心微微一沉。 出事了,而且还是不好当面启奏的事? “嗯?”李彻的声音压低了些,“看诸位爱卿的神色,莫非真有事发生?” “是世家又不安分,闹出什么乱子?还是琼州那边的疫情有变?” 他最担心的是这两件事。 世家是心腹之患,瘟疫则是天灾,都马虎不得。 站在文官首列的霍端孝,感受到皇帝目光的聚焦,只得出列深深一揖:“回陛下,京城并无太大的动荡,世家近来也颇为安静,未见异动。” “琼州疫区的奏报,三日前刚到,疫情已被成功遏制,未再大规模向外扩散。” 他说的都是实话,可越是实话,越显得此刻众人的沉默诡异。 李彻的眉头紧紧拧了起来,心中的不安愈发扩大。 没有国事动荡,那这帮重臣为何如此作态? 他了解这些人,若非真有棘手难言之事,断不会在御前这般吞吞吐吐。 “霍卿。”李彻的声音已然带上了冷意,“既无大事,尔等这是何故?” 霍端孝张了张嘴,嘴唇翕动。 随即,目光飞快地瞟向一旁的燕王李霖。 李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叹一声。 他知道,其他人都怕陛下迁怒,这件事终究得由自己来捅破。 他整了整衣袍,从队列中稳步走出:“陛下。” 李彻的目光立刻转向他:“皇兄,究竟发生何事?但说无妨。” 李霖抬起头,迎上弟弟焦急的眼神,缓缓吐出了一句话:“是钱斌钱阁老,三日前突发恶疾,来势汹汹。” “太医院几位院使、院判都已看过皆言......” 他顿了顿,但终究还是低声续道:“皆言,恐时日无多了。” “什么?!” 李彻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脸上瞬间血色尽褪,眼中尽是震惊之色。 钱斌,他的钱师! 最早追随他于微末,手把手教他算学,在他还是奉王时,就以老迈之躯为他打理后方、筹措粮饷的股肱老臣! 那个性子执拗、生活简朴、却将一腔心血都扑在奉国财政上的老人!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李彻的声音带着颤抖,“钱师的身体,在朕离京前不是尚可吗?” “太医院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朕不是严令,必须定期为所有年过六旬的重臣请脉问安,一有异常即刻上报吗?!” “钱师病重至此,为何之前无人报朕!” 他的质问如同冰雹砸落,使得殿内气温骤降。 所有大臣都低下了头,不敢与天子盛怒的目光接触。 李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朝会议程,疾步从御阶上走下,向殿外冲去:“御医呢?可派了最好的御医过去?” “还有医学院,可派人去看过了?!” 李霖连忙跟上,一边示意秋白等人跟上,一边急声回道:“陛下莫急!臣一接到消息,即刻便派了太医院副院使许伟带人常驻钱府,医学院和军医院徐静也亲自去过两次,施了针用了药。” “只是,钱老年事实在太高,此番乃是脏腑衰竭之症,油尽灯枯,药石恐已难回天......” “朕要去见老师!”李彻打断了他,脚步丝毫不停。 众臣面面相觑,心中也是一阵悲伤。 皇帝如此行径,他们并不觉得惊讶。 他们太了解这位陛下了,重情重义,对身边这些一路走来的旧人看得极重。 钱斌于他,不仅是臣子,更是师长,是犹如父辈的存在。 眼见皇帝已经大步流星走出宣政殿,李霖一边疾步跟上,一边对秋白快速吩咐:“速调一队侍卫,轻装简从,护卫陛下前往钱府!” 秋白抱拳领命,身形一闪已去安排。 皇帝的车驾以最快的速度出了宫门,穿街过巷,直奔城西的钱府旧宅。 那宅子还是钱斌早年置下的产业,逼仄老旧。 李彻登基后屡次赏赐大宅,钱斌却总是推拒,说住惯了老地方,宽敞了反而不自在。 李彻拗不过他,只得由他,只是时常派人修缮,确保不致破败。 此刻,这往日清静的小院内外,却已站满了人。 钱斌的儿孙晚辈、门生故吏,个个面带悲戚惶恐。 更有十几名身穿医官服的人或站或蹲,聚在院中一角低声商议,脸上满是愁云。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苦涩味道。 皇帝的突然驾临,激得院内人群一阵剧烈骚动。 “陛......陛下?” 众人慌忙躬身行礼,却是头都不敢抬。 李彻此刻哪有心思理会这些虚礼,他瞬间锁定了那群太医,脚步不停,只从牙缝里挤出冰冷的一句:“许伟何在?” 那群太医如遭雷击,为首的许伟声音发颤:“臣太医院副院使许伟,参见陛下!” 李彻脚步略缓,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那眼神里的寒意几乎能将人冻僵:“朕,之前是如何交代的?” 许伟身体抖得如风中落叶,汗出如浆:“陛下明鉴!臣等不敢玩忽职守,钱老之病乃是急症突发,此前确无征兆啊陛下!” “无征兆?”李彻的声音拔高,“钱师年逾古稀,身体早有衰败之象,你们定期请脉,就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 “还是看出了,却隐瞒不报?嗯?!” 一声冷哼,几名胆小的年轻太医几乎瘫软在地。 许伟面如死灰,知道此刻任何推诿都只会让陛下更怒。 他咬了咬牙,开口道:“陛下息怒!负责为钱老定期请脉的太医,臣已将其拿下,关在太医院候审。” “他们交代,是钱老求他们不得将其身体状况上奏,尤其是不能惊动陛下。” “钱老说,陛下日理万机,不可为他一老朽之躯分心,他们......他们敬重钱老为人,一时糊涂,便......便应允了......” 李彻闻言,脚步骤然一顿。 第1032章 最后的时光(上) 是钱师自己不让说? 心痛、无奈、悲伤的复杂情绪冲上心头,使得李彻的眼眶微微发热。 是了,这的确是钱师能做出来的事。 那个倔强又体贴的老人,总是怕给他添麻烦,总是想把所有事情都自己扛着...... 便是李彻已经成就了帝业,这位授业恩师也从未他他提过任何要求,只是默默地在背后支持着。 但,这并不能完全平息他的怒火! 御医的职责是护卫君臣健康,岂能因患者要求而隐瞒病情? 此风一开,后患无穷! “糊涂!愚蠢!”李彻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目光再次扫过那群御医,“即便钱师有令,尔等身为医官,难道不知轻重缓急?不知欺君之罪?” “此事,朕回头再与你们算账!” 说罢,不再理会身后噤若寒蝉的众人。 李彻平复了一下心绪,放轻脚步,朝着飘出浓重药味的正房走去。 门口的仆役侍女早已跪了一地,无人敢拦。 李彻穿过略显昏暗的堂屋,空气中弥漫着老人房中特有的陈旧气息,里间的房门虚掩着。 他轻轻推开房门,更加浓烈的苦涩药气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极为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书架而已。 窗户半开,光线勉强透入,照在床榻之上。 床上,一个枯瘦的身影静静地躺着,身上盖着厚重的棉被,却依然显得单薄。 花白稀疏的头发散在枕上,面容苍老而平静,双目紧闭,唯有鼻翼间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生命尚未离去。 床榻边,一名御医正小心翼翼地将老人的手放回被中,转身见到皇帝进来,吓得就要跪倒。 李彻抬手制止了他,所有动作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床上老人的安眠。 他慢慢走到床前,凝视着钱斌衰老了许多的面容,喉咙一阵发紧。 最终,李彻缓缓在床前的踏脚上坐下,这个姿势让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是一个守在师长病榻前的学生。 他犹豫了一下,随后轻轻握住了老人枯瘦如柴的手。 那手冰凉,几乎感觉不到温度。 “钱师......”李彻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明显的哽咽,“弟子来看您了。” 床上的钱斌毫无反应,呼吸微弱而绵长。 跟进来的李霖、秋白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屋内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更衬得此间死寂。 李彻握着老师的手,低着头,心中一片冰凉。 这个在他最需要帮助时伸出援手,在他迷茫时给予指点,在他遇到阻力时默默支持的人,难道真的就要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去了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钱斌紧闭的眼皮,忽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随即,白色睫毛颤动起来。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一双阅尽沧桑的眼睛,极其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细缝。 微弱的光线映入眼底,他似乎花了很大力气才勉强将焦距,对准了床前那个模糊的身影。 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轻轻响起,却让李彻浑身一震: “殿......下......?” 不是‘陛下’,是‘殿下’。 那是李彻还是皇子时,钱斌对他的称呼。 这一声,瞬间击穿了李彻的心防,他握紧了那只冰冷的手,眼眶霎时通红。 “老师......是我啊,我是你的学生,我回来了。” 李彻的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 那一声久违的‘殿下’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李彻记忆的闸门,也将他从皇帝的威仪拉回了昔日学生的身份。 钱斌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李彻脸上,似乎是在确认眼前穿着龙袍的人,是否真的是记忆之中,那个在奉国简陋书房里,对着一堆算筹和图纸苦思冥想,眼睛发亮的年轻藩王。 渐渐地,老人深陷的眼窝里漾开慈祥之意,如同冬日将尽时最后一点温暖的阳光。 “你......忙......”钱斌的嘴唇又动了动,声音比刚才稍微清晰了一点,却依旧气若游丝,“何必,急着回来......老夫......无碍的。” 李彻看着老师枯槁的面容,心如刀割。 无碍?这哪里是无碍的样子?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老师,您.......您为何要瞒着我?为何不让御医告诉实情?” 钱斌没有立刻回答,他积攒了一会儿力气,这才开口。 “老夫......这一辈子啊......”他断断续续地说,目光有些涣散,“没做几件事......虚度了......许多日子......” “便是给皇子们......当老师......”他喘息了一下,继续道,“也当得......不好,那些天潢贵胄......谁耐烦听一个......老学究......唠叨算学之事。” 钱斌看向李彻身后的李霖,笑着道:“燕王殿下,便是......最不爱学的那个。” 李霖憨笑了一声,挠了挠脑袋,眼中也带着泪花。 钱斌的声音越来越轻,却仿佛带着李彻一起回到了多年前的皇家学堂。 小小的李彻,总是默默地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与其他皇子格格不入。 唯有当那位不苟言笑的钱师讲解算学时,那双总是疏离淡漠的眼睛里,才会迸发出专注明亮的光芒。 “唯独......记得......”钱斌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李彻脸上,那里面盛满了温柔,“殿下您......是皇子中......最认真听讲的......小小的一个人......坐在角落......看着我......那眼神......亮晶晶的......” 李彻的喉咙哽住了。 他记得,他当然记得。 那是原主灰暗压抑的童年时代里,为数不多能让他感到趣味的时光。 钱斌那时讲解的只是基础的算术,但其中蕴含的逻辑之美,却为小小的李彻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小窗。 “再一晃啊。”钱斌脸上的笑意深了些,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场景,“您就......长大了......要去就藩了......去那苦寒的......奉国......”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调侃:“本想着......你我师徒......缘分尽了......再无瓜葛......” 说到这里,他竟短促地笑了一声,带动胸腔传来哮鸣:“没想到......你这......臭小子......竟然把老夫......绑去了奉国......” 第1033章 最后的时光(中) 这句话说出来,不仅钱斌自己眼中闪过促狭之意,连旁边侍立的李霖和秋白等人,都忍不住神色微动。 他们都想起了当年那桩胡闹,却改变了无数人命途的旧事。 即便是现在,朝廷中那群奉国文臣还被戏称为‘麻袋派’,因为他们是被李彻用麻袋请来的。 不过麻袋派们反以为荣,其余文臣也羡慕不已,这反倒成了一番佳话。 李彻听到这里,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出来,只是那笑容里含着泪光:“老师,那时弟子也是没法子,奉国百废待兴,弟子身边实在是无人可用啊。” 钱斌看着他,目光中并无责怪:“是啊......无人可用......所以你这臭小子......胆子才那么大......” 一老一少在这病榻前,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许多陈年往事。 奉国初建时的艰难,推广算学遇到的阻力,建立第一座奉国大学时的兴奋,还有后来那些惊心动魄的战争...... 钱斌的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每一次停顿都让李彻的心跟着提起又落下。 他紧紧握着老师的手,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过去。 时间在低声絮语中悄然流逝。 钱斌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眼皮也仿佛重逾千斤,不受控制地合拢,再次陷入沉寂。 “老师?”李彻心下一惊,连忙轻唤,“来人!御医!御医!” 身后的许伟早已做好准备,见状立刻上前。 轻轻拨开李彻的手,熟练地为钱斌诊脉,又翻开眼皮看了看瞳仁。 “陛下。”许伟退后一步,低声道,“钱阁老无碍,只是精力不济,又昏睡过去了,此乃......常态。” 李彻缓缓站起身,看着老师沉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只觉得一股无力感蒙上心头。 他已经成了说一不二的帝王,可那又如何,依然留不住自己的老师! 李彻转过身,眼中布满了红血丝,声音嘶哑:“传朕旨意!太医院所有太医,即刻前来会诊!” “还有医学院!军医院的医官也调来!朕不管他们用什么法子,谁能治好钱师的病,朕给他加官晋爵,赐金赐宅,荫及子孙!” 众人都知道李彻一言九鼎,但无人因此而心动。 大家都知道,陛下这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 许伟心中暗叹,脸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只能躬身应道:“臣遵旨,这就去办。” 他太清楚了,心肺衰竭,脏腑枯竭,这是生命的自然规律,非人力所能挽回。 御医院、医学院、军医院汇聚了大庆最顶尖的医者,连他们联合诊断后都束手无策,召集更多的人,也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 但他不敢说,此刻的皇帝听不进这些。 旨意迅速传开,整个太医院乃至京中杏林都被惊动,无数医官提着药箱奔向这所不起眼的老宅。 钱府内外,一时间竟有些混乱。 就在这时,秋白快步走近,在李彻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彻黯淡的眼中骤然亮起一丝光芒,急声道:“快请!快请先生进来!” 片刻后,一身素白宽袍的虚介子,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 他刚与在京任职的几位云梦山弟子短暂相聚,尚未来得及深谈,便接到皇帝急召,没有丝毫耽搁便赶了过来。 进得屋内,虚介子先是对李彻微微颔首。 李彻眼眶仍是红的:“麻烦先生了。” 虚介子摇了摇头,随即目光便落在了床榻上的钱斌身上。 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静静地站在几步之外,那双奇异的双瞳缓缓扫过钱斌的面色和呼吸的节奏。 越看,他的面色越是凝重。 虚介子百岁寿龄,深谙养生导引之术,对生命的盛衰气息有着远超常人的敏锐感知。 在他眼中,钱斌的生命之火如同燃尽的灯油,那灯芯已然焦枯,生命火焰正在无可挽回地黯淡缩小,终将归于寂灭。 这是天道循环,是寿终之象,非寻常药石针砭所能逆。 而李彻还在满怀希冀地看着他:“先生您通晓医理,可有良方?” 虚介子收回目光,看向李彻。 皇帝那近乎乞求的样子,让他心中微叹。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李彻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 虚介子紧接着开口:“清源,去取老夫的银针来。” 李彻顿时一惊:“银针能救?” 虚介子回道:“陛下,老朽医术浅薄,救不得天命。” “然,若是施以针法,或可激发钱老最后一点本源元气,令他神智清明如常约莫三日。” “此三日,钱老可饮食如常,行动交谈无碍,足以......交代身后之事,至少能了却心愿,不留遗憾。” 李彻浑身一震,这已是眼下所能期望的最好结果了。 他抓住虚介子的手臂,力道之大让虚介子都微微一怔:“多谢!先生,多谢您!若能如此,朕感激不尽!” 说着,竟又要行礼。 虚介子连忙托住他的手,摇头道:“陛下不必如此,老朽见此间师徒情深,心有所感,略尽绵力罢了。” “此针霸道,乃透支残元,过后油尽灯枯,再无回旋余地,陛下需有准备。” 李彻重重地点头,眼中含泪:“朕明白,能得三日从容告别,好过如此昏沉煎熬,请先生施术!” 虚介子不再多言,示意林清源打开医箱。 里面是一套长短不一、颜色暗沉、非金非玉的奇异细针,针身隐约有古朴纹路,显然是传承久远之物。 他净手,凝神,立于床前。 如寻常医者那般先诊脉,随后闭上眼睛,仿佛在感知着什么。 片刻后,他双眼倏然睁开,重瞳之中似有微光流转,出手如电。 只见他手指捻起一根三寸有余的长针,刺入钱斌头顶穴位,手法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紧接着,第二针、第三针...... 或刺或捻,或深或浅,分别落在神庭、膻中、关元等要穴。 随着最后一根银针轻轻捻入足底涌泉穴,虚介子额角也微微见汗,显然耗神不小。 他退后一步,静静观察。 室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紧紧锁定在钱斌身上。 第1034章 最后的时光(中下)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在众人几乎要以为施术无效时,钱斌原本微弱的胸膛起伏,忽然明显了一些。 苍白的脸上,竟也慢慢泛起血色,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钱斌睫毛颤动了几下,却是自己睁了开来。 这一次,眼中不再浑浊无神,而是恢复了往日的几分清亮。 钱斌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帐顶,随后目光转动,落在了床前。 看到李彻关切焦急的脸,又看到旁边一位气质出尘的陌生老者,钱斌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尝试着动了动嘴唇,发出的声音依旧虚弱,却清晰连贯了许多: “陛下,老臣似乎......感觉好些了。” 见到钱斌悠悠转醒,眼中恢复清明,说话也连贯起来,屋内凝重的气氛骤然一松。 李彻惊喜交加,连忙上前一步,却又不敢触碰,只是连声道:“老师,您可有什么不适?” 钱斌微微摇了摇头,目光在虚介子身上停留片刻,闪过一丝感激。 随即又看向李彻,声音温和道:“陛下日理万机,国事繁重,实在不必将时间,耗费在我这个老头子身上。” 虚介子见状,知道此刻已无需自己留在屋内。 他对着李彻轻轻颔首,又向床上的钱斌投去一个带着敬意的目光,随即悄然退出了房间。 李霖、秋白等人亦是会意,无声地行礼后,带着御医们退到了外间。 众人将这最后宝贵的时光,留给了这对情谊深厚的师徒。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师徒君臣二人。 窗外的光线似乎也明亮了几分,映照着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李彻在床边的凳子上重新坐下,没有接钱斌让他去忙的话头,轻轻握住了老师不再那么冰凉的手:“老师,朕最近确实是有些累了,在骊山也没能好好休息,心里总惦记着。” “如今正好,朕想偷几日懒,就在这里陪着老师说说话,也算是静养一阵。” 钱斌何等了解自己这个弟子,看着他眼下的青黑,哪里不明白他的心意。 疲惫是真,想陪老师更是真。 老人没有再说推拒的话,只是反手回握了一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接下来的三日,仿佛是从时间之河中,单独截取出来的一段静好时光。 在虚介子奇针的激发下,钱斌的身体竟真的恢复了些许气力。 第二日清晨,他已能在李彻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起身,在屋内缓步行走。 虽然依旧虚弱,需要旁人时时看顾,但比起之前昏沉卧床的模样,已是天壤之别。 李彻心中既欣喜又酸楚,他知道这相当于回光返照,是老师生命最后燃烧的光芒。 他珍视每一刻,推掉了所有朝务,寸步不离地陪伴在钱斌身边。 他没有将老师困在病榻旁,第三日天气晴好,李彻命人准备了马车,铺上厚厚的软垫,亲自搀扶着钱斌坐进去。 “老师,朕带您出去走走,看看帝都城。” 马车缓缓行驶在帝都的街道上,车窗的帘子微微掀起。 钱斌靠在软枕上,望着窗外。 街道整洁,商肆林立,行人往来,脸上多是平和之色,偶尔有孩童嬉笑着跑过,带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茶楼酒肆传出隐约的谈笑声,远处工坊区传来有节奏的劳作声响。 “安居乐业。”钱斌看着,低声喃喃,眼中泛起欣慰的光芒,“这才是太平盛世该有的模样。” 李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老师,这都是您和诸位臣工,还有天下百姓共同努力的结果。” 钱斌欣慰地笑了笑:“莫要过谦,你做的很好,比你父皇,乃至过去所有皇帝做的都好。” 他们还去了一所新近扩建的官学,没有惊动师生,只是远远地站在廊下。 学堂内,年轻的学子们襟危坐,朗朗的读书声清脆悦耳。 也有专门的算学课堂,年轻的先生正在黑板上讲解着勾股定理,学子们皆是蹙眉苦思。 钱斌的目光长久停留在那些专注的稚嫩脸庞上,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坐在角落的‘六殿下’。 “好......好啊......”他连连点头,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笑容,“学问传承,乃国之大幸。” 回府之后,李彻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将钱斌请到了一间静室,那里存放着从云梦山带回的部分精要抄本。 “老师,朕有些事情,一直想告诉您。”李彻的神色变得郑重,他屏退了左右,室内只剩他们二人。 他将自己并非此世之人的秘密,将云梦山鬼谷一脉的渊源一一道来。 这秘密他曾只与先帝和虚介子说过,如今,他又告诉了自己最敬重的老师。 钱斌起初是震惊,随即是恍然,最后化为了深深的感慨。 尤其是当李彻将那些数学、物理典籍呈现在他面前时,这位毕生痴迷于算学的老人,眼中迸发出了孩童般纯粹而炽热的光芒。 “这......这是何物?”他指着书上‘函数’的图示与公式,手指微微发颤。 “此乃‘微积分’,是研究变化与累积的学问。”李彻耐心解释。 “妙!妙不可言!” 看到立体几何中精妙的推演,钱斌又忍不住拍案叫绝,浑然忘却了身体的虚弱。 接下来的时间,钱斌仿佛重新找回了青春。 他如饥似渴地翻阅着那些书籍,从基础代数到函数图像,从平面几何到立体解析...... 他看得如此专注,时而凝神静思,时而低声演算。 李彻就陪在一旁,用自己的理解加以解释,师徒二人竟像回到了学堂的时光,只是角色略有调换。 李彻见他精神亢奋,担心他的身体,忍不住轻声提醒:“老师,您看了许久了,歇一歇可好?这些书就在这里,跑不了的。” 钱斌从一堆草稿纸中抬起头,声音有些歉然:“这些学问如此精微奥妙,老夫只是觉得时日无多,想再多看一些,多明白一些。” “原来天地之理,可以如此表述,原来算学之途,可以延伸至此......朝闻道,夕死可矣,诚不我欺。” 看着老师热烈的眼神,李彻心中酸楚与感动交织,再也说不出劝阻的话。 他点了点头,声音温柔:“好,老师想看多久就看多久,朕就在这里陪着您。” 第1035章 最后的时光(下) 这一陪,就到了深夜。 烛火摇曳下,老人的侧影专注而安详,书房中只剩下翻阅书页的沙沙声。 他还在看着那些数学知识。 对于一个一生研究算学,始终坚持学习的数学家来说,这些知识比世上最好的美酒还要甘醇。 直到他实在支撑不住,握着笔的手缓缓垂下,头也开始一点一点。 最终靠在椅背上沉沉睡去,嘴角还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李彻这才轻轻起身,取过薄毯为他盖好,吹熄了多余的蜡烛,只留一盏。 自己也在旁边的榻上和衣躺下,静静守护。 看着发出微弱呼吸声的老师,李彻心思复杂难明。 人死后,会去哪里呢? 或许,老师也会和自己一样,穿越到另一个世界。 若是可以,李彻希望老师能去到王远山那个年代,或许还可以和华罗庚等一众数学大神同台竞技。 想着想着,李彻眼皮也逐渐发沉,睡了过去。 。。。。。。 最后一日,天色澄澈如洗。 这一日,钱斌的精神似乎格外好。 他做了很多事情,和朝廷一众同僚告了别,和家人们吩咐了后事,还亲手整理了自己的文稿。 随后,他还去亲自选定了自己的墓地。 虽然李彻一再表示,老师可以陪葬皇陵,但钱斌还是拒绝了。 “皇陵如今埋葬的是先帝,老臣畏惧先帝,不敢同葬。” 李彻不由得笑道:“谁说和皇考一起了?您自然要等我死后,和我一起住啊。” 钱斌神色一肃,看向李彻,摇头道:“殿下?不......殿下您要万寿无疆。” 李彻再次沉默了。 待到午后,钱斌处理完了所有事,总算是能休息片刻。 他坐在床边,望着窗外高远的蓝天,忽然对李彻说:“陛下,老臣想登高看看。” 李彻心中明了,这便是老师最后的心愿了。 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做了安排。 没有用什么宏大的仪仗,只是一辆简朴马车,数名便装侍卫远远跟随。 目的地是帝都的制高点——紫金山。 山路平缓,李彻搀扶着钱斌,走得极慢。 老人走走停停,不时回望身后渐次展开的京城画卷,清澈的眼神中满是眷恋。 终于登上山顶的观景亭时,已是下午时分。 阳光正好,微风拂面,带着夏日的温和。 凭栏远眺,整座帝都城尽收眼底。 鳞次栉比的屋宇,笔直纵横的街道,棋盘般的坊市,蜿蜒如玉带的河流,远处皇城的金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更远处,是广袤的平原与依稀的村落炊烟。 钱斌久久地凝视着,目光扫过每一处他熟悉的角落,似要将这壮丽山河刻入灵魂。 许久过后,他才轻轻叹了口:“江山如此多娇,真是令人留念。” 李彻站在他身侧,同样望着这片土地,眼眶微微发热。 他强忍着鼻间的酸意,用力点了点头,坚定道:“老师放心,学生向您保证,一定会让它越来越好。” “让每一个百姓都能安居乐业,幼有所教,老有所养,共享太平。” 钱斌闻言,缓缓转过头,看向身旁的李彻。 曾经的那个不善言辞的孩子,如今已经比自己高出许多,甚至肩扛着整个天下。 老人脸上绽开了一个欣慰的笑容,洗净了所有病容,只剩下纯粹的骄傲。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如多年前那样,想要拍拍弟子的肩膀。 最终,却只是轻轻落在了李彻扶着他的手臂上。 他望着李彻的眼睛,声音温和而笃定,缓缓说道:“会的,我的殿下必将成为一代圣主,德兼三皇,功高五帝......你,一定能做到......”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 “陛下,那两位太医......也是好心,念着老臣一点薄面,并非是有意欺君。” “老臣去后,万望陛下......莫要深究......免伤仁德之名......” 李彻含泪应下。 说完这句话,钱斌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他依旧保持着微笑,目光重新投向眼前的江山胜景,眼神渐渐变得悠远而平和。 “好啊,好啊。”他缓缓说道。 李彻擦了擦眼泪,继续和钱斌说话: “老师,您看那边,朕打算明年开春,在那边再建一座更大的藏书楼,将云梦山的典籍和天下孤本都收进去,向所有学子开放......” 李彻指着远方,继续说着他的构想,仿佛老师只是在静静聆听。 然而,他扶着手臂上的那只苍老的手,正在一点点失去力量。 那双平和的眼睛中,焦距缓缓散开。 胸口那微弱的起伏,不知何时已然停止了。 秋风依旧温柔地拂过亭台,带来远山的草木气息。 阳光明媚,照耀着京城万家,一切都静好如初。 只有李彻的声音,还在顽固地继续说着,说着未来、说着建设、说着理想。 只是声音因为极力压抑,不可避免地开始颤抖。 他不敢停下。 因为,只要自己还在说话,那个总是默默听着,时而提出中肯意见的老人,就还在身边。 直到他感觉到,臂弯中依靠着的身体的重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直到那熟悉的、属于老师的温度,正不可挽回地一点点流逝,变得越来越冰凉。 “还有那边的东市,朕准备把那些胡人赶出去,给城外百姓空出一个交易的场所......” 李彻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他缓缓地低下头,看向靠在自己肩头的老人。 钱斌依旧望着远方,脸上带着欣慰平和的微笑,仿佛只是沉浸在一个美好的梦境中,安然睡去。 紫金山上,云卷云舒。 【天兴四年,夏。 开国功臣,文臣之首,帝王之师,内阁首辅、华盖殿大学士、太子太保钱斌,于神京紫金山观景亭,安然薨逝。 帝悲恸不已,几近昏厥。 遂辍朝三日,亲定谥号‘文正’,追封‘舒国公’,葬仪逾格,配享太庙。 其所倡之算学,泽被后世,绵延不绝,奠定大庆科技改革之基。 史称‘钱文正公’。 ——《庆史·忠臣录》】 第1036章 后事 夕阳西斜,将紫金山巅的观景亭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却驱不散李彻周身的寂冷。 他就那样静静坐着,任由钱斌逐渐冰凉的身体靠在自己肩头。 没有哭嚎,没有言语,只是紧紧地握着老师的手。 仿佛心中认定,只要自己不松开,那份属于师长的温度就不会真正断绝。 在此刻,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直到一阵急促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传来,李彻才回过神来。 原来是李霖领着几名重臣匆匆寻到了此处。 当他们看到亭中的景象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刹住了脚步。 皇帝呆坐于地,龙袍下摆沾染了尘土。 他怀中,文贞伯钱斌安详地靠坐着,面容平和如同沉睡。 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大家。 李霖的心一沉,随即挥手止住了想要上前的众人。 自己则放轻脚步,缓缓走上前去。 他先是对着泥塑木雕般的皇帝拱了拱手,然后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探向钱斌的鼻息。 指尖传来一片冰凉。 李霖的手微微一颤,迅速收回。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满是沉痛之色。 随后,李霖后退三步整理衣冠,对着钱斌的遗体撩袍跪倒,行了一个极为庄重的大礼: “恭送文贞伯!” 这一声,如同投入静潭的石子。 身后的霍端孝、诸葛哲等人瞬间面色大变,心中再无侥幸。 齐齐撩袍跪倒,跟随燕王向面前的三朝老臣、帝王之师深深拜伏下去,齐声高呼: “臣等......恭送文贞伯——” 山风呜咽,松涛阵阵,仿佛也在附和这场庄严的送别。 众人的呼声,似乎终于将李彻从悲恸中拉回了一丝神智。 他眼珠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掠过跪倒的群臣,最终落回到怀中老师安详的面上。 轻轻将钱斌的手放回身侧,又将老人额前一缕白发捋顺。 然后,他才缓缓抬起头,望向众人。 脸上没有什么激烈的表情,甚至称得上平静:“传朕旨意。” 太史婴早已备好了纸笔,闻言立刻凝神肃立。 “钱斌乃朕之恩师,国之肱骨。一生清正廉明,忠诚守节,钻研学术,理政安民,功在社稷。” “今猝然薨逝,朕心摧折,着即:追封舒国公,赠太傅,谥文正!” 太史婴运笔如飞,墨迹淋漓,将李彻的话郑重记下。 众臣也未觉得意外,陛下向来重感情,老师去世自然会大加追封。 李彻略作停顿,继续道:“钱师薨逝,朕悲痛难抑,朝廷辍朝默哀三日,举国同悲。” “钱府设灵堂七日,供百官吊唁,一应丧仪由礼部会同内务府,照国公最高规格悉心操办,不得有误。” “此外。”李彻的声音陡然加重,“朕......要亲自为钱师披麻戴孝,执弟子礼,送老师最后一程。”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不可置信地看向年轻皇帝。 辍朝、追封、厚葬......这些虽是殊荣,尚在皇帝褒奖功勋老臣的范畴之内。 虽显厚重,却并未逾越礼制框架。 但皇帝亲自为臣子披麻戴孝,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亘古未有! 皇帝乃天子,是天下万民之君父,除了已故的太上皇、皇太后,这世间谁能当得起天子服丧? “陛下!”礼部尚书张氾再也按捺不住,伏地急声道,“陛下对文正公的哀思天地可鉴。” “然,陛下乃九五之尊,万乘之躯,此举于礼不合,历朝历代从未有君王为臣子披麻戴孝之先例!” “此例一开,恐生非议,有损陛下圣德,万望陛下三思。” 见皇帝漠然不语,其他臣子皆没有开口。 唯有霍端孝犹豫片刻,开口劝道:“陛下,厚葬追封,已是旷世恩典。” “若陛下亲自吊唁致祭,便足显天恩浩荡,披麻戴孝确乎太过。” 就连一直沉默的李霖,也忍不住抬起了头,眼中满是担忧。 他知道六弟重情,但此事关乎礼法,非同小可。 “陛下,钱师若在天有灵,必不愿见陛下因他而违背祖制,此事是否......” “四哥,”李彻平静地打断了他。 目光转向李霖,眼神中没有愤怒,却是说不出的坚定:“此事,朕意已决。” 李霖叹了口气,随即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他李霖终究是站在李彻这一边的。 只要李彻打定主意,违背礼法又如何,礼法他有几个师啊?! 李彻环视众臣,淡然开口:“先贤制礼,本意为序人伦、明尊卑、导人向善。” “朕与钱师名为君臣,实为师生,又情同父子。”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恩同再造。今日师长离世,弟子服丧,乃人伦常情,孝道所在。” “若因朕居帝位,便泯灭这人伦孝道,这礼法,要它何用?” 李彻倒也不是乱着性子胡来,历史上其实是有先例的,那就是汉明帝。 他的老师桓荣去世后,汉明帝素服临丧,亲自送葬,便是‘以师礼破例’。 只是这个世界没有汉朝,群臣未曾见过罢了。 李彻顿了顿,语气更沉:“朕知道你们担心什么,无非是‘君君臣臣’不可乱。” “然,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钱师一生,忠勤体国,鞠躬尽瘁,未曾有丝毫逾越。” “朕今日以弟子礼送他,正是彰其功德,若后世有臣子能如钱师这般德才兼备,朕亦不吝殊荣!” 一番话掷地有声,说得众人哑口无言。 众臣看着皇帝眼中决绝之色,也知道再劝无益,反而可能伤了君臣情分。 众人终究是妥协了,深深一揖,齐声道: “臣等遵旨。” 解决了这点小争议,李彻似乎耗去了不少心力,脸上疲惫之色更浓。 李霖见状适时上前,低声道:“陛下,天色已晚,山风渐寒,是否先送钱师回府?” “钱师的家眷们,想必已在府中等候多时了。” 提到家眷,李彻眼中闪过一丝黯然,点了点头:“嗯,回府。” 众人这才上前,准备拾起钱斌的遗体。 李彻却摆了摆手,亲自俯身将老师的身体轻轻抱起。 李霖连忙示意两名锦衣卫,推来事先准备好的软舆,铺上厚褥。 李彻将钱斌安置在软舆上,又为他整理好衣冠,盖上一条薄毯。 众人起行,软舆在最前面走,李彻和李霖并肩跟在身后。 众臣见皇帝和燕王都跟在后面,自然不敢走快了,只得慢慢跟在后面。 李彻忽然想起一事,眼神骤然变得冰冷,对李霖开口道: “那两个涉事的御医隐瞒病情,使朕未能及早知晓钱师病重未能多陪他些时日!” “此等行径,朕必要严惩!按律......” 他的话语顿住了。 脑海中,蓦然响起老师最后清醒的时候,对自己说过的话。 此刻怒火攻心,倒是几乎要违背对老师的承诺。 “但朕答应过钱师,不再追究。”李彻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死罪可免,但代价不可不付。” “传旨:涉事周、吴二御医,罚俸一年,即刻革去太医院官职。” “令其往医学院任教,将功补过,余生致力于教授医术,培养医者仁心罢。” 李霖拱手:“喏,臣稍后便去办理。” 李彻却并未就此罢休,目光扫过随行而来的几名御医,眼中锐光闪烁。 “太医院......”他缓缓吐出三个字,又道,“即日起,改名为‘国医院’。” “院中所有医官需谨记,他们首先是治病救人的医者,其次才是服务于皇家的御医。” “医者父母心,当以济世活人为首要,岂可因服务对象不同而忘却本职?” “自今日起,国医院所有御医除轮值宫中、王府、各衙门外,必须定期前往京城各医署坐诊,接触民间疾苦,精研医术。” “绝不允许再出现因人情而延误病情,隐瞒不报之事!” 通过这件事情,李彻再一次意识到人治的局限性。 人情关系大于规矩,看上去很美好,其实危害极大。 诚然,这两名御医是一片好心,出于对钱斌的尊重才隐瞒病情。 可是,若是换一种情况,他们是不是也会出于对其他人的尊重,而对皇室成员甚至自己隐瞒?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李彻就是让这些御医知道,他们先是一个医生,才是御医。 而医生不该只为皇室服务,所以改为国医院。 更何况,本来医生就是接触越多病人,本事才会越高。 像是华佗、扁鹊、孙思邈,哪个名医不是如此? 更何况中医还是经验科学,更需要经常实操。 许伟立刻应道:“陛下圣明,臣等领旨。” 李彻点了点头,看向他:“此事会同吏部、礼部及国医院,尽快拟定详细章程。” “喏。” 做完这一切安排,李彻终于将心中悲痛暂且压下。 夜色已然降临,侍卫们点燃了灯笼,昏黄的光晕在石阶上摇曳,显得格外肃穆哀戚。 抵达钱府时,府内已是一片素白,灯火通明。 钱斌的三个儿子并其他家眷早已得到消息,此刻正惶惶不安地等候在门前。 见到御驾和那具软舆,顿时明白了一切。 哀恸的哭声瞬间爆发开来,女眷们更是几乎晕厥。 钱斌这三个儿子李彻都认识,皆是才干平平,中人之姿,靠着父亲的余荫过活。 钱斌生前也从未向李彻提过任何照顾子孙的请求,他深知儿孙自有儿孙福,过度荫庇反而可能害了他们。 此刻,三人扑倒在父亲遗体前,哭得撕心裂肺,悲伤之情却是真挚无比。 李彻看着这一幕,心中酸楚,对钱师这淡泊通透的为人更加敬佩。 至于钱师的三个儿子,虽然无大才,但也算是敦厚可靠。 李彻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怜悯,走上前亲自将三人扶起。 “节哀。”李彻声音低沉,“钱师不仅是你们的父亲,更是朕的老师,他的身后事,朕会亲自过问。” “你们若有难处,可持此牌,随时入宫见朕。” 说着,他从腰间解下一面令牌,递给了钱斌的长子。 这令牌非同小可,持有者可以随时求见皇帝陈情。 在帝都城内,其分量与免死铁券无异,足以保钱家子孙不受欺凌。 毕竟,再厉害的恶人,也不敢招惹一个随时可以找皇帝告状的家族。 钱家长子双手颤抖着接过金牌,又要跪倒谢恩,被李彻止住。 “灵堂如何布置了?”李彻转向一旁负责的内务府官员和钱府管家。 “回陛下,正堂已连夜布置起来,遵照礼部初步仪注。”管家哽咽着回禀。 李彻点了点头:“带朕去看看。” 他不再多言,举步向府内走去。 。。。。。。 夜色在悲声与香烛气息中缓缓流逝,东方天际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鱼肚白。 钱府灵堂内,长明灯跳跃着光晕,映照着满堂素白和正中的灵柩。 灵堂最前列,一道身穿粗麻孝服的身影笔直地跪在蒲团上,与周围时有轮换的孝子贤孙、门生故吏相比,显得格外醒目。 李彻闭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按照礼制,长子或承重孙需在灵前彻夜跪守,而李彻以弟子的身份,竟也真的在此跪了整整一夜,水米未进。 期间虽有内侍委婉劝他稍事休息,皆被他摇头拒绝。 脚步声自身侧传来,李彻没有睁眼。 直到那人在他旁边的蒲团上同样跪了下来,熟悉的气息让他紧绷的脊背松缓了一些。 “四哥。”李彻低声开口,“朝中可还安稳?” 李霖侧过头,看着弟弟苍白的面色,心中叹息:“六弟放心,朝中上下皆知陛下悲痛,无人敢在此刻生事。” “各部院运转如常,些许琐事几位阁臣都已处置了。” “嗯。”李彻应了一声,重新归于沉默。 李霖悄悄从袖袍中摸索出一物,用身体遮挡着,塞到李彻垂在身侧的手里。 触感微温,带着熟悉的香甜气息。 李彻手指一动,下意识地低头看去,掌心中是一块用干净油纸包着的桂花米糕。 他不由得怔了怔。 第1037章 丧事与喜事 “这是你嫂子。”李霖的声音压得更低,“天没亮就起来做的,知道我要过来,特意让我带上。” “她说你重情义,必定不肯离了这里,更不会当众用膳。” “但人不吃饭哪成,熬坏了身子,钱师在天之灵看着,也要心疼责备。” 李彻握着那尚带余温的糕点,心中也是一暖。 如今他二十多岁,正是一顿饭能吃下一头牛的年纪,他已经饿的眼睛发直了。 但他身为天子,众目睽睽之下更需做出表率。 其他人尚可寻隙轮流去偏厅略进饮食,他却不能。 一来面子上须过得去,以示哀诚。 二来,他也确实想用这种方式,多陪老师一会儿。 至于在灵前私下进食,是否对老师不敬? 李彻抬起头,望向灵案上那块牌位,上面写着‘皇师舒国太傅谥文正钱公讳斌之灵位’。 檀香缭绕中,他仿佛又看到了老人那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庞。 “臭小子,饭都不按时吃,身子垮了,拿什么去实现你的抱负?” 老师从不在意那些虚礼,他在意的,永远是身边人的安康。 李彻嘴角向上弯了一下,随后垂下脑袋。 借着孝服袖袍的遮掩,将糕点凑到嘴边,小口地吃了起来。 米糕软糯清甜,带着桂花的香气,迅速安抚了空乏一夜的肠胃,带来些许暖意。 他吃得很快,却很仔细,甚至将碎屑都捡了起来。 吃完后,李彻低声对李霖道:“替我多谢嫂嫂。” 李霖见他肯吃东西,心中稍安。 两人不再多言,李霖陪着李彻又静静地跪了一会儿。 “陛下。”过了片刻,李霖再次低声开口,“礼部已将后续仪程细则拟了个大概,辰时过后便会呈上。” “按制,百官吊唁将持续三日,之后便是起灵、发引、安葬。还有谥号、碑文、配享等一应文字,史馆和翰林院正在起草。” “嗯。”李彻闭着眼在听,又像是在休息,“这些事,四哥和内阁先看着办,大的原则朕已说了,具体细节你们把关便是。” 他将权力下放,既有对李霖和内阁的信任,也是一种向朝野表明的姿态。 在任何时刻,哪怕皇帝没管事,大庆中枢依然能够有序运转。 “臣明白。”李霖稍作犹豫,又道,“只是......陛下坚持要亲自执绋,礼部认为此举虽显陛下仁厚,但于安保和仪仗规制,实在挑战极大。” “是否可改为灵车出府时,陛下亲送至大门外,再由我代陛下执绋至陵前?” 李彻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睁开眼,再次望向钱斌的灵位,目光深远。 “老师一生,不喜虚华,不重排场。”李彻缓缓道,“但这一次,朕想送得隆重些,不是做给天下人看,是朕自己想这么做。” 他转过头,看向李霖:“安保之事,就让秋白他们会同守夜人、锦衣卫去头疼。” “仪仗规制可以简化朕的步骤,但执绋之礼不可免,告诉礼部,这是朕的底线。” 李霖心中了然,知道此事已定,不再多劝,只道:“是,臣会与礼部协调妥当。” 灵堂内,香烟依旧笔直地向上攀升。 李彻腹中有了暖意,精神似乎也凝聚了些许。 但眼中的哀伤并未褪去,反而愈发浓郁。 目光从钱斌的灵位移向身旁的李霖,低声道:“四哥,我知晓你们都在担心我,怕我因钱师之事过于悲痛,误了大事。” 他不再使用‘朕’自称,而是换成了‘我’,显然接下来是兄弟间的谈话。 李霖也自然而然放下臣子的拘谨,微微摇头:“担忧是有的,但为兄更信你能持重。” 李彻轻轻吐出一口气:“悲痛是悲痛,但此刻的我,心中却是恐惧更甚。” “恐惧?”李霖眉头微蹙。 他实在想不出如今政局渐稳,还有什么可惧之事。 “是啊,恐惧。”李彻的目光再次变得悠远,“四哥,细数当初在奉国,跟随我一路走来的老臣宿将。” “虽有诸葛哲、越云、黎晟这些锐气方刚的年轻人,可也有杨将军、陶先生他们那样的老成之辈。” “便是如霍端孝,年岁虽然不算大,可他那肺疾你是知道的,当年几乎要了他半条命,如今虽靠新药稳住,终究是伤了根本。” 霍端孝的肺疾是李彻的心病,后来奉国有了抗生素,这才稳定下来。 可肺疾这东西很难治愈,尤其是没有药那些年,对霍端孝的伤害是永久性的。 这也是霍端孝明明战力超群,但到了后期,李彻从未再让他亲自上阵厮杀的原因。 “钱师的骤然离去,像是一声警钟,可以预想接下来的几年,恐怕故人会陆续凋零。” 李霖闻言,心中也不由得一沉。 他之前虽知诸位老臣年事已高,却未曾意识到迫在眉睫的人才断层危机。 奉国旧臣是李彻最核心的班底,是推行新政、压制世家的中坚力量。 若他们在一个相对集中的时间段内大量离世...... 就像当年的季汉,昭烈皇帝与诸葛武侯在时,关张赵马黄,英才济济,何等辉煌? 可当那一代人杰陆续凋零,二代、三代人才青黄不接,纵有武侯遗志,也难挽倾颓之势。 最重要的是,李彻他太年轻了。 可以预想,等到李彻执政的后期,怕是朝中再也没有同时代的老臣了。 李彻看向李霖,眼中满是忧虑:“大庆如今,看似文臣如云,猛将如雨,可这些人才大半系奉国一系的旧臣。” “一旦他们老去、离开,科举新晋的士子们尚需时日培养锤炼,世家势力窥得机会,难免会卷土重来。” 李彻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些跟着我一路披荆斩棘的功臣们啊......我总想能常常见到他们,可如今将军们远镇各地,文臣治理四方,见一面都难。” “更遑论,像钱师这般,说走就走了。”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钱斌的灵位,“或许,我应找些画师,趁他们还健在,把他们的容貌气度都画下来。” “这样,我就能天天见到他们了,并时时提醒自己,莫忘来时路,莫负披荆人。” 李霖起初听着,只觉弟弟是悲伤过度,思念故人。 跟了李彻这么多年,他虽然心思依然纯良,但已经有了些政治敏感度。 听到李彻要给臣子们画像,立刻意识到了些什么 李霖抬头看向李彻,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六弟,你的意思是?” 李彻迎上他的目光,眼中哀伤渐褪:“我欲于宫中择一肃穆高阁,名曰——凌烟阁。” “遴选开国以来,功勋最为卓著、德行楷模的文臣武将,由画师为其绘制真容大像,悬挂阁中。详述其生平功绩,镌刻于壁。” “此阁定期开放,供有功学子、朝中俊杰、各国使节瞻仰,使我大庆功臣风仪,彪炳千秋,激励来者!” 凌烟阁! 李霖心中一震。 此世界并无唐太宗,自然也无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典故。 李彻也并非一时心血来潮,此举不仅仅是为了纪念故人,背后更有深意。 一为安抚众臣之心,尤其是那些年事已高、担心身后名的奉国旧臣。 皇帝此举,是在明确告诉他们:你们的功劳朕记得,天下也会记得。 即使肉身消逝,你们的画像与功绩将永悬高阁,受后世香火瞻仰。 二为凝聚人心,树立标杆。 将功臣形象与事迹公开化、神圣化,为天下读书人树立了明确的价值导向。 何谓忠?何谓功?怎样才能青史留名,配享殊荣? 三为对冲废除爵位世袭罔替,所带来的不满。 李彻改革爵位制度,限制了勋贵家族的长期世袭特权,难免让一些功臣及其后代心生失落。 而凌烟阁的设立,等于在利之外,强调了名的补偿。 朕虽不能让你子孙世代袭爵,永享富贵。 但可让你本人名垂青史,画像与各代皇帝一同接受后世万代的敬仰! “好!大妙!”李霖想通关节,不禁击节赞叹,“六弟深谋远虑,愚兄佩服!” 听见有人大呼小叫,周围的人不由得纷纷皱眉侧目。 但见到发出声音的是陛下和燕王,又很从心地齐齐侧过眼神,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李彻瞪了他一眼:“你小声些。” 李霖看着弟弟眉宇间忧虑散了不少,忽然想起另一件事,脸上不由得露出笑意。 “对了,六弟,还有一桩喜事,一直没寻着合适机会告诉你。” “哦?喜事?”李彻有些疑惑。 此时此刻,还有什么能称得上喜事? 李霖凑近些,低声道:“燕妃弟妹,前几日御医请平安脉时,已确诊有喜了。” “什么?!”李彻浑身一震,转过头去,“燕儿她有喜了?怎无人早些与我说!” 他激动之下,声音不免提高了些。 附近几位守灵的人却是有了准备,各自绷直身体,好像完全没听到似的。 李霖开口道:“你回来后便雷霆震怒,处置了御医院,他们吓得魂不附体,哪敢在这当口触你霉头禀报?” “只得辗转求到我这里,让我寻个时机告知与你。” 李彻闻言,愣了愣,随即也意识到自己近两日的状态确实有些吓人。 他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但心中的惊喜总算是冲淡了伤感。 燕妃是第一个跟随他的女人,性情温婉,与他感情很好。 此前虽有皇子公主,但燕妃有孕,意义又不同。 李彻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将胸中积郁的悲凉置换出去。 他再次望向钱斌的灵位,心中默念:“老师您看,旧叶凋零,但新芽已在萌发,生机从未断绝。” “您在那边看好了,大庆的江山与未来,弟子会守护好,完好无缺地传给后人。 第1038章 燕妃有孕 在钱斌灵前恪守弟子之礼,守了足足三日。 李彻才在官员们的再三恳请下,于第三日傍晚离开了灵堂。 离开灵堂的第一件事,便急匆匆赶往后宫深处,燕妃所居的撷芳殿。 行走在宫墙夹道的青石路上,晚风吹拂着他身上尚未换下的素色常服,也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作为掌控天下的帝王,李彻理论上可以拥有无数佳丽,但他内心深处却始终绷着一根弦。 他来自另一个时空,见识过太多盛极而衰的教训,深知‘色字头上一把刀’的道理。 皇帝好色不算什么致命缺点,许多厉害的皇帝,乃至千古一帝王都有这毛病。 他并非清心寡欲,也有正常的生理需求,但他更看重的是对欲望的克制。 一个立志开疆拓土、革新积弊的马上皇帝,若在血气方刚之年就沉溺温柔乡,而被掏空了身子,还谈什么宏图大业? 大庆的未来,注定还有硬仗要打,他需要保持绝对强健的体魄。 不说亲自上阵杀敌,至少在御驾亲征时,不能给大军拖慢了速度。 因此,登基数载,他后宫之中有名分的妃嫔也不过三人。 常凝雪乃勋贵之女,与他共历患难,已诞下皇长子。 耶律仙是契丹贵女,有安抚契丹的作用,为自己诞下一儿一女。 而相比于这两人,最早跟随他的,其实是燕氏。 燕氏身为高丽王的皇后,身份不似常凝雪和耶律仙那么高贵。 李彻从未掩饰,最早收下此女,就是见色起意,顺便控制一下高丽。 而她自幼生长在复杂环境中,却是锤炼出一份玲珑心思。 她很早就明白自己的定位,一个依附于强大君主才能生存的异邦女子,在朝中毫无根基。 李彻知道,以燕妃的年纪和身体,若想怀孕早该有了。 迟迟未有动静,要么是她身体确有隐疾,要么便是这个女人,自己用了什么法子。 她清楚后宫的无形刀光剑影,一个没有强大母族支撑的高丽妃子有了皇子,是福是祸,难说得很。 在局势未明时,保全自身,才是上策。 李彻对此心知肚明,却从未点明。 开枝散叶是皇帝的重要职责之一,为确保皇室血脉绵延,子嗣自然是越多越好。 但前世的李彻读史,却读出另一番心惊。 明明女子的寿命大于男子,那些青史留名,与帝王情深义重的贤后,却往往早于夫君离世。 如唐太宗的长孙皇后,明太祖的马皇后...... 细细探究其生平,频繁生育很可能是原因之一。 长孙皇后十三岁便开始生育,在短短八年皇后生涯中竟接连生下四子,加上此前所出,共有七名子女。 加上其本身就有气疾,可见她的身体状况一定不会太好。 而马皇后的情况也是类似,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共七个孩子。 在医疗条件有限的古代,每一次生产都是鬼门关前走一遭,对女性气血元神的损耗极大。 反倒是那些政治联姻的皇后,皇帝和她们没有感情,也不会碰她们,自然就不会多次生育。 情深,有时反而成了催命符。 李彻不愿常凝雪与耶律仙步此后尘,所以在她们各自诞下第一个孩子后,他便有意识地加以控制。 他想要的,是能与自己并肩走过漫长岁月的伴侣,而非被过早消耗掉的生育机器。 如今燕妃有孕,显然是她自己觉得后宫没有激烈争斗,皇帝对旧人情谊颇深,且看起来并非是那等不顾妃嫔死活的君主。 于是,她才放心地让这个孩子到来。 思绪纷杂间,李彻已到了撷芳殿外。 对于此处,李彻还是有些陌生的,他很少会主动来找燕氏,远没有去常、耶律二女那里的次数多。 殿宇不甚宏大,却精巧雅致。 庭院中几株晚桂开得正盛,甜香幽幽之间,冲淡了李彻一身从灵堂带来的萧索气息。 见到皇帝亲自前来,宫人惊愕之后,纷纷无声行礼,悄然退开。 身边人与贵人的性格相同,燕氏身旁伺候的人就很有分寸,而耶律仙身旁的贵人则活泼不少。 李彻放轻脚步走入内殿,殿内陈设清简,不见奢华,却处处透着主人细腻的品味。 临窗的紫檀木圆桌旁,一个穿着淡青色宫装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微微倾身,摆弄着桌上一盆初具形态的插花。 乌黑如云的发髻松松挽着,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露出白皙优美的后颈。 阳光恰好勾勒出她的身影曲线,许是因为有孕,周身散发着一种静谧而丰腴的光晕。 较之平日,更添几分柔媚风致。 李彻站在门边,静静看了一会儿。 连日来的悲痛和疲惫,都被这宁静的一幕抚平了些许。 他嘴角微微上扬,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直到他的影子笼罩了桌面,燕妃才似有所觉,手中拈着一支素心兰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缓缓转过身来。 看清来人,她眼中瞬间掠过惊讶之色,随即化为温顺的柔光,便要放下花枝起身行礼:“陛下......” 李彻伸手轻轻按在她肩头,止住了她的动作,顺势就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不必多礼,朕来看看你。”目光落在她尚未显怀的小腹,又移到她脸上,李彻的声音温和得自己都未察觉,“感觉如何,御医怎么说?” 燕妃依言坐稳,将手中的素心兰轻轻插入瓶中,柔声答道:“谢陛下关心,御医说胎象平稳,只是头几个月需多加静养,臣妾便寻些插花的闲事来做,静心养性。” 她抬眼,飞快地瞥了一下李彻的脸色,眼中带着关切之意:“陛下守灵辛苦,面色瞧着有些倦,更该好生歇息才是。” 她没有问灵堂的事,只是将关心落在皇帝本人身上,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李彻心中微暖,伸手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 “朕无妨,倒是你。”李彻看着她的小腹,语气郑重了些,“既有了身子,一切都要以你和孩子为重。” “需要什么,缺了什么,只管吩咐下去,若有人怠慢,朕绝不轻饶。” “宫中一切安好,陛下不必挂心。”燕妃温婉一笑,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李彻的手,“倒是陛下,朝政繁忙,又经此哀事,万望保重龙体。” “钱师若在天有灵,也必盼着陛下安康振作,引领大庆愈发强盛。” 李彻看着她沉静秀美的侧脸,心中感慨。 这就是燕妃,永远知道在什么时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 只不过,她的这份聪慧与谨慎,虽然让她在这个位置上游刃有余,明哲保身。 也终究让李彻和她之间的感情差上一些,相处起来没有和常凝雪和耶律仙那般肆意。 不知过了多久,燕妃忽然想起什么,轻声问道:“陛下可用过晚膳了?臣妾让人传些清淡的粥点来。” 李彻确实腹中空空,之前全凭一股心气撑着,此刻放松下来,才觉饿意上涌。 他点了点头:“也好,简单些便是。” 燕妃这才从他怀中轻轻脱出,唤来贴身宫女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几样精致清淡的小菜,并一罐煨得香糯的鸡丝粳米粥便摆了上来。 菜色简单,却都是李彻平日偏好的口味。 两人对坐而食,没有太多言语,偶尔李彻为她夹一箸菜,燕妃便回以一个浅笑。 膳后,李彻本欲离去,燕妃却柔声道:“陛下若不觉此地狭小简陋,不若就在此歇息?” “臣妾瞧着陛下眼底青黑,还是早些安寝为好。” 李彻略一沉吟,点了点头:“也好,朕也乏了。” 洗漱更衣,一切从简。 李彻躺在榻上,身侧传来燕妃清浅均匀的呼吸声,侧过身将手轻轻搭在燕妃的腰侧。 很快,小李彻便挺直了腰杆。 感觉身体的异样,李彻有些无奈。 早知道自己不该心一软,答应在这里休息的。 如今丧事未完,燕氏又有孕在身,怎么看都不是能做那事的时候。 李彻无奈叹了口气,只得将手移开,不敢再碰。 随即开始默念《道德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一旁的燕氏睁开眼睛,嘴角带上一丝浅笑。 不多时,李彻觉得耳边呵气如兰:“陛下若真难受,妾身也可用手......” “咳咳咳。”李彻身体一震,“什么难受?朕不知道......朕都已经睡着了......” 第1039章 出殡 钱斌出殡那日,天色阴郁。 依礼部与皇帝最终商定,灵柩于辰正时分起灵。 铅灰色的云层压在帝都的飞檐斗拱之上,却压不住那自钱府蔓延开来的哀荣。 御用工匠精心打造的楠木棺椁,被十六名身着素服的禁军力士抬起,缓缓移出钱府大门。 待到仪仗出现的刹那,等候在府外长街两侧的官员队伍,出现了片刻的凝滞。 无他,只因走在灵柩最前方,手持引魂幡的孝子,赫然是当今天子!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当亲眼看到皇帝真的以弟子身份,为臣子执孝子礼时。 视觉与观念上的双重冲击,依旧让满朝文武无不心神巨震。 众人慌忙垂下头颅,不敢直视,心中却满是复杂。 有人震撼,有人感慨,有人嫉妒,有人不满。 但大多数人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陛下待功臣如此,我等若忠心用命,何愁身后之事? 送葬队伍沉默地行进在通往城外的道路上。 素幡如雪,纸钱漫天,哀乐低沉呜咽。 官员们按品级序列跟随,车马萧萧,却无一丝杂音。 道路早已净街,两侧由禁军和锦衣卫层层戒严,气氛甚为庄重。 起初,被拦在警戒线外的百姓们只是好奇张望,低声议论着是哪位大人物去世,竟有这般阵仗。 他们大多不识字,更不熟悉朝堂高官的名讳,只当是寻常勋贵丧事,虽觉隆重,却也并未过分在意。 毕竟,达官贵人的生死,距离他们的柴米油盐太远。 更别提前朝的官员们干出的狗屁倒灶事情不少,欺压百姓更是常事,民与官之间的关系算不上和睦。 而如今新朝建立,李彻强有力地约束了权贵,但阶级之间的关系缓和,绝非短时间能做到的。 然而,当前方引路的仪仗过后,出现在灵柩前的帝王身影映入眼帘时,所有的窃窃私语瞬间消失了。 百姓们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皇帝?是皇帝陛下! 陛下竟然穿着孝服,走在最前面?! 百姓们或许不懂高深的君臣大义,不明白‘文正’谥号的分量,但他们认得皇帝,认得这位登基后减轻赋税、结束战乱、惩治贪官豪强的年轻天子。 在他们朴素的认知里,皇帝是天,是给他们带来好日子的圣君。 而现在,这位圣君竟然如此恭敬地为一个人送葬,亲自扶灵...... 那这个人,得是多大的忠臣? 不用多说,必然是个天大的好人,才能让皇帝如此对待! 百姓们的逻辑很简单:皇帝在意的人,必定是对皇帝好的人,对皇帝好便是对百姓好! 这样的人死了,连皇帝都如此伤心,我们这些受了皇帝恩惠的平头百姓,是不是也该表示表示? 于是,没有组织,没有号令...... 不知是谁先默默走了出来,不远不近地跟在了官员队伍的末尾。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 越来越多身着布衣的百姓加入了进来。 他们只是沉默地走着,脸上带着肃穆之色。 沿途洒落的纸钱、白色绢花,本来有礼部安排的专人清扫。 但很快,礼部官员就发现,百姓们开始自发行动起来。 他们弯下腰,将那些飘落到路边的白色物件仔细拾起,拢到一处。 礼部官员人傻了,他们是最反对皇帝给大臣扶灵的,所以安排人手的时候也有些不情愿,只是碍于皇帝天威不得如此。 万万没想到,陛下原来根本不需要自己做这些事,他甚至一句话不用说,满城百姓便愿意主动来帮忙。 随行的工部、户部官员人也傻了。 做徭役的时候找你们,你们一个个推三阻四不愿参与,碍于陛下仁政他们不敢强制执行。 如今替皇帝办事,不给你们钱,你们却是自发过来。 好啊,百姓也是势利眼是吧? 送葬的队伍,如同滚雪球般不断延伸,蜿蜒如一条白色的长龙,缓缓游过帝都宽阔的街道。 李彻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心中也是暖意洋洋。 其实这代表不了什么,华夏百姓对亡者和王者,有着源自血脉的敬畏和尊重。 但这也代表了很多,代表了民心所向,代表自己这些年来施政的根基,已在不知不觉中,深入到了最普通的黎庶心中。 而在队伍之中,白须白发的虚介子已经是泪流满面。 “老师......您看到了吗?”虚介子喃喃自语,“这......便是您所追求的天下!” 就在这满城缟素的时刻,一支风尘仆仆的小队伍,自南门悄然入城。 为首的两人,一人身着半旧太医官袍,面容清癯。 另一人则是年轻将领打扮,肤色黝黑,眼神锐利。 正是临危受命,前往琼州的华长安和马忠。 两人及其随从刚入城,便被这满目素白的气氛惊得怔在当场。 街道空旷,店铺半掩。 远处传来低沉哀乐,隐约可见的白色人流。 两人吓得不轻,这场面太大了......国丧莫不过于此了吧? 可是陛下他,明明年轻得很......怎么会?! 两人不敢再多想,连忙拉住一名在街角肃立的巡城士兵,惊疑问道: “这......京中发生何事?哪位贵人薨了?竟如此......” 那士兵认得华长安的官服,低声恭敬答道:“回大人,是舒国公,钱阁老,今日出殡。” “钱阁老?!”华长安和马忠同时失声。 钱斌!那位总是笑眯眯的老臣,竟然......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他们远在琼州与瘟疫搏命,消息相对闭塞,虽知钱斌年高,却不想归来竟是天人永隔。 “陛下他,怕是......”马忠声音干涩地喃喃道。 他虽年轻,却是天子近臣爱将,深知钱斌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听闻这个噩耗,他尚且心中不好受,此刻陛下的心境该是何等沉痛。 华长安深吸一口气,当机立断:“此时不好面圣述职,我们也去送钱阁老一程吧。” 马忠点头应下。 第1040章 疫情结束 华长安和马忠两人默默脱下沾染了尘土的外袍,露出里面的素色衣衫。 好在这衣衫的颜色虽不是初白,但也是接近白色的素灰色,倒也不算突兀。 随后两人示意随从原地等候,快步走向送葬的官员队伍,无声地汇入之中。 李彻心有所感,余光向后扫了一眼,却是认出了两人。 表面没有做声,心中却是暗自舒了口气。 这几日,除了钱斌之外,李彻最担心的就是琼州的疫情了。 如今两人归来,看来是疫情已经控制了,总算不必送走更多人了。 如今大庆战事初定,乱世已经结束,百姓终于可以休养生息,可不能再死人了。 送葬的队伍最终抵达西郊,这里有一处视野开阔的小山丘。 此处山岚清幽,松柏苍翠,向南望去,帝都城廓依稀可见。 这墓地是钱斌生前自己选的,他曾笑言:“此处清静,还能时时看见老夫为之操劳半生的帝都,不寂寞。” 李彻对此并不满意,堂堂帝师怎可在一处小山丘长眠,早已下定决定为他修建陵寝。 无需太过华丽,花费太多钱财,但至少要符合一个重臣的规模。 日后此处也会成为一个景点,供后世的游客前来游玩祭拜。 当然,以后世人的习性,老师的尸身棺椁少不了被那些考古学家挖出来。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李彻自己也免不了这个下场。 也不知道其他穿越者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实在不行直接海葬算了。 整个下葬仪式,由李彻亲自主持。 从灵柩落穴、覆土、立碑,到诵读祭文、奉安神主,每一个环节,他都一丝不苟地亲自完成。 礼部的官员们战战兢兢地在旁襄助,他们从未见过皇帝如此严格地践行一套丧礼。 毕竟这位皇帝的性子,百官们都是清楚的,说好听点那叫不拘小节,说难听点叫做礼崩乐坏。 对于那些繁杂的仪式,李彻向来是不屑的。 而今日李彻对待葬礼的庄重程度,甚至超过了当年的登基大典。 这不是表演给谁看,而是发自内心的,是对老师的真心告慰。 李彻亲手将最后一抔黄土覆盖,高大的石碑稳稳立起,碑上书有‘皇师舒国太傅谥文正钱公讳斌之墓’几个鎏金大字。 李彻在墓前长跪,深深三叩首。 身后,文武百官和自发而来的百姓,黑压压跪倒一片。 华长安与马忠亦在人群中,郑重叩首。 夏风掠过山岗,卷起未烧尽的纸灰盘旋而上,仿佛是那位老人再对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 仪式结束,众人默然返城。 笼罩全城的巨大悲恸,似乎也随着钱斌的入土为安,沉淀下来。 。。。。。。 回宫后,李彻换下孝服。 看着面前玻璃镜中自己憔悴的样子,他捧着凉水洗了洗脸,一扫颓势。 斯人已逝,再沉溺与悲伤没有任何用处。 悲伤埋入心底,而责任一直在肩上。 来不及休憩片刻,李彻便对侍立一旁的秋白沉声道:“去,将华长安和马忠唤来。” “他们既已回京,琼州之事,朕要立刻知道。” “喏。” 秋白领命,快步而出。 琼州的疫情关系万千生民,一刻也耽误不得。 钱斌若在天有灵,也必会催促他速理政务,勿以私废公。 不久,一身风尘的华长安与马忠,便被引至养心殿。 此刻李彻已换下素服,着一身玄色常服坐在案后,但眼神已恢复了惯有的清明。 当华长安与马忠行罢大礼后,李彻看着下方这两位风尘仆仆的臣子,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笑意。 “都起来吧,看座。”李彻的声音温和了些,“朕在送葬队伍里就瞧见你们了,只是彼时情境不便招呼,你们要见谅。” 两人面露惶恐,连呼不敢。 李彻又道:“一路辛苦,琼州之事朕已看过奏报。” “你们处置得宜,稳住了局面,没让瘟神肆虐开来,朕心甚慰。” 随后,李彻先是看向华长安。 此次华长安的表现,倒是打破了李彻对这位院使的固有印象。 之前的华长安除了跟自己时间早,加上医术极佳外,没什么可取之处。 如今看来,此人不仅医术精湛,更难得的是有胆有识,且行事颇有章法。 更重要的是,他还是自己未来妃嫔的父亲。 于公于私,都值得自己另眼相看。 毕竟太医的问题是有前车之鉴的,掌握宫廷医疗势力的必须是自己人。 李彻可不想自己的后代和明朝皇帝一样,全都易溶于水。 “华卿。”李彻身体微微前倾,“以牛痘之法预防天花,具体情况如何?” 提到医疗专业,华长安眼中立刻焕发出神采,疲惫之色都褪去几分。 他欠身答道:“回陛下,陛下所传之‘牛痘接种法’实乃济世神术,亘古未有!” “臣抵琼州后,见天花来势汹汹,便斗胆依陛下所示之法试行。” “为稳妥计,先选取数名罪大恶极的战俘罪囚试种,这些人接种后虽有轻微发热、局部溃疡等症,但皆平安度过,之后再接触天花病患,竟无一感染。” “臣等反复验证无误后,方敢逐步推广至兵士、差役,最后及于百姓。” “至今,琼州境内凡接种牛痘者,无一人再染天花!” “此疫已被控制在琼州北部的城池、村庄中,新增病例早在月前便已绝迹。” “陛下此法活人无数,乃是功德无量!” 听到华长安的汇报,李彻心中并无意外。 牛痘法在前世是经过历史检验的,乃是最终根绝了天花的利器,在此世自然也是降维打击。 如今看来,肆虐人类千年的‘天花死神’,在大庆的土地上怕是没有翻身之地了。 这个唯一被人类灭绝的病毒也是够倒霉的,在这个世界灭绝的甚至更早。 天花:李彻是害虫! “好,有效便好。”李彻点了点头,又问,“依卿之见,如今琼州疫情既已控制,瘟疫可有向北蔓延之迹象?” “朕与京中百官、宗亲,乃至百姓,是否需要提前接种?” 第1041章 内战结束 华长安闻言,沉吟片刻,谨慎答道:“陛下,据臣等在琼州及周边州府的监测,目前瘟疫已被完全封锁在琼州一隅,并无向外扩散之迹象。” “南方其他省份,近期亦无任何类似疫情报告。” 他抬头看了皇帝一眼,继续道:“臣以为,陛下无需担忧疫情蔓延,疫苗的接种也可暂缓。” “牛痘法虽神效,然终究是以毒攻毒,接种之后,多数人会出现如发热、乏力、接种处脓疡等反应,轻重因人而异。” “如今既然无疫病迫近之危,大可不必令陛下平白承受此不适。不如待御医院将此法定型、优化,制备出更稳妥的‘疫苗’,同时严密监控四方疫情。” “若将来真有疫情北传之兆,再行接种,亦完全来得及。” 李彻听罢,心中颇为满意。 而一旁的怀恩却是眼皮一跳,小声提醒道:“神医,如今叫国医院了。” 李彻瞪了他一眼,看到华长安面露不解之色,开口解释了一遍。 听到李彻所说御医隐瞒病情之时,华长安心中惶恐,连忙请罪。 毕竟自己是御医院......额,现在是国医院院使,应该承担主要责任。 李彻却是摆了摆手:“与你无关,皆是那二人未能改变成就观念。” “至于瘟疫之事,卿考虑周全,便依此议。国医院要尽快将牛痘接种之法标准化,并着手研究改良之道。” 天花病毒之事极其重要,这东西一定要留给后人妥善保管。 说实在的,李彻心中甚至有些黑暗的想法。 万一未来的大庆仍避免不了前世的灾祸,再被列强入侵,这东西甚至可以当做一种另类的武器...... 当然,这么做太没有人道主义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这么做。 可真若是未来大庆遭遇灾祸和后世相同,也希望那时候自己的后代不要有妇人之仁,该下手就下手。 李彻定了调子,随即话锋一转,脸上满是歉然之色:“还有一事......华卿,朕曾答应你,待琼州事了,便迎令爱入宫。” “可如今钱师骤然薨逝,朕心实悲,又有国事缠身,不必如庶民般守孝三年,但朕意欲为钱师辍乐减膳一年,以示哀思。” “此一年内,宫中不宜有大婚喜庆之事......只怕,要委屈令爱再等候些时日了。” 华长安闻言,连忙离座躬身,言辞恳切:“陛下言重了,陛下对文正公的一片赤诚,天地可鉴,臣感佩于心。” “此乃人伦大节,岂能以私废公?小女年幼,能得陛下青睐已是天幸,多等一年半载,正好让其在家中再多学些规矩道理。” “臣也正好多留女儿一些时日,以慰老怀,陛下切莫因此事挂怀!” 李彻知他心意,点了点头:“如此便好,令爱蕙质兰心,朕是知道的,日后入宫必能和睦六宫。” 安抚了未来老丈人,李彻的目光转向一直安静坐在下首的马忠。 “马小!”李彻唤了一声马忠的小名,语气满是亲昵,“朕听说你这回又不老实?不但带着人深入疫区找病牛,还跟数倍于己的叛军残部打了一场?” “可还记得你出发前,朕是怎么叮嘱你的......嗯?” 马忠见皇帝点名,立刻挺直腰板:“回陛下,末将不敢忘陛下嘱托!” “然当时疫区情况危急,派寻常兵卒搜索难尽全力。末将既负巡查隔离之责,自当亲往,方能最快寻得病牛。” “身负皇命,又是一州军民安危所在,由不得末将惜身!” 李彻看着马忠,心中又是气恼又是欣慰。 他故意板起脸,伸手虚点了点马忠:“好你个马小!现在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朕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 马忠直到皇帝虽在责骂,眼中却并无真怒。 便故意缩了缩脖子,做出害怕的样子:“陛下明鉴,末将不敢,都是心里话!” “你这厮!”李彻被他那拙劣的表演逗得笑骂一声,顺手抄起案上一本奏折,作势要扔过去,“朕看你是皮痒了!” “下次再敢这般逞能,朕就让你去御马监刷一辈子马,看你还怎么职责所在!” 玩笑开过,气氛更加松快。 李彻放下奏折,神色恢复正经:“罢了,念在你此次确实有功,又没缺胳膊少腿地回来,朕这次就不重罚你了。” “说说吧,琼州的世家如何了,首恶可曾擒获?” 谈到具体军务,马忠神色一凛,肃然回道:“回陛下!琼州府城已被王将军攻克,负隅顽抗的私兵尽数剿灭。” “煽动叛乱的几个世家首脑,城破时大多自戕,在城头跳墙而亡,只生擒了一个胆子小的。” “家族核心成员、账册、往来书信等,已悉数拿下,杨大帅正在亲自督办清点审讯。” “琼州境内大局已定,叛乱平息,只待杨大帅整顿兵马,粮秣齐备,便可班师回朝!” “跳墙自尽?倒是便宜了他们。”李彻冷哼一声,随即又长叹一声,“也罢,首恶伏诛,余孽成擒,内战总算是结束了。” “传朕旨意,命杨忠嗣妥善安排留戍兵马及善后事宜,大军择日凯旋吧。” 内战结束,便代表大庆进入了新的阶段。 而对李彻来说,接下来才是困难副本,内部看不见的敌人可比外部看得见的敌人,要难对付得多。 “你们也辛苦了,先回去好生歇息几日。” “你二人在琼州的功劳,朕给你们记着呢,待大军还朝,一并叙功封赏。” “臣(末将)谢陛下隆恩!”华长安与马忠躬身告退。 两人走后,殿内重归寂静。 李彻独自坐了片刻,随后提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了三个字: 凌烟阁。 笔力遒劲,墨迹未干,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第1042章 大庆版本凌烟阁 凌烟阁,就是千古一帝李二凤的人才库。 晚年的二凤为表彰功臣,建筑了一个绘有功臣图像的高阁,就位于太极宫中,可惜后来毁于战乱。 凌烟阁分为三层:最内一层所画为功勋最高的宰辅之臣;中间一层所画为功高王侯之臣;最外一层所画则为其他功臣。 二凤当年搞出这东西,确实很高明,以荣誉驾驭群臣比权势和钱财更牢靠,而且成本也更低。 李彻想要替自己的功臣们扬名,却是懒得再想一个名字,索性就白嫖二风的。 但李彻并不打算全盘照搬,二凤的凌烟阁虽然不错,但不是没有缺点。 二凤当年建立凌烟阁,表面上看公正且合理: 从正一品的司徒、司空,到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再到二品的特进、辅国大将军,都是严格按照官职一路排下来的,如果官职一样,则遵照死者为大的原则。 但实际上,背地里却是先有名次,再定官职。 早在设立凌烟阁的前一年,二凤就已经初步完成了‘暗箱操作’,长孙无忌官拜司徒,房玄龄进位司空,魏征拜太子太师...... 最终入阁的名单与位次,其实早已在帝王心术的棋盘上落定。 短期看来,这番操作非常高效,快速达成了政治意图。 但从长远看,却为这座荣誉殿堂埋下了不小的隐患。 最大的问题在于活人入阁,入选者尚在朝堂为官,他们的未来会如何演变,又有谁能预料? 李二凤的凌烟阁里,后来就出了张亮、侯君集这等谋逆之臣,成了莫大的讽刺,让这座阁楼的光环都蒙上了阴影。 “朕的凌烟阁,绝不能重蹈覆辙。”李彻指尖敲击着桌面,喃喃自语,“它必须是一块金字招牌,是后世文武百官仰望的巅峰,是‘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终极标杆。” 如何才能保证这一点? 很简单......只需盖棺定论! 非功勋卓著、德行无亏、且已离世之功臣,不得入阁! 这最后一条最重要,生者变数太大。 今日之忠臣,难保明日不蜕变;此刻之能吏,或许晚节不保。 唯有等到生命画上句号,一生的功过是非才有了定论,再行评定入阁资格,才不会翻车。 如此一来,眼下有资格入选首批凌烟阁功臣的,便只剩下两位。 刚刚离世的钱斌,以及更早为奉国捐躯的秦旌。 李彻还提笔,师徒在纸上加几个已故臣子的名字,又逐一划去。 这些人要么是功劳、资历、官位尚不足以服众,要么是身份特殊。 如忠心耿耿的先帝内侍黄瑾,能力、资历和功劳都够。 可若将宦官纳入凌烟阁,必会引起传统文臣武将群体的集体抵触,反损声誉。 权衡之下,只能委屈黄大伴了。 还有自己的那几个便宜兄弟,实在称不上有什么功劳...... 解决了入选资格的问题,下一个难题接踵而至。 自己要以何种形式,将功臣的形象与功绩永恒留存? 李彻首先就否决了绘画。 绢帛易腐,纸张易燃,色彩会褪......前世那座凌烟阁,最终不就毁于战火之中吗? 后人只能凭吊诗文,想象其风采。 李彻要的,是能历经千年风雨,依然能够向后世清晰传达先贤风貌的载体。 “所以,雕塑......”李彻喃喃自语,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古希腊、古罗马的大理石雕塑,历经两千年岁月,许多依然栩栩如生,矗立至今。 雕塑立体、坚固、可触可感,其承载的历史信息与艺术感染力,远非平面绘画可比。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 大庆的主流艺术风格是写意传神,追求意境而非形似。 工匠们或许能雕刻出功臣的气韵风骨,但要他们按照西方那种高度写实的方式来创作真人雕像,恐怕有些强人所难。 难不成,自己还要为了建立一个凌烟阁,打到西方世界去抢几个雕塑家不成? 不过,李彻很快想到,大庆之内并非没有洋人。 当年奉国海军攻略吕宋,俘虏了一批佛郎机士兵和军官,后来还收编了一些西洋海盗。 这些人被单独编成了一支特殊的西洋营,交由降将统领,主要充当翻译、向导和火器教官。 这些人里,或许就有擅长雕塑的人才。 想到这里,李彻扬声唤道:“怀恩。” 一直侍立角落的年轻太监立刻上前,躬身应道:“奴婢在。” “当年那些个佛郎机人,为首的叫什么来着?”李彻开口问道。 怀恩几乎不假思索,垂首答道:“回陛下,那些佛郎机人现编为‘西洋营’,归禁军直辖,日常驻扎西郊大营。” “其统领名唤阿尔瓦罗,原是佛郎机驻吕宋之提督,后被陛下天威所慑,归降了大庆。” 李彻闻言,满意地微微颔首。 怀恩能成为他身边最得用的内侍,靠的可不只是资历和忠心。 这过耳不忘、过目即识的本事,便是其一绝。 “传他来见朕。”李彻下令,“对了,朕要去御花园松快胰腺癌筋骨,你直接把他带到那儿去。” “奴婢遵旨。”怀恩领命退下。 李彻则起身,活动了一下久坐而僵硬的脖颈。 无论政务多么繁忙,他每日都会雷打不动地抽出半个时辰进行锻炼。 或是绕着御花园快走、慢跑,或是练习射箭、枪术。 前世历史的教训太深刻,有多少雄才大略的帝王,最终倒在了健康问题上? 最典型的就是朱棣的大胖儿子朱高炽,李彻可不想步那些工作狂皇帝的后尘。 强健的体魄,是承载一切雄心壮志的基石。 今日思绪繁杂,正好借运动理清思绪。 夏日的御花园,草木最是茂盛,有一番疏朗开阔的景致。 李彻换上一身利落的箭袖劲装,先沿着青石小径慢跑了两圈,直到身上微微见汗,气息稍促方才停下。 随后,他寻了一处平整的空地,开始一板一眼地做起了广播体操。 这种来自前世的健身方法,简单易行,能有效活动全身关节。 他做得认真,心中却思绪飘飞。 第1043章 小松雕塑 这套广播体操从小学便开始做,或许强身健体有余,但怕是完全起不到养生调理的作用。 想到云梦山上虚介子,百岁之龄仍精神矍铄的模样,李彻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向往。 那套传承自云梦山的养生导引之术,或许是个固本培元、延缓衰老的法门,至少看起来是有真东西的。 找个机会,得跟那位老先生好好讨教一番......这好东西自己也得学一学。 正想着,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传来。 李彻抬头一看,怀恩引着一个白人走了进来。 这白人身材高大,金发碧眼,面容深刻如刀削斧劈,头发却梳成了大庆人的模样。 最引人注目的是,此人左手齐腕而断,装了一只可以简单活动的铜制钩爪。 阿尔瓦罗在距离李彻尚有十余步时便停下,态度恭谨地行礼:“末将阿尔瓦罗,参见陛下!愿陛下的荣耀如太阳般永恒!” 一口大庆话虽然怪异,但听起来还挺流利,显然是下了功夫的。 李彻停下动作,拿起一旁石凳上的汗巾擦了擦额角,目光平静地扫过阿尔瓦罗。 此人被俘之初也是桀骜不驯,在被关押磨砺了半年后,才彻底醒悟,痛哭流涕地表示臣服。 李彻用他,一来是西洋营确实需要个能压得住场子的头领。 二来,也是存了千金买马骨之意。 至于这臣服是真心还是假意,李彻并不十分在意。 在绝对的实力下,一个远在千里外的异邦降将,翻不起什么大浪。 昔年李世民麾下,不也有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等一众胡将效死力吗? “平身吧。” 李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对于这些外邦人,他向来不会怀柔,他们畏威不畏德。 “阿尔瓦罗,你手下可有人擅长雕塑之人?” “朕指的是,能按照真人相貌,塑造出一比一还原雕塑的那种技艺。” 阿尔瓦罗眼中讶异,显然没料到皇帝会突然问起这个,更没想到陛下竟然懂雕塑。 他迅速收敛情绪,恭敬答道:“回禀陛下,雕塑艺术在我欧罗巴源远流长,只是不知陛下欲雕塑何物?” “若是为陛下铸造不朽圣像......请恕末将直言,我等怕是做不到。” 李彻好奇问道:“为何?” 阿尔瓦罗正色道:“陛下神威天授,光辉万丈,凡俗技艺恐难描绘其万一,无人敢轻易尝试,以免亵渎天颜。” 李彻差点被这番马屁逗笑。 这阿尔瓦罗大庆官话学得溜,这官场奉承话更是无师自通,看来平日里没少钻研,还真让他学到真东西了。 “非为朕像。”李彻摆了摆手,“朕欲为已故的功勋之臣塑造等身像,永久纪念,垂范后世。” 阿尔瓦罗闻言,眼神明显活络起来。 他挺直了些腰板,语气也开始自信起来:“原来如此!陛下,若是为纪念伟大的战士与贤者塑像,末将或可为您分忧!” “哦?”李彻审视地看着他,“你?朕记得你是佛郎机的海军提督,也会这雕塑?” 阿尔瓦罗脸上露出怀念神色:“陛下明鉴,末将年少时确实曾沉迷于雕塑艺术,在翡冷翠求学数载。” “只是家父认为这是不务正业,强行将末将召回,被迫继承家族海军事业。” “末将的技艺确实生疏已久,但若陛下给予一些时间让末将重新拾起工具,末将有信心,能为陛下的功臣塑造出配得上其荣耀的雕像!” 见他话语恳切,倒是不似作伪。 但此事关系重大,李彻不可能仅凭他一面之词,就放心交托。 “此事关乎国体,不容有失,朕需要亲眼见识你的本事。” 阿尔瓦罗毫不退缩,反而跃跃欲试:“陛下所言极是!请陛下随意指定一人,末将当场为其塑一小像,陛下观其形神,便可判断。” 李彻沉吟片刻,寻常宫人气质平平,难以看出真功夫。 他随即目光瞥向身旁的怀恩。 怀恩跟随自己许久,身上已经有了特殊的气势。 怀恩见状,立刻微微躬身,意欲自荐。 李彻却摇了摇头:“不可,雕塑时长太久,你需时刻随侍朕侧,耽搁不起。” 他视线在花园中逡巡,忽然灵机一动,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寻常宫人恐难显你手段。”李彻慢条斯理地说,目光投向御花园深处,“这样吧......你便为它塑一像,让朕看看你的功夫。” 说罢,不等阿尔瓦罗反应过来,李彻将两根手指放入口中,打了一个呼哨。 呼哨声在花园中回荡。 阿尔瓦罗先是疑惑,随即便听到远处林木深处,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声响。 那是沉重躯体掠过草丛的窸窣声,接着隐隐传来一声低沉浑厚的兽类喉音! 阿尔瓦罗的瞳孔骤然收缩,碧蓝的眼眸死死盯向声音来处,那只完好的右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侧,却摸了个空。 宫廷守卫自然不可能让一个佛郎机人,带着武器来参见陛下。 若非是他左手的铜钩子是焊死的,也会被一同拆下来。 下一秒,草木分开,一道黄黑相间、线条流畅的巨大身影,缓缓从树影中踱了出来。 阳光落在它光滑的皮毛上,映照出一阵斑斓光彩。 一双琥珀色的竖瞳冷静地扫视过来,让阿尔瓦罗遍体发寒。 最终落在李彻身上,喉间发出一声带着亲昵意味的低响。 阿尔瓦罗倒吸一口凉气,却是认出了面前之虎的身份。 当初李彻带着小松去吕宋,这头猛兽横扫了他手下数十勇士。 李彻却只是随意地招了招手,那猛虎便加快步伐,小跑过来。 硕大的头颅亲昵地蹭了蹭李彻的手,然后乖巧地在李彻脚边趴伏下来,尾巴悠闲地摆动。 只是那双虎目依旧带着审视,时不时瞥向呆若木鸡的阿尔瓦罗。 “如何?”李彻拍了拍虎头,看向面色发白的阿尔瓦罗,“就以它的模样塑一尊像,让朕看看你这的手艺,能不能抓住神韵。” 阿尔瓦罗看着那头猛虎,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最终,还是耐下恐惧之意,点了点头:“谨遵陛下之命,末将必将竭尽全力!” 第1044章 该不会吃人吧? 见阿尔瓦罗应下考验,李彻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他转向脚边的小松,伸手拍了拍毛茸茸的巨大头颅:“起来,别趴着!” “再凶一点!你这副懒洋洋吐舌头的模样,让人家怎么给你塑像?拿出点山君的气概来!” “嗷呜!” 小松:“嗷呜!” 小松喉间咕噜一声,立刻昂起头,收起了谄媚的温顺姿态。 阿尔瓦罗见它缓缓站起身,庞大的身躯舒展开来,四肢稳踞地面。 颈项微耸,琥珀色的虎目微微眯起,视线锁定在自己身上。 虽未咆哮龇牙,但属于顶级掠食者的威严,已然无声地弥漫开来。 果然是一派山林之王气度! 阿尔瓦罗不禁在心中,将此兽与欧洲的狮子做比较。 比不过,完全比不过。 无论是姿态与体型,还是身上这股气势,此兽都能碾压狮子。 “这还差不多。”李彻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看向阿尔瓦罗,“如何?可还看得清楚?需要它换个姿势,或是更近一些?” 阿尔瓦罗此刻已冷静下来,震撼过后,艺术家的好奇心开始占据上风。 他紧盯着小松,尤其是它的头部、肩胛、脊背的线条,口中快速答道:“回陛下,这个姿态极佳!威猛中带着从容,距离也合适,太近反而难以把握整体比例。” “只是,可能需要它保持这个姿态一段时间,不知......” “无妨,它耐得住。”李彻摆摆手,板着脸对小松道,“保持住,别乱动。” 小松呜咽一声,愣是没敢反对。 除了偶尔转动一下眼珠,几乎纹丝不动。 李彻这才问阿尔瓦罗:“需要什么石材和工具,朕让人为你备齐。” 阿尔瓦罗立刻流利地报出一串名目:“启禀陛下,石材以白色大理石为最佳,其次上等石灰岩亦可,大小需略大于真人。” “工具需要大小铁锤数把、平斧与齿斧、各种弧度与尺寸的钢凿、测量用的规尺、矩尺、铅垂线、墨斗、用于打粗坯的大錾、用于修整的锉刀与刮刀,还有打磨用的金刚砂、皮革和毛毡......若有用于固定石材的木架或石台更好。” 李彻虽不懂雕塑技艺,但听其条理分明、用词专业,心中又添一分认可。 于是对怀恩示意:“按他所言,速去准备。” “奴婢明白。”怀恩躬身领命,立刻带着两名小太监快步离去。 他掌管内廷多年,对这些物料储备了如指掌,不过两刻钟功夫,一应物品便已备齐。 几名体格健壮的太监‘嘿呦嘿呦’地抬来了一块白色大理石坯料,尺寸比趴伏的小松还要大上一圈。 旁边还有一架木质工作台,以及两个装满各种工具的木箱。 阿尔瓦罗见到石材和工具,眼中光芒更盛。 他不再废话,向李彻行了一礼,便大步走到石材前。 先是用手摩挲石料表面,感受其质地,又绕着走了几圈,目光在石料与小松之间来回逡巡。 随后,他挽起袖子,用规尺和墨斗在石料上大致划出基准线。 接着,挑选了一把大铁锤和宽刃平斧,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专注。 咚!咚!哐! 有节奏的敲击声开始在御花园中响起。 阿尔瓦罗的动作初时还略显生涩,毕竟多年未曾动手,但很快便找回了感觉。 却见他下斧果断,落锤精准,大块大块多余的石料随着飞溅的石屑被剥离开来。 李彻原本打算离开,见此情景,倒也生出了几分兴致。 索性让怀恩搬来一把椅子,就坐在不远处的亭子里,一边喝茶,一边远远观看。 只见阿尔瓦罗先用斧头砍出大形,勾勒出猛虎趴伏昂首的体积感。 接着换用不同形状的凿子,进行更细致的块面分割,头部、躯干、四肢的肌肉结构开始隐隐显现。 期间,他偶尔停下,用尺子测量、用炭笔标记,又频频抬头观察小松的姿态细节。 李彻看了约莫半个时辰,已依稀能看出一只猛兽雄踞的雏形,比例协调,动态捕捉得也颇为准确。 天色尚早,但李彻还有诸多政务待理。 他起身,缓步走到阿尔瓦罗身后。 阿尔瓦罗正全神贯注于一处脊背线条的修整,竟未立刻察觉。 “阿尔瓦罗。”李彻出声。 阿尔瓦罗回过神,连忙放下工具,转身行礼:“陛下!” 李彻目光扫过石坯,缓开口道:“看来你并未虚言,此事朕便交予你了。” 阿尔瓦罗闻言,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末将定不负陛下重托!” “嗯。”李彻点点头,“你虽是佛郎机出身,但既已归顺我大庆,便是我大庆之臣。” “朕用人不问出身,唯才是举,唯忠是用。” “为凌烟阁功臣塑像事关国体,意义重大。你若能用心办好,朕必不吝封赏,升迁擢拔。” 尔瓦罗哪里听不出其中意味,心脏砰砰直跳。 他立刻单膝跪地,右手抚胸,声音激动道:“陛下天恩!末将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听着这过于直白的表忠,李彻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心中暗笑:‘这佛郎机蛮子学话倒是快,可这心思还是浅了些。 我大庆的臣子,便是一心盼着升官,嘴上也得说是‘为君分忧、为国效力’,哪能这般赤裸裸,到底缺了些含蓄的功底。’ 不过,他并未点破,这种直来直去的蛮性,反而更容易掌控。 “好好做吧,石材工具若有不足,只管向内侍索取。” “需要助手,也可从将作监调派可靠匠人,协助你处理粗重活,但核心的雕刻修形,必须由你亲自完成。” “末将明白!谢陛下!”阿尔瓦罗大声应道。 李彻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御花园,怀恩无声地跟上,留下几名太监在不远处听候阿尔瓦罗差遣,也有监视之意。 直到皇帝的身影消失在园门之外,阿尔瓦罗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已被汗水湿透,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他握紧了手中的凿子,喃喃道:“升官发财,成为东方不朽皇帝的功臣......阿尔瓦罗,你的机会来了!让这些东方人看看,什么是真正的艺术!” “吼~” 前方一声低吼,立刻将阿尔瓦罗从幻想中唤醒。 他看向那头猛虎,这才后知后觉。 不好! 皇帝走了......在没完成雕塑之前,自己岂不是一直要和这头猛兽共处一处了? 也不知道这猛兽饿不饿,皇帝陛下平日里喂它吃什么? 该不会吃人吧? 第1045章 入阁风波 凌烟阁好处虽大,但终究是着眼于长远之举。 对于眼下的朝局而言,李彻有更加迫在眉睫的要务,那就是内阁的补缺。 自他登基,奉国内阁顺理成章转为大庆内阁。 当初在奉国时定下的三年轮换之制,因应新朝初立之故,已是重新洗牌了。 如今内阁七位阁臣,分别是: 德高望重的陶潜,刚刚离世的钱斌,李彻的左膀的霍端孝,李彻的右臂的诸葛哲,‘麻袋帮’出身的王崇简,老成持重的杜辅机,异族文臣代表的伊雅喜,以及同为‘麻袋帮’的刘业。 钱斌骤然离世,不仅让李彻痛失师长,更在内阁中枢留下了一个空缺。 这就使得内阁决议程序出现了问题,容易出现三比三的票拟。 这个空下来的位置,李彻自然属意刚刚出山的虚介子。 虚介子学识渊博,贯通古今新旧,其眼光格局远超寻常朝臣。 让他入阁参赞机务,既能借助其智慧推进新政,又能打破朝中固有藩篱,为朝廷注入新血。 然而,当李彻在次日的常朝之上,提出擢拔虚介子入阁时,大臣们却是纷纷反对。 首先发难的,竟是部分出身奉国的旧臣。 这些人是跟随李彻自奉国拼杀出来的功臣们,感情上自然最贴近皇帝,但也因此最看重功劳和资历。 “陛下!虚介子先生虽有贤名,然终究是山野隐逸,此前并无尺寸之功于朝廷,更无爵禄在身。” “内阁乃国家枢机,若仅凭陛下赏识,便以一白身骤登阁臣之位,恐难服众心!” 站在奉国旧臣的立场上,这些话确有一定道理。 他们拼杀半生,才换得今日地位,岂容一个空降的隐士跻身最高决策层? 而且虚介子不仅是白身那么简单,他甚至连大庆籍贯都没有,严格说应该算是流民。 心有不满很正常,李彻也有信心安抚好他们。 这些人也就算了,和世家关系密切的守旧派官员,竟也纷纷出言附议。 两股平日里针锋相对的势力,此刻竟站在了同一战线,共同反对虚介子入阁。 李彻面无表情地听着,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他开始觉得,自己真是好脸给多了。 奉国旧臣维护自身的心思,他尚能理解几分。 但这些和世家有关的守旧派也跟着起哄,理由还如此冠冕堂皇,就未免太过可笑了。 虚介子的本事,寻常百姓不知,但这些朝中官员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们反对,便是察觉到虚介子一旦入阁,必然会是皇帝手中一柄挥向旧有秩序的改革利剑! 这不是对虚介子个人的排斥,这是对他李彻的试探! 而李彻,又岂会容他们试探? 待到几位反对者陈述完毕,李彻幽幽开口:“都说完了?” 群臣皆是噤声。 李彻目光扫过方才发言最力的几名官员。 有几个是奉国旧部中的中层将领转文职,三位是出身中等世家的官员。 李彻当场驳斥了几个亲近的旧臣,又挑出了几个反对得最欢的世家官员,判他们二十个廷杖。 大殿当时就安静了。 负责行刑的是王永年。 如今的王永年,早已经不是那个戴枷上朝的罪臣。 自从李彻特赦并拔擢他后,他与世家势力彻底决裂,成为了皇帝名副其实的龙腿子。 王永年面色冷硬,挥手示意。 几名如狼似虎的禁军侍卫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将瘫软的三名大臣架起,拖死狗一般拖出了宣政殿。 很快,殿外便传来一连串压抑不住的惨嚎。 李彻面无表情地听着,脸上阴沉不定。 人肯定是打不死的,这也是他的授意。 李彻不想做暴君,背负一个当朝打死大臣的名声,搞得之后什么事情都无人敢反对。 不是说暴君不好,秦皇汉武也是暴君,但照样是功绩斐然的千古一帝。 但如今的大庆不需要暴君,他要做庆文帝,而非庆武帝。 初定天下,需要的是休养生息、凝聚人心,而非君臣离心离德。 他特意嘱咐过王永年,廷杖二十要打得疼,打得他们颜面扫地,但绝不能打死,甚至不能致残。 二十杖很快打完,惨嚎声渐息。 王永年回殿复命:“启奏陛下,廷杖已毕。” “抬下去,交由太医治伤。”李彻淡淡吩咐。 目光再次扫过殿中群臣,再无人敢与他对视。 至此,在李彻的强势干预下,虚介子总算得以入阁。 。。。。。。 散朝后,养心阁。 李彻坐在御案后,面色沉静。 下方,四张紫檀木圈椅依次排开。 虚介子一身素白宽袍,神色平和。 其余三人分别是霍端孝、诸葛哲、杜辅机。 大庆虽然有阁臣,但阁臣和阁臣又有不同。 霍、诸葛、杜三人,常被朝野私下戏称为‘上三阁’,是为皇帝出谋划策的智囊。 而陶潜等人,或年事已高,或更专精某一领域,在重大战略谋划上参与较少。 原本钱斌身为帝师,地位超然,居于两者之间。 如今钱斌故去,又有虚介子加入,这个智囊小圈子自然扩大了。 见皇帝沉默不语,诸葛哲率先开口:“依臣愚见,朝会之事未必是有人蓄意串联,更像是部分同僚囿于旧例,加之对虚先生了解不深,故而心生抵触。” “经陛下雷霆手段申饬,其气已沮,料想不敢再以此事聒噪。” 今日诸葛哲是真捏了一把汗,这群奉国旧臣却是有些不识抬举了。 要知道,凡是开国君主的草创团队,都会形成勋贵集团。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随着时间流逝,曾经的功臣难免生出骄躁之心。 若是让皇帝生出忌惮,牵连之人可不是一个两个。 饶是当今陛下重感情,届时也不得不行雷霆手段。 虚介子微微欠身,声音温润平和地开口道:“陛下为老夫之事,于朝堂之上动雷霆之怒,实令老夫心中不安。” “陛下拳拳盛意,老夫感激涕零,然老夫乃山野散人,骤登高位,确易引人非议。” “陛下其实不必急于授予老夫重权,可容老夫先以闲职,熟悉朝务人情。” 他是真心觉得给皇帝添了麻烦,也深知自己初来乍到,需要时间适应。 李彻摆了摆手,声音低沉道:“朕并非气他们反对朕,若真是有关国事之不同见解,朕纵不采纳,亦乐闻之。” “朕气的是世家之心不死!触角盘根错节,其影响无孔不入!” “云梦山之名,那些反对的官员当真一无所知?他们知道!” “正因为他们知道先生出山意味着什么,他们才要拼命反对。” “这是对朕推行新政的反抗吗?他们与地方世家勾连甚深,这是怕朕彻底破了他们的根基!” 李彻越说语气越冷,胸膛都因心中怒意而微微起伏。 他恨的不是意见不合,而是阻挠国家大政的蠹虫行为! 若非自己手中的干才还是太少,非得将朝堂上下清洗一遍,换上全新血液。 李彻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怒火,从御案上拿起一封奏折,重重拍在桌上。 “你们看看!看看南方诸省递上来的这些奏折!” “行省制改革,划界定治,本是明晰权责的良法。可推行下去呢?处处受阻,阳奉阴违!” “这个县说划分不公,那个州言历史沿革不宜更动......就连天子脚下的苏省!” 他指着奏折上一处:“几地居然联合上奏,提议将苏省一分为三,分为苏南、苏北、苏中!” “说什么地域差异、民情不同、不便统辖......哼!” “没有那些盘踞地方的世家大族在背后串联鼓动,地方官员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与中枢讨价还价,阻挠国策?!” 暖阁内一片寂静,众人对视一眼,皆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也不怪陛下生气,这世家真是千足之虫,亡而不僵。 如今不过推广个‘行省制’,便有这么多地方出来阻挠,日后的其他新政呢? 杜辅机沉吟片刻,拱手开口道:“陛下息怒,诚如陛下所言,世家余孽确在作祟。” “然则,经陛下数年雷霆打压,科举取士,世家之势已大不如前。” “如今他们所能为者,无非是在地方政务使些绊子,行此等蝇营狗苟之举,但终究动摇不了大局根本。”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继续缓声道:“待杨大帅押解叛乱世家首恶凯旋,献俘阙下,陛下可昭告天下。” “届时,天下人皆见与朝廷作对之下场,暗中蠢动之辈必然震慑。” “陛下不必过于焦灼,徐徐图之,步步为营即可。” 李彻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杜辅机虽已效忠,但到底出身世家,其立场与思考问题的角度,终究与李彻不同。 在杜辅机看来,世家经过连番打击,其势力已经跌落到千百年来最低谷,威胁已大减。 皇帝不必再赶尽杀绝,逼得太急反而可能激起反弹。 然而,李彻要的从来不是削弱世家,而是让这个阶层彻底消亡! 杜辅机的提议,或许符合当下维稳,却与李彻的终极目标背道而驰。 第1046章 大军凯旋 沉默了片刻,李彻将心中焦躁按捺下去,转而问向怀恩: “杨忠嗣部最新行程如何?何时能抵京?” 怀恩立刻躬身回道:“回陛下,半个时辰前刚接到加急军报,若无意外变故,三日之内,大军必可抵达京郊大营。” “三日。”李彻低声重复一句,点了点头。 大军还朝,献俘祭庙,固然能震慑宵小。 但李彻深知,世家的残余势力不在朝堂,而在州县之间。 什么是世家?诸如琅琊王氏、弘农杨氏.......皆是地名在前,姓氏在后。 世家的基本盘一直是地方,帝都的朝堂只是他们权力的缩影。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案前四位重臣:“大军凯旋,自是好事,但地方上的这些魑魅魍魉,也不能任其拖延怠政。” “此事不宜匆忙决策,待朕好好思量几日,再议吧。” “喏。” 四人退去,李彻沉吟片刻,转身走向书架。 摁了一个机关,墙上缓缓开了一个密室。 他也是入住养心殿挺长时间,才发现这个密室的,想必是庆帝留下的。 里面没什么东西,应该早就被庆帝转移走了,但却是个藏匿秘密的好去处。 进入密室中,只有一个桌子,一个蒲团。 李彻点上油灯,在桌子前坐下,从蒲团下拿出一个小册子。 “老子倒要看看,这群狗东西能藏到几时。”李彻咬了咬牙,“逼急了我,把你们老底儿都翻出来!” 。。。。。。 三日后,帝都城。 夏日的阳光难得明媚,自清晨起,大街两侧便已是人山人海。 禁军将士和锦衣卫的缇骑早早上街,在街边站岗,身旁皆是翘首以盼的百姓。 今日,是征南大军凯旋还朝的日子。 百姓们皆是兴奋异常,大军归来,战争总算是结束了。 庆人好战,但不弑战,尤其打的还是内战。 若敌人是蛮族,百姓们巴不得一直打下去,打得蛮夷灭绝才好。 辰时末,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一面猎猎作响的帅旗。 紧接着,沉闷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仿佛大地都在随之微微震颤,那是成千上万双军靴整齐踏地的声音。 不多时,大部队入城。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前锋骑兵。 随后,是主力步兵方阵。 刀盾手、长枪手、火铳兵......各个兵种依序而行。 肃杀之气凝而不散,让围观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最让两侧百姓骇然的,并非军队的杀气。 而是,许多士兵裸露在外的脸庞、脖颈、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麻点疤痕! 尤其是在阳光直射下,那些坑洼不平的痕迹显得格外清晰。 大家都能看出来,那不是战斗留下的刀疤箭创,而是痘疮的烙印! “天爷......那,那是什么?” “是痘疮吧?我小时候村里闹过,活下来的人就这样。” “他们不是去平乱吗?怎么都染了瘟病?” “怕什么,没看见他们都好好的吗?” “是啊,看着精神头足得很,就是这脸......” 百姓们窃窃私语,有些人则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但很快,便有消息灵通的人低声解释起来:“莫要怕!没听说吗?朝廷有了神法,叫做牛痘,种了就能防天花!” “琼州那边疫情就是靠这个压下去的,这些士兵脸上的麻子,估摸着就是种痘留下的。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种痘?往身子里种牛身上的痘?这能行?” “怎么不行?没看都活着回来了吗?朝廷还能害自己的大军?” “原来如此......那是功臣啊!为了平乱抗疫,受了这番罪......” 议论声渐渐转变了风向,百姓们的恐惧被好奇取代,继而化为对将士们的敬意。 人们开始更加仔细地打量这些士兵,注意到他们虽然面带麻点,但眼神明亮,步伐有力,完全不是疫病缠身的模样。 那麻点,倒是成了特殊的勋章。 混在人群中的守夜人松了口气。 早在疫情开始时,李彻就下了严令封锁消息,免得引起恐慌。 没想到消息封锁得太好,疫情都结束了还没传到帝都来。 而将士们脸上的麻子是遮不住的,为了避免百姓看到害怕,守夜人只能再做一次宣传工作。 就在此时,人群又是一阵惊呼。 却见数百名被绳索串联的叛军头目、世家核心成员及其家眷,在得胜将士的押送下,踉跄而行。 他们大多面色惶恐绝望,与周围昂首挺胸的将士形成鲜明对比。 为首的王家家主此刻披头散发,枷锁在身,认得他的少数人心中巨震。 大街两侧的酒楼雅间中,一些身着便服的官员们,此刻更是面色苍白。 他们大多与南方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是姻亲,或是故旧,或有利益往来。 此前阻挠改革时,未尝没有心存侥幸。 只觉得天高皇帝远,朝廷大军陷在琼州,皇帝对地方的控制力未必如想象中那么强,世家犹有辗转腾挪的空间。 可眼见王家主都沦落为阶下囚,却是彻底击碎了他们的幻想。 那可是王家啊,顶级世家都在皇帝的大军面前灰飞烟灭,成了待宰的囚徒。 这真是要换了天不成? 在这片土地上称霸了上千的世家,就要退出历史舞台了? 杨字帅旗下,杨忠嗣面容肃穆,缓缓扫过街道两侧。 他虽年过六旬,但腰背挺直如松,眼神锐利令人不敢直视。 当他的目光偶尔掠过街边窗棂后的阴影时,那里的人无不感到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慌忙缩回黑暗中。 。。。。。。 皇城之内,宣政殿前的广场已被布置成凯旋赐宴的场所。 张灯结彩,锦幔高悬,御厨精心烹制的酒食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文武百官按品级列席,李彻高踞御座之上,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广场尽头。 杨忠嗣卸下征尘扑面的甲胄,换上了一品武将的朝服。 跟在他身后的,是王三春、贺从龙、王虎等一众有功将领。 当这群人走近,在礼官唱喏下行礼参拜时,李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王三春脸上。 这位以丑闻名的悍将,原本就粗犷的脸庞,此刻更被数十颗深浅不一的麻点疤痕所覆盖。 李彻心中蓦地一揪,一股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 “臣等参见陛下!”众人山呼行礼。 “众将平身!赐座!”李彻的声音比平日更显温和。 众人谢恩落座。 李彻先是举杯,率文武百官敬了凯旋将士一杯,说了些褒奖勉励的话。 待气氛稍缓,他才转向杨忠嗣,详细问起大军伤亡,后者一一禀报。 李彻听得认真,时而蹙眉,时而叹息。 接着,他又一一询问王三春等将领的作战经历,并一一评价,众将无不仔细聆听。 在战事方面,李彻的威望不比他们差。 毕竟,整个大庆打胜仗最多的将领,就是眼前的皇帝。 这也是李彻不怕武将功高盖主的原因之一。 待到慰劳告一段落,李彻的声音渐渐转冷:“作乱的贼首,现今如何了?” 杨忠嗣放下酒杯,拱手回道:“启禀陛下,为首煽动叛乱的几个世家家主,城破之际自知罪孽深重,难逃国法,已相继自裁。” “其中唯有王姓家主王焕之自杀未遂,被王将军及时救下,如今已押进京,听候陛下发落。” “其余附逆骨干、私兵头目共计三百四十七人,亦一并擒获。” “倒是便宜了他们。”李彻眼中寒芒一闪,“那个没死成的王焕之......很好。” 他顿了顿,语气中的杀意毫不掩饰:“着刑部会同锦衣卫严加审讯,务必将琼州叛乱始末和其他势力勾连,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所有主犯,皆以谋逆大罪论处!” 此言一出,席间许多官员不由得心中一寒。 陛下果真不肯善罢甘休,也不知道这是要株连多少人。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略带犹豫的声音响起: “陛下,末将......末将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脸上麻点狰狞的王三春站了起来。 李彻也略感意外,挑眉看向他,笑骂道:“你这厮,什么时候也学得这般婆婆妈妈?有话直说,今日庆功宴,言者无罪。” 王三春得了鼓励,声音也大了些:“末将听说......陛下有意将叛乱者族灭?”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连杨忠嗣都微微侧目,似乎没料到王三春会在此刻,为此事开口。 李彻眯起了眼睛,身体微微前倾:“他们煽动叛乱,对抗朝廷,致使生灵涂炭,将士死伤......你觉得他们不该死吗?” 王三春连忙躬身,急声道:“自然该死!这些混账东西,害了那么多百姓兄弟,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随即话锋一转,声音却低了下去:“末将是想说他们的家人,却是未必知情......” 李彻眼中的意外之色更浓了。 王三春是什么人?那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悍将,从来都是下手狠辣,未对敌人有过丝毫怜悯。 怎么去了一趟南方,反倒生出了这等妇人之仁? 若非是在此等场合,李彻都想指着他鼻子说一句: 不管你是什么东西,立刻从老王身上下来! 第1047章 参观凌烟阁(上) 王三春似乎看出了皇帝的疑惑。 他抬起头,布满麻点的脸上竟流露出几分悲悯之色。 “陛下,您是没亲眼看见......”王三春的声音有些沙哑,“琼州疫情最凶的时候,城里每天死去的人都统计不过来,抬出去的人一车一车......药根本不够,郎中都累倒了好几个,城中可谓是人心惶惶。” “可即便那样,当朝廷的救济到来时,城里的百姓也都出来帮忙了。” “熬药的,分粥的,维持秩序的,照顾病患的......里面也有不少世家公子。” 王三春顿了顿,又开口道:“有个郑家的小郎君,才十五六岁,自己发着烧,还跟着我们的人到处分发药材,最后没挺过去。” “还有个林家的管事婆子,带着一群丫鬟婆子,日夜不停地烧水煮布,给病患擦身降温,最后自己也染上了。” “末将知道他们是反贼,攻城时恨不得杀光这些蠹虫全家,可看着这些......心里又觉得,好像他们也不全是黑心烂肝的坏人。” “一家子人,总有好的,也有坏的,有知道内情的,有被蒙在鼓里的......“ “就像咱们军中,也有好兵,也有孬种,不能一概而论。” 王三春说完,有些忐忑地看着李彻。 席间一片寂静,众臣子皆是忐忑不安地偷偷看向皇帝。 能走到这个位子的人,不会被王三春三两句话说得善心大发。 而且他们很清楚,如今陛下正准备对付世家,王三春这一番话怕是触了陛下的霉头。 别看王三春长得丑,平日凶巴巴的,在奉国同僚中的人缘其实很好,大家都知道他讲义气。 眼见陛下面色不渝,一众老臣皆是想要帮忙说说话。 霍端孝叹了口气,起身拱手刚欲要开口道:“陛下......” 却见李彻伸手制止,只得无奈坐了回去。 李彻看着王三春的眼睛,心中也有些复杂。 王三春的话很朴素,甚至有些混乱,却触及了一个他一直在思考的深层问题。 在彻底清算世家这个庞大的腐朽阶层时,该如何区分罪恶与无辜? 不分青红皂白的株连,固然能最大程度清除世家势力,但也必然会造成大量冤屈,形成新的仇恨。 近日来,李彻一直在看王远山留下的书籍。 王远山曾言,法治之要在于‘程序正义’与‘罪责自负’,并对此世大搞株连的封建思想做出了批评。 对谋逆等大案,当设立严密的侦查、审讯、定罪程序,明确个人罪责与家族连带的范围。 譬如:主谋首恶,罪无可赦;知情参与、提供资助者,依律严惩;但不知情者,或有证据表明其曾反对阻止恶行者,或可网开一面,区别处置。 这不是什么圣母行为,而是对法律的基本尊重。 未来大庆走向民主,就需要法律的公正性大于惩罚性。 李彻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片刻沉吟后便叹了口气。 “罢了。”他摆了摆手,目光从王三春脸上移开,“此事牵扯甚广,非三言两语可决,暂且搁置,容后再议吧。” 随即看向刑部尚书王四春:“王卿,将那些押解回京的逆犯好生收监,莫要刻意折辱,一应饮食起居按律例供给便是。” 王四春出列应诺。 此言一出,席间众人神色各异。 熟悉李彻脾性的人都清楚,若他心意坚决,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如此说来,王三春这番憨直莽撞的话,竟然真的让陛下有所动摇。 不少旧臣暗暗松了口气,他们虽也恨那些叛乱世家,但征战多年,见多了生死,也不愿见到株连过广的惨剧。 然而,另一部分世家官员心中却是愤懑难平。 陛下果真偏心,王三春一个莽夫,在如此庄重的庆功宴上悖逆狂言,陛下轻轻一句便揭过了? 而我等前日不过据理劝谏,便差点被打死。 亲疏有别,何其不公! 却是完全忘记了,王三春是在替他们说话。 可见,那些相对无辜的世家妇孺的生死,在这群只顾自身利益的官员心中,还没有他们自己的脸面重要。 李彻高高在上,将众人脸上微妙的表情尽收眼底。 心中冷笑,却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转而看向杨忠嗣、王三春等人,声音也低沉了些:“你们远在琼州消息延迟,有一事或许尚不知晓。” 杨忠嗣等人听到皇帝语气低沉,心中顿觉不妙。 王三春性子最急,忍不住问道:“陛下,发生了何事?” 李彻眼中哀痛之色清晰可见:“钱师他,已于半月前因病仙逝,朕亲自为他扶灵送葬,如今已然入土为安了。” 众人顿时一片哗然: “什么?!” “钱老......走了?!” “这......怎么会......” “明明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啊!” 奉国旧部起于微末,文武之间只有职责分工,却并无隔阂对立。 钱斌作为最早追随李彻的文臣,常年负责后勤粮饷,与王三春这些将领打交道最多。 打仗就是打钱粮,王三春等人没少为了多要些军械粮秣,跟钱斌软磨硬泡。 钱斌则是板着脸和他们精打细算、讨价还价,却又总能在关键时刻筹措到足够的物资。 多年的默契合作,早已化为了深厚的情谊。 尤其是王虎,当年在高丽驻扎时,曾与钱斌共事过一段不短的时间,两人相处甚密,感情尤为深厚。 此刻闻此噩耗,王虎这个铁塔般的汉子竟是浑身一颤,虎目瞬间通红,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其他将领也是眼眶发红,鼻头发酸。 杨忠嗣亦是面色沉重,向着李彻郑重拱手:“陛下节哀,钱公劳苦功高,遽然仙去,实乃国朝之巨损!” “臣等远在琼州,竟未能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 李彻眼中亦有水光闪动:“钱师去得安详,也算是寿终正寝,只是朕心中终究难舍。” 他看向王三春等人,温声道:“你们若有心,待到宴后可随朕一起去祭拜钱师。” 众人自是纷纷应许。 第1048章 参观凌烟阁(下) 提起钱斌,原本喜庆的凯旋宴,气氛顿时低沉了下来。 众人都没了太多饮酒谈笑的心思,宴席很快便草草结束。 李彻如约留下了杨忠嗣、王三春、王虎等几位核心将领,并带着他们离开宣政殿。 出了殿门后,众将很快就发现,陛下竟然没有带着他们出宫,反而转向宣政殿旁的小道。 众人不禁心中疑惑:祭拜钱老,难道不是去城外的墓地吗?怎地却在宫中行走? 但李彻却是步履匆匆,走得飞快,众人心中岁不接,却只得跟上。 走了片刻他们才发现,皇宫之中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座刚刚完工不久的宫殿。 宫殿规制不算极大,乃是三层阁楼建筑,但建筑风格异常庄重肃穆。 飞檐斗拱线条刚硬,通体以深色石材与硬木为主。 殿门上方,悬着一块乌木鎏金大匾,上书三个气势恢宏的大字:凌烟阁! 笔力遒劲,隐隐有金戈铁马之气,正是李彻御笔亲题。 “凌、烟、阁?”杨忠嗣低声念出,眼中闪过思索。 其余众人也多感好奇,他们不晓得此间历史典故,自是不知此阁用途。 李彻当先推开殿门,众人跟随而入。 一楼内部极为空旷,地面光洁如镜,四壁素白,唯有几根巨大的梁柱支撑。 没有任何陈设,仿佛一片等待书写的空白画卷。 “随朕上楼。”李彻并未停留,沿着侧面的木质楼梯,引众人登上二层。 二层格局与一楼相仿,同样空旷。 但登上楼的瞬间,众人便看到,正对着楼梯口地方似乎有一个白色的人影! 那人一身文官袍,身姿挺拔,按刀而立,仿佛随时会走下基座,开口说话。 “有刺客?!” “护驾!快护驾!” 王三春、王虎等将领本能地抢步上前,将李彻牢牢护在身后,手已按上了腰间。 李彻却哑然失笑,伸手拍了拍两人紧绷的肩膀:“休要大声喧哗,看清楚了那是何人。” 众人闻言强压心惊,凝神细看。 这一看,不少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那雕像的面容......却是越看越是熟悉! “秦......秦大人?!”王虎第一个失声叫道。 “是秦旌!出使高丽的秦旌?!” “天爷......这,这是石头刻的?怎地跟活过来一般?!”王三春也惊呆了。 他绕着雕像走了半圈,伸手想摸又不敢摸:“秦兄弟?真是你?这是何等仙法,把你从地府里拉回来了不成?” 面前的人影正是秦旌,其面目栩栩如生,须发宛然,连官袍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辨。 在从高窗透入的天光映照下,泛着温润的白色光泽,竟是一尊与人等高的白色大理石雕像! 众人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这并非真人。 但正因如此,才更觉震撼! 他们见过画师画像,见过泥塑木雕,但何曾见过如此逼真的雕塑技艺? 那眉眼的锐气,浑身的气度,乃至嘴角的坚毅都捕捉得淋漓尽致! 李彻站在一旁,看着众将惊愕的神情,嘴角也是泛起一丝笑意。 秦旌已经死了这么多年,家中也没有画像传下来,能做到如此程度,全靠自己和阿尔瓦罗口述。 不知改了多少遍,最终才雕得如此栩栩如生,还原了秦旌的八九成面貌。 雕刻成的那一天,他立刻找人去秦府给老夫人请来,老太太见到雕像的瞬间便是老泪纵横。 “此阁,名为凌烟阁。”李彻的声音在空旷的二层大殿中回荡,“朕设立此阁,供奉我大庆已故之功臣。” “日后,凡功臣死后,朕便命能工巧匠,以西洋写实雕工,为其塑此等身石像,永置阁中,享皇家四季香火祭祀。” “其功绩生平铭刻于壁,使后世子孙、历代君王时时入内瞻仰,铭记我大庆开国立业之艰辛,追思先贤忠烈之风采!” 众人听得心潮澎湃,胸中热流涌动。 他们都是刀头舔血的武人,虽说不惧生死,但谁不希望能留名青史,不被后人遗忘? 皇帝此举,何止是留名青史? 这是将他们的形象,永恒地记载在帝国权力中枢之旁,与皇家祭祀捆绑,受后世君王拜祭。 这份身后的荣耀,直接超越了武人所能想象的极致! 王三春激动得满脸麻点都在放光,王虎更是再次热泪盈眶。 杨忠嗣抚着长须,眼中也满是欣慰之色。 陛下待功臣如此,臣子怎能不效死力? 李彻略作停顿,继续道:“此二楼,所置者为‘功高王侯’之臣,秦将军为国出使不幸罹难,忠烈可嘉,当居此位。” “而于大庆有擎天保驾之大功者,其像则置于三楼,钱师便在三楼。” “你们随朕来吧。” 众人收拾心情,跟随李彻登上最后一段楼梯。 三楼的空间比二楼略小,陈设也更为简洁庄重。 正对楼梯口的墙壁前,设有一座稍高的石质基座与香案,香炉中已有清烟袅袅升起。 众人的目光落在基座之上,呼吸瞬间停滞。 那里,静静站着一位老者。 他穿着寻常的文官常服,面容清癯,眼神温润,嘴角还带着熟悉的笑意。 一手虚抬,仿佛正在指点着什么,另一手持着一卷书册,仿佛仍站在众人面前。 大理石细腻的质感,完美地再现了老人脸上的细节,深刻的皱纹、花白的须发......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仿佛从未离开,只是暂时停下了与皇帝的奏对,温和地注视着这些风尘仆仆归来的晚辈将领。 与看到秦旌像时的震惊不同,众人心头顿时一紧,悲从中来。 秦旌牺牲壮烈,令人敬佩,但毕竟相处时日较短。 而钱斌,是他们所有人都熟悉的长辈啊。 他会在他们缺粮时,揪着胡子想办法;在他们犯错时板着脸训斥;在他们立功时又会笑着鼓励。 “钱......钱老......”王虎第一个呜咽出声。 这个战斗凶悍的汉子,此刻见到如此逼真的雕像,情感再也无法抑制,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王三春等人亦是面色哀戚,郑重行礼。 第1049章 秋白的家世 李彻静静地看着钱斌的雕像,眼中情绪翻涌。 良久,才从一旁的怀恩手中接过三炷早已备好的线香,就着香案上的长明灯点燃。 然后退后三步,对着雕像深深鞠躬,将香插入香炉之中。 青烟笔直上升,缭绕在雕像慈和的面容前。 李彻转过身,看向身后悲恸的众臣:“给钱师上柱香吧,此地日后会将长久开放,凡我大庆臣工,上朝下朝之余,若是思念故友师长,皆可入内祭拜。” “让先贤之风,长存此阁,亦长存我等心中。” 众人依言,默默上前,从怀恩捧着的香盘中取香点燃,依次在钱斌雕像前鞠躬、上香、叩拜。 香烟袅袅,弥漫在三楼静谧的空间里。 老者的雕像沉默地屹立着,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依旧注视着这群守护帝国的文臣武将,也注视着年轻帝王。 。。。。。。 众人走后,李彻在钱斌的雕像前又静立了许久,直到怀恩添了第三次灯油,他才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凌烟阁。 回到养心殿时,天色已近黄昏。 殿前值守的亲卫们,正在进行例行的交接。 李彻远远便瞧见,今日当值的殿前亲将乃是秋白。 此刻正抱着佩刀,蹲在汉白玉台阶前,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李彻先是一愣,随即有些哭笑不得。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抬脚不轻不重地在秋白靴子上碰了一下。 “嗯?!谁!”秋白一个激灵,几乎是弹跳而起,手下意识就按在了刀柄上,眼神瞬间从迷糊切换到凌厉如鹰。 待看清面前含笑而立的皇帝本人,这才松了口气。 随即心头一慌,连忙单膝跪地抱拳:“属下失职,请陛下责罚!” 李彻看着他眼底明显的青黑,倒也没生气,只是笑骂道:“好你个秋白,当值时偷懒打盹儿?” “朕看你是在御前安逸久了,骨头都松了!这要是真有刺客摸过来,是你保护朕,还是得朕护着你啊?” 秋白脸上臊得通红,头垂得更低:“属下知错!绝不敢再犯!” 心中却是叫苦不迭,都怪燕王殿下,昨天晚上非要硬拉自己去天上人间楼,还喝到后半夜。 李彻瞥了他一眼,却也懒得深究,他还有别的事要问。 抬步往殿内走去:“少在那儿装鹌鹑了,随朕进来。” 秋白心中咯噔一下,不知陛下单独召自己入内所为何事,紧跟着进了养心殿。 李彻在御案后坐下,却没有立刻处理奏章。 而是伸手从身后书架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册子,就这么当着秋白的面,慢条斯理地翻看起来。 秋白垂手肃立在下方,心中越发忐忑。 陛下这架势......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可自己这些日子办事也算勤勉,除了昨夜陪燕王喝了花酒,似乎没犯什么大错啊? 莫不是昨日去喝花酒,让那个爱告状的守夜人看到了,报告给了陛下? 那个混蛋......本侯爷早晚生吃了他! 就在秋白心中忐忑不安之时,李彻的手指在某页停住,目光也定格在上面。 他抬起头,看向下方的秋白:“朕记得你出身豪强之家,因家族内斗,犯下杀亲兄、勾结匪徒、戕害亲族十余口的重罪,这才流落至罪徒营......是这么回事吧?” 秋白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 嘴唇翕动了几下,才艰难地吐出声音:“陛下明鉴,属下......属下当年确曾犯下不可饶恕之大罪,蒙陛下不弃,收入麾下,才有今日。” “此恩此德,属下万死难报......” 李彻抬手,止住了他后面表忠心的话。 李彻并没有刨根问底,要翻旧账的意思。 秋白的品性如何,这么多年他都看在眼里。 当初罪徒营出身的武将,哪个不是穷凶极恶的罪犯,自己那时候敢用他们,自然不可能现在翻旧账。 而当初看上秋白,就是因为他读过书,人还机灵,才想着留在身旁办事。 后来经过李彻的观察,秋白做事颇有章法,若是真要争夺家产,也绝不会用勾结匪徒的手段,其中必有内情。 但李彻这些年都没有问过,毕竟谁没有一些秘密了。 今日发问,则是另有原因。 “朕并非要翻你的旧账。”李彻的声音缓和了些,“罪徒营出身的将领谁没犯点事,王三春那厮当年还是盗匪头子呢。” “况且,这些年你的所作所为,朕都看在眼里。” 听到这话,秋白紧绷的心弦略松了松,但疑惑却更深了。 既然不是问罪,陛下为何突然提起这桩陈年旧案? 好在,李彻没有让他疑惑太久。 他垂下眼,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小册子,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轻轻一点。 “荆州秋家......”李彻缓缓念出册子上的记录,“据载,源出春秋,至本朝已传世......七百四十余年。” “族谱有序,枝繁叶茂,虽非顶尖门阀,亦算得上鄂湘之地根深蒂固的著姓。” “秋白,你是秋家第二十九代孙,虽是旁系,却录入族谱,有名有字,朕说得可对?” “轰——”秋白只觉得脑中有惊雷炸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皇帝手中的小册子,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冲上头顶,又瞬间冻结成冰。 陛下......陛下怎么会知道,又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 “陛......陛下......”秋白的声音彻底变了调,他甚至控制不住地后退了半步。 他多年来一直以寒门子弟的面目示人,从未有人将他与秋家联系起来,本以为这个秘密会随着时间而埋葬。 李彻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合上了手中的小册子,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看来,朕的情报没错。”李彻缓缓道,“当年朕觉得你机灵,读过书,办事有章法,是个可造之材。” “没想到,你小子藏得可够深的。” “你这出身哪里是什么豪强?分明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子啊。” 第1050章 血案真相 秋家之事,李彻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很简单,在翻看王远山留下的世家底细小册子时,李彻看到了荆州秋家。 联想到秋白偶尔说话带的荆州口音,便是心中已有了怀疑。 于是,便命张震派遣守夜人去当地调查一番,果真查出了些东西。 李彻知道秋白绝非穷凶极恶之人,不然也不会将他当做亲信,留在身旁这么多年。 自从他在王远山那里得了小册子,就下定决心收割一波,索性先从这个秋家下手。 按照小册子上的信息,秋家私下里的藏匿的财产可是不少,在同等级的世家中名列前茅。 “陛下......”秋白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属下欺瞒陛下多年,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李彻没有立刻叫他起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和朕说说吧。” 秋白沉默着,似乎在积聚开口的勇气。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上半身,目光不敢与李彻对视,只是空洞地望着御案的一角。 “属下确是出身荆州秋家,家父秋明远,乃家主秋宏之庶弟。” “属下年少时,也曾以为家族和睦,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却不料想......” 他顿了顿,继续道:“属下之父虽为庶出,但才干出众,尤其擅长经营庶务。” “先祖父在时,曾将家族半数田产、漕运交由他打理,这便成了取祸之根。” “嫡房长子,也就是属下的堂兄秋山,及其母族陈郡谢氏,视我父为眼中钉,肉中刺。” “他们担心先祖父会更改继承顺序,更忌惮我父掌握家族财源,平日多有针对,都被我父一一化解。” “后来边境有警,朝廷征调粮秣,秋山联合其县丞舅父,伪造我父‘勾结仓吏,侵吞军粮’之证据。” “嫡房又和族中长辈相互媾和,未容我父自辩,便在三更时分,于祠堂内以家法赐死了我父,对外却只称急病暴卒!” 秋白眼中已是赤红一片:“陛下!我父一生谨慎,打理家族从无错漏!” “就因他威胁到了嫡房的权位,为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做了替罪羊,他们就这般草菅人命!” 李彻面色沉静,心中也不免有些愤慨。 这就是古代的法律体系,家法和私发大于律法,此等劣习怎能不改?! 世家的内斗他见识过太多,比这更肮脏的也不在少数。 但这毕竟是发生在身边人身上的事,却是更令人心惊。 “属下当时年少气盛,不信父亲会如此糊涂。”秋白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在父亲书房里,找到半封未及销毁的信,正是秋山笔迹。” “信中提及‘除二房,夺财权,事成之后,漕利三七分之约’。收信人,正是那位县丞!” “我还查到,那批被侵吞的军粮,实则被秋山暗中倒卖给了西南的土司,换取金银和违禁的兵器。” “我拿着证据,想去寻家族中尚算公正的叔祖主持公道,只是叔祖有事在外,还未归来。” 秋白惨笑一声:“该是属下倒霉,那秋山母子早已存了斩草除根之心,那一年的中秋夜宴,他们在我酒中下了迷药,本意是让我神智昏聩,失足落水。” “幸得我还算机警,那酒水入口察觉有异,只饮半杯便佯装大醉。” “秋山见我不倒,便撕下伪装,带着八名心腹家丁,将我堵在后花园水榭。” “他亲口承认了一切,说我父碍事,我这个小杂种更留不得......” “所以,你动手了。”李彻缓缓接口。 “是。”秋白重重点头,“属下当时别无选择,他们拳脚相加,招招致命!” “混战之中我夺刀自卫,一刀杀了秋山,还有三个扑得最凶的家丁,其余人则一哄而散。” “秋山之母谢氏,听闻动静赶来,见其子身亡,疯癫般扑上来撕打,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 秋白抬起头,脸上泪水未干:“一夜之间,五条人命,其中更有秋家嫡系子孙,纵然是他们设计在先,这弑亲之罪,我也无从辩驳。” “嫡房欲效仿害死我父旧事,以家法赐死属下,幸亏我那叔祖即使赶了回来,才将我救下。” “但他一人也斗不过其他几房合力,费劲手段最终也只能将我交给官府治罪。” “家族将所有罪责推到我一人身上,说那些家丁是我勾结的强盗,只为了弑兄。” “本该判斩立决,适逢朝廷新令,重犯可入北疆罪徒营赎死......” 秋白说完,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颓然伏倒在地:“属下在罪徒营挣扎求存,只为一朝能洗刷父亲冤屈,为自己求个明白。” “后来得遇陛下收为亲卫,重获新生,再后来随陛下入了奉国,追随陛下实现宏大的理想,这些事情便渐渐放下了......” “之所以隐瞒出身,实是自知出身污秽,恐玷污陛下清听,更恐牵连陛下声名。” “此乃欺君大罪,属下任凭陛下处置。” 暖阁内一片死寂,李彻沉默地听着,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 故事本身并不出乎他的预料,世家内斗的龌龊大抵如此。 守夜人在荆州查到的情况和秋白所说差不多,只在细微之处有些许出入。 秋白此刻的坦白,意味着他最终选择了对皇帝的绝对坦诚,哪怕可能带来他无法承受的后果。 对于李彻来说,一个忠诚的秋白,比整个秋家都重要。 良久,李彻才缓缓开口:“行了,起来吧。” 秋白身体一颤,迟疑着慢慢站起身,却依旧垂着头。 “你的罪责,朝廷当年已经判过,罪徒营便是你的刑期。”李彻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此事错不在你,至少不全在你。” “世家倾轧,脏秽至此,你不过是其中一枚险些被碾碎的棋子。” 秋白猛地抬头,眼中重新燃起微弱的光芒。 “至于欺君之罪。”李彻微微摇头,“你隐瞒的不过是私仇家恨,而非对朕的异心。” “这些年你随朕出生入死,若因此等旧事便否定今日之功,岂是明君所为?” “陛下!”秋白眼眶再次发热。 “不过。”李彻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秋家之事,既然牵扯到军粮和走私,便不再是你的家事,而是国事!” 他身体微微前倾:“朕给你一个机会,一个为你父亲正名的机会。” 秋白心中一凛,屏住呼吸。 “大军刚自琼州凯旋,朕有意出巡天下,视察江防、漕运......而荆州地处长江中游门户,又是两湖中心,自然要去看一看。” 秋白浑身剧震,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果然,李彻一字一句道:“届时,就由你负责带队随朕一同前去,你明白了吗?” “朕倒要看看,当秋家看到那个当年被他们陷害的弑亲罪人,如今成了我大庆的侯爷,又会是什么个嘴脸!” 秋白胸膛剧烈起伏,多年压抑的仇恨汇成一股洪流,一下又一下地冲击着他的心脏。 他没有丝毫犹豫,以头抢地:“属下,愿为陛下前驱!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出巡的念头,并非李彻一时兴起。 自平定南方后,他心生巡狩四方的心思。 其一,行省制推行之后,在地方上遭遇的软钉子,比自己预想的更多。 地方官员上奏章,永远是在说‘正在竭力办理’、‘稍有阻碍’之类的话,可实际成效却如老牛拉破车。 不亲自下去看看,那些地方官员就一直阳奉阴违。 光在深宫里看文书、听汇报,终究是隔靴搔痒。 其二,对于南方饱受战火折磨的百姓,朝廷也需要怀柔。 军队的震慑是暂时的,自己要让天下人知道,如今坐江山的不是只知朝堂斗争的皇帝,而是一个年富力强、能明察秋毫的年轻天子。 同时,也要让那些勤勉任事的地方官放下心来,安心为朝廷办事。 这其三嘛...... 李彻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看着殿外被宫墙切割成四方的天空。 自从入了帝都之后,自己在这锦绣牢笼里一待就是三年。 每日案牍劳形,与各路心思九曲十八弯的臣子周旋,这身子骨都有些锈了。 去云梦山那短短一程,纵马山野的感觉着实让李彻神清气爽。 一个马上雄主,若久困宫阙,锐气消磨,绝非国之幸事。 前次去云梦山,离开半月有余,朝廷依然运转如常,证明内阁体系,已具备相当的维持能力。 这就给了他南巡的底气。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人坐镇中枢,总揽全局。 至于这个人选,除了大庆燕王外,还有第二个选项吗? 可问题是,李彻想起上次自己北巡避暑,李霖就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那张脸苦得能拧出汁来。 半月尚且如此,这次出巡少说也得半年起步,四哥他能答应? 怕不是要跳起来跟自己拼命。 “得想个法子......”李彻摩挲着下巴,心中默默想着。 他这个四哥打仗是一把好手,待人也赤诚,可就是对处理政务一窍不通,那是能躲则躲。 硬逼不是不行,但兄弟间伤了和气总归不好。 最好是能有个把柄,让他心甘情愿地接下这担子....... 想到这里,李彻眼珠子一转,看向面前的秋白:“燕王最近做什么呢?” 第1051章 你也不想让嫂子知道吧? 听到李彻如此发问,秋白心里顿时叫苦不迭。 果然还是没躲过去。 陛下连秋家十多年前的往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又怎可能不知道京中的事情。 这分明是知道了,就等着自己坦白呢! 他不敢再隐瞒,连忙开口道:“回陛下,昨日是燕王殿下叫属下,说是有公务请教,硬拉着属下去了‘天上人间楼’,属下也是推辞不过......” “天上人间楼?”李彻眉头一挑,脸上表情不变,心中却是大喜,“细说天上人间楼!” 秋白额角见汗,只能含糊道:“殿下主要就是去饮酒,还有听曲......属下不敢多饮,只是陪同。” 李彻看着秋白那副委委屈屈的表情,差点将‘我是被迫的’五个大字写脸上了。 他哪里还不明白,李霖这厮能请教什么公务,他分明是拉着秋白去喝花酒了! 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嗯’了一声,挥挥手:“行了,下去吧,今日准你一日假,回家好生休息,下次当值再打瞌睡,朕可要罚你了。” 秋白如蒙大赦,赶紧溜了。 李彻则站起身,嘴角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 他整了整衣袍,对怀恩道:“走,出宫去燕王府,朕去看看四哥。” 怀恩心领神会,当即下去给李彻准备衣服去了。 。。。。。。 午后,燕王府。 李霖打着哈欠,揉着有些发胀的额角,从寝殿里晃悠出来。 昨日在天上人间楼确实多饮了几杯,那几个胡女跳的舞也着实......咳咳,总之睡得晚了些。 就是秋白陪得也不错,比王三春他们几个憨货强,至少不至于发酒疯。 天上人间楼真是好地方,也不知道老六这脑袋是怎么长的,怎么能想出那么多花活。 好玩,爱玩,今天晚上还去玩! 怀着意犹未尽的心情,李霖刚走到前厅准备吃点东西,就发觉气氛不对。 却见府里的管家和侍女,还有几个当值的护卫,一个个都大气不敢出的样子。 “怎么了这是?见鬼了?”李霖嘟囔一句,迈步进了正厅。 只见李彻一身寻常富贵公子的打扮,正翘着二郎腿,舒舒服服地坐在他平时最爱的那张紫檀木大师椅上。 手里还拿着一个黄澄澄的橙子,慢条斯理地剥着。 怀恩则垂手侍立在一旁,对李霖露出一个微笑,眼底有些同情。 “哟,醒了?”李彻抬眼看他,脸上笑眯眯的。 李霖翻了个白眼,打着哈欠走过去,大马金刀地在李彻旁边的椅子上一坐。 随后顺手就把李彻剥了一半的橙子捞了过来,取下一瓣塞进嘴里,汁水四溢。 见到李彻穿常服前来,李霖便知道他找自己不是什么大事,自然切换到兄弟相处的模式。 “唔......有点酸,你不在你的养心殿批奏折,跑我这儿来做什么?”李霖一边嚼着橙子,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李彻被他抢了橙子也不恼,反而笑道:“什么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的王府不就是我家吗?朕回自己家看看,怎么了?” “得了吧你!”李霖咽下橙子,没好气地摆摆手,“说吧,无事不登三宝殿,又打算为兄去干嘛?” “先说好,去打仗或者去工部监工还行,若是那些文绉绉的的活儿,我可干不来。” 李彻也不绕弯子,直接问道:“嫂子和显儿呢?怎么没见他们?” 李霖回道:“你嫂子带显儿去城外白云观祈福了,说要住上三日,清静清静。” 他说着,还有些心虚地瞟了李彻一眼:“问他们做什么?” 李彻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笑得像只偷到鸡的狐狸:“怪不得......四哥你昨日如此‘潇洒’。” 李霖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强装镇定:“什么潇洒不潇洒?我昨日在家修身养性,早早就睡了!” “是吗?”李彻也不追问,转而道,“今日闲来无事,想起我们兄弟也好久没单独聚聚了,本想找你,还有十弟一起喝喝酒,叙叙旧。” 李霖狐疑地看着他:“就这?” “当然不止。”李彻笑得人畜无害,“还有一件小小的国事,想跟四哥商量商量。” 李霖长叹一声,往后一靠,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有事你直说就行了,何必搞这些弯弯绕绕?” 李彻坐直身体,神情稍微正经了些:“四哥你也知道,如今朝廷新政在下面推得不太顺畅,我颇为烦心啊。” “这下面总有那么些世家之人,和我阴奉阳违,变着法儿拖延新政。” “加上南方战事刚平,琼州那边又闹过瘟疫,百姓心里难免恐慌,生计恢复得也慢。” “我思来想去,觉得光靠发文书、派钦差这些手段,力道终究不够。” “得我亲自下去走一走,以天子威仪巡狩四方,该敲打的敲打,该安抚的安抚,让百姓亲眼看看朝廷的决心,也让那些魑魅魍魉收敛些。” 李霖边听边点头,又顺手从果盘里抓了颗葡萄扔进嘴里:“这是好事儿啊,凭你的威望,至少能镇住四方官员,让他们在短时间内不敢瞎折腾,至于朝中这边你放心......”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咀嚼葡萄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随后转头看向李彻,瞪大了眼睛:“等等!你走了,帝都这边怎么办?!” 李彻搓了搓手,脸上堆起真诚的笑容:“所以啊,帝都这边总得有个镇得住场子的人看着。” “思来想去,满朝文武之中,唯有四哥你德高望重,身份尊贵,乃是最合适的人选,能让百官信服!” “这次出巡估计怎么也得小半年,监国理政的重任,就又要劳烦四哥了!” 李霖也没想到李彻这燕国地图这么长。 顿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不行!绝对不行!” “你明知道为兄最不耐烦那些文绉绉的扯皮官司,上次你才走了半个月,我每天坐在宣政殿听底下那群人吵架,脑袋都快炸了,比打十场仗还累人!” “这次你一走就是半年?你是想让你四哥我早生华发,未老先衰吗?!” 李彻也把脸一板:“四哥!这叫什么话?三哥没在帝都,十弟身有要务走不开,你不干,谁干?” 李霖眼珠子一转,忽然道:“让承儿干啊!他是太子,迟早要接手,现在正好历练历练。” 李彻被他气笑了:“承儿今年才七岁!七岁的孩子监国?四哥,你七岁的时候在干嘛?” 李霖脱口而出:“七岁怎么了,我七岁的时候都知道偷看宫女洗......” 话说到一半,他才反应过来说漏了嘴慌忙摆手:“咳咳咳......反正我不干,这监国的活儿我真做不了。” 见来软的不行,李彻重新悠闲地靠回椅背,又翘起了二郎腿,慢悠悠地道:“行吧,四哥既然实在不愿,做弟弟的也不能强人所难,不干就算了。” 李霖一愣,没想到李彻今天这么好说话。 这不像他的风格啊? 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果然,李彻话锋一转:“对了四哥,昨天晚上......月色不错,你干甚么去了?” 李霖心头一跳,却是强作镇定:“啊?没......没干嘛啊,就是在家睡觉,养精蓄锐。” “在家睡觉?”李彻笑容更盛,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不对吧?我怎么听说......四哥你老人家昨日微服私访,去了‘天上人间楼’,一个人就点了六个姑娘作陪,其中还有三个还是胡女,舞跳得那叫一个......啧啧,四哥真是好雅兴啊!呜呜呜......” 一众王府下人看着他们王爷一个弹射起步,竟是用手捂住皇帝的嘴。 如此不敬的一幕,顿时惊得众人魂不守舍,连连低头假装没看见。 “住口!你胡说八道什么!”李霖又急又臊,压低声音道。 随即眼睛慌张地瞟向周围,只见厅内侍立的王府下人们个个低着头,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别看在军队中李霖说一不二,在家中可是完全没有实权。 这群下人万一听到李彻的话,怕是马上就有人去告诉燕王妃了。 李彻费力地扒开他的手,喘了口气,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气死人的笑眯眯表情: “四哥,你也不想让你半夜偷偷去喝花酒的事,被嫂子知道吧?” “秋白这个不讲义气的!我真是服了!”李霖咬牙切齿,却也知道大势已去。 李彻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衣襟,拍拍兄长的肩膀:“四哥,监国理政,为国分忧,正是显你忠勇睿智之时。” “有你亲自坐镇,弟弟我出巡在外,也能安心不是?” “放心,等弟弟回来,定给四哥带各方特产,好好犒劳!” 李霖看着他,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半年!最多半年!多一天我都跟你急!” “成交!”李彻抚掌大笑,志得意满,“那晚上还喝酒吗?” 李霖咬牙道:“喝,怎么不喝?!你请客,天上人间楼!” 李彻闻言也有些意动:“带十弟去?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李霖不在意道,“我老李家的血脉,哪个不是十岁就开窍了,十弟都多大了。” 李彻当即拍案:“成交!” 第1052章 大庆的第一辆汽车 搞定了监国的人选,李霖的情绪大跌,李彻心情大好。 索性拉着气鼓鼓却无可奈何的李霖,立刻了燕王府,前往福王府。 如今的福王李倓,早已不是当年在福州,说个话都要小心翼翼的半大少年了。 李彻登基后,李倓先在奉国大学潜心钻研了三年,年初才被调回帝都。 李彻对他没得说,当即给他在工部挂了个清贵的侍郎衔,特许他不需点卯坐班,可专心从事研究科学之事。 用李彻私下和李霖的话说,自家兄弟里能出个科学家,那是祖宗李耳保佑,自然要好好保护起来。 李霖却是不以为意,那什么科学家......难道比堂堂亲王还尊贵不成? 福王府是由之前的秦王府改造而成,规制严整,气象一新。 听闻皇帝与燕王联袂而至,李倓匆匆从后院迎了出来。 见到两位兄长,他脸上立刻绽开欢喜的笑容,疾步上前见礼。 “臣弟参见陛下、四哥!” 李彻微微颔首,含笑打量着这个最小的弟弟。 几年光景,李倓身量拔高了不少,已然是个挺拔的青年。 唇上颌下蓄起了整齐的短须,更添了几分稳重。 鼻梁上还架着一副水晶片眼镜,眼底淡淡青黑,应是日夜沉溺书海导致。 不过你别说,这眼镜一戴,立刻就多了几分书卷气,看着靠谱多了。 “快起来,自家兄弟,不必多礼。”李彻亲手扶起他,语气温和,“瞧你这眼镜片,好像比年初又厚了些?” “朕早跟你说过,读书虽要紧,更需爱惜眼睛,灯光务必要亮,每隔半个时辰便需远眺休息,不可一味贪看。” 李倓感受到兄长真切的关怀,心中暖洋洋的。 他连忙道:“皇兄教训的是,只是近日在钻研一套新图谱,一时入神,便忘了时辰。” 兄弟三人入了正厅,侍女奉上香茗后便悄然退下,守在远处。 这三位是如今帝都仅存的皇室直系血脉,身份自是贵不可言,不小心听到一句不该听的都是风险。 李彻先与李倓闲话了些家常,问他日常生活可有短缺,学问研究可有为难之处。 李倓一一答了。 提到研究时,眼中便不由自主地放出光来。 见火候差不多了,李彻便提起了正事:“十弟,朕前些日子去了趟云梦山,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李倓点头,眼中露出向往之色:“臣弟听说了,云梦山鬼谷传承,乃是千年学问圣地,虚介子先生入阁,更是震动朝野。” “皇兄亲往请贤,定有大收获。” “收获确实不小。”李彻颔首,“云梦山中,藏有先贤留下的浩瀚典籍,其中关于格物、算学、物理、化学等学问,体系之完备,见解之精深,远超当今世面流传。” “只是这些典籍年代久远,文字特异,需要学识渊博又足够可靠之人去整理,去芜存菁。” 李倓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脸上迅速泛起激动的红晕。 兄长和自己说这些,难道是...... 果然,却听李彻接着说道:“朕思来想去,此事需得一个自己人才放心,十弟可愿担此重任?” 李倓霍地站起身:“皇兄!臣弟愿意!” 看着弟弟兴奋得手足无措的模样,李彻与李霖相视一笑。 李霖更是打趣道:“瞧瞧,一说起学问,十弟这眼睛比看见绝世美人还亮!” 李倓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立刻便拉着两位兄长,开始探讨科学大道。 李霖对此一窍不通,只能端着茶杯作壁上观。 李彻再怎么说前世也是正儿八经的工科大学生,所学的知识基础还在,尚能接得上话。 与李倓竟也聊得有来有往,让李倓大感意外,更是欣喜,只觉得皇兄果然深不可测。 聊到兴头上,李倓再也按捺不住献宝的冲动,说什么也要拉着李彻和李霖去参观他最近的研究成果。 经历之前的兄弟相争的惨剧,李彻和李霖对这个最小的弟弟越发宠爱。 见他如此热情,自是不忍心打压他的积极性,笑着应允。 李倓在帝都有两处住所,一处是李彻御赐的福王府,规制宏大,但他嫌太过空旷拘谨,日常并不常驻。 另一处则是李霖送给他的一座别院,虽不及王府气派,但位置极佳,紧邻皇城,方便他随时入宫。 更重要的是那里安静,适合他学习和搞研究。 而那座空置的福王府,则被他改造成了一个大型的实验室,招募了不少工匠和门客,整日里在里面敲敲打打。 若是换做别的皇帝,亲王如此不务正业,早被言官的奏折淹没了。 但李彻不仅不以为忤,反而大加鼓励,时常拨给经费,甚至将自己一些模糊的点子都丢给李倓去琢磨。 在李彻看来,李倓这是找到了人生方向,自是要多加鼓励。 只是李倓的学问涉及了很多奉国大学的隐秘,为了不泄密,李彻派遣了一些守夜人日夜看着。 一行人来到福王府,暗中保护的守夜人看到皇帝,顿时心生警惕。 但见李彻和两位亲王谈笑风生的样子,才知道是日常拜访,放下心来。 李倓迫不及待地拉着两位兄长入了王府,如数家珍般展示他的宝贝们。 李彻起初只是抱着鼓励弟弟的心态,但一件件看下去,心中却升起了几分惊讶。 李倓的研究范围不广,和这个年代的其他科学家不同,他没有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全部研究,而是只专精于一种东西,那就是交通工具。 他先是向李彻展示了一辆改进过的四轮马车。 与寻常马车不同,这辆车的车厢与车轴之间,加装了一套由铁链、皮革和简易弹簧构成的悬挂系统。 李倓解释,此装置能大幅降低路面颠簸,提高乘坐的舒适度。 李彻亲自坐上去,让马夫赶着在王府内试验道上跑了一圈,果觉震动大大减轻,远胜寻常马车。 另一件则是改良的火炮架。 传统的火炮沉重难以机动,李倓设计了一种带有铁轮和简易转向机构的底盘,行军时可用牛马拖曳,作战时只需卸下轮子,便能迅速架设。 虽然结构还显粗糙,但思路已显雏形,能有效提高火炮的战场机动性。 这两样发明都并非异想天开,而是有着相当的实用性,可见李倓并非闭门造车。 李彻不由得对这位十弟刮目相看,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他在这方面的天赋。 “皇兄此次出巡,想必是车马劳顿,臣弟这里正好有一物献上,可为皇兄分忧!” 李倓越说越兴奋,神秘兮兮地拉着李彻和李霖,往王府最深处走去。 此处有一个独立院落,当院中景象映入眼帘时,饶是李彻心中有所准备,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却见院落中央,矗立着一个造型奇特、体积庞大的钢铁怪物! 它大体上像是一个被放大了数倍的马车车厢,但结构更加复杂。 整体由硬木和部分金属构件铆接而成,线条粗犷,下方是四个包着皮革的巨大木轮。 在车厢的后部上方,矗立着一个体积不小的铜铁造物,此刻并未启动,但仍能看出锅炉、汽缸、传动杆等蒸汽机的典型特征。 这玩意儿看着虽然粗糙笨重,与现代汽车相去甚远,但已经具备了汽车的基本形态。 李倓指着那建议汽车滔滔不绝:“皇兄!四哥!这是臣弟与奉国大学的几位同好,花了近两年功夫,不断改进造出的最新型号,我们称之为‘自走车’。” “它不需要牛马拉动,只要烧煤或木炭,使锅炉产生蒸汽,再通过这套齿轮和连杆传动到车轮上,就能自己走动起来。” 李彻快步走上前,伸手抚摸了一下冰冷粗糙的车身,心中波澜起伏。 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哪怕它现在看起来如此原始,但这却是从零到一的突破。 是机械动力取代畜力的第一步! “可能长距离走动?”李彻忍不住问道。 提到这个,李倓兴奋的神色稍微黯淡了些:“能走,但......走不快,也走不远。” “而且对路面要求极高,稍有不平便颠簸得厉害,传动部件也容易受损。” “目前最大的难题,一是蒸汽机还是太重太大,为了驱动这车,锅炉和汽缸已经占了小半重量,导致载重能力极差,除了驾驶员外,基本拉不了货物。” “二来,就是这减震太差,皮革和木簧的效果有限,稍差的路面,不仅人受不了,车子本身也容易散架。” 李倓很苦恼,但李彻听在耳中,却并不感到沮丧。 蒸汽机初期的低效是必然的,这需要材料、工艺、热效率等多方面的改进。 至于减震问题...... 李彻眼中精光一闪:“减震之物,朕或许能帮你解决。” “早些年,朕平定南方海域,便在占城、吕宋等地,命人种植一种名为‘橡胶’的树木。” “其汁液凝结后富有弹性,耐磨防水,若能制成熟胶,做成中空的轮子包裹在木轮外,减震效果绝非皮革木簧可比。” 李倓的眼光大亮:“若真有此物,这自走车的颠簸问题,至少能解决大半!” “假以时日,臣弟定能为皇兄造出真正能上路长途行驶的自走车!” 第1053章 第一次出巡 看着弟弟重新燃起的熊熊斗志,李彻心中也是豪情涌动。 他拍了拍车身,笑道:“你原是想让朕出巡时,坐这‘自走车’震慑四方?” 李倓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本是如此想的,可南方道路更差,万一半路抛锚,甚至散架了,岂不让皇兄涉险,平白惹人笑话?” “谨慎些好。”李彻赞许地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这车好不好用,终究要在路上试出来。” “十弟,橡胶的产地也在南方......不若,你随为兄一同出巡?” “一路测试此车性能,改进不足,也顺道去将橡胶取回来。” “朕准你在随行队伍中带上你的工匠和工具,沿途若有灵感,亦可随时改进。” 李倓微微一怔:“真的?!” “君无戏言。”李彻含笑肯定。 李倓咧嘴一笑:“臣弟愿往!” 看着兄弟二人满怀期许的模样,一旁的李霖也不由得露出欣慰的笑容。 老六看重老十,老十也争气,兄弟和睦,家国兴旺,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然而,这欣慰的笑容只持续了不到三息。 李霖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 等等...... 老六要出巡。 老十要跟着去搞他的研究。 那这帝都,岂不是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造孽啊! 。。。。。。 接下来几日,李彻便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出巡事宜。 这毕竟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规模出巡,已经上升到政治层面。 古来帝王巡狩,目的无非是巩固统治、宣扬威德、震慑不臣。 秦始皇五次出巡,车驾煌煌,刻石记功,固然气势无双,却也耗资巨大。 李彻自然不能做那等劳民伤财,徒具形式的步骤能去掉就去掉。 出巡必须有威仪,以彰显新朝气象与天子权威,但又不能过于奢靡。 更关键的是要务实,要能解决实际问题。 经过与内阁几位阁臣的反复斟酌,李彻最终定下了出巡的随行名单。 禁军抽调八千精锐,皆为出自奉国的老兵,负责随行护卫车队。 守夜人抽调五百,锦衣卫抽调一千五百,合计两千,负责贴身警戒、情报搜集。 总计一万扈从甲士,以越云为将领。 秋白、赢布负责随身护卫,马忠、薛卫、曹庸、任宽四位将领各领一部,随驾听用。 除了武装力量外,李彻还需带上一部分文臣,至少巡游之时不能耽误国事。 七位阁臣不能全带走,李彻只带上了两人,分别是虚介子和陶潜。 虚介子刚刚加入内阁,对政务和官场了解不深。 让他随行,一可随时咨询,二可借机让他实地学习吏治。 而陶潜老成持重,德高望重。 更重要的是,他乃是当世农学泰斗。 此次南巡,是为了考察南方农耕水利、推广新式农法,严格来说他只是和李彻同路。 经历过钱斌的事情,李彻十分警惕老臣们的身体状况,原本担心陶潜年事已高,经不起长途跋涉。 谁知这老爷子当场给他打了一套虎虎生风的道家养生拳法,气息绵长,面色红润,看得李彻哑口无言,只得同意。 除了两位阁臣外,李彻还带上了一批文官,皆是亲信。 如张谦、章函、林清源等新科进士,以及奉国出身的新锐官员。 除此之外,国医院抽调十名精干太医,负责沿途医疗保障。 工部调拨数百名熟练工匠,负责仪仗车驾维护。 还有福王李倓也带上了他的研究团队,携带那辆‘自走车’加入队伍。 李彻粗略估算,此次出巡即便力求节俭,路上的开销依旧是个不小的数字。 好在这些年他内库还算充盈,抄没的世家财产、皇室产业的收益都剩下不少的数目。 以及他早年通过玻璃和海外贸易攫取的‘私房钱’,如今尚有结余。 “这笔钱,朕自己出了。”李彻对户部尚书霍端孝道,“不动国库正项,以免加重百姓负担,也堵住那些言官的嘴。” 霍端孝闻言,心中感动。 户部尚书不好当啊,自从他兼任以来,府邸的门槛子都要被各部官员踏破了,谁都管他要钱。 皇帝能自付出巡费用,是再好不过了。 李彻心中则是自有盘算。 南方的世家大族,百年来巧取豪夺所积攒的财富惊人,且多有隐秘窖藏。 此次南巡的目的之一,正是要按图索骥,将这些隐匿的财富一一起出,以充实国库。 “这趟出去花费虽大,但若是操作得当,说不定还能大赚一笔。”李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正好弥补内库的消耗,也算是取之于蛀虫,用之于民了。” 。。。。。。 数日后,大朝会。 李彻端坐龙椅,待日常政务奏对完毕,便当众公布了即将出巡的消息。 果然,李彻话音刚落,朝堂上便起了一阵骚动。 不少官员立刻出列表示反对。 “陛下!南方初定,民心未稳,此时出巡,恐惊扰地方,耗费钱粮啊。” “陛下身系天下,当坐镇中枢,统御四方,岂可轻动万乘之躯,涉江湖之远?” “巡狩之礼,关乎国体,依制当提前一年筹备,沿途州县需修缮道路、营建行宫,仓促之间,恐有不周,有损天威......” 反对的理由五花八门,但核心无非是劳民伤财、不合旧例。 奉国的文臣还是尽心的,尤其是李彻的旧部,都是有什么说什么。 哪怕是李彻做错了事情,大家也敢当面直说。 李彻耐心地等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诸位爱卿所言,朕已知晓。” “然,朕此次南巡非为游冶,乃为察民情、观吏治、固国本。” “南方膏腴之地,漕运命脉所系,乃是新政推行关键,朕若不亲眼看一看,如何放心?” 众臣子仍是不为所动。 李彻顿了顿,继续道:“此次南巡一应开销,皆由朕之内库支应,不动国库正项,不增百姓分毫赋税。” “沿途州县,只需依常例接待,不得刻意铺张,更不许借机摊派。” “若有违者,朕必严惩不贷!”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安静了不少。 皇帝自己掏钱啊,那没事了。 李彻继续道:“朕离京期间,由燕王监国,内阁辅政,朝廷运转如常。” 听到由燕王监国,一些心中打着小算盘的世家官员更是泄了气。 燕王虽不喜政务,但地位尊崇,与皇帝兄弟情深,足以镇住场面。 内阁有陶潜、杜辅机等老臣坐镇,诸葛哲、诸葛哲等干才理事,中枢稳如泰山。 “陛下圣虑周详,体恤民力,臣等无异议。” “臣等附议!”越来越多的人躬身附和。 “既如此,各部依诏行事,加紧筹备,朕要在夏末启程。”李彻一锤定音。 。。。。。。 朝会结束,李彻却被王三春找了上来,说是有要事相商。 李彻心中疑惑,这厮一向只知道打打杀杀,平日里连朝会都懒得参加,怎么今日如此积极。 这小子能有什么要事,莫非是杀人瘾犯了,想要去边疆砍几颗脑袋? 问过之后,王三春说道:“末将乃是为了那些世家家眷而来,陛下可曾考虑好了?” 叛乱世家的家眷都被关押在天牢,其中也包括当初和王三春并肩抗疫的那些人。 虽说李彻下旨不得为难,但天牢能是什么好地方?阴暗潮湿不说,长时间的闭塞对心理伤害极大,待时间长了人都废了。 王三春是个讲义气,自然不可能坐视。 本想着这事早晚能解决,但见李彻都要出巡了,依然没提过此事,终于是坐不住了。 李彻皱眉看向他:“朕有言在先,叛乱者族诛,你这是要让朕食言?” 王三春却是直言道:“陛下若是做错了,食言又如何,天下人只知道陛下有错则改。” 李彻无奈道:“你这厮......也罢,之前帮助大军抗疫的几个人,朕可以特赦他们。” 此事李彻并非忘了,而是让锦衣卫查了一番。 这些人平日里倒是的确没做过什么天怒人怨之事,饶过他们也不算什么大事。 没想到,王三春却是不满意:“陛下,我问过他们,他们的兄弟姐妹中也有很多都未参与叛乱,却要和父辈同死......” 李彻板着脸:“他们享受了父辈的福利,如今却不能随父辈同死?” 王三春沉默了下来。 李彻眼神稍缓,开口道:“朕知道你想不通,无妨,此事朕也还没想通,这样吧......” “那几个主犯肯定要死的,朕出巡之前就会将他们斩首示众,而那些帮助过庆军抗疫之人,可以先行释放。” “至于那些未做过错事的世家子,便先行关押在牢中,待到完善了这方面的法规,再按照法律处理,如何?” 王三春松了口气,当即下拜:“末将,谢过陛下。” 李彻踢了他一脚,笑骂道:“少来这一套,你这丑厮出息了,还知道和朕讨价还价了......滚滚滚,看你就心烦。” 第1054章 李彻南巡(上) 时值初夏,天光晴好。 自帝都南下的官道上,旌旗蔽日,车马萧萧。 即便李彻已三令五申一切从简,但毕竟是天子南巡的队伍,规模依旧庞大到令人望之心悸。 队伍绵延数里,前有精锐骑兵开道,盔明甲亮,矛戟如林。 中军簇拥着御驾车辇,左右近卫、锦衣卫层层环卫。 后方则是庞大的随行队伍:内阁与六部随驾官员的车马,负责起居的内侍宫人,满载粮草工具与一应物资的辎重车辆,以及太医院、将作监等官署的专车。 更外围,还有奉命扈从的兵马,迤逦而行,尘土飞扬。 队伍中央,由八匹神骏黑马拉动的御用龙辇最为醒目,辇车以实木为主体,饰以玄色金漆,雕龙绘凤,气度恢弘。 车窗悬着细密的竹帘绡,既遮阳透气,又能让车内之人观察外界,外界却看不清里面。 此刻,队伍正行至一处丘陵缓坡,官道两侧林木渐密。 忽闻侧方山林中传来一阵清脆急促的马蹄声,护卫的将士瞬间警觉,手按刀柄。 但很快,他们紧绷的神情便松弛下来,眼中也掠过柔和的笑意。 只见两骑如旋风般自林间小径冲出,直奔龙辇而来。 当先一骑,是一位身着胭脂色窄袖骑装、外罩银色软甲的女子,发髻高束,以金环固定。 五官明艳大气,尤其一双眸子亮如晨星,顾盼间神采飞扬。 她背上负着一张大弓,马鞍旁悬挂着箭囊与几只猎物,肩膀上还蹲着一只纯白色的鹰隼,正是皇妃耶律仙。 她美得不可方物,但士兵们却是不敢多看,纷纷避开视线。 紧随其后的女子,则是一身靛青劲装的女将,身形较耶律仙更加高大,眉宇间隐含坚毅之色。 这女将正是罗月娘。 与耶律仙不同,她的弓箭和佩剑都已稳妥地收束在马鞍旁,此刻双手控缰,保持着护卫的姿态。 二骑至龙辇前百余步处同时勒马,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阵嘶鸣,随即稳稳停住。 耶律仙脸上还带着红晕,解下马鞍旁拴着的两只肥硕野兔和一只色彩斑斓的雉鸡,拎在手中,脚步轻快地朝龙辇走去。 肩头的白色鹰隼振翅而飞,堂而皇之地落在龙辇上面的龙头装饰上,开始梳理羽毛。 罗月娘则将马缰交给迎上来的侍卫,自己落后半步,目光扫过龙辇四周的警卫布置,确认无异后,才举步跟上。 此番南巡,李彻计划先到鄂省荆州等地,视察长江水利与耕地情况。 随后溯江西进,深入蜀地,实地考察这个号称‘天府之国’的战略要地。 最后折转向南,经桂地入粤,巡视沿海港口情况。 正因要入蜀,他才特意带上了罗月娘。 这位蜀中出生的女将,对其故乡的情况的了解,是旁人所不能及的。 有她在侧,既可为向导参谋,亦可借其身份拉近和蜀地地方势力的关系。 当然,也能让她陪伴耶律仙,毕竟同为女性更方便一些。 耶律仙本是草原明珠,性子野惯了。 自入宫为妃,纵然李彻待她宽厚,常凝雪等女与她相处也算和睦。 但深宫高墙,规矩森严,一待便是三年,对她而言无异于囚笼。 近来李彻多次察觉,她眉宇间偶有郁色,常常对着窗外发呆。 就知道,她应该是向往自由的天性被压抑,再这么下去怕是要抑郁了。 趁此次南巡,索性将其带出来散散心。 出发以来,耶律仙明显欢快了许多。 时常与罗月娘并辔而行,偶尔得了准许,便离队去附近山林驰骋射猎,总算舒展了筋骨。 守卫龙辇的锦衣卫自然是认识两女,微微颔首致意,并未阻拦。 他们知晓这位皇妃娘娘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不然为何出巡还带着? 耶律仙拎着猎物,兴冲冲来到龙辇外,正欲掀开那层薄纱帘幔,却听得里面传来皇帝严肃的声音,显然是正在训话。 她立刻止步,吐了吐舌头,乖乖站在帘外,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罗月娘也停下脚步,静立一旁。 龙辇内空间宽敞,铺设着软垫,设有小几。 李彻玉冠束发,端坐主位。 他面前,三名身着文官袍服的中年男子躬身垂首,额角可见细密汗珠。 李彻手中拿着一份奏报,严肃训斥道:“行省改制,乃朝廷既定国策,无可更改!” “朕翻阅近期各地奏陈,多数省份皆依令推行,偶有调整,亦在情理之中,唯独你们苏省最过分!” 他顿了顿,皱眉看向三人:“一省之地,析分为苏北、苏中、苏南三处?朕倒是好奇,苏省疆域比之陇西、辽东如何?比之新设之琼州又如何?” 其中一名年纪稍长的官员硬着头皮,颤声回道:“陛下容禀,苏省虽地域不及边陲辽阔,然境内河网密布,南北民风实有差异。” “臣等愚见,分而治之,更能贴合地方实情,施政可更为精细......” 李彻冷哼一声:“朕看你们是画地为牢,自缚手脚!” “我大庆疆域广袤,算上海外新附之地,现行省制不过二十六处。” “若依你们这般精细,每个省份都找出些南北差异、东西不同,是不是都要一分为二、一分为三?届时朝廷岂不是要面对五六十个行省?” 另一名稍胖的官员冷汗涔涔,连忙道:“臣等绝无此意,只是虑及地方实情,恐引发民间不适......” “那就去适应!”李彻语气转冷,“况且,只要百姓能吃饱,怎会因此事不适?朕看是你们这些地方官身后牵扯太多,改制动了某些人的利益吧?” 三人再承受不住天子威压,连连道错,声音发颤:“臣等愚钝!臣等知罪!” 李彻却是不饶,继续开口道:“未来朝廷考评,将着眼于行省整体之发展,哪个省份做得好,朝廷的资源倾斜自然更多,形成良性竞争。” “其他省份的官员,都在琢磨如何壮大本省实力,唯有你们不思进取,反欲自行分裂?何其愚也!” 三人早已是语无伦次,哪敢再狡辩。 第1055章 李彻南巡(下) 李彻看着他们惶恐的样子,面色稍缓: “你们的履历朕都仔细看过,虽然出身于世家,但先帝在时你们的生活谈不上多么奢侈,却也未闻有贪墨虐民之劣迹。” “朕之所以留用你们,是觉得尔等尚有实干之才,未来新政推行,正需熟悉地方之干吏。” 三人闻言,心中生出一丝热切,连连表态道:“臣等必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绝不敢有贰心!” “嗯,望你们言行如一。”李彻微微颔首,“今日便到此,各自回任上去吧。” “朕此次南巡,沿途自有安排,无需你们陪同伺候,将心思用在正事上,用在百姓身上。” “记住,无论你们出身如何,只要实心任事,善待黎民,朕便保你们前程安稳。” “可是若阳奉阴违,甚至苛待百姓......”李彻目光骤然锐利,“届时,莫怪法不容情!” “臣等谨记圣训!” 三人如蒙大赦,再次行礼,这才战战兢兢地退出了龙辇。 直到离开仪仗队伍甚远,被夏风一吹,才觉后背官袍已被冷汗浸湿大片。 相视一眼,皆有劫后余生之感。 听闻皇帝出巡,他们想着对方就是走个过场,来炫耀皇威、震慑地方的。 哪想到皇帝直接下到地方,甚至不惜去官府亲自查账,有不少同级别的地方官直接被拿下。 他们三个算是中规中矩,和世家勾连不多,这才换来一顿训斥了事。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也算是入了皇帝的眼。 日后只要拥护新政,不行害民之举,前途依然是一片光明。 待那三人离去,李彻这才将目光转向帘外,脸上严肃的神色如春冰融化。 耶律仙早就等得不耐,见状立刻掀帘钻了进来,带进一阵清新的草木气息。 举着手中的猎物,献宝似的凑到李彻面前,笑靥如花:“陛下您看,我好不容易才猎到的,这兔子肥得很,晚上让随行的御厨烤了吃!” 耶律仙契丹公主出身,自然不是‘兔子那么可爱,不能吃兔兔’的那种女子。 若是其他深宫女子,别说亲自射兔了,便是看到厨子杀兔子都会掩面落荒而逃。 而李彻最喜欢的,就是她不压抑本性的率真。 此刻她发丝有些凌乱,粘在汗湿的额角,颊边还沾了点尘土,却更显生机勃勃。 李彻笑着伸手,将她揽到身边坐下,接过那沉甸甸的兔子掂了掂,赞道:“果然肥美,仙儿的箭术越发精进了,看来宫中三年,倒也没荒废了这身本事。” 说着,很自然地抬手,用衣袖替她擦了擦额角的汗。 耶律仙享受着他的亲昵,眼睛弯成了月牙,顺势靠在他肩头,嘟囔道: “宫里虽好,但在外头骑马射箭更痛快,陛下下次出巡,还要带仙儿出来。” “只要合适,便带你出来散心。”李彻温声道,目光却已转向随后安静步入辇内的罗月娘。 罗月娘进入辇内,便依礼躬身:“末将罗月娘,参见陛下。” 方才那一瞥,陛下与皇妃之间流露的温情,让她心神多了些起伏。 若是夫君还在...... “罗将军不必多礼,辛苦了。”李彻抬手虚扶,语气转为正式,“这一路,便有劳你陪着仙儿。” 罗月娘连忙道:“陛下言重了,能护卫娘娘,是末将荣幸。” 她心中清楚,陛下允许她如此接近内眷,是视她为自己人,她自不会不知好歹。 李彻点了点头,沉吟道:“朕让你随驾,除了陪伴仙儿,还是想听听你的见解。” 罗月娘神色一肃:“陛下请讲,末将知无不言。” “此次南巡,终将入蜀。”李彻看着罗月娘,“蜀地情况复杂,汉夷杂处,朕看过不少关于白草羌、都掌蛮等部族的奏报......” “你出身蜀地,对这些部族实际情况的了解,应当比文书更真切,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耶律仙也好奇地抬起头,看向罗月娘。 她生于草原,对于大庆来说也是异族,故而对蜀地深山中的这些部族颇感兴趣。 罗月娘略一思索,方才缓缓开口:“回陛下,蜀地群山环绕,地势险要,白草羌、都掌蛮等部族,多聚居在川西、川南的崇山峻岭之中。” “他们并非一体,各有头人、寨主,风俗语言亦有差异。总体而言,民风悍勇,又极重血亲纽带。” 她顿了顿,继续道:“他们与官府的关系历来微妙,朝廷强盛之时,他们大多愿意纳粮贡赋,提供山货、药材,换取盐铁布匹等必需品,偶有冲突,也易调解。” “但若官府治理不善,或遇贪官污吏盘剥,这些部族便据险自守,甚至劫掠周边村镇,酿成边患。” “前朝末年,蜀地此类乱事便屡有发生。” 罗月娘眉头微蹙:“如今陛下平定天下,推行新政,而他们深处深山之中,对外界接触较少,对朝廷政令仍持观望。” “都掌蛮尤甚,其地险恶,民风最为彪悍,历来不服王化之时居多。” 李彻听得认真,开口问道:“依你之见,若要蜀地长治久安,对这些部族,当以何策为上?” 罗月娘沉思片刻,开口道:“末将愚见,剿抚并用,以抚为主,以剿为辅。” 李彻眼睛一亮:“细说。” 罗月娘道:“一味怀柔,恐其骄纵,以为朝廷软弱;一味征伐,山高林密,耗费巨大,且易结死仇。” “末将以为,当恩威并施。” “一方面,严束边境官员,禁止无故侵扰、欺压夷民,公平交易;选拔熟悉夷情、通晓其语言的干吏,深入寨中,宣谕教化,建立联系。” “另一方面,对冥顽不灵、主动劫掠害民的夷蛮,则需以迅雷打击,以儆效尤,彰朝廷法度。” 她看了一眼李彻,见他微微颔首,便鼓起勇气补充道:“此外,或可借鉴陛下对草原部族之策,选取愿意亲近朝廷的部族头人子弟,允其入蜀地官学求学。” “亦可在边境设立定期互市,严加管理,使其能通过正当途径获取所需,无需铤而走险。” “久而久之,或可渐收其心。” 李彻沉默片刻,脸上露出赞许之色:“罗将军所言深合朕意,不愧是蜀中巾帼,见解不凡。” 罗月娘心中一暖,躬身道:“陛下谬赞,末将只是尽己所知。” 李彻正色道:“此行蜀中,你便多费心。” “末将领命!”罗月娘肃然应道。 耶律仙见正事谈完,又活泼起来,晃着李彻的手臂:“陛下,晚上我们烤兔子吃,让罗将军也一起!” 李彻笑着应了,对罗月娘道:“罗将军,晚间若无他事,便一同用膳吧。” 罗月娘看着耶律仙灿烂的笑脸,心中更是羡慕复杂,强笑着行礼: “谢陛下、娘娘恩典。” 第1056章 荆州秋家 就在天子的龙辇仪仗浩荡南行的同时。 远在数百里之外的荆州,一座深宅大院之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这里是荆州秋氏祖宅。 秋家并非名动天下的顶级门阀,但在荆楚之地,尤其是江陵、襄阳一带,却也是枝繁叶茂的著姓。 族谱可追溯数百年,虽历代鲜有位列三公九卿的显赫人物,但州郡长官、地方豪强中从不乏秋姓子弟。 其势力盘根错节于田亩、商铺、漕运乃至地方吏治之中,是典型的当地豪门。 然而,自李彻登基施行新政,打压世家豪强以来,秋家这般的地方士族,日子便一天比一天难过。 科举取士,断了他们垄断仕途的捷径。 行省改制,削弱了他们对基层的控制。 清丈田亩,更是直接触动了他们最根本的利益,也就是土地与依附人口。 往日里官府的衙役,见了秋家子弟都要礼让三分,如今情况却是不同了。 那些寒门出身的地方官,对秋家这样的旧族虽不至公然欺凌,却也谈不上多少敬畏。 凡事公事公办,许多往日可通融的惯例,如今都行不通了。 秋家对此也不敢做什么反击,只因他们心中都清楚,这些寒门官吏看似毫无背景,其实背后却有来头极大的靠山。 那就是当今皇帝陛下! 秋氏祖宅的祠堂偏厅,此刻门窗紧闭,气氛凝重。 厅内坐着五六人,皆是秋家各房有头有脸的人物,主位上坐着当代家主秋宏。 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瘦,三缕长须,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愁绪。 “襄阳那边又递来话了,县衙新来的那个王户曹,油盐不进,非要重新核对咱们家那三千亩挂坡田的契书和历年赋税记录。” 坐在下首一个富态的中年人,擦着额头的虚汗抱怨道: “那地当年是怎么来的,大家心里都清楚,契书本就经不起细究,历年孝敬上去的数目也对不上新朝的账目格式......这要是真查起来,补缴钱粮还是小事,就怕牵出旧案,落个侵占官田的罪名。” 另一个干瘦的老者,四房的秋文叹息道:“何止襄阳,江陵府这边也一样,漕运上咱们家那条线,如今被新的转运使盯得死死的,惯例钱是再也收不上来了,反而还要倒贴打点,免得被翻旧账。” “这生意,眼看是越做越赔。” “朝廷这是要逼死我们啊!”一个年轻些的秋家人忍不住愤愤道,“科举不让咱们占优,生意上束手束脚,连祖上传下来的田地都要被清算!” “长此以往,秋家还如何在荆州立足?”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诉说着各自的困境。 昔日的地方豪强,在新朝铁腕整顿面前,显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沉默良久,坐在角落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中年人,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唉......若是还是二叔当年掌总的时候,不至于如此艰难。” 他口中的‘二叔’,正是已故的秋家二爷,秋白之父,秋明远。 此言一出,厅内几人神色皆是一动。 秋明远生前,长期掌管秋家的经济命脉,为人精明强干,手腕灵活,长袖善舞。 在他的运作下,秋家的产业曾一度扩张,与地方官府的关系也维持得相当融洽,该得的利益一分不少,该避的祸事总能提前打点化解。 那时节,秋家虽不说蒸蒸日上,至少也是稳如泰山,何曾像如今这般提心吊胆? 有人下意识地微微点头,流露出怀念之色。 的确,对比眼下举步维艰的窘境,秋明远掌事的那些年,堪称秋家近几十年来的黄金时代了。 “住口!” 一声低喝打断了众人的思绪。 只见主位上的家主秋宏脸色铁青,一拍桌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秋弘礼,你胡吣什么?!” “秋明远那个教子无方,酿成家门惨祸的罪人,也配被你们提起?!” 他环视众人,目光如刀:“你们莫不是忘了?我那可怜的妻儿是怎么死的?都是拜他那逆子秋白所赐!” “弑兄戮亲,勾结匪类,手上沾满了我秋家至亲的血!” “这等禽兽不如的孽子,便是秋明远教养出来的!” “他掌事时或许有些许小利,可正因他管教不力,才埋下如此泼天大祸的祸事,你们如今竟还怀念他?” 厅内顿时鸦雀无声。 秋弘礼脸色一白,低下头不敢再言。 其他人也纷纷避开家主的目光,或低头喝茶,或盯着地板。 秋宏的丧妻失子之痛是实打实的,谁也不敢在这件事情上触他的霉头,更不敢为早已定性为家族罪人的秋明远父子辩解。 只是,人心深处的想法,又岂是外人所能完全扼杀的? 不少人心底,仍旧难免掠过一丝念头。 即便那秋白是逆子,可当年秋家在秋明远打理下的兴盛不是假的。 时移世易,新皇的刀锋就悬在头顶,谁还在意他们嫡系和二房之间的仇怨? 只是秋明远已死,若是活着,只要他能带领秋家走出困境,大家不介意让二房当嫡系。 世家大族,哪有那么多亲情,到底还是利益至上。 秋宏见震慑住众人,深吸了几口气,勉强平复心绪:“如今朝廷新政如疾风骤雨,非我秋家一门之苦,各地世家豪强,哪个不在煎熬?” “怀念过去无用,如今要紧的是厘清自家账目,该补的补,该割舍的割舍。” “同时,务必约束子弟,谨言慎行,莫要再授人以柄。” “更要广结善缘,尤其是那些新晋的寒门官员,纵不能深交,也绝不可轻易得罪!” “是,家主。”众人唯唯诺诺地应下。 至于秋白? 古代消息闭塞,名字又要避讳,虽然他们知道侯爵中有一人姓秋,但不知道那个就是秋白。 在秋家人的想法中,秋白离家多年,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偏僻之地了。 第1057章 清查世家财宝 龙辇内短暂的温馨过后,复归宁静。 耶律仙靠在李彻身边,把玩着刚刚擦拭过的弓箭,眼神亮晶晶的,琢磨着下次去何处打猎。 罗月娘则正襟危坐在稍远些的软凳上,目光沉静,不知想些什么。 李彻与她略略又寒暄几句蜀中风物,目光便转向车窗外。 夏日的原野一片葱茏,远山如黛,稻田里秧苗已是一片新绿,有农人在田间劳作。 见到这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百姓多是远远驻足,脸上的敬畏多过好奇。 李彻也不意外,南方刚刚收复,百姓不知自己的情况,畏惧很正常。 若是放在北方,此刻怕是百姓们已经围上来了,热情归热情,却是更加麻烦。 “到了何地了?”李彻开口问道。 秋白正紧随龙辇侧后方骑行护卫,立刻驱马靠近车窗,俯身回禀:“禀陛下,前方已见滁州界碑,再行十余里,便是滁州城了。” 李彻微微颔首:“已入皖省地界了么。” “正是。”秋白确认道。 距离家乡越来越近,这一路来秋白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唯有在目光掠过江南丘陵地貌时,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复杂情绪。 李彻‘嗯’了一声,收回目光,看向车内二女:“在这车里坐得久了也觉气闷,仙儿可愿随朕下车,巡视一下车队?” 耶律仙闻言,立刻雀跃起来:“好呀好呀!仙儿陪陛下去!” 她本就坐不住,能下车活动,自然求之不得。 李彻又看向罗月娘:“罗将军也一同去吧。” 罗月娘立刻起身,躬身道:“末将遵旨。” “甚好。”李彻笑着点头,示意停车。 秋白等随驾将领对皇帝的命令并不意外。 即便是在南巡途中,陛下也依然保持着当年在军中养成的作风,每日总要抽时间亲自巡视队伍前后,检查车马辎重。 更重要的是要看看,车队有无扰民之举。 在李彻那个世家,古代军队中唯二有接近现代军队军纪的,只有岳家军和戚家军。 而如今的庆军也能做到这一点,甚至其中的奉军旧部做得更好。 因此,当龙辇停下,皇帝在皇妃与女将陪同下下车步行巡视,并未引起太多骚动,各部依旧井然有序。 只是经过皇帝身边时,将士们会挺直腰板,目光更显炯炯。 李彻下了车,深吸一口空气,活动了一下筋骨。 耶律仙与罗月娘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半步之处,一个明媚活泼,一个沉静飒爽,却是又多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三人沿着队伍一侧缓步前行。 李彻看得仔细,时而询问路过将领某部人马状态,时而查看辎重车辆的捆扎是否牢固,时而驻足与一些面熟的老兵颔首致意。 整体看来,这支南巡队伍军容整肃,行进有序,并无丝毫混乱之象。 李彻心中暗自点头,越云的治军之能,他还是放心的。 “此次出巡,车马调配还算充裕。”李彻边走边对身旁的二女说道,“朕记得前朝有些皇帝出巡,只顾自身銮驾舒适,随行将士往往徒步跋涉,甚至多有倒毙途中者。” “如此害人之举,朕不取也。” 李彻这说法还是嘴下留情了,前朝炀帝出巡时,随驾的有不少上年纪的老臣。 舟车劳顿,不堪劳苦,纷纷得病不起。 他们向炀帝提出过休息,却都不允许,一次出巡病死好几个老臣是参见的事情。 也不知道他是故意如此清除异己,还是只是单纯的坏。 李彻指了指前后望不到头的车队马匹:“好在我大庆在草原和奉国多有处养马之地,又有靺鞨等部善于牧养,如今军中马匹倒不算紧缺。” “此次南巡,除必要仪仗及车驾外,其余将士、役夫亦是能尽量配备车马代步,或轮流乘车歇息。” 耶律仙听得似懂非懂,但觉得陛下能体恤士卒总是好的。 罗月娘则是深有感触,她带过兵,深知长途行军对士卒的消耗。 正行走间,忽见队伍中段某处,升起一股浓密的黑烟,空气中还传来一股难闻的焦糊气味。 周围似乎围了不少人,有士兵,也有穿着工部服饰的匠人。 李彻眉头微蹙,脚步转向那边:“何事喧哗?” 秋白早已注意到异常,此刻上前半步,低声道:“陛下,似是福王殿下的那辆自走车又出问题了。” 李彻闻言,无奈地笑了笑,加快脚步走了上去。 一片被临时清出来的空地上,那辆造型奇特的自走车果然瘫在那里,几个轮子歪斜,车身一侧冒着尚未散尽的黑烟。 几个工匠正满头大汗地拆卸检查,敲敲打打。 而李倓则站在车旁,原本白皙的脸庞黑一道白一道,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烟熏的。 众人见皇帝驾临,连忙停下手中活计,纷纷行礼:“参见陛下!” 李彻摆了摆手:“都起来吧,不必多礼。” 他踱步到自走车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多次罢工的大家伙。 看到自家十弟那张花猫脸,忍不住朗声笑道:“十弟,朕远远瞧着黑烟滚滚,就猜是你这宝贝座驾又歇了。” 李倓脸上窘色更浓,沮丧开口道:“陛下明鉴,这车又出故障了。” “传动齿轮似有损坏,锅炉气压也不稳,一时半刻修不好,恐怕还得让马匹先拉着走,待到了滁州城中,寻个稳妥场地再行大修。” 出发之初,这车确实吸引无数眼球。 轰隆隆冒着白烟,缓缓跟随大队前行,沿途百姓惊为天人,队伍中的将士官员也是啧啧称奇。 李倓那时也是意气风发,觉得多年心血终见成效。 然而好景不长,这庞大的机械造物,并不能适应长途颠簸。 上路没多久,便是状况频出。 时而是锅炉压力阀失灵,时而是传动连杆断裂,时而是车轮轴承过热卡死...... 最危险的一次,一个固定不牢的飞轮竟在行进中突然脱出,差点伤及旁边士卒。 大部分时间,这辆自走车都处于被几匹健马牵引着前行的尴尬状态。 李彻看着李倓垂头丧气的模样,并无责怪之意。 他走上前,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温言道:“莫要如此沮丧,万事开头难,此等开创之举,岂能一蹴而就?” “此时发现的问题越多,将来越是知道该从何处改进。” 李倓仍旧有些懊恼地低声道:“臣弟无能,这车屡出状况,给皇兄丢人了。” “胡说什么。”李彻笑骂,顺手揉了揉李倓的头发,“朕的弟弟,能有这等巧思,已是了不起的成就。” “你可知队伍里多少人私下赞你,说你是‘鲁班再世''?” 李倓被皇兄这么一说,脸上终于阴转多云:“皇兄过誉了,臣弟只是遵照皇兄指点,带着匠人们摸索罢了。” “能摸索出实物,便是大功。”李彻肯定道,随即话锋一转,“好了,此处有工匠们料理,你也不必一直守着。” “晚上仙儿打了野味,你也别忙了,过来一同用膳。” 李倓连忙拱手:“臣弟领旨,谢皇兄!” 安抚好自家弟弟,李彻又勉励了在场的工匠几句,这才继续向前巡视。 一路走走看看,问询查察,待到将中后段队伍大致巡视完毕,才重新回到龙辇附近。 前方地平线上,滁州城的轮廓已然在望。 城墙巍峨,旌旗隐约可见,显然当地官员早已得了消息,正在准备接驾事宜。 李彻站在一处略高的土坡上,伸手入怀,摸出了那本随身携带的小册子——《桓末世家秘藏勘录》。 他轻轻翻开册子,很快找到了标注‘滁州’及周边地区的那几页。 “滁州。”李彻低声自语,目光扫过册子上一个个姓氏,“让朕来看看,这滁州地界上都有哪些‘积善之家’。” 车驾重新启动,向着滁州城门缓缓行去。 。。。。。。 三日后,滁州城外。 南巡队伍再次启程,规模似乎比来时又庞大了几分。 来时许多空着的辎重马车,如今已是满载而行,车轮碾过官道,留下更深的辙痕。 车上装载的乃是实打实的硬通货:成箱的金银锭、珠玉古玩、精良绢帛。 这些自然都是滁州世家门的心意。 李彻到达滁州后,第一件事就是清查税赋和新政。 滁州的世家还算老实,没有大规模残害百姓,但总归是经不起查的,尤其是涉及田地的问题。 这群世家之前的作风明目张胆,吞并田地,滥收赋税,丝毫没有掩盖,一查一个准。 李彻以此为借口,让他们归还田产,他们便开始哭穷。 见皇帝不信,便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让皇帝随便查。 李彻顺水推舟,以“核查家资,以证清白”为名,派出精干人手,按照册子线索,配合地方官府挨个查了下去。 结果令李彻非常‘震惊’。 不仅查出了远超他们申报数额的巨额金银珠宝、古玩字画,更在几处隐秘之地,起获了数量惊人的甲胄、刀枪弓弩。 虽然这些甲胄武器大多样式老旧,锈迹斑斑,一看便是前朝甚至更早时期的遗存。 但私藏军械这个罪名,在任何朝代都是足以抄家灭族的重罪! 如此,故作镇定的世家们一阵恐慌,纷纷求饶。 李彻可不管那么多,你们口口声声自己诗书传家,藏这么多甲胄做什么?想造反?! 但皇帝仁德,念及他们祖上曾有功于地方,且主动配合清查,允他们以家产赎罪。 那些清查出来的田产,自然成了赎罪银的一部分。 至于和甲胄一起发现的其他财宝...... 嗯?什么金银财宝,朕怎么没看见? 第1058章 到达荆州 还想要财宝? 朕没要你们的命,甚至保留了部分田宅让你们维持体面生活,已是天恩浩荡,还敢计较钱财?! 李彻坐在龙辇中,听着秋白禀报滁州最终结算的财物计数,心情颇佳。 他出发前曾预估,这一路搜剿世家隐匿财产,应能抵消此次南巡的庞大开销,甚至略有盈余。 未曾想到,光滁州一地的收获,便已远超预期。 这不仅是有得赚,简直是暴利。 这些巨额财富在世家手中是死钱,在李彻手中则可再次投入市场,用于修路、治水、兴学,成为了‘活钱’。 上层财富流入底层,方能减少贫富差距,真正做到藏富于民。 想到这里,李彻心情更好,不由得轻咳一声:“咳咳。” 秋白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陛下?” “让皇妃前来,其余人等退出龙辇百步开外!” 。。。。。。 月余时间,倏忽而过。 这一日,队伍前方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荆州城墙的轮廓。 作为古来兵家必争之地、长江中游重镇,荆州城郭绵延,气势雄浑。 此刻,城门外早已净水泼街,黄土垫道,黑压压的人群肃立等候。 荆州府大小官员、地方有名望的士绅耆老,乃至驻军将领,皆按品级服色,列队恭迎圣驾。 龙辇内,李彻透过纱帘望向远处的城楼,眼神平静。 他放下手中的奏折,目光转向车窗一侧。 秋白依旧骑马紧随,身姿挺拔如松,与来到其他城池并无二致。 但李彻何等眼力,他能看到秋白握着缰绳的那只手极其用力,连手背上的青筋都隐隐浮现。 近乡情怯,何况是以这样一种身份归来。 此地埋葬着他不堪回首的过去,浸染着至亲的鲜血。 李彻沉默片刻,忽然弯下腰,从御座下的暗格里摸索了一下,取出一个用软布包裹的物件。 他掀开车窗帘幔,手臂伸了出去。 “秋白。” 秋白闻声,立刻侧身俯首:“陛下?” “此物给你。”李彻将手中物件递出。 秋白心中疑惑,双手接过。 触手冰凉沉重,打开软布,里面赫然是一副打造精良的铁面具。 那面具造型简朴,只露出眼、口部位,边缘打磨光滑,看起来便十分精致。 秋白一怔,抬头看向皇帝,眼中满是不解之色。 李彻慨叹一声:“记得当年杨将军初掌军时,常戴铁面具,以免别人因她的长相而轻视。” “如今你回到故土,心中思绪想必繁杂,或许此物于你有用。” 秋白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意思,陛下这是体恤他心中情绪,给予他一个暂时隐匿面容的盾牌。 但他立刻想到这面具是杨璇之物,连忙道:“陛下,此物乃杨将军旧物,末将岂敢僭越......” 奉国旧部谁不知晓,陛下与杨璇之间特殊的关系。 杨璇早是要入宫的,而这铁面具几乎成了她的身份象征。 李彻却微微一笑,语气轻松:“无妨,杨将军那副朕已妥善收存,这副是朕离京前,命工部仿其形制特意打造的,你且戴上试试。” 听闻是新造之物,秋白心中顾虑顿消。 他不再推辞,拿起那副冰凉的面具,将其覆在脸上。 冰凉的金属贴合皮肤,瞬间将外界隔开了一层。 视线透过眼孔,世界似乎也变得有些不同。 “谢陛下体恤。”秋白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略显低沉。 李彻点了点头:“秋家之事如何处理,朕全权交给你负责了。” 秋白微微一怔,随即默然点头:“属下知道了。” 于是,在天子的御驾之侧,多了一位脸覆寒铁的武将。 荆州城外迎接的队伍中,无数道目光扫过这位铁面将军,却无人能将其与那个秋家逆子联系起来。 迎接队伍的后方,站着一位身着儒衫的中年人,正是秋家当代家主秋宏。 自从确知圣驾南巡并将途经荆州,他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抓住这个机会。 如今的秋家,早已不复当年之盛。 朝廷新政如锁链,一层层套紧,家族产业萎缩,入仕之路狭窄,昔日依附的官员或调离或倒台。 最要命的是,秋家在荆州不仅有势力,还有仇敌。 之前秋家势大,他们不能怎么样,而如今秋家越发落寞,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眼神也越多了。 秋家失去的不仅仅是钱财,更是影响力与安全感。 再这样下去,秋家别说振兴,能否在荆州存活都成问题。 皇帝一路南来,虽然对世家手段强硬,但也并非一味滥杀。 在滁州等地,只要不是罪大恶极的世家,交出大部分浮财,往往便能过关。 这说明陛下并非要绝了所有世家的生路。 在秋宏看来,这或许是个机会。 若能趁此机会,表现出足够的恭顺,再展示一些价值,或许能抱住皇帝的大腿。 当然,秋宏身为家主,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他们秋家算个什么东西? 在荆州这片还有一号,可若是放在全国世家当中,也就是能排个中下等。 除非在皇帝潜龙在渊时,秋家就有人追随,否则怎么可能被皇帝另眼相看。 可惜啊,秋家没有那个眼力,也没有那个福分。 皇帝的大腿不好抱,那就抱皇帝身旁人的大腿。 哪怕是让皇帝身边的某个近臣记住‘荆州秋氏’,留下一点香火情,对未来都是莫大的助益。 他的目光掠过龙辇,试图辨认御驾旁那些骑马将领的身份。 为首的将领听说叫越云,乃是皇帝的爱将,怕是不好接近。 而其余人,要么是内阁之臣,要么是亲卫将领,都不是能轻易拉拢的。 但那位脸覆铁面、紧随御驾之侧的武将,却让他心中微动。 这是哪位将军?为何戴面具?看起来颇受信任的样子....... 不及细想,皇帝的队伍已缓缓行至近前。 下一刻,鼓乐齐鸣,礼官唱喏。 秋宏连忙收敛心神,带领秋家众人及地方官绅,整理衣冠,向着那代表至高皇权的龙辇深深拜伏下去。 “臣等恭迎陛下圣驾!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中,秋白铁面具后的目光透过眼孔,平静地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 在其中某个熟悉的身影上,微微一顿。 好久不见啊,大伯。 。。。。。。 龙辇停稳,帘幔掀起。 李彻一身玄色常服,踏着内侍早已备好的朱漆木凳走下。 天光正好,将他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 虽无龙袍加身,但糅合了沙场锐气的皇帝威严,仍让在场所有跪迎之人屏息垂首,不敢直视。 荆州太守杜青城跪在最前列。 见圣驾落地,他连忙起身,却不敢完全挺直腰板,略躬着身疾步上前:“臣荆州太守杜青城,率阖城官员士绅,恭迎陛下圣驾!” “陛下舟车劳顿,臣等接驾来迟,万望陛下恕罪!” 李彻目光落在他身上,这位杜太守年约四旬,面容端正,眉宇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书卷气。 杜家,算是较早支持李彻争鼎的世家之一,虽非顶尖豪门,但在新朝也算有了从龙之功。 因此,在打压世家豪强时,杜家受到的冲击相对较小,族中子弟在朝在地方有不少仍居要职。 杜青城能坐上荆州太守这个紧要位置,与其家族背景不无关系。 “杜卿平身。”李彻虚抬了抬手,脸上露出淡淡笑意,“朕此行并未提前知会各地,尔等何罪之有?” 杜青城心中稍定,连道不敢,态度愈发恭谨。 “陛下体恤,臣等感激不尽。” “迎接圣驾乃臣子本分,何言辛苦,请陛下入城歇息,行宫已然备妥。” 李彻却并未立刻移步,目光越过杜青城,扫向他身后的地方官绅人群。 “杜卿,”李彻忽然开口,“荆州自古人文荟萃,朕既到此,也想见识见识本地的才俊之士。” “你身后这些,想必便是荆州如今的中坚人物了?不妨为朕引见一二。” 杜青城闻言,心中微微一凛。 陛下开口便要见荆州才俊,这‘才俊’二字,在当下语境几乎明指世家大族。 这不对啊......陛下平日不是最恨世家吗? 他飞快地思索着,不敢有丝毫迟疑:“陛下垂询,臣自当遵命。”荆 他侧过身,向着身后的人群朗声道:“诸位,陛下恩典,欲见一见我荆州俊杰。” “被念到名字者,近前觐见,务必如实回话。” 说罢,杜青城权衡了各家在荆州的势力与声望后,挨个点名引荐。 被点到名字的多是各家家主,一个个连忙整理衣冠,口称草民,再说几句感戴天恩、恭祝圣安的套话。 李彻大多只是微微颔首,偶尔会问几句不痛不痒的问题,听不出喜怒。 被问者却是无不战战兢兢,字斟句酌地回答,生怕说错一个字。 而秋宏,也正在此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