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棺坐夜》 第1章 被困 章结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伸手不见五指。四肢麻痹的感觉还没有减弱,怎么都使不上劲。 他扭动几下脖子,感觉到后脑坚硬的触感,似乎是硬木板。四周空气中弥漫着老木头家具生了蠹虫的味道,有种呼吸到虫尸与尘埃的刺鼻。 章结不是坐以待毙那种人,他立即作出反应。首先大叫自己渴了,需要喝水。其次拿后脑连续敲击硬木板,发出能引起人警惕的响声。 但这两件事都没起到效果。没有任何人搭理他。 没办法,说不定这些绑匪还是有人道主义精神的,只是帮派内斗全砍死了才没空检查人质的情况。 章结发了一会儿呆,大概五六分钟后,感觉力气恢复了不少,摸索着身下的硬木板,干脆直接坐起来。 在他坐起的瞬间,大脑中忽然产生微妙的预感,随即额头撞到什么东西上,力道完全反弹回来,脑子像在车祸现场滚了一圈,脑震荡般的剧痛与眩晕同时碾来。 似乎是一堵墙。 章结捂住脑门,心里开始产生大量的疑惑。为什么这么近的距离会有一堵墙,这是什么地方,自己好像被放到了某个夹层里面。 如果是囚禁人质的房屋夹层,有这么接近的么?他回想看过的纪录片,被抛尸的酒店夹层,入口一般在楼道平台的清洁工具间旁边,进入时只能蹲行。而刚才的那一撞,他能感受出来这里上下连半米的距离都没有。 而且声音也不对。 相撞时对面发出的声音,不是沉闷的钝响,反而有些空洞的清脆,所以材质不是水泥混凝土。 章结屈起手指,轻轻敲了一圈,最终确定了一件事。 这是一个奇怪的木盒。 绑架他的绑匪,把他关到了一个很大的木板拼成的盒子里。 他立即检查自己,肢体除麻木外没有痛感,身上没有伤口,只有一个针孔在脖子后隐隐作痛,是绑匪之前在那里打了麻药。希望针头是全新未拆封的,不然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来不来得及吃阻断药。 对了,现在是什么时间。 他试图唤醒手腕智能手表,发现已经被取掉了。想想也是,手机都被收走了,怎么可能还留下手表。 这些人在搞什么,隐藏整蛊节目么。章结在黑暗中看向四周。 看嘉宾怎么手无寸铁在十二小时内从密闭空间中脱身而出么。谁帮自己报名的,难道是同宿舍那几个Go学长,自己打瓦有这么冒犯么。敢这么耍老子,出去后一定把节目组告到破产。 想到这里,章结烦躁地啧了一声,直接抬起手肘猛撞上方木板,不知道力量尚未恢复还是别的原因,没有像想象的那样砸出豁口。他摸着木板,陷入了沉思。 如果有人在旁边观察,可能发现章结的情绪反应不是特别正常。普通人被剥除一切现代社会的工具后,被迫关到与外界隔绝的密室里,最初的很长一段时间,都需要与内心的恐惧作斗争。 但章结的性格有一点奇怪。他不是没有害怕的成分,而是成长过程中反复出现的某些局面,造成了他的无动于衷。在面临濒临绝境的危险状况时,他更容易做出极端的无法预测的行为,导致一种剑走偏锋的不可控制。 章结冷静地摸了摸下巴,心说如果这是一个谜题,那题面会和昏迷前的事情有关么。自己最后一段记忆,确实有点不同寻常。 印象中他一直在夜市的大排档间行走。 北方的城市入春后,天气依然无比寒冷。章结穿着单薄的深色外套,只围了一条围巾,在入夜后温度骤降的风中跟踪一个人。 他追踪这个人穿过了五六条街道,一直没被发现,一直走到南锣鼓巷后边的巷子。这里也早就商业化了,能看到两边咖啡馆透出暖橘色的灯光,南来北往的游客进入后放下背包,呼出的白汽印在玻璃幕墙上。 这个人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章结并不清楚。他跟踪这人有一段时间了,每周四都会从这里经过。章结绕过站在门口发传单的店员,摆脱玩偶皮套的互动,拒绝端着餐盘邀请试吃的店员,刚转过一个拐角,那个人的背影就从视野里消失了。 他环顾四周,这里游客算是比较稀少的,门口的吉祥物都快比游客多了,见一个人拦一个,让他跟丢了目标。不过这片胡同巷子虽然四通八达,出口只有一处。章结想着是否抄近道去前面守株待兔,忽然听到一声尖叫。 章结立即望去,就看到不远处的行道上,一个女生愤怒地堵住一个穿着皮夹克的中年男子,浑身都在发抖。从着装打扮来看,应该是附近学校的学生。 而那个皮夹克露出不屑的,夹杂些微愠怒的表情。章结一看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他冷眼站在树丛的阴影里旁观,没有立即冲上前去。 那女生很快抽泣起来,旁边一个十分青涩的,也是学生打扮的男生搂着她安慰,时不时看皮夹克一眼,脸上有一种章结很熟悉的表情。 是懦弱。 这样懦弱的男人,一定没有为红颜冲冠一怒的勇气,后面的事情不用想也知道会发生什么。就听皮夹克不干不净地骂了两句,似乎是觉得晦气,骂完便抬腿走人。 章结索然无味地从树影下走出来,然而他刚要走进路灯的光圈里,就看到男生面色血红地上前一步,斗牛似的一下把皮夹克顶了回去。 居然有几分胆色。章结略微有些惊讶,但也就此而已了。 皮夹克当即和女生的男朋友骂了起来,两个人直接肩膀对顶,皮夹克顺手从露天饭桌上抄了个酒瓶,直接拍碎了攥在手里。旁边烤冷面的见势不妙推着车跑了,路人全部从他们附近折返回来绕路,有几个商铺的店员站在比较远的台阶上围观。 男生在看到碎酒瓶指向自己的瞬间,脸色变得惨白,但脚下还是纹丝不动,堵住皮夹克的去路。 到此为止吧,章结心说。 “你他妈哪只眼看到我拍了,老子没拍。”皮夹克喘着粗气说道,“滚开!再堵人老子弄死你。” 男生恐惧地看着啤酒瓶尖利的碴刺,腿脚不知道因为害怕还是犹豫,一步都无法挪动。他不想摊上这种糟心事,但这个女朋友追了一个学期才到手,刚谈上没三天,如果此时没有任何有担当的表现,恐怕会前功尽弃。 见到威胁无果,皮夹克冷笑一声,挥舞碎酒瓶直接劈手扎下去,落点瞄准手臂。 这是早年混子街头打架的手法,划上这些部位会导致大量流血,但通常不会致命,能有效吓阻对方。 瞬间皮夹克的手腕剧痛,手指一麻,啤酒瓶脱手而出,凌空飞到几米外的灌木丛里,发出彻底碎裂的声音。 他痛得大吼一声,阻拦他的东西仿佛凭空出现在腕骨的位置,力道之猛烈,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手腕碎了。 皮夹克冒着冷汗看向那个东西,居然只是一只手,如铁钳一般死死攥住他的手腕。 他使劲往回抽了一下,竟然没抽动。 扭头就看到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年轻人,个头很高,身形修长,围巾在寒风中微微摆动。 “你要干什么?”皮夹克下意识道。 “大哥,你东西掉了。”年轻人俯视着他说。 第2章 记忆回溯 “什么东西。”皮夹克下意识问。 “你是不是丢了钱包。”年轻人说完,松开手后退一步,站在旁边看皮夹克开始翻衣服口袋。 皮夹克左右搜了两下,眼珠一直在转,最后有些装模作样不下去。他早就知道自己的钱包不在身上,但也不会在陌生人手里。 这个年轻人用钱包诈他,必然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换作往常他肯定要让人知道谁的拳头有分量,但如今这种精神病发疯都只知道狂砍老弱妇孺的潮流下,面对悬殊的体能差距,他上了头的凶性开始消散,审时度势地冷静下来。 “好像忘到店里了,我得回去找找。”皮夹克揉了下手腕,说完就要趁机溜走。这时年轻人单手从衣兜里拿出一个皮夹,举到他眼前:“是你的么?” 年轻人的手很稳,皮夹克只看了一眼,心底顿时疑窦丛生。年轻人一看他的表情,打开皮夹露出内胆,里面夹着凌乱的票据和银行卡。 “很惊讶?”年轻人说,“如果这是你的钱包,事情就好办了。” 他扫视一圈,朝某个地方抬了抬下巴,示意先移步再说话。 皮夹克也看了一眼四周,刚才动静闹得太大,不远处围观的人已经开始录像了。情侣中的那个女生不知道去哪了,从刚才打起来就不见人影。男生看到他们的动作,为难地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话。年轻人一个眼神止住了他。 才走了两步,行道树挡住看热闹的目光,年轻人继续道:“我在刚才的路上,捡到这个钱包,里面好像有不得了的东西。” 皮夹克立即毫不客气道:“还给我。” “可以给你,但在这之前,我需要确认一下失主的身份。”年轻人笑了笑,“你怎么证明这是你的钱包。” “里面有一张汇源当铺的票子,是上周四开的。” “让我确认一下。”年轻人看了他一眼,侧过身开始检查钱包。 他检查得非常仔细,从钞位插口到卡位再到内贴袋,全部被翻开,逐一抽出里面的东西跟路灯对光,几乎让人怀疑是在拖延时间。 皮夹克等了一会儿,有些耐不住性子,如果不是打不过这个年轻人,他想直接溜走。而现在被堵在这里,他完全猜不到年轻人想干什么。想着他就有些烦躁:“可以给我了么。” “确实有你说的汇源当铺的票子,但不是上周四,而是今晚六点半。这钱包我在朝阳五通捡到的,大概晚上七点的时候,你从那里经过,对吧。” 年轻人直视他的眼睛:“你知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皮夹克愣了一下,半秒钟后反应过来,头皮一下炸了,瞬间冷汗从额头冒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镇定道:“你说什么,我不懂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虽然失业嫖赌,但那种东西是不敢沾的。所以被邀请之后,你会拒绝,然后提前退场。”年轻人说,“但是今天晚上,你遇到了一个麻烦,他们不让你离开。你把钱包留在了原地,你知道他们觊觎你家里一个很值钱的古董,但是因为缺钱,那个古董早就被你当给了汇源当铺。这让他们非常恼火,于是你决定用这张票子,来换取接下来的安全。” 皮夹克冷哼一声就想反驳,年轻人观察他的表情,继续缓缓地说:“你所在的高利贷公司,收拢员工的方式是让员工也借贷,欠上公司的钱。你的账户里没有多少钱,所有票子和银行卡加在一起都不够还清债务。” 话说到这里,皮夹克面色终于微微变了。事情坦白到这种程度,没有什么再伪装的必要。 “你是他们派过来的。”皮夹克啐一口唾沫,脸色瞬间阴冷下来。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对你提前溜走很不开心,所以让我把票子退还给你。你不能用这种方式抵债,该还的还是要还。” “还个屁,我要去报警,谁也逃不掉。”皮夹克发狠地说,露出破罐破摔的凶相,“有本事你们现在弄死我,弄不死我就里面见。” 年轻人看着他不说话。 “还有事?没事让开。”皮夹克梗着脖子,他知道自己在强撑,但是不能被看出来。 年轻人却摇了摇头,哑然失笑。当一个人手中没有底牌,却开始说狠话,那只需要再来一下,就可以彻底击溃了。 “你知不知道,等一下你就会因为偷拍和性骚扰被带进去,进去后他们会收走你所有个人物品,给你做尿检。你钱包里的一样东西,是逃不过的。” 说着年轻人拉开小侧包,展示了一下。动作非常快速,就看到里面一个透明塑料包装的小袋子闪过。这个东西皮夹克很眼熟,在聚会的地点经常见到。 “这东西不是我的,不是我的。”皮夹克重复道,显然这个小袋子让他很意外,他开始有些慌乱。 年轻人就笑起来:“但这上面只有你的指纹。”他边笑边摇头,似乎觉得这场景非常有意思。 “怎么可能。”话虽这么说,皮夹克气势明显收缩了很多。酗酒无度的脑子很难回忆起来,自己在聚会中,是否碰到了桌上的塑料袋。 “是真是假,进去试一下就知道了。” “警察马上来了,你是想威胁我么?” “我是来和你做生意的,虽然你让大家很生气,但如果你愿意掏出一笔钱,今晚过后还是可以一起做事。”年轻人说,“这袋东西,我也可以帮你处理。” 皮夹克看着年轻人,年轻人也看着他,目光中隐隐地对峙。远处响起了警笛声,出警速度比想象得快,可能刚好附近有巡逻。 而更近的地方,身穿安保制服的隔壁商厦安保人员快步走了过来,一个女生在前面领路。 “密码是306071,你们要拿多少都可以,最好给我留一点,这个月水电费还没交,不然我死了也要翻了你们的地盘。”皮夹克飞快地说。 年轻人摊开手,耸了下肩,退进人群里。随即皮夹克就被安保扭住胳膊,直接按倒在地,指认无误后立即带离现场。 安保是情侣中的那个女生带来的,另一头也有一个,两边堵住逃跑路线。商铺围观的女店员,帮忙打了报警电话。看来是在女生找安保前商量好的,章结没看到她们之间的对话互动,应该是凭借眼神惺惺相惜了一下。 这个女生,比她男朋友聪明多了。 章结看着女生和男生都被带回去做笔录,捏住口袋里的小塑料包和银行卡,快步走出人群。 这件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不用再早出晚归地跟踪作业。得益于这对情侣事发突然,章结索性随机应变见机行事。回想自己要整皮夹克的动机,其实非常简单,只是不想再被打扰而已。 楼下的老奶快九十了,整日闭门不出,养了一院子猫猫狗狗,不经意间吸引到有一些血腥爱好的变态。狗被下药毒死两只时,还以为是意外,溜出门的玳瑁猫被虐杀后丢进灌木丛,老奶四处呼唤不到,就找章结帮忙印发传单,张贴寻猫启事。 自己很想拒绝,但在张贴寻猫启事时,一脚踩进灌木丛看见猫尸,一瞬间引动的杀心几乎无法克制。 自己刚才的行径,在法律上或许会被定性为敲诈。但对这种人渣来说,为老人家的爱宠支付赔偿金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能使用一些偏门手段,拿到一笔应有的赔款。 那袋白色的粉末,只是粉笔灰而已。大学生去阶梯教室取用一支重要道具,还是挺方便的。 这下算是一劳永逸地解决了问题,回去后必须提醒老奶给房门装上防猫开门神器。不过老奶还不知道猫已经被杀死,以为猫吃不惯她做的饭愤而离家出走了,很伤心的样子,这就没办法了。 了结事情后春风拂面的惬意,就终止在这里。之后便是章结转进巷子,被人按住往身上打麻醉,昏迷前看到自己被抬进面包车,醒过来就在这个地方。 这段记忆和当下有什么关联么?倒是那张银行卡,刚才搜身时发现没被拿走。自己还没来得及取钱,如果脱身太晚,卡被原主冻结就坏了。 麻醉自己的人,难道是二道贩子么,看到自己手里有货,怕抢了生意?但那可是如假包换的假货。 四周的空气逼仄起来。思考了一通,力量也逐渐恢复到自己可以有所行动的状态,他开始四处摸索。 然而前前后后,都是“墙壁”。这个木盒的用途是什么?章结摸着下巴。 如果用常识来判断的话,会让人立即产生一个毛骨悚然的推断。章结不断地否认这个推断,但眼下没有更合理的答案,他只能接受唯一的答案,并且从中分析绑匪的目的。章结逐渐意识到,局面比自己想象得更加复杂。 因为这是一个棺材。 绑架他的匪徒,把他塞到了一个巨大的木制棺材里。而这个棺材,他并不知道被停放在什么地方。 要是已经入土了,这里的空气还能支撑自己活几分钟。想着章结就有些窒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正在思绪纷乱之际,章结忽然感觉棺材震动了一下。 紧接着,似乎被人抬了起来。 第3章 行棺 下方的木板随之上扬起来,倾斜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坡度。棺材沉了一下,有一个短暂的失重,但很快稳住了。章结背靠棺材感受到一股小小的推力,应该是在加速移动。 我操,有人。章结立即狂拍木板:“有话不能好好说么,把人关这么小一地方什么意思,我应激型腹泻,再不放我出去直接拉了,到时候熏死你们。” 刚说完,面前一个东西扑了过来。 棺材中的环境并非完全无光的纯黑,做工比较粗糙,不算密闭,灰度反而深浅不一,章结调动五感,能大致看出深度的变化。他直观感受到有一个形状不规则的色块向自己冲来,直接手肘顶飞出去。 刚一动手就觉得不对,好像是个人。 难道是另一个被绑架的,也被关在这里,刚才听到自己扯淡,就过来试探,但是眼神不好反手被自己打了。思索着章结就开口:“不好意思哥们,没反应过来,下手重了。” 等了一下,没有听到回应。 不会被打晕了吧,章结心说。平时他都会收着力道,但现在刚从麻醉中苏醒,手下力量没个轻重。想了想他就要过去看看情况,刚爬动一下,忽然眼前一白。 众所周知在黑暗环境下待得太久,突如其来的光线哪怕再微弱,也会对视网膜产生无法适应的爆闪感。就好像被人偷袭甩了闪光弹,章结立即捂住眼睛,感觉双眼无比的酸痛,过了一会儿才发觉满手是泪。 他闭上双眼适应了一会儿,眯着眼睛再次睁开时,看到光从头顶斜照进来,伴随棺材被人抬起时的移动与摇晃,也在棺内有节奏地晃动。 头顶的薄木板上似乎是被蛀空的细小虫眼,密集地聚集在一起,犹如蚁巢一样。此时棺材应该移动到了室外,才把正午的阳光筛进来。光柱中飘着不知道是木屑还是蠹尸的细小东西,正忽隐忽现地浮动。 透过的光柱正好斜在章结和对面那人中间。章结借光看去,看到对面那个人,哇塞一声。 居然是一具尸体。 干尸。 看上去像刚死的,身上穿的黑色冲锋衣,章结记得很清楚,是那个烟花炸山的牌子的新品。 但在正常情况下,就算死在沙漠里被热风自然风干,也得数月甚至更长时间。这个人直接全身脱水了,皮肤皱得贴在骨头上,上面沟壑纵横像老树根,章结只在寿数过百的老人身上见过这种纹理,模样非常魔幻。 而且这人死前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眼珠被挖去,只剩下两个血洞,表情痛苦地张着嘴巴,露出黑黢黢的食道。嘴巴张得非常大,如果这个人还活着,恐怕只有下颚脱臼加上嘴角撕裂才能张开到这种幅度。 刚才应该是因为位置变动,尸体整个滑了过来,被章结甩开了。棺材空间比一般制式大很多,底部也没有固定措施,一出现大幅度颠簸,尸体就会位移。此时章结也顾不上什么死者为大,为了防止尸体再次滑动过来,他干脆伸腿抵住对方的胯部。 然后他把视线从尸体身上移开,尽量去留意外面的动静,分析周遭到底是什么环境。 本来是什么都听不到的,全是木头传导进来的杂音,但他听着节奏计算路程行进的时候,动静忽然停了。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一时间耳膜都没缓过来,朦胧得像蒙了层鼓皮。章结看了一眼尸体,准备挪到中间透过虫眼往外看,就听到外面有一个陌生的嗓音开始讲话。 说的是河北一带的土话,乍一听无法分辨,章结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那个人说了什么,心头一跳。 那个人说的是:这个棺材有问题。 废话肯定有问题啊,哪个棺材里有活人。章结立刻大叫救命,但外面一下安静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道为什么,说话的人竟然没有开棺检查。 而抬棺的人也没有任何动静,就这么等了一会儿,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所有人好像突然失踪了一样。 难道是被刚才的话威胁到了,害怕自己真的拉一棺材,都不用火化完埋了直接卖给肥料大户,没想到这群人还挺爱干净。章结阴笑两声,立即扇自己一巴掌,心说什么时候了还在胡思乱想。 怎么办,要不要直接打出去,闹上天宫单挑六丁六甲。可万一刚把棺盖踹开,发现绑匪都在树上打伏击怎么办。自己好像没那么大价值值得这么对付,但还是按兵不动比较好。 可为什么一点声音都没有,难道出现什么变故,让那群人全都离开了。还是说,把自己和尸体困在棺材里,就是这群人想要的局面? 到底发生了什么,章结的心渐渐沉下来。 这个棺材有问题。这句话出现后,所有动静都消失了。问题一定出在棺材上,棺材本身发生了什么,使得所有人都放弃了。 还有这群人为什么把自己麻醉后放到棺材里,还和一具尸体同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作。是一个劳民伤财的恶作剧么,还是有别的目的。 想着想着章结心下就躁动,棺材本身能有什么问题? 外面的人究竟彻底离开了,还是把自己当成小白鼠,隔着一段距离观察这个棺材? 章结从蛀洞向外看,正午的阳光射入有些刺眼,他别过头闭了闭眼睛。那一瞬间,余光扫过斜对角的方向,那里应该是那具尸体头枕的地方。他猛地发觉黑暗中发生了一些难以察觉的事情。 眼睛重新回归黑暗的时刻,章结才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没有任何的缓冲,瞬间后颈炸开一层层鸡皮疙瘩。 那尸体不知何时,上半身以一个诡异的姿势仰了起来,脖子完全断掉一样,头颅躺在一侧肩膀上,那双血肉模糊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章结的脑子只剩下一句话。 我操,这尸体会动。 尸体发生异动叫尸变,这个概念的形成,在历史中是一个漫长的演变过程。比如诗经中提到的旱魃,侵虐如火,最早其实是一位天神女魃。 汉代以后,魃的形象逐渐变得丑陋,人们开始采用驱逐的态度。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规定了求雨的仪式,其中明确提到“暴巫聚尪”四个字。 到了明朝,随着志怪笔记的盛行,旱魃开始和僵尸传说绑定,成为民间传说中能够飞天遁地的高级僵尸。章结自小接触的教育,使他对这些事情完全没有概念。 此外,传统的气论认为,万物都由气构成。人死之后,虽然魂魄散去,但倘若有“怨”或“煞”的气滞留体内,便会激发尸变。也算是对尸体异变的另一种解释。 章结脑中闪过无数素质教育的经验,但读过的书没有一本教他,如果同时和尸变的尸体困在狭小的密闭空间内,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 好在对面的尸体只是坐了起来,暂时没有别的举动。 章结不敢放松警惕,他持续观察着尸体。在他的知识体系中,尸变只是一种特殊的生物现象。很多诸如白毛旱魃、黑毛粽子的传言,基本是见证者以讹传讹后,混合了想象的夸张化讲述。 但尸变的危险性还是存在的。 人死之后,身体的部分生物活动仍然没有停止。尸体内部会逐渐出现腐烂气体、毒素以及有可能被寄生的情况,导致尸体发生异响、异动。 这些其实都是由果推因。面前的这一具尸体突然坐了起来,说明内部可能有什么突破了关键节点,说不定接下来就开始散发毒气,或者喷射**液体。 一人一尸安静地对峙了一会,章结是行动派,用围巾在脑后打了个死结,就打算过去看看。 在狭小的棺材内爬行,只能用手肘一寸一寸地挪动。章结尽量让自己不遮挡光线,一边扫视,似乎有黑色的血从尸体的冲锋衣后洇出来。 离近了才能看到,原来洇在冲锋衣上的密密麻麻都是字,苍蝇一样的小字层层环绕,看起来似乎是一种经文。里面有嘛、怛、唵这些字眼,应该是降魔咒语,但章结对经书没有了解,分辨不出是哪一种。只能看出文字的书写方式非常奇怪,按照正常的顺序反面镜向书写。 课外宗教小说这种闲散读物,章结看得还是挺多的。他猜测书写的降魔经文,也就是这些蝇头小字,会让钻入尸体中引起尸变的魔鬼被寸磔一样痛苦。 不过这些东西,最终都会被证实只有心理作用。尸变这种现象,也要符合自然规律。 章结想起曾经在博物馆见过的木乃伊。不过木乃伊的工序更复杂,需用特殊的药剂处理,连脏腑都被掏空,这样怎么起尸都起不来吧。 转念间章结接近尸体的头颅,就看到眼眶的血肉也发黑了,如同被烧焦一般。 看你还有什么招数。章结心说,用围巾包住手掌。需要检查是不是有东西钻进尸体里,口腔是最常见的入口。 颌骨的关节直接卸掉,章结挑开下颌的已经絮状的破布料,让尸体的嘴部完全暴露出来。凑近后看到尸体的牙齿完全变成了黑色,是一种墨汁一样的纯黑,章结皱起了眉。 尸体的牙齿一般是棕褐色,即使是非正常死亡的尸体,齿根被染色后,出现不均匀的血沁,那也应该是暗红色的。 这个尸体的牙齿为什么是漆黑的? 正思索时,尸体忽然发出咔的一声,似乎是叩齿声。 这一声不算大,但在极其安静的棺材中,犹如惊雷一般。 章结瞬间警戒姿势,近在咫尺的尸体依然张着嘴空洞地看着他,下颌的位置没有丝毫的移动。 难道是幻听么,大哥不会真想说话吧。章结思维卡顿了一下,撑着手肘慢慢拉开距离,就在这时,尸体忽然又发出一声叩齿声,同时出现了一个章结完去意想不到的状况。 下一秒,尸体直接俯下身来,以极其诡异的姿势扑向章结。 章结瞬间挥肘出去,把尸体打向另一侧。尸体直接歪倒,头和躯干由于只有一层皮牵连,因此在躯干斜着倒下后,头恰好卡在棺材的角落里,仍然从正面视角死死地盯着章结。 这一下造成的惊吓不小,心跳瞬间被拉了起来,章结调整呼吸,感觉心跳声十分剧烈。与此同时,棺材外面出现了轻微的有节奏的声响,啪嗒啪嗒的,听上去似乎是光脚在泥巴地里走路。 不对劲。章结心说,尸体的表现有点太人性化了。 吓人的机制像小说情节一样,尸体是没有脑子做出这种策略的。他按死尸体,防止再发生异动,然后伸手向身下四周的木板摸去,几下之后,果然摸到一个凸起。 章结冷笑一声,手指扣住凸起的边缘,用力一扳。 顿时咔嗒声连续不断地响起来,木板下似乎有链条抽动,尸体缓缓恢复成平躺的姿势。 刚才一瞬间的反击,让章结撞到了这个机关,心里产生了困惑。显然有人在尸体背后做了一个机关,很常见的把戏,自己还是太紧张了,一不小心踩进陷阱里。 很显然这棺材被人动过手脚。这群绑匪难道是在暗网搞直播的,选题选了活人与尸,说不定哪个角落里正有镜头对准自己的脸。这种恶趣味实在和自己不相上下啊。章结摸了摸下巴,出来后一定要给他们互相配个冥婚。 尸体躺下后,机关仍然没有停止,又是咔哒声接连响起。很快机关推动着,尸体又坐了起来。 整个过程,犹如仰卧起坐一样,如果忽略掉完全折叠到后背的头颅,倒是十分标准。章结看着这个标准的腹部训练动作,觉得情况十分棘手。 刚才破坏掉的凹槽,看起来只是使机关发生了紊乱,并不能让其彻底停下。大哥看起来也很积极,估计早就憋坏了,可逮着机会把身体练到还阳。 章结冷眼看着,几次卷腹之后他叹一口气,趁着尸体坐起来,迅速爬到背后,对准机巧联动的木杆猛一用力。 支撑杆直接被打断,碎屑迸得到处都是,链条抽到尽头把木屑卷了进去,机关直接卡死。 章结觉得十分可笑,这种手臂粗的支撑杆,换个人来说不定吓死前都踹不断,绑匪大概没想到自己这么能打。想要用尸体把自己吓疯这一招,还是太过时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尸体,正午光线漫射,棺材内的可见度不算太低。刚才自己的动静不算小,外面如果有人的话,应该已经听见自己把机关破坏了,可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无所谓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招数都使出来吧。章结心说,暴力制裁鬼怪的年代,传统的心理恐怖已经不管用了。 但他一看之下,棺材中居然是漆黑一片。 明明刚才还是有光线的。 章结立即去看其他角落,然而视野里的其他地方,也是漆黑的。 怎么回事。章结愣了一下,天突然黑了么? 他看着自己影子的方位,看着看着,突然冒出一身冷汗。 光被挡住了。那具尸体,应该在刚才自己俯下身打断木杆的瞬间,趴到自己背上,挡住了透光的虫眼。 第4章 遇水则发 尸体的头应该就搭在肩上,然而章结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霎那间冷汗和肌肉一起炸开,这种毛骨悚然的感受,让他直接撞向棺壁。 虽然不至于六神无主,但章结牙一咬心一横,管你是妖是鬼,敢在这里装神弄鬼,先给你撞得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这一撞用尽全身力气,棺材在推力的作用下剧烈摇晃起来,那种光脚走路的声音更大更密集了,几乎就在耳边响起。 来不及细听是什么,章结感觉脖子被卡住了,他低头一看,尸体干枯的手臂横在下巴下方,长到蜷曲的指甲几乎刺穿他的脸皮。这尸体像狗皮膏药一样贴在他背后,怕是拍成纸片也不能安心入土。 章结心中暗骂,就地往后一滚,从手臂的包围中缩头出去。尸体立即抓住他的肩膀,抱脸虫一样继续抱住他的后背,大张着嘴的头颅附在耳边,几乎能闻到腥气。章结心无旁骛,动作丝毫没有停顿,带着滚动的冲势,后背抵住木板一路刹车一样擦过去。 这个动作调用了他身体的大量机能,几乎下了死力气,棺材内部的不平整,更是像搓板一样。如果普通人被刮这么一下,必然衣物擦毁,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尸体果然一下从后背刮下来,落在棺材中间位置蹲起。那颗头颅从后方慢慢翻了过来,挂件一样挂在胸前。 章结面无表情地看着尸体脸上的两个血洞,那双血洞即使没了眼珠,却依然给人窥视的感觉。然后尸体又发出咔哒一声,下半身瘫到地上,开始像蛇一样蠕动。 就在刚才缩出去之前,章结顺手打断了尸体的脊柱,这一招叫潜龙甩尾,不到致命的关头不允许使用,因为出手就是杀招。但很显然尸体不在作用范围内,被打断脊椎也无法阻止。在章结的视角中,尸体甩动着下肢就冲了过来。 动作非常快,头和下肢拖在身后,躯干瞬间冲到章结面前。章结直接卸掉自己左臂关节,左肩膀塌下去,躲开尸体抓向心脏的指甲。尸体一击未中撞在棺壁上,马上拖着下肢爬行掉头。 刹那间章结从旁边空隙越过,直接跟尸体换位。 打斗的冲势带动了整个棺材,章结落定的时候,棺材立即向侧面翻倒。 紧接着是失重,突如其来的失重,根本分不清上下左右,中途似乎磕到什么地方腾空了一下,然后整个棺材开始翻滚。 章结双手抱头,天旋地转中没有任何能固定自己的把手,只能被棺材裹着车轮一样狂滚而下。棺盖一路摔得裂开,锁棺的七星长铁钉崩了出来,擦着章结的耳廓射到木板上。外面光线穿进来,棺内光影变化非常剧烈,变幻如同万花筒,章结连撞了七八下,完全无法掌控平衡,最后和尸体一起摔出去。 就在棺材快要彻底崩散的时候,似乎被什么东西阻挡了一下,虽然章结没感觉到速度有明显减缓,不过旋转慢慢停了下来。 章结摔得七荤八素,眼前忽明忽暗。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失明了,但肾上腺素的爆发让他很快冷静下来,搞清楚了现状。 居然是水。 他们竟然落进了水里。 清澈的水流飚到脸上,他伸手抹了一把水珠,看向四周正在向内灌水的缝隙。目之所及到处都是裂缝,跟破窟窿的茅草屋似的,估计不到一刻钟就能被水灌满。 尸体栽倒在棺材另一端的角落里,分不清头脚,看样子已经扭成麻花了。章结摸了摸胸口,感觉受了内伤,一呼吸就剧烈疼痛。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说不定是哪根肋骨裂了,扎到了内脏。章结努力调整呼吸,幻感到激素一股一股地飙进患处。 但是这种情况,自己不是应该在剧痛后变身超级赛亚人然后绝地反杀么。死到临头了自己还这么开解,纯粹是这一路过来太魔幻了。章结拍了拍脸,疼痛让精神变得有些涣散。 被自己沉棺溺死,一定是最搞笑的死法。 说不定救援队伍十年后都猜不到他死在这里,无人打捞,只能和麻花做舍友,怨气化生水鬼,一瞬间章结竟有几分绝望。 从尸变到落水,简直是计中计连环计。做这场布置的人,要么心肠歹毒,要么一定十分怨恨自己,千方百计要置于死地。 思绪乱飞的一小会儿功夫,水面就淹到了章结的膝盖。棺材落水后是斜着竖在水里的,本来棺盖没有彻底钉死,只在四条框边留了七个长钉,刚才一路滚下来,棺盖摔出两个巴掌宽的豁口,就在水面之下。但是水压之下,一时很难再往外打开哪怕一寸。 章结已经有些气短,自从醒来后第一次产生窒息的感觉。不知道棺材落点是否在河道,如果沉到底部的淤泥里,就彻底难以脱身了。 呼吸的刺痛让他无法耐心等待压力平衡,干脆后背抵住棺材,不管三七二十一,屈起膝盖就猛踹棺盖。 只需要再有一个巴掌宽的位移就可以脱困。就这么死掉的话,实在太憋屈了。 章结用力踹了几下,一下踹开了,水流更快地涌进来,甚至在水面形成了趵突泉一样的效果。章结深吸一口气,忍住胸口的疼痛,憋气潜入水面之下。 刺骨的寒意无孔不入,入水后骨头缝仿佛结了冰渣。虽然已经入春,但北方的河流才刚开始化冻。 而他也开始眼前发黑,这是不好的兆头。巨大的水压会导致他的伤势急剧恶化。 他努力向上游去,这块水域看起来不是河流,是一个小型水库。不远处隐约能看到阶梯状错落而上的坝体,全部是打磨平整的巨型岩石,表面浇灌了大量的混凝土。 大坝的水下部分在长年累月的泥沙作用下,颜色变成青灰,上面附着无数水生生物,藻类蔓延得像渔网一样,简直是一个巨大的共生体。 所有泄水孔都是关闭的,堤坝建得很高,章结猜测他们刚才就是从上面滚下来的,之前听到的泥巴地光脚走路的声音,应该是水库里的水拍击坝体的声音。这里刚蓄水沉淀过,水流非常清澈。 章结只看了一眼就奋力向上游去,大坝周围一定有警卫处。只要见到活人,自己就可以得救了。他抱着这样的念头拼命游动,然而越游越无力,四肢灌了铅一般,头顶的光亮反而离他越来越远。 内伤加上急性失温,几分钟内就会产生休克反应。如果自己今天死在这里,打捞再不及时的话,明天十几个区的市民就能喝到新鲜泡发的尸水了。 真正的死亡危机都像现在这样,是一瞬间出现的,根本不会给人预留反应的时间。此时调用额外的精力计算憋气剩余时长都是浪费,章结的大脑已经麻木,只是机械地仰头向上划。 从头顶的日光来目测,棺材落水的深度快接近十米。强烈的光照下水里的一切历历可辨,章结虚幻地觉得自己仿佛在真空中飘浮,他甚至能看到一些黑色的蜉蝣生物,无声地越过自己,扩散到更远处的深水区。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然而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清晰,这些黑色微生物从三米开外的区域,逐渐收缩到周身一米内,在他游动的过程中越来越密集,简直就像水里下了一场黑色的大雪。 就算失温后反应再迟钝,章结也意识到不对劲了。他努力扭头,顺着向黑色流动的尽头望去,万万没有想到,竟然看到了一个无比震撼的场面。 那具尸体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逃了出来,悬浮在章结头顶的斜上方。尸体的冲锋衣碎成一条一条的破布,松散得犹如缎带环绕在身侧,裸露出来的躯体是黑色的,有不少黑色鸟羽一样的绒毛正在缓慢地剥离它的皮肤。 尸体任其脱落而一动不动,黑色羽毛以尸体为中心向外散播,仿佛一个有形有质的巨大球体,半径扩散到数十米,切面大概有一个篮球场大小,有如巨大的风暴漩涡一般,在水中缓缓地旋转。 极度的震骇中,章结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竭尽全力远离这具尸体,但尸体传播的黑色羽毛就封锁在他的周围。 这是一具羽化失败的尸体。 但章结的知识体系中没有尸解仙的概念,他本能地从自身经验判断,只需一眼就看出,这个尸体被人制成了培养皿。那些黑色的羽毛,恐怕都是成熟期的孢子。 有一瞬间的幻觉,章结恍惚觉得尸体的孢子散发出浓烈的恶意,把自己整个包裹起来吞噬下去,拖动着一起无尽地下沉。他眼前的黑色区域越来越大。 刚脱险又要水战,能不能等回完血再来。章结心说,同时,他感到自己彻底脱力了。 气泡顿时接连从口鼻溢出,根本无法控制吸气的条件反射,水随之倒灌进入肺部。仅仅一下,炸裂般的疼痛同时在鼻腔、颅脑和肺部爆开,被重卡迎面撞到凌空飞出十米也不过如此。 彻底昏过去之前,章结只剩下一个念头。 自己不会也被孢子寄生吧。 第5章 千斤闸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章结眼前一片惨白,转动眼珠好像还有流水晃动的波痕。 他发呆了近乎十分钟,才意识到是白垩墙皮的天花板,然后耳膜的嗡鸣声逐渐减弱,就听到一个声音叫了他的名字。 章结扭过头去,先看到环境布置,居然是个高级单人病房,两室一卫的构造,外面是小会客厅,隔一扇玻璃窗就能互通有无,床头甚至摆着一个精致的果篮。 一个年轻男人坐在不远处的陪护椅上,手里拿着NS,似乎刚刚在打游戏。 章结瞥了他一眼,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别装了,你身体没什么事情,可以起来活动。等会我老板要问几个问题,你最好提前准备一下。”那年轻男人说道。 章结再次睁开眼睛,盯着年轻男人一直看,想从对方脸上找出任何伪装后的情绪反应,但那年轻人心态十分坦然,没有任何不自在,只是有点恋恋不舍地放下手柄,就开始对章结做自我介绍。 他说自己叫罗摩,这听起来是一个稍微有点宗教色彩的名字。据罗摩所说,他供职于一家特殊的物流公司,内部职位很高,主要业务是转运古董。日前他们运送一个大件货品时出现了意外,在转运的路途中,他们发现章结被装在货品包装里面。 什么货品包装是一个棺材,以为写悬疑小说么,不打草稿说得天花乱坠。章结听着就想冷笑,实在像诈骗犯给自己找补的供词。但对方既然敢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公共区域,就说明某方面是有恃无恐的,对于这种有背景的势力,章结决定惹不起就按兵不动。 但一直被当成傻子,任谁也吞不下这口气,章结忍了忍,就问道:“你们的业务是转运棺材?” “不是棺材。”罗摩十分认真地反驳,“是尸体,棺材只是一个包装盒而已。” 他想了想,继续道:“那具尸体,其实很有研究价值。” “一个意思。”章结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懒得继续听下去,直接切入正题,“那尸变是怎么回事,我在棺材里遭到袭击,你们压根没有人做出反应,是都习惯了,还是也有贩卖人口的业务?” “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在棺材里中度缺氧。”罗摩解释道,他说话带一点少民口音,“看起来有点像癫痫,所以我们就近把你送到县人民医院。你说的那种情况,应该是缺氧后产生了幻觉。对这件事情我们非常抱歉,愿意支付赔偿,希望能得到谅解。” 听起来非常合理,如果不是自己经历的那些事情真实得像亲身经历过一样。 章结打量四周,似乎真的是为了道歉和补偿把他安排到了高级病房,而且看起来是正规医院,床头挂着入院患者的详细标牌。章结扫了一眼信息卡上区县的名字,这物流货车快开到石家庄了。 “我说的句句属实,出车派遣记录在系统里都可以查到。”罗摩把急诊病历单找出来递给他,“都是有记录留痕的,你可以自己检查一下。多少赔偿都可以商量,有什么问题尽量和平解决,你不要去市监局投诉我们。” 章结没搭理他,直接脱掉病号服,冲进厕所对着镜子检查。 脱臼的左臂不知道是幻觉还是已经接上了,活动起来没有脱力的滞感,肋骨处只有大块的淤青,形状不算可怖,看来骨头没断。 “这怎么解释?”章结转身出去,指着淤青就问,“我在幻觉里也能从高处摔下来导致淤伤?” “这个可能分拣的时候没放稳,或者路上货车颠簸造成的,总归是派件员手段太粗暴了,抱歉。” 罗摩说着用手机拨号出去,屏幕一亮,对面秒接,他劈头盖脸就骂了一通,普通话地方话轮番上阵,骂得对面唯唯诺诺,然后罗摩挂断电话继续看着章结,一脸非常抱歉的表情。 章结在他用方言大骂时就已目瞪口呆,之前寄快递损坏时从来没有这种服务,这个人看来确实想解决问题。章结想了想,就表示要洗个澡打理一下,跟干尸待太久都串味了。 然后他拿着病房里提供的换洗衣物进入浴室,花了大约五分钟冲洗完毕,换好病房里准备的衣物,一直开着花洒,思考这是什么局面。 他在浴室只纠结了一刻钟不到,就听到外面门响了一声,接着出现了交谈声,应该是那个罗摩的老板来了。 但说话声音太轻,根本听不清内容,只感觉罗摩对那个老板的态度颇为尊敬。 很快,罗摩过来敲门催促他:“洗好了么?我老板想要见你一面,问几个问题。” 你们让我去就去么。章结冷笑,从刚才到现在,他一直都在按照对方的流程行动,对方肯定以为自己是个随波逐流的软柿子。然而所有的对话,章结从罗摩开口的第一句开始,就都没有相信。 他不知道对方动了什么手脚,但这个叫罗摩的男人从始至终都在骗他。他在用解决物流纠纷这一件事,去掩盖另一件事。自己在棺材中经历的一切,罗摩可以确定不是幻觉,必然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一旦指明这一点,对方有很大概率会对自己下手,之后的事情会变的不可预测。 并且罗摩所展现的所有的尊重,都是伪装出来的。他的言谈举止中,有一股全盘掌握的傲慢,仿佛对事情的走向非常笃定。章结非常讨厌这种性格的人,不由自主地被激起叛逆欲。 不管他掩盖的是什么,章结看着水汽朦胧的镜面,抬手抹掉雾气,老子不配合你们玩了,直接掀桌。 他听着外面的动静,确认那两个人都待在小会客厅内侧的病房里,悄悄打开卫生间的门,静了一两秒,然后伸手拉开旁边病房的门,猛地蹿了出去。 听到门口的动静,房间内两人都原地不动,那年轻老板看着窗外的天气,叹了口气。 “和人沟通还是要讲技巧,谁管你是不是黑彝出身,解放都多少年了,别再把其他人都当成你们的奴隶,你看。”那老板对罗摩道,“不是所有人都吃这一套。” 罗摩低下头听完一席话,表情显然有些失落,但他马上抬头坚持道:“老板,这个事情你出手有**份,让我去解决。” “我说我要出手了么。”那老板有些疲惫地按了下眉心,就看到罗摩露出欣喜的表情,干脆挥了挥手。 必须报警才能了结。章结心说,一路狂奔穿过走廊。 这一楼层似乎都是单人病房,设计得很静谧,过道内没有应急的行军床,只有几个家属搀扶着病人遛弯。 章结贴墙绕开病患,迎面撞上推车送药的小护士,直接按着推车把手借力,踢一脚墙面斜翻出去。小护士被他吓了一跳,连忙靠边停下。 章结冲进楼道,发现门已经从外面被上锁。只能回去搭乘电梯下楼,他刚折回到护士站,走廊的监视器红光闪过,扩音喇叭开始放送广播。 “各部门注意,安全响应,主楼三层西区。安全响应,主楼三层西区。请启动锁定程序。” 这一层所有办公室与病房,全都自动落锁。就看到不少人被护士推着躲进病房,一瞬间公共区域走廊内所有人都清空了。 罗摩站在走廊的另一头,他身后的卷帘防火门墙开始一道道落下。 “这件事情我们平稳解决不行么。你当着老板的面下我面子,我以后还怎么做事。” “你过来我就会动手。”章结道。 “你以为我不会么。”罗摩说完直接冲过来,还差两米的时候,摸了一下地板,整个人倒空翻过来。动作与祭祀仪式中的摸地旋风十分相似,但杀伤性与血腥气息达到了一种夸张的程度。 眨眼间他的腿铁鞭一样甩过来,膝盖直接砸到罗摩肩膀,体重和冲势瞬间压下来,卡着章结的脖子就要跪压到地上。章结立即猛推墙面后翻出去,就这一个动作,浑身的血一下烧了起来。 罗摩落地后又是一腿抽下,章结单手撑地旋身躲过,动势不卸直接绕后。他本意是想从这里出去,打架对他来说浪费时间,回头看防火门快要落到最近的一道,再不找出路就会被隔离在楼道区间里。 想着章结借助旋转的动量,绕到两人背面相对的定点,手肘直接砸在罗摩的后背上。 一砸下去他就觉得不对劲,似乎只击中了一块布料,罗摩也反应过来,拽着他搡进小会客室,两人冲进去的瞬间,就看到最近的防火门也落下了。 如果是在墓道里,这就是垂直落石系统,也就是传说中的千斤闸。巨大的石门依次落下,切断退路,封闭墓室,并将盗匪分隔后困死其中。章结觉得自己的处境没有区别,都像猴子一样被赶回笼子里。 一瞬间有些泄气,但章结一看周遭,发现所处的正是刚才逃出来的单人病房。他转念一想,突然往内侧的小房间冲去。 即便这是一个猴笼,也只有那个房间的门被允许进入。就算是陷阱,也只能从那边寻找出路了。 罗摩一眼看出他的动向,抓住他的肩膀就要阻止,章结不管不顾,左边胳膊关节顺势卸了下来。罗摩见拦不住,立即扳住门框旋身,膝盖直接飞顶上去。 这一下是实打实的,但在章结预料之内,两个人的体重加上寸劲直接把门板拍碎,和碎屑一起凌空摔进病房。 那个老板就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用套房里的水壶给自己泡茶,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你已经没有地方逃了,这里都被包围了。你的诉求是什么。”罗摩甩了甩手,从地上爬起来,“你说出来,我们都可以解决。不要这么抗拒,我们可以达成共识的。” 这人之前是打辩论的么,章结心说,摆出一副你以为你是谁的冷笑嘲讽表情。 ”可以达成共识,但前提是你不能骗我。”章结看了一眼自己所在的角落,真的没有后路了。门口被罗摩堵住,自己对面是那个老板,另一侧隔了很远才有一扇窗户。 “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我的指甲里有黑色的泥。我在幻觉里,见到尸体散发出黑色的东西,那种东西出水后干结,就会变成这种泥的形态。如果是幻觉的话,为什么我指甲里有泥。” “什么泥?”罗摩愣了一下。 好机会,章结瞄准窗户的方向,瞬间冲了过去。 指甲里有泥的说辞是骗人的,只需要罗摩有一愣神的功夫,他就可以冲到窗户前面。章结刚才在病房里观察过,这里是三层,房间朝向正对住院楼大门,下面有一个玻璃雨棚,挑檐飞出去四五米,他有把握能够全身而退。 章结动作很快,罗摩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章结几乎就在他面门前翻出去,直接跳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