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风雪斩梅花》 第1章 城高土厚削人寿 楔子: “哑,哑,哑……” 粗粝的乌鸦叫声盘旋在河京高耸的南玄门之上。 “这就是细作的下场!” “什么时候才取下?已有腐肉掉下来了,看得人作呕。” “据说得挂十天,这才过半。” 尸体摇摇晃晃,眼见——她在一点一点下坠。 “咚!”震天响声后,掀起巨尘滚动。 “啊啊啊!!”有人指着城门口,惊慌尖叫,“掉,掉下来了,头,头还在……” 原是挂起的尸体被乌鸦啄烂了脖颈,本被打断了颈骨的尸体再无皮肉牵扯,身体直直摔了下来。 只剩下头还挂在网兜之中摇摇晃晃。 人声嘈杂,野狗叫嚣得人头昏脑胀,有乌鸦俯冲至尸体上,与野狗争着撕扯腐肉。 天黑云厚,直教人喘不过气,点点飘雪从空中飞下。 有人往空中伸手,看清手中化开的清水,“十月,哪里来的雪?” “呜呜”哽咽声从城门口的草垛处渗出,今日头身分离的人,七日前却还拿着荆条抽打她。 “第一鞭,打你口出狂言。” 梅念九把背打得笔直,嘶吼:“我如何不能说,我凭甚不能言,他们该死,他们都该死!” “住口!”第二鞭又抽了下来,“第二鞭,打你不知天高地厚!” “你堵不住我的口,囚不了我的心,你个铁石心肠的人可以忘记,可以放下,你让我如何忘记,他的血渗入土中三寸深,我亲眼看见了也要我当做没看见吗?他叫了一晚上,直至天明才咽气,我也当做没听见吗?” 身旁的人明显浑身颤抖,握着荆条的手冒出鲜红血水顺着荆条滑落,她气急了,眼眶赤红,举着荆条的手顿在空中,绷着脸,额间青筋跳动。 梅念九眼睛瞪着她,眼见着她抖着手却用了十足的力道打下来,荆条“呼啦”一声划开空气重重打在她背上,疼痛传遍全身令她战栗不止。 “第三鞭……” “打你不知悔改,断绝你我师徒情分,你以后往东去西都与我无关。” 荆条被扔在她跪于地上的膝盖之前,荆条上裹满了粘稠的血,梅念九腿上的两手攥得死紧,盯着荆条大颗大颗地掉泪,没有抬头去看她离去的背影。 人未走远走,耳中只剩下风声呼啸,梅念九扯着嗓子厉声对她喝道,“断就断!” ……瑞兽中点燃的安魂香如水雾丝丝缕缕消散在空中。 “叩叩”敲门声响起,“梅娘子,小郎君送了信来。” 脑雾犹如被弦断声散去。 床榻纱帐之中的人满身大汗如从水中捞出,猝然惊醒过来,望着空中无甚表情,眼睛空洞,如条濒死的鱼。 “娘子?”门外的人又一次喊了人。 “我听见了。”梅念九从床上起身,如瀑的发丝顺着她的肩头滑下,“进来吧,我起了。” 门口的人顺势推门入内,一瞬因着屋内的浓香皱眉,只将信笺放在案几上,并未与梅念九多言什么。 便退了出去。 梅念九将信纸展开,面无表情看完后,将信纸放于烛火之上点燃。 走到窗边开了一丝缝隙,屋外寒风钻入,有碎雪飘在她手背,天很阴沉,看不出什么时辰。 梅念九快速盥洗换衣,对着铜镜整理自己的素髻,在上裹上麻布。 停手后对着镜子一瞬失神。 毫无预兆,门被人推开了,人站在门口未进来,靠在门上打量她。 梅念九回头看了他一眼,“小郎君怎么来了?” 他抱着手,盯着她看,问:“你真的要去?” 梅念九没答。 他手收紧了些,低头叹笑了声道:“殿下……为过铨试七年未出过宫,且不住内庭常年独居于德善堂的偏房内,他极其勤勉性子极好,与旁人不同,是个可依靠的人。” 梅念九起身淡淡看着他。 他又道:“殿下有少年心性,但年幼时曾大病一场,后便疑心重重。” 梅念九点了下头,“我记下了。” 说着拿上铜镜旁的一支梅花木钗,并为自己披上了素麻。 “郎君,珍重。” ——正文—— 城外,念安寺后门拴了一匹健壮白马。 风雪飘摇间,荒寺寒人胆。 “案卷记载:永安九年,十二月廿日,裴相之孙裴乐年暴毙于念安寺…… 验状记载:死者左太阳穴插着一根没入四寸的有毒铁针,一击毙命,身体其他处并无外伤与内伤。” 案件处处留疑,嫌犯更是毫无线索,为破悬案,赵琮独自暗探念安寺。 如今念安寺已被查封,有用物证已被司录司收管。 赵琮大致转过寺内各处后立于正殿之内,站于一幅悬挂佛像画之前。 天阴无光,殿内昏暗,香案积灰。 画中佛像通体蓝色,左手持药钵,右手施无畏印,双腿交叠呈跏跌坐。 “药师佛。”赵琮一柄折扇握于手中,细细打量起来。 画作颜色柔和,笔触柔软流畅,只是画纸故意被人作了古,卷轴也是老旧磨光的,因殿内昏暗,故一般人不会注意此画。 也难怪未被司理参军发现而遗留于此。 寺内挂药师佛画原是无碍,可寺荒已久,悬挂的不该是幅新作的画。 还如此遮掩,倒像是要藏着什么。 赵琮看着便想将画拿近些,恐能看出端倪,折扇勾住画纸边沿,这才一拨,就发现了问题。 药师佛后居然还藏有一幅画。 赵琮取下佛像,后面那一幅画显出真容,只一眼便叫人梵音寂静。 画中一仙子仅一身素色白衣,头顶披盖素帛,独立雪中,怀抱一枝孤梅。 她垂眸望着怀中之物,眼神悲悯而柔和。 画师技法极高,将她与雪、与梅画得气韵贯通,清逸得不似凡尘俗物,倒似庙内静廖观音。 赵琮一时看失了神,低头失笑,细瞧起来,落款处盖了印章,定睛看居然是“桃之夭夭”四字。 “……应该就在这附近,快去找找,她逃不掉的!” 寺外传来的厉喝与脚步声,打断了赵琮的勘察。 他眸光一凛,立刻将画像归位,迅捷无声隐入正殿门后。 才遁入,一道素白身影踉跄跌入庭院。 赵琮屏了呼息,微微侧头透过门缝往外看去。 这娘子也身着白衣,披素麻,跌落爬起时头顶素麻掉落,在她仓惶转头望向正殿之时让赵琮看清了她的容貌。 也让他失神一刹。 画中人? ……至少有九分像。 赵琮微微转头看向殿中的佛像,眉眼凝思。 还不等院中娘子躲入殿内,便有人追了上来,三位满面虬髯的壮汉将她团团围住。 赵琮藏匿声息,静观其变。 为首的刀疤脸一脚猛地将她踹倒在地,手中一柄寒光闪烁的腰刀立马横在她的脖子之上,气息不稳却声厉色茬:“跑什么?别以为入了寺就有地可藏,也不看看这是何处,老实跟着我们入京还能保你毫发无伤。” 那娘子战战兢兢僵在地上,泪珠滚落,声音颤抖着哀求他们:“三位郎君放过我罢,你们一定是认错了人,我有婚约在身,未婚夫又是新科进士,我怎么可能入了乐籍。” “诃!你这娘子!”另一刀柄系有红绸的壮汉竖起粗眉怒喝,“我们还会接错人?我们有你画像又有契约在手,你却这般惺惺作态,倒像是我们强抢良家。” “可我爹娘已经身故,再无人有权将我发卖。”娘子泣不成声,“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 赵琮看那娘子头系首绖,应在孝期。 而这三位,同一样式的短打上衣,灰色腰带,素色粗布裤。 像是有主雇的刀客。 娘子哭泣地痛心疾首,令人不忍,但这三壮汉依旧凶神恶煞道:“娘子入了矾楼,未必没有好日子,我们那副契可是盖了官印的,岂是你一句弄错了能改的?” 矾楼?赵琮眉心一动,这三人是矾楼的假仗? 念安寺无端藏有这女子画像,这女子又与矾楼有所牵扯…… 赵琮垂眸思索间,殿外刀疤脸不等那娘子辩驳便用刀柄利落打在娘子的脖颈处,将人打晕后扛在肩上带出了荒寺。 人已走远,赵琮这才从门后出来,看了看院中已无人影又望向佛像,快步走过去将后面的画像取下来又将药师佛画挂回原位。 出了正殿入到庭院,赵琮看向几人离去的方向,正打算回去,只是地上有一东西落入余光中。 赵琮低头查看,是一枝梅花发钗。 雕工粗陋不堪,削痕也并未打磨顺滑,只用了朱砂点在梅心,属实一支粗鄙荆钗而已。 想来应是那位娘子的东西,赵琮将它捡起收入怀中。 能遇荒寺这一遭也算不虚此行,赵琮去寺院后门牵马,将寺门封回原样后策马回府,有意加快了速度,想追上带走那娘子的三人。 只是一路都未遇上,他们恐是急于复命,也马不停歇地赶路。 赵琮未追赶到人,连马踏扬起的灰尘都未能看见,白马累得喘息不止,只能就此作罢。 回了襄王府,马被牵回马厩,门吏小跑至内院通禀,赵琮过垂花门,入盥洗室净手漱口洗面,去风尘。 换上一斜领交襟,缘边阔袖的直裰,赵琮未回寝殿,而是去了书房,将自己带回来的两样东西摊在书案上。 人立于案边,左手拿着一本《案札》,右手握的狼毫已沾了墨汁,赵琮细量画作,凝神间,墨汁滴落在纸张上,晕开了墨花。 屋内暖炉烧了炭,又开了窗子通风,若有似无的梅香从窗外飘来,与屋内的沉香丝丝缠缠沁人心脾。 赵琮还未写下一字,内侍福全轻叩房门,“殿下……” 赵琮皱眉回神:“进来,何事?” 福全笑着带了一幅画进来,“殿下,花郎君命人送了幅洛神图来,还邀殿下三日后去矾楼一聚。” 赵琮不理会,自顾在《案札》上落笔,福全瞧见殿下书案上的画,明白了,殿下已赏过画了。 “殿下,福全不多打扰,先行告退。”福全知趣,将花郎君送来的画放到画橱内。 才刚关上橱门,赵琮恍然抬头,吩咐道:“将画拿来。” 福全手一顿,又开橱门,满橱的画卷险些不知刚刚放进去的是哪一幅。 取了画,福全问:“殿下可要我展开?” 赵琮“嗯”了声,并未抬眼,握笔的手指了指画橱边的屏风,示意悬挂。 福全将画挂于三屏式屏心绘满山水的屏风上,画卷展开,福全的眼睛随着画卷展开而逐渐睁大,“殿,殿下……此洛神图当真只应天上有。” 赵琮停笔,见福全展开了画卷却未走开,一肥硕的身子完全挡着了那画,哪留半点缝隙,皱眉道:“还站那做甚。” 福全恍惚,立马笑着侧身退至一旁,“殿下息怒。” 赵琮无奈瞥他一眼,抬眸望向洛神图,一瞬屏住了呼吸。 梅花,娘子? 这比他带回来的仙子抱梅图还要魅惑三分。 天然去雕饰,只有一披盖素帛将画中人曼妙身姿遮盖,她闭目侧卧于鹅绒大雪中,怀中藏有一枝娇弱梅花。 落款处也有“桃之夭夭”的印章盖印。 忽略一切,赵琮心叹道:好一幅仙子藏梅卧雪图。 福全无意打扰,只抿唇淡笑,要论这天下最会赏画的就是他们殿下了,大雍最好的洛神图可都藏于襄王府。 赵琮已经不知何时站于画前,手指轻轻滑过仙人面容,对福全道:“这并非洛神图。” 画中人非洛神,而是荒寺里的那位娘子。 细看这画,其笔触、用色与他带回来的那幅画极为相似,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花郎君从何处得此画?” 福全眯起一双月牙眼,料到殿下要问,接画时便多嘴问了一句,笑答:“此画乃矾楼画工冷微末所作。” “矾楼画工?” “正是。” 赵琮望着这画退步,腰背要撞上了翘头案,福全惊道:“殿下当心。” 赵琮这才停了脚步,看了看案上这画,又看了看挂起的画,眼中有意外之喜。 果然不简单。 赵琮放下手中东西,握上折扇敲了敲掌心,眼中欣喜,对福全道:“为我换衣,我要出门。” “殿下要去哪?现在已过酉时了。”赵琮已经出了书房,福全只能拖着肥硕的身体哼哧哼哧跟着,“殿下还未用饭呢。” “不吃了,去矾楼。” 福全瞪大了眼睛:“矾楼?” 第2章 荆钗娘子荆钗记 矾楼位于河京的南洲瓦子,三殿下自出宫建府后从未去过这种三瓦两舍寻欢作乐,倒是那位送画的花郎君日日前去。 花郎君约的是三日后相聚,赵琮这个时辰去矾楼,福全当然要怀疑殿下去的目的。 赵琮走到门廊处,望见院内盛开的冬梅,又顿住脚步,把低头苦思追赶的福全吓了一跳,差点撞上,“殿,殿下?” 赵琮不发一言折返回书房,书房内的婢女小桃正在为他收拾东西,画卷已经放归画橱之内,赵琮看向书案,荆钗还遗留在原处。 小桃诧异赵琮的折返刚要行礼,赵琮便拿上荆钗收入怀中,又快步走了出去。 福全好不容易赶上殿下,赵琮又调转方向往寝殿而去,把福全累得喘气,“殿下如此心急,是为画中仙子?” 赵琮手中的折扇被握得很紧,眼睛在暗夜里格外地亮,“她可不只是画中仙子。” “我知道。”福全笑道,“她是容貌昳丽的小娘子。” “肤浅。”赵琮勾着一侧唇,“她是机括。” 矾楼五座楼,有飞桥相连,明暗相通,宏大华丽,坐落于河京正街之南,梁桥之北,是以这条街道最是繁华,有华胥之幻的美称。 赵琮坐车前往,福全随侍左右。 车停在矾楼,门口来往车辆如川流不息,有看街引客入店,车仆引车马于矾楼左侧的车坊停放,道路一点不拥挤。 赵琮下车,矾楼上二楼的平座上一眼睛明亮的郎君见赵琮的车马,立时拉响身边一个金色的铃铛,此郎君为千里眼,专辨贵客散客。 矾楼第一座,门口矮几旁一万事通瞧见二楼的金色铃铛被敲响,也凝神张望,什么样的入店客人,从钗环玉佩,鱼袋佩刀蹀躞带,到衣裳料子,河京时兴的装扮……他一眼便知身份,此本事也多从观察而来。 像赵琮这般穿着低调浅色长衫,腰间却挂一莹润生津毫无雕琢的玉佩,手握一柄看似普通却用撒有金箔的纸张制成的折扇,立于原地先是细细打量四周的客人,他定是位不常来的低调却有能力的贵客。 福全满眼的兴奋,望着楼内勾栏的西域飞天舞,对赵琮道:“殿下,矾楼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丝竹乱耳罢。”赵琮无甚兴趣,眼见着一花衫小厮朝他跑来。 万事通问:“郎君可是听曲看剧?朱雀楼有雅间上座,戌时正有《荆钗记》上演。” 赵琮闻言看向那《荆钗记》的招子,一眼便看到了上面不同寻常的东西,指着从二楼挂下的巨幅招子问道:“既是《荆钗记》的招子,为何所书之详外还盖了印章?” “桃之夭夭”便在其上。 那小厮一愣,看向招子左下角很小的三枚印章,惊诧一瞬,笑着凑近询问:“郎君可是想问观羊礼?” 赵琮:“观羊礼?” 小厮笑着点头,细声细语道:“郎君若是想参加观羊礼,需付入场金,并选择一副羊画。” 赵琮:“何为观羊礼?何为羊画?” 小厮看了眼四周,小心道:“郎君入雅间,我自会送来羊贴。” 赵琮看着小厮不语,手握着折扇,耳中有一瞬寂静,“带路。” 矾楼东南西北中五座楼全有飞桥相连,南边那座为朱雀楼,常有杂剧演出。 赵琮入观月阁,房间内摆件雅致,有一纱帛屏风绣有双蝶戏牡丹,瑞兽香炉内点了鼻观香。 福全为赵琮开了靠门廊边的雕花窗子,开窗便能看见楼内勾栏戏台,此时并未演杂剧,而是有一讲银字儿的说话人正绘声绘色讲着灵怪故事。 福全看向赵琮:“殿下,可要关窗?” 赵琮看向戏台,摇头:“不必,开着罢。” 他瞧着对面廊庑有一群年纪尚幼的乐童鱼贯而入一间大厢房,旁边又有一间厢房内鱼贯而出一群戴了面纱,怀抱各种乐器的乐妓。 福全也随着赵琮的目光往外看去,赵琮收回目光轻咳一声,让福全收回了目光,“倒酒。” 楼内小厮送了矾楼上好的冰堂酒和糖糕等类。 福全斟酒,赵琮百无聊赖地转着一只空的白瓷酒杯。 脑子里想着那羊贴,也不知是个什么玩意。 正想着事,对面厢房传来声响,猝然门开,一乐妓娘子跌出门外,踉跄止步,一群娘子随即慌乱而出。 “别给脸不要脸,不过让你唱一遍十八摸,又不是真要你边唱边演,装什么清高,你唱了我们家朱小郎君自然有赏,又不是让你白唱。” 福全闻声,伸长了脖子往窗外看,赵琮也顺着看了过去。 “郎君莫要强求于人,此等小曲我从未听过唱过。” “不会唱那你会什么,抱着那琵琶鬼叫?” “不会就是不会,郎君何故咄咄逼人……”那小娘子被说得眼睛沾了泪花。 “诃!你……” 一花衫小厮即万事通郎君,从另一头廊庑赶来,看见此等场景立时安慰起来,对着厢房内的客人频频道歉:“朱小郎君莫要生气,何必与娘子们置气,要听什么曲王娘子都会,可要我将人给喊来?” 屋内一时无声,门口小厮传话,高声冷讽:“王娘子贵人多忘事,怕是有了新人忘了旧人,我们朱小郎君请了三次也不见人来。” “郎君恕罪,王娘子近日为《荆钗记》费心费神,只为三日后的观羊礼惊鸿一现。” 他还说着,眼睛瞥了瞥那群娘子。 那群娘子立时准备离去,绕过廊庑,往赵琮这边而走,那位被赶的娘子被围在中间,身侧有人安慰:“娘子可别再伤怀了,若是惹得贵人不悦,讨不到好处还要白白受罪。” “我已经送信去了,我未婚夫若知晓我在此处定会来寻我将我赎出去。” 赵琮饮酒的杯子一顿,望向窗外,那娘子便是荒寺里的那位。 “那娘子宽心罢,我听闻李进士相貌端方,为人正直,作风踏实,他又与你从小定亲,他若知晓你的处境,必定不会坐视不理。” “那也不一定,谁会娶一位乐籍娘子为妻?” “娘子,你可知从矾楼赎身要多少银子?一个白身的新科进士可不一定付得起,还不如在此好好讨好贵人,说不定能攒下不少傍身的钱财。” “都别说风凉话了,还能不能盼着人好?” 那群娘子路过,福全心中默默摇头,都是些苦命的娘子。 不久那花衫小厮便入了观月阁,笑着为赵琮呈上一叠“羊贴”,所谓“羊贴”实为一叠画册。 赵琮翻了翻并未看出什么端倪,第一篇为“皓月霜雪”,其间男女各有韵味,第二篇为“桃之夭夭”,画册中多为女子,清丽可人,第三篇为“青梅竹马”,画中小儿娇俏可爱。 那位娘子便在“桃之夭夭”篇中,赵琮未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指着那娘子的画像,问道:“可否邀这位娘子一叙?” 花衫小厮瞧眼过来,笑道:“郎君,今日怕是不行,若是对她有意,要付上五十两银子,稍后便会为郎君送上羊画……” “……三日后,请郎君务必参加观羊礼。” 赵琮:“观羊礼到底是什么?” 花衫小厮:“观羊礼是我们孟娘子为矾楼乐籍娘子郎君举办的一次宴会,当日有众多歌舞杂剧演出,彼时有场拍羊会,郎君可掷金相竞与心怡的娘子共享宴乐,也可……为她赎身。” 赵琮眉心微耸,话说得漂亮,实则不过是孟娘子想靠“观羊礼”猛赚一笔罢了。 “原是如此,倒甚有趣。”赵琮随手扔出一块五十两银锭。 那花衫小厮笑着来案几上取,赵琮折扇一拦。 花衫小厮尬住,笑道:“郎君,这……何意?” 赵琮笑着又扔出三块五十两银锭,用扇缓缓推过去,“我现在就想见一见这位娘子,你去将人请来,为我弹一曲琵琶。” 小厮脸上的笑僵住,一脸为难地收手,只拿了一块银锭,“郎君,小的这真是无法做主。” “不够?”赵琮给了福全一个眼神,福全拿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放在桌上,“现在看看,还够不够请娘子过来一叙?” 那花衫小厮见钱眼开,哪还记得什么规矩,这些钱也足够破了规矩,笑着将钱收入怀中,“怠慢了郎君,还请郎君稍等,我定和孟娘子说明原委,请梅娘子过来为郎君解闷。” 赵琮满意地点了点头,折扇一开,“翩若惊鸿”四字展开,心道原来她叫梅娘子,梅姓在余州一带较多,余州乐清县也多出写杂剧的才人。 或许她是余州人也不一定,也难怪娘子多有江南韵味。 又等片刻,花衫小厮抱着羊画进来,“请郎君欣赏,此画乃画工冷微末所作。” 放下的不止画,还有一块木牌,正面刻着一朵梅花,背面写了二十三。 “三日后的观羊礼,还请郎君务必带着木牌前来。” 福全瞧他身后,并未见其他人,故问:“娘子呢?” “娘子稍后就来。”花衫小厮笑着放下东西,退门而出。 不多久,便有佳肴美酒送入观月阁。 赵琮示意福全展画,画卷打开,是与花郎君送来府中一模一样的雪地藏梅图。 赵琮摆摆手,福全便将画收了起来。 手中合起的扇子敲了敲,倒是该与花千驰好好见一面了,送他画又邀他入矾楼,弄得什么名堂。 正想着,门被推开了。 梅娘子内穿藕粉抹胸,朱丹色的百迭裙,外披一身浅粉绣花褙子,丝绦系结玉环,怀抱琵琶入了观月阁。 赵琮等在屋内,折扇不由扇得慢了,等着人绕过屏风出现在他眼前。 娘子垂首而入,并未戴面纱,只梳高髻,未佩戴任何珠钗,也未点花钿。 福全瞧见这位娘子的容貌,悄捂了下嘴,不施粉黛却素雅至极,清丽脱俗,此等绝色美娇娘,若非造化弄人,何至于沦落贱籍? 梅无霜并未抬眸看人行完礼,只问:“郎君要听什么曲子?” 赵琮心跳得快了些,望着她笑道:“我并非想要听曲,只是好奇娘子容貌,如今见了,只觉……一般。” 一旁的福全默默瞥向赵琮:“……” 此话引得梅娘子望向了他,道:“无霜粗陋之身,幸未能入了郎君的眼,还望郎君三日后的观羊礼切勿为无霜破费。” 赵琮抿嘴而笑,折扇悄悄遮住半张脸,“娘子如此重视观羊礼,定是留了绝技。” 梅娘子自谦:“郎君想差矣,无霜没有绝技。” “听闻娘子从未听唱过十八摸,只会弹琵琶,但娘子可知,若矾楼的乐籍娘子连十八摸都不会,那客人来矾楼寻欢作乐还有何意思?” 梅娘子抱着琵琶的手紧了紧,身形有些不稳,双目泛红脸色也不好,说不出一言。 赵琮望着她的神情,问道:“娘子可任由人为你作画过?” 梅无霜不解,缓缓摇头,思索道:“画?从未有人为我当面作画过。” 赵琮端起酒杯的手一顿,看了眼梅无霜将酒饮下,想了下将怀中之物放到茶案上,“偶得一荆钗,想赠予娘子。” 梅娘子见到发钗,瞳孔一缩,看向赵琮,眼圈瞬间红了起来。 他细细瞧着梅娘子见到此物的神情,在她欲拿走时又抬手拦住,“娘子,素来善说谎?” 梅无霜不解他的意思,眼中只有那木钗,“郎君从何处得此物?” “娘子还未回答我呢。”赵琮将东西收入手中,细致打量起来,“若娘子诚实回答,我定将此物送与娘子。” “这……这本是我的东西。”梅无霜急了。 “什么你的,这是我的。”赵琮握着荆钗把玩,眼神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眼眸,就是不给,问:“娘子芳名?” 梅无霜看着他,眼睛复杂多有怯意与惧意,眉头蹙起,妥协道:“梅无霜。” 赵琮望着她,梅无霜又补道:“寒冬腊梅花,九月无霜天。” 赵琮:“户籍?” “咸平县人。” “可有婚配?” “有。”梅无霜道,“幼时爹娘为我定下一门娃娃亲。” “……”赵琮一顿,细细看着她的表情,“未婚夫是河京人?” “是,我七岁那年他们搬入河京。” “他可有官职?” “不知,但……他是今年的新科进士。” “姓甚名谁?” “……李风遥。” 李风遥,赵琮默念,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案上,等了两秒,被梅娘子快速拿了去。 赵琮笑了下,但见她满眼都是那只荆钗又逐渐没了笑意。 “娘子为我弹一曲罢,相逢便是缘,弹一曲……《入红尘》可好?”赵琮托着下巴,淡如香灰胎色的眸子看着她道。 梅无霜微瞥了眼他,将东西收好,欠身,便为他弹奏这一曲。 曲罢,赵琮眉毛微微扭曲,左手一直轻轻揉着耳朵,眼睛望着梅娘子,等她淡然弹完了曲子看向自己。 赵琮只对她笑了下,默默转头看向一旁的福全,福全的脸上也是诡异的一言难尽。 赵琮低头讪笑:“娘子三日后切勿弹奏琵琶。” 第3章 楚馆血夜断杜郎 梅无霜望他,不解:“为何?” 赵琮笑而不语,摸了摸泛红的耳朵,心有不忍,对她摆手,“娘子回罢。” 得了他放行的话,梅无霜起身行礼,抱着琵琶出了观月阁。 福全见她的身影已经彻底不见了,惊叹道:“殿下,这娘子与琵琶是有不共戴天之仇吗?” 赵琮挑眉,他何尝不是这么想的,也不知她是怎么入了乐籍的,就这样的技法,纯折磨人的耳朵,怕是苦练也无法登台演出。 “罢了,我们也回。”赵琮叹了一声,起身。 福全欲为赵琮披上大氅,但赵琮抬手不从,“殿下夜里寒凉。” “那娘子身着清凉,我却披了大氅,我身子岂不如一小娘子?” 福全笑道:“殿下何至于如此比较,那娘子也并非不想多穿。”都是为了取悦宾客罢了。 “是啊,何至于此。”赵琮出了门,此时早过戌时,朱雀楼中的戏台正在上演《荆钗记》。 赵琮才出门,廊道前方走过来两位娘子,一位娘子微微拉起袖子,露出了手臂条条交错的红痕,另一位娘子见了倒吸了口凉气。 “可是朱小郎君弄的?” 那娘子忙将袖子放下,声音已然颤抖,“朱小郎君一喝酒就没了理性,有时醉了下手便没轻没重,能否和孟娘子说说,我这样如何能穿飞天舞的衣裳。” “哎,只怕孟娘子会怪你不够圆滑。” “我承认我木讷,若是可以避开朱小郎君,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我听闻朱小郎君已经看上了那位新来的娘子,你可放心罢。” “那位梅娘子吗?可是我听闻她已有未婚夫了,而且他还是位新科进士,那观羊礼上他定能为娘子赎身。” 身旁那娘子眉毛都拧在了一起,“那梅娘子也是个命苦的。” “为何这么说?” “前日我入一雅间弹琴助兴,正巧遇上了她的未婚夫进士李郎君,可他身侧已有贵女相陪,此事我不敢与梅娘子道,只怕惹她伤心。” “你怎知那位李郎君就是梅娘子所说的未婚夫?可别胡说。” “我敢确定,因着梅娘子与我说过,她的未婚夫相貌出众,左眼下有一泪痣,且是个惯用左手的,那日我弹琴时正看见那李郎君用左手为那娘子作画写诗,因惯用左手的人极少,我多瞧了两眼……” 赵琮盯着她们看,走近了,两人才惊觉有人看着她们,便住了嘴,仓惶行礼后快步离开。 福全跟在赵琮身后,一时捉摸不出殿下的情绪,“殿下,还稍作歇息吗?” 赵琮收了扇,不发一言迈开了步子。 下到一楼,戏台上正演到状元郎拒绝丞相的招婿,状元郎:“黄金有价,情无价,忠义怎可用金银抵?家中妻如何能弃?” 赵琮恍然一瞥,便见二楼上站着梅娘子,孑立于廊边,望着戏台,看着很是黯然神伤。 福全抬头望向赵琮目光的方向,并未看见什么,“殿下?” 赵琮收回目光,脚步欲调转,可见二楼上的梅娘子已经离去,又停下了,“无事,回罢。” …… 入了楚馆南小院,梅无霜抱着琵琶回到屋内,刚点了烛火,便听见低低啜泣的声音从床脚处传来。 梅无霜才放下东西,还未解开披风,往声音发出地望去。 “谁?” “谁在那?” 哭泣声戛然顿住。 她被安排与王娘子同住此屋,可她今天才来,与王娘子也就只见了一面。 “王娘子?” 并未有人回答,梅无霜皱眉步步小心靠近,又问:“王娘子?” 还是无人搭话,只是越走近越能闻到一股药味,混着些血腥气。 梅无霜心被提起,床脚处堆着垂地的纱帐,完全挡住了后面的人,她半点不犹豫直接揭开了纱帐。 借着微弱的烛光,梅无霜看见一娘子蜷着身子倒在地上,低头细看,脚尖踩在一洼血水中。 “王娘子?”梅无霜立时蹲下,轻摇她的胳膊。 地上的王娘子见来人是她,有气无力地哭泣着,手胡乱抓着梅无霜的衣角,声音颤抖不止,“梅,梅娘子……我,我怕是要死了。” 梅无霜握着她的手,惊觉她的手竟然冷得像冰,声音也冷了下去,问:“娘子被谁伤了?” 王娘子摇着头,哭颤道:“梅娘子,若我撑不过去,求娘子为我寻一处好地方,让我好好,睡上一觉。” “说什么傻话。”梅无霜探她小腹,却并未摸到伤口,只是摸到了硬鼓鼓的小肚,瞳孔瞬定,望向王娘子时不敢置信,“娘子!” 王娘子哭得要断了气,艰难道:“我,我喝了坠胎药,只是,只是胎儿已经大了……” “……”梅无霜紧紧握着她的手,眉间紧锁,将她的胳膊往自己脖间搭去,将人从冰凉的地上抱起,稳步抱于榻上,“娘子莫怕,不过是滑胎,我带你去找大夫。” 王娘子满脸的泪与汗,云鬓松乱,眼眶通红地望着梅无霜,多少对梅无霜的动作有过诧异。 见梅无霜开始翻找橱柜,攥着被褥,忍着疼摇头,“娘子,不必如此,都是我活该的,不得孟娘子许可便私自与宾客发生关系,私怀孽胎,都是我自作孽……” “王娘子!”梅无霜硬声打断她的话,低着头顿了下,终是软下话来,“别这么怪自己,若非郎君无情无义,何至于逼得娘子到此地步。” 此话令王娘子一怔,哭得更甚,梅无霜一时头疼。 梅无霜从柜中找出一件勉强较厚的披风给王娘子裹上,让虚软无力的王娘子靠着她。 见她哭得伤怀,梅无霜抬手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水,轻声道:“娘子莫怕,我会将娘子带去最近的医馆,也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娘子可以撑得住。” 王娘子看梅无霜一脸坚定,哭得倒在她怀中,说不出话来。 梅无霜将人横抱起,动作极稳。 才走到门口,门外便传来几道有规律的敲门声,梅无霜脚步一顿,怀中王娘子一瞬抓紧了梅无霜的胳膊。 梅无霜问:“可是王娘子认识的人?” 王娘子不答,梅无霜皱着眉盯着门,不再发声,还以为门外的人不闻声音便会离开,却不想他直接推门而入,只见屋内身影动作将他吓了一跳。 他刚要抬脚而走,王娘子喊道:“杜郎!” 门外人脚步顿住又折返回来,看清了梅娘子抱着王娘子,眼神闪躲脸上极其不自在,“你,你们……” 王娘子声带愧疚道:“杜郎,梅娘子要带我去看大夫。” 这时男子才多了丝关心,打算将人从梅娘子怀中接过,但梅无霜并不将人给他,他摩挲了下手放下问王娘子:“怎么了?” 梅无霜道:“王娘子滑了胎。” “怎么会?!”他拔高了声音,对着王娘子质问道:“怎会如此不小心?” 王娘子哽咽,杜郎君追问:“说啊!我已经凑了一半的钱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等观羊礼后我必定为你赎身。” “你怎会,你怎会将孩子滑了,你怎会如此不小心!” 梅无霜眼睛盯着他,怀中王娘子一直在哭。 王娘子声音绝望,崩溃而哭,“没用的,没用的,来不及了,朱小郎君已经向孟娘子为我付了赎身钱。” 杜郎君显然身躯一怔,脸颊僵硬跳动了下,眼中无神,没了声音,良久才点了下头,“那,那,确实……” 他忽然醒悟过来,脸上狰狞了下,“你这贱妇,定是魅惑勾引了朱郎君,你若瞧不起我当时为何要与我苟合,骗了我的钱财后又要将我一脚踹开是吗?把我给你,我给你的那些钱那些首饰呢?拿出来,合该是我的,就要全还给我!” 王娘子一边忍着身体疼痛,脸上的挣扎着却还是露出了错愕,“杜郎,我怎会是骗你钱财的,我对你,万分真心不止啊。” 她失声痛哭,“我如何不想留下这个孩子,它都已经五个月了……” 杜郎君身体又是一怔,人差点没站稳,但还是快速扑向梳妆台,开始翻找值钱的东西。 “你们这些贱籍都是一样的,为了钱可以与任何人虚以委蛇,我不过是你其中一个入幕之宾罢了,贱人,你都不知道背着我睡了多少男子了,就你一个下贱胚子怎么能证明肚子里怀的是我的孩子。” 王娘子抽噎,抓着梅无霜的衣服猛抽了两口气,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梅无霜一时心急将人放回榻上,从腰间摸出救命的丹药,捏着她的下巴将药喂下去。 回身看了下那个疯了般找东西的男子,只听他嘴里还在说着,“像你们这种贱籍除了练就一身勾引人的本事外还会什么,说什么真心,全都是为了骗钱,我能不知吗,骗人为你们赎身,等钱到手又将人踢开,继续卖身骗人。” 梅无霜盯着他,走到他身后,杜郎君一瞬被惊,借着烛火看清了她的容貌,被惊了下,一瞬眼中起了□□。 “娘,娘子,在,在下杜寻,已是举人,来年定能高中,娘子花容月貌,不如我为娘子赎身,若娘子为我诞下一子,我就三媒六聘娶娘子为正妻如何?” 梅无霜:“你就是用此番话骗了王娘子?” 他身形消瘦,总是勾着背,但下巴却扬得极高,干干笑了两声,“怎么能是骗,我们两情相悦。” “住嘴!”梅无霜忍无可忍捏住了他的下巴,还并未用力道。 杜寻一瞬惊诧,却闻见梅无霜身上的香气又起了色胆,挺起背朝着梅无霜凑近,“娘子,好香。” 梅无霜微微眯起眼睛,咬牙时嘴角扯动了下。 “王娘子危在旦夕,你却对着我口出妄言。” 杜寻笑着讥讽,“娘子可别像她一般勾三搭四,不然是死是活我就不管了,啊……啊你,你若是不愿意我给你赎身也可啊,你若来日闺中寂寞,我可趁着月色翻入娘子屋内,陪娘子消闷,娘子要怎么玩,我都奉陪。” 梅无霜哼笑了声。 这笑在杜寻眼里是十足的勾引,抬手想要拿下梅无霜的手,还一面已经撅起了嘴。 “娘子未尝情滋味,与我试过定然食髓知味,不若就今日罢……” 梅无霜眼睛已经眯起,手中一时失了控制,只听清脆的咔嚓一声,杜寻的下巴被卸了下来,梅无霜顺手扔了颗药到他喉间。 杜寻立时被呛地捂着喉咙咳呛不止,只是再也发不出声了,瞳孔突出,瞪着她一脸惊惶。 梅无霜看着他这种脸,实在厌恶,又给了他一巴掌,“真想割了你的舌头,下巴可接,可你再也别想说话了。” 他盯着梅无霜甩了下手,一脸嫌恶地不再看他,梅无霜看向王娘子,只叹自己耽误了时间,“若王娘子有个三长两短,你必死无疑。” 杜寻惊慌跌坐在地,眼中惶恐,四顾无神,看见散落一地的东西,精准看见地下闪着寒光的钗子,慌乱将东西握于手中,从地上滑了两下爬起,对着背朝他的梅无霜刺去。 梅无霜吃痛,回头看着杜寻面目狰狞,反手给了他一巴掌将他甩翻在地,皱了下眉,面无表情将扎入肩膀的钗子拔下来。 看了眼在地上蹬腿的杜寻,按住他的腿,干净利落将钗子对着他的下腹狠狠扎下去,撕心裂肺的呕哑瞬间传遍窄小的房屋。 梅无霜不再理会其他,将王娘子抱起快步出去。 到了医馆,大夫见王娘子的情况也是焦心,“若再不快些,命真要保不住了。” 梅无霜一身的血站在原地,看着帘子后的王娘子一声不发。 有一药堂的药童端着盆水路过,惊到:“娘子的背上也有血,可是伤到了哪里?” 梅无霜恍然反应过来,淡笑一下,“我无碍,许是沾上了血迹。” 那药童见梅无霜的笑红了脸,“娘子不用担心里面那位娘子,我家郎君的夫人也是医者,神医妙手,定能保娘子平安无事。” 梅无霜点头道谢,将腰间荷包里的碎银和铜钱给他,“多谢郎君宽慰,这是诊费。” 她看了眼屋外,灯火通明,对药童道:“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娘子交于你们了,请保娘子无碍。” “一定的。”药童并未开荷包,可掂量着重量不轻,“娘子行路当心。” 梅无霜点头道谢,离开医馆,急匆匆赶回楚馆南小院,入院第一脚便觉异样,沙地上多了许多较深的脚印,且很杂乱。 她脚刚刚移动半步,便有人从院内走出,“梅娘子,孟娘子在等。” 梅无霜跟着两位假仗入院,孟娘子坐于院中,地上绑了个人,她走近才发现那是杜寻。 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早已昏死过去了。 孟娘子放下手中茶盏,抬眉看向梅无霜,问:“王娘子人呢?” 第4章 既见郎君不见妾 入夜,赵琮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脑中总是想起《荆钗记》的戏文和梅娘子那黯然神伤的侧颜。 锦被被赵琮一脚踹到了床下,一个起身坐了起来。 “李郎君?好个李郎君。”赵琮双腿盘起,嘴角不知怎地就嗤笑了下,“进士郎啊进士郎,难怪叫人好等呢。” 寝殿外守夜的小厮听见动静,轻声询问:“殿下可要起夜?” 赵琮看向门口身影,心下烦躁,“给我上壶茶水,再命小桃给我送来《洗冤集录》。” “喏。” 不多时,小厮轻推门而入,为赵琮点上烛火,“殿下,书册和茶水送来了。” 赵琮下床,小厮见炭火快烧尽了又添了炭,赵琮翻看书册,心下躁闷,怎么也看不进去。 裹在大氅里格外热,一解开又觉得冷,赵琮干脆又上了床,盘腿坐在床边看书,借着烛火想要心无旁骛看些,可明明眼前的是方正的墨迹,却总能浮现出梅娘子的绒绒眉眼。 赵琮放下书册,长叹一声,无奈放空,“真是魔怔了。” 一夜折腾,赵琮最多睡了不超过两个时辰,起来却诡异地精神,半点不疲惫。 书房内,心腹亲卫乌海领命前来,“殿下圣安。” 赵琮从案上抬头,“为我去查个人,今年的新科进士,李风遥。” 乌海愣了下,“殿下为何要查此人?” 赵琮也愣了愣,“怎么,为何这么问,你认识?” 乌海摇了摇头,“此人在河京进士中有些名头。” “哦?”赵琮手中狼毫顿住,“说来听听。” 乌海稍回忆了下,“听闻他相貌堂堂,在梁河边的文庙备考时常有小娘子送他衣食关怀,据传傅学士之女也常去。” 赵琮眼眸未动,嘴角微勾,“还真是位俊俏郎君?” “去查查清楚,他学识品性如何,可有……婚配。” 乌海:“喏。” “对了。”赵琮喊住刚要退下的乌海,又吩咐道,“再查查矾楼的一位乐籍娘子,梅无霜,我想知她何时入了乐籍,她原籍本属咸平,怎会调入河京乐籍。” 乌海:“喏!” 人退下,赵琮失神许久,笔尖也悬在空中许久,赵琮回神时自鄙了番。 手往旁边抽来空白纸张,在上快速落笔,“小桃,命人将此信送与裴府的七郎裴子华。” 一旁研墨的小桃停了动作,目不斜视将赵琮写完的信接过,待墨干透再叠好塞入纸封之中。 …… 两日后的观羊礼,赵琮如约而至,入日月楼上三楼天阁,三楼共有四个天阁,此时并无人入席,赵琮来时尚早,便在主廊处看着楼中建制的红色戏台,上绘制了莲花缠枝纹。 一楼近半空间被此圆形戏台占据,周遭环设十字勾栏,栏间留有四处缺口,供人往来穿梭。 走神间,有人上三楼。 花郎君在三楼主廊初见赵琮一脸惊喜,“三殿下!?竟来的这般早。” 是亲卫大夫的独子花千驰。 与他同行的还有户部侍郎家的二子关无疾,抿着薄红的唇给赵琮行礼,笑道:“殿下安,千驰怎么还喊三殿下?该喊襄王殿下才是。” “殿下安。”太傅幺子宁原也来了,“殿下公务繁忙,已经好久不见殿下出来走动了。” 关无疾:“前些年殿下为过铨试不曾出宫,如今殿下已出宫建府,我们倒可多与殿下相聚。” “入座罢,没想到你们都来了。”赵琮笑道,“我也就几年没出来,不曾想河京变化太大。” “还有好多新鲜事物殿下都未见过吧。”花千驰:“那殿下可好好期待一下今日矾楼的……” “观羊礼。”赵琮一敲折扇抢话,脸上带着笑却看不出笑意,“我真是没料到矾楼如今办上了观羊礼。” 三人一时没捉摸出赵琮的语气,倒像是有些讥讽。 四人同往三楼“天阁壹号”,视野甚开阔,楼外平座上可俯瞰河京遥望皇宫。 赵琮入主坐,福全拿出木牌交给守在廊庑阁窗外边的小厮,花千驰看着那牌,笑着凑近道:“我知殿下喜欢,一早送了画去,没想到殿下还亲自来选了这幅。” 赵琮开了折扇,轻轻扇着,浅笑道:“我对这位娘子……甚属意。” 宁原一时稀奇,殿下向来不亲近女色,这还是第一次亲耳听见他说属意一位小娘子:“殿下喜欢哪位?” 关无疾轻轻拢了拢自己的外衫,病弱赤红的双目轻轻扫过桌上摊放的羊贴,随手一指,“可是这位娘子?” 宁原和花千驰凑近,花千驰笑道:“就是这位。” 看见梅娘子宁原了然点头,赵琮喜欢什么样的,他们大致都了解。 要清丽脱俗的坠尘仙罢。 “今日可有好戏看了。”赵琮手指轻轻敲着茶桌。 福全去外问了些事,神色有些匆忙,回来禀:“殿下,问到了,梅娘子今日不会弹琵琶了……” 赵琮笑了,“她倒是听劝,梅娘子备着什么绝技?” “梅娘子……”福全面露难**言又止。 赵琮:“吞吞吐吐做甚,说话直说。” 赵琮身侧三位郎君也等着福全的话。 福全拧眉道:“梅娘子昨夜逃走了……” 赵琮折扇一停,“翩若惊鸿”四字定在原处。 三位郎君面色一凛,小心瞧着赵琮的脸色。 福全大气不敢出,谨慎道:“殿下,孟娘子已派人去寻梅娘子的下落了。” 赵琮眼神晦暗不明,忽然出声冷笑,“真有意思。” 福全瞧着赵琮的神色,又道:“还有一娘子与梅娘子一起逃走了。” 赵琮抬眼看福全,从椅子上起来,“带我去见孟娘子。” 身后三郎君立时跟着赵琮起来,花千驰立时侧身挡住赵琮去路劝道:“殿下何必劳神,不过两位娘子,跑不了,孟娘子定会将人寻回。” “殿下,”宁原也不解,“殿下宽心,河京走不丢两位娘子,将此事报于左右巡院,很快能将人寻来。” 赵琮冷下脸,扫了眼宁原,看向花千驰,冷声道:“不过两位娘子?你也知她们是两位娘子,你可知贱籍娘子私逃有何下场?” 花千驰一时语塞,其他两位郎君脸色也十分难看。 大雍对于贱籍有相当严酷的管辖制度,乐籍不得私自离开所隶乐营与户籍地,一旦私逃,免不了刑罚。 抓回后,是不是乐籍也不一定了,或沦为娼籍或入军营充妓。 赵琮对随侍亲卫吩咐道:“不得惊动左右巡院,传我令,让王府私卫即刻去寻。” 心腹亲卫乌海领命:“喏!” 此时天阁贰号,有客独自入席,福全注意到了却不敢提醒赵琮,赵琮出了门也注意到了,但此时已经无暇顾及。 只是赵琮瞥见那人一派清风的样子,不免心中恼火。 梅娘子当真瞎了一双美目。 赵琮手中折扇无意识间被捏得变了形,福全观察细致入微,安慰道:“殿下,梅娘子定会无恙归来。” 赵琮不语,心中冷讽,她当然得无恙归来。 “孟娘子在何处?” 福全暗暗提着口气,道:“孟娘子居西边的白虎楼。” 他们此时在中间这座日月楼,去到西楼并不远。 还没等赵琮下了三楼,孟娘子便寻了来。 她模样端丽,举止有方,身旁跟着四个假仗三个小厮,抬眼便与赵琮对视上了。 走到赵琮跟前,恭敬行一万福礼,道:“郎君万福,时间将至,郎君们为何还未入席?” “郎君请。”孟娘子侧身抬手,请赵琮回天阁壹号,赵琮也没说话,抬脚回了阁间。 其余三位郎君被福全拦了去路,“三位郎君,此事切勿走露风声。” 三位郎君自有分辨,只是不解赵琮的态度,未免对这位娘子过于费心了些。 再属意,入府也不过是位姬妾罢了。 眼见天阁壹号关了门窗,三位郎君被引至别的阁间入席。 天阁壹号内沉香袅袅,赵琮神色晦暗,孟娘子又行参拜礼,“殿下恕罪,妾怠慢了殿下。” “起来罢。”赵琮抬手,喟叹一声入了座,看着缓缓起身的孟娘子道,“自孟娘子接手矾楼后,河京的酒楼生意唯孟娘子一家独占鳌头。” 孟娘子倩笑道:“殿下,妾既然接下了矾楼,自当尽心尽力。” “此话当真不假。”赵琮端着神态,瞧着孟娘子泰然自若的模样,轻言道,“矾楼近年来的乐籍人数倍增,赋税亦翻了一番,皆仗孟娘子管理有方。” 河京三百多家酒楼有一半似矾楼属官督私营,而只有矾楼被称为天下第一楼。 孟娘子端着微笑:“不过是收留了些无路可去的可怜人。” “孟娘子确收了不少人入乐籍……”赵琮顿了下,看着孟娘子哼笑一下,沉着声线道:“此事我暂不愿追究。” 孟娘子但笑不语,眼睛也微微眯着。 赵琮定定地看着她,看不清她眼中情绪,不再扯别的,直问:“梅娘子何时不见了?与哪位娘子一起离开了矾楼?” 孟娘子抬眸,“此等小事竟惊扰了殿下实属是妾的不是,昨夜梅娘子与王娘子一起合奏后,戌时趁着轮值更替出去了,起先乐长以为她们只是去……” 孟娘子微顿,瞥了眼赵琮,继续道:“……去买吃食,只是许久未见人回来,乐长便来告知我二位娘子还未归来,我只能派人去寻,只是到今早也并未寻见。” “矾楼没有供给吃食,还需要娘子亲自去楼外买取?” 孟娘子浅笑,“许是娘子贪嘴,想尝些新鲜玩意。” 她见赵琮一下一下捏着扇骨,轻声道:“都怪妾疏忽,若早知殿下看上了梅娘子,定为殿下照看好梅娘子。” “孟娘子通透。” 赵琮淡灰的眸子转动,睨她一眼,嘴角逐渐勾了起来,带着些戏谑又捉摸不透的语气道:“梅娘子于我而言,十分重要,若她未能全须全尾地回来,我定会思念成疾。” “梅娘子不喜你这的吃食,哪怕已过戌时也要出去,还一去不返。”赵琮佯做思考,折扇一下下敲在掌心,“孟娘子,你这该换厨子了,若做不好,就多换一些人。” 孟娘子抿唇而笑,“妾,记下了。” 赵琮起身,“带我去梅娘子的住处瞧瞧。” 梅娘子定不是无缘无故出走。 大雍子民无不知二十六州每三年一造籍,凡流民皆需登记在册编入户籍,若为了脱离贱籍故意隐户按律流放或服徭役。 两个乐籍娘子,敢冒险逃离,若非有保全之策,定是视死如归,将命系于上天之运。 虽然梅娘子已入乐籍,可她还有自认可倚仗的人,当日看梅娘子那双眸子,也并非万念俱灰心生绝望之人,哪至于到逃走这步。 赵琮心里盘算着,只觉有什么是他忽略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