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贼》 第1章 她的驸马,是个十足的蠢货 月色苍冷。 寝床下散了一地的衣裳,床栏摇晃,密密绸绸的纱帐里,传出黏腻的男女嘤咛。 ……两刻钟的工夫,声音黯了下去。 房中逐渐平静。 萧冶睁开眼睛,每次与人同房,她都会晚入睡几刻,倒不是觉得脏,而是讨厌事后再与人接触,偏偏嫁了三回人,都喜欢搂着她睡。 枕边的男人终于松手,闷重地呼口气,转去旁边了。 她得到放松,起身拾起紫檀地板上的外袍,披衣往外走。 早春寒气料峭,院落内却雕栏金壁,穿堂过厅间错地挂起盏四角纱灯,竟显得暖意融融的。 守夜的侍女长瑜见她起身,提灯跟在身后,轻声道:“公主,肃州乃军事重镇,不可一日无将,您与杜都护刚成婚就往肃州赶,杜都护也是,昨日刚到,合该让您好好休息才是。” 萧冶无所谓地笑了笑:“无妨。” 长瑜忧心忡忡地说:“公主,恕奴婢直言,我们好不容易从蛮荒之地回来,当时听陛下的话,在京中择个贵胄家的公子做驸马多好,您偏偏要嫁杜都护,他在外面可是……” “这些都是小事,你不必说了。”萧冶打断她的话,另起了个话题,“倒是昨日见霜来信,说刘志卿被杨大人提拔到御史台了,这就有些奇怪,有旁的消息么?” 长瑜闻声一笑:“公主,这事或许和那位‘盗侠’有关。” “‘盗侠’?!那不就是个话本子?”萧冶讶然。 七年前她和亲奚国时,世上还没有一号叫“盗侠”的人物,等她回来,莫说京城了,整个大江南北,“盗侠”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 京中出了个小偷,姓陆名偊,行迹隐匿,最欢喜半夜去朝中官员的宅邸,偷他们私藏的金银物什。 且每次偷盗,陆偊都会留张字条,细数被盗之人做的孽事,并称“你做的是官,做的却是偷盗的勾当;我虽是贼,却是替你还钱的大好人”。 陆偊言出必行,偷来的金银一律熔了刻印分给流离失所的贫苦百姓,百姓感其恩德,称其为“盗侠”。 这种故事自然没引起萧冶的太多注意,只当京里流行起了新的话本子。 长瑜却讳莫如深地摇头,道:“公主,或许我们想错了,陆偊应当确有其人,陛下刚登基那会,羌国趁着京中混乱,南下直拔三州,兵临京畿,您领奚国兵马邀杜都护一起合围羌鞑的时候,陆偊应该就在京里偷东西了。那会子京里乱,他偷过的官员少说都有三四十户……听说户部的吴怀孔在自家墙根下埋了金条,可巧那日挖出来清点,清点完就埋了回去,谁想第二天起来一看,墙根底下有个大洞,金条全没了!” “但这和刘志卿有什么关系?”萧冶蹙眉回忆,“我小时候见过刘志卿几次,他性子实在狂妄,若非母后拦着,我都想上去踹他两脚,不过他诗文写得不错,我有时也乐意读读。” 长瑜轻笑:“便是因为这个,以前被偷的官员心虚,这事都是瞒着的,偏偏这回陆偊偷到刘大人家里去了,刘大人委实没什么钱,却是个潇洒的人。” 话说在某个伸手不见黑夜的五指,陆偊摸进刘志卿屋里,发现他每个月的俸禄还了宅赁,剩下的除了自己吃穿喝酒,就没剩下的了,于是给他留了张字条。 字条内容如下: 志卿兄品性高洁,乃为官之典范,合该当宰相才对!陆某常读志卿兄诗作,心中敬佩,今日突然造访,乃陆某的罪过,特奉送酒钱十两,以表歉意,万不可推辞也! 字条的落款是:小盗陆偊敬留。 刘志卿第二天就提溜着字条和同僚炫耀去了,然后满朝文武全知道了。 他还一连写了十七首诗赞颂盗侠陆偊,诗文直白明快,传唱度极高。 之后的事有些失控,刘大文豪本就诗名远扬,又有盗侠为其作保,一时风头无限:经常有百姓跑去刘志卿家门口伸冤——甚至有从外地来的。 刘志卿来者不拒,今天写诗骂礼部的王仲明欺负良家女子,明天暗讽婺州长史的田希礼强占农田,把官场搅得乱七八糟。 “刘大人忒会骂人挑刺,杨大人就向吏部点名要了刘大人,他去御史台倒是正好,熬了这么多年,也算官运亨通了。”长瑜揶揄。 听着听着,萧冶心里却起了疑窦:“……等等,我记得户部的吴怀孔,礼部的王仲明,还有婺州的田希礼,他们上个月都被贬了吧?” 长瑜不明就里地点头:“是啊。” “朝廷官员升迁贬谪都是大事,怎么他们一升一贬的,都和陆偊有干系呢。”萧冶思索,“我琢磨着,京兆尹再无能,也没有任由一个小贼逍遥的道理,倒是如今朝廷内帑空虚,百姓也没钱,偏偏这人只偷显贵,还有如此大的名声。除非他有过人的本事,那就是背后有人在保他,说不准……这个人就是皇帝。” “啊?”长瑜惊讶,“不会吧,陛下不像是阴毒的人,真要臣子的贪墨,找了罪证抄家就是,何必造个‘盗侠’去偷呢。” “时势如此,本宫不得不往最坏的地方想。”萧冶苦笑,“本宫离开中原七年,这七年里母后病逝,三弟暴毙,二弟在父皇驾崩前夜被废去太子之位,之后也自尽了,最后竟然让大皇兄登了基。虽说大皇兄与我们姐弟几个都在母后膝下长大,关系也算亲近,可我……我总觉得不太对。” 话到此处,长瑜眼底难免落寞,叹息道:“所以公主一定要嫁给杜都护。” “是。”萧冶点头,“杜安世是父皇的近臣,如今又有从龙之功,还接连打了胜战,满朝文武没有比他更有权势的了,嫁给他,我们能暂且保住性命。” 其实她还有半句没说。 杜安世,他是个十足的蠢货。 蠢货,是极好利用和拿捏的。 翌日清晨,萧冶与驸马杜安世围着青云轩厅堂的一方小桌用膳。 我朝定阳长公主驸马、镇西大都护杜安世,今年三十又八,正是武将最能打能抗的鼎盛年纪,身量高大,虎背熊腰,一双大掌几能覆住寻常女子的腰身。 萧冶也是个骑马打仗的大高个,夫妇俩身高平齐,她此刻穿了条半旧的靛蓝色家常衬裙,坐在椅上慢条斯理地剥着手里的鸡蛋。 疏落阳光穿窗落在她的未施妆粉的脸上,丰发披垂,薄薄的衣衫掩不住底下坚硬分明的肌肉。 杜安世先开口,恳切恭敬地说:“肃州清苦荒凉,让公主受委屈了,但请公主放心,咱们既在肃州长住,末将一定让公主过得比京里还要好。” 萧冶未接话,而是平淡地反问:“咱们都到肃州了,驸马无须再瞒着我,章秋娘和那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处置?” 话音刚落,杜安世脸色骤然变了。 朝中人人都称,他打仗的运气好,娶妻的运气更好,早年他家中败落,靠岳家提携得了个官儿,没两年就入了先帝青眼,一路高升。 而他的元配却在此时得了痨病,带着膝下一双儿女全都去了。 妻丧刚过,新帝就给他和灭了和亲夫国凯旋、先太后嫡出的定阳长公主赐了婚。 升官发财死老婆娶公主,好事全让他撞上了。 方才说的章秋娘,则是杜安世元配还在时他就偷偷养着的外室。 萧冶扑哧笑了:“你紧张什么,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嘉平与我说,你营里有个女子带着个男孩在走动,她既生了你的骨肉,就应当好好安置才是,我问你,那章秋娘是何许人也,孩子几岁了?” 不是什么光彩事,杜安世欲言又止:“……秋娘是以前歙州的一个妓子,孩子叫杜贵,八岁了。” 说的与嘉平查出来的一致,还算老实。 “我朝天授皇帝立过规矩,驸马与亲王妃同爵,莫说纳妾了,便是驸马无意碰了女色,都可以按疑罪从有贬为庶人。”萧冶似是有些为难,将剥好的鸡蛋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说句真心话,本宫心里是极欢迎你将秋娘迎回府里的,你自个的孩子,应当认祖归宗。可咱们如今在肃州,离朝廷远,皇兄又是个心思深的,要是哪天京里的文官晓得你府里有妾室,拿这个参你不敬皇室,本宫想保你也保不住。” 萧冶说的,是实话。 当今陛下还没登基时,杜安世就是他身边的头号武将,可他没读过多少书,行事更是张狂倨傲,看他不顺眼的文官多得是。 而大梁皇室虽女息微薄,但昔年天授皇帝定下的规矩从未被废除,真要拿来做文章是很容易的。 话到此处,杜安世听出来公主在为自己考虑,谨慎地问:“那公主的意思是……?” “本宫在清水街买了个宅子,那儿离咱们的府邸也近,她既是外室,便还当外室养着就是。本宫会派嘉平过去负责章秋娘的一应起居,她是我的心腹,不会泄露出去。除了嘉平,你自个去外头请人侍候,别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至于那个孩子,八岁了,年纪实在太大……”萧冶折眉沉吟,杜安世的心也揪了起来。 倒并非他多爱这个儿子,而是他膝下唯有这一个。 “你我还有爵位要袭,这个孩子年纪太大,待到他长大,我多给些金银,保他一世无忧就是了。”说到这,萧冶甚至有些感伤,捂着小腹叹息,“本宫早早坏了身子,不能生养,可本宫的爵位是一定要有人承袭的,你若有心,便与她再生一个,抱进府里来,充作本宫生的就是了。” 杜安世先是震惊,而后变成狂喜,嘴角压不住笑容,急切地道:“公主说的可是真的?” 萧冶莞尔:“自然是真的,本宫说到底是个女人,打打杀杀的经历太多,现在就想安定下来,过相夫教子的平静日子。” 杜安世欢喜极了,急切地攥住她的手,赌咒似的说:“公主放心,末将以后一定对公主好!以后金山银山都供着公主!咱们的孩子以后也必定孝顺公主!” 她温柔地嗔:“行了行了,先用膳吧,粥都凉了。” 杜安世几乎是蹦着离开她的青云轩的。 萧冶吩咐侍女收拾碗碟,慵懒地往书房走,指尖触到紫檀椅上挂着的白虎皮毯,眸中迸出鹰隼的光。 果真蠢货。 她嫁过三个男人,每个都这么蠢。 第2章 江湖盗侠著名读物 萧冶刚到肃州,需要打点料理的事情颇多,最近都在书房忙碌。 书房宽敞,四个六层书架摆满了各式书籍,从道法儒战纵横各个大家论著,再有先朝我朝的各类文豪名篇,以及讲述山川物华名家记册,乃至武器监新出的各类奇门兵甲的造术都有。 屋中设紫檀桌椅一套,为公主平日理事所用,侧边另设一小琴几,上放桐木伏羲式琴,窗下设矮榻,又摆一棋桌,可供来访者手谈。 侍女云川进来行礼:“公主,许典军到了。” “请进来吧。”萧冶从案上抬起头,伸手指了指紫檀椅,热络地说,“许将军快坐。” 公主府典军许卫风是她当年和亲奚国时,母后为她选派的领兵能将,跟着她在蛮荒多载,极得她的信任,一直由他来统领亲兵。 许卫风肤色麦黄,常年蓄络腮胡,略行一礼,便往椅上坐了:“公主,这个月军饷已经按实发下去了,另外按您的吩咐,如今虽是早春,可天还冷着,另给每人发了两吊炭火钱。” “好。”萧冶背靠虎皮毯,关切地道,“他们都是跟着本宫苦出来的,平日他们有什么短的缺的,你得多留心,多问问底下的把总什长,晓得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才好。我事情多,不能常去军营,全都仰仗将军您了。” “公主放心,末将都明白的。”这话她经常嘱咐,许卫风每次都记得,恭谨地道,“末将过来还有事要禀报,自从来了肃州,按您的吩咐,公主府兵与杜都护的兵马都是同处操练的,中间不设栅栏屏障,因此最近两处的士兵之间的来往越来越多了。杜都护的军纪您也清楚,实在是……何况那还养着二三百个营伎,咱们自个的兵也有眼热的,这两日已经有抱怨上来了。” “许卫风,你晓得我的底线。”她冷淡地说,“如果有哪个管不住自个儿的去隔壁找营伎泻火,按军纪处理了就是,处理完了,派人告知本宫一声。” “是,末将知道了。”许卫风很喜欢萧冶的处事风格。 她秉性果断,下属若有犹豫踟躇的,无论大小都可禀报她,她做决策,如果出错,她来担责。 许卫风坐正身子,继续说:“还有一事,这事很重要,公主也知道,现下咱们两边交际多了,昨日发军饷的时候,就有杜都护手下的小兵过来看。末将多嘴问了下,公主府兵和镇西兵,同一军阶官品的,咱们的军饷都比杜都护给的多四成,如果是没有阶品的小兵,甚至有多五成的。” 萧冶惊诧地问:“怎么会差那么多!?” 肃州与羌国毗邻,历来为驻军重地。此处驻守的除了肃州刺史统领的地方兵,还有两类: 一类是定阳长公主的公主府亲兵,由萧冶统领,许卫风负责日常事务,共计八千人; 另一类就是杜安世统领的镇西军,约有四万人,且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公主府兵和镇西兵虽在名义上有所区分,但拿的都是朝廷按阶品直接下放的军饷,朝廷按三月一次发到统帅手上,她按月下放,再添点进去给士兵们贴油水。 许卫风的意思很明白,杜安世克扣了军饷,且扣得太狠了。 现在镇西军和公主府兵靠得近,同样的兵做同样的事,偏偏两边的军饷差了那边多,要是闹哗变就完了。 萧冶默了默,思索道:“这事本宫晓得了,可他营里四万多人呢,就算要确定也得再查查,你先留心着。既然两边交际多,肯定会有彼此交情好的兵士,你让他们多去探探,先晓得到底克扣了多少才好,本宫也会留心都护府的进账的。” 许卫风恭敬地道:“是,末将明白。” “还有,既然他们那边常来,咱们就不好直接发钱了,叫伙头兵每旬杀八十只羊,炖点羊汤给大伙儿补补,他们做事勤谨,这是本宫赏的。”萧冶浅笑。 有赏自然好,许卫风起身拱手:“末将替大伙儿谢公主赏!” 萧冶继续说:“羊汤先紧着自个喝,若有多的,你替本宫送去给那边的营伎,去的时候再带几个医官过去,叫默娘安排吧,她也是营伎出身,想来好说话些,药材有缺的便来禀报我,我来想办法。对了,那边的营伎,有男的么?” 许卫风点头:“有的,就是不晓得有多少。” 她继续嘱咐:“记得把素娘带去,她尤擅男科。” “是,末将明白。” 领命出去的时候,许卫风心里直叹他家公主真是个菩萨。 当年随公主和亲,队伍里就有百来个名随军营妓,未曾想刚走出大梁二十里,公主便下了第一道懿旨: 所有营妓全部脱籍,编入军籍,若有兵士欺侮她们的,公主亲自挥刀斩首。 ——她杀了十二个。 后来她在奚国磋磨,也从没放弃那一百多个姑娘。 磨砺七年,她们确然闯出了另一番天地。 * 是日风和日丽,院中月季初长。 萧冶难得清闲,命人挪了架美人榻到院子里,懒洋洋地歪在上头看京中的时兴话本《狐妖枕香记之盗侠传奇》。 自盗侠闻名以来,市面上有关他的话本子层出不穷,从给孩儿启蒙的认字书到非礼勿视的香艳连环画皆有。 譬如她手里这本,大半都在讲狐妖与盗侠的床事,另外小半讲的是不在床上的床事,又荤又艳地写了百来页,盗侠就偷过一次东西,还是狐妖的藕荷色肚兜。 萧冶看得头痛,翻了扉页,作者用的假名,叫清谈子。 ……还清谈子,哪清谈了。 萧冶无语地笑了。 长瑜坐在旁侧,仔细地将桌上各式各样有关盗侠的书籍分类,见她莞尔,也笑道:“公主常说世间名篇颇多,读话本学不到什么知识,所以很少涉猎,奴婢倒觉得,看这些也有好处,了解民生民风嘛。” 萧冶托腮:“你说的对,喏,还要多谢李行逢,晓得我要,翻遍了秘书省所有在册的书送来。” “李大人还念着从前在宫里为您做伴读的时光呢。”长瑜分类完毕,取出一本《盗侠谈往录》,递给她,“公主,这本应当是写盗侠传奇最早的了,您看看,元康二十五年,印版出售的地方是……泰兴的福安书院。” 仔细论来,两年前京城混乱,陆偊才有机会胡作非为,因此有关他的传说话本,都是从京城传出去的,这本书三年前就已经出售,也就是陆偊还未进京的时候。 难道他是泰兴人? 还是说,有人早早在泰兴为“盗侠”造势,再送他入京? “本宫记得泰兴县在扬州,那地方富庶,福安书院听着不像是官学,大抵是哪个富商开的吧。”萧冶将书接了过去。 书本很薄,二十来页。 随意翻了翻,就读得入神。 书里同样没写偷盗的半点内容,甚至都不像话本,而像是一个混浸江湖多载的侠客,回忆自己的少年时: 自幼拜入名门,得师兄姐弟怜爱垂青,怎料遭仇家暗算,师门骤然倾颓,自此一人行走天地间。 走走停停十数年,他见过高门贵胄大宴宾客,赤贫的百姓争抢后厨扔出来的烂菜叶;见过满手破茧的蚕桑户,身上穿着磨破的葛衣;见过十八岁就被典了两次的姑娘,生孩子生死在阖家团圆的除夕夜。 他想给他们钱,给他们买食物,买衣裳,甚至买他们的命。 可是他也没有钱。 他想求告官府,可为何求告官府无门的,总是他呢? 然这世上堆金积玉的门户,难道每文钱都是干净的吗? 如若官府无用,王侯无能,这天下的公允,到底由谁来做主? 既然没有人,那就他来吧! 他要把王侯将相、衙门朝廷偷拿的百姓的钱,原样不动的还到百姓手里去! 他晓得他这样的人必定不得好死,所以写了这本书,告诉后世曾有过这么一号人。 萧冶的心脏似有千根针在扎,疼痛侵入肺腑,甚至连腕上杜安世送来的掐丝芙蓉纹金镯都刺目起来,轻轻褪下镯子,叹了口气。 翻回扉页,作者一栏写了三个字: 无名氏。 这本书应当是陆偊本人所写,就算不是本人,也应当是他的亲近之人,萧冶猜测。 仔细查看扉页,秘书省素有收集整理天下书籍职责,因此市面上销售的书籍,无论官府民间书院印版,都必须留送秘书省记档,她手里这本《盗侠谈往录》是福安书院印售的第三批,说明这本书在极短的时间内加印新册了,销路极好。 萧冶困惑地问:“长瑜,你说这书里既不讲情情爱爱,也不讲打打杀杀,就讲生民疾苦,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爱看。” 长瑜思考片刻,笑了:“奴婢想,天下能认字读书的,都有几分疾世愤俗的气节,或许这书正好替他们出口气呢。” “也是。”萧冶点头。 长瑜询问道:“公主,咱们可要派人去福安书院查查,这本书究竟什么来历?” “不可查,查起来动静太大了。”萧冶搁开书。 最多去信问问李行逢,晓得福安书院是哪家的产业,心里有个底即可。 萧冶的目光又落在手边那本活色生香的《狐妖枕香记之盗侠传奇》上,莞尔道:“这个清谈子颇有意思,他应当在京城,我也叫李行逢问问,到底是哪个穷得靠写艳文吃饭的书生,本宫资助他一些。” 长瑜心领神会:“是,奴婢明白。” 收了书,眼见着暮色四合,霞光落于脸。 仔细算算,杜安世又有小半月没回府了。 自从为他安置了外室,杜安世对她更加敬重,总爱与她装些恩爱情长的把戏,可惜没过几天,他就装不下去了。 原因嘛……沾了点权势的小男人大多如是,娶了身份贵重的,装几天温顺贤夫,心里就委屈得不得了,总想着寻个乖巧卑微的和缓和缓。 他确实没把萧冶太当回事,毕竟萧冶太会演戏了,总能装出一副让男人颇为信赖的贤德模样。 甚至她那句“自己早早坏了肚子”,给了杜安世充足的底气,他嫌弃秋娘容貌早衰,难以再生养。就在距离清水街不到半里的怀安巷,为自己安排了一处外室的外室,养了对勾栏所带回来的雏妓儿。 这些,他都以为萧冶不知道。 或是说,萧冶让他以为她不知道。 第3章 盗侠现身 小憩片刻,忽有侍女低眉顺眼地行礼禀报,说驸马回府了,正在外头候着。 大梁皇室极崇公主,饶是杜安世已是朝廷封无可封的权将,到了青云轩外,亦得屈于皇权,得到允准后才能进来。 萧冶从榻上起身,笑道:“叫他进来吧,本宫有日子没见他了。” 得到公主允准,守候的侍女才引杜安世进门。 他跨过次门门槛,转折穿过连廊,方见萧冶站在院内,一袭半旧的青苍色衣裙,恰如其人,古朴端正。 杜安世拱手行礼:“臣请公主安。” 在装贤妻这件事上,萧冶有着登峰造极的演技,没等他挺直腰板,就抢先扶着他的双腕示意免礼了。 她解开眼前男人领口的系带,为他宽脱外裳,叠在手里:“你我之间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我知道营里事情多,但你总得记得回府吧,外头到底没家里吃住舒服,瞧你都瘦了。” 她说的是实话,杜安世显见的近日没睡好,面庞瘦了一圈,下巴围了圈淡淡的胡髭,神色疲惫,眉毛隐隐蹙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萧冶觉得莫名其妙,最近营里风平浪静,隔壁羌国的叱罗平杀完侄儿刚登基,就被西边的吕陵浑揍了顿,两边正忙着起内讧,根本没空来边界骚扰,难道是外头养的小娘子给他脸色看了? 不应该呀,小娘子哪有那个胆子。 她笑得更谦顺,将外裳递给侍女,与他挽手往里走:“你是我朝第一大将,劳苦功高,但你也要保重身体呀,看你倦的,等下用完膳,我吩咐人为你烹碗安神汤来,你喝下再睡。” 杜安世确实愁得好几日没睡过整觉了,闻言有些心动:“好,都听你的。” 夫妇俩平淡地用完晚膳,待萧冶沐浴更衣完,早已天色漆沉。 寝阁布置精细,靠墙摆张紫檀镶金宝螺钿床,玉钩挽起清透的云纹绸帐,床头柜上摆了本公主近日常读的《墨子》,床尾置一灯架,三十二盏豆灯烛光摇曳。 萧冶坐在镜前,她生了张素洁的鹅蛋脸,西北的蛮风将她的皮肤吹成健康的麦色,一双温和的杏仁眼平静又肃穆。刚沐浴完,发尾湿漉漉的,沾湿背上单薄的寝裙衣料,透出精壮的肌肉。 甚至这条寝裙有点短,能瞧见她裙下丰健的长腿,让人联想起那律动时平整有力的腰。 杜安背靠软枕,眯起眼,喉结滚了滚。 纵使他打心眼里觉得萧冶过于疏高无趣,但他承认,萧冶,是极好看的。 甚至每次与她床笫相欢,他都觉得非常爽。 他见过这个女人骑马征战的模样,她满身银麟甲,冲在队伍的最前面,拉开手里四十斤的柘木弓,一箭射穿了对面御驾亲征的羌国可汗叱罗庭的咽喉。 可以说,如今羌国闹得东西分裂,全拜她所赐。 就这么一个杀伐果断,勇冠三军的女人,此刻坐在卧室的镜前,穿件他随手就能撕碎的薄衣,温情脉脉地梳理潮湿的发尾。 甚至她心甘情愿地做了他宽和大度的妻,都足够让他飘飘然了。 他哑着嗓子,低声唤道:“公主。” “嗯?”萧冶转过身,“将军怎么了?” 他望着她素净的手腕:“我送你的镯子还在吗,怎么没见你戴过。” “在呀。”萧冶打开面前的梨木雕云纹多宝阁,端起来给他看,笑意浅淡,“喏,你送我的耳环、项圈都收着呢,本宫也不是不爱戴,最近天气好,我就喜欢去园子里练练剑,戴的就少了。这也要怪你,军营事情多,你半个月没回来,人都见不到几面,何况是镯子。” 她说得娇俏,杜安世心中微动,向她伸手。 萧冶会意,搁了东西走过去,两人十指相握的那刻,男人骤然扣紧她的腰,将她压在身下。 她轻笑:“你慢些。” 杜安世闷重地应了一声,动作却迅速,将她剥了个干净。 萧冶正欲反扑,忽听到屋顶有动静,仿佛有碎瓦顺着房檐落在地上。 她心里起疑,下意识想推开身上的男人,却听见云川的声音: “公主,您吩咐给驸马的安神汤熬好了。” 被侍女搅了兴致,杜安世心里窝火,正欲说话,就被萧冶截住了话头。 她十指插入他的发缝,善解人意地说:“我瞧你的眼圈都青着呢,可见最近你没休息好,今晚就早些歇息吧,明早睡饱了再起来也是一样的。” 杜安世近日确实心力憔悴,被这么一哄,心口零星的野火也散了,低头啄吻几下,翻身靠在旁侧,沉声道: “那听公主的,云川送进来吧。” “是。”云川温驯地应,捧汤进来。 杜安世豪爽地一饮而尽,健壮的手臂揽住萧冶,重新倒在床上。 云川知趣地放下绸帐,吹灭灯架烛火,无声地出去了。 安神汤确实有效,未过半刻钟的工夫,杜安世就睡着了。 身边响起平稳的呼吸声,萧冶推开他坚实的手臂,与他隔开几寸,靠着枕头安睡。 昏昏沉沉地将要入眠,就听见云川的低声轻唤: “公主……公主……” 萧冶猛得惊醒,只见云川蹲跪在床下,一手提盏灯火微弱的琉璃灯,另一手拿了条方便穿脱的绸裙,示意有事禀报。 她立即穿衣静悄悄地跟出去了。 连廊穿堂本应守夜的侍从都被遣走,云川压低声音:“嘉平来了,有急事必须现在就和您说。” 长瑜与嘉平都在院里候着,长瑜见公主出来,立刻将墨狐皮麒纹大氅给她披上了。 萧冶带来肃州的三个贴身侍女里,长瑜和云川都是宫女出身,自小服侍她,有一副宫里人喜欢的周正圆润的长相。 而嘉平则是萧冶六年前在人牲笼里救下来的女奴,身材狭瘦,性子和长相都冷肃得很。 她着身鸦黑色紧身劲装,墨缎束发,拱完手便道:“公主,昨日清水街章秋娘私藏的首饰被盗了,奴婢问了问,说是丢的东西折现也就十二三两,驸马立刻就给补上了,还吩咐奴婢不许和您说,更不许报官。清水街本就是小门小户住的,衙门管理松懈,有贼也寻常,可驸马这么说,我就起了疑心,正巧驸马今日来您这,我就约了怀安巷伺候的那位赵嬷嬷吃酒,她与我说了桩事。” 四日前杜安世去怀安巷新置的外宅寻那两个雏妓,顺手把一个漂亮的盒子搁在屏风外的小方桌上。 次日正午赵嬷嬷去请三位用膳时,杜安世和两位小娘子还在床上闭眼睡着,那漂亮盒子却不翼而飞了。 盒子原处,搁了张字条。 赵嬷嬷不识字,但是她说,老爷起身看到那张字条,脸色霎时变了。 嘉平冷静地道:“公主应当知道那位盗侠吧……全天下只有他偷了东西还给人留字条了。” 萧冶错愕地与长瑜对视一眼。 “赵嬷嬷知道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吗?”萧冶问。 “不晓得,只说盒子极精美,里面应当是贵重玩意。”嘉平抿唇,继续说,“奴婢有这个猜测以后,就立刻回清水街的宅子再清点了一遍,那宅子是您给驸马置的,他平时就有点防着我的意思,很少把贵重东西放那,确实除了章秋娘那点首饰就没丢别的了。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呢,我就想,如果盗侠连驸马的两个外宅都找到了,还都偷了个遍,肯定会来您的青云轩。” “想到这奴婢就立刻动身来杜府了,可巧方才走到巷外,便见有个黑影从北门屋檐蹿出去了,是个男人,穿件夜行衣,别的没看清。” “什么!?”萧冶震惊地瞪大眼。 真偷到她头上了! 她深吸口气,冷静下来:“我方才没怎么睡,卧室他肯定没进来,书房又靠里间,他不好进去,咱们去库房看看。” 除了金银首饰外,萧冶私藏了许多古董字画,都是以前父皇母后赏的,因此青云轩的寝阁东侧另开了间私库,分门别类地整理存放各类器物,方便她随时取用。 已是深夜,院落寂静无声,唯有一盏琉璃灯摇曳。 走至私库门前,长瑜取出钥匙,推开门。 屋内宽大无窗,里面黑漆漆的,借着琉璃灯一熄微弱的灯火,萧冶略一低头,就看见进门右手边放绸缎的柜子上,搁了张紧窄的字条。 捻起字条,就着烛火看: 公主心胸磊落,志存高远,怎会嫁与这厮,莫非瞎了眼? 末尾还有署名: 小盗陆偊愤留。 萧冶:? “公主……”云川担忧地看着她。 “我没事,你们快看看有没有东西被偷的。”萧冶的嘴角有点压不住了。 侍女们取火折点亮四方灯架,核对私库里各样财物。 萧冶仔细查看字条,暗黄色的粗宣纸,炭笔写的字,走笔如行云流水,伸手摸触字迹,指尖沾了层厚厚的碳粉,应当是刚写好摆在这的。 看来他刚走没多久。 有点意思。 第4章 做局 “公主,奴婢们清点过了,应当什么都没丢。”长瑜的话拉回她的思绪,引她上前,“您看,这间库房只有我和云川有钥匙,所以我们每次造册入库的时候,都会在每个柜子上放一粒细铜米,窄头依次对准日冕十二时辰的方向。但凡有人动过这些柜子,铜米肯定会掉下来,可这些铜米都放在原处,一粒都没动,而且奴婢们也会随机在箱柜里的隔板上放铜米做记号,刚才都打开柜子瞧过了,都没被动过。” 言下之意,什么都没偷,就给她留了张字条。 怕她看不见,还特意放在进门第一个柜子上。 嘉平谨慎地问:“公主,他给您写了什么呀?” 萧冶将字条递给她们。 待看清上面的内容后,侍女们全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扪心自问,公主性子温和,甚少发怒,但……确实从来没人如此言辞激烈地骂过她。 偏偏她们都觉得这人骂的有几分道理。 末了,还是萧冶豪爽一笑:“我算是明白盗侠给刘志卿留张字条,他一下能写出十七首诗了,陆偊忒有眼色,还极会讨人欢心。” 不过,杜安世在外面潇洒结果招了贼,还把贼招到青云轩来了,这得管。 她思量片刻,有了主意。 “我记得陆偊只偷金银物件之类方便销赃的东西吧。”萧冶吩咐,“长瑜、云川,你们抓紧拿点金银头面藏到你们自己的房间里,把箱柜门打开着,明早卯时三刻就叫本宫起来,说家里进贼了,嘉平立刻回清水街,明日辰时前过来,本宫要传话审你外室进贼的事。” 长瑜、云川、嘉平:“是。” “盗侠来青云轩,偷了本宫的金银头面,这事就咱们四个人知道,以后也不许有半点风声漏出去。”萧冶神色从容,补充道。 机会来了,她必须抓住。 她要借盗侠的势,做一个局。 翌日,杜安世迷迷糊糊地睡醒,想去搂枕边的萧冶,才发现床帐已开,窗外的阳光映在枕上,她早就不在了。 杜安世腹中埋怨,却也无可奈何,俯身拾地上的衣袍。 云川听到内室的动静,连忙端了水进来服侍,欠身行礼:“驸马醒了啊,昨晚家里出事了,公主正在外头审人呢。” “家里出事了?”杜安世疑惑问,“什么事?” 云川皱眉:“昨儿半夜家里招贼了,偷了公主两套金宝头面,还留了张字条,说公主和您贪享民脂民膏,枉为天家贵胄,公主气得早膳都没用,偏偏这事还不好声张,若被家里的下人知道了传出去,您和公主在外头的名声就完了。” 杜安世惊得眉头大跳,连腰带都系乱了:“公主也被偷了?!” 云川震惊地道:“什么叫也被偷了?” “不是……”杜安世想辩解,云川却已经急得要哭了:“驸马,您到这时候还不跟公主说实话吗,公主刚才急传了嘉平,非说嘉平有事瞒着她,您赶紧去救救吧,再不去嘉平就要挨打了!” 杜安世满脸震惊:“她怎么把嘉平叫来了?” 云川真的掉眼泪了:“还不是那个贼,留了张字条把公主和您都骂了顿,公主便觉得您肯定也被偷了,但公主问了咱们府里的账房,都说没发现家里有别的丢的,她就去传嘉平了,还在外头审着呢!” 杜安世暗叫不好,抹把脸就往外奔。 正厅门窗紧闭,萧冶着身明艳绯色绣袍,坐在正位上垂眸品茗,幽幽睇了一眼屏风后的宽壮身影,对堂下跪着的人冷声道:“嘉平,你知道对本宫撒谎的下场。” 嘉平不敢抬头,哀哀伏跪着,声音带着哭腔:“奴婢真的没有半点欺瞒公主……秋娘素来听话,奴婢掌理钱银往来,没发现什么被偷的啊……” “嘉平,本宫养你多年,自然知道你撒谎是什么样子的。”萧冶徐然下座,粗糙的食指挑起她颤抖的下颌,眯起眼,“抬头,看着本宫的眼睛。” 嘉平闭上眼,摇头如拨鼓。 她的手扬了起来。 “公主!”杜安世断喝出声,一把握住她的腕,贴耳哄道,“你和一个奴婢置气做什么,打坏奴婢事小,打伤自己的手就犯不着了。” 嘉平宛若找到救命稻草,跪扑过去紧紧抓住杜安世的衣摆,涕泗横流地求:“将军您救救奴婢吧,您救救奴婢,奴婢求求您,奴婢求求您……” 杜安世拥紧萧冶的肩膀,低头责备:“行了,擦擦眼泪出去,这事我和公主说。” 嘉平小心翼翼地抬头,见萧冶没有继续打的意思,这才颤颤站起,抹干眼泪悄悄出去了。 * 屋内,萧冶愤愤地砸了杜安世一拳。 杜安世陪笑:“前两日外宅确实招了贼,秋娘几样首饰被偷了,就十几两银子的东西,秋娘胆子小,没告诉嘉平,嘉平什么都不晓得,我也是怕你担心嘛……” “我说你昨儿晚上怎么平白无故地问我的首饰还在不在呢,原来是外头早就招贼了。”萧冶瞪他。 “好了好了,莫生气,都是我的错,你丢了两套金宝头面对吧?我赔给你就是了,明日我就派人去蜀州的珍翠斋下订,赔你四套,好不好?”杜安世好声好气地哄。 “现在可不是头面的事。”萧冶神色凝重,提裙坐回正椅,“这次来的不是什么流氓飞贼,是那个‘盗侠’,你听过他那些传闻没有?” 杜安世一愣,又笑了,讨好道:“什么‘盗侠’,我看就是几个小毛贼造个名号偷东西罢了,你还真信呐?既然如此,我马上去找季刺史,让他下令,就算把整个肃州翻过来,也要把他们提到你面前认罪。” “可别——”萧冶拦他,“你先坐下,我慢慢跟你说。” 她把面前的茶盏往他面前推了推。 杜安世狐疑地坐下。 “我问你,如果‘盗侠’就是一群小偷造出来的名号,那为什么市面上有这么多有关盗侠的传奇话本,大江南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就靠他们偷完了放张字条,被施惠的百姓口耳相传?”萧冶沉声问。 杜安世语塞:“这……” “还有,偷东西再高明能高明到哪去,不过溜门撬锁的把戏,可是为何这盗侠在京里横行那么多年,官府从来没抓到他?”萧冶追问,“你觉得究竟是官府不想抓,还是官府不敢抓?” 杜安世终于听出她话里有话:“公主的意思是……有人在背后保他?” “没错,且保他的人,就是我皇兄。”萧冶斩钉截铁地说,“据本宫所知,京中有不少被陆偊偷过的门户,后面都被贬了官。就说敬国公府的二爷吴怀孔吧,官都做到户部侍郎了,那是半只脚都踏进中枢的人呐,家中无端被盗,没多久皇兄就把他撸到交州去了!再说刘志卿,他一个小录事,何德何能啊,写了几首称赞盗侠的诗,杨大人就点名他去御史台,连升三级,你说除了皇帝在背后授意,谁有那么大能耐?” 杜安世背后陡然升起一股凉意:“那现在他来偷我们了?公主的意思是……陛下他……” 萧冶满脸沉痛地点了头。 “他敢!他那个皇位还是靠老子才得来的!”杜安世怒极,站起来吼道,“没有老子替他守卫京畿,他早被叱罗庭那个羌鞑子砍头了!现在倒好,还想贬老子!” “你说话轻点,当心隔墙有耳!”萧冶连忙拉他回坐,声音凄切,“贬官有何要紧?只怕狡兔死,走狗烹,你我性命都难保啊。” 杜安世背冒冷汗:“公主的意思是说,陛下早就有弄死我们的心思了?” “是。”萧冶亦是恨得咬牙切齿,“皇兄把我嫁给你时我就有这个猜测,他与我不是同母所出,本宫乃中宫正嫡,自幼备受父皇母后恩宠,他呢,通房婢妾所生,母后看他可怜才领来凤藻宫抚养,他自小就嫉恨我了。你的行事又素来为朝臣不喜,在京城的时候那些文官都敢明目张胆地在永安殿参你,可皇兄不仅不发作,反而嘉奖你,甚至把我嫁给你。你仔细想想,不过是待你居功自傲,犯下大错,到时连带着治我一个与夫共悖皇恩的罪,他好一箭双雕罢了。” 杜安世连连点头:“公主说的有道理,咱们要还在京城就罢了,可咱们在肃州,谁晓得那些臭墨文人在背后怎么参我的。” 萧冶的喉咙里隐隐带了绝望,握住他的手:“将军,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你能依靠的也只有我,如果你我都不同心的话,那我真是……找根白绫上吊吧。” 被她这么一说,杜安世心里早就慌得六神无主了,紧紧搂住她:“末将明白,都明白,末将和公主永远是一条船上的,公主,您现在可有什么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萧冶愁眉苦脸地叹息,顿了良久,才沉吟道:“只是我在想,无论皇兄为了警告我们还是已经起了杀心,陆偊既然来偷,那就肯定不会只偷本宫两个头面,偷章秋娘一点首饰的。本宫私库里放的多是古董书画,陆偊不好拿,这也是情有可原,你那边呢,确定只丢了一点章秋娘的首饰吗?” 杜安世张开口,欲言又止:“公主,我……这……” 萧冶又怒又泣,推他:“你快说啊,都到这地步了,你还要瞒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