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山火海（修改版）》 第1章 第一章 领导在上我在下（01） 周志勤的生活就是一场直白的权力游戏，金钱、美色或者荣誉对他来说不过是消费品，一旦到手就开始贬值。权力之外的事则无足轻重，比如感情，比如家庭。 而苦苦挣扎在权力之路上的黎淼却眼前一片荆棘，他想要的，都离自己太远。有时候，争来抢去，他自己都不明白到底是狗渴望骨头，还是狗渴望胜利。 周志勤每天上四个小时的班，另外八个小时在酒桌上应酬，当然这个酒桌也包括麻将桌。 黎淼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那点月薪连几次小麻将都打不起。 不过黎淼也不是样样都不如周志勤，他有一件事情比周志勤强——他老婆会赚钱。周志勤养老婆，他被老婆养。他这样的人，其实也可以不用努力了。黎淼结婚十年，老婆是原来地区检察院检察长的女儿，人面广很会做生意，现在他住的房子、开的车子都是用老婆的钱换来的。虽然周志勤开豪车也住别墅，但是那是他自己挣的。 这大概就是他们两人生活上的最大差别。 不是一个穷一个富有，而是一个自信一个自卑。 看着桌上摆着的一叠档案，周志勤抽着烟，随手翻着。其实这些档案上写的那些文凭履历并不重要，他脑子里有另外一份档案，就是这些竞争上岗的人送了自己多少钱，平时对自己的态度如何。 翻到黎淼的档案时，周志勤停了停。黎淼在他脑子里的那份档案也随即调了出来。对于黎淼，周志勤也没什么特别的好感或者恶感。 在他的印象里，黎淼就是个埋头做工作的年轻人，浮上水那一套不怎么行。长得倒是很顺眼很清秀，逢人就笑眯眯地打招呼，看着讨喜，但是在工作上太认真了。这是好事，却也不全是好事。至少在周志勤看来，黎淼的唯一缺点就是他对工作太认真这一点。这样的人获得权力之后会变得不好控制，也容易知道太多的秘密。如果再不懂事一点，那可就是放一个不定时炸弹在身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反咬一口。 这次的中层干部上岗竞争中，周志勤最关心的就是财务部门处长的人事变动。而在竞争这个位置的人当中，数黎淼学历最高，也是他们局里唯一一个拿到了国家注册会计师资格证的人，按以往的路数，这种人才在中干的位置上培养几年，国网公司就要提走了。 到底是用黎淼这样的高材生还是用一个信得过的但是没本事的人，让周志勤为难起来。 脑袋不好用的人放在财务科那样的位置，哪怕再信得过对他来说也是不舒坦的。他最讨厌的就是给下属擦屁股。有时候稍微下放一点权力，那些贪心没个尽头的榆木脑袋就能把天捅破，他也不是什么漏都愿意补。周志勤心里的天平微妙地偏向了黎淼。 本来晚上周志勤想找黎淼单独谈谈话，给点暗示，看看他会不会乖乖站队，结果接到局里的电话，说晚上要跟政府那头的人吃饭，对方点名要他到场。他也就只能打消了见黎淼的这个念头，想着第二天上班再说吧，反正离最后的局领导投票还有几天，他也可以再想想。 晚上坐着车到了预定的吃饭地点，周志勤刚下车就见一个熟悉的人向自己走来。哟，没想到正是下午占据了他大半思考时间的黎淼，原来晚上饭局他也有份。周志勤立刻想到另一层，会不会是黎淼走了其他局领导的路子。 “周局，来这边吃饭啊？”黎淼笑得像一阵春风。 “不是杨书记叫你来的？” “不是啊，我跟几个朋友约这边儿吃饭。局里的饭局哪能叫我来呀，级别不够，级别不够。”黎淼一边打着哈哈，一边给周志勤散烟，半低着头，前额的头发被稍微吹乱。他态度倒是一如既往的恭敬。 低头一看黎淼抽的是好烟，周志勤心里有那么点意外，暗道，你这哪像级别不够啊，不过嘴上什么也没说，他不是个嘴上刻薄的人，懒得去讽刺黎淼。 “周局，晚上是跟哪边儿的人吃饭啊？整这么大阵仗，要您出马。” “税务局的。” 周志勤的态度看不出什么来，就跟平时差不多，他这人话一向不多，用下面的人的话说就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黎淼本来还想问问中干竞争的事情，可一看周志勤这么冷淡，他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说到底还是他这个人脸皮有点薄，换了别人这么巧的机会早就顺杆儿爬了。周志勤等了半天儿，眼看都走到饭店门口了，黎淼还半句不提中干的事情，他真想白这人一眼，最后还是他勉为其难、纡尊降贵地开口问了：“小黎啊，我看到你填的申请表了，这回准备竞争财务处长，是吧？” 黎淼一听，立刻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脑子里飞快地斟酌了一下，缓缓开口道：“是准备竞争一下那个位置，我在财务处也干了这么多年了。” “你们处的副处长也在竞争这个位置。” “金处长的资历在那里摆着的，应该比我合适一些。” “你也别那么谦虚了，我们局也就你这么一个注会，你也该是时候起来锻炼锻炼了。” “谢谢周局看得起我，要是能给我机会锻炼一下，我一定让领导满意。” 周志勤侧头一看，黎淼说完这话臊得脸都红了，细皮嫩肉下面浮出一片淡淡的肉红色，真不像工作了十几年的人，跟刚工作的毛头小子似的，连拍个马屁都那么生硬，难怪三十多了连个中层副职都没捞着。 周志勤停下脚步，严肃地对黎淼说：“过几天局里领导要开会投票，你该去活动的地方还是要活动到位，我一个人提你，别人不投票也没用。” 他这么一说，黎淼忙鸡啄米似的点头，嘴里又说了些感谢的话，听着比刚才真心实意多了。 周志勤挥挥手，表示不想继续听这些没用的，人也抬起步子往饭店里走，黎淼目送周志勤进去之后脸上才敢浮上一抹压不住的笑容。他甚至都没有细想——这是不是来得太容易了一点。 心里的得意和畅快让黎淼晚上多喝了几杯，醉醺醺地回了家。 他已经三十六岁了，本来以为本命年会诸事不顺，财务部长的位置肯定不用想了，其实他们副处长升上去他也没觉得不好，人家资历是比他深，水到渠成。结果周志勤忽然这么直接地给自己递来橄榄枝，打乱了黎淼的计划，也再次叫醒了黎淼那颗往上爬的心。 他琢磨着周志勤虽然只是局里的一个副局长，但是手里是很有实权的，除了上面的局长和书记，就他说话最顶用，想巴结周志勤的人无数，黎淼从来没想过自己也能有这样的机会。他以为要再等个十年自己才能坐上处长的位置。 这阵怪风一吹，他心就跟着荡漾。 黎淼平时从来不等自己老婆回家就会先睡觉的，可今天他虽然醉了，却还是坚持在客厅等到了凌晨两点。 听到门口钥匙插孔的声音，黎淼立刻兴奋起来，像是这辈子第一次扬眉吐气那般。 “回来了？” 谭丽芸一愣，这么多年了她几乎没有晚上回家还见着黎淼在等自己的时候。弯腰换了拖鞋，谭丽芸轻手轻脚地走进客厅，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孩子接回来了吗？” “没有，今天回来晚了，我估计爸妈都睡了，就没去接了。” 谭丽芸点点头，他们夫妻俩都忙，平时孩子在自己爸妈那里照顾，一般都是黎淼下班之后去接回来，或者等他吃了饭去接，当然黎淼有应酬的时候孩子就在姥姥姥爷那儿过夜了，比如今天。 “有什么事儿吗？这么晚还等我？” 等谭丽芸坐下来黎淼才说：“今天去跟刘平他们吃饭的时候我碰到我们周局长了，他跟我说让我去活动一下，财务处长他准备提我。” 谭丽芸听后也不见得多高兴，只是含蓄地笑了笑，脸色略显疲惫。 “这是好事情，你也该升了，这么多年都窝在财务上当个科员，不见提升，再熬两年年轻的都该踩你头上了。” 谭丽芸说得话丑理端，而且黎淼也已经习惯了自己老婆的说话方式，并不因为这些话语中的轻蔑而生气。他侧身点一颗烟，问：“你这两天什么时候有空，陪我去请杨书记一家人吃顿饭吧。” “我最近忙，每天都排满了，你干脆明天晚上去他家里坐坐好了。” 黎淼不高兴地皱皱眉头，争辩了一句：“你也跟我一起去应酬应酬嘛，别弄得我像个单身汉一样。一晚上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就明天，明天儿晚饭我去安排，行吗？” 谭丽芸叹了口气，思索了半晌，她是真抽不出空来，而且对于黎淼，她也没有那么多心情去帮他跑官。 当初结婚的时候谭丽芸不过看上了黎淼的那副皮相，日子久了，黎淼也没能出人头地，她便不指望了。而且她不在机关单位工作，做生意的人，想法和这些坐办公室的也大有不同。她自己的事情也跟黎淼谈不到一块儿去，黎淼单位的事情她也懒得听，日子久了，便成了各管各的。但是这回黎淼争取了这么多年终于要当中干了，这也不算小事，作为妻子这种时候拒绝也不太好。最后谭丽芸还是勉强松了口：“那你去约吧，如果明天晚上那边儿得空，我陪你去他们家坐坐。” 一听自己老婆开了金口，当惯了“小媳妇”的黎淼立刻受宠若惊，笑得比之前周志勤给他递橄榄枝的时候还开心。 因为心里很高兴，黎淼几乎通宵没睡着，结果第二天黎淼上班的时候脸色就不太好，像是被人吸那啥补了那啥后的药渣一样。办公室的小姑娘一看就乐了，调笑道：“帅哥，昨天晚上咋个咯，一脸快歇菜的样子。” 黎淼不好意思地挥挥手，叹道：“人老了，喝点酒就这个样子。” “怕是不止喝了点酒吧。” 此话一出，周围的男同事也开始笑了，个个不怀好意。他们知道黎淼这个人心胸比较广阔，一般的玩笑他是不计较的。当然除了一件事情是不能拿来开玩笑的——黎淼怕老婆。 第2章 第一章 领导在上我在下（02） 中午下班前黎淼就去杨书记的办公室溜达了一圈，说了些僵硬的溜须拍马的话，然后终于在杨书记的百般推拒下“强硬”地决定晚上去家里拜访。 其实两个人一点都不熟，过去也没有任何工作上的接触，这种拜访是什么意思，杨书记心里门儿清。他只是琢磨不准黎淼是谁的人，才推推拉拉半天，不想接招。毕竟如果黎淼是想从他身上下功夫，这会儿也太临时抱佛脚了。 下午去商场给杨书记的女儿和老婆买了些奢侈品，黎淼刷着自己的工资卡，心里很不是滋味。 晚上谭丽芸没有爽约，还细心地替黎淼准备了一个信封，在车上的时候她把牛皮纸信封递给坐在副驾驶位的黎淼，问：“你看够不够，我觉得一万差不多了。” “呃好……就先这么多吧，到时候事成了再去好好感谢。”黎淼自然不好说一万有点少，于是敷衍过这个话题。 两人很快就到了杨书记家里，杨书记下午在几个局领导那里稍微提了几句，就从周志勤那里听到了对黎淼的赞美，立刻摸清楚了黎淼的路数。既然是做顺水人情，该收了的礼当然不能少，看着黎淼夫妻两人拎着几包东西上门，还塞了信封，杨书记乐呵呵地跟人吹了俩小时的牛。他们走的时候杨书记假惺惺地叫他把东西带回去，说不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谭丽芸会来事，直接说给小孩子玩的东西，哪里贵重了，留着随便玩玩，看得起就是他们天大的面子了。杨书记脸上笑意更深，就不再说什么叫他们拿走的话了。 黎淼在回家路上有点得意忘形，想要在车里亲一口谭丽芸，却被谭丽芸躲开了。 “开车呢！” “看杨书记的态度，我觉得这回稳了。” 谭丽芸看着红绿灯，很淡地笑了笑，没说什么，但黎淼已经习惯了这种冷漠的态度，他觉得等自己以后抖起来了，有的是人上赶着搭自己的话，何必为了一句两句生气呢。他手指敲着大腿，望着车窗外灯红酒绿的世界，充满了希望，仿佛一夜回到二十几岁。 很快的局里就召开了这次提升中干的人事会议，一共有三个中层正职和一个中层副职需要决定人选。 有了杨书记和周副局长的关键支持，黎淼很顺利地就被任命为了财务处长，而金副处长也被提升成了正职，只不过是审计部的，离开了财务部门。 周志勤算是把路给黎淼铺得很平顺了，财务部另外一个副手资历也不深，还比黎淼晚两年进单位，在财务部应该不会跟黎淼叫板。虽然这不过是一场利益交易，他也很清楚这个位置不好坐，但是周志勤真的比他想象中给得还要多，这让没什么当官经验的黎淼没有察觉到这好运中带着的危机，反而只感激涕零地想要报一番这突如其来的知遇之恩。 接到任命书的时候，黎淼显得相当云淡风轻，倒不是他见惯官场起伏，而是他脑子还慢着半拍，喜悦和激动没有及时赶到。旁人立刻换上一张脸，对他又是恭喜又是恭维，总之没有一句不好听的话。是人都多少有些虚荣，黎淼也算是虚荣心很强的一类人了，于是在原来的同事现在的下属的甜言蜜语中渐渐血压升高，面色红润起来。 当然再兴奋也没让他忘记“低调”二字，跟众人寒暄一阵后他便急忙赶去了周志勤的办公室，表忠心、表感谢去了。黎淼算是中层干部里的新人，一上来就坐这么好的位置必然背后无数人眼红，他这时候不把周志勤伺候好了，这位置还真指不定能坐多久。所以那些巴结的话，黎淼说得比上次真心多了，周志勤听着也顺耳多了。 周志勤对于黎淼期望很大，财务是个很重要的位置，眼下除了能一起挣钱的基建处，也就是财务最重要了，一个给工程一个做平账，缺一不可。 在黎淼的坚持下，晚上周志勤同意了跟他去吃饭，方便两人好好地单独“交交心”。用黎淼的原话来说就是——领导要给我指明一下方向，我以后才知道指哪儿打哪儿。 当时周志勤笑了，这是他少有的表情，他第一次发现黎淼居然有点儿幽默细胞。 周志勤下班后让司机先走了，自己开了车去黎淼订的地方赴约。 因为这个订饭馆儿的事儿还让黎淼在周志勤眼中落了个有点娘的印象。倒不是说外形，而是性格略有点儿事逼。 以往大家一般也就随便订一个局里人都爱去的地方，如果不想遇到熟人，那就找个远点儿的大酒店小包间一坐，附近的其他娱乐场所也不少，吃过之后还能打个麻将唱个歌或者洗洗桑拿。结果黎淼选来选去偏偏选了个僻静得周志勤都没听说过的地方，还美其名曰清静。 开了一段路发现黎淼短信里留的地址贼绕，一点儿也不好找，周志勤有些后悔自己没叫司机来开车。快到的时候更让人觉得离谱，周围基本是农田，一点儿擦边球的娱乐场所都没有，搞得像绑架的绝佳地点。 但到了地方，走进馆子，周志勤对黎淼的想法又有了点改观，这里头别有洞天，看着确实比较有品位。山清水秀的设计，透出一股子江南水乡的味道。且不管仿造得够不够味道，那档次一看就不低，至少消费的水平上还是很让周志勤满意的，足够表达了黎淼对今天请客的重视。 黎淼一看到周局长的车到了，立刻跟个兔子似的窜出去迎接，像是非洲某些小共和国的领导人出来迎接我国访问的官员一样，殷勤得脸上都能开出朵花了。 周志勤有些别扭地提点了一句：“小黎，你这么客气干什么，快进去坐着。”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走到那儿的姿态，还真像是去扶贫的，与黎淼夸张的迎接相得益彰。 包间也是按照江南小筑来设计的，地方宽敞，装饰典雅，墙上挂着郑板桥的诗画，丝绸抱枕上还绣着梅兰竹菊，周志勤因为喜欢这份有档次便随口感慨了一句：“你还知道不少好地方呢，怎么发现这儿的？” 黎淼不敢说这是他老婆入股的馆子，他在这里请客能签单，只好打哈哈：“哪里，哪里，几个朋友来过一次，介绍我的。周局见多识广，能看上我选的地方就是给我面子了。” 周志勤又侧头看了看窗外的小桥流水，几盏红灯笼一挂，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服务员穿着修身旗袍，脸上的妆容精致高级，抱着一本菜单进来问菜品还需不需要调整，酒水喝点什么。 周志勤扫了扫黎淼安排好的菜品，觉得不错，便没说什么。 其实周志勤对黎淼还是很有所保留的，他今天答应来吃饭，倒真是单纯给黎淼一个面子，并不是表示两个人就真的亲密无间了。至于是否要将黎淼变成自己的心腹来栽培一番，他还有诸多考虑，要观察一段时间黎淼这个人再决定。 晚上两人看似推心置腹，实则说了一堆废话，当然酒没少喝。 黎淼的热情和兴奋显得像个官场愣头青，周志勤听得多说得少，总在琢磨黎淼到底是真的这么单纯，还是装的。这股子嫩劲儿，让他心里捉摸不透，又特别想琢磨琢磨。 饭后，周志勤推掉了黎淼后续的娱乐活动安排，心想老子被你小子骗到这个山沟沟里面吃饭，开回家都要一个小时，还娱乐个屁。 第3章 第一章 领导在上我在下（03） 虽然才短短一周，从“小黎”变成了“黎处长”的黎淼心里还是有些微妙变化的，甚至觉得在自己老婆面前腰杆都要挺直些了。虽然他在家里已经习惯了十年的“三等公民”生活，可不代表一辈子不能翻身了。以往周末，谭丽芸都是有自己的安排的，一般带孩子的活就落在没什么应酬的普通职工黎淼头上。这周，黎淼提出一家人一起玩，谭丽芸没一口拒绝，说安排一下时间再看，这让黎淼顿时觉得扬眉吐气。 周末一家三口难得聚在一起，先去了新建的游乐场，又下了馆子，女儿玩累了在黎淼肩头睡熟。黎淼觉得自己还是挺幸福的，虽然仕途未必光明，婚姻也不见得成功，但是眼下升官发财的苗头总是让人神清气爽的。 谭丽芸看黎淼傻乐，心里五味杂陈。 然而新官上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周志勤作为黎淼的后台也不能事事都罩着他，很多烫手的山芋甚至就是从周志勤那里来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像是暧昧的一夜情，好像周志勤给了黎淼这个大人情后也并不急于依仗这件事就将他变成自己人，就算平时应酬经常叫上他，但是工作上的麻烦，黎淼开口碰过两次钉子之后就不怎么敢在周志勤面前造次了。 好在黎淼这个人进单位就一直在财务部门，和部门的人很熟，工作上的事情也精通，所以开展工作的时候阻力并不大。但不好的事也是因为这份太熟，有些人仗着过去和他关系好，事儿也不做，说也不听，对他的安排常常提出意见，并不见真正的尊重。那些当官的艺术、拿捏人的手段，黎淼暂时还没掌握，对着许多麻烦他只能靠亲力亲为去解决，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更难的是每次局里开会，黎淼也不敢说太多，生怕得罪人，毕竟局里的派系复杂，他怕说错了什么露出小尾巴给人抓住，这个考察期还没结束就被撸下来。所以每次一听见局里开大会他就想躲，去了也是坐在后排，尽量降低存在感。 这一切周志勤都看在眼里，不算特别满意。 他希望黎淼可以更自信一点。 在黎淼的低调求生存战略的充分实施下，他也算是平稳地度过了前三个月的试用期，顺利地成为了局里的中层新贵。 要说这个“新贵”的称呼，黎淼是很不喜欢的。但是叫的人多了，无论是好意还是恶意，他都只能受着。 起因是今年刚到冬天的时候黎淼穿着一件薄貂毛外套上班，虽然不夸张，但是在土鳖的国有垄断企业里也显得十分扎眼。常年以来，大家觉得只有女的才穿貂毛。于是渐渐有些嫉妒的看不惯的人便给他起了个新外号，叫他局里的“新贵”，多少有些讽刺的味道。 敏感的黎淼听在耳里，也只能在心里骂几句这些人阴阳怪气。 周志勤无意间从司机小齐口中听说了这个八卦，仔细观察，发现黎淼确实仗着身材好，穿衣服出挑，在国企这样是不够稳重，但好看时尚是实在的。有一次他甚至发现黎淼的裤子屁股兜上有一个黑色的米老鼠头像的刺绣，他没好问，很久以后他在黎淼衣橱里又看到这条裤子，一问之下才知道是范思哲和迪士尼的联名款，全球限量的。 “新贵”这事儿后来周志勤还忍不住在黎淼面前提了一句。 那天晚上两个人约了一个外地的包工头一起吃饭，黎淼坐了周志勤的车去饭馆。在车上的时候，周志勤便笑着打趣黎淼：“什么时候再把你那件貂皮穿出来给我看看，我都没瞧见呢，回头我也去弄一件。暖和吧？” 黎淼脸上一阵发红，还只能跟领导赔笑道：“都是老婆非让我穿的，不好看，我都不好意思再穿了。” “你小子一直穿得挺时尚的，是该给我们这群土包子带带头了。你那个手机也不错，是啥牌子的？” “谷歌的。” “谷歌？谷歌不是那个搜索网页的吗？” 司机小齐好奇地竖起耳朵听两人对话，眼睛还不时地在后视镜里瞟着黎处长跟周局长的表情。 黎淼觉得跟领导科普怕是要惹人生气，但是又不能不回话，最后只能小声说：“那个……谷歌公司也出手机的……” “你看，我真是太落后了，这都不知道。” 周志勤虽然面带微笑，说着谦虚的话，但是黎淼觉得这话怎么听着都有一丝不爽的味道在里头，他真想推开车门跳下去算了，这车里全是不开的壶，他提哪个都不对。 那天吃饭的包工头黎淼已经见过好几次了，他也就是个作陪的，因为对方的生意做得大，在政府也有点背景，连周志勤都给几分好脸色。 这种四五个人吃饭的小场面也免不了一场酒精战役。包工头姓陈，嘴上说着都是千万上亿的工程，不过人仍旧是一脸土气的江湖气质，喝酒也十分生猛。他叫了服务员换来大号玻璃杯喝白酒。黎淼一看这架势就腿软，陈总亲自给他倒酒的时候他差点从椅子上翻倒。 在酒桌上的胜利往往就是通往金钱和权力的捷径，很多人是明白这个理论但是无法付诸实践的，毕竟酒量这个东西天生占七分，后天练三分。 黎淼就属于先天不足，后天锻炼不够的那种。红的白的，他都不在行。 周志勤当领导已久，对于手下怯场这种事情见得多了，于是立刻把司机小齐叫进来，跟他吩咐了几句。很快的，先后来了好几个熟人，全是下面分局的局长或者副局长。这些人个个顶能喝，可以说其中有人的官位都是喝出来，于是有了他们的加入，战局立刻火热起来，陈总也喝得开始挽起袖子、没形象地说胡话吹大牛了。 有了新人顶上，黎淼也就在旁边跟着随了那么几圈，并没有真的喝醉。他时不时看过去，发现周局长是真的海量，那酒就跟能从身体里蒸发一样，来者不拒，还不用中途去卫生间。 闹了俩小时的酒，菜也凉了，大家的胃早就被酒精麻醉，根本不觉得饿，于是八个人开了个房间，摆上两桌麻将，准备开始血战到底。 陈总这人一向财大气粗不拘小节，走进房间就说：“我要坐东面的位置，那个位置旺我。” 周志勤的麻将技术在全局是公认的好，位置这种小事情他也不争，让出了东边的位置。 按照级别，黎淼自然得和周志勤还有陈总一桌打牌，但是比起上不了这桌的人，他也没多开心，毕竟他就是个送菜输钱的角色，周志勤他是不敢赢的，陈总还能让他以后多挣点外快，也不能让人输得翻脸，都是赢不了的局面。 他们俩坐下后，周志勤看黎淼还站着，便问，“小黎，你坐我上手，还是下手？” 黎淼想也没想，就笑着说：“当然是领导在上我在下了，我在周局下面。周局多给我放牌啊……” 周志勤听了那句“领导在上我在下”默默地笑了，这黎淼真是不说话不逗人，一说话逗死人。不过他倒没表现出特别的笑意，也没趁机打趣黎淼。在周志勤看来这是一句很微妙的话，他只想独享。 血战中黎淼尽量当好一个送菜的角色，几乎全场就没第一个胡过牌，都是等领导先走了，他才勉强做个小牌糊了。不过周志勤还算手下留情，一晚上没做几个精品。而陈总的牌技实在不好恭维，要输钱给他真是不容易，黎淼在热烘烘的房间里也慢慢感觉到酒精也有点儿上头，不愉快的牌局让他心中不断地想骂娘——这个杀千刀的社会，怎么还有为了怎么输钱给一个傻X而烦恼的破事、！。 眼看凌晨一点半了，黎淼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修长的手指微微挡在嘴前，周志勤瞟了一眼，眼睛就移不开了。 刚才摸牌的时候还没怎么注意到，毕竟注意力都在牌面上，这会儿才发现黎淼的手长得真好看，淡淡的血管脉络在手背上展开，微微鼓起一点儿青筋，很有点儿引人遐思的味道。周志勤不仅多看了几眼，还很恶俗地想：这么好看的一双手如果用来数钱，就更**了。 黎淼哪知道自己一本正经的领导脑子里想的是这样的东西，只是发觉周志勤在看自己，于是不好意思地把手拿了下来，以为自己露出困意惹领导不高兴了。 没想到这圈打完，周志勤居然主动提出：“散了吧，这么晚了，都困了。” 陈总本来还在兴头上，不过见周志勤都开金口了，他也不好再坚持，隔壁那桌听见这话立刻懂事地出去结账。 走出□□，黎淼又打了个哈欠，周志勤再次把目光停留在那只漂亮到几近完美的手上，细细的手踝好像一掰就能弄断，那种脆弱感让周志勤顿时有点儿血脉偾张。 黎淼再次神经大条地上去凑趣儿：“周局牌打得太好了，要不是及时喊停，我怕是内裤都要输给你了。” “黎处长，你想输内裤，下次再让周局组织活动嘛，我们天天都有空切磋。”陈总也是喝多了，不但听了人家说话，还去贱兮兮地接黄话。 “就是，周局你一个电话，我们随叫随叫到。”其他人前言都没听见就跟着乱起哄。 周志勤没搭理这帮人拍马屁，故意小声儿地在黎淼耳边说了句：“谁稀罕赢你的内裤。” 黎淼酒劲儿下去，浑身一震，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头周志勤却笑着走向自己的车，小齐已经提前发动车子把暖气开着了。黎淼是跟着周志勤一起来的，这会儿也只能再上这辆车。只不过他因为刚才的话浑身都特别紧张，感觉怪怪的，想来周志勤再怎么喝多了这会儿也该酒醒差不多了，怎么会说那么离谱的话？这要是换了是个女同志，都算是调戏的范围了。黎淼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敢问。 小齐先送了周志勤，然后再送黎淼。 黎淼到家的时候已经在车里睡着了，小齐推了他半天儿才把人推醒，黎淼顶着个鸡窝发型下车，站在自己家小区门口抽了一颗烟。 当上处长之后他几乎每天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早出晚归，没一天不喝酒的。他算是有点理解自己老婆那种每天回来一句话都不想说的状态了。不过两口子这么忙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女儿总得有父母照顾，黎淼忽然有点想女儿了，想听女儿甜甜地叫自己“爸爸”。 他掐了烟，缓缓走回家。开门之后发现卫生间的灯还亮着，他走进去，见自己老婆在盥洗池边儿上摆弄着什么东西。 黎淼问了一句：“这么晚还不睡啊？” “轻点儿，孩子睡了。” “我去洗个澡，你弄什么呢？” “没事儿，你去楼上洗吧。” 黎淼不疑有他，径直上楼走进卫生间。谭丽芸紧张地把手里的验Ⅰ孕棒掰成两节，又撕碎了包装纸盒扔进垃圾桶里，看了一眼，觉得还是很明显，便又扯下一段卫生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盖住了下面的东西。 第4章 第一章 领导在上我在下（04） 不做官的时候总觉得那些巴结领导的人很可笑，嘴脸丑恶，等做了官，再去巴结比自己更大的官，这种心理上的不平衡反而减退了。黎淼就是这样的人，至少他现在拍起周志勤的马屁比过去流畅了许多，有些很违心的话好像忽然就会自发地堆到嘴边，供自己挑选。 变成这样的人，好像很可悲，但是多少人等着这样可悲的机会都一生无望，社会就是这么冷酷无情地挑战人性的底线。 没人有资格看笑话。 握有权力的人在上面主宰游戏，赤手空拳的人在下面苦苦挣扎。而黎淼只是夹在中间的那一类，不上不下。回到原地不甘心，要上位又似登天不易。所以身边没人理解他现在心理上天翻地覆的挣扎。 谭丽芸上床的时候发现黎淼还睁着眼睛跟二筒似的望着天花板。 她不说话，在旁边躺了下来。黎淼翻身靠过去，想要抱着她，却被躲开了。 “怎么了？” “睡吧，我明天一早的飞机去深圳，要早起。” “我们很久没做了。” 谭丽芸嗤的一声儿笑出来，推开黎淼近在咫尺的脸，说：“老夫老妻的了，快点睡觉。” “你最近忙什么呢？” “哟，黎处长终于想起来关心关心我了？” “我没有你忙。” “怎么忽然说这种话？” “跟人打交道是最累的，以前做个小科员，无非是被领导指使来指使去，累的是脑子。现在掉转头要指使人了，累的反而是心了。我每天都觉得疲倦，有时候做对错也不像以前那么好判断了。” “别想了，早点睡……”谭丽芸安抚似的在黎淼的额头亲了亲，便转身朝着衣柜那一面睡了。 黎淼张张嘴，欲言又止。 开会的时候周志勤见黎淼又在低头玩儿手机，于是点了他的名，问他关于外线班的工程拨款问题。 黎淼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立刻像小学生回答问题一样，站起来，上身挺了个笔直。回答得倒也不差，都说清楚了，不过欠点汇报工作的艺术性，没把困难摆在前面说，周志勤给他勉勉强强打了个六十分。 散会之后，周志勤把黎淼叫到了自己办公室，黎淼表情有些讪讪的，他知道周志勤这是要对自己耳提面命了。 结果周志勤并没有立刻说工作上的事情，反而看了一眼黎淼的手腕，说道：“手表不错。” 自从那次打麻将之后，周志勤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没事总爱去瞄黎淼的手。 黎淼一听周志勤这话，立刻懂事地想到要给周局长置办一只手表，默默记下来了。 说完手表，周志勤觉得气氛差不多了，于是话锋一转：“这次线路工区的工程审计，局里准备请外面的公司来审计。” “不内审？” “上面有人过问，内审嘛，关系太复杂了，我信不过他们。” 黎淼眉头一皱，这种不按照平时工作惯例操作的安排，多少都意味着出了大问题。现在审计部的副主任周毅是周志勤的堂弟，这次线路工区一共六千多万的工程，猫腻绝对不小。看来找外审的意思就是这次工程结算他们要坑人家接工程的了，得把前面放的水都捞回来。可是如果这样，预算下来之后他们财务已经拨款了，如果拨款多了要去要回来，那才是比登天都难。 一想到此，黎淼心里就有些不服气，自己怎么也算是周志勤一手提拔起来的，这时候偏袒自己堂弟也太明显了。为了保护周毅，年底他的账要是核不上，谁来兜着？ 黎淼因为这点不服气，说话时的口气便有些冲：“周局，外审不太好吧，这审下来要是收太紧，我们财务上要缺口子的。当初工程很多都是开口合同，然后我们都是按照预估拨的款，审计也下了同意的报告书。现在要是终审砍了，只有一点点的话，结算还能抹平，数额大了，怎么整？我自己去要回来啊？” “那你觉得让金一武来审，就不会出娄子了？你坐了他位置，心里总是有些不顺气的。说不定到时候故意整你。” 周志勤祸水东引，把苗头指向黎淼，他一时间也反驳不了。 见人呆呆地不说话，周志勤还是心软了，说了句兜底的话：“别担心，他们出了报告也是要先给我过目的。你尽量地准备就行了。” 黎淼仍是有些不情不愿的，可也不好再尥蹶子了。 回到自己办公室，黎淼把门一关，就摔了一叠文件在桌上。 其实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以前总觉得周志勤要偏袒周毅是无可厚非的，但是替人擦屁股的事情也不是黎淼的专职，一次两次算了，这次这么大一堆工程，里面猫腻多得去了，他又不是万能胶。而且除了帮周志勤私人关系处理的那些帐，他自己也总有些小手脚，也怕到时候审来审去，对不上账就露馅儿了。到时候周志勤是什么态度他可不敢赌。万一真不保他了，他不但一辈子做不了财务工作，说不定还要进去蹲几年。 气归气，黎淼还是下班后第一时间去给周志勤订了手表，十几万又这么哗哗流出去了。他不是舍不得钱，而是觉得自己在周身上已经花费了够多的金钱和精力，结果到头来还比上一个只会捅娄子的亲戚。心里堵，也是在所难免。 晚上黎淼难得推了所有的应酬，加班查账，弄到九点多才回家。谭丽芸接到他的电话，也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尽量赶在11点回来了。 进门之后谭丽芸还没见着黎淼的人就问：“什么事情这么急？” “你那里现在能先给我出一点发票么？我这里马上要外审了，局里安排月底就请外审的公司来，我还有点缺口对不上。” “要多少？什么类型的？” “最好是施工类的材料发票。线路工区的工程被人告到国网公司去了，现在上面要局里出审计报告之后重新结算。周志勤非要保周毅，怕他之前签字的那些出问题，就建议请外审来砍一下空工程，反正包工头拿不到尾款是小事，以后再给几个工程补贴一下就行了。” “和你有什么关系？审工程又不审财务。” “拨款的时候我帮他们做了点儿手脚。现在有些款项缺发票，今天我大概算了一下，还差一两百万的。如果砍多了，结算的时候倒追钱，肯定难，所以我现在也只能帮他们一起糊弄一下。” “你才上任多久？胆子够大的啊？” “又不是我一个人捞的。周志勤外面答应了包工头儿，我能怎么办。之前没想到会有外审，局里审计上结算一般都是跟着预算砍个百分之五就差不多了。” 谭丽芸虽然生意做得大，但是也没有那个能力三五天给弄来一两百万的原料发票。 这边黎淼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却不着急。如今她脑子里已经完全被另外一件事情占据——她准备跟黎淼谈离婚。 黎淼还殷切地望着谭丽芸，希望他万能的老婆能爽快地点头说这事儿交给她处理。 见谭丽芸不说话，黎淼又着急地降低要求：“实在没有，五十万的先顶一顶也成。都是些空工程，一查就出事。” “我也一时间不能给你弄这么多，你平时要点餐饮的、办公用品的都好说，工程材料的一般哪里会出这么多发票给我们。而且你做账也不能这么大额的，都要碎票吧。这事儿你看要不找一下周志勤，跟他关系密切的包工头那么多，东家没有西家总有吧。” “要是什么事都找他弄，他把我扶上这个位置有什么价值？他既然安排我自己处理，不到万不得已，我肯定不能找他开口。” “就看事大不大了，你该开口就开口，别想那么多。” 黎淼搓一下手，舔了舔下嘴唇，不好意思地承认：“哎呀，他今天因为我顶了几句不太高兴，晚上吃饭都没叫我。这个事情哪好再找他说。” “你这个人就是这样，给人说句软话会少块肉么？这事儿你得看清楚局里是准备帮线路工区兜着，还是准备三不理。” “局里准备兜着吧，这事儿杨书记也脱不开关系。大家都盯着线路工区和农网改造吃钱，都有手脚在里面。” “那不就是了，瞧你那点胆子。这真要出事，也是审计上先翻车。你大不了拿自己的钱先填上，总不会把你怎么样。”谭丽芸停了停，表情有些嫌弃，大概觉得黎淼即使当官了也是个打不出粮食的货色，“而且周毅那边你也可以敲敲边鼓嘛，周志勤既然保的是他，那你让他去周志勤那里下下功夫好了。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黎淼不说话，他既没有谭丽芸的财大气粗，也不愿意暴露自己的那点嫉妒和不甘——他是不会去找周毅下软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