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烬[刑侦]》 1、杀人游戏(一) 凳子落地的巨响打破平静。 “我去你x的!介绍个屁,老子受够这傻x恶作剧了,游戏规则你们谁爱遵守谁遵守去!老子才不陪你们玩了!”年纪最大的男人沉不住气,发泄一般把屁股底下的座椅往墙上砸去。 墙灰簌簌落下,老旧不堪的四脚凳散架成出厂设置,他大步绕开自己制造的狼藉,不顾一切要往外走去。 “别这样……”距离最近的瘦高个还是看不过去,出手拉住他,忧心忡忡地挽留,“规则说了,出去会死的啊,我们还是老老实实互相了解完,再分析线索,找出杀手吧。” “瞧你那怂x样!滚!”老男人一看就没什么文化,张口全是脏话,他嗤之以鼻地呛了瘦高个一嘴,甩开手迈出大步,到门前之际,又要扯开戴着的面具,放肆地咒骂着,“什么狗屁不通的规则,不让走,还不许摘下面具,闷死老子了,老子就走就摘了,你能拿我怎么……” 剩余的话语在喉咙中夏然而止。 众目睽睽之下,滔蹈不绝发表言论的头颅没了原来的形态—— 它炸了。 像新年过节的烟花一样,由内而外炸开了。 一切让人措手不及。 血肉横飞,脑浆四溅,画面冲击力不亚于东一块西一块的人肉沫滑进因震撼而张大的口中,再顺着喉咙流入肠子,恶心却不得不忍受。 无头身躯一步都迈不动了,坚|挺着摇晃两下,重重向前倒去,四肢抽搐了几个来回,整个躯体便再无动静,只剩发黄的不明液体从下|体涓涓汨出。 老男人的遗愿达成。 他的确踏出了门,也成功摘下了面具。 锐利的尖叫延迟着到场,堪比指甲从左端通住右端划破整块黑板。 胆小的人当场吓晕,其他醒着的更不好受,多多少少出现不同程度的应激反应,捂着嘴巴反胃的,蹲在原地发抖的,抱着脑袋自言自语的,还有个别直接大堆大堆吐出来的,人为给环境再添一分恶劣。 目睹尸体后状态稍微好一点的只有方才自我介绍最先开口的两位。 留着头利落碎短发的男人稍微年长些,名叫陈昉。 死人之后,他甚至有余力照顾别人,把晕倒在地的都移动到沙发上,不知该说他心大还是好心。 左耳耳骨上十字架耳钉闪到人晃眼的,是所有在场人中最高的,名叫代熄因。 他扯下了脱落一半的窗帘,走向门口,伸出手脚试探局部离开室内的后果。 得到答案后,长臂一使劲,把死状惨烈的尸体拉进了屋内。 “你有病啊!!” 胆子还算大的卷毛男声音都变了调,“把这又丑又恶心的玩意儿拖回来做什么?养标本啊?” “得看看他是否真的因为我们所目睹的表象而死。” 简单说明原因,代熄因不再废话。 隔着窗帘,他从胸腹部开始往下寸寸按压,细致检查了尸体除开炸毁的脑袋和脖颈以外的全部地方。 检查结束,他把窗帘裹在尸体上,语气比先前沉重不少: “没有任何机械性损伤和其他物理性损伤,从结果上看,他确实是因为脑袋爆炸而亡,但从当前国内的技术而言,不存在能够植入头颅的微型炸弹,也就只有一种情况——是外部进入的东西引起的爆炸。” 外部进入? 能够如此及时达到犯规即惩罚的程度,难道暗处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正拿着某些先进武器蠢蠢欲动? 想到的人都咽了口唾沫,默默往角落或者遮蔽处缩去,更不敢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代熄因抓起尸体双足,打算将其甩出去。 另一端随即被人抬起。 他掀起眼帘望去,刚照顾完别人的陈昉平和地对他说:“我帮你。” 三下蓄力,尸体被扔出了好几米。 出入的门关上,除了不省人事的一男一女,其余人围坐在一起。 情况回到了老男人离开前的状态。 没有人知道这是哪里,没有人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的,也没有人知道其他人是什么身份。 众人唯一共同知悉的,是他们被迫卷入了这个游戏中。 杀人的游戏。 二十分钟前,房间东北角的老式扩音器,自所有人陆续醒来后,迷幻地播报了游戏规则—— 白日里各位玩家可以自由活动,玩家中有唯一一个杀手,在夜晚能够潜入一个玩家的房间并杀死对方,其余玩家必须在次日白天寻找证据,晚上选择出真正的杀手,游戏才能结束。 若选择正确,杀手死亡,其余玩家离开,若选择错误,除了杀手外的所有玩家将会死亡。 规则看似简单,却随着老男人的死变得森然。 每个人都再清楚不过。 所谓游戏,不是游戏,而游戏中的死亡,也并非代称。 他们要面临的,是真正的生死局。 “那自我介绍还继续吗……” 吐了一地的瘦高个处理好自己制造的垃圾,捂着腹部,弓着背坐下,声音还有点虚:“要不要,再加点才艺表演?说不定大家都熟悉之后,杀手也不会想杀人了。” “你丫的有病吧!”卷毛男虚空往他的方向踹了一脚,咬牙切齿道,“这种时候了,还才艺表演?不管你是说真话还是开玩笑,我看都是脑子被炮打了!” 穿着标准工作制服的女人留着齐肩短发,发出与气质一般的冷声:“不遵守规则的下场我们都看到了,你觉得杀手凭什么要为了几个刚认识的人,牺牲自己的性命?”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最开始发起自我介绍的陈昉同意了瘦高个的话,“我们的确应该在有限的时间内相互熟悉,至少,得初步判断身边即将共同相处两天一夜的都是什么人,明晚选中杀手的依据才能多一分,正确的几率才能更高,不是么?” 这番说辞有理有据,陈昉给人的感觉也很有头脑,情绪稳定,能轻松相处。 剩下几人便顺着他的话完成了自我介绍。 可代熄因却觉得他处处透着古怪。 方才老男人的头炸开时,自己表面虽然没有太大动静,但面具下锁紧的眉头,与衣服下紧绷的肌肉,都是藏不住的震惊反应。 陈昉不一样。 他下半张脸以及身上每一处的肌肉走势,都指向他是松驰的。 面对突发的死亡,他实在是太冷静了。 冷静得有些过头。 仿佛…… 早就知道这一切会发生。 “卧槽!卧槽!” 一声惊叫打断了代熄因的思路。 卷毛男率先不耐烦地面向说话的胖子:“没事一惊一乍地,叫个毛啊?” 胖子原先话不多,自我介绍的声音也小,这会儿一双眼睛直愣愣盯着玻璃门外,颤抖的食指指向门口,嗓音尖细地喊着:“尸体!尸体……” “尸体早凉透了,你现在来害怕。”卷毛男呛了他一口。 但当他不以为意地把头转到同一个方向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面部肌肉呈现出了恐惧的扭曲。 代熄因的视线在卷毛男之后,与胖子憋了半天的话同一时间落在门外,瞳孔骤然紧缩—— “尸体……不见了……!” 不待思索地,代熄因快步走去打开门。 三米开外的地方,本该放着被窗帘包裹住的尸体。 在此时此刻,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光如此。 尸体爆炸飞溅的血肉碎片,尸体失禁时流出的尿液排泄,还有尸体放置会产生的恶臭异味。 统统凭空消失了。 就和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代熄因头皮被电流击中般,有些发麻。 这种有悖常理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呢? 他下意识抬眼朝陈昉看去。 不远处的人站姿标准,俨然一派岁月静好。 好像别人都在面临真实的惊惧,而他,只是看了一场惊悚电影。 仅此而已。 突发事件过于匪夷所思,随着玻璃门再度关上,大家都默契地没有再提及消失的尸体。 众人缓了很久,直到昏迷的两人醒来,直到上午的时间过去。 直到,掉线的广播再度响起。 一阵忙音后,外表发黄、遍布蛛网的扩音器里依旧是迷幻得堪比醉酒的机械音—— 午餐时间到,各位玩家可以前往二楼餐厅寻找食物食用。 祝大家用餐愉快。 “x的,它在说什么?” 似是又想起了先前的一幕幕,卷毛男捂住嘴,一整张脸憋成了猪肝色,“在这鬼地方,吃午饭?谁吃得下啊!我才不要!” 话音刚落,打头走上台阶的胖子成为了静止中唯一的动态。 感受到身上停留的好几道目光,他咽了口唾沫,揉着的肚子解释道:“我是真有点饿了,一上午什么都没吃,接下来还要撑一天一夜,总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吧?” 圆滚滚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 胖子的话说服了不少人。 大家清楚地明白了,恶心和活命,必须得选择一个。 墙上只有时针和分针的钟表咔、咔、咔地走着,众人接二连三地上楼。 先前豪言壮志不吃东西的卷毛男,也闭嘴混在了人堆中。 心中有疑,代熄因做好了跟着陈昉的打算。 他走上二楼,衣服却被扯住了。 “那个……” 顺着小心翼翼的女声,他转头看去—— 拉住他的是之前被老男人的死吓晕过去的女人。 女人一头棕色卷发被波点大蝴蝶结半扎,顺服地垂落背后,身穿一条米色法式田园连衣裙,搭配很是时髦,面具下的皮肤白皙,眼睫卷翘,唇色透红,想来是个容貌出众富家女。 “怎么了?”顾及到她胆小,代熄因低声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能不能跟着你?” “跟着我做什么?” 代熄因一头雾水。 他跟着陈昉是为了找破绽,眼前人跟着他,也想从他身上找点什么? 女人说:“我害怕,被人杀掉。” 原来是想找安全感。 情理之中,代熄因不知道怎么拒绝。 他不认为女人在说谎,相反,从她发颤的嘴角和抖动的肩膀能直观看出,她是真的害怕。 可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如果带着另一个人,还怎么方便地去试探陈昉。 “为什么找我?”代熄因问,“你不怕我是那个杀手?” 女人坚定地望进他的双眼,竟说出一句始料未及的话。 “你绝对不可能是。” 明暗交界线把两人分割。 阴影中,她神色认真。 不带半点玩笑意味。 “我们……认识吗?” 耳钉反射阳光,代熄因试图根据透过面具,拼凑出女人完整的脸。 遗憾的是,脑海处在光晕中心,闪耀成一片空白。 “你叫什么名字?” “dài迁逾。” “哪个dài?” “年代的代。”《 》 2、杀人游戏(二) 代,不是个常见的姓氏。 在这样不寻常的情形下,遇到了五百年前是一家的人,不知该说“你好”还是“好巧”。 眼下也不是个轻松的时机,代熄因把中指穿到面具里,加了点劲揉捏太阳穴。 他用最委婉的话宽慰着:“你……也不用过于担心,杀手白日不能行凶,夜晚未必就会选中你。” 代迁逾沉默着,一动不动。 垂眸是没放开的手,带着些试探。 代熄因轻叹了口气,拍了拍代迁逾的背脊:“去吃饭吧,吃完饭回屋歇息一下,为寻找杀手做足准备。” 算是安慰了。 他的言外之意如何不明显。 代迁逾咬着唇,将指尖收紧,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不少。 可体面的衣着言行,注定她是个体面的人。 衣服一松,代迁逾脸颊的肌肉使劲扯起嘴角,先前将他视作救命稻草的神情转变为释怀。 “我会的。” 她不再纠缠,转过身去,缓步走进了餐厅。 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代熄因的行为没有问题。 可看着代迁逾离去的背影,他不知怎的,还是有些愧疚。 以至于背影迟迟没有消失在脑海。 但他也没空再多想了。 敲门声响起。 省略多余的问话,屋内回应着干脆的两个字: “请进。” 开门关门,代熄因双手抱臂,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问:“你怎么看待尸体凭空消失一事?” 陈昉没有对他的到来与质问感到不快,还贴心地推了把椅子给代熄因,自己则在硬床边坐下。 “也许是障眼法?和海市蜃楼一样?”他看似认真忖度了一番。 “海市蜃楼?” 代熄因鼻腔先一步大脑出气,顺势而坐,背脊自然弓着,与陈昉对视,“你是和我一起扔掉尸体的人,如果尸体是假的,那是不是可以说,你也是假的?” 他的口气与目光一致,陈昉呼吸停顿了一秒不到,露出浅笑:“比起这种解释,我认为曼德拉效应更接近于真相。” 深棕色的瞳孔与纯黑色的瞳孔交汇。 代熄因眼睛微凝,嘴角向下。 他不置可否地并拢两根指头,一下下敲落在膝盖上:“有道理,说不定是因为冲击过大,群体受害者的大脑出现了自我保护机制,想把事情当没发生过来减轻心理负担。” “然而事实就是事实。” 右手动作停止,他脸上的表情渐渐淡去,眼底流露出盖不住的郑重:“不会因为记忆被篡改而消失,死去的人就是死去了,活着的人不应该抹除他们存在过的痕迹,这对谁都不公平。” 声线平稳,字句坚实。 “很正确。”陈昉眸光柔和,眼中有欣赏。 还有些代熄因无法理解的…… 同情? “但这不是当下的重点。”陈昉幅度极小地摇摇头,“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藏在人堆里的杀手,离开这里。” “你是那个杀手吗?” 代熄因出其不意直白地发问,却没有从陈昉面上看出什么别的情绪。 他依然是平常心。 都说不上在为自己辩解,仅仅是温和地陈述:“如果我是杀手,没有必要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在焦点位,而应该尽可能低调,藏匿暗中出其不意。” 单调的表情没什么可看的。 代熄因把头后仰,直视天花板那颗不怎么刺眼的老旧灯泡。 灯泡样式和他奶奶家的差不多。 经常间歇性闪烁,左看右看都离坏掉不远了,但开开关关,又苟延残喘了五六年。 “是啊,你并不像杀手。”长臂直伸,他指尖绕着灯泡画圈,“你更像发起这场游戏的幕后操纵者,假扮成普通玩家参与其中,近距离观察每个人的反应,以来获得一种内在满足,对不对?” “你果然很有想法。” 陈昉不恼也不怒,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笑道:“可规则已经制定好了,谁都无法违抗,这答案还重要吗?” 头顶的灯泡开始闪烁,动辄影响视力。 好在代熄因提前一秒将视线转移到了陈昉的脸上。 隔着两张面具,他双肘撑在大腿上,手背托起下巴,把双方的距离拉近到呼吸可闻。 “你,也不知道杀手是谁。” 平声陈述完,他观察陈昉暴露空气中的面部变动,咧嘴笑了:“你想让我帮你找出杀手,对不对?” 纯黑的双眸倒映出被稳定下来的灯光照映得银亮别透的十字架。 “是。”陈昉喉结一动。 他收起笑意,声音放得又沉又缓:“我,比你更加迫切地,想要知道,杀手是谁。” 他说的是事实。 “奇怪了。”代熄因眸中的不解包裹着审视,钳住陈昉的一呼一吸,要把他透彻分析个干净,“为什么你们都这么信任我?万一我就是那个杀手呢?我还挺想对你动手的。” 话音未落,代熄因抬手,迅速伸向陈昉。 指尖触碰到陈昉的面具,继而转为整只手拿住。 只要他稍稍用力,就能把它摘下来。 他看得一清二楚。 陈昉眼神未变,胸腔正常起伏。 没有回答。 亦没有闪躲。 “算了。” 浓密的眼睫蹭到代熄因的拇指。 有点儿痒。 代熄因别过脸。 没有摘掉手里的面具。 而是轻轻将它戴结实,再扶着膝盖起身:“走吧,去吃点东西,我饿了。” 脚步不急不缓,两个人一同来到餐厅。 这里的东西比想象中齐全。 锅,碗,瓢,盆,煤气灶台都有。 可惜缺少食材,只能当摆设。 卷毛男,瘦高个和胖子面前摆着吃完的泡面桶,正扣着牙缝靠在椅背上聊着。 看见他们来,卷毛男径直发问:“喂,你们觉得杀手是谁?” 代熄因从柜子里翻找一番,略过某师傅方便面,抽出两袋不知名品牌的面包。 他在方桌另一侧坐下,把其中一个面包递给连着他坐下的陈昉。 面包入口,没什么味道,比橡胶还难吃。 咀嚼十来口,代熄因也不愿换成方便面,又咀嚼十来口,才勉强咽下。 “看你们的反应,是已经达成共识,杀手不在你们三个之间?”喝了水的代熄因有办法说话了。 “这还用说?”卷毛男一改先前的不屑一顾,揽着身边的两个人道,“咱仨现在是好哥们了,真心换真心,和其他不愿意参与交流的没法尿一个壶里。” “我认为选择拉帮结派的是杀手的可能性更大。”代熄因不紧不慢地说,“因为他需要支持,不能成为众矢之的。” 再吞一口水,他轻笑道,“由于外部威胁不得不抱团的陌生集体,内讧的可能性也更大。” 瘦高个和胖子默默从搭在肩膀的手臂下钻出来,又是擦嘴又是收拾,眼睛不知道往哪看。 双臂失去支撑自然垂落,卷毛男面颊抖动,下颌外顶,就要卯足劲开骂。 “别放在心上。”陈昉先一步打圆场,他似乎很擅长这种事,“他只是说出了一种可能性,你们互相信任,我们也是。既如此,没必要先从内部矛盾下手,说说你的怀疑对象?” 正事一提,卷毛男知道孰轻孰重,冲轻劲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往后一靠,双手交叉在后脑勺,跟个大爷似的翘起脚:“我从开始就觉得那个穿裙子的女人有问题了,刚进入餐厅的时候她目光闪烁地扫过了每一个人,明显的心怀鬼胎,我看她就是在盘算着晚上杀掉哪个人。” “可她好像没什么攻击性。”陈昉道。 “这你就不懂了,越不像杀手的,往往就是杀手。”卷毛男煞有介事地说,“之前的晕倒肯定也是装的,就为了营造胆小柔弱的表象,让你们都不会怀疑她……” “别装了,我知道你是杀手。” 两人说,两人听的局面被兀地打断。 代熄因的一句话也成功让对面三个人的脑子短路,动作暂停,露出了几乎统一的神态。 不明所以又震惊不已。 不知道还以为复制粘贴上去的。 在三双不尽相同的眼睛中,他峰回路转,莞尔道:“开个玩笑。” 仿佛刚才语气比寒冬腊月更冰冷的不是他。 “不是,你脑子有毛病吗?” 卷毛男收起腿,全身用力弓起,双手撑桌。 就差拿起面前的泡面桶要扣在代熄因头上了,他也视若无睹。 还不如猫挠痒的攻击性,着实没威胁。 代熄因侧目陈昉捏在手里的面包——被他当作橡皮泥捏得变了形。 显然还有用。 他便只收拾好自己的垃圾,干脆地离开了餐厅。 放慢脚步,他听陈昉后脚跟上来问:“发现什么了?” “震惊应该是一瞬间的事情。”代熄因平静地对陈昉说。 “另外两个不讲话的持续得有点过头了。” 扩音器允许白日自由活动,实际上两层楼的地方也没什么可动的。 八个房间逼地挤在走廊两边,老男人一死,尽头的那间房正好空出来。 代熄因试图寻找过别的出口,但除了一楼大厅的玻璃门,没有地方可以容许人通过,集结别人共同营造的叫喊声与扔砸声也引起不了外界关注,这里或许是个废弃孤楼。 一群人不知忙什么,各有各的事干,浑浑噩噩一天就过去了。 夜幕降临,代熄因把椅子挡在了锁不住的门前。 他知道这没什么用,杀手如果选中他,他就是必死。 不过是在尽最大限度反抗残酷游戏。 房间小,没有窗户,逼仄到呼吸都不顺畅,关了灯漆黑一片,反倒减轻了这种困境。 睁眼看着黑暗,代熄因莫名有种感觉。 不管最终选不选得中杀手,游戏都不会结束。 也许是杞人忧天吧。 代熄因闭上眼睛。 他很困,也很疲惫。 可从大厅醒来时就混乱的脑子,直到现在依然一团乱麻,纠葛得心烦意乱。 这里没有眼罩,也没有耳塞,他想睡,但睡不着。 这里的环境很差,隔音效果也不好,他不想听,但听见了。 惨叫声撕裂静谧。 他听出来了。 是个女人。《 》 3、杀人游戏(三) 代熄因一夜无眠。 随着广播里诡异的起床铃响起,他飞快从床上爬起,出了房间,冲进唯一打开的那扇七号房的门。 腐臭味和血腥味冲进鼻腔,画面定格着头颅不翼而飞的尸体,尸体穿着早已被染红的连衣裙。 这幅极具冲击力的油画,对于血液的浓墨重彩,抢占了观阅者绝大部分的注意。 昨晚遇害的是代迁逾。 代熄因闭上眼睛。 污泥般的黑暗漫过口鼻,它堆积在喉咙中,致使他不能出声,又得寸进尺地拼命往上堵塞,连丝缕气息都透不进。 “我会的。” 她对他说过的最后三个字,如细针,扎了一下他的心脏。 很轻,很浅。 绵绵密密,一闪而过。 她明明求过他的帮助。 她明明绝对信任他。 可她还是死了。 “卧槽!” 卷毛男的声音隔墙传来,“我居然真的活了下来!谢天谢地!” “这样说有点不太好……”瘦高个的声音跟在后面,无法接受得顺理成章,“还是收着点吧……” 代熄因控制思绪,从又脆又旧的被单上撕下一块。 身后是一左一右两下站定脚步的动静,在倒吸凉气后的窃窃私语中,他不受任何影响。 把撕下的布块套在手上,代熄因开始进行尸体检查: “脖颈上平直的切痕,创缘整齐,说明头颅是被一口气割下的,出手的人力气不小;左侧切口略高于右侧,考虑到尸体只有拖拽没有翻转迹象,基本可以排除左撇子;胸部以下表皮剥脱,略微血胀,形成轻度挫伤,其余部位暂未发现创口;没有中毒痕迹,致命伤应当就在失去的部位上。” “凶手跨坐在死者身上,右手举起凶器,先割喉,或者先对脑袋上其他要害部位发起攻击,确认死者死亡后,将其整个脑袋横切下来,胸下是身体施压造成的挫伤。” 不知何时,陈昉站在代熄因身边,将他的信息整合报出,代熄因也没有偏离一寸目光。 他们默契比划复刻杀人现场,让卷毛男和瘦高个噤了声,灰溜溜往外退去。 陈昉眸光略微移动,对周围翻找查看:“凶手并不慌忙,杀人前用被子包裹身体,以防血液喷溅,心思深沉,对此有经验。” 众人陆续聚到代迁逾的门口,和退出的两人交流上。 对着死状惨烈的陌生人尸体,他们除了叹惋只有庆幸。 这是人之常情,亦是人性的常态。 代熄因把被子盖在代迁逾的身上,尽可能放轻动作。 干净的手整理四角,抚平褶皱。 指尖沾染血液,余热沿着血管一路发烫到眼眶。 他摸上面颊,却一片干燥。 天亮不只带来光明。 幸存的另一重含义是他人的不幸,随不幸伴生的是更加残酷的抉择。 十几小时的生命倒计时开启,化作巨石压抑着所有人。 无法静心,无法坐定。 说不出话,更笑不出来。 代熄因和陈昉背脊直挺,并肩站在一楼大厅。 隔着一层玻璃,他们不约而同朝外看去。 晴空烈阳下,丛生的杂草高低不平,被晒得发黄,黄过脏乱的泥土,放眼一片荒芜,连只鸟都见不着,到底是何处的郊野,才能有此等光景。 “小胖子不可能。”代熄因分析起杀手人选,“他如果坐到代迁逾身上,留下的压痕应该更重更深,面积也应该更大,压制身量是无法固定尸体,留下流畅切割痕的,看来他吃惊的反射弧真的很长。卷毛也可以排除,他重点怀疑代迁逾,杀死她无异于变相把火往自己身上引,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做不出逻辑相反的事。” 盯着玻璃中的倒影,陈昉顺势接话:“贺雨珉是女人,窦书瘦弱,唯一可能成立为杀手的,只有八号房的男人,自他首日从昏迷中苏醒上楼后,就再也没发现他的身影,不和任何人打照面,在事件中隐身,除了心里有鬼,我想不出别的解释。” “女人和瘦子,未必就是看上去那样没有劲,想要横刀切断颈部的骨肉,加上些技巧也是能做到的。” 代熄因侧身面向陈昉。 他高了陈昉半个头,垂眸正好瞧见他乌黑的睫毛,不长,但是很浓密,眨眼时为下眼脸带去一小片阴影。 阴影衔接面具,面具下方是有棱有角的下颌轮廊,分明的曲线再住下,是绷直的修长脖颈。 上拉视线的同时,代熄因捏了一下拳头,将注意力摆正:“你不像是以貌取人的人,怎么这么轻易排除了这两人的可能性?” 陈昉眼皮微动,声线沉着:“是我浮于表象,忽略了。” 他朝向阶梯抬腿就走,“按顺序去问问这三个人吧。” 牵强的一笔带过。 代熄因眉头微皱,张口欲言。 可距离拉开,能见处最清晰的是一头比睫毛还要乌黑的发。 “昨晚听见什么了?” 短发女人的房屋中多了两个男人,三人挤在小小一隅,更具压迫感。 陈昉坐在她对面,问话的语气并不严厉。 “尖叫声。”女人眼中带着红色血丝,手腕固定住了,指尖还有些不稳,“太近了,就在我隔壁。” 早上她是最后离开代迁逾房间的。 代熄因看得清楚。 她在为代迁逾流泪。 “你与代迁逾交流过?”代熄因靠在门边,居高临下盯着女人。 “在门口随便聊了几句。” “都聊了些什么?” “……我说我在这里很担心我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弟弟,我不在家,他指不定又要惹是生非,代迁逾说她也有个弟弟,但她弟弟很乖巧,从来不让她担心……” 短发女人零零碎碎说着无关紧要的小事,大都和杀人游戏八竿子打不着干系。 代熄因在她连贯的思维中插了进去:“我问你知道的线索还有吗?” 话头被切断,女人翕动的嘴没再接着原先言语。 她抿了抿唇,从嗓子眼里挤出:“没有了,就这些。” “你们不聊最重要的杀手是谁,也不聊当下的局势,反倒空担心家长里短。”代熄因面不改色,锐利的眼精准刺向她。 “因为你知道,你,才是那个杀手。” 屋内静到能分清三个人的呼吸。 短发女人双目涣散之后,带着些许荒唐笑意,指甲因收拳刺入掌心,她勾唇嗤言:“你是没有家人可以担心吗?真可怜,姐姐对你而言,是种奢求吧。” 陈昉睫毛轻跳,侧目朝代熄因看去。 他倒是平静地挺直腰杆,收了锐意,并未因这番攻击力十足的话语而有任何不快,只是陈述推理:“不是她。” 代熄因转开门把手,透入外界亮光。 “昨晚我老早就睡了。”瘦高个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坐姿局促,声音很小,只敢注视地面,“我睡得死,听不见声音。” 陈昉问:“你是否有和代迁逾打过交道?” “没、没有。” 代熄因把手搭在瘦高个肩上,低声道:“这种时候不说实话,很容易被当做杀手投出去的。” 他的语气不算重,可瘦高个肩膀一歪,面色一白,音量大了不少:“我、我知道她是谁!” “说。” “但我们不熟,只是认识而已。” “只是认识?”手指发力,代熄因将他肩膀的布料带出了褶皱,“我看不见得吧?” 瘦高个脖颈渗出汗来,在两双眼睛沉默不语的注视下,咬牙认命地摊牌了:“我以前追求过她!但她拒绝了,后来也有了男朋友,还订了婚。” “你爱而不得恼羞成怒,干脆趁此机会杀了她。”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杀人!”瘦高个抱着脑袋,带着哭腔,“他们很幸福啊,我为什么要去打破别人的幸福?” 代熄因停在八号房的门口。 他听见跟上来的陈昉询问:“怎么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装睡。” 几次敲门声后,代熄因顾不了那么多,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是空的。 这一幕谁也没想到。 代熄因眉目僵劲,转头和陈昉对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与自己无二的疑重。 “我去九号房看看。”陈昉当机立断。 不一会儿,隔开两间房的墙壁被敲响。了,陈昉传过来的的声音有点闷:“怎么样?” “中间没有东西。”代熄因得出结论,抬高声音以让对面听清,“单纯的一面薄墙,你找找那边有没有凶器或者容身处。” 和其他房间相同,八号房里其实没什么东西,能藏人或物的地方也就床和柜子。 代熄因从柜里翻到柜顶,从床上翻至到床下。 床底很矮,下压手臂才勉强伸进去。 摸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正当他以为要无功而返时,神色一变。 指尖碰到了硬物。 准确来说,是一层硬物。 心脏的跳动稍微急促了些,他继续使劲住里伸,左右盲摸着,总算摸到了尖锐部分。 锁定方位,手也换了个方向。 几次尝试后,他毫发无伤地把东西勾了出来。 确实是把刀。 但刀上没有任何血迹,凑近闻不到血腥味。 不像杀人之后清理的,倒更像…… 灵光乍现,代熄因神情凛冽起来。 他推开门,冲向代迁逾的房间,猛地跨步而入。 画面与猜测完全吻合。 尸体再度消失了。 连带一切痕迹,连同盖在身上的被褥,一并消失了。 “陈昉。” 代熄因轻声念着,等了两秒没有回应,转头得见空空如也。 他立刻起身,边朝九号房走,边高声说:“陈昉,尸体又消失了,痕迹不见了,线索不见了,你觉得……” 后半句话吞没在毛骨悚然的景象里。 九号房没人。 背脊如同被一条冰冷的毒蛇蹿了上去,它吐着信子,吐得身心发凉。 代熄因大喊:“陈昉,别闹了!快出来!” 可房间里摆放工整的事物和薄薄一层的灰,都在暗示,这里除了他,根本没有别人来过。 代熄因不信邪,他掀开被子,打开柜子,没人。 快步转身,他一头扎进八号房,也没人。 保持冷静,他跑去陈昉的房间,上下翻找,依旧没人。 更多色彩斑斓的毒蛇从他的双脚一圈一圈缠绕上来,找准最贴近皮肉的血管,刺入尖锐的獠牙。 刺痛将大脑扭成麻花,代熄因不断深呼吸,揪着胸口的衣物,保持住清醒。 但在他一间一间打开所有房门,甚至穿过走廊进入餐厅后,见到的只有如梦魇般重复出现的幕幕。 所有地方一模一样的空无一人。 代熄因的双腿最先出现供血不足症状,他双拳紧握,硬着头皮往楼下走。 平常几阶的楼梯,变得寸步难行。 似乎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他一遍遍自我告诫是心理作用,短暂停顿后,用尽力气朝下冲去。 双腿随行有了实感,可当他看清玻璃门外时,心脏也快出现失血症状了—— 外面一片漆黑,黑到月光都不可见。 再看清大厅正中央时,代熄因汗毛直立,全身肌肉硬成块,差点忘记呼吸。 全部六人围坐一圈,如傀儡般直勾勾地朝他盯来! 没给反应时间,扩音器幽幽响起—— 请未入座的玩家尽快入座。 十分钟后投票即将开始。 也许是看他一动不动,扩音器二度补充—— 请玩家迅速入座。 否则,将视作所有玩家游戏失败。 压下心头不安和疑虑,代熄因走向唯一的空位坐下。 整个过程中,所有人鸦雀无声,头颈机械感溢满,如出一辙跟随他移动。 代熄因的目光锁定正对面的陈昉,做了个眼神示意。 可陈昉仿佛丢了魂,完全空洞,没有回应。 “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异常的安静让代熄因忍无可忍,终于出了声。 回应他的,只有八号房间那个不知名的男人。 他正好坐在自己旁边。 “看不出来么?”男人微笑着说,“大家都怀疑你是杀手。” 代熄因这才看清,其他人的眼中都是敌意。 “你才是真正的杀手。” 面对指认,男人不慌不忙:“你有证据吗?你看他们相信你吗?” 代熄因压着愠怒喝道:“你究竟对他们做了什么?” “没有做什么啊?我不过有理有据说出了你是杀手,大家认可罢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代熄因不再看他,想要取出从男人房间找到的利器。 然而搜遍全身却什么都没有。 分明在出八号门前,他用布料包裹刀放在了口袋。 他不愿相信差池出在自己身上,却只能承认。 重重地攥住手,代熄因转而对其他人说:“你们听着,他房间里有凶器,如果不信,我在可以带你们一起去看,他是从开始就把自己藏匿暗处的杀手!” 摇头晃脑倾听完他掷地有声的话语,男人笑得自得:“没用的,人们只相信他们所认定的,在他们眼中,事实胜过真相,但凡有和他们所见相悖的,统一按照伪造处理,你还不如想想,等会儿怎么死比较舒服。” 代熄因又怎么会愿意妥协。 他试图和所有人讲清楚自己的全部推理,包括之前怀疑谁,之后怀疑谁,活人告诉他什么,尸体又告诉他什么。 但没有一个人回应他。 扩音器里的三十秒倒计时响起。 其余人齐刷刷伸出手。 指尖统一指向了他。 代熄因手心出汗,压制的情绪有了崩坏的迹象,他厉声质问男人:“是你!组织了这个游戏!你到底是什么人?!” “可怜啊。”男人啧啧两声,惋惜道,“你到现在还没搞清楚吗?” 他拍拍代熄因,带着代熄因的视线住对面指去:“他啊。” “他才是游戏的始作俑者。” 此起彼伏的耳鸣声骤起,陈昉先前的种种表现在眼前复现,代熄因的太阳穴像被撕裂开那么疼。 他抱着一团乱麻的头,红着眼,不甘心地吼道:“为什么?!你骗我!!” 在他燃烧的怒火与淹没的无力中,扩音器不受影响地倒数—— 十。 九。 八。 “摘下那个男人的面具!” 不知道哪个方向响起一声叫喊,声音稔熟。 强忍不适,代熄因费力睁眼,想要寻找声音的来源,却听见—— 七。 六。 五。 “快啊!代熄因!摘下他的面具!” 那声音夹杂在机械音中,不断重复一句话,好不容易拉回代熄因的意志。 他痛苦地,成功寻找到了说话的人。 是陈昉。 他气喘吁吁,似是挣脱了某种束缚,却无法动弹。 纯黑的眼中有了光亮。 那根手指拼命调转方向,只为指向未名的男人: “你不想看看杀死代迁逾的人长什么样吗?!” 死去女人的名字如当头一棒。 代熄因身体先一步大脑,迅速朝男人扑过去。 男人只是漫不经心笑着,不曾反抗:“弟弟,就这么想知道我是谁啊?” 四。 “好奇心太重可不是好事。” 三。 “何况……” 二。 “你马上要死了。” 一。 在代熄因取下面具的一刹那,他感觉到了。 自己的头,炸开了。《 》 4、代迁逾(一) “……怎么回事?” 谁在说话? 代熄因敏锐的听觉先于其他四感有了感知。 “……病人的大脑为防止崩溃,出于自身的保护机制,强行切断了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联系,目的在于遏制恢复记忆带来的刺激。” 这两段话的语调和吐字习惯有点熟悉。 是谁? 代熄因面部肌肉发力,可头部的疼痛如粘合剂粘住了上下眼皮。 大脑驱动他动弹,但左手插着针头不方便,右手也没有知觉。 活脱脱的鬼压床。 “那你看,这种情况下,他还能记得潜意识世界里的一切吗?” “不好判断,虽然压迫神经的淤血已经疏通,但强行切断的副作用很可能是响到催眠前的记忆,具体还要看病人大脑的恢复情况……”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代熄因已无心去听具体对话了什么。 比未知更可怕的是黑暗中的未知。 他咬紧牙关。 在多次努力尝试下,睁开了条眼缝。 从模糊逐渐转向清晰的,是一片花白的天花板。 以及呛鼻而浓重的84消毒水味道。 脑子里依旧混沌。 代熄因依稀记得自己被安排在了一场杀人游戏里。 规则残忍,死亡接连出现,自己因轻信幕后黑手,导致推凶失败,反被其他人诬陷指认,然后…… “你醒了。” 顺着声音来源看去,他的床边坐着两个人。 左边的女人一头深棕齐肩短发,暴露空气中的双眸狭长而冷峻,她穿着白大褂,带着白口罩,手里拿着笔、纸和写字板,给人不讲任何情面的第一印象。 右边的男人留着清爽的黑色碎发,眼窝深邃,双眼皮下的眼珠是少见的纯黑色,眼尾平直,驼峰鼻挺拔,左边颧骨上还有一颗黑色的痣,他一身黑色,t恤配长裤,一时间看不出年纪。 男人带着和煦的微笑与他打招呼:“你好啊,还记得我们吗?” 面对这两张陌生脸孔,代熄因相信自己并未见过。 矛盾的是,他们的带给他的感觉又有些似曾相识。 他接连抛出问题:“你们是谁?我被救了?别人获救了吗?幕后主使被抓了吗?” “她是我的朋友,也是我为你请来的心理医生,贺雨珉。” 男人不疾不徐念出的名字让代熄因如遭雷劈。 而紧随其后的另一个名字更是重磅炸弹:“我是负责此桩与你相关案件的刑警。” “我叫陈昉。” 两张脸在一霎然与破碎的记忆重合。 时光倒退,代熄因再度回到了孤楼之中。 坐落一圈的大厅里,其他地方隐没黑暗。 只有这两人直勾勾指着他,嘴角带着诡异的笑容。 “一切都是假的,你口中的别人,不过是你在现实世界的映射,你所看见的事物到了潜意识里便成了具象,我们则作为媒介,引导你深度思考,寻找记忆。” 任凭陈昉语气有多温和,表情有多善意,他的脸在代熄因眼中还是一寸一寸扭曲成恶魔。 擅长玩弄人心的恶魔。 额角冒汗,代熄因咽了口唾沫,干咳着皱眉,抬手摸向喉咙。 “渴了?” “有点。” 在陈昉起身去拿水之际,他出手迅速,拔掉针头,抄起床头的水果刀挟持住了贺雨珉:“都别动!” 这出声东击西的变动,让贺雨珉没能及时反应。 也许是从业生涯中面对过形形色色的人,她的眼球快速左右移动,愣是压住喉咙没有惊叫。 连续双目眨动中,她声线略微持平平日,但语速明显放慢:“我们,是来帮你的,你这是,做什么?” 左手使劲的缘故,针孔渗出的血晕开白色胶布条,不算多,也十分显眼。 代熄因并不在意,他也感受不到这么星点的痛感,只是凌厉道:“别以为我会再信你们的鬼话,这场杀人游戏就是你们组织的,眼下发现我获救,还准备给我洗脑!” “你先冷静,听我说。”经验十足的陈昉出声缓和他的情绪,手指在底下悄悄示意贺雨珉配合,“你好好想想,在杀人游戏中,尸体消失,同伴消失,痕迹消失,这是现实中可能发生的事情吗?” 有理有据,有商有量。 可经历被众人所指,高压下认知崩塌的代熄因哪里还听得进去。 他一昧地摇头,拒绝接受,更拒绝交流:“你们说我看见的一切是假象,但你们活生生就在这里,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已经分不清,也不想分清!现在,立刻,放我离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手里的力道被加重,贺雨珉的脖颈赫然出现条红痕,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代熄因!” 情急下陈昉呵出三字,吐字速度快了不少:“你不妨想一想,你还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叫什么吗?记得自己今年多大,是做什么的吗?记得在昏迷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吗?” 他放低声音,紧紧盯着代熄因:“甚至亲朋好友,过往曾经,你是不是一概没印象,唯一留在记忆中的,只有你的姓名而已?” 一句压过一句的话在脑海横中直撞,打得代熄因措手不及。 越是深思,他就越是不能动弹。 如陈昉所言一般。 记忆里什么都没有。 任凭他怎么统尽脑汁,怎么费尽心思。 那儿除了孤零零的一个名字,只剩空荡荡的一片荒芜。 惊恐的种子在心底生根发芽,将反应放迟缓,陈昉抓准时机,击飞代熄因手上的刀。 贺雨珉趁机捂住伤口冲向门口,侧目问:“需要帮你叫人吗?” “不用。” 陈昉一手钳制代熄因的后颈,一手行云流水地用手铐反扣他的腕,不过眨眼的功夫,局势已经有了明显转变。 “把门带上。” 关门声轻响。 身下的人跨间被膝盖抵住,头被按在枕头上,整个身体被控制在病床上,试图挣扎无果。 不同于陈昉雷厉风行的动作,他的语气是和缓的:“冷静下来了没有?” 代熄因闷不吭声。 被一个比自己矮小半个头的人压制,还是压制得这样没有还手之力。 他自然是不服的。 “你把手铐拿掉。”他满腔不快,“我是犯人吗?” “拿掉手铐没有问题,你安静坐好听我说,可以吗?” 没有回答。 陈昉权当他默认。 他卸去手上的力,单手取了腰间的钥匙,把代熄因的束缚解开,原处留下两道挣脱无果的红痕。 手腕甫一得到解放,代熄因毫不犹豫,长腿一个回旋踢,朝陈昉面门而去,陈昉飞快后撤,曲肘挡下这一击,发出一声脆响。 代熄因并未停止进攻,他趁机翻身,直拳欲取陈昉左边破绽,陈昉反应迅速,以掌推拳,以柔克刚,化去了来势汹汹的力道,代熄因穷追不舍,左手突进,势必要掐住陈昉的脖子,陈昉立掌横劈,落点在代熄因小臂的中心穴位,代熄因的手立刻维持不住掠势,从肩膀开始的整只手臂都麻掉了。 可一边被卸力,不妨碍他另一边又折返进攻陈昉没有防备的左肩。 出乎意料。 陈昉本可以有足够机会,用已经击落的代熄因左手的手来防备这一下,或者直捣代熄因的面中以来逼退他的攻击。 但他只是握住代熄因的左手腕,在受击的同时说了句: “血又渗出来了。” 代熄因瞳孔地震,来不及收势。 重重一击实打实落在陈昉肩膀。 闷响声起,他也丝毫不生气,只是有些无奈地看向代熄因:“气消了?现在愿意听我讲话了吗?” 力的作用相互,代熄因感受到自己发了多大劲。 他本就是气性高,想争斗个输赢而已,谁料对方只是防备,自己的力道和速度依然同时落了下风,没有捞着半点好处,故而一时上头,没轻没重只道是强攻。 但眼下真的把人伤了,他又觉得自己冲动过了。 不声不响抽回手,代熄因大拇指按压着伤口往后靠去。 他撇开头,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抱歉。” 看他模样,陈昉哑然失笑:“我也为对你用手铐而抱歉。” “你告诉我吧。” 其实在陈昉点出代熄因没有记忆时候,他已经信了七八分,不过防备坚固,直到现在才算打开了一条妥协的缝隙:“我到底是谁,我为什么会进入医院,又为什么会失去记忆,全部说清楚吧。” “你叫代熄因,今年20岁,是虹南政法大学法医专业大三学生。” “两日前的凌晨,公安局接到报案,有人头破血流倒在路边。”陈昉抬眼示意,“这个人就是你。” 代熄因回过头看他。 “但你并非这起案件的唯一受害人。” 陈昉的面色沉重了些,轻叹了口气。 “你是逃出的幸存者,而真正的死者……是你的亲姐姐。” 姐姐。 代熄因呼吸停滞一刹,却不曾有其他表情。 代表亲眷关系的词汇落在耳中,他只觉得陌生。 脑中的困惑与理性也许侵占了痛苦的位置,让平静在脸上铺陈开。 他依稀记得,游戏中也死了个女人。 好像……还告诉过他名字。 “她叫什么?” “代迁逾。” 三个字仿佛一道电流,又急又重贯穿过身体。 代熄因本能地伸手捂向心脏,用力地按压左边的胸骨。 劲大到几乎能摸得出骨骼边缘。 可内部那颗东西没有异常。 它平稳跳动着。 甚至比问话前还要平稳。 死亡画面却伴生着名字复现,一遍遍刻印眼球上。 潜意识世界里的女尸,与陈昉描述出来的女人,一幕叠上一幕。 直到近乎重合。 代熄因觉得无比荒谬。 他分不出是因凶杀案产生的,还是因自己的状态产生的。 “陈警官。”片刻后,他开了口,借此做到正常呼吸,“你接着说吧。”《 》 5、代迁逾(二) 等离子电视机里,主角费尽力气,差一点就能找到当年灭他家满门的幕后黑手了。 徐平安身体前倾,咽了口唾沫,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双手在膝盖上握紧,掌心不自主流出手汗,又擦在衣服上。 可临死的替罪羊即将开口之际,音乐一变,猎豹追着白衣女人插入了画面。 “我靠!又卡在精彩的地方进广告!” 徐平安不满地把遥控器往从沙发上一扔,肚子正好咕噜咕噜欢叫起来。 他摊平成面皮的上半身一顿,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表。 还差几秒钟一点整。 眼睛闪着精光一转,徐平安掏出口袋里的小灵通,按了通电话。 “喂,是我啊老钟,还没睡吧?……” “嘿嘿嘿,还是你懂我……” “哎,你甭说那些有的没的,赶紧的,到时候老地方见!” 挂断电话,徐平安的被插播广告伤害的怨气抛到了爪哇国,三下五除二穿好最爱的白色老头背心和大花裤衩,夹着人字拖就出了门。 晚上的天空一片黑沉,没有几颗星星,徐平安哼着不着调的“月亮走我也走”,噼里啪啦走在路上,心情那叫一个好。 他不爱走大道,就喜欢超旁边的小径,清净,人少,省时又省力。 脑子里全都是等会儿点哪些菜,喝啤的还是白的,一点不注意脚下,这么走着走着,薄薄一层的脚底板逐步有些粘腻起来。 踩到什么脏东西了? 徐平安顿住脚步,借着昏暗的路灯低头看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他脑瓜子嗡地一声抛描了,喉咙里的美妙歌声再也发不出来半个音。 一大滩血液趴在草地里,和泥土混合成稠状,不知何时糊了他一整个鞋底! 使劲揉揉眼睛,徐平安再三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悚然,不知被什么力量驱使着,吼了两声壮壮胆,沿血迹直通一处隐蔽的树丛后面。 这儿太偏,位置刁钻得灯照不到,月光也照不到。 徐平安亮起小灵通,用微乎其微的光芒仔细探去—— 待看清树后面的光景时,他整张脸俶尔没了血色,腿软到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肘关节硬得和石头一样,把屏幕面向自己,哆嗦的指头好几下才按准那三个数字。 耳边接通的一刻,徐平安嗓子眼都在发抖,愣是用尽全力挤出句:“我、我、我要报警!” “这里、这里死人了!!” * 椿日丽的南区从来没有大半夜这么热闹过。 作为辖区内年代最久远的小区之一,小区区民的年岁均值也许也比较长,可能是这个原因,基本晚上十点之后,小区内部就看不见几个人影了。 安安静静,连路边的狗都不叫唤。 警车井然有序地顺次停在大道边上,警戒线一道道围起了案发现场。 闹出这么大动静,下来看热闹的人也屈指可数,仅有的几个人知道是发生命案后,多的议论一句没有,扭头就回家了,连疏散人群都免了。 这小区里的人际关系可见一斑。 在连续闪光灯下,接连不断响起拍照声,守在旁边的警员抬起警戒线,仓尾区分局刑侦大队长缪新凯来到报案人员旁边。 最先到场的派出所民警正在对他例行问话。 报案人惊魂未定地捂着心口,基础问题都要缓好一阵才能答上来。 “小区灯光这么昏暗,等我发现的时候,都到跟前了,因为这个才染上血的……” “我、我不认识他……连照面都没打过……” “我就是肚子饿了,临时和朋友约好,一起出门吃个宵夜,哪晓得会碰上这档子事儿啊!我真的是不……” 分局法医姜焓月穿上鞋套,来到满头是血的受害人身边。 宽厚的树干之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法医助理帮忙打起了手电筒,强光直射下,最直观看到的是树丛中的人趴在地上,显然是个还要行动的姿势,后脑左下方是出血的源头,由内而外延展了一大抔血。 值得注意的是,受害人耳骨上的十字架耳钉因为手电光而反射,晃了一下姜焓月的眼睛。 她蹲下身,取出专用镜片,置于受害者口鼻前。 这本来是程序化的第一项检测,姜焓月动作却一顿。 看着雾气,她的手先一步眨眼,抵上受害人的颈侧,确定结论后立刻出声: “缪队!” 姜焓月“唰”地扭头,严词厉色道,“请马上拨打120。” “受害人并未死亡。” 缪新凯眉毛突起,按下号码的动作一点不含糊。 对接线员报出基本信息后,他放下手机的同时转头看向徐平安。 徐平安就隔着条警戒线站在旁边,当然也听见了这话,本来就吓得不行的脸更白了,嘴唇快抖成弹簧了:“警察同志,我我我我怎么会知道他还没死啊!” “你不知道?” 缪新凯朝他微微一笑。 先礼后兵紧接的是吹胡子瞪眼,国字脸一个怼近,被倒八字眉衬出两分凶煞:“那你知不知道命案和非命案的区别?知不知道分局出动警力和派出所出动警力的区别,知不知道浪费国家资源六个字怎么写啊?” 被他身上自带的烟味一呛,徐平安都快哭了,苦哈哈道:“警察同志,我和你们这些对死人见怪不怪的大英雄不一样,我只是个普通人,当时看到这么多血,只想赶紧报警,也不敢仔细多看几眼啊!况且这人也没有动静,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可不和尸体一样吗!我好冤枉啊我……” 姜焓月对受害人进行了急救措施,又上下检查其身体后,道出真相: “他只有头部受到重创,如此大的出血量却没有断气,我想,血液应该不全是出自他的伤口。” 这一关键结论让缪新凯重新严肃起来,他转头问勘察的警员:“附近草丛是否存在其他的受害人?” “找过了,暂时没有发现。” “那就把范围扩大,顺着血迹继续搜寻!”缪新凯调度分局人员,又对辖区派出所民警下指令,“立刻封锁靠近案发现场的两栋大楼,与现场统一拉上警戒,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这头才命令完,那边就有了回应: “报告周队,在草丛里寻找到了受害人的手机!但是已经黑屏了,不知道是没电还是损坏了。” “装好带回去,让物证处理,一旦开机,就从通讯录里寻找受害人发亲人朋友,没有备注就从最近通话记录里寻找,一个个打过去,直到拨通为止!” 救护车来得很快。 动态勘验没多久,受害人原来的位置就被画上了轮廓。 缪新凯打着手电从人形轮廓处沿着现场边缘观察了一圈。 从留在草丛上的痕迹来看,受害人是一路爬到树后面的。 中间停留的压痕表明他中途好几次都爬不动了,在头部重伤,血流不止的情况下不保存体力等待救援,却要坚持进入树后面,只可能是为了远离来路,寻找遮蔽。 受害人在躲避伤害他的嫌疑人? 但嫌疑人又为什么要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在户外杀人? 即便是人烟稀少的半夜,也暴露在了视野中,风险与他所需要的收益不成正比,完全可以选择其他更稳妥的方式。 除非…… 这个受害人是被迫附加来的。 “缪队!找到第一案发现场了!发现新的尸体!”不远处警员惊慌失措的喊话声印证了缪新凯的猜测。 “你们几个,守好这里。”他抬高声音,伸手点兵,“你们跟我上去看看情况。” 作为老式小区,椿日丽讲究稳扎稳打,房屋的楼层都不高。 上至八楼,再多就是房顶的复式间。 依次触控楼道里昏黄的灯,在闪烁中,发现现场的警员带着众人来到第三层。 隔着门,大老远就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大队长,我先给您打个预防针。”带路的警员脸色奇差无比,就连嘴唇上的血色都褪尽,声音发虚,“里面……太可怕了……” “出息。”缪新凯投去嫌弃的目光,只当他小题大做,“都是局里的老人了,还能说这种话。” 警员哑巴吃黄连,根本没法解释。 也不用多说,他把目光偏移到地面,“轰”地一声,双手率先推开双重防盗门。 缝隙扩大,扑面而来的刺鼻气味糊了众人一脸,像是个巨大的扫帚要把人往外赶。 待看清里头的一切后,除了缪新凯和姜焓月,其余人或多或少被骇得捂住了嘴和眼睛,年轻的几个警察失声干呕起来,还有个刚入职的直接冲出去吐了。 而缪新凯,表面没做出反应。 实际上是傻眼了。 他嘴部肌肉没控制住走向,弹射出一句清晰无比的脏话: “他x的,什么情况……” 躺在地上的无头尸衣不蔽体,上半身被残忍地切去胸部,剩下两片好像挤破的葡萄串般密密麻麻的软组织,分不清是哪一块血流得更快,下|体被不知名的工具挖空一大团,露出兜着红液体的盆腔。 鲜血不仅限在尸体上,还喷溅得到处都是,地上,墙上,甚至天花板上,形状各异的血色点滴与长痕排布得毫无章法,密集到盈满眼帘,如同不要钱的红色颜料泼出。 更可怕的是,还没开灯,尸体周围摆放着五盏用红布条两两相连的香烛,将尸体圈于其中。 火光与血液相互映照,照出了一幅极度阴诡的血色残尸图! 深度呼吸平复心情,缪新凯的手先一步脑子拨通电话。 “嘟”声之后,他板板正正出言上报: “市局指挥中心,我是仓尾分局刑侦大队缪新凯,现紧急报告,我区椿日丽小区7号楼2单元301室发生一起严重恶性命案,初步勘察情况为一死一伤。我申请市局接管!”《 》 6、代迁逾(三) 黑暗中闪烁红蓝交替的灯光通常宣告着安全感,却往往代表着不太平早已出现。 系统单一而又重复的铃声响起,循环几个来回后,从被子里里伸出去一只宽大的手,在床头柜上下左右一通乱窜,可算是摸着了手机。 “喂……”被迫离开周公的宴会,陈昉眼帘掀不起来,软趴趴搭在面上,翻了个身平躺,另一只手屈肘,小臂盖在眼皮上,粘着嗓子应话,“请问是哪位?” 对面出声的一刻,脑袋里什么睡意都没了。 他猝然睁开眼:“郑局。” 隔着无形的电话线,陈昉的神色愈来愈沉重:“……好,我明白了……不用,您给我八分钟就够了,我能赶到市局……” “这案子还得磨多久啊?” 面向街道而住的小区居民隔着窗户吐槽。 “你没看见驻扎外头的警车一辆没走吗……哎,又来了几辆,糟心哦……” 这样的夜晚,注定有一批人无法入眠。 出示证件后,警戒的民警熟练地让出条路,陈昉一行得以直通报案点。 没几步功夫,缪新凯就迎了上来。 他吐掉喊着的那口烟,掐灭烟头,收敛了大剌剌,摆出正式的姿态,优先拍了个恰到好处的马屁:“陈支队长,你来得真是太及时了。”而后伸手一比,顺势转变话题。 “这里就是受害人被发现的地方,报案人也问清楚了,纯粹是倒霉,正巧碰上。” 借着甘臣递来的手电,陈昉由内圈向外圈粗略看了两眼:“受害人情况如何?身份查明了吗?” “据医院传来的消息,受害人刚刚脱离生命危险。”缪新凯汇报道,“但仍处于昏迷中,他身上也没有其他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唯一有用的手机,物证在修复中了。” 略点点头,陈昉心下大致有了个底:“死者在第一案发现场吧,情况如何?” 缪新凯狠狠叹了一大口气,心有余悸道:“哎哟,你没来我都没敢让人进去!三两句话说不清,你上去看看就知道了,别怪我没提醒啊,那个画面啊……啧啧,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对于缪新凯,陈昉到底共事过,多少有点了解。 此人有时满嘴跑火车,但在案情上从来不夸大,加上本身不服输的性子,能说出这种话。 可想而知现场的严重程度。 但说得严重不如眼见为实。 面对上血淋淋的场景,司空见惯各种犯罪现场的陈昉再迈不动腿。 他没有表情,可瞳孔已经收缩到最小的极限。 周围一切声音消弭,所有的人也不复存在。 灯光熄灭,一片黯淡,只有阴气逼人的火红色烛光照耀尸体。 火苗飘摇间,眼前的画面一点点地扭曲,转变。 从满是人员的室内变成了空荡荡的室外,从沉闷的燥热变成了飘摇的干冷。 尸体横陈在泥泞之中,渐渐化作他熟悉的样貌。 本该静止的手忽如蛇头般立起来,直直伸向他,五指朝各个方向肆意歪折活动。 仿佛在对他诉说什么求而不得的怨念。 “师傅?师傅!” 画面如电视雪花屏般切断,陈昉恍然回神,抬头看见甘臣皱成团的脸:“您没事吧?” 饶是做足了心理建设,他瞧着也被吓得不轻,第一眼看清现场之后,当即闭上眼,复睁开后始终与尸体保持视线错峰,转头就朝自家师傅寻求安全感来了。 轻呼吸调整好状态,陈昉开口已经恢复平日:“你去跟痕检一同勘察现场,从外围向中心,重点在出入口以及各种翻动处,实施这样工程的杀人行动,在现场停留的时间不会短,再加上有幸存者,必定少不了搏斗留痕,还要留意幸存者的逃跑线路,试着能不能还原嫌疑人的行凶过程。” “是!” 甘臣不知从哪个口袋里掏出本巴掌大小的笔记本,一面飞快地动起笔头,一面应声离开。 照相之后,为了验尸方便,香烛和红布条被统一被撤走,妥善保管,陈昉迈步到姜焓月身边。 离得越近,尸体的猩红在眼前越是放大。 开灯后照亮细节,无处不是清晰可见的毛细血管。 堪比一个人形蠕虫器皿,一般人多看几眼隔夜的饭都能吐出来。 “陈支队长。”面不改色的姜焓月恭敬问候一声。 “怎么样?” 她手上动作未停,细致地从上到下按压尸体,扭动手脚关节,再从从尸体肛|门处拔出尸温计,对着灯光观察。 旁边的助理在她开口同时起笔记录: “直肠温度为33.5c左右,轻度尸斑,指压褪色,颈部尸僵,肌肉尚未出现明显的局部隆起,死亡时间应该在三个小时以内。颈部、胸部切痕齐整,凶器应该是用极其锋利的小型刀刃,可能是瑞士军刀,或者特制小刀。 “血液呈多个密集均匀分布的斑痕,尖端与喷射方向一致,面积较大,推测是大动脉破裂。手指手掌处有反抗攻击造成的抵抗伤,虽然裤子被脱去,但会阴|部无红肿磨损,初步判断没有性|侵迹象,凶手似乎只是为了剥离子宫,其余位置看不出伤痕,具体如何还得等尸体解剖之后才能判断。” “尸体身上可有出现接触状血痕印?” “凶手十分谨慎,应该出现血手印或血足迹的地方都被擦试过,也没有留下一处指纹,很大概率是戴着手套脚套行凶。” “新凯。” 陈昉喊来刚与痕检交流完的分局大队长:“死者的身份能确定吗?” 被叫的人几步小跑,把才接过的物证袋递给他:“卧房里搜出来了身份证和结婚证,你看吧……唉,挺唏嘘的,死者的生日正巧是今天。” 命运有的时候还真够随心所欲。 能让人长命百岁,也能让人早早离开。 能让人出生日期相同,也能让人生日变成忌日。 谁又能想得到呢。 看着红色背景证件照里的郎才女貌,陈昉听旁边的声音道: “不知道为什么,死者的丈夫今晚不在家中,死者的电话也不知所踪,没有办法联系上她的丈夫或者亲友。” 两张写满幸福的灿烂笑脸印在陈昉瞳孔中。 他盯了一会儿,合上证件,拉紧密封袋还回去:“我听说这里人基本不会半夜出门,最近四个小时内是否有人员出入小区?” “我已经让图侦去调取监控了,这小区拢共也就俩门,应该很好查明。” 重新看回尸体,缪新凯叹了口气,“很久没有见过这么血腥的尸体了,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要下如此狠手。” “也许不是对一个人的仇。”陈昉沉声道,“而是对一整个群体的。” 缪新凯“啊”了一声:“你说仇视女性啊?” 沉沉的眸光直直落在尸体上,陈昉的声音里压着股若隐若现的气:“要么对女性的身体厌恶,要么对女性的身体需求,下手如此狠辣,不带惋惜,我更倾向于恨多一点,加上仪式化布置现场,很有可能为了献祭缺失的身体部位。” “干他x的!不会是宗教人士吧?” “不好说,也许是外行的伪装,也许是凶手的个人执念,让人重点找找有没有其他祭祀相关物品吧,我去看看凶器找到没。” 既然凶器是刀具,首先就该考虑厨房里有没有现成的可用。 陈昉戴好手套,尤其细致检查了厨房里的各个橱柜抽屉。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 这户人家的东西倒是收得清楚,什么地方该放什么,一目了然。 找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甚至每个该摆放刀具的地方都摆得整整齐齐,连朝向都一致,想来是没有就地取材。 一无所获的陈昉从厨房里走出来。 厨房旁边就是一台电冰箱。 它对于这个看起来布置得稍显朴素的家里,倒显得格格不入。 根据过往办案经验,陈昉不是没见过把死者的身体部分放到冰箱里储存,以来给验尸增加难度的。 怀着一部分希望,他伸手一拉,打开冰箱。 很遗憾。 冰箱里并没有人头或者胸部,和他家冰箱可存放的地方没什么区别。 上面是蔬菜水果还有几瓶果汁,下面是生鲜水饺和两排自制的冰棒。 看着那红橙黄绿白的液体,缤纷多彩,陈昉想来,死者死前还在高高兴兴地制作美食,等待第二天的享用,可世事难料,冰棒还没结冰,她却已无法品尝。 “陈队!这里有发现!” 年轻的警员指着卧房里的一扇窗户给陈昉看:“有撬锁的痕迹,凶手也许就是从这里溜进来的。” 把话交代下去后,缪新凯也跟了上来,见状一拍脑袋:“难道是入室抢劫?我刚刚看了一下,卧房各种抽屉柜子被打开,翻得一团乱糟,原来以为是对杀人的伪装,现在看应该就是入室抢劫,以至激情杀人,损毁尸体和仪式化布置现场,多半为了把我们的侦查方向弄错。” 陈昉凑近窗户边,伸出手上下拨弄,细致地观察了一番后,摇摇头:“这痕迹是伪造的。” “你们看。” 他修长的指按压住关键位置:“正常撬锁为了打开最脆弱有效的槽口,撬锁的反向应该与结构高度匹配,就是俗称的垂直借力,但这个痕迹附近杂乱无章,显然是随便制造出来的。” “那有没有可能是劫匪撬锁的时候正巧有人经过,他为了掩人耳目,慌不择路,匆忙所致呢?”年轻警员疑问。 “撬锁未必能一举成功,通常要经过反复的尝试,一处痕迹应该不断重叠加深,而锁匙上并没有这样的地方。” 听他这么一解释,缪新凯也反应过来: “所以,这是凶手营造出来的闯入,实际上,很有可能是从正门进入的?至于为什么要伪装从正门进入的事实……” 他的眼睛逐渐瞪大: “是熟人作案?”《 》 7、前尘事(一) “但还不能确定。”陈昉十分谨慎,“得从邻里了解下情况。” “都说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问我一百遍还是不知道,这抓坏人的事情当然是交给你们警察啊,你可着我一个老百姓问什么呢?” “我要是知道我就去破案了,还轮的上你们啊?国家养你们就是为人民服务的,不是当饭桶的!” “有什么事情自己查,别来浪费我的时间!睡觉睡得好好的也能被吵醒,晦气,告你们扰民信不信啊?” 一扇扇房门不留余地地关上,将问话的民警隔绝在门外。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低叹一声,缪新凯无奈地摊手,露出为难的神色,“这邻里关系冷漠得很,就咱们这么大的动静,楼里头一个开门看的都没有,加上现在是大半夜,明面上的睡觉时间,没办法强制进去问话,访问组费力敲了几户人家,还都被以‘不知道不了解不清楚’的九字真言搪塞出来了,这架势还以为里面藏了杀人犯嘞!想从他们口中挖线索,一时半会儿怕是不太容易。” 场面陷入僵局,陈昉若有所思。 他一根根按压手指,把骨头捏得咔咔响,往下走到楼道中,兀高声道: “新凯,你刚刚说杀人犯藏哪了?” 被这么一叫,缪新凯懵了一下。 环视一圈,没见到目标,他下意识回答:“啊?陈支队长,我是说……” “噢,就藏在这两栋楼里面啊。”陈昉的声音隔了大半层压过他,“你说抢了钱不赶紧跑走,还藏在这里头做什么呢?” 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这两句话足够让缪新凯福至心灵了。 他清了清嗓子,马上也扯着声对楼下喊:“啊,那不是灯下黑嘛,再说了,反正抢一户也是抢,抢两户也是抢,总归咱们警方啊,得不到有用信息,他当然有恃无恐咯!也不知道接下去还会不会下杀手,我看他是专挑弱势群体,太嚣张了!可惜啊,要有人愿意提供一些线索,我们指不定就把人抓到了呢。” 俩人一唱一和,二楼果真响起开门的动静。 紧接着是个试探着询问的女声:“警察同志,你们需要哪方面的线索啊?” 脚步声往下,缪新凯听见陈昉温和道:“也不是非要你们拿出什么或者窥探你们的隐私,就是随便问问……” 楼道里一时交谈甚欢。 案发现场的甘臣记了满满一页纸,从里头绕了一趟,找不着人,问门口吐烟圈的缪新凯:“大队长,我师傅人呢?” “空手套白狼去了。” “啊??” “喏。”他抬抬下巴,甘臣顺势一转头,恰逢陈昉走上楼来。 “怎么样,陈支队长。”缪新凯单手从烟盒里推出一根烟,顺便把火也点上了,“套着什么有用信息没?” 接了烟,陈昉连吐气的动作都符合气质,十足温缓:“据那妇女所说,楼里面每天来往的人不少,送牛奶的、送报纸的,修电器的、修水管的,还有楼里人的亲朋好友,没多少交流,但见得多了,也都是熟悉面孔。死者的丈夫不在,是到隔壁市出差去了,死者还有一个弟弟,尽管来的次数不多,但那妇女因为对方长得好看,特别留意了一下,说出了一个重要特征。” “是什么?” 雾气散开又弥漫,朦胧了些许灯光,陈昉长指一伸,点了点自己左边耳朵的外耳骨处:“他这个位置上带着耳钉。” 缪新凯被自个儿的大喘气猛呛了下,眼睛瞪得像铜铃:“那不就是另一个受害人?” 呼出最后一口烟雾,陈昉把烟头碾灭在水泥墙上,拍了拍烟灰,然后将大半截烟塞进了口袋里:“现在人物关系清晰了,就等医院里的人醒来问清楚了。” “高。”缪新凯对陈昉竖起大拇指,没来得及施展拳脚拍两句马屁,手机就响了,他及时刹车,转头接电话去了。 陈昉转向在旁边认真倾听的甘臣,问:“说说吧,还原得怎么样了?” 后者马上从聆听者无缝过渡到讲述者,挺直身板,翻开小笔记本,朗声念道:“师傅,根据我的分析,凶手在昨天晚上在十点半左右杀死了受害人1号,处理完尸体,布置完现场后,被前来找受害人1号的受害人2号撞破。 “受害人2号很可能看到了凶手的关键信息,被凶手袭击头部,在遇袭瞬间进行了本能的反抗,也可能是受害人2号相对强壮,硬抗了重创。强烈的求生意识,或者说,遇险激发的肾上腺素让他有超乎寻常的能力逃跑,但他意识模糊,根本没有能力呼救,或者他知道呼救也未必有人理会,所以只是靠自己。” 他吐了气口,没从陈昉脸上看到叫停的表情,继续说:“通道里放倒的杂物表明就是它们暂时阻拦了凶手的追击,给了受害人2号机会。受害人2号在逃出单元门后,本能寻找隐蔽处躲藏,后因伤势过重昏迷。 “凶手追出来后并未看到受害人2号的踪影,他清楚时间拖得越久风险越大,在开阔区域盲目搜寻非常危险,且受害人2号头部受了重伤极可能活不久,所以选择撤离现场。综上所述,现场只有一个嫌疑人,他多半没有受害人2号那么高大,也没有他灵活,被反抗过程中可能受伤,这也许是破案的几个关键点。” “分析得不错,比上次有进步。” 在甘臣的期待中,陈昉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不过有些推理没有证据支撑,不能完全断定,还需要后续不断推进分析,再加把劲吧,争取让推理和你的枪法一样好。” 得到肯定,他长舒一口气,露出笑容:“是师傅!我一定继续努力!” 两人一转头,缪新凯正好走过来,一张脸都黑成煤炭了。 “图侦那边传来消息,小区前门的监控未发现可疑人员,后门的监控昨天刚坏掉,还没来得及修。”他骂了声亲戚,恨恨地说,“怎么就这么巧?昨天刚坏掉,今天就发生案子!” “也许不是巧合。”陈昉倒是冷静,“而是凶手对小区十分了解。” 低头瞄了眼时间,他有条不紊地交代道:“新凯,我看现场的各种线索也收集得差不多了,到时候一切物证资料连同尸体都移交给我们,送回市局做下一步分析吧,让小姜一同过来,她最清楚尸体情况,理应由她后续验尸。今天晚上也辛苦你们分局了,剩余的收尾还要麻烦你们再辛苦一下。” 缪新凯不爽归不爽,上级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黑脸就这么硬生生变成了红脸,呵呵笑道:“陈支队长客气了,这本就是我们分内之事,何况这个案子可不简单,到时候最辛苦的还是你们。” 点了下下巴,陈昉重点交代:“警戒线暂时别撤掉,我会留几个人蹲守小区的前后门,你们的人注意盯紧这案发楼,如果凶手就是小区内住户甚至楼里的住户,定然要露出破绽。明早市局人会来交接,到时候你的人也配合一下,把可疑的住户摸排清楚。” “明白!”缪新凯铿锵有力转头布置道,“你们几个今晚轮流看着啊,谁都不许打瞌睡!” 陈昉礼节性道别,发号施令后,领着甘臣和其他市局的刑警离开了现场。 看着走远的队伍,刚入职的警察忍不住上前。 他凑到缪新凯旁边问:“缪队,陈支队长比你官大啊,为什么看着那么年轻,甚至比你还年轻嘞?” 缪新凯五大三粗的,队里没有太多繁文缛节,只要不是正式场合,和谁都能打成一片,有话直说,有屁就放。 他眉梢上挑,哼哼两声:“咱们警队又不是看年龄给职位的,人家有本事,说出来吓死你!当年他做分局刑侦大队长的时候,带队破获涉案200亿的跨境赌博案,200亿什么概念,你八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多钱吧?” “我的妈呀……”逆天巨额震撼到了新人警察,他张大嘴好一会儿,才出声:“然后就,升职了?” “没那么简单。” 缪新凯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高深莫测地说:“你以为公安是小孩子过家家的地方吗?职位晋升可不单看立功,还得有机遇。赌博案告破之后,陈昉荣获二级英模,正巧当时市局的刑侦支队长因违纪双开了,后来经省委组织部‘年轻干部绿色通道’特批,加上副局长的鼎力支持,他才破格担任市局刑侦支队长,也是咱们盛川历年来最年轻的刑侦支队长。” “原来是这样……还真就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啊!” “可不嘛。” 缪新凯说着说着,打开烟盒,嘴里又叼起根烟。 他在心底暗暗告诫,这真得是今天的最后一根了,一心不能二用的脑子就把不住嘴了,开始口无遮拦: “不过他这么年轻当上正科级,表面上大家和和睦睦的,背地里啊,眼红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呢!呵呵呵呵,估摸着都等他一个马失前蹄,换自己人顶上去吧,就比如那个雷……” 咀嚼明白耳朵里溜进去什么的新人警察默默伸出两只食指,狠狠塞进了耳蜗,抬头仰望四十五度天空,由衷感叹起来。 这星星真熏啊。 不对,这烟真亮啊。 * 深夜的楼道寂静无声。 停好车,陈昉拖着沉重的腿一步步来到顶楼,摸出早准备好的钥匙串,打开了房门。 砰。 身后的灯光被隔绝。 陈昉没有打开家里的灯,没有继续往里走,连鞋也没有脱。 就着黑暗,他背靠门缓缓滑坐在地上,呼吸愈发急促。 他颤抖着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老旧的皮质钱包,那些在外界面前表现出来的镇定自若与谈笑风生随之破碎,破碎成了一块一块的玻璃,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身上,划出数百道痛彻心扉的裂痕。 右手搭在膝盖上,紧紧攥着钱包,几度发力才打开。 指尖拨过几张百元大钞,定格在另一样物件上,从中汲取的悲痛在瞳孔中又转变成了极致的痛恨。 “十一年了……” 他口中不知是呜咽还是压抑,嗓音低得发哑:“整整十一年了,我终于……终于有机会……” 泪水从他的眼中滚落,砸在手上,砸在钱包上,模糊的字眼混作一团。 没人知道他说了什么。《 》 8、前尘事(二) 严肃的办公区内,民警们齐刷刷地拿着笔记本,时不时抬头看向正前方的可移动黑板。 黑板上贴了贴了几张照片。 照片里都是和案件相关的人、物以及场景,照片旁则标注了最简明扼要的介绍性文字。 总结好的报告由一个面容姣好,短发齐耳的女生梳理阅读:“死者代迁逾,女,25岁,盛川本地人,是移动公司的经理。 “尸检报告显示,她的死因是颈动脉破裂导致失血过多,死亡时间在6月2日晚上10点至12点之间。从死者脖颈以及胸部的切口判断,凶器应该是一把刀刃约长8厘米的利器,死者虽然并未穿衣,但体内并未检测到精|液存在,排除强|奸杀人的动机。 “死者指尖与脖颈下半截的擦伤,表明死者是在转身时候,被凶手从后面锁住了脖子,死者指甲内没有留下凶手的人体纤维与衣服纤维,凶手很大可能穿着有隔离作用的衣物,也许是雨衣或者全包式围裙。 “死者虽试图挣扎,可力量的悬殊让她逐渐泄气,瘫软之际被割破了颈动脉,最终断气身亡。凶手作案后将死者平放躺倒,又用凶器砍下了死者的头颅以及胸部,取走死者的子宫,再取出事先准备好的道具布置完成现场。 “在死者身上没有任何可提取的有价值印记,唯一留在桌面上被喝过的杯子,经查验确定不是凶手剩下的,成分也不是能让死者昏迷的药物,仅仅只是普通的减肥药,除开这些以及现场的血迹外,大多数生物痕迹都被清理过了。” 女生的声音清脆明晰,除此之余只有水笔在纸上书写的动静不断。 这样惨无人道的细节让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太轻松。 陈昉对女生道:“婼晴,说说这两天大家对居民楼的走访情况。” 甘婼晴点点头,将手里的资料翻页:“案发地点椿日丽小区分成南区和北区,中间被一条通往上行的大坡道隔开,案发现场处于楼房较少的南区,南区除了正门只有一个小偏门。 “从物业那了解到,除去出生不久还未登记的婴儿,整个南区共386个人,案发当晚不在家里的有81个人,42个在校学生,包括全日制大学生和住宿高中生,8个人在小区旁边的网咖打了一通宵游戏,网咖老板可以作证,3个人和朋友外出游玩,都能够和各自朋友相互证实,6个人因工作而未归,包括出差的4人以及上夜班的2人,出差的人包含死者的丈夫逄悉,还有22个人当夜不在家的原因正在调查中。 “经过警务人员的盯梢,以及南区正门的监控记录显示,当夜在家的小区住户并无异常,不存在凶手杀人后躲回家中避险的情况,凶手也没有能够到小区外抛尸的机会。” 她停顿两秒,说:“从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凶手更大可能是熟悉小区内部的外来人员,诸如维修工送水工,以及尚未调查清楚的22个人,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外部人员的作案可能性,主要是因为椿日丽小区处于仓尾区和武隆区的交界附近,周边往来的人流不算少,加上小区比较老旧,管理不算严格,想要花点心思找机会进入也未尝不可。” 翻看自己手中的材料,陈昉晃了晃黑笔,示意道:“往下,调查到的受害人社会关系。” 旁边一个负责这块的警员开口:“通过幸存受害人的手机等物件,我们了解到死者父母都是在国外做生意的商人,生意还做得不小,死者不差钱,甚至可以算得上富家小姐。 “死者的丈夫逄悉比她年长五岁,他是外地人,据说是从福利院出来的,社会关系简单。他与死者一样在本地工作,干的是环保工程师,经济方面算中等水平,没有死者那么高,两人在半年以前登记结婚。 “不过无论从是死者的同事还是朋友那里打听,得到的结论都是死者与逄悉两个人之间感情非常好,如胶似漆的,故不会存在什么情杀。而死者在其他人眼中是个文静贤淑,秉性温良,几乎没有发过脾气的人,更别提与什么人结怨,所以也排除仇杀的可能性。” 听了报告,好几个人眉头拧成川字,紧盯着手里的笔迹。 双唇翕动着,谁都没开口。 陈昉张开五指,向上抬了抬:“说说你们的看法吧。” 得了应允,一个警员停了笔,率先道:“不是情杀不是仇杀,这么富有应该也能排除经济纠纷,我认为更大概率是死者的钱财被人盯上了,毕竟熟人入室抢劫更方便。而凶手切割分离女性特征器官,以及仪式化布置现场,也许单纯为了掩人耳目?” “不太对。” 见证了现场血腥的甘臣无意识摇晃脑袋,轻声反驳,“如果只是掩人耳目,凶手应该二选其一,又是大费周章破坏尸体,又是大花时间布置现场,仅仅想把警方的目光转移吗?会不会太吃力不讨好了?我觉得,熟人才是凶手引导的错误方向,也许凶手和受害者并不认识,或者只是萍水相逢,他很大可能是一个狂热的教宗教分子,在随机杀人的路上选择了幸福又无可挑剔的死者。” “这样乱猜没有用,我们首先得判断出凶手真实的作案动机啊!”甘婼晴插入了两个相左的推理中,思路十分清晰,“凶手既然有能力处理现场,有没有可能现场留下来的正是凶手想让我们看见的东西呢?如果这个理论成立,那这些环环镶套的东西所指向的一切,包括杀人动机是不是都无法去判断真伪?没有正确的动机,又何来正确的方向呢?” 她的话等于把这桩表面线索如九连环的案件直白地点破了。 众人再度陷入了沉默之中。 有人忍不住掏出香烟,不一会儿,办公区里烟雾缭绕。 靠窗近的女警轻咳几声,捂着口鼻把窗打开了。 “大家都说完了?那就听听我的意见。” 陈昉一句话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这个案子,我认为不是独立分离的一件事那么简单。” 迎着聚焦来的视线,他接着开口:“它像三一四案的再现。” 灰色的烟雾中,在场的年轻一辈差不多一致地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像。”队里资历较老的邢科摸着下巴,接话道,“好几年的案子了,陈队你不提,我都差点忘了。” 年轻的几个困惑地大眼瞪小眼,一个赛一个的懵然。 还是求知若渴的甘臣忍不住发出疑问:“师傅,老邢,你们在说什么啊?” 陈昉一根一根按压着指关节,言辞清晰:“十七年前的3月14日,盛川市发生了一起特大命案。” 十七年前。 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 那会儿大家才出生没多久吧。 没理会其他人的反应,陈昉接着娓娓道来:“案发时间太久远,我只能从当初参与过现场勘察的退休刑警口中得知,死者被割掉头颅胸部,取走子宫。” “这、这是相似吗?”甘臣没憋住想法,一个嘴快,“这不是一模一样?” 甘婼晴和他对视上,娥眉一蹙,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甘臣赶紧拉上嘴唇的拉链乖乖听讲述。 “不过当时并未听说凶手具体怎么给尸体布置现场的,有人说用血画阵,也有人说点蜡烛布阵,众说纷纭,没有一个确切的现场形容。或许是因为凶手初次作案,当时的现场留下了部分凶手的痕迹,但摸排的结果并不尽如人意,警方怀疑作案人员是28-45岁之间的壮年男性,可死者周围的人却被一一排除作案可能,很长的时间里,警方没有逮捕到任何一位嫌疑人,这桩案子就这么不了了之。” “过了三年,这个蛰伏的凶手重出于世。” “新的一位女性遇害,与前一桩案件相同,尸体失去了同样的部位,据悉连犯罪现场都布置一模一样。” “但当时的警方一开始认为是模仿作案,并未将之与前一起案件挂钩,主要是由于两名死者的生活轨迹与亲朋好友没有任何重叠或者相似处。” “又过了三年,一名女性在家中被杀,与前两起出奇一致的死状和现场。” 陈昉的双目有些失焦。 从他口中吐出的字句,化作了开往往昔的列车,要带在场的人横跨时空:“她的死并不是这一年连环杀人案的结束。” “而是开端。” 在铺垫的前情提要下出现的普通说辞,简直是比恐怖片还要可怕的存在。 好几个人的心里咯噔一下。 “当时全国经济下行,盛川也不例外,下岗潮闹得沸沸扬扬,全市的治安低下,不知道凶手是不是被这刺激到了,在短短一年内,总共杀害了四名女性。最近的两起案件发生间隔甚至只有三天而已,在公安局多方考量下,这六宗案件被整合成一个系列案,命名为三一四连环杀人案。” 几个数字被陈昉用力地念出口,带来的冲击不小。 安静倾听的个别新人刑警已被震惊到无以言表。 他们记忆里的盛川市一直算是民生安乐,可谁曾想,背后竟然暗藏着如此血腥可怕的大案。 “三天……”一个警员无可遏制地张大了嘴,“那不是上一桩案件还没处理多少,下一个案子就发生了?那得多恐慌啊。” “不错,这样大的案件发生,即便公安局不愿意公开个中详情,受害者以及受害者亲友,受害者周边的人都会不可避免地知晓,而这些人又以口传口他们周围的人,导致当时盛川市一大部分人都知晓了。” “那可以说是盛川市最暗无天日的一年。”邢科叹了口气,“天一黑,没有多少人敢单独出门,甚至好几个学校的晚自修都被勒令停止,整个城市笼罩着一股阴沉氛围,人心惶惶。” “原来当时停晚自习是这个原因!” 多年的困惑得到解答,甘臣醍醐灌顶,“那会儿大家各种猜测,可学校只说是减负,其他绝口不提,难怪这个案子我们几个一点儿不知道。” 陈昉接着说:“那是我正式入职警局的第一年,刚刚脱离实习辅警的身份,参与最低等级项目,并没有资格跟随队伍前往案发现场。但我知道,当时市局调派大量的警力调查,省厅也派遣了犯罪心理学专家到市局,给凶手做了侧写。” 手指一下下按压着圆珠笔尾的弹簧,甘臣找回声音开口,问:“省厅派来的人做侧写,是不是可以有力地锁定一部分人?从这些人中细致调查?” 轻叹一声,陈昉摇摇头:“可惜这并未给案件带来什么有用的进展,而这样的后果,你们可想而知。” 甘婼晴面色发白思索着,声音细若蚊蝇:“连环杀人案久久不破,群众在压抑的同时一定会愤怒,愤怒了…… “就会迁怒于他们所认为的不作为者。” 陈昉略一颔首,确认了她的推测:“群众不愿意再配合调查,破口怒骂警局是粮食局,甚至怀疑局里有被凶手收买的同谋包庇真凶,以至于现在有些盛川老一辈的人对警察的印象都不是很好。” “当时负责此案的民警们压力非常大。”邢科面露痛色,“主要负责人甚至因此吸烟过度,染上肺癌去世。” 经常做走访调查的年轻警察们怎么会不知道“群众”二字的可怕程度?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们平日里所面对的,是单独和少数的对峙,是耍着法子找事儿,随便一个已经是够呛,可想而知当这些单独少数全部聚在一起,化作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会压得人如何喘不过气来。 办公区鸦雀无声。 “在那之后,盛川市经济水平逐渐好转,治安也越来越完善,这位连环杀人魔就此沉默,距今已有十一年不曾出现。”陈昉的眼神是大家从未见过的冷,比锥冰更刺骨,“可一个连环杀手不会轻易回头,更多的是暂时的休养,心痒难耐之际,等待合适的时机重新作案。” 队伍里的一个经验丰富的警察路禛元两只眉毛拧成了一团,抽了好几口烟说:“不合理啊陈队。” 他的嗓音有点沙哑,“这如果是同一个杀人凶手所为,从推测的年龄来算,如今都已经四五十多岁了吧,还能杀得动吗?沉寂的十一年在他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他再次出手的动机又是什么呢?既然当年有一大部分人知道这个案子,有没有可能凶手是模仿作案呢?” “当年现场的细节只有参与其中的警方和第一目击者知晓,目击者甚至不敢细看,死者什么地方被切割,旁边又摆放了什么东西,具体怎么摆放的,连我们都不是很清楚,除了受害者和凶手本人,还有谁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正因我们也不清楚,所以凶手想要怎么摆放,就能怎么摆放,也许这些现场根本就是截然不同呢?” 两个矛盾的观点各有道理,一时没有决断。 前辈们的思想碰撞,后辈也不敢参与战场,战战兢兢在旁等一个结果。 邢科的润滑油作用就体现出来了:“陈队,那咱们现在是去和郑局申请并案调查?调阅之前的卷宗资料找线索?” 短暂的沉默让陈昉足以抽离那一丝不该有的情绪。 “尚为盖棺定论,还不能上报。”他眼中漶漶退冰,缓声说道,“这件事我的确有些主观了,证据不足,你们无法认可也很正常。” 路禛元立马叼着烟道:“不过陈队你说的的确有可能,给了我们很好的一个调查方向。” 陈昉摇头笑笑,恢复了平日的样子,开口下放任务:“会议先到这里,老路老邢,你们接着排查剩余的22人,没有发现就扩大范围继续查。” 左右护法异口同声道:“是陈队,我们现在就出发。” “小臣,婼晴,你们去查阅与案件中仪式类似的活动,更深入的部分可以找相关人员咨询。” 甘臣和甘婼晴立刻点头,相视一眼,留下报告动身离开。 陈昉又对后排的电子技术员说:“洪岩,你多带几个人分头行动,从椿日丽小区偏门往外能够通往的四条路开始摸排,寻找街道上有安装监控的店铺,将电子资料拷贝带回,不管视频资料有多少,拍摄的位置有多偏僻,统统要拷贝带回市局,再逐一过目分析,直到查到有用信息为止。” “收到!”回答完的人溜得比兔子还快。 办公区里一下子空了,只剩下几个内勤人员。 陈昉揉了揉晴明穴,立起手头上的资料敲落桌面对其横竖。 刚放好,准备返回现场复勘,就跑进来个挂断电话的警员对他喊道:“陈队!” “医院那边传来消息,受害人已经醒来了!不过,好像出了点状况。”《 》 9、前尘事(三)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陈昉轻叹了口气:“我本打算找你询问更多细节,可醒来后的你却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对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反应,你的主治医生说,由于头部重击导致颞叶受损,引发了逆行性失忆症,你遗忘了造成失忆事件之前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好在并未影响到脑内其他区域。” 代熄因摸向包扎严实的后脑。 那里有一块头发被剃掉,估计是为了缝线,轻轻触碰都在隐隐作痛,可想而知犯罪嫌疑人下了多重的手。 “你的父母想赶最快一班飞机,但各种周转,也要明天才能回国内,为了尽快找到线索,我与贺医生在你父母的同意和你本人的签字确认下,对你进行了催眠。为了让你能从潜意识中出其不意找到刺激源,你并不记得自己正在接受催眠,这种方法特别有效,让你第一时间锁定了凶手范围。” 一声似有似无的唏嘘后,陈昉摇了摇头,“但可惜我们操之过急,低估了你的颅内受损程度,也误判了大脑的承受极限,不光没让你记起凶手,反而还害你将催眠之前的事情也全数忘记了。” 了解完全部的经过,代熄因不知道该说什么来面对这个事实。 失忆,凶杀案,头破缝针。 单挑哪一个放到面前都是十足可怕的。 偏偏这几件事同时发生在他的身上。 “还有这个。”陈昉取出包在物证袋里的小方盒,“在你口袋里倒没什么大问题,已经帮你充满电了,和你说一声,在催眠前你的同意下,物证把所有与案件可能相关的信息全部提取出来了,并且为了保证你的安全,事先在里面植入了定位,只要不关机,技术中心能够锁定你所在的任何位置。” 代熄因接过外壳纯白的摩托罗拉,还没动作,正好有通电话进来。 显然不是他的。 警察的手机有种魔力,能让机主迅速投入工作状态。 “喂……我在医院……”陈昉边接电话边起身,认真倾听,末尾应了句标准答复,“好,我现在过来。” 理了理衣服,临行前,他不忘交代:“学校那边逄悉帮你请了假,你就安心待在医院静养吧,你的手机通讯录已经添加了我的号码,有什么突发事件或者想起什么,打我电话就好,我先走了。” 病房里只剩下代熄因一个人。 他亮起手机屏幕,优先看到一把吉他靠在书桌旁的背景图,又取出摩托罗拉旁自带的触屏笔,打开手机相册。 里头的照片不算多。 但他一眼就看见了他的姐姐——他们站在一起,眉眼间八九分神似。 “代、迁、逾。” 他轻轻念出这个名字,想以此感受些什么。 但显然是无用功。 又划拉几下,代熄因很快翻到了相册底端。 这期间他看得清楚,站在自己身旁的尽是不同的陌生脸孔,偏偏他在照片上又笑得爽朗恣意。 这让他感觉好像他只是一个和照片上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一个占领原主生活的外来者。 这种思想无法克制地进入脑海,他不快地“啧”了一声,退出相册,打开企鹅联络图标。 年级群里一列的收到,班级群里一屏幕装不下的文件,私人消息大都是询问他的身体状况,看来案件性质恶劣,消息被封锁,暂时没多少人知道背后发生的真相。 代熄因随手点开一份学习资料,发现里头的知识一点没忘。 原来他遗忘的只有能证明是他本人存在的人和事。 出神间,敲门声响起。 得了应允,走进来个染着一头奶奶灰的青年。 看清青年的脸,代熄因露出了然的神色:“是你。” 来人一呆,随之大喜过望地扑上来:“熄因,你还认得我!本来听悉哥说你失忆了我还悲伤了好久,没想至到咱们兄弟情分如此深厚,你竟然能排除万难在心底留下我的一隅之……” “你和我拍过照片。”代熄因被逗笑了。 因着有照片在先,他对青年比对陈昉多卸下了些防备:“所以,你是谁?我们是,朋友?” 青年的快乐戛然而止。 他把脸怼近代熄因,确定没法从毫无信息的眼中得出与自己有关的片段,登时失落下来:“好吧,看来这次失忆蛮严重的……” 感慨之后,他打起精神:“我叫艾恒,是你的舍友,咱哥俩关系铁得不能再铁了!” “你很了解我吗?” “这是什么话,至少大学三年,对你的了解,我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那你帮我了解一下我自己吧。” 如此啼笑皆丰的话语放在平常,艾恒早就和他一起哄堂大笑了。 但在当下,竟然染上了些许无奈与悲哀。 “你是我们虹南政法大学法医专业学习最好的,理论和实践都是第一,咱班奖学金年年都有你,不过不过你也不缺这点钱就是了。 “你这人少年意气,刚入学的时候就说要为死者发声,我还当你年轻气盛,结果你连保研的机会都不要,给出的理由是,不想再纸上谈兵搞学术研究,而要投入社会,尽早成为一个专业的法医。我看你是年纪轻轻就开始想人家三十岁以后才考虑的事情,小心少年白头。” 为死者发声? 代熄因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难怪他明明什么也不记得了,看到死者却能本能地验尸。 “那我的……姐姐呢?” 说个不停的艾恒忽而卡顿下来,神色有些僵硬。 外人不知道这起案件背后的真实情况,但艾恒连逄悉都认识,又岂会不知道。 干咳了两声,他顺手拿起旁边喝一半的水咽下,没看见代熄因表情有什么变动,才慢慢地开口: “迁逾姐……她是个很好的人,从小你爸妈带迁逾姐外出做生意,你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初二的时候,迁逾姐放弃了国外留学,选择考回本省读大学,只为了更好地照顾你,说句长姐如母都不为过,所以你们姐弟俩关系超级好,你和我说等你经济独立,第一个孝敬的就是迁逾姐。” 代熄因一言不发地听着,手无自觉又打开了相册。 照片里的代迁逾十分好看,棕色卷发配米色连衣裙,是时下最时髦的打扮,眼睛的颜色和他一致,但比他稍微大了一圈,红唇衬得肤白如雪,气色滋润,表情满是幸福。 这身装扮他见过。 在那个梦里。 * 甘婼晴抱着整理好的资料来到陈昉面前,擦擦额角渗出的汗珠:“师傅,您需要的东西。” 陈昉示意她在旁边坐下,听她道:“对于献祭这一说法,国内外都有,但是由于其特殊性,它并没有被广泛地拿到明面上研究,导致市面上相关的资料少之又少,也没什么具体的介绍,我和哥哥去图书馆,翻阅大量的书籍,才从一些章节角落里搜刮到作者们顺带一提的或多或少的相关信息,整理拼凑完整。” 翻开大叠资料,上面的内容分门别类,条理清晰,与案发现场有联系的部分还用红笔划线做了批注,看得出来花费了大量时间。 “在欧洲国家,邪教徒为了追随恶魔撒旦,创造了逆五芒星献祭阵,说是将五支蜡烛置于倒五芒星顶点,尸体处于献祭阵的中心,尸体心口滴红蜡,周围还要留下666这样的恶魔数字,蜡烛作为黑暗中的指引,召唤恶灵附身,与代迁逾案相似的是,五芒星献祭阵正好是必须用砍断头颅的尸体。 “而我们华夏的道教也有类似的献祭仪式,叫作七星引魂局,相传这是一种买寿骗阴司的续命邪术,七星引魂局的大部分蜡烛是作为隔绝阴阳的交界线,而红布条和糯米线的作用类似,在增强仪式效果的同时防止冤魂复仇。 “抛开蜡烛不谈,只拿残缺子宫的尸体研究,也有对应的说法。由于在部分宗教人士的眼里,女性的身体神圣无比,绳纹中期的日|本,火烧的陶罐曾用作埋葬儿童的瓮罐,绳纹中期后,陶罐大量出现女|阴的造型。汉代华夏贵族下葬使用倒漏斗形玉盖封闭,还有新石器时代的华夏,常常将瓮棺塑造成葫芦或梨形,这都是在隐喻子宫的形态,暗示其作为再生容器。 “这些仪式还有一些共同的特征,比如杀人的时候穿戴手套,避免血液等污秽沾染身躯与灵魂,而很多时候,凶器作为信徒们认定的,连通生死的法器,是不可以被随意丢弃和洗涤的,反而要诚心敬重,将之供奉,以来完成血祭献礼。” 简要介绍前两页的重点后,甘婼晴提出猜想: “所以我认为,凶手要么是为了糟蹋这种神圣才一定要对尸体进行毁坏,要么是为了在女性的尸体上给自己的腾飞出一个位置,象征改命重生,而不论是逆五芒星献祭阵还是七星引魂局,都是为了向邪神寻求力量,以来达成他的诉求。而凶器要么还在凶手的身上保管着,要么被凶手妥善安放在了某一处地方,甚至有可能就是凶案现场呢!” “依我看,这位凶手东西方文化融会贯通,应该是个高学历的高材生,说不定还是专门研究宗教的呢!” 甘臣提着两杯杯奶茶过来,也加入了讨论:“不过晴晴啊,凶器放在凶案现场这种想法也太离谱了,他都处理了一切,还把凶器留下,这不是自投罗网吗?何况当时现场勘察组可是把屋内翻了个底朝天,别说凶器了,就连一根可疑的针都没有。” “哥!你点错了!”接过奶茶的甘婼晴眉头皱了起来,强行咽下口中的东西,“我要的是椰果奶茶,不是珍珠的!而且我说了半糖,你怎么给我点了全糖啊?” “啊?不都一样吗?” “完全不一样好吗!” “好好好,不一样不一样,那现在也没办法,你就凑合喝吧。” 听着兄妹俩拌嘴,陈昉边往后翻看,边拿起属于自己的那杯奶茶喝了一口,感觉身心舒畅。 在他岁月静好的旁边,甘婼晴不高兴目光锁定甘臣,甘臣连连赔罪,又掏出口袋里的三十多块现金递给陈昉:“师傅,找的钱。” 陈昉没看一眼,摆摆手示意他收回去,无缝衔接会讨论话题:“关键点在这里。” 人民币原路返回口袋的甘臣嘿嘿一笑,被甘婼晴不轻不重拍了下,做口型道:“瞧你的德行!” 陈昉屈指敲了敲桌面。 兄妹俩立刻收起动作,规规矩矩地把注意力放回资料。 “除了你前面说的,案发现场的仪式几乎每种都涉足一点,每个环节都牵扯一点,比起为某个专门目的,看起来更像是大杂脍。” 甘臣托腮道:“那绕了一圈,结果还是伪装误导?” 陈昉摇头,边按手边说:“和你之前想的一样,这么复杂的现场,伪造费时费力,还容易留下破绽,对于凶手而言明显是利大于弊。 “我猜测,也许凶手不止一个人,也许凶手有不得已的原因一定要布置现场,比如某种内心欲望的满足,再比如某种内心怨恨的发泄,而且从你们调查的资料看,这些布置并不是外行会清楚的,人头,子宫,蜡烛,红布条,哪一个不是需要知识储备的细节,凶手多少对于玄学方面有所解研究,这也得纳入凶手侧写画像的范畴内。” “师傅,我觉得凶手还可能是个纯粹的心理变态。” 甘婼晴咀嚼着珍珠,本就圆圆的脸蛋,腮帮子鼓得像松鼠:“一个喜欢收集女性特有的部位的变态杀人犯,指不定会把这些东西储存在福尔马林里头当标本,日日陶醉欣赏,甚至食用使用呢!” 她越说身上越有鸡皮疙瘩,搓了搓手臂道:“实在是太可怕了。” 画面一联想,甘臣忍不住道:“晴晴,我感觉你也很变态……” 随即又被自家妹妹赏了一掌。 陈昉没有否定甘婼晴的猜想:“我总觉得还有资料里没收录完全的仪式……” 他吸着奶茶吸管,问道:“之前让你们寻找这方面的专业人士,有没有眉目?” “倒是有一位荣教授。”甘婼晴立刻正色道,“不过他最近在外地交流研究,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们只能让人先预约他,具体什么时候能见面,还得等他回盛川市再详谈。” 陈昉点了点下巴,又喝了一口,才发现奶茶不知何时到底了。 太甜了点。 他想。 下次得点半糖。 不不,还是七分糖吧。 * 盛川市沿海坐落,海面与天同色,尤其是落霞的时候,美得如油画。 天气好的时候,海边会有不少人,这会儿也不例外,能够俯视到大海的街道上停了好几辆车,陆陆续续有人走小道通往下方。 其中一辆轿车上,一个男人靠在驾驶座。 他封闭门窗,打开空调后,一手拿着电话,另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方向盘。 几下嘟声后电话接通。 男人凉凉地道:“人已经醒了有段时间,麻烦你尽快动手,否则等他恢复记忆就不好办了。” “动手?”电话里的声音冷哼道,“现在那群条子把医院盯得很紧,差不多每隔一段都有便衣,难道不是等着我们的人往火坑里跳吗?” “这个简单,等过几天人从医院里出来了,在外头下手就好了。”男人面不改色,“你们难道不着急吗?拖得越久,对你我越不利,不是吗?要是真到了不可挽回的时候,也许我不得不把你们都供出来了。” “你在威胁我?” “怎么能这么说?咱们是合作关系,这充其量算是……督促。” 电话那头冷哼一声:“你想得真轻松,反正到时候出力的是我们,你只要坐享其成。” “做生意嘛,咱们各取所需,互惠互利,最后各自单飞,再也不见,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男人挂断电话,取出电话卡,折断了扔到窗外,脸上的表情却不是得逞的笑容。 而是一种茫然。 对于这件事的茫然,对于事件中人的茫然。 不过这种茫然很快就被他甩掉了。 “这一切都是因果,一切都是应该的。” 他对自己这样说。 男人脸上重新带了快意的笑,笑声愈发变大。 随后他系好安全带,踩着离合,挂挡扬长而去。 身后的暖黄混着粉紫的夕阳,湛蓝调和蔚蓝的天海,和汽车尾气一起,被留在了原地。《 》 10、夜色难耐(一) 六月的盛川市尤其闷热,外头的蝉鸣虽还没普及,但已经足够让人感觉皮肤上的毛孔被堵住了。 艾恒穿着蓝白相间的假两件,兴冲冲推开门,人未到声先至:“熄因,我给你带了……” 话说一半,他看见了空空如也的病床。 “熄因?熄因?!”他大惊失色,随即等都不等,转头就要跑出去喊人。 “这儿——” 从床铺侧边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艾恒脚步一顿,挠了挠耳朵,绕过去一看——嚯,要找的人搁地上做俯卧撑呢。 他放下手中的东西,给代熄因搭了把手,忍不住道:“你可真是个神人,受了重伤不好好躺床上静养,趁人不注意开始锻炼啊。” 经过昨日一整天的相处,两个人已经大差不差能回到过去的正常相处状态了。 代熄因喝了口水,不以为意:“我是脑袋有伤,又不是伤筋动骨,躺了这么几天身体都要钝了,再继续下去,只怕我得坐轮椅上学了。” “哟。”艾恒歪嘴一笑,抱臂上下瞄他,“本来我还觉得失忆之后的你像变了个人,都没那么开朗了,原来只是错觉,听到你这熟悉的玩笑话,很好,还是那个代熄因。看来你失忆归失忆,平日里的倒习惯一点不变。” “我还能有什么习惯。” 艾恒手舞足蹈道:“之前在学校,不管当天的课程多满,上到多晚,你都雷打不动地每天跑十公里,像我这种懒骨头,还真佩服你们这种高精力人群。” 代熄因不置可否,艾恒又道:“不过也得亏你爱锻炼,练了一身好体质,抗揍得很,要换别人,脑袋裂了那么大个口子,估计还没进icu之前已经一命呜呼咯!” “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是是是,大福星。” 艾恒一盒一盒把饭菜摆在桌上,又一盒一盒拆开,“你知道你现在什么待遇吗?” “什么待遇?”代熄因揉了揉脖子。 “古代皇帝的待遇!” 仿佛穿越到了紫禁城的艾恒穿上了虚空的太监服,拂尘一甩:“不光有大内高手在外面重点保护,还有我这个大内总管给你亲自送东西吃,我的天,你不晓得他们看得有多严,就我给你带的这堆东西,进来前还要我现场吃两口,生怕我给你下毒。” 夹起只剩半个的鸡腿,代熄因左右端详不出它原来的样貌,对着这皮包骨困惑:“这就是你的试毒成果?” 艾恒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哎,咱这叫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要是刚好我咬的那一口没有下毒怎么办?为了保证你的人身安全,我当然要舍身取义,以身作……” 代熄因听不下去了,一筷子把剩下的鸡腿塞进他嘴里:“那就麻烦你帮我把毒试个完全。” 好在除了鸡腿,剩下的饭菜说不上色香味俱全,但也是荤素搭配,适合病患。 一边吃饭,代熄因一边打开摩托罗拉,随手滑动几下,认真观看。 “看什么这么入迷呢?”艾恒嘬着骨头凑了过去,看清楚代熄因看的东西之后,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不是我说,代大学神,咱们有必要这么努力吗?在医院都要看专业课资料?你自己都说了脑袋受伤,那现在这么动脑,可以算是违背医嘱吧?” 代熄因敷衍地应了两声,眼皮都没掀一下。 不爽地撅了下嘴,艾恒一伸手拿走了手机:“别看了,好好吃饭,不然消化不良。” 代熄因才给了他眼神,咽了饭,张口却是:“先还我,还差两页看完了。” “哼哼。”艾恒伸出食指摇晃两下。 他给了个“没门”的眼神。 代熄因擦擦嘴,坐正后,朝他勾勾手。 看上去很神秘,艾恒本来不准备理他,但他不厌其烦地勾手,显然是有什么想说的。 这么想着,艾恒屁颠屁颠凑过去了。 “我现在记忆里头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专业知识。”代熄因说,“想试试看能不能从中联想到其他的记忆。” 艾恒一脸纳闷,鼻子都皱起来了:“这是什么奇葩办法,能有用吗?” “有没有用,试试——就知道了。”拖长音的同时,代熄因手臂一伸,趁艾恒不备,抽走了他手里的手机,继续自己的学习大业。 “你这人真的是。”艾恒无奈叹了口气,轻轻捶了他一下。“不给自己留一口气休息啊。” 打闹间,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代熄因定睛一看。 上面是一串号码—— 失忆前的代熄因从来不给通讯录备注,他素来只记号码。 也许是他特殊的训练记忆力方式。 失忆后的代熄因想着。 所以当他看见手机里多了一个突兀的“陈昉”,便被强迫症驱使着忍不住想要删掉。 但最后,他只是把“陈昉”这两个字删掉了。 看着毫无印象的数字,代熄因不知道对面是谁,索性开了免提。 接起之后是一声同样毫无印象的:“熄因。” “是悉哥。”艾恒给他做了个口型。 代熄因才慢吞吞地说:“姐夫。怎么了?” “你差不多收拾一下。”逄悉温和地说,“我已经接到爸妈了,我们估计半个小时后到你那里办出院手续。” 空气一时凝固,只有无声的呼吸。 等了一会儿的逄悉不解:“熄因?听得见我说话吗?” 艾恒赶紧拍了一下还在发愣的代熄因,他才说:“噢,好。” 然后果断挂了电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一眼看穿他的好友用肩膀撞了撞他:“你不想见你爸妈?” “我不清楚。”他看上去有些迷茫,“你告诉过我,我和父母的关系一直很平淡,我之前还没有实感,但是刚才听见那两个字,听见他们要来接我,想到我之后一段时间要和他们共同生活,不知怎么的,有点排斥。” 艾恒一愣,然后一把搂住了他:“要我说这就是你多想了,他们再怎么说也是你的父母啊,怎么会排斥呢,怪我,我说话太夸张了!” 他哈哈笑了两声,没听到接话,又道,“何况你现在都失忆了,和家人一起住才互相有个照应啊,你这人本来睡眠质量就不好,在宿舍都得带眼罩耳塞,这医院又有光又时不时冒出动静的,哪里有家里住得舒服啊?你看你,这黑眼圈重的,都成国宝了。” 回家么…… 代熄因眼中的迷茫并未因此消散。 回那个曾经天天都能见到,却再也无法见到姐姐的地方,回那个曾经想见也见不到,但是之后天天都要见到父母的地方吗? 这是哪门子的家。 * 对于接受催眠后的代熄因而言,这是第二次见到逄悉。 他没什么变化,眼中依旧满含着化不开的疲态与血丝。 拿起装衣服的包,逄悉对艾恒扯出一个笑:“小艾,这些天我要操办迁逾的后事,麻烦你照顾熄因了,浪费你的时间,还耽误了你的课程。” “悉哥说的哪里话。”艾恒摆摆手,不以为意,“熄因是我哥们,给他送几次饭不算什么事,何况这些天也没几节重要的课,毛概什么的本来我就听不进去,期末背一背完事儿。” 就这样想到什么说什么地寒暄着,三人一并走到楼下。 艾恒眼尖,远远看见有人杵在门口,立刻识时务道:“那悉哥,我就先走了。” 得了回应,他拍了拍代熄因的肩膀,“有什么事联系我啊!” 人影一溜烟消失在代熄因视线里。 医院大厅人来人往,十分嘈杂。 逄悉排了长队到窗口办完手续后,代熄因才得以跟着他走出医院大门。 迎面,就被一个女人抱住了。 她带着哭腔说:“因仔,我的因仔,你没事,还好你没事啊!” 女人将代熄因搂得紧紧的。 他却脑袋空白,跟个木头一样杵在那里。 一动不动。 越过女人,是一个比他矮一些的中年男人。 男人的脸上也有痛色。 他拍拍女人的肩膀,给予无声的力量。 代熄因对这一切面无表情。 在他的相册里,连一张父母的照片都没有。 这是他失忆后,头一回与血亲打照面。 “妈,熄因现在不记得我们了,你这样,他可能会被吓到。”逄悉在旁边解围,“何况这里还是医院呢,等下把别人的路都挡住了,有什么话,咱们回家再说吧。” 男人闻言也说:“小昭,先放开孩子吧。” 葛昭这才依依不舍松开手。 擦去脸上的泪水,她捧着代熄因的脸左右端详,像是捧着什么至宝。 看着看着,她扯出一个笑:“没事因仔,失忆了没关系,咱们不着急,妈这段时间都会陪着你。” 在逄悉的注视下,代熄因才生硬地应了声:“嗯。” 轿车后座上,葛昭拉着代熄因的手不愿放开。 她有些粗糙的手把他的手包裹在双掌之间,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 车内无比安静,除了副驾驶的代群中途问了句:“还有多久到。” 逄悉答复后,就没有人说话了。 代熄因没抽回手,却也不去看身旁的葛昭。 他转头望向车窗外。 先前在医院里,看着窗户外面的风景,蓝天白云,花草树木。 看得多了也就熟悉了。 可原来医院外的世界是这样。 所有的光景都那么陌生,陌生的道路,陌生的店铺,陌生的车水马龙,陌生的高楼建筑。 以及,陌生的家人。 回到家的代熄因谢绝了父母的帮助,在逄悉的介绍下,知道了每个人的房间和卫生间位置。 他二话不说拿了自己的衣服浴巾,先把头包住,痛快地冲了个澡。 其实他最想洗的就是头,然而伤口才刚刚拆线,碰水并不好。 医院的镜子灰蒙蒙的,灯光也灰蒙蒙的,他进去厕所一般就洗个手,基本没怎么注意过。 而家里的镜子又大又明亮,把他整个人裸露的上半身照得无比清晰。 这是他在醒来后,首次完完整整地观察自己。 他一寸寸抚摸自己的面容。 和照片里有些许出入。 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吗? 镜子里的眼睛直直盯着他,那种外来者论又阴魂不散地开始浮现脑中,搞得心绪难安。 灯光一暗,浴室已经空了。 也许是医院真的没法休息好,代熄因在房间里一睡到了天黑。 睡得太久,久到全身都不像自己的了。 他在床上缓了好半天。 开门出去,正好面对上把菜往餐桌上端的葛昭。 见儿子出来,葛昭满脸笑容,赶紧招呼他坐下:“来,因仔,妈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蒜香花蛤,尝尝,看看好不好吃?” 环视周围没看到别人,代熄因刚醒来的声音还有些发哑:“姐夫和……爸呢?” “他们去处理迁迁的殡葬相关事宜了,过两天,就是她的头七了,在这之前还得做很多的准备。”葛昭的声音越来越低,意识到失态后,她摸了摸眼睛,继续扯出笑,“先不说这些了,吃饭。” 饭桌上,葛昭不停给代熄因夹菜,一个劲地嘘寒问暖,又说起他们曾经的事。 代熄因不得不绞尽脑汁去寻找一个个合适的回复。 饭吃一半,代群也回来了。 于是演变成两个人来回关心他。 事事不明朗的家与父母的好意,让代熄因感到无所适从。 他不知道该如何招架,费尽精力到身心俱疲。 好容易才草草吃完,就又回房间了。 看着窗外亮起的路灯,他很清楚自己这么对父母是不应该的,这种心情是错误的。 可又不知道如何停止。 满腔的烦闷无从发泄,他想要找人诉说,索性打开手机。 望着一排密密麻麻的号码,他依稀记得艾恒的电话是某三位数开头,一个点击就拨打过去了。 三秒之后,电话接通。 但里面传出的不是艾恒的声音。 “代熄因?”《 》 11、夜色难耐(二) 这声温和如暖风,却叫得代熄因指尖触电,不受控制地弹跳到按键上,直接挂断了电话。 看着屏幕上红色电话标识,他有点无语。 有什么好怕的? 不是那个警察自己说的吗,有问题找他,现在他有心理上的困扰,就不是问题了? 行为来自心理,心理决定行为,他尤为认同自己的心理,也欣然接受了由此达成的行为,决定不再理会这件事。 当时是,系统的手机铃声音符一板一眼地跳动起来—— 这串号码居然回拨了过来。 目光在这一串数字上来回扫视,代熄因不知道在确认什么,听了几秒系统铃声,才堪比机器人曲肘,把听筒放在耳边,接通了电话。 里头是陈昉一概如沐春风的声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呃……你……你让医生再给我做一次催眠吧。” “嗯?” 又咽下两三口唾沫,代熄因拿着手机的指节越捏越紧:“我对……我父母的态度很奇怪,我觉得不该这样,我……我想改变现状。” 脑袋里蹦出哪句说哪句,颠三倒四,他连自己都不明白,偏偏陈昉就懂了他最深层的需求。 “看样子你现在的精神状况不太好。”他宽慰道,“失忆改变一个人的处事,这很正常,你的大脑现在不足以支撑二度催眠,而且恢复记忆这种事是急不得的。” 代熄因没有应答。 陈昉偏偏能从呼吸里感知到他的情绪与想法。 他轻声问:“要出来一起跑步吗?” 收尾的问号落定,代熄因的脑电波平直成了一条横线。 也许是因为他们的关系? 一个警察,一个受害人。 怎么看,都不像能够相约锻炼的组合。 “这个提议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直白地问。 电话那头的人笑着说:“我夜跑正好要经过你们小区附近,怎么样,跑不跑?” 十分钟后,代熄因以艾恒有约为由,换了身运动装备出了门。 为什么会答应? 代熄因想来,是因为跑步过程中的产生的多巴胺和跑步结束后产生的内啡肽能带来快乐。 跑步的时候大脑放空,他平日习惯戴着mp3听歌以免无聊,这会儿临时应约,耳朵里空空如也,索性和陈昉提出来一场比赛,规则是用最快的速度跑完八公里。 “你后脑勺的伤口还在恢复期吧。”陈昉细心地发出疑问,“剧烈运动受得了吗?” 代熄因轻哼一声:“别小瞧人,我是我们系身体素质最好的,运动会一千五百米三年第一。” 陈昉笑得爽朗:“行啊,那我就不会因为你受伤放水了。” “麻烦陈警官使出全力。”代熄因挑眉道,“我数三声开始。” 两个并排着慢慢悠悠一起奔跑的人,在倒计时之后,不约而同冲了出去。 花海公园处在市中心,连接很多个居民区。 花香四溢的栈道上,夜晚常有人散步遛狗或者跑步锻炼,来来往往的,中途坐在长椅上,聊聊天,赏赏风景,湖面泛起一阵阵涟漪,岁月静好不过如此。 只是今晚有不少人谈笑间感觉身边两阵风过去了。 被狗绳拴着的五颜六色毛孩子,也因此叫吠起来,甚至撒了欢要跟上去,得亏主人眼疾手快,一下子扯紧了绳,才控制住自家宠物追求自由的心。 “锻炼归锻炼,这是干什么,赶着去投胎啊?” “人家那叫竞速跑,你管那么多呢。” “竞速跑?我也会!” “哎哟,你那一身老骨头就别折腾了……” 八公里的竞速,拼的反倒不是纯粹的速度了。 而是意志力。 前半程两人胶着得难舍难分,有节奏的呼吸,有节奏的步伐,前前后后,后后前前,还有余力看看另一个人距离自己多远。 可越是到后半程,代熄因就越撑不住了。 这当然不是他全部的实力。 只是后遗症引发的头晕让体力的花费更大,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的脚如灌了铅,愈发沉重。 眼见着陈昉就要消失在眼前的了,他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索性“啊”地一声蹲下来。 叫得不大,但这条路径幽深,这会儿没人经过,除了虫子发出的白噪音,就只剩静谧。 陈昉即刻刹住脚,一颗晶莹的汗珠随着甩头而弹出相反方向,渗入地面的同时,他从道路尽头小跑回来,二话不说蹲下,低头查看被代熄因捂住的脚:“怎么了?扭到了?” “嘶……” “来,手拿开,我看看。” 手机屏幕亮起,陈昉神情认真,利用手电筒灯光探查代熄因的脚踝处。 目的达成,代熄因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陈警官,你不是刑警吗,也太好骗了……” 笑一半,正好对上一道无奈的目光。 两个人离得这样近,借着路灯与月色,连陈昉脸上的毛孔都晰可见。 他的双眼皮很深邃,睫毛很浓密,平直的眼尾让纯黑眼睛看上去不会那么凌厉,反倒增添了一层柔和,他的鼻子并不是完全的直挺,而是给人力量感的驼峰鼻,所以即便那双眼睛常态温柔,五官拼凑的整体面容,也足以让人敬而远之。 陈昉左边颧骨上还有一颗痣,代熄因先前没有注意到—— 他没有这样观察过陈昉的脸,此刻看见,却觉得这里就应该长着这么一颗大小正好,深浅契合的黑点,如同被笔墨轻轻点触了一下,成了一幅画里精妙的瑕疵。 注意到自己只要稍稍再往前一点,两人鼻尖就能碰上,代熄因“噌”地站起来,话语不过脑子地掉了出来:“陈警官,你这人是不是从来不对人发脾气?我之前打了你,现在又骗了你,你一点不生气?” 陈昉撑着膝盖,随后站立,望着情绪转变得奇奇怪怪的青年,失笑道:“我和你一个小孩计较什么。” “小孩?”这声语调陡转上行,“我成年了好不好?” “好好好,你是成年人,我脾气好,不跟你计较。” 代熄因撇撇嘴,略显被敷衍的不爽,靠在护栏上往下看。 江面被月光映照得水光粼粼,游鱼浮清波,漾漾欺明目,倒叫人静下心来。 他复盘起来:“你平时怎么训练的?这体力也太吓人了,为了追你的进度,我的节奏全被打乱了。” “不用专门训练,多来几次抓捕行动,你也可以。”陈昉打趣着来到他旁边,手肘曲起靠着木栏,眯眼笑道,“不过我的各项在警队里也是第一。” 代熄因哼哼两声,单手称起下巴,侧目打量起身边人,琢磨着:“陈警官,你长得也不赖,又年轻有为,应该已经结婚了吧?” “你们大学生聊天的尽头都是八卦吗?”陈昉远眺着江对岸,那里是霓虹灯闪烁的东方百货,“我现在没心思想那些。” “难道说,陈警官你老大不小的,却没有谈过恋爱?” “刚刚说我年轻,现在变成老大不小?”陈昉转头面向代熄因,脖子稍稍前倾来摆正视线,“你谈过?你这外表,追你的应该不少吧?” “你猜错了,我是三好学生,眼里只有学习。” “一个女朋友都没交过?” “一个都没有。” 陈昉不禁瞳孔放大,上下扫视他,好半晌才来了句:“看你的外表,倒像是一个月换一个女朋友的类型。” “哎,什么话。”代熄因不干了,屈指敲了敲木桁,“我只是把自己拾掇得比较干净。” “是是是,只顾着学习和打扮,精进自己,不近女色的苦行僧。” “我都没毕业,人生才刚刚开始,你比我多吃十多年的米饭,那哪能一样。” 陈昉只是笑,不再答话,抬手拍拍他:“走了。” “等等。”这才发现不对劲的代熄因三两步跟上他,“不是我问你问题吗,怎么你的消息一点没套出来,我还被你摸清了。” 闻言,陈昉笑容灿烂:“你还太年轻。” 从栈道出来,回到大路上,两人经过长长一排摆出来的小摊。 走着走着,代熄因正常的步伐被拖慢,陈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个可以射气球赢礼品的玩乐摊位。 “想玩?”陈昉率先停下来问他。 代熄因对小礼品没兴趣,就想去试试射击,两眼放光:“嗯!” 他们并肩来到气球摊子前,代熄因掏钱要给摊主。 陈昉大掌一伸拦下他:“哪有让学生出钱的道理。” 他这次没喊他小孩了。 其实代熄因一般不太喜欢和长辈交流。 因为他们听不懂人话,总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陈昉显然是个有脑子的大人。 和他们不一样。 就目前来看,代熄因十分满意这个大了十多岁的朋友。 他安心地等待着,陈昉买了二十元二十枪回来,将bb弹放在他的手上。 “学生未必没你有钱。”代熄因故意说。 陈昉笑得更欢:“你身上的货我看得出来,不过人情世故,还是受着吧。” 代熄因不置可否,也不再推脱,拿起架在台面上的枪,瞄准正中间那一扇气球墙射击。 说起来,他之前从未接触过类似项目,对射击当然一窍不通。 砰砰好几下,只中了一个。 还不知道运气成分占多少。 “你的站姿就错了。”陈昉出声提点他,“左脚尖指向目标,右脚横开肩宽1.5倍。” 代熄因站好了,但是握枪仍旧一塌糊涂。 看不过去的陈昉直接把着他的手指挥道:“握枪要像这样,右手虎口抵住握把的弧顶,左手托住护木,看着远方,呼吸断在吐气末。” 陈昉的掌心通红,一看就是气血十足,温热的手包裹住代熄因的手,言辞铿锵利落:“然后……射击。” 最后两个字出声,他压着代熄因的指头扣下扳机。 只听“砰”一声。 射中了正中间气球的正中心。 再略微转移枪头—— 又“砰”一声。 旁边的那个气球应声被射爆。 射中目标的快感让代熄因喜上眉梢。 “中了!”他猛然一个转头要分享喜悦,“一连中了两……” 话音未落,唇却擦过旁边咫尺的脸。 也有点烫。《 》 12、夜色难耐(三) 那张脸带给嘴唇的触感明显。 不完全是光滑的,反而有些粗糙。 多半是整日在阳光下出任务,也从来不做肌肤护理。 后半个字吞没在喉头,代熄因一时愣在原地。 被碰的陈昉却毫无反应——这种事对他而言,多半不过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吃饭睡觉还要普通,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他如常地拍拍代熄因的手:“按我说的试试。” “噢、噢……” 代熄因转回脸,身体不知道怎么成了卡住的机器,他打不开机器的遥控,瞄准气球,鬼使神差击偏了本可以射中的一枪。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刚才说,要怎么做来着?我……忘了。” 上一秒教的下一秒忘记,显然是个不好好听课的学生。 好在陈昉一看就是个极其有耐心的老师。 也许司空见惯了这样的学生,情绪比卡皮巴拉还要稳定:“你先持好枪。” 代熄因依言照做。 没想到陈昉竟直接上手摆正他的姿势。 眼皮一跳,枪差点滑出掌心。 对方先是扶稳他的腰际,话语平稳:“脚钉地,腰卸力。”又顺势而上,触碰他的肩膀,裸露的手肘,再到小臂,以及手指发力点,无一不是细致地纠正:“对,像这样,枪托抵肩别靠死力。” 用力摆正后,陈昉的右手继而扶住代熄因的脖子,又寸寸接触他的喉结。 明明指头只是轻放在上面,却让代熄因觉得整个脖子被巨石压住了。 压得他连人都无法自如行动,僵硬得堪比一根柱子。 他费力地咽了口唾沫,一口不够喉结又连了二次滑动,而陈昉根本没因此停手,五指直接捏住他的下巴上抬:“腮部贴上去,颧骨压住枪托防止移位。” 许是中气十足的掌心实在是太烫,动作实在太有控制性,代熄因想要转移注意力回到手中的枪支,却还是从脸部一路蒸腾到了身上。 但当事人毫无自觉,在稳固住他整个脑袋后,扫了眼上下半身的全部姿势,才满意地松开手: “试试看,能不能射中?” 心静自然凉,心静自然凉。 代熄因摒弃一切杂念,闭眼之后重新睁开的目光中充满坚定,手按下扳机—— bb弹擦着橡胶薄膜,精准送入气球中心。 奇怪的是,气球并未爆炸,子弹也被反弹落地。 失败的不解压过那些奇怪的感受,代熄因纳闷地看向陈昉:“是我用的劲不够?” 陈昉扫了一眼,给出老道的经验:“瞄准下半球,再射。” 有了他的提醒,代熄因也知道了其中的原因——这个气球充气不足,承重部分在下方。 他立即往下射击,气球应声破裂。 “可塑之才。”陈昉大大方方地鼓起掌。 清脆的掌声落在代熄因的耳中,压下了几声“砰砰”。 一枪连着一枪,代熄因愈发熟练。 玩得尽兴了,一整面墙体也让射干净了。 小摊老板吓得不敢说一个字,只能捂着心口欲哭无泪。 没想到还枪之后的两人啥也没有要,老板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我们本来就是娱乐一下。”陈昉笑着说,“专业的总不能占你们便宜。” 摊主旋即捂住了嘴:“您、您是警察同志!” 笑容转移,摊贩老板连连道谢,嘴里头弹出了毕生的词汇量,把人民警察夸了个遍,还拿出了一对钥匙扣送给代熄因。 “你更喜欢猫还是狗?”代熄因甩着着两个战利品问。 “狗,怎么了?” “巧了。”他把右手的小猫钥匙扣递了过去,“我也更喜欢狗,所以你只能拿猫了。” 陈昉忍俊不禁:“什么?” “怎么。”代熄因两根眉毛一起往上提,“你难道还要和我这个‘小孩子’,抢狗?” 陈昉含笑道:“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两个都拿走,我本来也不用钥匙扣。” “那不行。”代熄因摇摇头,索性直接拿过陈昉的手,把白色小猫塞了过去,“我能获得这个,有你一大半功劳,我可不要忘恩负义,当吃独食的家伙。” 陈昉低头看了看手心的白猫。 它乖巧地躺在掌心,做工算不上精致,连白都算不上纯白。 他一般不用钥匙扣,但不想扫了兴年轻人的兴,还是顺手放进了裤兜口袋:“可惜。” “可惜什么?” “这世上没有绿色的猫。” 代熄因瞬时明白过来:“你喜欢绿色?” “不过绿色的猫也不好看。”陈昉认真地补充。 两人顺着原路返回。 经过一盏尤为亮堂的路灯,代熄因的耳钉反射出的光芒十分引人注目。 陈昉不由问:“你为什么打耳钉?还是打在骨头上?” “好看啊。”代熄因回应得理所当然,“耳朵上带个东西多帅气,打在耳骨就更帅了。” “可我听说有的人会骨质增生,一个不小心,整个耳朵都可能毁掉。” 代熄因“啧”了一声:“陈警官,你怎么这么煞风景呢?这叫时尚,fashion。懂吗?” 陈昉“哈哈”了两声:“确实,我年纪大了,和你们小年轻之间有代沟。” “消除代沟最好的方法就是同化,怎么样,让我带你去整个绿的?” “别。”一只手掌方方正正挡在了中间,“我们警队有规定,不能随便穿孔。” “哎。”一声感叹颇为遗憾,“缺少了变得更帅的机会啊!” 出于保护证人,陈昉把代熄因一路护送到了家楼下。 得见此情此景,代熄因没忍住。 一道突兀的笑从喉咙里冒出来。 陈昉惊讶地看向他,黑漆漆的同仁打满了问号。 “没事。”笑声点到为止,代熄因恢复平常,似乎刚才的那一声不是他发出来的。 他摆了摆手道:“长这么大都是我送别人回家,头一次自己被送回家,还真有点稀奇。” 亮光落在代熄因的脸上,他的气色比出门之前要好不少。 陈昉定定地瞧着他,忽然伸出手,接着人也凑过来,似是要俯近代熄因的脸。 措手不及行为让代熄因呼吸一顿,后牙也不自觉咬住了。 他心里清楚,这是一种本能的紧张反应。 但他并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 就眼睁睁看着大拇指离他脸颊越来越近。 周边的一切动静都被隐了下去,播撒的月辉,吹拂的夜风,摇曳的草木,笔直的路灯,蜿蜒的小径。 以及,清晰的心跳。 还有停止思考的当事人。 “铃——”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打破了一切原来的走势。 陈昉的手一停,接起电话的同时顺势指了指他自己的下眼睑—— 沾了睫毛。 做完这个口型,他摆摆手转身就走:“喂……” 电话里传出嗓门老大的声音,不需要开免提都能听个响:“陈队!按照你说的,我们派了大量人从椿日丽的南区偏门出发,寻找有监控录像的店铺,结果真的有新发现……” 走远的背影,刺目的月光,嘈杂的风声,弯折的草木,闪烁的路灯,幽深的小径。 代熄因霍然冒出个很奇怪的念头—— 电话怎么不再晚点打进来。 * “陈队你看,就是这个。” 电子技术的洪岩说:“这是椿日丽小区偏门往南的一条长街,这条街上几乎没有什么店铺安装监控摄像头,好在在我们坚持不懈的寻找下,终于在道路尽头分岔口处的一家店铺那儿,找到了弥足珍贵的摄像头!虽然这台监控半坏不坏了,不过无伤大雅,它拍到了这段路三分之二地方,又在我反反复复地观察下,在画面里发现了这个。” 陈昉抬头看去—— 监控屏幕失去了颜色,本就不算清晰的画面更是雪上加霜,再加上大晚上光线不好,以及坏掉的监控每隔两三秒,画面就要跳闪一次,该说不说非常费眼睛。 洪岩到底是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看过不知道多少监控,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还能锁定目标,确实是有本事。他把画面定格在6月2日晚上的十一点零三分:“怎么样,看见了吗?” 旁边的甘臣和甘婼晴瞪大眼睛看了又看,愣是没个所以然,一致变成了拨浪鼓,恨不得发出声响。 “这不是很正常的店门口吗?”甘臣说。 “是啊。”甘婼晴完全赞同。 “这儿啊!” 洪岩用盖紧的黑色水笔指着监控几乎不会被人注意到的角落:“现在看到了吗?” 在闪烁得眼睛都要瞎了的画面里,的确没有人经过。 对面那剩下三分之一的道路和店铺,也都是监控的盲区。 可被洪岩用笔帽圈起来的地方,恰好堪堪能拍到斜对面店铺的玻璃门一角,区区一角,三双眼睛却不约而同瞳孔地震—— 正是在这个犄角喀喇里,赫然印出一个模糊的黑色身形! “我……!这都能看见!”甘臣差点说了脏话,被甘婼晴瞪了一眼,当即把后半个字吞进嘴里。 “我牛x吧。”洪岩得瑟了两下,又赶紧接入正题,“这个人出现此处的时间点,正好在我们估计的死亡时间内,而且他全身上下都包得很紧,显然是不想让人看清模样,鬼鬼祟祟的,极有可能就是犯罪嫌疑人!不过到这里面临的是三条路,每条路上的监控我们还在分头寻找中。” 陈昉的脑内已经浮现出那一段路的平面图,迅速做出了推测:“这个监控能拍到的三角区涵盖了三岔道最左边的绝大部分入口,即便还剩下一丝区域,也不足以容纳一个成年男性,因此嫌疑人不在画面中,首先能排除第一条路。 “其次,嫌疑人显然是观察过道路,有意避开监控,能够在长街的这段路上一个衣角都不被拍到,必须始终贴着三分之一的道路对侧行走,如果要前往最右边的那条路,他依然会延续先前的行为,那么根本就不会被反射到玻璃里,只有当他沿着中间这条路三分之一的对边行走,在月光的直射下,才会避无可避地被照进去。” 兄妹俩听呆了。 不是被惊呆,而是无法完整拥有和陈昉一样的脑内平面图。 描述的碎片不足以支撑同步思考,听得晕头转向,以至于脑袋停止转动。 俗称,懵了。 两个人拿出纸笔比划起来。 洪岩的空间想象倒是不错,思考了一会儿举手赞成:“陈队你说得太对了!就是这样!”附和完,他又陷入了反省,嘀咕着,“我刚才怎么没想到呢?” “你继续派人往中间的路找下去,如果能够找到有监控的地方,一定是非常有用的线索。” 反省的人停止反省,忙不迭地道:“我这就去办!” 陈昉又叫起脑袋都快和旁边凑到一起的其中一个人:“婼晴。” 还在讨论平面图有没有画错的甘婼晴齐马上不跟自家哥哥讨论了。 停笔,闭上嘴巴,她迅速朝陈昉看来。 “你立刻带上几个人,也往这条路上查,一路查下去,必须和每一家店铺里的人问清楚,当天晚上案发时间点前后有没有什么能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经过,尤其注意街上的垃圾桶、角落以及其他能够藏匿之处,这些地方可能存在作案工具甚至是……” “被丢弃的身体部分。”《 》 13、第二桩命案(一) 武隆区公安分局。 前台坐着的两个穿警服的接待员,趁着没有人办业务,有一搭没一搭聊起天来。 “最近仓尾那起命案你听说了吗,古怪得很。” “听说了,杀人就算了,尸体还那么血腥,已经不是古怪了,简直是丧心病狂。” “据悉没有‘人’的线索,该不会是冤魂索命吧!” “嘘!胡说八道!建国之后不许成精不知道吗,咱们还是公|职|人员,传播迷信小心进去。” “你别不信,我可是有……” 说话间,大门外冲进来了一个老人。 老人的身上有些脏乱,气喘吁吁的,左右张望,发现目标后,扑到前台大喊:“警察!是警察吧!” 他的两只眼睛楞楞戳盖在接待员的脸上,字眼一颗一颗从台面砸在地上,滚落到大厅的各个角落:“我要报警!我要报警!我孙女失联了!!她肯定出事了!!” 接待员让老人坐好,从旁边拿了一杯水给他:“老人家,您别急,缓一缓,有什么事慢慢说。” 另一个接待员引导道:“您先把您的信息和您孙女的信息和我们简单说一下。” 老人一口气喝完,马不停蹄开口:“我叫何三水,我的孙女叫何嬿艳,我们都是外地人。她在这里工作,工作很稳定,时常会回家看我,基本每半年回家一次。” “在您孙女失联之前都发生了什么?您是怎么发现她失踪了的?” “二十几天前,嬿子本来应该回来的,结果没了音讯,发信息不回,打她的电话也不接,我放心不下,从县里坐车赶了出来,想要直接去职工宿舍找她,可是其他职工说,嬿子讲过是请假回老家探亲,十几天前就走了!门都锁了!她回老家不来找我?怎么可能!我当时就知道嬿子出事了!警察,你们一定要帮我找到嬿子!算我求求你们了!” 何三水激动得上头,就要跪下来,被接待员连忙拉住:“老人家你放心,我们一定尽力帮忙!您孙女工作的地方在哪里?我们现在就让人去看看。” “监控?我们厂子哪有钱给宿舍装监控?就算有,也是用在增补固定设施上。” “宿管愿意搁那看门就不错了,毕竟每个人都有意料外的私事,总不能什么都管吧。” “唉,咱们都是破打工的,天天累死累活,哪里有空管别人真的去了哪里,平日问一声都算是人情世故了……警察同志,就是这间房。” 民警跟着何三水来到某纺织工厂分配的宿舍。 过问了几位在宿舍的员工,在她们的指引下,来到何嬿艳居住的房屋前。 上锁的房门和紧闭的窗帘透不进任何光亮,倒是融入了当下的阴雨环境,更叫人心里发慌。 隔着门窗,民警们找了几个角度试图观察。 但什么都看不见。 宿舍的管理员拿着一大串备用房门钥匙来了,按照上面标示的门牌号码,找到属于何嬿艳的这间门。 门锁一看就是用了好几年了,钥匙插入的时候有些卡顿,扭扭捏捏打开门时候还发出略微刺耳的摩擦声。 其他人被留在外面,几双属于民警的鞋踏才进门,一股恶臭的味道就直冲鼻腔。 民警们纷纷警惕地放缓脚步,寻着气味而去。 即便做好了何嬿艳已经遇害的心理准备,看进卧室的那一刻,在场的几个一口气堵在了胸口,没有办法说出一个字。 凌乱、狭窄的房间里面,赫然躺着一具血腥尸体! 不光如此,尸体的头颅、乳|房以及子宫不翼而飞,旁边还有一圈包裹的红布条,圈内都是不可名状的血迹! * 代迁逾出殡的这天,天空昏沉沉的。 艳阳高照了这么些天,开始隐隐有下雨的趋势,让人们的心情愈发沉重。 殡仪馆成了老式黑白默片,除了黑色只剩白色,再余的色彩属于靠在一起的花圈,黄,灰,蓝,绿,成了高速运作的旋转木马,缤纷多姿,高低起伏,一圈套着一圈,却展现不出任何悲与伤之外的情绪,只叫人晕头转向,头痛欲裂。 却没能力半途从中走下来,必须紧紧抓握住痛苦的来源,不愿也不得不接受,这无人能够按下停止按钮的现实。 代迁逾是喜欢热闹的,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 她性格好,朋友多,到哪都是人群的中心。 可活着的时候,人多是闹闹哄哄,是欢欢喜喜,大家尽情展露情绪,这边可以说笑,那边可以打闹。 人死了,情绪冻结了,周围的人越多,反倒越压迫,他们代表着林林总总的肃穆,窸窸窣窣的孤寂,一点,一滴,汇聚成沉痛的海洋,海面波澜不惊,海浪深不见底。 闹哄与欢喜,成了千斤重的石头,沉入海里。 一纸讣告,让小小的一个告别厅里满满当当。 窒息,绞痛,堵得慌。 人们喘息着,尖叫着。 无力的喘息,无声的尖叫。 但没人想逃。 越过黑压压的后脑勺,代熄因见到了代迁逾的老同学和好朋友。 他远远望着那几个人,催眠时的记忆有些苏醒。 卷毛男严肃地告别遗体,收起了吊儿郎当。 又也许,他本就是个正经的人。 胖子其实是个姑娘。 宽宽的身躯抱着一同来的另一个女生,圆圆的眼睛红红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还有瘦高个,一个大男人哭得伤心欲绝,泣不成声,后悔当初没有更勇敢一些。 原来,他曾经真的很喜欢过代迁逾。 他们只是其中的几个角落。 在这个封闭的告别厅里,像这样的人堆还有很多。 代熄因没有融入任何一处。 但是听见了很多的事情。 比如,代迁逾和几个姐妹约好,要一起去其他城市旅游,她们制订了旅行计划,算好了请假时间,期待着出发的日子到来。 比如,代迁逾与逄悉十分恩爱,决定在今年年底要一个小孩,他们做好了备孕的各项检测,买好了婴儿必需品,期待家庭新成员的到来。 又比如,再过几个月就是代迁逾的同学聚会,再过几个月代迁逾就要升职,再过几个月代迁逾买给他的毕业礼物就能亮相,再过几个月代迁逾就要去国外看父母…… 可是一切都没了。 未完,无续。 家里另外三个人这段时间来的如常因为葬礼的举行而破裂。 逄悉默默流泪,神情痛苦到失声;葛昭站都站不稳,在遗体告别时几乎昏厥;代群强忍着情绪,在上台之前不断地深呼吸,愣是说不出来一个字。 这是一个头发不再纯黑的人年过半百后头一遭的崩溃。 为了仪式能够继续,殡仪馆的负责人不得不征求意见,要不要让他人代为开头。 代群捂着心口,用力地摆摆手。 这个中年男人,固执地想要亲力亲为与女儿有关的任何事。 “我是代群,是代迁逾的父亲。” 音响里,终于传来了代群的声音。 麦克风放大了一切细节,也放大了声音的抖动频率。 没人会在意。 “今天,大家能够在百忙之中抽空从各地来到这里,与我们一起,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参与告别仪式,悼念我不幸去世的女儿,送她最后一程,我谨代表全家向各位表示由衷的感谢。” 深深一鞠躬,他往后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在加剧情绪。 百来字的悼念词,说不上多么文采斐然,却足以把一颗颗心来回碾磨。 人们接连上台,轮番致辞。 所有人都那么悲伤,所有人都那么痛苦。 只有代熄因一人似乎置身事外。 过于格格不入,他招来了几道不友善的目光。 仔细一看,又纷纷移开。 他知道这不是错觉,可没法对此做出什么解释。 这是代迁逾的葬礼,他失忆忘事,难道还要特地挑出来说个明白?在致辞的时候宣布?还是私底下一个个和人说清楚? 没有必要了。 说了又改变不了什么。 一个家庭,一横死一失忆,必然牵扯出前因后果,凶手尚未落网,不论听者有意还是无心的打抱不平,都会给代迁逾徒增不必要的是非。 走都走得不安生。 没有悲伤,不代表他没有情绪。 站在人群中,他被周边铺天盖地的悲痛压得喘不过气。 愧疚这把小刀轻轻地、慢慢地在身上刻画。 有人奇怪:“你是迁逾的弟弟,连致辞都不参与吗?” 一句话拉起闸门。 更多的目光落在身上: “他就是迁逾最爱的弟弟啊。” “他怎么一点都不难过?” “……是亲的吗?” 也许这些话更多的是困惑,可一句接着一句,落在耳中,就成了指责。 身上的小刀愈发锋利了,造成的口子也更深了。 疼痛从身上转移到了脑袋,他疼得闭上了眼睛。 耳边的指责反增不减。 “亲生的还这个反应,没良心。” “迁逾还对他那么好,白眼狼。” 没良心。 白眼狼。 没良心,白眼狼。 没良心白眼狼没良心白眼狼没良心白眼狼…… 两根针刺痛耳蜗,刺穿耳道,他用力捂住耳朵。 再次睁眼,全场的人盯着他。 他们伸出手指齐刷刷地指向他,面容阴沉,声线冰冷。 不约而同地说: “都是你的错!” “我的错?” 代熄因茫然地问,“是我的错吗?” “就是你的错!” 几十张嘴巴一张一合,越来越大,从原本的大小变成了脑袋那么大,又继续扩大,直到比拟整个人的硕大。 它们切切地朝他逼近,“你没能为代迁逾做一件事,她受害的时候你没能保护她,她去世了,你连为她说说话,掉眼泪都做不到,你不配出现在这!” 不,这不是真的。 代熄因后退两步。 握紧拳头,骨头发出脆响,他稍微清醒了一些,别开眼试图把自己拉回现实。 可精神状态不理想的时候,大脑想要控制人容易,人想要夺回控制权,就没那么简单了。 身上的一道道伤口翕合,翕合,皮肉越撕越裂,越裂越大,变成了一张张嘴巴,嘴巴里是密密粒粒的牙齿,遍布全身上下,和愈发靠近的庞大嘴巴如出一辙对他控诉着: “你甚至忘记了与她相关的一切!她那么爱你,你却视她为陌生人,代熄因!你根本对不起她!” 嘴巴里流出血来,滑腻的,粘稠的血。 浸染了眼球,浸湿了四肢和躯干,浸没了一整个人。 不是他。 是代迁逾。《 》 14、第二桩命案(二) 大雨倾泻而下。 雨点成了长鞭,来回笞打着大地。 代熄因在家门口彻底醒了过来。 他的衣服湿透了,单薄的布料粘着体肤,滴答,滴答,身下一滩水。 钥匙插入锁孔,他踏进家里,不知道天气是什么时候变坏了,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殡仪馆,又是怎么回到了家门口,对他而言,从快要将他溺亡的鲜血中逃离出来后,再度睁眼就是这里。 后来代熄因知道了这种状似心理跳闸的现象有一个专业名词。 叫做,解离。 虽然没有凭空出现的记忆,但是代熄因很清楚出现在这的理由—— 想起代迁逾。 换了衣服,他打开代迁逾的房间。 听家里人说,代迁逾在出嫁之前还住在家里,即便嫁出去半年,很多东西也依旧没有拿走。 而这些属于代迁逾的东西,一定承载着两个人相处的点滴,能够用来补全记忆。 这里没有人进来过。 他,葛昭,代群,逄悉,大家都不想触碰到最伤心的那块地方。 或者说,大家都不愿意面对代迁逾已经离开的事实。 只要不去想不去看,代迁逾就还活着。 她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大家在东边的时候她在西边,大家回房睡觉的时候她去大厅吃饭,大家在大厅谈天说地的时候,她又回房间休息了。 代熄因不肯承认事实。 而事实在某种程度上是矛盾的。 他怕想不起代迁逾就会忘记所有对她的情感。 他怕想起代迁逾就要面对她死亡的痛苦。 可他必须想起来。 想起来,才能抓住真凶。 想起来,才能为代迁逾报仇。 哪怕代价巨大,哪怕情绪崩溃,他也必须想起来。 这不是选择题。 这是必答的课题。 属于代迁逾的房间正对着阳光方向,平日里明媚可爱,风雨不败,人看了心情也会变好。 可此刻,它昏暗无比。 倾盆的雨铺在窗上,外界没有阳光,里面更是没有。 衣柜空荡,散发着一股霉味,光秃秃的栏杆横在中间,衣服都被带走了。 床没有铺,木板翘起的根尖刺挠挠的,桌面也并没有多少东西,四处落了薄薄一层灰。 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触发不了什么记忆,找到最后,代熄因目光所及的是一本相册。 翻开第一页,印入眼帘的就是两个小娃娃的照片。他们穿着类似款式的衣服,包着一样品牌的纸尿布,一上一下分别定格。 上面的娃娃把玩着从嘴里抠出来的奶嘴,玩了一会儿哈喇子直流,听见了叫唤抬起头,正好被抓拍,最显眼的成了黑豆大的眼睛。 下面的娃娃一颗脑袋又圆又饱满,大大的眼珠子亮堂堂的,视线从手里的拨浪鼓转移到了相机镜头前,两张脸蛋乍一看,还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代熄因却清楚,上面的是他,下面的,是代迁逾。 他哪里会记得他与她小时候的样子,只不过两张相隔五年的照片放在一起,配合着旁边的摆饰,不难判断出先后关系。 接着往后,一连好几张都是普通的风景照,翻不出什么记忆的浪花,再跟着的,是代迁逾丰富多彩的生活。 她在国外长大,上学,从小就接触着最稀奇的新鲜玩意儿,搭配最时髦的装扮,牛仔短上衣,尖头高筒靴,丝巾围脖腋下包,再配上一个大墨镜。 她的课外的活动也十分丰富,去博物馆与艺术馆参观价值连城的展品,去恐龙公园与迪士尼乐园体验与众不同的项目,还有在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门口留下值得珍藏的纪念…… 她的笑容永远纯真,即便你真的从未认识她,也会从照片中感受到热烈的美好。 毫无疑问,国外的生活于她而言,一定是充实与快乐的。 但在几张照片后,背景却回到了盛川,而照片的主角,也从她,变成了他们。 代迁逾记录着代熄因叛逆期的各种小细节。 从她刚回来的时候,他的防备与疏离,到两人熟悉之后,经常到处去玩。 在西湖公园前为了找最合适的光线,同一个动作拍了不下十个地方。 “再继续捣鼓下去,人得抽筋了。”照片里传来了他们的笑声,一句并不是很好笑的话,也能笑得人仰马翻。 七八页的西湖公园下,是他在动物园前摆了个帅气的姿势,面向铁笼中杂耍的老虎,高大威猛的森林之王站在大球上灵活的移动,周围响起热烈的掌声。 拿着镜头的人对他说:“往前一点,狮子都被你挡住了!” 分明只是一张张的纸片,可这个声音不断出现后,画面竟然能够短暂地动了起来。 丰盛的美食,精致的路牌,湛蓝的天空,奇形怪状的云朵。 代迁逾出现以后,代熄因能够留下故事的也逐渐变多。 每张照片蜻蜓点水地碰撞记忆,又一哄而散地转身离开。 照片里亲密无间的人,眼下却形同陌路。代熄因只能一次一次地蓦然明悟,噢,原来代迁逾很挑食,不爱吃青菜不爱吃蛋黄,原来代迁逾胆子很大,连鬼屋都敢一个人玩,原来代迁逾曾经为他做了很多,原来代迁逾曾经与他那样姐弟情深。 不算厚实的一本相册,代熄因翻了又翻,看了又看。 脑中的声音一点点具象化,耳畔的动静忽远忽近,他身临其境感受着。 却陡然反应过来—— 这是真的开门声! 这个时候,大家都在葬礼现场。 谁会回来? 代熄因第一时间起身,把房门反锁。 仔细一听,玄关的脚步声缓缓朝他靠近。 仿佛丛林中一条悄无声息的野兽,锁定了猎物,欲一击致命。 即便他身为一个四肢健全的成年男性,也不会盲目相信自己有对抗未知的能力,蹑手蹑脚抵靠在房门边上,聆听见敲门声与扭动门把手开门未果的声音响起,代熄因屏息凝神,全身绷紧了,立刻拨打110。 在按下拨通键的前一刻,门外的人大喊:“熄因!你在里面吗?!” 声音一出,僵硬的肌肉放松下来。 他体会到了什么叫虚惊一场。 打开门,代熄因看见逄悉轻喘着气:“姐夫,你怎么来了?” “你还问我怎么来?葬礼上没看见你,爸妈都慌神了,打你电话不接,殡葬的后续程序还没完,他们又不能离开,只能让我四处找找,我想着你失忆了,多半也不会跑到别的地方,就依次去了我家,医院,然后是这里。” 逄悉语速飞快,呼吸稍微放缓了,咽了唾沫,又后怕地教训道,“你不知道你现在处境多危险吗?还敢擅自行动!” 代熄因没有解释。 等他训完,一言不发跟着他走下楼,关上车门的时候说:“姐夫,你带我去西湖公园,动物园还有游乐园看看吧。” 车内倏忽安静得吓人。 逄悉的神色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不用说,也知道他想问代熄因怎么到现在了,还有玩乐的心思。 “也许我能从实地找回记忆。”代熄因恳切地说,“姐夫,我想记起和姐姐有关的事情。” “你……” 逄悉试图劝些什么,出了口却迟迟没有后文,盯了他良久,唏嘘地摇头:“好吧,但你得听我的,绝不能乱跑。” 西湖公园和游乐园在一条路上。 正值阴雨天,根本没有人会来这些地方玩,平日里的欢声笑语都被掩盖在大雨滂沱中,脚下的泥印通向检票口,售票员也对这种时刻来人,并且还要入园感到惊奇。 两把黑色的伞一前一后,不是为了观摩,在园内移速飞快。 代熄因根据照片里的场景与设施,一处处找过去,一处处接近,一处处比对,一处处触碰。 可惜大脑和死机一般,再激发不出一丁点过往的碎片。 心脏沉入底端。 去动物园的路上,代熄因忽而发问:“姐夫,在你眼中,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逄悉一愣,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说话的声音很轻: “她很好,各个方面的好,我们不在同一个地方的时候,她会提醒我天冷穿衣,早点休息,会给我分享当天的美食,告诉我什么太辣了不要吃,什么味道刚好下次和我一起去吃,她会在每个人过生日的时候悉心准备各种惊喜,也会在朋友有需要的时候二话不说挺身而出,我们几乎不吵架,她包容,有耐心,有让周围人快乐的能力,是她让我觉得,原来婚姻并不是枷锁,而是港湾……” 说起代迁逾,逄悉陷入了回忆之中。 口中有很多可以形容的词汇,拼凑曾经相濡以沫的爱人。 很多事,当时只道是寻常。 可生活瞬息万变,再回首,物是人非,徒留抱憾。 意外来得太猝不及防,好比一颗巨大的石头落在平坦的地面上,震碎了泥土,压扁了中心的人,也让周围的人陷入了深不见底的地洞中。 它毁掉的从不只是一个人的生活。 没有预兆,每个人都没办法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作出反应。 当那辆堪比巨石的车从左边冲出来,直直撞向驾驶座的时候,状况外的人思维还停留在珍视之人离去的悲伤自责中,难以自抑。 灵魂出窍,躯体失控,根本来不及打转方向盘,也无法用其他方式避开。 也许这场撞击并不会夸张到车毁人亡。 可代熄因的脑袋上还有伤口。 尽管逄悉第一时间扑过来伸手护住了他,他还是因为剧烈的震击出现了突发性失明的症状。 刺耳的急刹在黑暗里如同爆裂的气球。 戛然而止。《 》 15、第二桩命案(三) 即便现场没有出现蜡烛,第一眼看去不算仪式化,但在武隆分局做完一系列现场勘察,初步判断后,类似的案件再度被移交到了市局经办。 在亲眼目睹何嬿艳的尸体后,何三水受惊昏迷进了医院,来不及等他醒来再询问尸体处理的可行方案。 出于对案件的了解和对尸体的熟悉程度等多方考量下,姜焓月被特派来市局,为何嬿艳进行进一步的尸检分析。 “这才几天啊!” 路禛元狠狠地拍了桌子,“我们查的那二十多个人还没有眉目,凶手就二度作案,未免太嚣张了吧!不同的区块,同样的作案手法,本来我还不觉得,但现在,陈队说的没错!我看这分明就是那个杀人魔再现!” “冷静点老路。”邢科拍拍旁边人的背脊,“咱们给结论还是得看证据,不能因为表象就轻易做出判断,万一是两起不同人干的模仿作案呢?” “这还需要证据吗?这不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东西吗?即便不是之前的杀人魔,那也是下一个杀人魔!” 路禛元眼窝深,愤怒的时候凶神恶煞的,堪比贴在墙上的门神。 被他这么盯着,邢科不说话了。 更别提甘臣和在场的另一个年轻人,双双低着头,不敢对视,不敢开口。 无人回应,路禛元还要再发作,就见陈昉面容严肃地走进来,身后跟着和分局民警交接完资料的队员乌奇。 为了调和气氛,邢科赶紧出马打圆场:“陈队,怎么样了?初勘情况如何?和代迁逾案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 在陈昉眼神示意下,乌奇开口道: “武隆分局还没来得及做更多摸排,目前只知道,死者何嬿艳,女,23岁,是武隆区某纺织厂的员工,她房间里的枕头下面的28块钱都没有被拿走,其他稍微值钱点的玩意儿也是,不太像入室抢劫。 “现场很干净,没有发现任何指纹或者脚印,由于纺织厂的省事,宿舍楼内没有安装监控,楼道被打扫过了,就连栏杆上也采集不到什么明显的痕迹。 “至于何嬿艳的人际关系也调查过了,很简单,除了何三水这个亲人,她在盛川本地就只有普通关系的同事,和代迁逾的人际关系网络更是完全没有交集。” “这凶手显然有作案经验。”路禛元迫不及待发表意见,“陈队,你熟悉三一四案,难道不觉得吗?除了那个杀人魔,还有谁能这么游刃有余地,让两个案子表现得如出一辙?还有谁会特意连续杀害两个毫无关系的人,并且仪式化布置现场?” 这话直戳心窝。 陈昉何尝不是希望路禛元说的就是真相? 但在证据不足面前,他再怎么希望也不能轻易赞同。 “两起案件看着的确存在某种关联,不过这种关联究竟是完全出自同一人手导致的,还是其他方面的联系促成的,现在并不能贸然下定论。” 他都这么说了,路禛元也没法继续固执己见,深吸一口气,不作声走到门边抽闷烟去了。 连续的凶杀案让办公区的气氛低迷。 上一桩案件才刚刚有点眉目,下一桩案件就接着发生了。 再怎么说盛川的警力比起三一四案频发的时候已经拔高了不少,技术与设备都在进步,人力物力都在增长。 可血淋淋的案子依然没有住脚,情形与十几二十年前差不了多少。 也怪不得路禛元失控。 一根烟抽完,没等到什么指令,他和陈昉请示之后,喊上邢科继续查椿日丽小区剩余的人去了。 其他人则闷头整理资料。 在枯燥的空气声中,蚂蚁大小的文字和眼睛打得难舍难分。 多亏姜焓月的脚步声拉了架。 她拿着报告走进来,暂时舒展了低头几个人的颈关节。 摘下口罩的第一句话却是十足震撼。 “死者实际的死亡时间是在半个月之前。” “半个月?!”甘臣忍不住惊呼,“这么热的天,放半个月尸体早烂了吧?” “具体用什么方法目前并不清楚,但尸体肯定是被人为地保存了。” “可是为什么呢?”乌奇挠头不解,“为了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还是为了有充足的逃跑时间?但也没必要保存这么久吧?想要达成尸体半个月不被人发现的状态,不光成本高,需要付出的时间和精力也和需要的效果背道而驰了吧?” 沉吟须臾,陈昉提问:“姜法医,按照你的经验,这两个人是被同一人杀害的吗?” “是的。” 姜焓月回答干脆,“根据两名死者身上伤口的深浅和大小,可以判断出造成伤口的凶器一致,出刀的力道和习惯,不管怎么伪装都难以轻易改变细枝末节,我有把握认为,这两起案件就是同一人用同样的刀具所为。” “不会真是杀人魔干的吧?”一个警员难以理解,“图什么啊,没被抓浑身不舒服,想吃牢饭了?” “也不一定。”握拳托起腮的甘臣表示,“‘这两个案子和三一四案是一个人做的’说不定正是凶手想误导我们的幌子。” “说得很对,目前仅能得出代迁逾和何嬿艳的惨状出自一人之手,其他的证据都不充分。”陈昉接过尸检报告,神色凝重,“一个最可能的情况是,凶手先杀死何嬿艳,在大概一周后又杀死代迁逾。” 立旁的乌奇目光也顺着陈昉的手看了几行字,不甚轻松地低叹着:“看来凶手的这个杀人计划,远比我们想象的预谋时间长得多啊!” 呼吸声和翻页声衬托得室内更加沉寂,陈昉问姜焓月:“除了专门的防腐剂,通常还会运用什么办法防腐?” “防腐的方式有很多,从尸体上看,应该是隔绝了空气的接触达到防腐效果,再利用冰块或者化学用品一类的东西防止发臭。” “想要用你说的这类材料防腐完整的一个人,必然需要非常大的量,而带着大量的这些东西跑远路到偏僻的职工宿舍并不方便,我倾向于他会就地取材。” 陈昉脑子转得飞快,其余人也同意这一推断。 有了突破口,他即刻安排工作:“小乌,带人去查查纺织厂附近的药店以及超市、便利店,重点查找有没有人最近购买了大量的保鲜膜或者绷带之类的物品。” “是!陈队。” 其他人收拾的功夫,他侧身道:“小臣,和我去现场再复勘一遍。” * 盛川这个地方,不分夏季和冬季,不论何时都是雨季。 出门的时候正下着暴雨,前几日急剧爬升的高温让这场雨堪比发大洪,轮胎估计有三分之一都在水里,故而一路上都没看着什么车。 天色阴沉,连带着道路也有些看不清,甘臣利索地拨下雨刮和车前灯,车速比平时稍微放慢了一些。 前方一片朦朦雨雾。 “师傅,你说凶手为什么要把尸体保存这么久啊?如果他是想要让何嬿艳的尸体更晚被发现,为什么要选择先杀死何嬿艳呢?这和仪式有关吗?需要既定顺序才能完成?” “难说,但凶手必然很熟悉代迁逾以及何嬿艳。” “对对对,不然怎么会知道逄悉出差,房子里只剩下代迁逾一个人?怎么会知道何嬿艳孤身一人在外地打工,根本没人会过问她的事情?如果不是何三水找到警局,这尸体只怕是还能藏更久了!” 雨点落下的声音啪嗒啪嗒的,打得人心绪不宁。 出神地看着窗外糊成马赛克的景象,陈昉喃喃自语:“突然转变的策略,是因为反侦察能力更强,行事更警惕了,还是因为,转变这一举动本身的背后逻辑就与我们所设想的有出入?” 甘臣听不懂了,稍稍斜眼问:“师傅,你打什么哑谜呢,我怎么没听……” 话说一半,他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从对面打着远光灯冲来一辆小轿车! 大脑和身体几乎同一时间被刺目的强光钉住了! 血液直充脑门,是平日训练出的本能接管双手,以一种近乎野蛮的力道猛抡方向盘,吼叫都到了破音边缘: “我靠!x!!在单行道上面逆行!你他x不要命了!!!” 轮胎与地面迸发出极其短暂的摩擦声,尖锐得要撕裂耳膜。 几近于同时—— 轿车贴着他车身而过!速度带来的劲风挤压车身,连车窗都在嗡鸣,可想而知甘臣反应再慢点,金属和玻璃就不会是完好无损的了! 大口呼吸着把车停在了侧边,甘臣视网膜上的光斑还没散去。 他转头想看看逆行车辆的牌号,可惜那辆车油门估计踩到顶了,在他把车停稳之前已经消失在了拐角处。 抖着手捂住胸口心有余悸,他在脑子里又把那辆车问候了个七八遍,才侧目问:“师傅,您没颠到吧?” 被这样急剧的转弯和变调的话语一冲击,才回过神的陈昉也明白了大致情况。 看着脸色苍白还要问自己有没有事的人,他拍拍甘臣的背:“剩下一点路换我来开吧,你缓一下。”《 》 16、第二桩命案(四) 纺织厂地处近郊,员工宿舍距离纺织厂还要一段距离。 命案的发生,再加上诡异的诅咒仪式现场,宿舍上上下下的人都火急火燎采取了措施。 能跑的跑了,没钱出去的双双住到了一起,挤一张小床,有的人宁愿去住外头的地下室,也受不了在死过人的附近睡觉。 “警察同志,您前两天不是刚刚调查过吗,这是又出什么岔子了?” 宿舍管理员看着年纪不小,估计也是干事的老员工了,总把杀人放火这种事当作很遥远的东西,平日里也安分守己,没和警察打过几次交道。 如今东窗事发,他天然对警方有一种畏惧心理,说话都是畏手畏脚的,生怕着了什么道。 “不用太紧张。”陈昉简单解释,“回来是找你们问点事,顺便再看看现场。” 他略微扫了一眼值班室。 这里头虽然不大,但是五脏俱全。 前面的一张桌子上摆着烧水壶、收音机和小风扇,配上一张正对着窗户的塑料红凳子,就成了平日的办公场所,凳子后面是休息的单人小床,床上的枕头和被子一应俱全,旁边是一个很小的卫生间,一般门都锁得很紧。 “噢,是是是,这是当然,这么大的案子,多来查几遍才能够更细致入微。”管理员恨不得把肚子里所有的墨水都放在吹捧上,连声说道,“这正是说明我们盛川公安局是如何重视案情,如何积极工作,如何为百姓……” “多的话也不用说了,先问问你吧。”陈昉道,“你们员工宿舍有没有门禁时间?” “有,有,晚上十一点半门禁。” “会不会查寝?” “那不会,警察同志,咱们这虽然有一部分是未成年人,但也都是十七八岁生活能自理的人了,查寝这种事,放谁都说不乐意,不自由,咱们总不能强行干涉人家吧。” 一问一答还算流利,甘臣手速飞快,笔头飞甩,在笔记本上留下每一句话的重点记录。 基础情况大致有了了解后,陈昉又问:“5月24日晚上发生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蓦然出现的精准时间,让管理员一愣,挠挠头道:“这我哪里会记得,不过我这人,晚上值班无非就是收听广播,缝补衣服。” “看不出来,你还会这个。” “没办法。”管理员不好意思地笑道,“咱们一个老光棍,衣服破了也没老婆帮忙,就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他的身体放松下来,陈昉点点头:“咱们这除了你,应该只有女性职工会来吧?” “是,单身宿舍嘛,一般不会有男人。” “那如果某天忽然来了一个男人,你不会觉得很稀奇吗?” “会啊!” 管理员脱口而出,跟在后面跑的脑子很快追了上来,“哎,这么一说,好像就是上个月某一天,有个男的……” 他脑子飞速回想着,眼睛俶尔一亮,“对!应该就是5月24号,当时我正聚精会神在缝补一个不太好缝的角落,结果听到了一声‘送东西’,虽然只是简单的三个字,但声音明显是男人的,不过他说完就直接进入了宿舍,我也忙着手头的事情……咳,没有细究……” 说着,管理员脸愈发红了,他惭愧不已,扣着手指头,畏畏缩缩地问:“警察同志,那个被我放进去的人就是凶手吗?” “只是一种可能,你也不用太紧张。”陈昉宽慰地拍拍他,“先去把住在何嬿艳周围的几个人,还有和她走得近的人都叫来问问吧。” 被喊来的女孩子们看着年纪都不大。 有几张脸还稚气未脱,听说要被警察问话,躲在后头咬着嘴唇不敢吱声。 好在陈昉给她们的感觉很温柔,加上甘臣偶尔蹦出来几句冷笑话,也算是让她们稍微适应了些许,愿意好好交流了。 “小嬿说她要回家探亲。”留着两边大麻花辫的女孩子说,“我们宿舍楼偶尔也会有人夜不归宿,所以她走了我们也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5月24日,案发当晚,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几个女孩摇摇头。 住在隔壁的女孩说:“不过前几天晚上,房间里似乎有点声音,还有点光亮,我以为是小嬿回来了,就隔着墙问了两句,结果没有回应,我以为是她没听见,等到我第二天起来想去看看是不是她回来的时候,门已经锁了,我想着她可能是来拿东西,就没有多看。” “我也听见了动静。”住在楼下的女孩嗫嚅着说,“但就那么一会儿。” “唉,到底是别人的房间,我们也不可能去窥探。” 陈昉又问:“何嬿艳是否有个男友,或者男性友人?” “没听说过。” “小嬿平日里大大咧咧,如果真的有了男朋友,看上去也不像是会隐藏事实的人,至于男性友人,我们厂里也大多数都是女性,即便是男性也很少去交流,应该没有熟到能够直接去房间里找小嬿吧。” “何嬿艳很外向吗?你们和她关系都不错?” “是啊,小嬿跟楼里的人都能打成一片,从来不会挑起矛盾。” “凶手肯定是外来人员!” “到底是谁杀了她呢?” 几个女生纷纷抹了抹眼泪,陈昉见问不出更多,安抚了几句,就放她们离开了。 活人这儿没有线索,就只能从死物上面发掘了。 从宿舍管理员那里,陈昉拿了何嬿艳房间的钥匙。 她所在的楼层都被封锁了,甘臣把事先准备好的鞋套和手套递给陈昉,抬起警戒线让他先走进去。 纺织厂虽然不见得给员工多高的工钱,但看宿舍内部的配置还算不错。 有睡觉的卧房,有独立卫浴,还有煮饭的地方。 也难怪大部分人都愿意住宿舍。 发现尸体的地方就在何嬿艳的卧室,衣柜打开,里头的衣服几乎没什么新的款式,看得出来何嬿艳平常很节俭,也不外露财,床单凌乱,血迹斑斑,显然床铺就是处理尸体的地方,再根据血液检测情况,此处也是第一案发现场。 “师傅最开始的推测就是是正确的吧。”甘臣在床边绕了一圈,回忆着现场报告,小声嘀咕着,“何嬿艳和代迁逾的手机都不见了,说明凶手是很怕通话记录被查的,再加上代迁逾房间的窗户被伪造成闯入的样子,以及何嬿艳能够让凶手进入自己的卧房,这不正说明他就是这两个受害者的熟人吗?” 他沉浸在了头脑风暴中。 甘臣身后,陈昉已经从房间内来到了房间外,沿着墙壁一寸寸观察。 墙上挂着日历,还有几条抹布,他揭开抹布一看,布的背面蹭了薄薄一层白色。 “这墙掉粉这么严重吗。” 手轻轻一抹,指尖果然也脏了,往下簌簌落粉,抹布轻摆回去时,又掉了一大块墙粉。 陈昉稍微环顾一下,看见了靠在角落的扫帚。 这东西极其肮脏,显然是平日里用来扫落下的墙粉或者蛛网灰尘,用完就放那,也没有去处理干净,陈昉准备用它清理自己造成的一小块狼藉,才拿起来要扫,却眼尖地看到有个米粒大小的点从无数根高粱组成的扫帚头里掉了下去。 他蹲下身,把那一星半点的白色碎屑捡了起来,放到鼻下闻了闻。 眼神即刻犀利起来,他喊道:“小臣。” 甘臣还在屋里头纠结矛盾点:“可是不对啊,她们的人际关系就没有交集,哪来的同时和两个人都熟悉的熟人?难道此人隐藏起了和其中一方的熟人关系,或者运用了别的什么非常规的办法伪装?” “小臣!” 柜子被撞的声音传来之后,甘臣捂着大腿匆忙跑了过来:“怎么了师傅,发现什么了?” “你化学好。”陈昉把一点点小白点儿递过去,“看看,这东西熟不熟悉。” 接过手仔细左右瞅了瞅,再轻轻一嗅,甘臣瞪大眼睛: “这是……发霉变白的活性炭!” “果然。”陈昉稍稍眯了眯眼睛,“发霉了的活性炭之前混在墙灰里,在众多线索面前太容易被忽视了,而尸体放上十天半月却没有腐臭,秘密就藏在其中。” 甘臣一点就通:“凶手用活性炭代替了防腐剂?可是防腐剂能完全隔绝空气,活性炭只是有吸附作用,要怎么做到?” “很简单。” 陈昉伸出左手,右手做打捆状:“凶手先将死者用绷带或者保鲜膜一类的东西完整地包裹起来隔绝空气,然后把活性炭覆盖在外圈,不论这层的活性炭有没有把死者的每一处都覆盖也不用太在意。 “接下去,用绷带保鲜膜包裹第二层,把活性炭和死者一同捆起来,继续让活性炭覆盖外圈,就这样依次让绷带保鲜膜和活性炭交替捆绑,直到把死者打包成一个严严实实的木乃伊,隔绝空气防腐的同时,还能吸收腐臭。能想到这样防腐办法,凶手对于化学物质掌握十分熟练,可能还专门从事着相关工作。” “所以那些职工在前几天听见何嬿艳房间传来声音,其实是凶手在收回活性炭和绷带保鲜膜!”甘臣彻底明白了,“即便何三水不来,凶手也是准备让何嬿艳‘死’在代迁逾之后,具体哪一天不重要,只要在代迁逾死后被发现就可以了。” “未必。”陈昉低声说,“让何嬿艳死得比代迁逾更晚,也许只是转变之后的策略一环。”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提到“策略”,甘臣又不太懂了。 “为什么明知道尸检能够检测出真正死亡时间,凶手还要大费周章伪装尸体,仅仅起到一个改变先后顺序的作用吗?未免太牵强了,更合理的解释是,他根本就不想要任何一具尸体被人发现,或者说,他希望所有的尸体是在等他完全切断关系之后才被发现,到那时,与他相关的线索就差不多消失了,即便在现场,他也能安全脱身。” 这个说法条理清晰,甘臣接收完全了,茅塞顿开道:“当初凶手杀死代迁逾,其实也是想要把尸体储存起来不被发现,虽然代迁逾在盛川的人际关系广,但父母在国外,丈夫出差,弟弟大学住校,只要随便编造一个外出的借口就能蒙混过关,没想到行凶被撞破了,凶手无法延续原来的计划,只能另寻他法!” 陈昉拍拍他的肩,竖起了大拇指,甘臣“嘿嘿”着挠挠头。 活性炭的发现虽然称不上多关键,但也能另辟蹊径。 有了方向,陈昉刚准备让人去查查两件事,一是什么地方能够购买到活性炭,二是代迁逾与何嬿艳周围有没有和化学专业对口的人员。 没想到拿起手机,有电话先一步打过来。 接通后,某个警员的声音混在嘈杂的背景声里:“陈队,大事不好了!”《 》 17、意外的绑架(一) 从医院出来后,何三水第一时间不是伤春悲秋,而是跑来警局大门口,一哭二闹三上吊。 “老天爷啊!你可要为我做主啊!我就嬿子这么一个孙女,却被那残忍的杀人犯戕害,我一把老骨头,可怎么活啊!我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什么也干不了,来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只怕还没看见嬿子沉冤昭雪,一口气都要背过去了!” 前台的的民警忍不住吐槽:“这老头说是要为孙女讨一个公道,但字里行间抱怨自己的苦比孙女遇害的委屈还多,感觉他更像是想要从保险公司和警局里多讹点钱!” “你小点声吧,给人听到能把咱们局的屋顶掀翻!” 这个时候大家都宁愿当个缩头乌龟,没人敢过去劝,怕一个起劲,他反而会闹得更大。 在陈昉的交代下,等到何三水闹累了,“热心”的民警们纷纷上前,四两拨千斤说着漂亮话,把人请进了待客厅。 坐在位置上,这位一脸精明的老头学会储存体力了,喝着免费的茶水,摊在座位上。 看到陈昉在几个警察的簇拥下走进来,他连忙上前,把在警局外讲的的车轱辘话又哭诉了一遍,末了才道:“领导,你叫我进来是做什么?难道是杀害嬿子的凶手有消息了?” “何大爷您先缓缓。”把人扶到位置上,陈昉温声道,“是事情想和您了解一番,这也对之后寻找杀害您孙女的凶手有帮助。” 何三水变了脸色,剩下半杯水砸在桌面上,呕哑的声线猝然拔高:“问我?!什么意思?我一个失去孙女的可怜人,难道还会知道凶手是谁不成?!” “您误会了。”陈昉抽出两张纸把溅落的水滴擦干净,揉紧纸团扔进纸篓里,不卑不亢地说,“就是简单地聊聊基本信息,您别紧张,如实回答就好了。” 何三水满脸不快地用鼻子出了一声气。 “看您在武隆分局的笔录,您和何嬿艳并不是盛川本地人,你们的老家在哪?” “屏州的一个村。” 眼神示意旁边的警员记录后,陈昉接着道:“屏州离这儿差不多四五个小时车程,从村里头出发,应该更远点?您自己一个人来,挺辛苦吧?” “辛苦算什么,我就想见嬿子一面,安心回去,基本啥也没带,谁知道……”说着说着,何三水就要抹眼泪,满是皱纹的手指抚过满是皱纹的脸,的确会让人觉得辛酸。 为了拉近距离,陈昉抚着他微驼的背:“何大爷,看样子只有您一个人和何嬿艳生活,那何嬿艳的父母去哪了?” “哼,她没出息的爹早死,他爹的婆娘早早离婚跑了,我家嬿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说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也不为过!” “这么说来,你们爷孙俩感情应该很好?” “那是当然,嬿子孝顺我,从小就说了,长大后要养我后半辈子!”何三水手肘一弯,又抹起眼泪来,“可怜我的嬿子啊——!至今还尸骨未寒——甚至连一个完整的尸体都找不到——!” 从喉咙里憋出来的尾音又拖又抖,山路十八弯地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生在唱戏。 几次三番营造悲惨身世与悲惨结局,换个年轻的警察现在也许被带着跑了。 但陈昉见惯了太多,并不为所动。 “她之前一直都和您一起在屏州生活?” “是啊。” “何大爷是做什么的?光靠一个人能把这姑娘拉扯大也不容易。” “我是我们村的村长,全村的人都敬重我,知道嬿子可怜,偶尔也会帮衬着照顾她,帮忙一些我没办法做到的事情。” “村民风淳朴,和睦友好,一定少不了一村之长的优秀治理。” 趁这个惯会伪装的老头被夸赞得掩盖不住翘起的嘴角,陈昉调转话头,接着用糖衣炮弹引导:“我听纺织厂的职工说,何嬿艳是个性格特别好的姑娘,几乎从来不和人起冲突,职工们都认为,她有个很会教导的监护人,才能把她养得这么好。” “那还用说?”何三水彻底洋洋自得,嘴里把门的没了,“不只是我家嬿子,村里大部分人都被我治理得很好,哪怕有几个不省心的要闹事,看到我都会收敛,我可是村里实打实的一把手。” 挑准他沉浸在忘我的世界中,陈昉抓住关键问:“那你们村里几个不省事的人都干了什么?” 一般没文化的顺势就跳进坑里了,何三水到底是个芝麻官,许是读过几个大字,反应一点不慢,眼睛咕噜一转,到了嘴边却刹了个车:“领导你这话说的,能干什么事,无非就小打小闹,开开玩笑,没什么大事。” “那倒也是,毕竟是您治理嘛。”没能套住,他也没任何不对劲的表情,“对了,屏州我也出差过,知道那里好几个村子,什么宅里村,赛里村的,您哪儿叫什么里村?” “沪坝村。” “嘶,那就怪了。”陈昉欲言又止。 察言观色地何三水倒坐不住了:“怪、怪哪了?” 鱼儿上钩,陈昉却纠结地皱眉:“我在屏州那会儿,翻阅过一些卷宗资料,沪坝村这名字与众不同,我记得清楚,那可是被标记过的。” “什么标记?”虽一头雾水,何三水脸却还是一白,忙问,“领导,你说清楚点,这话什么意思?” “这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标记,就代表着村里人出过事儿。” 对方越是着急,这条线就越是要放得长,放得慢,放得与海浪相起浮。 “何大爷,您说,会不会是那些不省事的背着您惹是生非,大家怕事情闹大,于是共同隐瞒,所以您不知道?” “不可能!” 何三水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 在看到陈昉一脸困惑的表情后,他慌忙收起那一时的情急,喝了口茶收敛,强行扯出一个笑:“不不不,领导,我们村里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不可能在背后搞小动作,大家是什么人我最清楚,您说的标记,也许是误会,误会。” “误会啊。”陈昉若有所思后竖起了大拇指,“何大爷您真是个好干部,如此信任自己村里的人,想来大家有什么无法处理的事都会第一时间跟您说吧?” 原本还在点头称是的何三水,听见后半句话又僵了脸。 继续点下去也不是,摇头更不对了。 他只能缩着脖子哈着腰:“领导过誉了。” “既然如此,我又怎么能让您蒙受不白之冤呢,不若这样,我联系屏州公安那边,让他们去把沪坝村的事查清楚,总得给您一个评优评先的机会吧?” “不不不不不麻烦领导,不麻烦领导!”何三水吓得连连找补,“虽说我这么信任他们,但也可能是那些不懂事的,不听劝的家伙整出来的幺蛾子,不过领导您放心,他们再怎么样,也不会触犯法律红线的!” 他拍着胸脯担保,自以为颇有几分大将之姿。 瞅着陈昉眉头舒展,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又暗暗自卖自夸自己反应机灵。 “我肯定没有何大爷您清楚沪坝村每个人的秉性,不过大家的处境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也不同,有时候我们眼里的小事,到了别人那也许就是天大的事情,您说对不对?” 奇了。 这人明明是笑着的,说话声音也温和极了,但偏偏就是让何三水心里发毛。 心里一毛,脑子就动不了了,他也只能跟着干笑。 气氛和谐得堪比过春节。 可惜春节也会有意外发生,比如—— “哎哟哟!” 何三水痛苦得一把捂住头,“领导领导,我突然有点头晕,可能是还没恢复好,得先回去休息一下了!” “哦,理解理解,您也是刚从医院出来嘛。”陈昉无比自然地配合起来,“那就先不继续叨扰您了,小丁!” “哎!”旁边记录的警员应道。 “把老人家送去门口,再帮忙叫辆车。” 小丁殷切地跑过来,扶上何三水就往外走:“来老人家,您这边请。” “快快快,我要晕倒了!”何三水发出一句健康的喊声。 开门声响起,陈昉微笑目送人远去。 末了,眼神却深了深。 指骨又开始咔咔响。 “这个老头不老实哩。”旁边传来一句感叹,“你不如直接把他关审讯室里逼问几遍。” “没用的,他这人精得很,又不是个省油的灯,到时候倒打一耙去外头宣传宣传,咱们公信力就得下来了,还是得旁敲侧击,从他文化不高的邻里乡亲入手。” 转过身,嘴里叼着根棒棒糖的乐正旌不知什么时候抱臂站在自己旁边,眼睁睁看着已经消失的背影。 “新鲜,你嘴里的居然不是香烟。” “没办法,我媳妇儿给我下死命令了。” 伸出两根手指发抖,乐正旌痛苦捶胸:“要是不在两个月内戒烟,晚上只能睡沙发,为此我购入了一大批棒棒糖,只为了能够除去身上的烟味。” 他顺势摸出外衣口袋里两根不同口味的棒棒糖,“要不要来两根?” 停下按压的动作,陈昉也不客气,掰开糖纸把棒棒糖塞进嘴里:“不过我看你貌似还有点快乐,怎么,没烟抽昏了头了?” “你这种没有家室的人不会懂。”乐正旌像个掉进米缸的老鼠,露出陶醉的表情,言辞都荡漾着幸福,“你能想象,某个人看到你一掏出烟之后,就立刻夺走,还要边数落你边关心你吗?满满的都是爱啊!” “……” 脸上满满的都是一言难尽的陈昉从旁退开一步,看样子不太想和他沾上边,“我确实不懂了,你这受虐上瘾的特质,我居然才刚看出来。” “这叫幸福的烦恼。” 把自己哄好了,乐正旌又贴上来。 勾着陈昉的肩膀,他苦口婆心劝道:“我说老陈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放下过去,找个人照顾你了,有人陪伴,日子会好过很多。” 他图穷匕见,“正巧我这边新来了个同事,人美心善,就比你小五岁,怎么样,要不要介绍给……” “省省啊。”陈昉拍开他的手,倒了一杯水,坐到椅子上,喝了两口,又继续吃棒棒糖,“你今天不在你那交警大队待着,跑这来做什么?” 耸了耸肩,乐正旌在他对面翘起二郎腿坐下:“当然是有正事要办。” “哦?” 呲牙咬碎最后一点糖块,他不客气地拿起陈昉面前的纸杯,一口气喝了三分之二:“鹤新北路那出了场车祸。” “一般的车祸是不用来这儿报备的。”专属于刑警的敏感让陈昉嗅到了古怪,没有再看自己倒的水一眼,很快联想到,“车上有东西?” “不是。”乐正旌摆了摆手,颇有些不明所以,“你说两车相撞吧,要么死要么伤,要么一损俱损,要么车在人在。今天这情况,我也是头回见——” “那车祸现场还有人绑架的!” “绑架?”陈昉的面上登时堆垒起严肃,人也正襟危坐。 “现场撞击程度还算好了,至少没人当场死亡,主驾驶的司机在医院醒来后,第一时间报警了,说他副驾驶上的小舅子昏迷后被人带走了。” 乐正旌抽着嘴角直摇头,“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缺德,把别人撞了,肇事逃逸,还把被撞的人掳了,要我说,总不能是撞了车之后,见人家车子好,想着拿个人质威胁要钱吧,那羊毛也不是逮着一头这么薅的啊!” 听着话里头的称谓,陈昉敏锐地觉得哪儿不对劲。 那种不对劲就像是一盆绿豆里唯一的一粒大米,混在其中,不伸手掏空根本瞧不着,但只要摸得到,立刻能找出来。 他多问了一嘴:“报案人叫什么?” “好像叫……逄……悉?那姓氏挺少见的还。” 空纸杯被风扑倒,陈昉一下子站起来,瞪大眼盯着乐正旌,可把他吓一跳:“老陈,你、你咋了?” “他是不是说,被绑架的人叫代熄因?” 飞快的语速冲击着乐正旌,带动他也一并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刚才交接资料的时候没见到你啊?” 揣着种种不安,陈昉第一时间打开了追踪终端。 结果却是,毫无反应。《 》 18、意外的绑架(二)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天朗气清。 阳光洒下斑斓的星星点点,在高尔夫球场的草坪上反射出婆娑的光芒。 站在发球端的男人带着眼镜。 镜片反射火彩,镜框流涟出如黄金般的色泽,镜腿顺着眼角皱纹的走势,与发白的鬓角相接。 好在高尔夫球适合全年龄段,除了成本高,没什么缺点。 男人挥杆姿势标准,击球的力度也很稳定,一连三发都进了洞。 正要乘胜追击。 口袋却震动起来。 眉梢动了动,他慢吞吞地拿出响着系统铃声的手机。 看过来电显示后,又利索地走到隐蔽处,接过身旁人递来的毛巾。 一面擦去额头的汗珠,他一面接了电话。 里面是一个女声,给出了两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怎么回事?是你让人干的?” 男人倒是听得懂,转着大拇指上的绿色扳指回了句:“亲爱的,怎么好不容易主动联系我一次,就是质问啊?” “说清楚怎么回事。”女人丝毫不接受他的调情。 “是当然不是我主导的啦,我不过搭了把手而已。” “而已?我看你是潇洒太久,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不知道这事会带来什么样的隐患吗?” “别怕亲爱的,这件事牵扯不到我们身上的,何况,你不觉得这盛川安宁太久了,缺了点刺激吗?” “你还是那么疯癫。”女人冷冷道。 那语气坚如冰锥,男人也能低低地笑起来:“权当你在夸我了。” 他的唇角弯曲得很僵硬,仿佛是被两根木棍撑了起来,“怎么样,亲爱的,电话都打了,不出来叙叙旧吗?我这儿刚进了一批上好的……” “嘟——嘟——嘟——” 邀约被迫中止。 望着只剩下忙音的电话,男人摸着头顶的银丝,叹了口气。 “孩子大了,留不住啊……” 戴好眼镜,他重新拿起球杆回到球场上。 原处放着场内服务人员事先摆好的球。 男人展开手臂,稍稍一拉伸,脖子顺逆时针各轻扭一圈。 然后俯身,摆臂,对准目标就是一下—— 砰! 砰!砰!砰! 空地另一端,硝烟与底火的味道尚未完全散去。 整排的靶子上,齐刷刷多了数道处弹孔。 “射击完毕!” “向右转!” “验枪!” “报靶!” 在有条不紊的口令声中,负责的队员小跑上前,利落地揭下一张张靶纸,按照警号齐整地发放下去。 “啊!!” 看清自己测试成绩的甘婼晴痛苦地仰天长啸,“为什么又没有进十环?一枚都没有!明明这回手感超级好啊!” 那张靶纸上,零星散布着的弹孔无一命中中心的白色区域内。 摘下降噪耳罩和护目镜,甘臣两步凑上来,闭着眼睛就开始大夸特夸:“好厉害啊晴晴!弹着点全部都在九环以内,分布也足够密集,这成绩不知道超过多少人了!” “哥,你这种深得师傅真传、每次至少一半子弹能打进十环的神枪手,能不能别在这儿说风凉话?”甘婼晴幽怨地盯着他,牙齿咯吱咯吱地磨了起来。 “这怎么能是风凉话呢?”甘臣大受打击地捂着胸口,为自己辩驳道,“我由衷地夸奖我的妹妹excellent,有什么不妥?竟被解读得这么不堪,我心好痛啊!” 甘婼晴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要不要看看自己在说什么?优秀?这接近外半圈的程度都快贴到八环的线了……” “yes!” 一个雀跃的英文单词从旁传来,压过两人的对话。 他们不约而同转头一看。 不远处,小丁使劲握拳,给自己比了个加油的手势,脸上是掩不住的灿烂笑容。 甘臣挑了挑眉,声音洪亮地问:“小丁,什么好成绩这么高兴呢?” “嘿嘿”两声,在两双好奇而期待的目光中,小丁兴冲冲道:“今天没有脱靶!” 甘氏兄妹陷入了沉默。 被他当宝贝似展示出来的靶纸上,弹孔稀稀拉拉分布得到处都是。 还有一发擦着边缘,就要破圈而出。 “头一回啊头一回。”小丁心满意足地感叹道,“我真是太棒了。” 望着春风得意离开的身影,甘臣神色复杂:“这目标定低点就是好哈。” “嗯……”甘婼晴表情凝重,“谁说不是呢。” * “我们调查过了,车祸那天,是代迁逾火化的日子,你们为什么不在现场,而是在鹤新北路上?” 消毒水气味浓重的病房内,逄悉面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手上还打着点滴。 为了更好地回答,他坐了起来,靠着背说: “我和爸妈发现熄因不见了,联想到他因为迁逾而失魂落魄,害怕他出事,就赶紧把他可能出现的地方找了个遍。 “我在家里发现了他,他看上去很痛苦,说想要故地重游找回记忆,我便想着,迁逾那边的事有爸妈看着,熄因这样也不好拒绝,去一趟他说的几个地方,反正花不了多长时间,就带着他出发了。” “这些地方要经过鹤新北路?” “是,可我没想到会意外徒生。” 再说起车祸,逄悉自责不已,“都怪我,怪我没有做出正确的判断,如果我那时不是心软同意熄因的要求,而是直接带他回殡仪馆,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自以为是,对不起爸妈,没保护好迁逾,现在连熄因也护不住。” 十根细长的指头像章鱼脚般,吸附在他的面上,呜咽从喉头溢出。 陈昉始终保持尊重,等他悲伤完,才继续问:“当时的具体情况是什么样的?” “在拐弯的时候,左边兀地冲出来一辆车朝我们撞来,好在撞击力并不算大,我们被撞到了旁边的树上。 “可陈警官你知道的,熄因头上有伤,才刚好不久,我用最快速度保护他也来不及,他的脑袋还是受到了冲击,先一步昏迷过去,我虽然没晕,但也被熄因又开始流血的头吓得有些发懵,等回过神,本来要拨打120,谁料从撞我们的车上下来了一个人,只知道他打开了我这边的车门,给我的脑袋来了一下。” 逄悉指了指自己被击中的后脑——那儿包着布条。 来的时候陈昉也问过医生,逄悉算幸运的了,只是伤口有点外出血,撞击并没有对人体造成更深层次的影响。 “那个人你认识吗?” “他带着兜帽,我看不清脸。” “之后你就晕过去了?” “在昏迷前,我还朦胧看见了,那人从另一边打开门,把不省人事的熄因拖走了。” 面露痛苦的逄悉双手攒拳,把白色被单都捏皱了。 他对陈昉问道:“陈警官,有没有可能开车撞我们的、带走熄因的、和杀害迁逾的是同一个人?他是不是一直在暗中跟着我们,然后抓准时机下手?” “这也太奇怪了。” 开车回去的路上,乐正旌忍不住发表意见,“如果按照你说的,凶手被代熄因看到脸,想要灭口,为什么不直接在车祸现场动手啊?反而对他的姐夫动手,并把他本人带走了?怎么想都不合理吧!” “要么凶手和肇事者不是同一个人,要么代熄因对于凶手还有利用价值,要么,就是这人变态到,因为代熄因的逃走引发后续一系列麻烦而恼羞成怒,要把他带回去慢慢折磨。” “噫——”最后一种猜想让乐正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胳膊上占据大片位置,“你们刑警为了抓犯人,脑子里不得不整天装着这些变态想法,并且要设身处地代入,我看啊,保不齐哪天就一念成魔了!还是当交警好哦。” 陈昉不置可否:“你们后来有调取那一块的监控吗?” “很遗憾。”乐正旌撇了下嘴,“那附近偏僻,并没有监控。” 车祸不严重,现场不会封锁,车来车往,各种线索早就破坏光了,现在连监控都没有,找人的难度更上一层楼。 双指揉着太阳穴,陈昉闭目给洪岩打电话:“上次让你查的那条路,发现监控摄像头了吗?” “没有,陈队。”听筒里的声音说,“那条路后半程甚至没几间开放的店铺,我正准备和您报告。” “那先不用查下去了,有新的任务交给你。”再睁眼时,他的眸光清明许多,“带人顺着鹤新北路附近调监控查,看看有没有车头破损,或者没挂牌,又或者驾驶座上人包得紧实的人,有诸如此类一切不对劲行为的车辆全部记录下来,没有就扩大范围进一步搜寻,直到发现可疑人员。” 前一阵天空因为落雨而昏暗,这阵雨过去后,天反而亮堂不少。 落霞飞过远处的半山,与惊雀平齐,美景不等人,却没人有空欣赏。 “哎。”乐正旌叹着气,手指一下下搭在方向盘上,“最近几天的盛川不知怎么的,实在是不太平,案子接二连三发生,一周内连续两桩杀人案,女大学生的男朋友失踪案,还有这个车祸现场绑架案。” 身心俱疲的陈昉打开车窗,对着潮湿的空气点了根烟,吐着雾,雾气飞散在汽车的末尾:“男朋友失踪案是什么?” “就我媳妇儿,不是在那师范大学当辅导员吗,她手下有对女学生和男学生是男女朋友关系,男的失踪了,我媳妇儿和那女学生一起去报的警,区派出所说24小时不到,暂且先等等。 “我想也是,最近人手都被派去支援杀人的大案子了,小小的失踪案只怕要被堆放到旁边去了,你到时候有空也帮我看看,毕竟是我媳妇儿手下的人,虽然人不是在学校里丢的,可要真出了什么事,她也得负责啊。” 陈昉扭动脖子,上下找了找烟灰缸。 然而四处空荡。 显而易见出乐正旌戒烟的决心了。 他便抽了两张纸,对折垫在手掌上,往里抖落了烟灰,纸中心堆起一块小沙地,烤得掌心有些发热。 “男生怎么失踪的?在白天还是晚上?你媳妇那边是怎么知道的?” “得,你这职业病真够夸张的。”抽了抽嘴唇,乐正旌正色道,“那女学生说,他男朋友6月5号告诉她,要去搞一笔大钱,然后和她在电话上的交流就变得非常少。 “她本来想着,可能做生意确实忙,但是6月9号是他们的一周年纪念日,特殊的日子,男生平时雷打不动会和她一块出去玩,晚上一起过,这次居然直接没了音讯,女生觉得不对劲,打电话过去也没人接,这才怀疑男生失踪,找上了我媳妇儿。” “失踪的男生出事前有没有什么不对劲?都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女生印象深刻,有个红头发的男的,发色夸张,衣着也夸张,不是本校的,给人感觉就是不学无术的混子,她劝过男生最好远离那个红毛,但男生表示不要以貌取人,人家很有本事,再之后就是搞钱,间接性断联,最后失踪了。” “车祸现场伤员失踪,大学生为了赚钱失踪。”陈昉双唇微张,呼出一口,捏着烟琢磨起来。 “你该不会是怀疑这两个案件之间有联系吧?”乐正旌上半张脸挤成一团,像是个收起的雨伞,“你别是查案查魔怔了,看到两个同类型的案件都要联系到一起。” “派出所有去查这个红毛吗?” “暂时没有,不过这女学生全是口头说辞,实质性的证据一点儿没有,这红毛即便找到了,也没法带回来审问吧?” “这倒是。” 左右没什么好问的了,一根烟也抽完了,陈昉往后靠去,把纸包好的垃圾揣回兜里。 刚想养养神,口袋里“嗡嗡”有了反应。 他一愣,几乎是立刻把那个东西拿出来。 是追踪终端响了。《 》 19、意外的绑架(三) 追踪终端锁定的地方,正好在车头的相反位置。 打着方向盘掉头时,乐正旌忍不住吐槽:“老陈,我一个交警大队长,今天是给你当司机来了吗?” 眯上眼的乘客丝毫不觉有问题:“反正你今天也没什么事吧,好容易有空来一趟,就当是带哥们兜风了。” “说得也是,毕业后,咱俩确实好久没一块跑长途了。”加上油门后,乐正旌不忘占便宜,“不过你别想这么简单就完了,等下事情办好得请我吃饭。” “可以啊。”陈昉笑道。 车子追着定位点,左拐右绕,找到的却是一家手机维修店。 推开玻璃门,陈昉率先走进去。 柜台前的老板没瞧出多大岁数,却带着个老花眼镜,正在组装手机配件。 见到有人进来,他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买东西还是修手机?” 稍微观察了一下内部环境,陈昉从店老板身后扫了眼躺在篮子里的几部手机,文质彬彬拿出警察证。 店老板定睛一看,手头上的东西一扔,从凳子上站起来,立正敬礼,哪里还有懒散样子。 他义正言辞:“警察同志,我这一辈子遵纪守法,连只鸡都不敢杀,干过的最大坏事就是闯红灯,不知道哪里触犯了我国的法律?” “别紧张,向你问点事。”陈昉露出友善的表情,“进来前,我大致看了下,你们这儿条街怎么都没装监控?” “这不是经费紧张吗,咱们这偏僻小地方,做小本生意就不错了,监控的钱,一时拿不出来,咬咬牙吧,又心疼到时候白费功夫,索性一劳永逸。” 越过他的肩膀,陈昉指了指代熄因的摩托罗拉:“那部手机,你从哪里弄来的?” 顺着指向,店老板回头一看,赶紧交代:“不是我,是个男的,说他手机不小心摔坏了,让我给修修。” “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早上才来的,我寻思着这手机估计是那人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了。” “手机修怎么样了?” “才做了初步维修,能开机了,还没进一步监测,外头看上去比较严重,还好里面的零件都没大啥问题,不过确实摔得挺狠,也不知道怎么让手机遭这罪。” 伸出手,陈昉屈了屈四指:“这手机之后就交给我们了,警局会做下一步处理。” “警察同志。”店老板小心翼翼发问,“这手机该不会是赃物吧?” 尚未等到回答,他已经脑补完了,赶紧去把摩托罗拉拿过来,郑重其事放到了陈昉手上:“那那那那我不动了,您拿着,有您作证,这玩意儿和我一点关系都没得。” 按键被轻触一下,陈昉稍微对着有些许裂缝的屏幕看了眼:“拿手机来到那个人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 “长什么样……就正常人的长相吧,普普通通的,眼睛不太大,鼻子倒是有点大,黑黑的,放在人群中记不住……对了!他左腿有点跛脚。” “记得他穿什么衣服吗?” “穿着也不显眼吧,灰色上衣黑色裤子,最休闲的那种款式。” “他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 “头发……他带着帽子没注意啥颜色,应该黑的吧。” “有在你这儿留联系方式吗?” “没有,不过他给手机的时候说,过两天会来拿,多半也不着急使用吧。” 心里有了底,陈昉拿出手机拨了通电话,高效布置任务:“老邢,你带俩人来南后路18号这儿盯梢……对,街道尽头有个手机维修店,在这附近盯个人。” 详细交代完目标特征,他对店老板说:“行,那我们先走了,这两天你机灵点,人来了就先安抚着他,给外头警察一个信号就可以。” 即便不知道对方犯了什么事,但是被人民警察交代任务,店老板心中涌起了一股肩负重任的使命感。 他觉得这是身为一个华夏人与生俱来的荣辱观与大局观,握拳敲敲心口,用力应下: “警察同志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陈昉推门而出,靠在门边的乐正旌没有立马跟出去。 他牙齿上下摇摆着棒棒糖棍:“你开的什么车?电动还是摩托?” 警察同志问话,不论是什么,店老板认为都要如实回答,这是对人民群众的考验与关照。 “开的幸福250。” “噢,大炮啊。”乐正旌点点头肯定,“是个好车,挺有眼光的。” “嘿嘿。”店老板挠挠后脑勺,嘴快咧到耳朵上去了,“老早买的了,耐用,国产的牌子就是好!” “车牌多少啊?” 被警察一夸,店老板找不着北了,没觉得陡转的话锋哪有问题,顺势回答:“py982。” “很好,我记住了。”套话得逞的乐正旌“咔”地咬碎棒棒糖,“这次念你初犯就不惩罚你了,以后可得好好遵守交通规则哦,千万别再被我抓到你闯红灯了。” 笑容冻结,晴天霹雳,店老板人都石化了,弱弱地问:“警察同志,你们刑警队还管这个吗?” 乐正旌伸了个懒腰,懒懒散散住外走:“他是刑警,我可不是。” 关门之前,他回过头指指自己,扯出坏笑,最后五个字挤进门缝: “交警大队长。” 留下瘫坐的店老板,乐正旌又掏出根棒棒糖,吊儿郎当地走来。 “你又戏弄老实人。”陈昉不轻不重在他背脊拍了下。 “老实人可不会闯红灯。”乐正旌夸张地模仿起来,“那一瞧黄灯亮起,都要眼巴巴停下望一望周围,生怕触及一星半点儿红线。” “行了。”看不下去的陈昉开门上车,“等会儿想吃什么?” * 夜晚的盛川,周边冷清,市中心还是一贯热闹的。 夜市摆满了整条路,对面就是美食一条街,各家烧烤麻辣烫的香味大老远传出来,令人垂涎欲滴。 乐正旌嫌弃小摊人来人往闹得慌,选择了一家烤鱼店。 坐在楼上,两人隔着玻璃往外看,简直是把马路边的两条街纵观得一览无余。 铺满了辣椒丁的烤鱼被端上来,热气腾腾的,盘子下头还烧着炭,烤鱼旁边是一圈种类不同的蔬菜,鱼皮被烤得焦黄酥脆,鱼肉鲜嫩多汁,带着的少许腥味反倒是特色。 乐正旌一口啤酒一口豆子开了胃,没有先对鱼肉下手,反倒是直奔藏在鱼肉下的鱼胶和鱼肚,入口满是陶醉:“老陈,你不吃动物内脏简直就是最愚蠢的习惯,你知道你错过了多少美味吗?” 吞下鱼肉,陈昉吸了一口路上买的奶茶:“我只知道这才是美味。” “我能理解你要接管我们回家路上的司机一职。”乐正旌立起筷子点了点,“可我记得你前两天才刚喝过吧,这么高糖的东西,喝得这么勤,小心糖尿病哟。” “你还没啤酒肚呢,我怎么会糖尿病,何况我代谢快。” “有这么好喝吗?”看着他一口接一口,乐正旌狐疑道,“我媳妇有时候也爱喝,你给我尝尝……哎知道不对嘴,你给我倒点就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大学聊到工作,从回忆聊到近况。 再度说起最近的两起凶杀案,乐正旌打了个酒嗝,叹气道:“你们那儿的确比我这儿辛苦多了,案子重,中间参杂的人事物也复杂,不像我们,虽然交警队繁杂的琐事也不少,但主要是烦人更多一点,压力没那么大。” “压力肯定是有的。”陈昉把鱼刺一根一根挑干净,“很多时候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案件细节,怎么都消停不了。” 乐正旌酒劲上来些许,左手托腮,右手点着桌面,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后悔没听我的劝,选择了最难的岗位?” 细嚼慢咽吞下鱼肉,陈昉失笑着摇头:“我这人除了刑警,也干不了别的。” “也对,你这人做事从来不会后悔,只晓得一条大路走到黑。” 他猛灌了一大杯酒,反而正经起来,“说真的,你确定如今的两桩案子都和三一四案相关吗?” “我不敢完全肯定这几个案子百分之一百出自一人之手,但是要说纯粹的模仿作案我又觉得不太对,不是说有证据能证明的古怪,而是我从业多年的经验告知的不对劲。” “哪不对劲?” “一种藏于幕后的不对劲,所以暂时也不能放在明面上说。” “好吧,我相信你,你的直觉素来比我准。” 谈着谈着,乐正旌又给自己倒上了,“只不过,那凶手都藏了十一年了,在大家都无法抓到他,无法将他绳之以法的时候,背负多条人命的他,何必堂而皇之地再度出现呢?即便他手痒了,控制不住想杀人了,难道不应该隐藏手法,把警方的视线往别处引吗?还是说,其实在他的心里头,是希望有人能够揪出他的?” “你我到底是正常人,即便读过书,学过相关知识,也永远难以参透那些心理变态狂的真实想法。”陈昉低垂眼眸,低低地吐出后半句话。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会拥有的思想。” 酒过三巡,一杯奶茶也见了底。 吸管拨弄着剩下的几颗珍珠,陈昉漫不经心看向窗外。 车来车往,人留人去。 小孩拉着妈妈的手要买某个玩具,不答应决不罢休;女人挽着男人的胳膊,甜蜜地漫步街头;学生们成群结队的从ktv的大门出来,手中拎着大包小包,一脸尽兴…… 闷热的夏夜,似乎与外界的纷扰划拨开了。 市中心并不会因为最近发生了多么可怕的命案而停止运转,人们也不会为了这些事物伤春悲秋或义愤填膺。 毕竟那是与自己的生活毫不相干,距离又十分遥远的东西。 世态炎凉么? 不。 只是自顾不暇,精力有限罢了。 陈昉正昏昏欲睡,看到哪里想到哪里。 一个呵欠没打完…… 遽然神色一凛,“哐当”一下站起身,脚边的酒瓶滚倒在地上发出脆响,把乐正旌吓得跳起来,酒也醒了大半。 他甩了甩脑袋,将两个陈昉合并成一个了:“怎、怎么了?” “斑马线对面往左,第三个卖衣服的摊子旁边。” 陈昉伸手一指,带着乐正旌的目光看去—— 只见那里有个男人,正在对旁边专注挑选衣服的女人挎着的皮包下手。 这当然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个男人戴着帽子,穿着灰色上衣和黑色裤子。 被他们看见的时候,他已经下手成功,准备离开。 那只站立时候看不出问题的左脚,在走路之际一瘸一拐的! “我靠!”乐正旌眼睛都直了,“不会这么巧吧?”《 》 20、关键线索(一) 辖区派出所的警察把审好的笔录拿给陈昉:“那扒手是个惯偷,不过他胆子小,只敢偷点小钱或者便宜货,照他所说,这回是他路上捡到的,看摔成那样,估摸着是别人不要的东西,于是自然地收入囊中。” “他在什么地方捡到的?” “就在洋河东路那一段,他表示是刚干完一票,特地选择偏僻的路,结果路上撞大运,捡了部好手机,想着要是修不好就拆零件卖钱,要是修好了就留着自己用。” 盛川公安局。 别的科室都夜深人静了,电子技术部却点着大灯,成了夜晚最闪亮的星星。 好几个人盯着好几台电脑,电脑上播放着不同的监控画面,每个警员桌上还摆着眼药水,看着看着大家时不时都要停下休息一会儿。 一部分录像显示的是鹤新北路进出口周围,警员们要观察逄悉的车辆周围是否存在可疑车辆。 在前置推测报告里得出,既然是绑架那就一定有预谋,必然是要先行靠近目标,临时起意的犯罪很少会在光天化日下实施。 另一部分录像显示的则是洋河东路进出口周围,警员们要重点观察有没有在鹤新北路附近出现过的车辆。 这一批警员的工作量更大,人手也更多一点。 要知道,洋河东路进出口周围,可是连接了好几条道路。 关健这条路中间又没有监控,无法准确得知车辆到底要从哪里经过,而能找得到监控的,大都是一些占地面积比较大的店铺自己装的,弊端明显。 它不是正面对着道路,通常是拍摄店铺周围正巧照到道路,比观测正常监控更费力,一旦找不到还得继续扩大范围。 再加上警方并不知道车辆具体长什么样子,车牌号又是多少,导致线索只剩下在两边寻找到同样的车辆。 条件苛刻,也怪折磨人的。 警员们必须得一帧一帧停下抠细节,没有发现还得来回播放好几遍确定不是被遗漏了。 看监控本来就是一项枯燥的任务,加上大晚上大家都没什么激情,几乎是一个接一个地揉眼睛。 可失踪人员是凶杀案里的关键证人,延迟一秒找到他,对于案件的侦破就多一分困难。 众人不得不撑开眼皮强打精神,靠意志力也要看下去。 连洪岩都有些找不过来了。 再怎么说他是图侦的一把手,自愿地挑选了最大的一处范围。 看到后面,他揪着头皮控制着灵魂不要升天:“再多来几次,不用三昧真火,我也能成猴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可仍旧没有任何发现。 难熬的困倦在寂静的催化下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在洪岩的同意下,有人撑着脑袋打了会儿瞌睡,有人直接后仰不省人事,监控室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打鼾,和外头的蝉鸣相互呼应。 角落的一个警员始终没有睡。 她抹着风油精,聚精会神地将视线落在两边的屏幕上,来回比对。 忽地视线一停。 她揉了揉眼睛,敲着键盘倒退回去,暂停着再看了两遍。 不多时,眼中的疲倦化作惊喜,她回头叫道:“洪哥。” 照顾到有人睡着,她声音没有很大。 好在室内安静。 叫了两句,洪岩的注意力就从满屏的车,转向了她这边,听她兴奋道: “我好像发现了疑似目标车辆!” “陈队你看,小郭发现的,洋河东路进口的这个角落。”洪岩拿着笔敲了敲屏幕,给陈昉画圈,“和监控离得比较远,拍不到整辆车,但是露出来的一处车尾角落,有一道斜向上的划痕,按照道路的来往方向和店门口监控的方向,应该是在车的右边。” “而这里。” 洪岩把笔移动到另一个监控前,“虽然很糊,但是这辆白色的车车尾右边,刚巧也有一道划痕,同样是左低右高斜向上的!” 室内清醒的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在两个监控上反复观察。这样细微的共同点,在精力涣散的时候是很容易被忽视的。 “且离这一处监控不远处的另一个监控里,正是车祸现场的两位当事人所坐车辆,虽然不在一个画面上,两辆车之间也隔了一段距离,但方向、动向一致,说明这辆白色车是冲着两位当事人的车去的。 “综合这三处监控来看,能够同时出现在两个关键现场,我有理由相信,这一辆车很有可能会是造成车祸的车辆,而逃跑的线路包括了能照到车辆角落的监控附近。” 做出判断后,洪岩苦恼地把手一摊:“但现在的问题是,不管哪个监控,都没法拍到车牌号,即便看得出车型,这种车在盛川市也太多了,咱们难不成要去把所有这种车都找出来吗?” 倾听洪岩汇报的过程中,甘臣的目光不断落在不同的画面中,眉头越锁越紧,看上去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挤了半天牙膏,他终于憋出一句: “我见过这辆车。” 平地惊雷的威力到底是有的,除陈昉外的几个人纷纷大吃一惊:“啊???” 冒问号还不够,洪岩直接开玩笑:“我说小臣啊,你别是在梦里见过吧?” “不是,我真的见过。”甘臣面红耳赤地辩解着,但几个单薄的字眼实在无力。 最后他面向陈昉寻求支持:“师傅,我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见的了,反正不是在梦里。” 在他诚恳而努力的目光中,陈昉居然奇迹般地链接到了他的潜意识层面,紧接着把记忆的闸门打开了: “小臣,去把我们前往何嬿艳死亡现场复勘路上的行车记录仪调出来。” 几双眼睛的注视下,甘臣急匆匆闪避开的车辆高速驶过。 那样惊险的画面,众人只是看录像都捏了把冷汗。 而当逐帧逐帧放慢下来后,车里的人虽然戴着兜帽看不清脸,但是车牌上模糊的数字和字母已经能够依稀辨认出来了。 经过对比另外的两个监控以及车辆上的痕迹,可以确定正是同一辆车! 多重因素堆叠在一起,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 “这么看来,车尾的那道划痕,是擦碰你们的车造成的啊!”洪岩的话让大家醍醐灌顶。 “没想到天底下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小郭呐呐地说。 还有人则是找了个玄学的角度:“难道,冥冥之中,上天也希望这个绑架案能侦破?” 不管怎么样,目标车辆找到,大家都能回去好好休息了。 一身轻松的洪岩夸完小郭眼睛尖,夸完甘臣记性好,又情不自禁感叹道:“陈队,你也真是神了,随便出趟现场都能掐准时间撞上目标,要没有这划痕,我们也许连车都不能这么快找到!” 获得了车牌号,接下来就是锁定嫌疑人。 只不过这已经不是今晚需要解决的事情了。 陈昉一声令下,众警员收拾好东西,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以后一定要当半个交警!”临行之前,甘臣愤愤道,“把不文明行行为第一时间上报,就不会出现这种和歹徒擦肩而过的遗憾了。” * 隔日,陈昉立刻联系了乐正旌去调查关键车辆的车牌号所属人员。 得亏交警队完善的信息库,一天不到的功夫,开车的人很快被找到了。 出租房内。 房间的暂时拥有者局促不安地坐着。 他的双手又是互搓,又是四处乱摸,不知道在哪儿安放。 没有搜查令,陈昉和甘臣分别在房间和卫生间门口往里随意扫了一眼,又一左一右绕完了整圈不算大的客厅,才不紧不慢在白色轿车车主面前坐下。 过问他名字和基本信息后,甘臣抬了抬下巴:“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男人陪笑着搓手:“因为,因为我逆行?” “哟,你还知道你逆行。”甘臣冷笑两声,瞪眼指着他,“你差点给我们车撞了!” “对、对不起,当时赶时间,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赶时间干嘛呢?是去做什么坏事吧?” “警察同志,您这就说笑了,我能做什么坏事啊?” 懒得听他打哈哈,陈昉伸出两根手指有力地点了点桌子:“说说吧,案发当天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鹤新北路和洋河东路附近?” 男人咽了口唾沫,干笑道:“这俩地方也不算很远呀,我正巧经过呢。” “碰巧的?”陈昉故作惊讶。 男人连连点头,口中还应和着:“对对对。” “那怎么好几处监控都拍到了你跟在这辆车后面呢?” “呃……这个……” “你可别告诉我……”陈昉来回睥着他,意味深长道,“你们又碰巧全程顺路?” 本来还没理由的男人当即双手一拍,扯着嘴角笑:“是啊!就是这样!警察同志,这世间总有碰巧的事对不对,偏偏就被我撞上了,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啊。” “也不无道理。”按压指关节的响声从陈昉手上传来,他的神色十分认同。 男人暗暗松了口气,却听他慢悠悠地追问:“那你说说,顺的这条路,尽头是去哪的?” 去、去哪?? 男人两眼一黑。 这他哪知道啊! 面对一前一后两双直视来的眼睛,他额头的汗冒了出来,嘴巴却如同被布塞住了。 正纠结是胡诌呢还是承认呢,脑袋瓜灵机一动。 他做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警察同志,我实话跟您说了吧,其实、其实我就是看人家副驾驶上的人长得太帅了,春心萌动,想认识一下。”《 》 21、关键线索(二) 堪比雷击的内容一出,空气的流通都静止了。 无人言语,男人以为颇有成效,在心里为自己的机智暗暗窃喜。 旋即又加了把火,故作难为情道:“但因为我俩都……你们懂吧,哎,我前面不敢说,是怕警察同志你们接受不了,因为挺多人接受不了的,可是没办法,我这天生的也改不了啊,你们可千万不要说出去啊,说出去,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旁边记录的甘臣瞳孔地震。 花了好几秒,他才消化完这么大的信息量。 一句“我x你是个同……”的口型还没做出来,就被自己捂回去。 只恨甘婼晴不在旁边,否则他已经和她咬耳朵大吐槽了。 与他不同,陈昉的眉梢扬了一些。 但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他淡定地问:“那你怎么解释家里的光碟?我看种类还挺繁多的呢?” 一听“光碟”二字,男人脸色大变:“我不是早就收起来……” 讲到一半,看对方神色,他才知道自己中计了,一句话说完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脸生生卡成了猪肝色。 陈昉就那么平静地看着他。 也不多问,也不戳穿。 他抖抖指头,松驰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一手遮住旁边的电风扇,一手打起火。 抽了两口,陈昉往后靠去,环视了一圈房子,云淡风轻地说:“也真是有意思,这房子看上去不值钱,你身上穿的倒是时下的新款,什么时候买的?” 他的语气说不上严厉。 甚至可以说,是很温和。 就像在询问今天吃了什么一样的日常寒暄。 但是男人做贼心虚,根本不敢抬头看他,手跟筛子似的哆嗦个不停。 在几轮的烟雾缭绕中,男人咬紧嘴唇的牙齿松开了。 他小声地说:“我……我是收了钱,帮忙……盯人的。” “庞鞍。” 陈昉轻声地叫了男人的名字。 对方登时一颤。 他把烟头缓慢地碾灭在男人正前方的烟灰缸里。 “你的车,送去维修过,对吗?” “是、是的。” “具体修了哪些地方,那些破损又是怎么来的,警局要查,是可以查到的。” 随着末字的收声,最后一点火星子湮灭。 他不紧不慢地转头问:“小臣,知情不报和积极配合,结果有什么区别?” 甘臣立正站好,拿出唱军歌的气势:“最大的区别是,一个酌情减刑,一个严、惩、不、贷!” “我说!” 庞鞍终于捱不住了,猛然抬头,眼睛有些红,“警察同志,那个人给了我一个车牌号,让我盯住目标车辆,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在他给定的几个没有监控的路段,选择其中一处冲上去撞车。” “他为什么要撞车?” “他说他和车主有仇,要捉弄车主一番。” “你信了?” “这不是挺合理的吗。” 基本不会插话的甘臣忍不住说:“他让你弄场车祸,你管这叫作捉弄?” 仔细想了想,男人改变了措辞:“不然是,夸张点的恶作剧?” 甘臣:“……” 陈昉把问话拉回正题:“你不怕弄出人命来,把后半辈子搭进去?” “车祸不是主要的目的,那人交代不能撞太狠,只要有个冲击力,让车里的人暂时失去行动力,然后我再把人带去给他就好。” “有告诉你把人带过去干什么吗?” “他说就是把人藏起来,威胁车主要点钱戏耍一番,我琢磨着,他应该不会搞什么大事,毕竟让我去撞车也只是让我轻撞一下,要是他真想做点什么,直接就可以把失去行动力的两人结果吧?但他也就只要了副驾驶的人。之后的事,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交代清楚后,庞鞍在安静得吓人的场景里为自己开脱道:“警察同志,他跟我说,他找的地方万无一失,我只要乖乖照做,什么都别说,就能拿着钱逍遥自在,我这才被冲昏了头脑,一开始没说实话。” “逍遥自在?”甘臣“啪”一声合上笔记本,厉呵着,“单你一个肇事逃逸就判得不轻,再加上故意杀人未遂,你觉得自个儿自在得了吗?!没文化,真可怕,听风就是雨,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庞鞍惊恐不已,跪在地上恳求陈昉帮忙,陈昉平声道:“你先起来,好好配合问话,如果之后真能找到真凶,就是将功赎罪了,能帮你争取宽大处理。” 在彻底明白自己干了多愚蠢的事情后,庞鞍耷拉着脑袋,双手平放在大腿上,问什么答什么。 “你们怎么认识的?” “有一回在酒吧里喝酒拼桌,正好拼到他,聊了两句就认识了。” “那人长什么样子?” “他总戴着墨镜,穿着花里胡哨的,还……还染了一头红色的头发,尤其张扬。” 甘臣毫无察觉地一股脑往下记,陈昉呼吸一顿,倒是没有表现出太吃惊的样子:“他是做什么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聊天的时候,他吹嘘他家是干大生意的,说什么,有价无市,什么,千金难买,我就问他能不能带我一起搞钱,他说我没文化,干不了那事儿,就乖乖拿着死工资,拿着他给的钱知足吧,我怕惹他生气,错过了这笔生意,也没敢多问。” “你们遇见的酒吧是哪个。” “柯迪曼酒吧。”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庞鞍暂时没有被带回警局,而是没收了联系设备,留了人看着。 回去路上,甘臣可算是憋不住了。 他勤奋求教道:“师傅,咱们不是还没搜证吗,你怎么知道他家里头有……那种光碟?” 那实在想知道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让陈昉大笑不止。 “你没看他的脸吗?” “啊?” “精神萎靡,黑眼圈极重,活像被吸了精气,显然是单人运动做多了,我顺势诈了下他而已。”陈昉稍稍抬高了眉毛,“他要真是同性恋,也不会在我说光盘的时候,脑子里第一反应是另外的画面,从而露出那种反应。” “对哦!”甘臣恍然大悟,只怕现在不在开车,就要拿出小笔记本记上了。 “师傅,你是真的看穿了他,还是不相信同性恋会出现在我们身边?” “为什么这么问?” “到底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一个活的。” “你这语气还挺遗憾。”陈昉不禁失笑道,“怎么,想亲眼见见?” “想啊,可太稀奇了,我完全不能想象与一个和我性别相同的人谈情说爱,牵手,拥抱,接吻,甚至发生更亲密的举动,那实在是……太奇怪了。” “我以为你会说恶心。”听着这些言论,陈昉不自在之余,有些意外。 “那到不至于,我虽没亲眼见过,但是在书里读过,知道这性取向嘛,不是自己能决定的,都二十一世纪了,咱得尊重别人嘛。” 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甘臣对陈昉的看法也萌生了好奇:“诶,师傅,我算是年轻人的思维,像你们这种年纪大点的,一般都接受不了吧,师傅你呢?” “嗯?” “咳咳,您老人家怎么看待同性恋啊?反感?反胃?” 平日里两人绝对不可能聊到这个话题的。 这会儿既然说到了,陈昉轻呼一口气,干脆仔细思忖了一下:“说完全没有意见肯定不是,因为这是从小到大家里人和身边人都闭口不谈,甚至是避之不及的事情。但我也没那么偏激,可能就是比较排斥吧,反正这个领域我从来没接触过,也不想接触。” 拥有和前辈对情感问题正面交流的机会可是少之又少的,甘臣迫不及待再度发问:“那师傅,如果你发现身边的人是同性恋,你会主动远离他吗?” “唔……不熟悉的人会吧。” “那熟悉的人呢?” “熟悉的人该怎么相处还是怎么相处啊,一个性取向又不会改变其他事情。”陈昉哭笑不得,“难道我还要跟这个熟悉的人就此断绝关系吗?那也太幼稚了。” 耳边是自家师傅不以为意的笑声。 蠢蠢欲动的甘臣刚想问出那个刁钻又经典的致命问题—— “如果这个熟悉的人,喜欢的人是你呢?” 就听见陈昉口袋里的电话响了。 他只能被迫终止了这场千载难逢的思想碰撞,专心回去开车了。 修长的指头按下接通键,乌奇声音从话筒传来:“陈队,查到了。 “虽然医院和超市里没什么收获,也没有某家被购买大量保鲜膜,但是有多家便利店在一个月分别被购买了塑料膜,我想这也大差不差,就去这些便利店排查,大多数人并没有对购买者留下多深的印象,不过其中一个店老板说,购买者普通话虽然标准,但是口音有一点点像他老家那边的,因为老板正巧是当地人,所以对自己家乡的口音非常熟悉。” 听着汇报,陈昉心理隐隐有了猜测。 一个在本案中和“外地”两个字天然挂钩的猜测:“他老家是哪里的?” 乌奇只说了两个字。 “屏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