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无凰》 第1章 皇后薨逝 三月初,落絮游丝,雨横风狂。 王砚纭的心也连带着沉在这三月的雷暴天。 为了清醒些,王砚纭坐在临窗的书案前,一角摆着只青釉直颈瓶,整个瓶身温润如玉,只寥寥几笔勾了几片竹叶。 新折的素心兰在瓶中隐隐散发着幽香与白瓷香炉中的沉香缠绕在一起,虚蒙蒙的。 她写的《张黑女墓志》字里行间端凝温润,但仔细看那落笔时的顿挫、转折处的按劲藏不住那点肃杀。 “小姐!不好了小姐!” 回廊传来春和焦急的喊声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满室的静谧。 王砚纭握着毛笔的手一顿,一滴墨掉在宣纸上,并未抬头。 声音带着她一贯的清冷:“别嚷,稳当点。” 春和大步跑进来,脸色煞白,胸膛剧烈起伏,话都说不完整。 “小姐,前院宫……宫里来了几个内使监的公公,穿的竟是素袍黑裤活像是……王爷让你速去前院。” 春和身上被淋得湿透了,还往下滴着水。 王砚纭心口猛地一颤,原本握着毛笔的手指尖因用力而指尖发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墨。 她垂着眼,半月前为姐姐卜的挂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明夷挂现,阴煞蚀运。 明夷既出,暗气相侵本命元辰,渐被所耗。 她面上一丝极淡的茫然一闪而过,随即敛了神色,声音坚定:“先去前院接旨。” 雨又密又大,在青砖上溅起白雾。她掀开布帘冲进雨中,泥点混合着雨水弄脏了她的裙角。 抬眼望去,父亲贤王着一身玄色常服跪立,脊背绷得发紧。她脚步未停,提裙快步上前在父亲身侧跪稳。 雨势极大,众人皆跪伏雨中,任凭雨水浇得睁不开眼,唯有“代天传命”的内使监稳立伞下,衣袍干爽。 那雨点砸在油纸伞的声音,一声声都敲在人心上。 香案早已设好,暗炉里的檀香袅袅升起,还是压不住空气中的哀鸣。内侍监捧着素封谕帖,亮了下暗黄色令牌,身后跟着两个垂眼小内侍。 他在香案旁站定,尖细刺耳的声音传遍整个庭院。 “贤王府接旨——”裹着丧讯的阴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后王氏,于今日辰时薨逝,着其妹贤王府郡主王氏,即刻入宫哭临,以尽姐妹之情。钦此——” 雨点和伞碰撞的声音更是砸到了大家心中。 贤王率先领首,脊背依旧笔直,声音很沉:“臣,遵旨!” 接着王妃带着女眷,齐刷刷应道:“妾|儿臣遵旨。” 柔和的女声依旧没能给这个寂寥的天带来波动。 最后才是一众下人,管家、嬷嬷们低头伏首齐声附和:“奴才,遵旨。” 贤王再次叩首,这一次满院不论身份、男女,全都高喊:“谢主隆恩!” 内使监将圣旨交在贤王手中,“贤王殿下,旨意您收好。” 接着眼神看向王砚纭,轻声交代:“郡主可要紧着些,咋家就在外候着,这就一同入宫。耽误了皇后娘娘的哭临吉时可是担待不起。” 王砚纭闻声抬头,尽管雨水打湿发髻,鬓发**地耷拉在脸上——还是会被眼前女子的清冷所折服。 她眉眼淡,风骨冷,鹅蛋脸,五官不是过分精致,单看每一处都淡,凑在一起用雅和风骨都不为过。 饶是见过那些绝色的内使监对上她的眼神也不由惊了一瞬。 下一秒略带遗憾地摇了摇头转身朝门外走去。 王砚纭刚要起身,就听身旁传来一阵闷响——母亲脸色煞白,直挺挺向后倒去,被她眼疾手快地扶住。 趁着混乱,指尖一沉,眉头瞬间蹙起——脉象极细而软,又慢又浅。 春和见内使监走了,拿上伞快步走来,声音关切:“小姐,雨大。” 嬷嬷和丫鬟赶忙七手八脚将母亲抬回卧房。 王砚纭立在原地没动,只是回头望了一眼还跪在原地的父亲。 那眼神好像是随意的毫无温度的一眼,可能恰好带着挥散不去的潮湿。 转瞬推开春和的伞,交代了一声:“去床头将我的银针拿来。” 随意交代了一个嬷嬷:“去请太医。”而后快步掀帘朝母亲卧房去。 母亲的脸色已是油尽灯沽之像,像纸一般灰败,气若游丝,整个人仿佛进入了梦魇般嗫嚅着些什么。 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只死死攥着一个香囊。 “云儿……我的云儿……别……别去那……” “我不能……芃芃……逃……” 云儿和芃芃是她和姐姐的小字。 榻上人突然睁了眼,眼睛却是浑浊,只呆呆看着前方,瞳孔也不聚焦。 大喊:“我不要吃药,好腥……” 喊得急了,猛地朝床边吐出一摊血水,脸色也在极速灰败,唇齿间基础一句:“轮到……芃芃了……” 王砚纭眼神微眯,知道这已是回光返照,再不动手恐怕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 春和的银针终于到了,容不得半点耽搁,内使监还等在外面,入宫更是迫在眉睫。 王砚纭不能完整施针,手上捏着三根细针分快刺入三个能”封脉稳气“的穴位,只能先把气息稳住。 她将嬷嬷叫来,拿着两张药方低声交代:“这一张你现在安排人去煎,这一张到时候太医来了让他照着这个施针。” 春和早把素袍抱到了外间。 王砚纭拔掉针走进去扯掉襦裙三两下换上了那件没有半点花纹的灰布裙,头发还湿哒哒黏在身上,她抓过衣服随意擦了擦。 “小姐,我来为你梳妆吧。” 王砚纭看着她这个蠢样子,闭上眼缓了两秒。 “我是去守哭临的,不是选秀女。” 没时间废话,她自己随手用旁边的素簪挽了个发髻。 春和这边也收拾好了素帕装在包里,拿了一张给王砚纭先擦了擦额头的汗。 两人步伐很快,路过王妃门口时还是逗留了两秒。 眼下绝不是掉以轻心的时候,母亲垂危,长姐病逝,整个王府人心惶惶。 到门口正好撞上贤王。 王砚纭恭敬地行礼,声音不卑不亢:“贤王。” 贤王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这么些年,她还是没能原谅自己。 但话语中的关切藏不住:“芃芃,此去多加小心,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王砚纭冷嗤了声:“贤王,祖母、姐姐和小姑,三条条人命了,还不能让你清醒吗?” 贤王眼中情绪翻涌,红丝暴起,抡圆了胳膊,可最后还是没下手。 王砚纭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底的不屑藏都藏不住。 对于这个所谓的父亲,实际的懦夫。 王砚纭匆匆从宅院出来时,春和已经在马车旁等好了,一手撑着车门一手将伞移到她头顶。 她踩着春和递来的脚踏,内使监抢先一步扶着她上车。 春和则是和车夫一起坐在马车外。 这个马车是特意准备的双驾青篷素车,整个车覆盖着白帷幔,连车辕都用白布缠过。 “小……郡主,你难不难受啊?”春和声音都带着点哭腔,刚刚看小姐出来脚步都有些虚浮。 王砚纭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很累……累到不想说话,但精神又必须高度紧绷。 王砚纭往前坐了坐,将手伸出马车。 那手真好看,莹润细腻,白若美玉,骨节分明,指甲晶莹剔透。 她用手背轻轻蹭了下春和的脸,声音泠然:“不难受,但我得休息会儿。” 春和整个人都是僵的,血液沸腾直冲脑门,身体都有些抖。 马车在暴雨中颠簸前行,最终停在承天门下马碑前。她径直冒雨下车,身形在雨幕中依旧笔直。 春和忙撑伞要跟上,却被守掖门的禁军拦下,甲胄泛着冷冽的光,水珠透过缝隙滑落。 沉声道:“外府侍女不得入内,止步。” 春和皱眉咬唇,将手中的伞和素帕递给王砚纭:“小姐当心。” 王砚纭接了东西,神情凝重,声音也压得极低:“第一,你留意父亲这段时间除了母亲外还见了谁说了什么;第二,母亲手上那个香囊,你要多加留意;第三,不管母亲到底怎么样,都要告知于我,包括用药的药方之类。” 她语速极快,身边的禁军已在催促。 春和眼神坚定,她知道现在小姐要待在宫中许多事情有诸多不便,既然把这些谋划告诉自己。 她定要不辱命! “嗯!小姐,宫外一切有我,您且放心。” 王砚纭温柔地笑了笑,按理说这笑是极美的,却因在这个偌大的宫门前显得凄凉。 接着她转身,背影笔直却透着孤寂。眼前是深不见底的宫墙,她脚下不是路,是刀刃。 内使监的昏黄的灯光在前面晃着,只能照亮三步路,和水中依稀的倒影。 夜色浓稠得化不开,水汽随着风往衣服里钻,冷得她直打寒颤。 “吱呀——” 身后重重的掖门被关上,将春和那句“保重”彻底挡在门外不剩一点余音。 她疾步着,脚下是冰冷的石砖,两旁是高耸的宫墙。内使监在前面一言不发,偌大的皇宫更像是吃人的牢笼。 在转角处她忽地回头看了眼宫门,内使监感受到,低声提醒:“郡主要快些,可不能误了时辰。” 这宫道太长,宫墙太高,往前是深渊,往后亦是。 “知道了。”她轻声回答,像是羽毛,不用风吹就能飘走。 抬步跟上那盏昏黄,一步步往更深的黑暗中去…… 第2章 梓宫惊阵 沿宫道直走过一道月洞门就到了凤仪宫院子。 院子里摆着几盏白纱灯,灵堂设在正屋,门口站着两个素衣宫女,见到来人低了低头。 进门先看见屋中的梓宫,是金丝楠木的,通体髹朱红色底漆,再用金粉在梓宫两侧描五爪凤凰纹,上面盖着明黄色缎面。 灵前摆着香案,前面铺着三块蒲团,案上供着前皇后的灵位,以及她生前最爱喝的桂花蜜茶,烛火明亮。 王砚纭不动声色地看了一圈,几乎跟三年前姑姑的灵堂没有区别。 就连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都是那般相似。 不知是因为太潮还是别的什么……屋子里稀稀拉拉点着些烛火,却比大雨磅礴的外面更加寒冷。 皇帝是天子,身份至尊,只用在初丧时来灵前上香、致哀,接着便再不用踏足。 她先到香案前拿起线香对着梓宫和灵位各拜三拜,再把香插进香炉。 她有些怔愣地看着灵位后的画像,上面的人面若凝脂,淡粉色的唇,还有笑弯的眉眼与之后来的枯槁形成鲜明对比。 一个妙龄少女,入宫短短三年,就被磋磨致死。 嬷嬷很快走到身边引着她跪坐在蒲团上,接着拿起手边的素色绢帕开始“哭灵”。 嘴上抽泣着:“姐姐怎么就这般丢下我走了……妹妹实在是难过……姐姐这般好的人……” 宫里丧仪规定了得哭够一刻钟。虽然不用真流泪,但还是得做做样子。 王砚纭拿着素帕在眼下擦来擦去,实则盯着那画像和灵台看了好一会儿。 姐姐生前最爱种些花草,所以灵堂也按她生前喜好摆了很多,但眼下这些却都像被吸食了所有生气,皆低垂着。 王砚纭身上仿若千斤重,呼吸都变得迟缓。 哭够时辰,嬷嬷就走过来拉起她,语气恭敬又心疼:“郡主,这雨天寒凉,跪久了伤膝盖。” 她被猛地一拉,又重重跌落在蒲团上,手下的感觉不是棉花,更像是刚和了水的泥巴,能感受到一种浓稠的阻力。 右手掌心沾了层湿乎乎的粉末,混着水凝成絮状物粘黏肤上。 王砚纭靠着嬷嬷稳了下身形,被扶去陪灵椅上歇下,用手拍了拍示意无事。 她静静地感受着那股阴风,好像始终高悬于顶,让人头疼,她状若无意抬头看了眼。 ——是好几枚铜镜。 没歇多久,王砚纭又再次跪在蒲团上,灵堂中点的是檀香。 但靠近灵台时,更为强烈的是一股诡异的异香。 很淡,有些甜腻,却又被浓重的血腥掩盖,寻常人闻不出来。 王砚纭微微蹙眉,还没来得及细想——一道诡异的目光攀上脊背。 今晚目光很杂,但大多是同情和看热闹,只有这个…… 是怜悯。 像冬日飘飞的雪,带着点冰碴;像深夜的海,料峭而无法忽视。 轻而尖锐地落在她的后颈,刺痛但没有伤口。 她没有回头,只是趁着再次磕头的间隙,透过手肘的间隙,穿过一个个麻木冰冷的脸庞。 最终锁定那个站在门帘后的黑影。 他的人和他的目光一样,看到他会想起孤悬天际的冷月,带着凌冽的剑的寒光,或是不然尘埃的野鹤。 下一秒,王砚纭就看到了他眼中的玩味。 那更像个圣人皮,观音像的罗刹。 总共不过两秒,王砚纭又起身直直地跪着。 谢空山含着丝笑,眼神平静得像香炉飘出来的一缕朦胧的烟,手上把玩着串乌木镶银的念珠。 “啪嗒啪嗒——” 雨声极大,却掩藏不住把玩那力道中的戾气。 一边感受着那道目光,一边看着灵台。 上面有对白烛,火苗却不似寻常烛火那般跳动,而是笔直向上,纹丝不动。烛液也不是滑落的,而是一滴滴砸下。 等第二次到了时辰起身时灵堂的人几乎散得差不多,嬷嬷端着温好的水走上前:“郡主,您喝口热的,切莫着凉,娘娘定不愿看您如此……” 王砚纭接过杯子,轻敲杯壁,“张嬷嬷,姐姐生前最爱喝您泡的桂花蜜茶了,灵前的茶凉了,您去给姐姐泡杯新的吧。” 张嬷嬷一听,眼眶泛红,连忙起身:“老奴这就去,给郡主您也泡一杯。” 等嬷嬷的身影消失在灵堂外,王砚纭才浅浅开口。 “国师大人,还要躲在帘后吗?” 话音刚落,一阵轻笑伴随着他沉稳的脚步声传来。 入目就是他那双冷淡疏离的眉眼,薄唇却不寡淡。 逆着夜色,半边脸隐在黑暗中衬得他五官立体。着一身月白暗纹袍,走动时隐隐闪着微光。 “宁姝郡主果然聪慧,只一眼,就能看出是微臣。” 王砚纭双手交叠于腰侧,屈膝微蹲,微微颔首:“国师大人。” 谢空山颔首。 王砚纭也不绕弯子,与他对视,声音温柔而坚定:“这灵堂真是跟当年一样闷。” 谢空山百无聊赖地把玩手中的念珠,眼睛黑得吓人。 含糊道:“恐是郡主心不静。” 她没再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沉默地看着那副画像,有些惆怅。 “这幅画中的姐姐笑得当真是好看。” 她的声音平静,在空旷的灵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谢空山闻言停了瞬,跟着她视线上移,声音疏离:“此画技法寻常,未及娘娘本身万一,母仪天下者,本就自带风华。” “可……这笑不该在这。”她转头看着谢空山,语气陡然转冷,“我记得姐姐自入宫后便再没笑过,这画师当真是……妙手丹青。” “自是会美化一二,以慰生者之思。”谢空山脸隐在黑暗中,被烛火照得鬼邪。 “大景遗像讲究‘写真容、纪实事’,国师可忘了?” 谢空山眼神黑沉沉的,收起嘴角那抹笑,声音更冷:“自是不敢忘,但画师的一分私心,我们又怎知全貌。“ “本郡主说的是她手边的陶瓷壶,”她指了指壶边缘,“这里本有个缺口,但姐姐习惯了,便一直没换,国师说这个也会有私心吗?” 谢空山蹙眉,“郡主不妨直说。” “锁魂炼魄阵。”她神情严肃,目光尖锐。 谢空山脸上虚伪的面具碎裂,带上一丝玩味:“微臣从未听闻,还有如此阵法?” 王砚纭懒得跟他卖关子:“白烛定魂、蒲团吸阳、画像引怨、铜镜噬灵、而这最后一步炼魄……国师当真还要我说?” 谢空山在她说出“白烛定魂”时眼神就变得诡谲难测,此阵鲜少有人知道,更何况一个世家贵女。 看来她的确有趣。 几乎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屋顶其中一枚铜镜微光一闪,一道凌冽寒意直冲她眉心! 好在她早有防备,偏头欲躲。白烛光焰一凝,四肢被无形缚住,魂魄似被定在原地。 动作变得缓慢,寒光堪堪擦过太阳穴。 头顶八镜骤然翻转,寒光同时爆射,如利刃般攒射而下,铺天盖地向她袭去。 她现在就是活靶子,避无可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瞳仁里戾气一闪,没有徒劳地挣脱束缚,反而猛地将舌尖咬破,腥甜在口腔弥漫开来。 刺痛让她瞬间清明,接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硬生生向右偏移了半寸躲开致命一击。 同时左手猛地将头上那根用于固定发髻的银簪拔下,青丝如瀑般从肩头滑落,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添了几分狼狈。 她没在意,将银簪尾端刺入自己刚才被阴寒之气侵蚀最重的、此时隐隐阵痛的右手掌心。 咬住舌尖不让闷哼溢出,鲜血瞬间涌出,顺着她白皙的修长的指尖滴落。 她曾在古籍中看到过:掌心的劳宫穴是手厥阴心包经要穴,人体阳气最旺的“火穴”,危急时刺破可借体内正阳之血驱散阴邪,破解依赖阴寒煞气的阵法。 她忍着阴气啃噬的剧痛将血珠弹向那对白烛,烛火瞬间发出“滋啦”声,汇成黑烟消散。 着白烛本是引阴定魂的灯盏,没了它阴气少了大半牵引。接着侧身让血滴在蒲团上,目的是先切断阴气的流转。 这时棺木开始剧烈震颤,她立刻上前将还在流血的掌心死死按在朱红的梓宫,血水顺着缝隙渗进去。 梓宫不易察觉地裂开一道缝,阵眼被破,画像随即黯然失色,镜子更是失去光泽。 顾不上还在渗血的掌心,她咬着唇从耳后绾起半束头发,拧了个松松的发髻。 王砚纭脸色脸色苍白,眼睛却如猎豹般亮得吓人,死死盯着站在一边冷漠注视的谢空山。 他就立在那里,身姿疏朗,只有指尖那串乌木念珠停止了拨动。 他目光幽幽地落在王砚纭血流不止的手掌,看着她因剧痛而颤抖却毫不认输。 “国师。” 王砚纭有些微弱的声音打破寂静。 她面对如此凶阵,除了失了点血脸色差点外眼底锐气未减半分。 他才终于动身,淡淡瞥了眼狼藉,指尖在白烛上轻轻一捻,幽兰火光重新窜起;最后走到梓宫前,只在上方虚点了三下。 寒气回流,阵法又成。 “郡主……当真不让微臣失望。”他开口,声音依旧寒凉混杂着潮气。 “这锁魂炼魄阵的八镜寒光,等闲之人触之即死,郡主仅损微血便从中脱身,”他对上王砚纭的目光,“娘娘若如你这般聪慧,我倒是能让她多留几日。” 她眼神不偏不倚:“今日‘点拨’我自当铭记。” “郡主可要记清楚。” 谢空山淡淡道,转身再次隐入阴影。 时间掐得刚刚好,刚走没一会儿张嬷嬷便端着蜜茶回来了。 第3章 竹林对峙 王砚纭犹跪灵前,青烟袅袅而上。身后足音轻若落絮,混着瓷器清脆鸣响,她未回首。 张嬷嬷像是怕扰了这灵堂的清幽,又像是怕扰了逝去之人的安眠。 “郡主,茶沏妥了。” 嬷嬷的声音带着点哽咽的沙哑,手中捧着那只熟悉的茶壶,清甜的香气掩了雨夜的沉闷。 王砚纭缓缓转身,接盏对灵躬身:“姐姐,此茶是你生前钟爱,用的还是那个茶壶,你尝尝。” 张嬷嬷在旁边抽泣,王砚纭轻抚她的白发,声音极轻。 “嬷嬷,你竟这么老了。” 张嬷嬷如今已年过七旬,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记忆中总是挺直的脊背也被岁月压弯了腰。 她在宫里待了四十余年,是祖母的陪嫁丫鬟。后来看着王朝更替、姑姑封后、姐姐执掌中宫。 宫里的人来来去去,唯独她像棵老树,守着这座吃人的宫殿,看着自己疼爱的人成了一个个牌位。 王砚纭刻意屈膝,态度敬重:“嬷嬷受累。” 张嬷嬷抬头对上视线,眼里有些难言的悲悯。 “公主莫要折煞老奴,能伺候娘娘们是我的福分。” “嬷嬷,往后这深宫,便真的只剩你我相依了。” 王砚纭未绕弯子,当年那则预言预言不是秘辛,是一道劈开朝野的惊雷。 那日天色有异相,铜铃狂响,地面震颤香灰扬起,宫墙呻吟。 前代国师,也就是谢空山的师傅一身青布衣,面色寒潭。 灼龟甲、观卦象,冷漠宣告:“帝后王氏嫡脉,天定四女承坤。次为长公主,三为贤王长女,四唯贤王次女。四女缺一、异位、或非寿终,国必倾;四女安登中宫日,乾纲移,江山易,此为定数。” 此话一出,满朝哗然,人人色变。文武百官窃议私起。 大臣在旁窃窃私语:“这不是要陛下——娶了自己的女儿之后又娶孙女……”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勃然大怒:“荒谬!” 他掀袍跪下:“老夫死谏!以亲女、亲孙女为后,此乃乱轮之举,传之后世,必为千古笑柄!陛下万万不可!!” “国师这话,这不是断了旁的当皇后的可能?” “只要这四位都当上皇后,江山便能安稳?” 旁边一位大臣反驳:“笑话,江山社稷岂可放到几位闺阁女子身上?让我们这些臣子的面子往哪搁?” 一道声音打断了朝堂的议声:“陛下,贤王现在虽只一女,但眼下恐他会因预言羽翼丰满。倒不如趁现在将贤王及其家眷软禁,防患于未然。” 有人眉头紧皱,缓步至殿中央:“陛下,预言之事虚无飘渺,贤王向来衷心,如若如此恐寒了朝中大臣的心。倒不如先按兵不动,日后再做打算。” “是呀陛下,贤王如今还未有任何不轨,臣以为倒不如先将贤王长女接入宫中。” 满朝议论不休,唯有龙椅上的皇帝面色深沉,死死攥着那个白玉扳指。 他内心只剩孤寂——贵为九五之尊,竟连中宫人选都定不得,那几位更是连动都不得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顺次登后,江山易主。 这天命,哪是预示,分明是通知。 逼着他选:要么此刻江山倾覆;要么按照定数,等着第四任皇后也就是自己的孙女夺了这天下。 最终,皇权压下了朝议,可亡国的恐惧还是将所谓纲常碾成了泥。 而王砚纭就是他们口中的贤王次女,是注定会颠覆皇朝的第四任皇后。 张嬷嬷身为局中人,当年亲耳听闻这个预言后背也早已被冷汗浸湿——分明是说这大景江山是这贤王次女的囊中之物。 犹记贤王妃受孕之时,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人们都在暗自揣测:如若真是女孩,是否应了那句会搅动朝局? 可若是个男孩,表面上与“第四个皇后”预言无关,贤王势力渐大,若添男丁日后是否会成为争夺皇位的助力。 议论声最后因王砚纭的降生最后化为了无声的叹息。 当真是个女孩,预言怕是当真要灵验了。 当稳婆那句“是个公主”出来时,贤王大惊失色,屏退众人,独自一人站到天明。 翌日,圣旨早早便来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宗室之女芃芃甫降人世,玉质天成。观其眉清目秀,骨相不凡,有祥瑞之兆,朕心甚慰。 今特下此诏册封芃芃为宁安郡主,待及笄之礼补授印绶。郡主年幼,恐京中喧哗不宜温养,着即日送往行宫,由宫中嬷嬷悉心照料,非诏不得返。 此诏。 钦此!” 从王砚纭记事起,身边便只有沉默的宫人和望不到头的高墙。 她就是笼中雀,是悬于朝堂的“仁德镜”,存在的目的一是稳定朝政,二是告诉众人皇帝是个多么仁德的君主。 那位年长她几岁,被内定为第三代皇后的长姐,是唯一会偷偷来看她的人。 长姐会给她带些新奇玩意,会给她将宫外多么有趣,会眼睛亮亮地看着她说:“芃芃不怕,长姐在。” 可王砚纭知道,她是极怕的,那眼睛亮的不是光,是不能掉出来的泪。 ——最后她还是入了皇宫。 向来温柔缱绻的长姐好像忘了该怎么笑,看向她的眼中总是那般悲凉。 后来贤王妃的身子每况愈下,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能让王砚纭能在膝前尽孝。 皇帝不知为何变得好说话,竟应允了。 之后的三年,王砚纭就鲜少见到长姐。 再之后,便是皇后薨逝的消息,王砚纭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心空落落的。 灵堂里,香快燃尽了。 她跪了许久,下半身都已没了知觉,膝盖有些供血不足,连带着脑子也有点晕。 今日与谢空山的那些不过是引起他注意的手段罢了,毕竟从小刻进骨子里的便是藏拙。 这锁骨炼魂阵只是其中一步,就算是破了此阵也无济于事,不过是打草惊蛇。 谢空山那样的人怎么会没有后手。 只是在他面前故意露出些破绽,好让他对自己产生些好奇。 第二日更累些,晨起先对着灵位磕了三个头,亲手添了素香,便又笔直跪回蒲团。到了夜里更是得每隔一个时辰就起身行礼,还得时刻注意供桌。 第三日直到添完最后一次灯油,默念着“礼毕”才终于熬过了这三日。 辞灵礼毕,她身着一身素色孝衣,脸色也快要与之融为一体,由张嬷嬷引着从偏门退下。 宫门外,停着她的素色车驾,春和老早就候着。见她出来,忙捧着狐裘上前,秀气的脸上满是心疼。 “小姐,风大,我看你都瘦了。” 她没回话,只是笑笑,与汇聚张嬷嬷辞别后径直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离宫墙,她靠在软垫上。风一吹,将帷幔掀起些许,露出她病弱柔美的脸,她似有所感,往角落看去。 谢空山还是一袭白衣胜雪,不轻不重地把玩着念珠,没行礼。 她右手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微微颔首。 随后谢空山眼神一暗,她跟着视线下移,落在自己已经结痂的右手上,轻笑了下表示已无碍。 春和感到一阵凉风,赶忙过来压住掀起的帷幔。 “小姐,你怎么还这般不注意,你这身体可禁不住折腾了。” 王砚纭往后靠了靠,无意问到:“春和,你跟我多久了?” 春和觉得莫名,但还是细细想来回答:“自小姐八岁那年,便在宫中侍奉小姐,如今正好十年。” “十年了……” 王砚纭嘴里念叨着,眼神好像不聚焦。 她左手不自觉抬起,用冰凉的指尖轻点了下春和脸颊。 “是啊,奴婢陪伴小姐已十年了。” 春和眼睛亮亮的,身上有些起鸡皮疙瘩,但还是往前凑近了她。 “你这眼睛,倒是生得极好,像我长姐。”后半截她没说,长姐的眼里,含的总是薄泪。 指尖移到春和脖颈,若有所思。 “我乏了,春和,到了再唤我。” 马车行至城郊竹林处,“咻”的一声,原本守在车旁的四位带刀侍卫发出闷哼,只来得及说一声:“保护郡主!” 四人便轰然倒地,鲜血染红了他素色的腰封。 王砚纭被惊叫吵醒,还没来得及反应,箭划破夜色朝她驶来。 她有些慌乱,不经意间往春和那边靠了靠,声音都染上哭腔:“春和,怎么了?” 而那只箭刚好擦过她发梢。 春和面色凝重,手伸向后腰,摸了下短匕。 额头泛起冷汗,但声音稳重:“小姐莫怕,先到角落趴下。” “春和,你万事小心。” 她按春和说的做,趴好后春和然后将窗帘、箱子挡在她面前。 箭从四面八方袭来,破开了这辆马车。春和揽住她肩,观察了下环境,低声说:“小姐,去后面的芦苇荡。” 春和全程护在她身前,观察地形,拿起车上的箭,看准时机,一箭一个。 王砚纭咬了下唇,“春和,你会武?” 春和抽空隙看了她一眼,有些愧疚:“小姐,等过了这次危机,我必定负荆请罪。” 射箭之人藏在面具下,声音与黑夜融为一体。 “竹影。” 春和身体一顿,但面上不显,将王砚纭稳稳护在身下。 那道声音愈发近了,“竹影,当春和久了当真忘了自己的名字了?不听话的狗可是会挨打的。” 话音刚落,一道箭稳稳射向她左肩。 此次随行数量极少,像是刻意为之,眼下春和不仅要护住王砚纭,又得保护自身。 眼见那箭就要射中,王砚纭被脚下石子绊了下,春和也被拖地往地上一倒,躲过了那箭。 春和来不及反应,将王砚纭稳稳接住。 王砚纭不肯再坐以待毙,抢过春和的短匕压在脖颈,不见半分俱色。 “你们不过是想杀我,我跟你们走,放了我侍女。” 那人笑了下:“侍女?”随即眼神一沉:“千阙阁第一杀手竹影可曾听闻?” 王砚纭没动,“自然。” “就是你身后那位。” 王砚纭身形一顿,下意识瞥了春和一眼,但还是看向那人:“我为何要信你?” 那人没回答,拉弓,瞄准王砚纭,带着笑声:“竹影,再不出手……你家小姐可真要死了。” 春和呼吸都缓了,一把上前挡住:“槐阳,你若是动她,你知道你也活不了。” 槐阳大笑起来,那笑声猖狂至极。 “竹影姐姐,莫忘了,我槐阳可是以不怕死闻名的。”然后他顿了顿,语气有些委屈,“十年不见,我可当真是想你了。” 春和眼神一凌,“千阙阁不会颁布这种任务,你到底来做什么?” “姐姐好狠的心,十年都没想过我呢。”他手上的弓又紧了两分,声音带着危险,“姐姐,我这一箭,定能将你主仆二人射穿。” 王砚纭在春和耳边低声说:“春和,你在我身边掩藏了十年,当真是好啊。” 春和大惊失色:“小姐,你相信我!我定不会害你!” 王砚纭好像真的伤心,眼角落下一滴泪:“你到现在还在骗我……” 春和一把将她推开,然后迅速拉弓射箭,只差一毫便正中槐阳心口。 槐阳到最后都是笑着落到春和身上,气若游丝:“若能死姐姐手中,当真无憾了。” 而王砚纭咋是在芦苇荡中滚了一圈,狼狈至极。 一道熟悉的淡漠:“郡主当真是演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