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泽·山河序》 第1章 楔子 赤水仙洲。 夜雾笼罩在茫茫赤水之上,月光宁静地洒落海面,有海豚成群跃出水面嬉戏,海面上留下一圈圈静谧的涟漪。 伴随着一声声急促的警钟敲响,海豚们惊慌地潜入水底,再悄悄地探出头,只见仙洲上一座座宫殿接连亮起烛光,有报信的乌鸦站在树上高声喊叫。 “镇妖印碎了!镇妖印碎了!” 数位穿着雪色巫服,系着碧色丝绦的巫女撑着伞从悬崖上飞落,她们素手一扬,袖中飞出数十只纸鹤,眨眼间变成一只只凶鹜大鸟,长啸展翅接连飞入茫茫赤水之间。 “洛挽君逃走了?” 各门长老弟子被声声警钟惊醒,亦从各峰赶下来,一时间赤水洲上仙光纵横交错,深沉夜空压着乌云滚滚,遮住半轮明月。 洛平君从台阶上跑下来,拉住一名敲锣的弟子,“怎么回事?” 弟子面容焦急,“洛挽君从寒牢逃走了,她劫走了青鸟,还打碎了镇妖印,里面封印的妖邪快要逃出来了,八位长老都已经赶去锁灵峰,你也快去帮忙吧!” “什么?”洛平君难以置信,锁灵峰镇压着成千上万的妖灵,一旦让它们逃出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她打了个口哨,一只通体燃烧的火蓝凤凰很快赶来,身后拖着九条华丽尾羽,载着她飞过群山万壑。 洲上最高峰那座偏僻的宫殿打开门,从里面走出一个长发微卷、皮肤苍白的男人,他望着海上明月,眉目阴郁而绝美。 此时锁灵峰妖气冲天,地面剧烈震动,已经裂开了数道深沟,洛门八位长老已经悉数赶到,正全力镇压即将碎裂的结界,锁灵峰上已经黑云压顶,千雷汇集。 一声凤鸣长啸划破长夜,洛平君乘着火蓝凤凰赶到,一道镇妖印从天而降,巨大的光波震开,八位长老纷纷被震得站立不稳,抬头惊喜道:“长安君!” 凤凰背上站着一位少年,穿着正红色的巫袍,冯虚步空,飞落下来。 洛平君见冲天妖气暂时被长安君压制住,顿时大松一口气,跌坐在凤凰背上,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众弟子紧跟着冲进了水窟寒牢,只见里面四根玄铁锁链根根崩断,三重结界皆被震碎,寒牢里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下一滩凝固的血迹,和一片撕裂的衣服布料。 洛平君捡起那一片破碎的布料,上面只留下暗红的八个字。 ——既然不见,无需再见。 “荒唐!”九黎殿长老洛长野一把捏紧碎布,痛心斥骂,“她不知廉耻犯下罪障,仙君不过罚她一罚,她竟然私自逃离赤水,还闯下如此大祸,她怎么敢!” 洛平君悄悄看了一眼神色凝重的长安君,“挽君姑姑性子偏激,又被仙君整整关了七年,苦苦求见而不得见,怕是一时想不开,这才走了极端。” “那也是她罪有应得!”洛长野咬牙,赤水洲洞天福地,洛门更是百年清净,如今竟出了洛挽君这么个孽障。 洛平君也沉默了,她年纪虽小,却也听过洛挽君的事情,她是洛门宗师座下最后一位弟子,她身怀强大灵力,是洛门千年来出的第一位红衣圣巫,哪怕是如今风华绝代的长安君,也不过是继她之后的第二位。 她本该是洛门的荣耀,却在十年前私自离开洛门,整整三年音讯全无,直到司天印重现赤水之外,原是她在外不知廉耻地生下了一个女儿,本想瞒天过海,却没想到那孩子仙骨奇灵,出生便是天道巫女,这桩丑事才得以败露,她和孩子都被洛门抓了回来。 后来她被洛惊雪镇压在寒牢中七年,洛惊雪也整整闭关了七年,所有人都以为她放弃了,她却在七年后这个宁静的夜晚,私自破开结界逃离赤水,还震碎了镇妖印,险些酿下滔天大祸。 洛长野气昏了头,当即便上了听雪崖,将此事如实禀报给了洛惊雪,把那封血书呈给他看。 洛惊雪发怒了,当夜便带着一身妖煞之气,强行破开了雷池禁地。 雷池中参天巨树,树下站着一位少女,表情惊愕地回过头,眉间一点殷红印记。 盛怒之下的洛惊雪强行闯进了雷池禁地,里面关押着那个孩子,洛挽君欺师叛祖也要生下的女儿,就这样被她丢在这里,没有丝毫留恋地离开了赤水。 雷池中生长着参天巨树,通体散发着冰蓝色的剔透光辉,巨树的光辉洒满水面,清辉伴着汩汩潭水,波光涟漪如牛奶般一圈圈荡开。 银树下站着一位少女,眉间一点殷红印记,见他贸然闯进来,表情有些惊异。 洛惊雪气红了眼,掌中召出雷鞭横空一甩,剧烈的雷电打在少女身上,将她生生打飞出去,暗红的血大片沉入雷池中。 洛长野随后而来,眼看这一幕也不禁抽了口冷气。 长安君看着雷池的水被染红了一片,当即提衣跪了下来,“仙师息怒!洛挽君罪该万死,但孩子无辜,更何况这孩子身上有司天印,她是被选中的天道巫女,仙君若是将她打死,怕会惹怒了天道。” “狗屁的天道!”洛惊雪绝美的脸狠戾到扭曲,他掐起少女的脖子,将她按在发光的树干上,“我绝不让那个孽障生下的孽种,玷污了诏天玉简。” 长安君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少女被掐得脸色惨白,而雷池之上不知何时聚集了滚滚黑云,骤然间风雷大作。 众人大惊失色,如今镇妖印摇摇欲碎,绝对经不起这一道天雷落下,镇妖印一碎,天下大乱,洛门将造下千古罪业。 十位身穿雪白羽衣的巫女立即飞入雷池,想去阻拦洛惊雪发疯,却被他一手扫飞出去,眼见上方的雷电愈发密集,不禁失声惊呼,“仙师莫要冲动!天道将要发难了!” 洛惊雪置若罔闻,一手掐着少女的脖子,一手化出紫光长剑,头顶上方电闪雷鸣,几乎就要在耳边炸响! 雷电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眨眼间洛惊雪布下结界,而四方雷池已被数道天雷击中,直直劈穿镇妖印正中,一道道金光迅速碎裂开,下方万妖齐笑,笑声激奋而狂乱。 四周妖异笑声乱耳,众弟子吓得纷纷跪地,央求那位穿着红袍的少年巫师,“长安君快快拦住仙师!” 少女单手握住他紫光剑锋,手掌早已鲜血淋漓,鲜血一滴一滴落入雷池中。 雷池中紫电密布,天雷已经妥协到极致,在爆裂的一瞬间,整片雷池都被照得亮如白昼,惊天的巨响紧随其后,在万妖激狂恣肆的笑声中,巨大的镇妖印瞬间破碎,金光彻底散灭。 众人眼睁睁看着镇妖印彻底被劈碎,锁灵峰被压制千年的妖气瞬间冲天而起,伴随着群妖的猖狂大笑,无数道紫黑妖光纵横交错,争先恐后地逃窜而出。 眨眼间洲上妖气四窜,如飓风般席卷整个洛门,更有成千上万的妖怪逃离茫茫赤水,直奔人间而去,各门弟子纷纷召出符咒和法器,捉拿漫天的妖魔鬼怪。 红袍少年冲进了天雷之中,一掌震碎洛惊雪的结界,洛惊雪万万没想到被他偷袭了一手,没了强大结界抵挡,上千道天雷瞬间落到了他的身上。 “仙师!” 外面有人惊喊,少女感觉四周突然掠起一阵异风,她睁开眼,便见少年冲进雷池,脱下红衣巫袍朝她扔来。 铺天的红袍盖住了她的脸,瞬间替她挡下了数道天雷。 头顶千雷爆破,少女整个人躲在宽大巫袍下,双手捂住了耳朵。很快身体一轻,被人抱了起来,飞出了雷场。 少年巫师单手抱着她,顺势甩出一纸红扇,在漫天妖气中生生劈开了一条道。 四周妖风追逐,伴随着凤鸣破穹,少女头上蒙着红袍,什么也看不见,她紧紧抱着长安君的脖子,一刻也不松手。 仿佛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须臾之间,长安君便领她落在了一处偏僻的悬崖之下,脚下海浪滔滔,奔腾不息。 长安君环视四周确认安全,才将她放下来,轻轻拿掉遮在她头上的红袍。 少女慢慢走到岸边,那里屹立着一块巨石。 石上刻着几行字—— 草昆水土 木虫归反 归勿其其 其作壑宅 泽 巨石的轮廓隐没在夜色中,下方被海浪拍打得磨损了部分,应该是在这里屹立了很多年。 此地乱草丛生,当是赤水洲上偏僻一隅,少女站在悬崖下,还能看见赤水那边妖光弥漫,洛门此夜注定不会平静。 长安君挂念同门,急着回去帮助大家。拉起她伤痕累累的手,一边化咒一边为她疗伤,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少女迟钝,既不会哭,也不会笑,安静地看着掌心,任由他摆弄。 “赤水留不得你,洛惊雪身怀千年道行,我方才利用天雷也只能拖住他一时,待他醒来必定又要取你性命。他早就疯了,洛门无人能牵制他,在我找到对付他的法门之前,你先离开这里。” 少女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似乎在努力理解他的意思。 他俯下身与少女平视,“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头一歪,疑惑。 “你可以叫我哥哥。” “哥哥。”她试图跟着念,没发出声音。 长安君叹了口气,这孩子从小便被囚禁在雷池,未与生人接触过,难怪到现在还不会说话。 他吹起海螺,一只巨鳌穿过茫茫海雾,闻声游到了岸边。长安君将她抱起来,放在了巨鳌背上。 “对了。” 他想起什么,微笑着咬破自己的食指,将血抹在她喉咙上。 少女突然感觉喉咙滚烫,顿时喘不过气来,掐着脖子跪倒在巨鳌背上。 巨鳌载着少女,在茫茫赤水上乘风破浪,少女紧紧地抱着巨鳌的脖子,抬头望见海上明月,皎白动人。 群妖踏过,洛门损失惨重,千年玄宗如今满门狼藉,伤亡的弟子成百上千,纷纷被抬进了乾坤谷。 蜿蜒崎岖的山门石阶,陆陆续续地走上一行人,打头的是风华殿长老洛水云,他白发长须,已有一百六十多的寿数,却依旧精神矍铄,穿着黑白色的巫袍,更是仙风道骨。 他身边跟着一位少年,穿着正红色的巫袍,双手一直插在袖中。 洛水云将他送到了风华殿,庄重俯身一拜,身后洛平君及其他弟子都跟着作礼,“一切,便托付给长安君了。” 少年微笑着抬手,深深回了一拜。 “为天下尽薄力,长安之幸。” 第2章 云中之城 “洛门被妖魔给屠了!” 茶楼酒肆里,这个消息几乎是瞬间便传遍了所有人,顿时炸开了锅。 “听说是洛挽君逃走,打碎了镇妖印。” “洛门缔结千年的镇妖印?” “我怎么听说,是洛门宗师渡劫飞升,天雷劈碎了镇妖印?” “洛门宗师也因此受了重伤,现在还昏睡不醒。” 茶楼里叽叽喳喳,人声鼎沸,一人疑惑地举手发言。 “洛门被屠,那些妖怪如今去向何处了?” 大堂里安静了一瞬,茶小二送来瓜子果盘,一个不小心左脚绊右脚,摔了个四脚朝天。 茶小二还在地上捂腰哀嚎,茶楼骤然躁动起来,满楼茶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桌上瓜果,揣着袖子奔逃而出。 外送回来的掌柜一只脚还没踏进门,就被汹涌的人潮冲到一边,还不忘虚弱地呼喊,“别走、别走,没结账呢!” 眨眼间众人作鸟兽散,掌柜看着一片狼藉的茶楼,腿一软坐在门槛上拍腿直哭,“作孽哦!” 如今北方旱情刚过,边关战事将歇,百姓才算喘过来一口气,望月城人气刚刚复苏,又传出洛门被屠的消息,惊得城中人心惶惶。 玄门百家,为洛门最尊,赤水洲上三千灵巫,千年来擒妖无数,为天下祈风祷雨,早就成了各国君王最为尊崇的第一仙门,如今仙门被屠,人间更是大难临头。 小道消息满天飞,玄门百家的驱魔符咒倒是格外畅销,城中大大小小的百姓家中贴满了鬼画符,大蒜和桃木剑齐齐上阵,家门口也洒上了鸡头血。 桥头摆摊的方士一脸惊恐,“这是治脚气的符水!” “拿来吧你!” 便是如此病急乱投医。 深夜时分,城中家家户户房门紧闭,冷清的街巷上妖风吹过,旗幡上的铜铃狂乱作响。外面百妖夜行,门上贴满的符咒哗哗作响,男人拿着菜刀柴斧抵在门后,女人则躲在被窝里,安抚尚且年幼的孩子。 屋外妖风肆虐,院子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女人害怕到发抖,“是进来了吗?” “不怕,院子里养着狗呢,该是风声。” 此时屋外咯吱咯吱的声音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滴答滴答的水声,女人惊疑不定,“官人?” 男人心里也没底,“这……是下雨了?” 他正打算取下门闩出去看看,一边的木窗突然被拉起一条缝,女人差点尖叫出声,只见窗外出现一张漂亮的脸,蛾眉螓首,楚楚动人。 男人壮着胆子大喝一声,“你是谁!” 窗外美人泫然欲泣,“我是过路的旅人,天黑了,客栈都不肯开门,我一人在外面实在害怕。官人行行好,留我住一宿罢。” 女主人急声劝阻,“官人别信她妖言!今日城门不开,她从何处而来?更何况外面百妖夜行,她一个女人家孤身在外实在可疑,一定是妖怪!” 男人游移不定,“可门外贴着符,院子里狗也没叫,若真把她一个女人丢在外面,出了事我实在于心不忍。” 男人执意取下门闩,打开了木门,只见门口漂浮着一张美人的脸,带着阴森诡异的笑容,瞬间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屋外三条狼狗齐齐整整地挂在树上,骨头全被拆出来扔在草地里,血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邻居听见隔壁传来女人疯狂凄厉的尖叫声,吓得抱紧孩子躲在灶炉里,第二天等外面天明后才跑去报了官。 官兵赶到现场后,一家四口已悉数遇害,鲜血喷洒满屋,两个孩子的身体被掏空,只剩一副空皮,男主人四肢和头颅被齐齐斩断,再虚虚地拼接起来,而女主人的脸皮被扒下来扔在一边,尸身却不翼而飞。 凶案现场惨无人道,邻居老人受不住惊吓当场晕了过去。女主人的尸身迟迟没找到,城中流言传得沸沸扬扬,道是邪祟抢夺了女主人的身体,怕是伪装成人,至今还潜伏在城中某处。 一时间望月城人心惶惶,天色未黑街上便空无一人,即便如此,城中很快又出现两起命案,城主莫少言当即派出使者前往江都谢家求助,使者披星戴月快马加鞭,赴往云中城。 云中城说来并非一座城,它始建于群玉山上,是江都谢氏宗门所在之地,至今已有近百年的历史。由于群玉山顶云层环绕如入云天,谢氏宗门亦有一千二百门生,是江左一带的玄门大族,所以也被当地父老乡亲戏称为“云中之城”。 使者入了江都,远远便能看见黛青色的群玉山,他们到了山下小镇,镇上格外热闹繁华,民房依水而建沿河而居,高低瓦檐相连,水道四通八达,上百条乌篷船来来往往,游走在镇上大大小小的茶店酒坊之间,将整座江南水乡连接起来。 “不愧是鱼米之乡,此地有谢氏宗门坐镇,哪怕在这危难关头,想必也不曾被妖魔所扰。”使者在茶坊与前来迎接的谢氏弟子碰头,连日的奔波惶急,腰一弯就鞠了下去,“请诸位速速带我去见平邪君,我有主公急信,万万耽误不得。” 谢怀安赶紧将他扶起,安排好车马带他们上山,使者骑着江左特产的红马,暗中打量身边的少年们,来的谢氏弟子均身着统一的衣裳,听闻门内上下不论尊卑均是一样的服饰,只是法器和佩饰会有所不同。 使者回头偷瞄了一眼众人,前来迎接的弟子大部分腰间佩着鱼铃,方才扶他的谢怀安则为龟骨。使者心神一定,想必这位是高门弟子,若非天赋惊人,想必也是身份不凡。 谢怀安注意到他的眼色,坦然微笑着解释,“我乃谢真先生座下门生,确实是嫡系弟子,不过并非我有什么本事,只是家父当年与老师颇有渊源罢了。” 使者含笑抱了抱拳,“在下唐突冒犯,小公子不要见怪呀。”心中却暗想:谢氏嫡门弟子,果真成熟稳重气度不凡,不失一方大族的风范。 “袁先生此番行路几天?”另有一少年好奇问道。 “在下领命出发之日,正是初十。” 少年张大了嘴巴,“只三天的行程?” “我等日夜兼程,所幸不辱主公使命,在月圆之前赶到了江都。” 山路越发崎岖,他们在半山腰便下了马,将马□□给小厮,此地有谢氏专门设立的马场,聘了专人常年负责看马和清洗喂养,谢氏弟子平时上下山采买办事,一般在这里凭信物领用马匹。 外门弟子正在忙着清点交马,袁使者合袖等待,从供行人歇脚的亭栏望下去,山下云水镇尽在眼底,深林竹海簌簌摇晃,空气清新凛冽。 谢怀安给他要来一杯解渴的清茶,袁使者连连弯腰道谢,与他寒暄起来。 “听闻平邪君前些日子带回一位姑娘,可是好事将近?” 谢怀安脸色肃穆了一瞬,然后客套笑笑,“袁先生消息灵通。但那姑娘尚且年少,又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平邪君暂时将她接回来教养,至于日后的缘分,谁说的清呢?” 袁使者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立即打圆场跳过了这个话题。心里却始终疑惑,他们入了江都之后,一路都在听说平邪君带回的这个少女,听闻当日还是亲自护送其回到云中城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传得满城沸沸扬扬。可如今看来,谢氏门内似乎很忌讳这个事情,想必对这桩姻缘并不看好。 平邪君虽年少盛名,也该到考虑婚事的年纪了,若少女当真家世清白温良敦厚,当是天造地设的姻缘。而如今看谢氏众人的态度,若非这少女来历有疑,便是她无才无德,配不上光风霁月的平邪君。 袁使者作为城主家臣,自然懂得谢氏的难处。坊间大众津津乐道的谈资,即使千年来移风易俗,也逃不过男女官民那点事,一骂烈女失贞,二骂君子失德,说到底还是幸灾乐祸,既喜邻家起火,又盼世族没落。平邪君若当真娶了妖女,扰乱世族门风,怕是谢氏百年清誉都要毁于一旦。 他们吃过茶后便徒步上山,林木郁郁葱葱,只一条幽僻小道通往山上,藏在杂草乱石之间,初来若无人带路,定要在这群玉山上转个七天七夜。 “到了。” 袁使者等人走得大汗淋漓,闻言急忙抬头,只见山顶景色壮丽,四周白云环绕,不负云中城之名。一排白石长阶通往谢氏宗门,青瓦飞檐,黑漆铜环,大门有些古旧,是亲历百年历史的见证。 谢怀安为袁使者等人带路,前去正清堂拜会谢真老先生。袁使者一见老先生,立即带领随从跪倒在地,字字恳切声声泣血,阐明望月城如今的境况。 谢真老先生赶紧让人扶袁使者上座,看过莫城主的亲笔信函,抬手召来谢怀安,只一句话,“去请平邪君来。” 第3章 森林初见 云中城后山。 山涧瀑布直流而下,冲刷在岩石之上,撞得水珠四溅,空气都要比其他地方冷冽一点。 少女坐在老树枝桠上,任由冰凉的水珠打在足尖,墨绿的丝带在脑后绑了个发髻,垂下长长的两条随风飘荡。 她像住在森林深处的小妖女,天真而无害。只是歪着脑袋,智障一般地看眼前不停耍宝的少年。 “看什么看,来给少爷笑一个。” “你不笑?那少爷给你笑一个?”少年嘴一咧,露出一排白牙。 少女身子往后一仰,脚尖抵住他胸口,嫌弃道:“丑。” 谢平生顿觉受了伤害,“少爷哄你两天了,你才肯开一次尊口,竟然还敢说我丑?” “你讲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不如我昨天看的戏本子。” 他一听来了兴致,“你爱看戏本子?那我带你去镇上春风渡,挑二楼最好的座席,比你画本上看得精彩。” “谢桓会去吗?” 谢平生立即蔫了,“你怎么还直呼他名字啊?平邪君虽将你带回来,但不会无故宠惯你的,他少年成名,日后很可能会继任家主。你跟他尊卑有别,不能张口闭口谢桓谢桓的,知道吗?” 少女坐在树枝上,晃荡着脚丫子,看样子丝毫没有听进去。 谢平生见状,很是忧愁地唉声叹气。少女来历不明,平邪君将她带回来也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云中城也收留抚养了不少被遗弃的孩子,她却像是起了额外的心思。 也不想想,盖世无双的平邪君,那是她能高攀的吗? 谢平生同情地看着天真的少女,不忍看她春心初萌便惨遭夭折,咬咬牙狠心道:“你放心吧,平邪君不要你,那我就勉强娶了你吧。” 少女毫不留情地一脚将他踢翻,不顾他的哀声惨叫,轻盈地从树枝上跳下来,光着脚小跑进深林中。 谢平生装模作样地哀嚎半天,没把她骗回来。看着少女墨绿的裙裳翻飞,像极了浓雾里逃走的幽灵。想起她初来云中城的时候,那时更是不说也不笑,除了平邪君谁也不亲近,像个与世隔绝的瓷娃娃,冷静得像个小妖怪。 她真像个妖怪。 谢平生叼着一根草躺在树下,看山涧飞溅起的水花,似有睡意时,一张大脸突然凑到眼前,“死了?” “……”他大叫一声,“谢春衣,你有病啊!” 少年怀中的黑猫飞起一脚,踢在他脸上留下一个爪印。谢平生顿时吓得屁滚尿流,抱着树鬼哭狼嚎,“猫啊!是猫!快把它抱走!抱走!” 谢春衣翻了个白眼,“丢不丢人?你多大它多大?它还能把你给吃了?” 谢平生惊恐怒吼,“我就是害怕带爪子的东西!你这个恋猫癖!” 抱着果子归来的少女听到这一句,在心里默默盘算留起指甲的可行性。 “望月城信使来访,真老爷子安排我们前去除妖,午后便要出发,你赶紧滚回去收拾东西。”谢春衣似乎很嫌弃他,抱着猫转身欲走,看见身后歪头疑惑的少女,“你看什么?” 她问,“谢桓要去吗?” 谢平生险些扑倒,刚刚苦口婆心说了半天,她愣是一点没听进去! “平邪君?”谢春衣听见这个名字还愣了一下,迟疑着点头,“自然要去。” “那我能去吗?” 谢平生赶紧骂她,“下山除妖,都是危险的事,你一个小姑娘……” “可以。” “……”谢平生瞪了他半晌,“谢春衣!!” 谢春衣丝毫不理睬他,只对少女微微点头,“你的行李,我让慧娘收拾。” 他口中的慧娘,即是负责教导她的慧姑姑。刚来云中城的第一天,慧姑姑首先便教她认识谢氏服制,拿着戒尺痛心疾首地戳她的脑门,“你听着,宗门服制大同小异,你不认真学,日后宗主站在你面前,你都认不出身份,那怎么得了。” 她在慧姑姑的威逼下,悬梁刺股背了一夜,才算牢记了服制上的区别。 “总之呢,你有平邪君庇护,言行无需太过谨慎,但是系螭纹衣带的人,你可万万不要去招惹。” 少女想起慧姑姑耳提面命的告诫,目光落在他白底绣螭纹的衣带上。 怪不得。 此时正清堂中,谢真老先生坐在上座,右手边是袁使者与他的随从,左手边坐了两位公子,分明一言不发,却一身神清骨秀、风采自成,让人难以将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 其中一位公子手中拿着卷轴,上面是莫城主亲笔的妖怪图志,正是这段时间在望月城中作乱的妖祟,一群牛鬼蛇神中很是突兀地混进了一张少女的脸,神态妖异诡丽,眉间一点殷红朱砂。 谢真握着乌木手串,“敛之,你看看,图上所画女子,可是你前些日子带回来的那个?” 堂上众人屏住了呼吸,平邪君前日带回来一位少女,从来矜贵自持、君子冰清的他,毫不避讳地抱着少女踏进了云中城,几乎轰动了整个谢氏宗门。他为了那个素昧平生的少女,几乎忤逆了整个世族家风,无谓她的身份与来历,纵容她直呼他的名字,甚至让她住进了「空谷幽兰」。 所有人私底下都在说他中了妖怪蛊术,想少女刚来的那两天,不吃不喝,不说话也不笑,可不就像刚修炼成形的小妖怪吗? 当初很多人都来劝过他,谢真老先生也不例外,他依旧清贵温柔,既理智又固执,“她是我带回来的,无论她是人或妖,我会教导她,也会保护她。” 他让整个云中城都清楚了他的立场,因此哪怕少女身份存疑,也没有人再试图当面为难过她。少女拥有他毫无保留的爱与偏宠,整个谢氏既喜又忧,喜的是清心寡欲的平邪君终于动了凡心,忧的却是少女来历不明。抱着这样矛盾的心情,云中城对少女的存在选择了睁只眼闭只眼,一直蹉跎到如今。 直到莫城主的使者到来,这幅妖怪图志呈到眼前,少女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 谢真出声打破了沉默,“事到如今,你还要袒护她吗?” “我早就做好了她是妖怪的准备,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谢桓放下卷轴,眼眸低垂,“但恕平邪不能交出她来。” 正清堂内空气凝滞了一瞬,谢真难以置信道:“你竟糊涂至此么?” 谢桓身旁的蓝衣公子出声,“真老莫急,焕之对此事倒有一些疑惑,烦请袁使者解答。” 此人相貌风流气质洒脱,言语不卑不亢,正是平安君谢浓。他出身高门士族,与平邪君不分伯仲,两人君子相交惺惺相惜,正如伯牙遇子期。 袁使者看情况也大概明白了来龙去脉,他本不愿牵扯进谢氏家事,但事已至此也不得不从容应对,“平安君但问无妨。” “焕之想知道,这画上少女当真是作祟的妖女吗?如果是,她至今伤过几人?最近一次犯案是哪天?并且此画为莫城主亲笔,那这女子的样貌是莫城主亲眼所见,还是听他人转述?”谢浓思绪缜密条理清晰,抽丝剥茧的发问点醒了众人,目光纷纷聚集在袁使者的身上。 袁使者照实回答,“此妖女凶暴残忍,喜食小儿脏腑,至今城中已有三户人家共十四条性命丧于她手,最近一次作案是袁某出发前夜,大约四五天以前。” “四五天?”谢怀安惊讶出声,其他人面色微异。 谢浓面露微笑,“那此事定是另有隐情了。袁使者不知,半月前谢氏门人下山捉妖,平邪君在森林沼泽中捡回了一位姑娘,正与这画中妖女相貌一样,但这半个月她一直在云中城内,由平邪君亲自看管,未曾踏出一步。” “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谢真皱起眉头,分析道,“想必是妖女借了她的容貌,在凡间为非作歹。” “妖怪狡猾,会化形蛊惑他人,也实属正常。云中城是百年望族,不能因为一幅卷轴,平白冤枉一个无辜的姑娘。” “敛之,你如何说?”谢真老爷子看向他。 谢桓起身行礼,“我会亲自前往望月城一探究竟。不论她是人是妖,若她没伤害无辜,敛之请求真老能给她一个机会,如若她当真有罪过……我也自会处置。” 谢真神色复杂,最终浅叹了口气,“相识不久,何以用情至此。敛之,老爷子怕最后受伤的是你。” 他恍然失神了一瞬,忆起那个奇幻诡丽的夜晚。他追猎妖怪进了丛林深处,误入一片燃烧着幽蓝妖火的沼泽,他在遍布妖怪的森林里遇见少女,她昏睡在溪水中,漫天萤火照亮了她的脸,眉间一点殷红朱色。 他担忧少女安危,急切呼唤她苏醒,少女睁开眼睛的瞬间,森林结界霎时破灭,漫天妖魔从结界裂口纷涌而至。谢桓来不及多想,抱起少女从漫天妖魔中御剑飞出,少女抱着他的脖子,吻上了他清隽的侧脸。 谢桓前二十年的君子生涯中,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姑娘,一时间简直惊呆了,险些从剑锋上跌落下去,错愕地望着她。 她在森林微光中朝他笑。 骤然心神大乱。 他鬼使神差地将少女带回了群玉山,但少女来历始终是个谜。森林沼泽妖气冲天,她却安然无恙,究其原因,她却说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问起家住哪里,亲人何处,也一概不知。 谢桓捏紧了手,“只要她安分守矩,敛之便护得住她。” 他起身离座,朝真老爷子深深一拜。 正清堂外,湖上九曲亭廊,少女墨绿的衣裙随风翻飞,怀里抱着一篮刚摘的浆果,微笑着望向他。 第4章 下山 作为江左一带的玄门大族,谢氏门生时常会有下山捉妖驱邪的任务,有一半的时间都不在宗门内,因此大家基本习惯了出行在外的日子,外出时不会带太多的行装,一般只带法器和需要隐藏身份时穿的常服。 刘双瑾初来乍到,本来没什么东西,但慧姑姑担心她初出远门,吃的穿的给她装满了一个皮箱子。谢平生皮笑肉不笑道:“慧娘子,你这是养闺女呢?” 慧姑姑瞟他一眼,“这次下山有两个姑娘,东西不得多点?” 谢平生神色一变,“两个姑娘?难道是……” “我我我!”他话音未落,便冲出一道清亮的女声,蓝衣少女小跑着过来,“我来迟了!” 受慧姑姑教导有方,刘双瑾立即瞄一眼她的佩饰,鹅黄莲花穗,是未入籍的外门弟子。 谢平生如临大敌,“宋轻舞!” 少女瞪他一眼,“再吵吵!” 她眉毛一竖,谢平生立马就闭嘴了。如此气势如虹的外门弟子,刘双瑾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觉得有点眼熟。 “你不记得我了?”宋轻舞大大咧咧,丝毫不介意她的健忘,“平邪君带你回云中城那晚,是我帮你洗浴更衣的呀。” “啊,是你。”她想起那个鸡飞狗跳的夜晚,不由得汗颜。 “她那晚可固执了,死活不脱衣服,还是我把她压在地上,扒光了扔进浴桶里。她还咬我,你看!”宋轻舞捞起袖子,炫耀似的给她看胳膊上还没愈合的咬痕。 “哼。”刘双瑾毫不领情,一巴掌拍在她胳膊上,痛得她叫出声来。 宋轻舞是云中城出了名的怪咖,再凶恶的大汉也敢当街对骂,却丝毫受不得小姑娘的一句嗔斥,顿时眼泪汪汪,委屈极了,“她打我!” “该,你个没心眼的。” 她又怒了,“谢平生,你找死啊!” 这边慧姑姑将皮箱给她搬上牛车,想想不放心,还给她一块渡音石,“路上有什么不懂的,随时问我。” “这个我有。”刘双瑾从腰间掏出块一模一样的渡音石,“是谢桓给我的。” “看来平邪君是真心护你。”慧姑姑笑着摸摸她的头,“那我就放心了。” 刘双瑾懵懂地望着她温柔的脸。 下山途中,山林间开始飘起细雨,刘双瑾撑起一把翠绿的花伞,宋轻舞赶紧蹭到伞下,还厚着脸皮嬉笑道:“下雨了,山路滑,我拉着你走吧。” “嗯。”刘双瑾其实也不讨厌这个女孩子,将伞往她那边倾斜了下。 宋轻舞一看就是话痨,见刘双瑾愿意搭理她,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那天晚上太混乱了,没来得及问你是哪方人士,跟平邪君是怎么认识的呀?” 刘双瑾不说话,她知道谢氏上下都不怎么相信她失忆的说法,很怀疑地看着宋轻舞,心想这家伙该不是奉了谢真老头的命,专门来套她的话吧? 虽然有些事情确实难以自圆其说,但她脑海里的确一片混沌,偶有一丝白光,却快得让她抓不住。 她好像睡了很长时间,醒来对这个世界都觉得陌生。初入人间,她对自己睁眼看到的人抱有非凡的信任,比如帮她逃出赤水仙洲的长安君,或是在妖怪森林中邂逅的谢桓。 她不说话,宋轻舞还以为是自己没先报家门,“我来自沭阳宋氏,家中有两位兄长和一位小妹,你呢?” 她连连追问,刘双瑾不胜其烦,“他拐了我。” 宋轻舞惊讶地张大嘴。 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他说我长得丑嘴又笨,讨饭都讨不到饱,不如在他身边混口饭吃,便把我骗来了这里。” “……”宋轻舞瞪着两只眼睛,像是在质问她:真的? 刘双瑾回她一个坚定的眼神:真的。 “哈哈!我赢了!”蓝衣少年大笑着从山石上跳下来,得意洋洋地伸出手,“拿钱来!说好二两银,可不许耍赖皮!” 刘双瑾一脸诧异,看着宋轻舞心痛如绞地摸出荷包,“算你走运!” 谢尘收了钱,嬉笑着勾住刘双瑾的肩膀,“多谢刘姑娘赏脸,待会下山我请你喝酒。” “你们是……” 宋轻舞一脸哀怨,“臭小子非要跟我赌你俩之间的渊源。你干嘛让他赢了去,这个月的钱又不够花啦。” 谢尘嬉皮笑脸地抱拳,“承让承让,大不了月底我匀你一点。” “……”原来这俩真的只是八卦。刘双瑾有些后悔方才信口胡诌了,早知道该编一场命中注定的邂逅,让他们满云中城散布去。 到了山下云水镇,街市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茶坊酒肆迎来送往,占道经营的小摊小贩也在大声吆喝招揽生意。运河上商船云集,船工在码头收帆放桅,长长的栈桥上,许多装卸工正在来来往往搬运货物。 刘双瑾刚离开赤水仙洲,还不太适应人间这么热闹的地方,一乘牛车停到她面前也不知道让路,车内妇人掀开帘子笑骂,“小丽人还不避让,莫非是拦路要为妾身送财?” 她往后退了两步,又不小心撞到货郎的摊子,撞瘪了几个挂着的纸灯笼。 摊主心疼得脸都皱了,“小娘子怎的如此不小心,你这可怎么赔我呀!” “我帮你补好吧。” 摊主赶紧打开她添烦捣乱的手,“唉,算了算了,我自认倒霉吧。” 宋轻舞赶紧过来替她连连道歉,自掏腰包赔给了小贩。小贩认出是经常下山来采买的谢氏女弟子,拿着银钱不知所措,“唉,我也不知是云中城贵人,两位姑娘莫要见怪,这钱小的不能收。” 谢氏宗族镇守一方,十方妖邪不得入侵,保江都世代安宁,深受云水镇百姓的爱戴,逢年过节都会往云中城送东西,金银绫罗谢氏从来不收,但鸡鸭鱼肉会腐坏,也就收下了,但最多也只收两头猪、三十只家禽和两百斤鲜鱼,多了不收。于是百姓们年年按这个标准送,谢氏也就领了这份心意。 如此备受尊崇的一方望族,小贩是万万不肯收这份钱的,宋轻舞强行将银钱塞入他怀中,拉着刘双瑾赶紧走了。 “我一个没看住,你怎么就惹祸呢?” “他们撞我。” 宋轻舞不敢置信,“你、你撞了人家摊子,还强词夺理,难不成还是灯笼先动的手啊?” 刘双瑾才知自己理亏,讷讷地闭上嘴。 码头停泊着两条谢氏的私船,宋轻舞很熟练地拉着她跳上了其中一条,谢平生、谢尘和其他几位素衣少年都在船上,刘双瑾甲板上船舱内扫视了一圈,没看见谢桓的身影。 宋轻舞笑她,“别找啦,平邪君在那条船上。跟他们同行多费劲啊,一路上话也不能闲聊,大气都不敢喘。咱几个一起,路上还能打叶子牌呢!” “叶子牌?” “你不会啊?待会我教你!” 谢平生在甲板上跟码头阿婆买了两个圆滚滚的西瓜,拍拍瓜肚清脆作响,剖开分给船夫和同伴们吃。 “小妖怪,吃瓜么?”见刘双瑾直勾勾地盯着他,谢平生随手拿起一块汁水直淌的西瓜递过去。 刘双瑾不接,只问他,“你刚刚给了她什么?” 他一头雾水,“什么什么?我给了谁?” 她指了指码头卖瓜的阿婆,“你给了她什么,她给你瓜?” “你是说银子?”谢平生从腰间摸出两块碎银,放在手心掂了掂。 “就是这个。”她看见宋轻舞和谢尘打赌用这个,赔给摊贩坏掉的灯笼也是用这个,原来还可以拿来换西瓜。 谢平生不可思议道:“你不会还没见过银子吧?真是个小妖怪?” “你没见过银子?”宋轻舞吃得满嘴汁水,惊讶地看向她。 刘双瑾顿时不说话了,背过身去看运河对岸,不理会他们了。 谢平生知道她脸皮薄,囫囵吃完了瓜,在河里洗干净手,将银钱放到她手上,“这个是银子,是用来买东西的,肚子饿了可以用它换粮食,出门在外也可以用它住客栈。百姓安宅置田,商人操奇逐赢,朝廷招兵买马,用的都是这小小银钱。所谓钱能通神,但凡银钱在手,能解世间万种烦忧。” 刘双瑾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神情竟然流露出一丝紧张,连带着看手心碎银的眼神都尊敬起来了,“竟然是这么珍贵的东西,那它也可以换来云中城吗?” “噗。”甲板上吃瓜众人瞬间笑喷,宋轻舞被呛得连连咳嗽,指着她笑骂,“你……你好大的胆子。” 谢平生满头黑线,又气又笑,“小妖怪,野心不小啊,” 他拉着她到船舷边上,指着栈桥上一排货郎,“这一点点碎钱,只够买两个西瓜,或是一袋子荞麦。你想把整个云中城买下来,只怕白银万万两都不够。” 她吃惊不已,“那是多少?” “你是难以想象的。” 她目光怀疑,“那你怎么知道?” “哈,怎么知道呢。”谢平生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凑到她耳边,“那是因为我真的能买下云中城啊。” 第5章 逢魔 “你别听他的。”宋轻舞吃着瓜骂谢平生,“他就是个纨绔子弟,因为败家才被族中长老送到江都谢氏修行的。他敢买云中城?就是白送给他,你看他敢不敢要!” 刘双瑾问,“他本家是哪?” “淮阴许氏,江南的盐业和药材都是他们家的,食人血的皇商巨贾。”宋轻舞悄悄告诉她,“这家伙从小臭名远扬,当年宗主本来不想收的,只是正逢账面吃紧,许家又不缺钱,资助大笔银两救了急,这才答应收了这个孽障。” 那他本名是叫许平生?刘双瑾感到一阵恶寒,突然觉得谢平生这个名字格外顺耳。 他们这边吵吵闹闹,那条船上倒是格外清静。蓝衣公子坐在乌篷里,含笑侧耳聆听那边的对话。云中城秘笈「听雪声」,本是门内弟子都不屑使用的窃听法术,这时用来听八卦倒是格外方便。 “敛之兄可真是捡回来个好宝贝。”谢浓从腰后摸出一把折扇,轻轻敲在手心,“出现在妖怪森林里的少女,不食烟火,不识黄白。你猜她是人是仙?” “或许真是妖吧。”谢桓坦然笑笑,“不过依我看,她跟其他妖怪也不太一样。” 谢浓取笑他,“那是自然,别的小妖哪有这般美貌。” 谢桓哂然失笑,“我的意思是,当时她身上没有血气,纵然是妖,也当是刚化形不久还没来得及伤人的小妖。或许加以教导,她会学着明辨是非,也未可知。” 谢浓见他认真,不免正了神色,“你潜心修道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有了心仪的姑娘,我自当替你高兴……可是你我坦荡,旁人未必如此。尤其关乎婚姻大事,你并不能完全自己做主,到时必然要请示过叶侯爷,你可想好怎么说服他了?” “婚事么,现在谈这个还为时尚早。” 谢浓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边船上探身买茶饮的少女,跟着就笑了,“是啊,她是小妖怪,或许压根不在意人间的名分呢。” 船夫撑起竹篙,乌篷船缓缓动了起来。少女卧在船尾,将头枕在宋轻舞的腿上,怀里抱着刚买来的乌梅浆,嘴里咬着芦杆做的吸管,看雾蒙蒙黛青色的天空。 宋轻舞跟少年们打了一路的叶子牌,刘双瑾就伴着戏闹声睡了一路,醒来天已经黑了大半。他们的船过了江都之后,谢氏的阵法结界便越来越微弱,天昏地暗,正是逢魔之时。 众人也不打牌了,相互搭手在船头船尾都挂起灯笼,宋轻舞还安慰她,“别怕,船上刻着凶咒,寻常妖物不敢靠近。” 谈话间,水面汹涌起伏,连带着船身剧烈摇晃起来,肉眼能看见水底诡怖的东西大片涌来。 一只泡发腐烂的手攀上船舷,宋轻舞飞起就是一脚,尖叫着往船舷上拼命拍符,“早知道我该上那条船啊啊啊!吓死人啦!” 那边谢桓谢浓都在,肯定比这边安全,她悔得肠子都青了半截。 “……”刘双瑾同情地看着被她踢晕的水鬼。 水中突然又窜出一道黑影,精准袭击中一位船夫,从他胳膊上连皮带肉撕扯下一块。伴随船夫凄厉的惨叫声,谢平生拔出剑,电光火石的一劈,直接斩断了它枯瘦的头颅,瞬间头身分离。 大片浓稠腥臭的尸液溅在船板上,刘双瑾忍着恶心,用两根手指提起水鬼的破衣烂衫,将那佝偻萎缩的半截身子扔进水里。 “这是妖怪「与舟行」,也叫「同船渡」。一般寄居在深水里,像蚂蝗一样吸附在船底,行船的人如果发现不及时,船负荷不起重量便会沉没,船上的人会成为它的替死肉身。” 船夫立即噤了声,想起方才险些被扯入水中,冒着冷汗后怕连连。 水鬼数量惊人,如潮水般滔滔涌来,船舷上贴的符抵挡几波后很快变得破破烂烂,肉身腐烂的水鬼迅速攀满了整个船体,整条船重重地往下一沉,船身剧烈颠簸,众人惊呼着站稳身体,掀起的水浪拍进了船身,打湿了一片。 谢平生两步上到船头,手中长剑飞快转了两圈,带着强盛灵力刺入船板,强烈金光瞬间震开,船体镌刻的咒文涌现金光,密密麻麻地亮了一船。 攀附在船身上的水鬼被金光灼得尖厉惨叫,噗通噗通地接连掉下水去,追命般四散奔逃,有小鬼跑得慢了,生生被金咒烫成一缕黑烟,消散在凄冷江风里。 江水平静下来,众人接连收了剑,一位蓝衣少年在给受伤的船夫清毒包扎,旁边有人帮忙提灯照明。 谢尘道:“以前也不见得有这么多邪物,自从洛门出事后,赤水逃出来的妖怪四处作乱,引得各方草木精怪也都纷纷出来作祟了。” 那日镇妖印碎,洛门伤亡惨重,洛惊雪被天雷所伤,听说至今昏迷不醒,想来洛门现在自顾不暇,这才放任这些妖魔鬼怪四处作乱。只怪江南玄门寥落,世家大族更是独谢氏一门,妖邪自然纷纷往这边跑。 前面那条船上灯火静谧,谢浓长身站在船头,一支红色骨笛横在唇边,笛声如风雨急骤,衣袍发带伴着江风狂乱翻飞。 “是《仙缘》。”宋轻舞出身乐舞世家,立马便听出笛曲的出处,“可这是召邪引灵的曲子,平安君这是什么道理?” 笛声凌厉如令,江面泛起皎白的银光,一圈圈水波以船舶为中心漾开,水底亮起幽暗萤火,很快照映了整片江水。两条小船像是在天河行舟,满天星子尽落船底。 鬼火照映的水底通幽,竟隐约呈现一个形体姝好的女子轮廓,长发如海藻般散开,整个眼珠都是妖异的深蓝。她从水底游过,招招手,成百上千的水鬼都随她而去,像成群结队的深海鱼群,场景震撼壮观。 谢氏弟子中有人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妖怪「河伯女」,她能超度水中亡灵,是溺死者的引路人。原来平安君召灵请邪,请的是这一位。” 刘双瑾似有所悟地看着那支红色鬼笛,“原来是白泽骨。” 几人很惊讶地看向她,谢平生又惊又笑,“行啊,你倒有点见识。” 谢浓手中的笛子名「安魂」,是云中城五**器之一,另外四件则是谢桓的幻琴「摇光」、前任宗主谢清的绞魂丝「缠骨」、现宗主谢眠的九节鞭「碎途」,还有暂置阁中无主的鬼牙扇「斗神」。 宋轻舞好奇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谢桓告诉我的。”她双手插在袖中,长长的墨绿发带在风中飘扬,“传说白泽骨制器,可渡亡魂,可以杀神。” 谢平生凝目看了她半晌,忽而笑了,“见到这种场面,你却一点都不怕,倒真像个妖怪。” 一旁紫衣少年道:“说也奇怪,平时这类小妖见到谢氏的船,是万万不敢靠近的,今日怎的如此反常。” “如今船上有个小妖怪,自然不同往日。”谢平生很自然地给她下了结论,单手拔起插在船板上的仙剑,似笑非笑道,“小妖怪还是收敛下自己的味道,免得待会又引来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 “我不是妖怪。”刘双瑾生气了,想让宋轻舞帮忙骂他,扭头却见少女已经躲得老远,一脸坚定地抱紧了谢尘的腿。 “……哼。” “喂,”谢尘悄声道,“你惹她生气了。” 宋轻舞内牛满面,“可是我我我怕妖怪啊~!!” 见刘双瑾掀起帘子进了船舱,紫衣少年才想起来什么,悄声道:“话说回来,与平邪君他们同行的那位袁使者,他……” “嘘。”谢平生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朝他眨眨眼,“心中有数,莫要宣扬。” 少年立即有了底,原来大家都早已看出,只是秘而不宣罢了。 第二天船便在湖边靠了岸,两条船的人陆陆续续地下来,却始终不见谢桓谢浓二人的身影。从他们船上下来的谢怀安说,望月城形势紧急,月宫翁主险遭妖魔毒手,平安君平邪君二人昨夜已经先走一步了。 刘双瑾听了并没什么反应,谢桓昨晚走之前,已经通过渡音石跟她说过此事了。 接下来的路程全是山道险路,听袁使者的手下说,此山名为小鬼岭,曾是一片乱坟坡,自从洛门出事后,这座小鬼岭也成了鬼怪聚集的巢穴。但这是去望月城的必经之路,他们来时经过此地,也是历经千难万险才逃出生天。 谢平生道:“怪不得一路走来,连个上山打柴的樵夫都没看见。” 刘双瑾抬起头,望向蜿蜒连绵的山路,茂密丛生的山林间黑烟弥漫,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破土而出。 第6章 冥嫁 傍晚他们才算翻到山顶,众人就地生火歇息,刘双瑾下船时在河边芦苇荡里捡来七八个野鸭蛋,放在火堆里慢慢烤。 一旁的袁使者拿着那幅妖怪图志,比照着少女专注的侧脸,啧啧称奇,“像啊,太像了!” 她立马转头,“像什么?” 袁使者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瞒瑾姑娘,此画为主公亲笔所绘,画的是近日在城中杀人作祟的妖怪集锦,其中正有一位妖女,与瑾姑娘相貌极为相似,特别是眉间一粒朱砂痣,简直一模一样。” “我看看。”谢平生长臂一伸,便劫走袁使者手中的卷轴,借着火光细细端详,谢怀安、谢尘、宋轻舞等人都凑了过来,连黑猫青泽都跳上了谢怀安的肩膀,伸长了脑袋看看图卷,又看看火光下的少女。 见众人一边比照一边齐齐点头,刘双瑾脸都黑了一半,攥紧了手里的烧火棍深呼吸。 谢怀安见状赶紧打圆场,“会化人形的妖怪也不少,或许是巧合呢,画上除了眉间红痣,五官什么的……细看也不太像。” 他说得自己都心虚,尴尬地摸摸鼻子。 袁使者连声应和,“正是正是,之前我们在正清堂中已经证实了不是瑾姑娘,确实只是长得相似罢了。而平邪君如此心急地先走一步,想必也是想尽早赶到望月城降伏妖孽,为瑾姑娘洗净冤屈。” 身边随从还感叹一句,“平邪君对姑娘真是用情至深啊。” 用情? 宋轻舞虎躯一震,电光火石间就跟谢尘交换了一个眼神:是我赢了,银子还我! 谢尘坚定地望天。 她捏紧拳头:你、死、定、了! 刘双瑾板着脸去谢平生旁边坐下,拿过那幅妖怪画卷,准备好好给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子上一课。 她一眼便看见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你们看仔细,画上这个妖怪,看它头与身子的比例,至少是个成年女子的身量,我年纪还小,个子显然没有那么高。” 大家觉得言之有理,不禁跟着点头。脑抽的宋轻舞一指,“啊,它腰好细,胸也很大呢!”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到刘双瑾的胸前,她脸一黑,给了贴在边上的谢平生一拳。他一声惨叫,其他人赶紧故作镇定地移开眼珠子。 “你们再看,妖怪袖口露出来的半截手腕,一块块的青黑和乌红,是尸体开始腐坏出现的尸斑。再看它体型稍宽,腰间系着围裾,是普通农妇的打扮。你们想,一个妖怪,为什么打扮得如此朴素?” 袁使者的手下嘴快道:“当然是为了迷惑其他人,教他们放松戒备。” “既然要低调,为什么还要选这张脸?” “……”四周诡异地安静下来,谢平生青着一只熊猫眼,还不怕死地问,“你……你是在夸自己好看吗?” “我不好看吗?”她理直气壮地转过头,直直地盯着他,火光照耀下她眉目如画,映得眉间红痣格外浓烈。 他三尺厚的老脸难得一红,慌忙躲开了目光。 谢怀安缓声开口,“我大概明白了……此妖身貌不符,或许是在何处机缘巧合盗了瑾姑娘的容貌,化作人形在望月城为非作歹。” 刘双瑾可算遇到知音,继续道:“看它身上的尸斑,想必连肉身都是抢来的。这妖怪害了几个人,是男是女?” 袁使者答道:“从此妖出现到我们领命出发,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屠了三户人家,共十四口人,死状皆十分惨烈,男的被斩断四肢,女的……” “女的留下头颅,尸身不翼而飞是吗?” 袁使者迟疑了一下,然后点头。 “看来此妖抢夺女子尸身,却不能保持肉身不腐,因此它要不断地找新鲜的的尸体来用。” 袁使者赧然笑笑,“主公也是这么猜测的。好在此妖不难对付,之前会用美貌迷惑男主人开门,如今主公绘了妖怪图册满城发放,全城人都认得了这张脸,自然不会再上当了。” “……”刘双瑾举头望天,久久无言。 谢尘很没义气地暴笑,“哈,全城人都认得你的脸,你进了城,怕是要被当成妖怪满城追杀。” 袁使者干笑,“袁某到时会尽力向百姓们解释清楚……相信平邪君也会提前为瑾姑娘打点的。” “我才不怕。”她轻声一哼。 “这把伞是什么?”宋轻舞指向图卷角落,一把褐红色的旧伞,在一群妖魔中显得过于普通。 刘双瑾瞟了一眼,“这叫「伞下脸」,打开后里面的伞面是一张人脸,是非常恐怖恶心的妖怪。” 宋轻舞立即收回指头,抱紧身边的谢尘,“我现在回群玉山还来得及吗?” 没人搭理她,谢尘又指着一只铜铃问,“这又是什么?” “「杀魄铃」,是被遗弃在道观的铜铃成妖,一旦出世率先毁观,造下的业障越深,它的妖力越强。” 谢尘收回手,“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刘双瑾有些恍神,“应该是谢桓之前给了我一本妖怪列传,我背下来了而已。” 他挑起眉,“哦?你倒天赋异禀,来云中城短短半个月,不仅知道白泽骨,还能背下一本妖怪列传。” “……”她面无表情地看他,“你是不是嫉妒我过目不忘的本领?” “呸,真不要脸。”谢尘啐了她一口,转眼又笑得不亦乐乎。 刘双瑾从火堆里掏出烤熟的野鸭蛋,刚好一人够分一个,大家都不吵不闹了,围着火堆专注地剥蛋壳,醇厚的香味在火堆上飘散开来。 夜渐渐深了,众人披着毯子相继入眠,火堆还在安静燃烧,深夜山林虫鸣蛙叫,伴随着呼吸声此起彼伏。 火堆慢慢地灭了,无数只幽蓝的灯笼升起,密密麻麻地挂满了整片树林。刘双瑾睁开眼睛,入目是漫山遍野的微光,像深海里漂浮的泡沫,轻盈地飞散开一片海洋。 漫山遍野的妖怪「照幽离」,只在夜间显形,如幽冥鬼火一般漂浮在山野间。传说「照幽离」出现在水中,有缘人可以在水面看到自己的未来。 她悄无声息地从树枝上跳下来,没有惊醒一个人。 深夜的山林万籁俱寂,婆娑树影借着月光鬼魅地映在乱石上,刘双瑾寻着那隐约的鼓乐声而去,脚下有尖细的声音在唱歌,她低头一看,竟然是只耳朵戴花的母老鼠。 母老鼠用爪爪仔细梳理头上的毛,一边忘我地唱:“鼠娘娘,鼠娘娘,夜深人静劫新郎,风流美丽俏娘娘,何时轮到……啊~!” 一张大脸冷不丁凑到眼前,把母老鼠吓得吱哇乱叫,一个打滑就窜上了树梢。 刘双瑾抬头望着会爬树的母老鼠,含着笑问,“你就是鼠娘娘?” 母老鼠脸都红了,抱着树杈子探出头来,“我、我自己乐乐,你可千万别传出去,丢死鼠了……” “好我不说,你下来吧,我仰着头太累。” “可,可是,怎么会有人听得懂鼠说话呢?难道说你是……人妖?” 刘双瑾感觉自己额头有青筋在跳,“为什么不可以是神仙?” “啊!神仙!”母老鼠爪爪一松,从树干上滑了下来,打了个滚跳起来作揖,“原来是神仙娘娘驾到,神仙娘娘见谅,我鼠目寸光、鼠肚鸡肠、鼠……” “好了,别鼠了。”刘双瑾头疼不已,“大晚上的,你在这里干什么?” 母老鼠委屈巴巴,“鼠本来就该是晚上出来的……” “我察觉到这里有很浓重的妖气,应该不是你这种刚成精的小妖怪散发出来的,这里有什么东西,你说给我听听。” 母老鼠握着爪爪含糊其辞,“这……这座山叫乌龟山,也叫小鬼岭,以前是一片乱葬岗,死掉的穷人尸骨堆在这里,妖气重很正常的呀。” 刘双瑾面无表情地将母老鼠拎了起来,吓得它哇哇乱叫,“仙娘娘饶了我!今天是鬼王娶亲的日子,要路过我们小鬼岭,只是仙娘娘千万别去搅局,我一只鼠也不敢得罪他老人家哇!” 这还是只狗腿的母老鼠,见这厮肯放了它,还很殷勤地将她带到一棵大树后面,让她看鬼王的迎亲队伍,幽灵轿子发着微光漂浮在空中,里面坐着一只玄猫。 “鬼王是只猫啊?”她刚一开口,母老鼠便捂住嘴拼命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 她无奈闭上嘴,再看幽灵轿子后面跟着八位新娘子,行动僵硬如提线木偶,头帕上贴着红字黄符,往下看,裙下的脚是踮着尖行走的。 轿子路过树下的时候,刘双瑾顺手抓住了最后一个新娘子,在母老鼠的无声尖叫下掀开了新娘子的头帕,脸上化着浓烈苍白的鬼妆,目光空洞诡丽,眉间点着殷红一笔。 “果然已经死了。”只是刘双瑾看那眉间朱红有些碍眼,抬手给她擦去了,轻轻一推,将她推回队伍最末。 新娘子摇摇晃晃,竟然还回头看了她一眼,木然地跟上了队伍。 刘双瑾觉得没什么意思,还以为是多凶悍的东西,原来只是妖猫娶亲,不如回去睡觉。 她回到营地,众人还在酣睡。她悄无声息地落在树梢上,靠着树干很快入睡了。 没曾想那只母老鼠竟然一路跟了上来,满眼崇拜地望着熟睡的少女,爪爪交握作祈祷状,“仙娘娘保佑我不饿肚子,仙娘娘赐我吃不完的粮食……” 母老鼠声音虽小,但碎碎念的声音还是吵得刘双瑾不胜其烦,正要睁眼骂它,又听见它惊喜地小声欢呼,“啊!真的有粮食!” 微微睁开眼,看见母老鼠正笨拙地从已经熄灭了的火堆里刨出两个野鸭蛋,是刚刚他们没掏出来剩下的,母老鼠快乐得尾巴都要飞天了。 于是看着树上人影的目光更加虔诚了,继续碎碎念,“仙娘娘赐我白鼠郎,仙娘娘赐我美娇郎……” 念得刘双瑾拳头都捏紧了。 想吃炭烤母老鼠。 此时鬼王正在地宫里大发雷霆,新娘子被掐着脖子丢出了洞房,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一般,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摔在地上。地宫中烛火跳动,地面上撕扯出凄厉的影子。 一个身形矮小的绿皮妖怪啪啪地跑下来,捧起新娘子的脸,焦急责骂道:“快说呀!是谁动了你的脸?扰了大王兴致,你不要命了吗?” 新娘子的脖子被摔断,用一个恐怖的角度直勾勾地盯着它,妖异地笑了起来。 鬼王听见笑声更是暴怒不已,冲出来掐住她断掉的脖子,将她举了起来,“该死的,你笑什么?” “大王大王别生气!”绿皮小妖怪急得四处乱转,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小鬼岭!玄猫说在小鬼岭闻到了生人气息,一定是在那里被人动了手脚!” “小鬼岭?”鬼王掐紧了新娘子的脖子,笑得格外阴森,“是不是小鬼岭?” 新娘子抬起染血的手指,僵硬地在他额间点了一记,然后拼尽全力伸长脖子凑近他,“这么喜欢眉间痣,你为什么不自己画?” 鬼王瞬间暴怒,一把将新娘子摔到岩壁上,顿时鲜血四溅。 小妖怪吓得大气不敢出。鬼王泄了愤,才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干净双手,俨然一位斯文有礼的妖怪亲王。 “绿鬼,摆驾小鬼岭,孤王要亲自去追查此事。” 第7章 圣贤 第二天清晨,山林中竟然下起了小雨,刘双瑾缓缓睁开眼睛,入目一片翠绿。她将盖在脸上的荷叶拿下来,昨晚那只聒噪的母老鼠已经不见了,这片叶子估计也是它的杰作。 树下众人也纷纷醒来,纷纷哀嚎着昨夜山林里蚊虫太多,耳边嗡嗡吵个不停,一夜都没睡好。 “奇怪了,怎么身上没被咬?”宋轻舞想了想恍然大悟,“应该是这里的蚊子不叮人吧!” “……”刘双瑾关爱地看了她一眼。 由于这场雨,众人早早就下山赶路了,傍晚时分便抵达了望月城郊外的树林中,林中瘴气弥漫,袁使者提醒他们,此处有妖怪「变婆」出没。 变婆是人横死之后尸变而成的妖怪,身体一半腐烂一半鲜活,性情凶悍,会袭击生人。 整片树林中都弥漫着腐臭的味道,群鸦在空中盘旋,众人掩鼻夜行,忽然前方瘴气深处窜出一道黑影,带着厉声尖啸,直扑人群中的刘双瑾而去。 刘双瑾站在汹涌妖气里,一眼望了过来。 “退后!”谢平生两步冲上前去,一把将她拦在身后。少年身段凌厉如电光,袖中飞出一尺白绫,转眼间在树干上打了个死结,将凶悍变婆倒吊了起来。 变婆还在愤怒咆哮,腐烂的那半张脸十分可怖,几乎要脱落的眼珠布满血丝,死死盯着人群之后的少女。 “这是……”袁使者半蹲下来,仔细辨认那半张人脸,依稀还能看出温敦的模样,“这是城中卖鱼郎家的新妇,前段日子一家老小被妖怪所害,此妇的尸骨一直没找到,原来是在这里。” “是那个和瑾长得很像的妖怪吗?”宋轻舞问。 袁使者点头,“看来还残存一点意识,只是将瑾姑娘错认成了杀害她一家的妖怪。” 刘双瑾双手插在袖中,歪头看着这只形状恐怖的变婆。 “依我看啊,你这张脸还是暂时不要露面比较好。”谢平生抖开一方雪白手巾,将刘双瑾的脸蒙了起来,她没拒绝,只是蹙眉盯着他。 少女眼神清白,而眉间红痣又太过浓烈,看得谢平生心神错乱,慌张地避开目光。 “走啦走啦,天黑前要进城呢!”遥遥传来宋轻舞的呼喊,一晃神众人已经走出老远。 谢平生猛然回神,赶紧大步追上去,“来了!” 刘双瑾留在原处,将手伸到变婆面前,掌心散出淡淡仙光,妇人身死前一刻钟的记忆交错浮现在眼前。 仙光散去,她看着变婆怨毒的目光,“不是我。但我答应你,会替你报仇。” 变婆眼中的仇恨散去,竟然慢慢变成了疑惑。 众人进城的时候,天色几乎完全黑了,城门早已关闭,城主府的马车已经在城门下等候许久。 他们坐车进了城,刚过城门便感觉到浓烈妖气扑面而来,宋轻舞有点难受地捂住了胸口。 刘双瑾坐在她旁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宋轻舞顿时觉得舒服不少,惊喜地捧着她的手,两眼冒星星。 “原来我是太紧张了呀,你拉着我就不怕了!” “……” 谢尘轻声笑骂,“花痴。” 这一番笑闹后,气氛确实轻松不少,那边袁使者跟来接行的家臣谈话,谢怀安掀开车帘,看着往后移动的长街和紧闭的家家户户。 望月城是一座临海戍边的城池,自从洛门镇妖印被打碎后,从赤水逃出来的妖怪涌入人间,首当其冲的便是这座攀附海岸线为生的小城。 也正因为万妖入境,城池上笼罩着层层乌云,如今城中妖瘴弥漫,百邪作祟。 唯有一轮明月依旧垂挂云梢,孤高地冷冷地照着这座伤痕累累的城。 车轮碾过青石长街,在偌大的城主府门下停驻,家臣下车通禀,很快便有一排举着灯笼的守卫小跑着前来迎接他们入府。 “主公!” 刚一面见城主,袁使者热泪盈眶,重重地跪了下去。 城主莫少言赶紧下座去扶,“先生快起,你历经千辛请来云中城贵人,是我莫某的大恩人,何必再行此大礼。” 袁使者眼含泪水,紧紧扶着城主的胳膊,却始终不肯起。 “主公,望月城是海中城,是抵挡妖物的第一道防线,这道防线若是没守住,人间也将大难临头。哪怕是为了天下万民,主公!也一定要守住这座城。” 莫少言定定地看着他,“我答应先生。” 袁使者欣慰笑了,又为他介绍身后的一行人,“这几位是云中城修为过人的高门弟子,望主公务必善待他们……最后,臣还有一事相求。” 众人心情复杂地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这幕。 莫少言已经感觉到了不安,“先生你快起,不论何事,莫某都应允先生。” “请主公为刘姑娘洗清冤屈,抓到假冒姑娘容貌的妖怪,如此……臣下们便都死而无憾了。” 刘双瑾有些错愕地看着袁使者,她自己都不怎么在意这件事,这个将死之人却如此牵挂于心。 莫少言震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着袁使者与他几位随从,他们的身体渐渐发出幽蓝微光,肉身如晶沙堆砌,慢慢飞散开满室。 谢怀安沙哑出声,“袁先生及几位随从,在赴往云中城途中便被妖邪所害,只是他们牵挂着使命,一直坚持到了现在。如今使命完成,他们也该走了。” 莫少言震惊地看着他,久久不能回神。 谢平生又道:“云中城有结界守护,妖邪不得入侵,而袁先生等人出入自如,足以证明他们虽有执念,却未入邪道,亦不贪恋人间。如今魂魄散去,应是成圣去了。” 莫少言怔怔地站在木窗边,窗纸透过冷清的月光,一半身影隐匿在暗处,看不清楚他的面容。 良久,他才拱手作揖,很庄重地拜了一拜,“以后要劳诸位费心了。” 谢怀安等人深深回礼,“除妖正道,是我们玄门弟子的责任,莫城主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这位姑娘,便是先生所说的刘姑娘了吧。”莫少言仅看见刘双瑾露在面巾外的眉眼和红痣,便认出那张在城中作案多起的妖怪面容。 刘双瑾脱下白色面巾,惊人的美貌让在场众人都呼吸一滞,莫少言垂下眼,“看来是妖怪模仿了姑娘容貌,莫某会传达下去,有此妖的下落第一时间禀告诸位,早日为姑娘洗脱冤屈。” 刘双瑾站在光影里,身姿纤拔如画,美得仿佛天神临凡。 宋轻舞在心里捧脸尖叫,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那妲己惑君灭了商,妺喜撕帛覆了国……不愧是让平邪君都一见钟情的美貌,原来昏君竟是她自己! 莫少言给众人在府中安排好了住处,谢怀安与谢平生三人简单洗漱了下,便匆匆往月宫翁主的闺楼过去。翁主为妖邪所害,至今依旧昏迷不醒,谢浓谢桓等人昨日先到一步,已经在那边为月宫翁主护法一天一夜了。 宋轻舞则留在房中负责“保护”刘双瑾,她殷勤地放好热水,迫不及待跳进木桶里,还招呼刘双瑾赶紧进来。 刘双瑾默然看着她不怀好意的笑容,很高冷地转过身,“我不洗。” 某人惨遭嫌弃,不禁内牛满面。 第8章 入局 望月城,城主府。 九曲回廊上挂起一排排妖异的灯笼,莫少言与一众家臣带着谢怀安谢平生二人,走过虫深影沉的庭院,穿过幽长的竹林小径,众人脚步细碎紧密,踩得门廊地板吱呀作响。 “月宫自从妖邪入体,便一直昏睡不醒,各**师都无能为力,所以我们才不得不向江都谢家求助。” “千年洛门已经沦陷,人间玄门百家,如今唯有诸位能解此难了。” 莫少言一边带路,一边解释道。谢怀安抱着金瞳黑猫,暗中环顾四周,似乎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黑猫一对金瞳都竖成了直线,喉咙里发出凶狠的咕噜声。 城主带两人走进一座红木楼宇,整座阁楼雕梁画栋,入口挂了一张牌匾,两边各悬一盏宫灯,青色光辉淡淡地散发出来,牌匾上刻隶书【月宫】二字。 此时阁楼上闺门大开,月宫翁主依旧昏睡不醒,几位谢氏弟子刚为翁主又护完一轮法,此时平邪君坐在床边,正在给翁主把脉,旁边聚了几位法师。 “怀安、平生。”几位少年立即围了过来,“怎么现在才到?” “路上稍有耽搁。”谢怀安快步走到床边,见昏睡的翁主双眼紧阖,谢桓取了三枚金针刺入翁主甲缝,立即有人帮忙端上一盆温水,再以内力将金针齐齐取出,乌黑发紫的毒血缓缓从指尖流了出来。 莫少言疾步上前,见月宫翁主依旧双眼紧闭,嘴唇和眼下一片乌青,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 三枚金针投入水盆,谢桓向城主道:“在下冒昧,要看一眼翁主腋下,此举实为救人,望城主见谅。” 莫少言救女心切,自是答应。谢怀安帮忙扶起翁主,让谢桓抬起她的手腕,将繁重衣袖一层层卷上去,露出苍白纤细的手臂,皮下血管清晰可见,再举高翁主手臂,果真腋下出现一道凌乱无序的邪咒妖印。 他了然于心,放下翁主的衣袖,“去取火种来。” 谢平生端来一盏油灯,谢桓二指夹起火种朝空一挥,瞬间爆燃出一条火龙,眨眼间在房内遨游了几圈,房梁上一声异响,少许石子带着飞灰簌簌落下。 家臣们惊喊,“有声音!梁上有动静!” 谢桓收回火龙,将火种重新放回油灯上,举灯微笑,“你自己出来,我便饶你一命。” 房梁剧烈摇晃起来,顷刻间飞出铺天的黑影,家臣纷纷拔出长刀保护城主,两位蓝衣少年立即甩出数张符咒,镇出强烈金印,将那团黑雾生生震散。 谢浓喝一声,“青泽!” 黑猫从谢怀安肩上窜了出来,爪下燃起金色烈火,凶煞之气冲天而起,无数鬼面蝙蝠惨厉尖叫着满屋冲撞,从敞开的门窗窜逃而出,青泽紧追其后。 众人纷纷召出法器追了出去,谢平生袖中飞出三尺宽的长绫,在空中布下六边形的法阵,将群蝠困在阵中,谢怀安一把斩雨刀在蝙蝠群中穿行,身法利落诡谲,一只只鬼面蝙蝠惨叫着落了下来。 密密麻麻的黑云在整个城主府上方聚集,阁楼上家臣一字排开,拉开数十架弓弩,城主一声令下,百箭齐发。 箭雨从空中落下,命中无数支蝙蝠妖,数千只蝙蝠尖叫着冲撞空中法阵,如蝶群般旋转成一股飓风,黑色妖气聚集,竟化作一只巨大的蝙蝠妖王,瞬间冲破了谢平生的法阵,白绫断成几截散落。 妖蝠王振翼欲飞,青泽扑上去咬住它后爪,妖蝠王回头便是一声凶厉尖鸣,澎湃的妖气将青泽震开,瞬间遁入了漆黑夜空。 谢平生飞身将青泽托住,其他人纷纷跟着谢桓去追鬼面蝙蝠,妖王仓皇逃命,一头扎进了漆黑的森林里。 众人远远便能看见那片森林瘴气弥漫,里面是无数妖魔鬼怪藏身之处,御剑接连飞入深林中,惊起一片黑鸦,妖蝠王已经又散作上千只鬼面蝙蝠四处奔逃。 “平邪君?” “分头找。妖物狡猾,如果任其逃走,等我们离开,它们一定还会回城主府报复。” “是!” …… 此时闺楼之中,谢氏弟子都出去捉拿鬼面蝙蝠了,莫少言独自守在月宫翁主榻边,拿着帕子替翁主擦干额头冒出的虚汗。 “月宫,如果爹爹为了天下百姓,不得不牺牲掉你,你会怪爹爹吗?” 没有人回答他,莫少言垂着头,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其实城主府早就沦为了妖怪巢穴,之前他被鬼面蝙蝠以月宫所挟,要求他进贡十个玄门法师以提升妖力。而江左一带玄门寥落,唯有谢氏一家独大,正好平邪君曾经与他有过救命的交情,他救女心切,只好派遣袁使者前往云中城,哄骗几个弟子过来。 袁使者到死都不会想到,他一生最敬重的城主大人,给他下派的最后一次使命,竟然是为了将谢氏门人送入妖怪巢穴。 ——主公!哪怕是为了天下万民,也一定要守住望月城! 莫少言抬起手,又重重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是他害死了对自己忠心耿耿的袁使者,袁使者一生光明磊落,最终却沦为了他作恶的棋子,连死都不得其所。 可让他舍弃掉月宫,那更是割肉剔骨之痛。莫少言望着木窗外的月光,心底一片怆然悲凉。 他很想做一个好城主,但谁能来救救他的月宫。 这边宋轻舞沐浴出来,湿发随意披散着,看见刘双瑾站在木窗边,拧着眉头望向外面。 啊~板着脸也能这么美。某人捧着心口,一副被美貌暴击到的花痴状。 刘双瑾转过来看她,指了指窗外,“外面……好像有东西。” 宋轻舞立马正经了起来,奔过来往窗外一探。很宁静的夜空,乌云游动,月光皎白,似乎没有什么异象。 她正要回头安慰刘双瑾,突然一道黑影掠进屋内,砰地一声撞在柜子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什么?” 宋轻舞还没反应过来,越来越多的黑影飞了进来,在房间内横冲直撞,漆黑的羽毛满室纷飞,却丝毫看不见那些影子的实体。 “是妖怪「幻影鸦」,成群行动,但不是很难对付。” 宋轻舞一把抓起她的手腕就往外跑,“别背书了!我可打不过这些妖怪,但带你跑还是没问题的!” 两人刚跑出房门,走廊尽头又是黑压压一大片,宋轻舞将刘双瑾护在身后,双手飞快地结出法印。 刘双瑾拧眉看她飞快翻转的手诀,“错了。” “啊?”宋轻舞一分神,好不容易结出的法印瞬间消散,一大片幻影鸦黑压压地扑了过来。 “快闪开!” 一道凌厉剑光从两人面前劈开,走廊的红木顶棚被强劲剑气劈碎,谢尘踩着黑影飞踏而至,剑气缭乱汹涌,一大片幻影鸦尖啸着四散奔逃。 “谢尘!”宋轻舞感动得快哭了,这家伙关键时候还是靠谱的,她决定接下来一个月都不坑他的钱了! 谢尘丝毫没领情,落地反手给了她一个暴栗,“叫你平时好好练功,现在连个法印都不会结,还好意思说要保护别人!” 宋轻舞捂着头上的包,含着眼泪委屈巴巴,又自知理亏不敢说话。 刘双瑾问,“谢桓他们呢?” “平邪君他们进森林去追鬼面蝙蝠了,幸好还留我镇守城主府,否则就你们两个菜鸟,早变成妖怪们的便便了!” “啊~好恶心!”宋轻舞想到那画面,立马打了个寒战。 “不想变成便便,就过来帮我的忙。” 宋轻舞赶紧屁颠屁颠跟上去,谢尘扔过来一捆金色麻绳,这是云中城法器「天罗地网」,延展到最大的时候,可以笼罩住一座城池,妖物一旦落网,插翅也难逃,是上上品的法器。 这是平安君方才交给他的任务。只是他一个人,要织造这么大的法网确实有点难度,宋轻舞虽然菜鸟,刘双瑾更是个“凡人”,但总比他一个人折腾要快。 他将口诀教给两个人,让她们分别去城主府西、南两个方向布置法器,自己则负责东、北两个方向。 宋轻舞有些担忧,“你一个人可以吗?” 刘双瑾点点头,拿着一截金绳径直往西边去了。 那个方向正是月宫翁主的闺楼。刘双瑾抬起头,「月宫」牌匾上站着一排漆黑的蝙蝠,一动不动,冷漠而肃杀。 七八只鬼面蝙蝠的尸体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刘双瑾走上阁楼,年久的木楼梯发出吱呀刺耳的响声。她越上一层,阁外飞檐垂挂的铜铃便响动得愈发厉害。 第9章 少女 城主府上空妖气冲天,谢桓等人终于又将上千只鬼面蝙蝠从森林中尽数逐出,四面法阵固若金汤,妖蝠王无处可逃,只好又往城主府的方向逃窜而去。 殊不知城主府内也已经架满了弓弩,妖蝠王被密密麻麻的箭雨打得措手不及,恼羞成怒长啸一声,直冲月宫闺楼而去。 莫少言果然还守在那里,而月宫翁主竟然已经醒了,脸色有些虚弱,但意识显然已经清醒了。 黑压压的鬼面蝙蝠遍布夜空,无数道苍厉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你竟敢违背诺言!那么月宫今晚就会死!” “你敢!”莫少言惊怒,张臂护在月宫翁主身前。 此时「天罗地网」已经成型,见妖蝠王已入阵内,谢尘便驱动法阵,金光法网自东西南北四个方位迅速向中间集结,在城主府上空形成一整张的金色大网。 妖蝠王这才惊觉自己被骗,发出一声惨厉尖啸,瞬间又化作上千只鬼面蝙蝠,试图往四面八方奔散而逃。 平安君谢浓飞落在阁楼之上,右手结出法印,「天罗地网」便自动收紧,眨眼间便将上千只鬼面蝙蝠一网打尽,最终化作一个小小锦囊落入他手中。 见鬼面蝙蝠终于被收服,众人发出一片欢呼雀跃,折腾了一整个晚上,总算没有白费力气。 莫少言带着月宫翁主过来向众人道谢,谢桓顺便又替翁主把了道脉,妖毒已尽数散去,没有什么大碍了。 只是妖毒散得如此之快,其中似乎另有隐情。但谢桓只是暗暗记下此事,并没当众询问城主。 宴席之上,莫城主只让月宫翁主敬了一杯薄酒,便让家臣带她回去休息了。 翁主走后,莫少言便脱去城主外袍,径直跪下向众人请罪,将受鬼面蝙蝠胁迫一事如数托出。 谢氏众人面面相觑,而谢桓谢浓对此事早已猜到七八,其实并无多少惊讶。 “平邪君于莫某曾有救命之恩,莫某非但不能报答,反而起了谋害谢氏门人之心。我不配做这个城主,如今月宫已醒,莫某再无牵挂,愿以死谢罪。”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便见莫少言已拔出腰间长刀,凛凛刀光一晃,毫不迟疑地往自己腹部刺去! 谢桓眼疾手快地拿起面前一个碟子,当作飞镖甩了出去,精准击中刀柄。 莫少言被震得虎口发麻,手一松长刀落在地毯上,碟子边缘深深插在红漆木柱上。 他双手握拳于膝上,“平邪君,莫某犯下这般滔天罪行,已经没有脸活在这个世上了。” “莫城主,如今妖邪祸乱人间,望月城是最重要的关卡,你若自戕,难道要年少的月宫翁主镇守此城?你又将天下百姓置于何处?” 谢怀安也劝道:“是啊。何况莫城主也是救女心切,才被妖邪控制,我们自然理解城主的难处。再者城主也迷途知返,助我们捉拿妖蝠王,并未酿成大错啊!” 莫少言惭愧无言,只是深深叩拜行了大礼,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扶了起来。 “多谢诸君海量,莫某为赎罪过,愿意倾望月城全部兵力,助诸君降妖除魔,还天下百姓一个海晏河清。” 谢桓欣慰一笑,“有莫城主这句话,敛之便放心了。” 席散之后,众人都回去休息了。莫城主撑着柱子站在房廊下,望着夜空中垂挂的清冷皓月。 刘双瑾的身影隐没在暗处,“狡猾的男人。” 莫少言侧首,默然低了下头,“我不能丢下月宫一个人。” “你答应过我,要坦白所有事情的。” “答应姑娘的事,莫某也确实做到了。可既然平邪君都已经不再追究,那么莫某是否能再苟活一段时间?” 暗处没有了声音,夜风穿廊而过,少女早已离去。 莫少言蹙起了眉,又回想起方才在月宫闺楼里发生的事情。 阁楼飞檐垂挂的铜铃狂乱响动,幽灵般的少女走上楼梯,月光从阁楼的窗口洒落,有黑鸦成群飞过。 …… “是谁?”莫少言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整座闺楼的气场都出现变化,浓重妖气被轻易压制,地板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拥有妖怪般美貌的少女出现在门口,他微微一怔,“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不回答,径直朝月宫翁主的床榻走去。 “这里有妖怪。” 莫少言仓皇挡在床前,“你要做什么?” 刘双瑾站住脚步,很错愕地看了他一会。 闺房中传来巨大响声,莫少言整个人重重撞飞在柜子上,喷出一口鲜血,浑身剧痛难忍,眼看刘双瑾将手伸向床上,指尖法印放出强烈白光! 他又惊又痛,“别碰月宫!” 刘双瑾的左腿被扯住,皱着眉头低头看这个难缠的男人,他忍着剧痛都要爬过来,紧紧抱着她的腿,几乎是跪在地上乞求。 “所有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把谢氏门人骗来,是我害死了袁老,该死的人应该是我!把我的命拿去也好……我只求你,别动月宫……” 刘双瑾歪头想了一会,算是听明白了,“原来你是故意引我们来的。” 莫少言绝望闭眼,“你杀了我吧。” 刘双瑾单手结出金光法印,震入月宫翁主印堂,将一团黑影生生逼了出来,屋内烛火鬼魅,黑影在墙上被拉扯成巨大蝙蝠的形状。 莫少言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屋内妖风大作,墙上黑影尖叫着咆哮着,扭曲成极度痛苦的模样,最终发出一声凄厉悲鸣,消散在狂乱的妖风里。 闺房重新恢复平静,月宫翁主在睡梦中咳嗽了两下,不多时便缓缓睁开眼睛。 莫少言像做梦一般,竟然一动不敢动,他的月宫昏睡那么久,又奇迹般地苏醒了。 月宫翁主转过头,慢慢眨了下眼睛,“爹爹。” 他的泪一下子落了下来。 …… 莫少言若有所思,少女身份神秘,跟妖怪拥有同样的容貌,却身怀强**力,他请来那么多法师都没治好的妖毒,竟然就被她这样轻易压制住。 少女法力高深,却简单得像一张白纸,似乎不太懂得人心中的弯弯绕绕,她以为让他自己坦白一切,就可以让他自食恶果,却这么轻易地被他摆了一道。 莫少言有些惭愧,或许人总是贪心的,月宫没醒之前,他满心想的是只要她能醒,就算要自己的命,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交换。但月宫醒了之后,他又开始迟疑。 他死了,留月宫一个人该怎么办。 莫少言被烈酒伤了胃,扶着廊柱不停呕吐,连眼泪都一起流下来。 他不喜欢这样卑劣的自己,但只有卑劣地活着,才能保护他最珍视的月宫。 谢桓站在走廊拐角处,将两人方才的对话都听了进去,握着手中发光的渡音石,悄然隐退而去。 这边厢房内,刘双瑾趴在桌子上,看着迟迟没有回应的渡音石,有些失望。 宋轻舞一边铺床,一边还不忘回头八卦,“怎么?平邪君没回你话?” 刘双瑾不太开心,之前谢桓每晚都会通过渡音石跟她说话,哪怕再忙,至少也会跟她说句安寝,她都快养成习惯了。 “今晚收妖太累,或许平邪君已经休息了。”宋轻舞呼的帮她吹灭了案上油灯,大大咧咧地钻进被窝,“我们也早些休息吧,明天还不知道又有些什么事呢!” 刘双瑾闷闷不乐,在黑暗里瞪着熄灭的渡音石,不服气地小声喊,“谢桓。” “……” “谢桓、谢桓、谢桓、谢桓、谢桓。” 渡音石沉寂了好一会,终于亮起了光,传来谢桓无奈的声音,“我在。” 她总算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这才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 谢桓在那边等了许久,迟迟没听到少女的回音,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已经睡了。 那么执着地喊他,还以为是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原来只是睡前习惯听到他的声音。 他一时竟然哭笑不得。 第10章 面具 第二天谢氏众人又各自结伴,到城中四处擒妖,惊得四方妖邪闻风而动,被数道仙光追得四散奔逃。 海上明月悬悬地垂在云端,海面细浪微波,似乎是个风平浪静的祥和夜晚。 城中门户紧闭,街上空无一人,酒馆前挂的破旧旗幡飞舞,缠绕着浓重黑气,空气中隐约传来尖细妖异的笑声,凶猛猎犬镇守家门,金瞳黑猫从檐上无声窜过,利爪捕住一团黑雾妖气。 “放开我——” “你这死猫…… ” 黑猫嗷呜叫了一声,懒洋洋地将黑气一爪拍散,轻盈从屋檐跳落到小巷中,身姿修长优雅地漫步,巷中妖气四散奔逃,爪下亡魂哀鸣无数,化作飞沙消散在夜空中。 青泽是驱灵辟邪的奇兽,近百年来守护着谢氏玄宗,它的血亦有震慑凶邪、驱散妖祟的作用,足以镇压一城邪祟。 城中妖气冲天,青泽在前方驱魔镇邪,众人紧步跟在后面,昏黄的灯笼挂在长街屋檐下,在浓雾中照出一团幽光。 突然,浓雾深处传来女孩子的惨叫声,凄厉如绢布撕裂,骤然划破寒夜。 众人一惊,立即循声赶去,果然是一群妖怪正在巷子里施暴,少女已经血肉模糊,脸部和头骨都已经被啃食掉一半,头发撕扯得稀稀落落。 巷子深处血雾弥漫,血泊一圈一圈地漾开涟漪,反射出皎白的月光。 众人看见这残暴场面,惊恐到捂嘴失声。 刘双瑾站在巷口,透过法眼看到少女周身开始散出淡淡黑气,眼看就要堕为厉鬼,指尖凝出一道强烈白光。 “孽障!” 谢怀安见状怒喝,劈手抽出腰间金蛇软鞭,长鞭破空而去,只两三下便将群妖震退。 少女周身弥漫的黑气瞬间消散,震惊地望着他。 谢平生赶紧脱下外衣,将少女残破的身体包住,可伤口血流不止,干净外衣很快便被鲜血浸透。 少女声音微弱地喊,“救救我吧。” 谢怀安不忍地将少女背了起来。刘双瑾提着昏黄灯笼跟在旁边,看着少女满身是血的模样,劝道:“她伤成这样,救不活了,把她放下吧。” 谢怀安有些恼怒地瞪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她轻声道,“气数已尽,何必强求呢。” 谢怀安却坚持将她背到了最近的医馆疗伤,少女躺在木板床上,两眼瞅着谢怀安,默默地止不住地哭。 外面群鸦聒噪,漫天食腐鸦在屋外盘旋,等待少女断气后分食她的肉身。 止血的毛巾换了一条又一条,一盆盆触目惊心的血水端出去,少女在床板上痛苦挣扎了半个时辰,终于还是断了气,断气时从他脖子上扯下一块勾玉,紧紧地握在手中。 漫天食腐鸦从四面八方破窗而入,如狂风过境,眨眼间少女的身躯只剩一具白骨,众人施法驱散群鸦,谢怀安站在原地,怅然若失。 “不是你的错,怀安。”谢平生拍拍他的肩,“你救了她,不要自责。” 谢怀安看着他,“我定会收尽天下妖邪,不让他们再祸乱人间。” “嗯,好。我们都陪着你。” 他们一起在医馆后面为少女挖了坟墓,馆主夫妇还送了他们一匹麻布包裹尸骨,谢怀安将那枚勾玉放在少女墓地里,默默念了超度的经文。 忽闻一声凄厉惨叫,紧接着便是泼天的血气蔓延开。谢尘疾步赶去,一脚踢开了药庐竹门,院子里血雾弥漫,一位布衣荆钗的女子蹲在馆主小女儿的尸体前,很惊愕地回过头来。 看到那张熟悉的美人脸,谢尘一怔。那女子扬手散出白烟,化作一阵妖风,瞬间逃之夭夭。 “别走!” 那白烟带有剧烈妖毒,谢尘防备不及被伤了眼睛,痛苦地半跪下去。 随后而来的众人留下一个照顾谢尘,其他人立即去追那阵妖风。 谢尘被护送回城主府,谢浓看了他发灰的瞳孔,预估伤势不轻,短时间内不能见光,给他眼睛缠上了层层纱布。 宋轻舞听说那个与刘双瑾长得一模一样的妖怪出现了,还伤了谢尘的眼睛,气得简直跳脚,出门就要去找那妖怪替他报仇。 谢尘眼睛看不见了,其他感官还很灵敏,当即出手将她拦下,利落地按在了椅子上。 “你去送死吗?还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你要是变成妖怪便便,这段日子谁照顾我?” 宋轻舞看着他的样子,瘪了瘪嘴想哭,“我照顾你……” 谢尘听见她的哭腔,有些心软了。 殊不知这厮下一刻就乌鸦嘴,“万一你眼睛一辈子也好不了怎么办?” 他气得笑,“那你就做瞎子的老婆呗。” 她哇地一声哭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谢浓听众人描述,那妖女当时准备抢夺被害女子的尸身,但被谢尘吓得逃跑。而妖女露在袖子外的手臂已经出现乌紫尸斑,想必那具肉身已经快不能用了,猜测妖女短期内一定还会再找目标下手。 当晚谢氏弟子便准备布局,莫少言给他们安排了附近一处琴坊,安顿好坊中乐伎,便在院子四角都点燃引魔香,以宋轻舞为饵,独自坐在屋里弹琴。 院子里的桂树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四周埋伏好的谢氏弟子屏住了呼吸,谢尘听着滚滚而来的妖风,也有些紧张地握住了手中长剑。 谢桓望着黑云滚滚的夜空,想到独自留在东厢房中的刘双瑾,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来了!” 庭院骤然狂风四起,屋内烛火熄灭,宋轻舞感应到浓重煞气,指下瞬间崩断了一根琴弦,将琴桌往外一推,撞在墙上裂成两半。 四面包围的谢氏弟子听到声音,立即破窗而入,迎面而来便是一股浓烟,绿皮小鬼站在浓烟里,手中妖镜显出骷髅头来,一股猛火从镜中喷出! 谢平生眼疾手快布下法阵,挡下扑面而来的火势,屋内凝聚的煞气却格外浓重,很快逼得他法阵碎裂,强大威压如海浪般震开,将谢氏弟子纷纷震飞了出去。 浓烟深处站着一位黑袍男人,地面冰蓝的强盛法阵自他脚下寸寸崩裂,屋内骤然昏暗。 众人兵分几路去捉拿城中妖邪,这边城主府中便无人坐镇,府中兵力大多聚集在月宫闺楼,将四周重重把守。城主与家臣们陪在翁主身边,海上已经掀起了狂风巨浪。 另一边深夜寂静的后厢房,幽深长廊里走出一位举着烛火的少女,火光忽明忽暗地照亮了她的脸。 刘双瑾蒙着白色面巾,在庭院中秉烛夜游。忽闻身后妖风骤起,吹得她手中烛火狂乱跳动。 美人一身布衣荆钗,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身后,手臂如冷蛇般缠上少女的身体,那只手冰冷僵硬,隐约已经布满了乌紫尸斑。 少女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美人竟然一下没能挣脱,惊愕地抬起眼来。刘双瑾回过头,入目一张妖丽容颜,眉间一点殷红朱砂。 “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用我的脸四处作乱。” 夜风刮落了刘双瑾的面巾,露出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来。 丽人观惊愕地睁大了眼,“你,你是谁?” 刘双瑾笑了一笑,“你这妖怪真有意思,偷用了我的相貌,竟然还敢问我是谁。” 骤然元神大乱,浑身妖气汹涌而出,丽人观捂着疼痛欲裂的头,凄厉尖叫着跪在了地上。 控制不住的妖气四处乱窜,整个庭院像是刮了一阵小型飓风,转眼已是满院狼藉。 元神初定,这才慢慢寻到一丝混沌的记忆。 它本是三十年前,一位名匠所制的美人面具,偶然失落在大海中,数年后才被一个巨浪重新打上海滩,却早已让海浪侵蚀了颜色,成了一张无脸面具。 那日有位少女走上海滩,从礁石群中捡起了它,好奇地在脸上戴了一下。只那一瞬间,滔天的灵力强行涌入,它觉醒了自己的意识,自此成为了妖怪面具,跟着从赤水逃出的万千妖怪一起涌入望月城。 它无意识地复刻了少女的容貌,一直以为自己生来便是这个模样,直到今日看见这张脸的真正主人,才忆起自己的来历,又是如何得道成妖的。 丽人观还在惊愕中,一道金光凌面劈来,将它惊愕的表情定格在脸上,半是腐烂的肉身消散,仅剩的那张脸也被横贯劈开,露出木纹的碎痕。 丽人观凄厉惨叫,“是你点化了我,为什么又要毁了我!” “我不喜欢自己的脸,被别人借用。” “你敢杀我吗?只要动用巫女灵力,洛门马上就能找到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整个妖界都传遍了!洛挽君打碎镇妖印,天道巫女趁乱逃出了赤水!这滔天的罪行,你以为洛门会轻易饶过你?” 刘双瑾恍然一瞬,记忆似乎清晰了一些,但她并不吃丽人观的这一套,“打碎镇妖印,那是洛挽君做的事,与我何干。” 被劈裂的妖怪面具露出一个诡异的冷笑,“好无情的女儿,你生母所犯罪行,竟然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刘双瑾身形一顿,一掌将丽人观彻底劈碎,妖风骤然停歇。她素手护着烛火,隐入漆黑长廊。 第11章 天道 头顶青瓦传来一阵整齐的疾步声,追查妖气而来的谢氏弟子从屋檐落下,惊得烛火一晃。 宋轻舞看清是她,松了口气,“吓死我了!刚刚我们抓到个不得了的东西,没想到那东西逃走后朝这边来了,我们怕你有危险赶紧追来,你没事就好。” “什么东西?” “不知道,不过凶悍得很,平安君祭出「安魂」才将其送走,鬼笛都裂了条缝。可想而知那东西有多可怕了。” 平安君谢浓的鬼笛「安魂」,哪怕在云中城五**器之列,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利器了,往日杀神之器一出,百妖折煞不得往生,寻常妖物光是远远闻到煞气,也该知道赶紧逃命。真不知道这次到底招惹了个什么东西,若非有「安魂」坐镇,怕是他们所有人都要折在那里。 谢桓看了看刘双瑾身后的长廊,夜风中似乎还残留着妖气,“你刚刚遇见什么人了吗?” 刘双瑾站在幽深长廊里,夜风轻盈地吹起两条墨绿发带。 众人似乎感觉到气氛的不一样,奇怪一向温和的平邪君竟表现出强硬的态度,不由得屏住呼吸面面相觑。 她望着他一言不发,掌中烛火静默燃烧,滚烫的蜡油淌了下来。 谢桓眼疾手快将灯台接了过来,白皙虎口立马被烫红了一片。 刘双瑾有些诧异,上前去看他受伤的手背。 谢桓似乎叹了口气,侧头向身后众人示意,“随我去前方查探。” 宋轻舞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也快步跟随着众人去了。漆黑长廊顿时只剩下刘双瑾一个人,少女站在原处,月光惨白地映在脚边。 她将一缕发丝捋到耳后,忽然反应过来。 “啊,他是生气了么。” 谢桓众人到达方才的庭院,院子里枯叶满地一片狼藉,显然是有妖物作乱过的痕迹,可是众人找遍了庭院,都没追查到任何妖物的线索。 谢浓在青砖上拾起一方雪白面巾,微微笑了,“显然有人曾在此斗法。妖气至此而终,不知去向,你猜应是何人所为?” 谢桓接过那方面巾,轻声叹息,“若非我执意要来,也不会害你伤了法器。” “哈,我就知道你介怀这事,刚才还迁怒人小姑娘。”谢浓随性地笑了,“那又如何?你摇光琴断得,我安魂笛又怎么碎不得,万般遗憾皆是定数,这不咱俩又正好凑成一对天残地缺了么。” “焕之。”谢桓看着他正要开口,谢浓赶紧制止他,“别,你我二人不提那三个字,伤情分。” 谢桓顿了顿,笑意漫上眼底,“说得也是。” 夜深人静,宋轻舞牵挂着独自一人的刘双瑾,给谢尘换好眼药便急匆匆回房去了。厢房双推木门大开,刘双瑾根本不在房内。 “这丫头,又跑哪去了!”她气呼呼地叉着腰,无奈地准备出门去找,忽然看见烛台下压着一张纸条,拿起来一看——「我去谢桓房」。 宋轻舞有些惊奇,不得了,这丫头竟然知道出门要给她留一张字条,可算有点人性了。 知道她的去向,宋轻舞便放下了心,推开木窗望着夜空皎白的月光,托腮感叹,“哎,自古英雄难过那~美人关,哪怕平邪君也不例外啊。” 她举起那张纸笺,又不免咂嘴,“啧,这字真丑。” 这边谢桓房内木窗大开,庭院树影婆娑,偶有黑鸦两声聒叫。 案上燃着一盏油灯,刘双瑾趴在长案边上,两根指头捏着谢桓刚才被烫到发红的虎口,见他微微蹙眉,“疼吗?” “嗯。” 刘双瑾有些心疼了,“怎么能让你不疼?” 谢桓轻声道:“柜子里有药。” 她按照谢桓的指示找到了药篮,看着他给手背倒上一些白色的药粉,“这样就会好吗?” “嗯,已经不疼了。” 这么神。刘双瑾有些惊讶地拿起那个黑色的小药瓶,没看出什么玄妙。她有些狐疑,“你是不是骗我?” “嗯。”他唇边带了点笑意,“这样咱俩就扯平了。” 刘双瑾愣愣地望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不明所以地问,“我骗你什么?” 谢桓笑了笑,“你我不期而遇,你自然有自己的秘密,我不奇怪。因为我也有一些秘密,暂时不能对你言说。” 她双手托住下巴,“什么秘密?” 他抬眸看她,“你好奇吗?” 刘双瑾点头。 “我与焕之,也就是平安君谢浓少年相识,我九岁入宗门,与他一同拜入谢明先生座下,说起来,他算我的师兄。” 刘双瑾趴在案上,很认真地听。 “少年时分,我曾受过焕之诸多照拂。有段日子我性情孤僻,不愿见生人,他也未曾勉强,而是将指点我修行之事写成册本,每隔一段时间放在我门口。后来选法器的时候,他也是让我先选。我那时不知,焕之公子琴笛双绝,在云中城也无出其右,只是我不出山门,耳目闭塞罢了。” 谢桓顿了顿,“明明他是更擅琴技的,却将摇光琴让给了我,自己拿了个凶煞之器。当初他为了制服鬼笛,吃了不少苦头。” 刘双瑾似乎有些明白了,“就是今天裂了的那个鬼笛?” “焕之于我亦友亦兄,害他法器受损,我很内疚。”谢桓看着她,微笑道,“方才追踪妖物的时候,却还迁怒于你,亦是我修行不够。” “……” “还请瑾姑娘,千万不要见怪呀。” 夜风吹进房内,带起木架上垂挂的轻薄纱帐,吹得纷纷扬扬。 月光洒落满地。 少年公子眉目温和,立在月亮的光辉里,朝着姑娘很庄重地掬了个礼。 刘双瑾有一瞬的恍神,麻木许久的心脏似乎被海水渐渐淹没,既疼痛,又窒息。 “我没有骗你。” 她缓步走到木窗边,望着空中一轮盈月。 “以前的事我记不太清了,可就在刚才,我在庭院里撞见了一个妖怪,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情。你那时问我,我不说,只是没想好怎么跟你说。” 他凝视着她的背影。 “我是从赤水仙洲而来的,打碎镇妖印的洛挽君,她是我的母亲。”刘双瑾站在窗棂前,月光洒落满身,夜风吹起长长的墨绿的发带。 “谢桓,我是天道巫女。” 少女转过身,平静而坦然地说出自己的身份,然后便没再说话了,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眼前人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谢桓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刘双瑾亲口承认她的身份,内心还是久久不能平息。 赤水仙洲,即是洛门玄宗所在之处。洲上三千灵巫世代相传,每代只出一个天道巫女,千年来执掌天道守护人间,保世间得以风调雨顺。 纵观千年历史,每次大旱大涝、瘟疫横行之时,都是上一任天道巫女去世,这一任还未出现的时期。天道无主,便是人间大难。 这么一来,一切便可以说得通了。 初次见她的时候,她在遍布妖怪的森林里熟睡,漫天妖怪破不了的结界,却在她睁眼的一瞬破灭。原来那森林里的结界,原本就是她设下的。 月宫翁主身中妖毒,玄门法师束手无策,却在他们出去捉拿鬼面蝙蝠的时候突然苏醒,还有她与莫城主的古怪对话,想来是她化解了翁主身上的妖毒。巫女灵力天生便克制邪祟,更何况是天道巫女。 但据他所知,这一代的天道巫女是最特别的一个,并非是体质有什么特殊,而是历来每任天道巫女都是由洛门仙师洛惊雪亲自教养,但这一任却非常不受洛惊雪待见,非但没带在身边,还将她压在了雷池禁地,一关便是数年。 谢桓神情微动。难怪她不通人情不识金银,原来是自小从未和外界接触过,她初见时便对他如此信任,或许自己是她过去人生里,少有的与她接触的人。 想到森林里那个惊魂的吻,他内心竟然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如果遇见的是别人,她也会吻上去么? 少女与他久久凝望,脸上竟然出现一丝笑意,“现在怎么办,谢桓,你会把我送回洛门吗?” 谢桓陷入了沉默,决定听她坦白身份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要面对这种抉择的准备。幸又不幸,她不是妖怪,却也不是能与他有简单未来的普通人。 她从赤水仙洲来到人间,他是她见到的第一个人,全心全意地信任他。 而现在,他要把她送回那个囚禁她数年,暗无天日的地方吗? 更何况,那里还有洛惊雪那个一心要杀她的疯子。 刘双瑾见他久久不语,也只是笑了笑,“你不必太过为难。我离开这么久,洛门都没来找过我,想来他们如今自顾不暇,也或是我本身就没那么重要,只要洛惊雪不醒,其他人也很愿意放我自由。” 他神色复杂,“你在安慰我吗?” “谢桓,你是我喜欢的人,我不愿让你为难。”刘双瑾很平静地道,仿佛不是少女在告白,只是在阐述一件事实,“来到人间的时候,我本来就是一个人。” 第12章 重逢 “来到人间的时候,我本来就是一个人。” 本来就一无所有,的意思么? 谢桓突然觉得心脏有些疼痛,少女平淡的话语,轻飘飘地概括了过往苦难的人生。她站在月辉里,好像世间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 “你不是一个人。”谢桓忽然开口,“我会陪你的。” “为什么陪我。”刘双瑾歪头,“谢平生说,你不喜欢我。” “他胡说。” 谢桓倾身上前,单手扶住她的后脑,将少女欺到了窗边,“整个群玉山都知道我喜欢你,你怎么还会听信那些流言。” 大开的木窗望进去,二人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夜深寻来的宋轻舞红着脸捂住了眼睛,趁还没被人发现,一溜烟就跑了。 谢桓瞥见那抹逃窜的背影,眼角有些抽搐,想必不出半个月,离谱的八卦便会传遍整个云中城。 刘双瑾将被风吹起的发带甩回身后,坐在窗台上歪头看着谢桓笑。 她其实并不在意被不被洛门找到,身上负担着什么样的责任,她也毫无概念,像个初生人间的天真妖怪,只凭感觉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后来他们再谈起之前的事情,刘双瑾将在庭院里斩杀妖怪面具的细节托出,谢桓拧起了眉头。 “可我们在庭院里搜查,并没找到什么被劈开的面具残骸。” 难道让那个妖怪逃了?刘双瑾垂下眼睫,可她当时下手没留情,丽人观不该还活着才对。 谢桓若有所虑,“那妖怪若是逃了,也许会招来祸事。” 地宫中,岩壁上的火把熊熊燃烧,墙面撕扯出巨大的恐怖的黑影,一排盖着红帕的新娘子瑟缩在角落中。 鬼王颤抖着手,将碎成两半的面具重新拼好,他看着那张少女的脸,美人面上横贯一道破碎的伤,也依旧能看出原本的模样。 修复好的美人面具从半空中升起,露出惧怕又谄媚的笑,“多谢大王救命之恩。” “不准笑。” 鬼王厉声喝止,吓得丽人观一句话也不敢说,看着他从角落中顺手吸来一个新娘子,鲜红的盖头飞落,露出少女青白诡丽的脸。 滚烫的妖力将面具覆盖脸上,烫得皮肉滋滋作响,少女拼命往后躲,却被死死掐住脖子,后退不能,只能惨叫着求饶,“大王饶命!饶了我啊——” 整座地宫回荡着少女惨烈凄厉的哀鸣,她血肉翻滚,疼得全身痉挛不止,痛苦地扭动着身体,鲜红的指甲在石头地面上抓出十道长长的刮痕。 尖叫惨厉如酷刑凌迟,就连见多识广的绿鬼也不忍再看。 “放过我吧……” 死去的少女早已流不出眼泪,眼眶生生淌出鲜红的血水,麻木空洞地望着已经疯魔的鬼王,慢慢垂下了筋骨暴起的手。 再睁眼的时候,眉眼已经带了浓烈妖气。丽人观抬起十指淋漓的双手,试探着去摸自己的脸,碰到脸上那道惊心动魄的伤痕,指尖抖了一下。 鬼王蹲在她面前,冰冷的手从那张脸上滑下去,慢慢掐住了她的脖子,残忍又冷酷地笑。 “喜欢这个身体吗?” 丽人观愣愣地点头,“可是我的伤,我的伤……” “没关系。”他声音难得轻柔,掐着脖颈的手却丝毫没松力,“你这道伤痕是那人所赐,孤很喜欢。” 丽人观似乎听懂了什么,谄媚地抬起脸,“我可以代替她伺候大王。” 鬼王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声癫狂凄冷,整座地宫的地面似乎都在隐隐颤抖,王座上的几百个骷髅头一齐笑了起来。 他笑够了,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胸口一个巨大的黑洞,肋骨齐断,不见心肺。 “那人拿走的东西,孤王也能问你讨吗?” 丽人观的脸色瞬间白尽。 谢氏门人在此处待了三个月,城中妖邪已经捉的捉逃的逃,日益风清云朗,重见天日,外面也渐渐开始有百姓出来走街串巷了,城中有了人气,也意味着这场灾难暂时告一段落了。 但经此一劫,望月城也损失惨重,志中有明确记载被妖怪杀害的就有七百余人,失踪一千六百口人,不明身份的更是不计其数。城中最早出来开张营业的,竟然是大大小小的棺材铺子,惨白的纸钱满街飞洒,跟着灵车的队伍披麻戴孝,长长得看不到尾。 刘双瑾独自站在城主府的高墙上,看着下面满街的纸钱,和笼罩在整座城上空的悲痛气息,忽然疑惑,“人死了会去哪里?” “肉身消弭腐烂,灵魂再次转世,投身六道轮回。“身后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是平安君谢浓,正微笑着看向她,“若干年后,又是重逢之时。” 刘双瑾并没回头,“他们还会再见吗?” “大千世界,人海茫茫,自然有相逢的机会。” “那他们为什么这么痛苦?”她喃喃自语,“反正还能再见,又不是不见。” 谢浓看着少女的侧颜,高台上烈风凛凛,吹得衣裙发带狂乱翻飞。 “这便是人间啊。”谢浓双手放在漆木栏杆上,眺望整座海边城,“地界生灵寿命须臾,在这浩荡天地之中,就如蜉蝣寄生,谁不惧怕死亡呢?谁又能保证想见的人还能再见呢?” 刘双瑾不太懂他的意思,看着他腰间那支红色鬼笛,“那个给我看看。” 谢浓有些惊讶,鬼笛凶煞之器,更是云中城数一数二的法器,她居然真的敢要。 他思虑片刻,抽出笛子递给了她。 刘双瑾却不接,真就只是看了一眼,“谢桓跟我说,你的笛子是因为他裂的,我看看能不能修好。” 他抬了抬眉,“那你看能修好吗?” “不能。” 谢浓眼角抽搐。 刘双瑾瞟了他一眼,“只是条小小裂纹,也不影响用,修它做什么。” 他摸索着那道裂痕,似乎有些感伤,“毕竟是老师遗物,这么多年有感情了,确实令人不舍。” “人都死了,还执着遗物做什么。” 谢浓开口欲言,继而又长舒一口气。 “不一样的。姑娘现在不懂,但既然你已经来到人间,总会明白世间万般求不得,也不是一切都能放得下。” 城墙之上烈风狂乱,谢浓不知何时已经离去,留她一人望着下面满城白丧。 谢氏门人相继收拾行囊,准备离开望月城,谢桓走前赠予莫城主三道镇妖符箓,让其可以镇守海边防线,妖物不得再入。 莫城主携月宫翁主到城门为众人送行,谢桓临行前看了翁主一眼,“月宫翁主根骨薄弱,但与玄门似乎有一番仙缘,或许再长大些,城主可以带她去拜访一些仙门,哪怕不能修行得道,也好强身健体。” 莫少言低头看了眼女儿,抬头微笑道:“多谢平邪君指点,我会考虑的。” 谢桓也不再多言,朝刘双瑾伸出手,将她拉上马来。朝城主稍微点头道别之后,便与众人策马离开了望月城。 马蹄接连从城郊野路踏过,刘双瑾骑在马背上,感觉很是新奇,想去抢上下舞动的那根缰绳,谢桓从身后将她抱在怀里,“你想学?我教你。” 刘双瑾的发带被疾风挡住了眼,她回头看谢桓的脸,“你刚才为什么不直说,他女儿命薄身弱,本就活不了几年了?你让她去玄门修行,是为了她好,莫少言好像不怎么领情的样子。” 谢桓笑了笑,“我早已猜到会是这样。可莫城主爱女情切,有些话更是犯了忌讳,不可说得太明白,否则会适得其反。” “你们人间的规矩真奇怪。” “其实哪里都是一样的,当局者迷罢了。” “不明白。” “就比如说,如果有人说了你的不是,我一定觉得他在妖言惑众。” 晚上众人在一个村子落脚,村子里只有一家很小的客栈,招待了他们十几个人便满客了。 经营客栈的是祖孙二人,七八岁的孩子很殷勤地把所有房间的床铺好,只是棉被似乎很久没有清洗和晾晒过了,散发出一股潮湿的霉味,谢平生一进去客房,便被熏得头晕眼花。 “天呢。”他看着柜子上跟自己大眼瞪小眼的壁虎,不可思议地摇头,“还不如露宿野外呢。” 出门在外,大多时候确实不能太讲究,修行人更是不能计较身外之物。谢平生就这么给自己洗脑,捏着鼻子走了进去。 这边后厨老妇人很吃力地炊十几个人的饭,显得很是力不从心,宋轻舞看不过去,拉着刘双瑾一起过去帮忙。可是宋轻舞不会做饭,刘双瑾更不会,两人站着面面相觑,最终灰溜溜地请来了援兵。 谢桓站在灶台前掌勺,后厨热气腾腾的油烟,少年身姿依旧从容不迫,只是偶尔轻声道:“添点火。” 刘双瑾生疏地将干草枯柴折成一团,一股脑塞进灶里,灶火一下子便被捅灭了。于是谢桓在她身边蹲下,将多余的木柴抽出来,教她重新将炉火煽旺。 她看着少年神清骨秀的侧脸,在烟火中模糊了轮廓。 荒野里虫鸣不绝,众人在霉湿的屋子里待不住,饭后便去天井坐着看星星,偶有一两颗流星划过。 宋轻舞正遗憾谢尘看不到如此美景,刘双瑾瞟了他一眼,“他眼睛好了。” “真的么?”宋轻舞小心翼翼地解开谢尘的纱布,果然妖毒已经完全散去,惊喜地跳起来抱住了他。 “干什么。”谢尘悄悄红了脸,“丢死人了。” 没过一会,两人又蹲到草丛里,窸窸窣窣地编起草蚱蜢。 夜深之后,众人都已回房歇息了,刘双瑾不喜欢房间里发霉的气味,独自靠在二楼走廊上看星空。 身后有木地板作响的声音,年迈的老妇人蹒跚走到她身后,浑浊的双目瞳孔涣散,高高举起手中的镰刀! 第13章 天命 刘双瑾敏捷侧身,顺势卸了老妇人的胳膊,长腿一抬便将镰刀踢出老远。 “为什么袭击我?” 老妇人抬起头,两只深凹的眼睛变成恐怖血色,张开尖牙便朝她扑来。 “瑾儿!” 一旁传来谢桓的轻喝,刘双瑾已经单手扼住老妇人的脖子,稍一用力便折断了,将佝偻尸体一把丢在地板上。 谢桓快步上前,蹲下查看老妇人的尸体,密密麻麻的小瓢虫从尸体下爬出,眨眼间便钻进了地板的缝隙里,消失得消失无踪。 “看来从赤水逃出的妖物比我们想象得要多太多,连这些草木昆虫都受到了妖气的污染。” 谢桓将尸体翻过来,后脖颈还死死咬着一只硕大的八星瓢虫,吸得血管筋肉如蛛网般暴起。 他取下八星瓢虫扔到地上,一刀插进它的身体,顿时浓浆四溅,毒液将地板烧出一股白烟。 瓢虫脱离的一瞬间,老妇人的尸体也化作一股青烟消散,连骨头渣都没能剩下。 “真是可怜这位老妇人了。”谢桓想起老妇人那个相依为命的小孙子,不免沉默了一下。今夜发生的事情对那个孩子来说,无异于天翻地覆,明日该如何告诉他这个噩耗? 孩子睡在一楼马厩旁边的小房间里,他们透过门缝看见男孩子安静熟睡着,谢桓低声道:“不知道这孩子愿不愿意跟我们走。” 四周妖风骤起,院子里树影婆娑摇曳,他觉察到有东西在附近,召出一张显魂符。 黑夜中燃起三簇幽蓝鬼火,微弱得仿佛随时都能散灭掉。 谢桓认出鬼魂的气息,“老夫人,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我与铁儿相依为命,平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将他抚养长大,可惜如今遭此一劫,老身有个不情之请。 “老夫人放心,谢某会将这孩子带回去抚养,教他修行之道。” 空气中沉默了一瞬,继而又道。 ——我不愿他去。 谢桓微微拧眉。 ——铁儿是家中唯一一个孩子,这里是他爹他爷爷积攒下来的祖业,他不能离开这里。老身请求两位贵人,再替我延寿二十年,我只愿亲自将铁儿抚养大,看着他娶妻生子,就再无遗憾了。 谢桓肃穆道:“老夫人,我等只是寻常修行之人,只会一些驱邪捉妖之法。延寿一事有悖天道,实在不是我等凡人可以插手的。” ——如果不能,我不会问。你身边那位姑娘不是常人,她可以帮我。 谢桓握紧刘双瑾的手腕,她看了一眼,不太明白,“你养或者谢桓养,有什么区别吗?你已经死了,还管活人的事做什么?” 空气中妖风瑟瑟,那鬼魂似乎开始生气了,树枝摇晃得簌簌作响,几乎要折断了腰。 谢桓手掌一挥,将空中金红色的符箓散去,院子里顿时平静下来。 “悖逆伦常,擅改寿数,是会遭到天道反噬的,这也是历任天道巫女不得善终的原因。”谢桓轻声嘱咐她,“瑾儿,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动用巫女的法力。” “好。” 谢桓将她送上楼,漆黑的房间里人声嘈杂,刘双瑾躺在床上,双手捂住了耳朵。 床下伸出一只漆黑的手影,拉扯着她垂下来的衣角。 她不胜其烦,“我不会帮你的。” 房间里瘆人风声,呜呜似鬼哭。 ——帮帮我吧。 ——姑娘。 ——哪怕我再也不能入轮回,我也想照顾铁儿长大。 刘双瑾将手背搭在额头上,久久望着漆黑的床顶。 第二天大清早众人便陆续起床,早早起床的小童已经在喂鸡了,满院子嘈杂的鸡鹅叫声,谢平生从窗口喊他,“小孩,我们的马喂了没有?” “早就喂好啦!” “真乖!” 小童还在呲牙笑,后厨传来老妇人精神抖擞的声音,“铁儿!把饭菜给客人们端上去!” “好嘞祖祖!” 谢平生还挺诧异,“哟,这老太太今天挺精神,昨晚睡得早?” 谢桓与刚从房里出来的刘双瑾对视一眼,半是生气半是无奈。 宋轻舞一边收拾行装一边疑惑,“咦,我桌上的草蚱蜢呢?” 平安君谢浓倚在房门上,若笑非笑地望着他俩,“看来昨晚发生的事很是精彩啊。” 宋轻舞一头雾水,“昨晚?昨晚发生了什么?” 谢浓拿扇子敲了敲她的脑袋,“小孩子懂什么,找你的草蚱蜢去。” …… 老妇人如今的身体是草编蚱蜢所化,严格意义上还是一只鬼,只是有了自保的能力,寻常小妖已经不会再来招惹,却会怕烈日和火。临行之际,谢桓亲笔为老妇人画了一张避火符。 小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抱着老妇人紧紧不撒手。 谢桓叹笑着摸他的头,“没事,你祖祖很爱你,要乖乖长大啊。” 刘双瑾在雨檐下看着这一幕。倏然她抬起右手,疑惑看了片刻,一把将掌心蔓延的黑气掐散。 下山捉妖三个月再回到云水镇,此地有谢氏百年结界镇守,如今为江都一带少有的一块净土,依旧热闹繁华车水马龙,与他们离开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谢真老先生听完谢桓讲述后,倏尔长叹,“赤水千年仙洲,镇妖印下何止万千妖邪,岂是我谢氏一门可以力挽狂澜的。既然是人间注定有这一劫,敛之,你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敛之此番下山一程,过去不曾在意的很多事情,忽然都令我十分困惑。不知何为天命。天命,是可以由人改变的吗?或者说,一个人的意志可以左右它吗?” “为何有此一问?” “我只是困惑,如果天命可以为人左右,那又为何被称为天命。如果不能,我们所遇到所经历的一切,是不是都是命中注定的?” 谢真沉思,“天道不仁,视万物为蝼蚁,死不足惜。但蝼蚁尚有求生之道,哪有坐以待毙的道理,敛之,尽凡人能尽之事,剩下的再听天命也不迟。” 谢桓似有所悟。谢真微笑看着他,“你自小拜入山门,一直都清心寡欲与世无争,今日有此一问,是终于有了什么想要争取的东西吗?” “是。” 谢真捏紧了手中乌木串,认真嘱咐他,“你可想好了,你若要她,或许会误你多年修行。” “那也是我道心不固,不是她错。”谢桓肃穆了面色,“况且她不是我能要的人,只是因为她刚好也喜欢我。” 谢真若有所思,“或许于你而言,这也会是一场修行。” 另一边宋轻舞这个大喇叭也不负所望,将那夜所见添油加醋夸大其词,分九章十八段在云中城弟子间传了个遍,八卦瞬间如瘟疫般散播开来。 自此人人皆知刘双瑾会是谢桓未来的妻子,见到她都要恭敬喊一声“瑾姑娘”。 “什么是妻子?” 她曾这么问过宋轻舞,少女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少年谢尘从树上跳下来,大咧咧揽住宋轻舞的肩膀,“就像我和她,她以后就是我的妻子。” 宋轻舞用力点头,又听谢尘嘀咕,“就是胸小了点。” 她咧着的大牙瞬间收了回来,抓着谢尘暴揍了一顿。 刘双瑾站在树荫下,看着打闹的少男少女,唇边竟然泛起一丝笑意,看得宋轻舞都呆了。 自此刘双瑾便留在了群玉山上,她选择跟随医者谢云先生修行,从「空谷幽兰」搬去了后山小木屋居住,谢桓和其他人也会时常过来探望她。 谢云先生清瘦温敦,每日在后山腰的颐和堂坐诊,刘双瑾便负责采药、晾晒、研切等后勤工作。她干活爽利,又从不抱怨多话,谢云先生不止一次想正式收她为弟子,都被她直言拒绝了。 “我不能救人。”刘双瑾脸色坦然,背着药筐走过铁索吊桥,直让谢云先生摸不着头脑。 望月城。 风平浪静的海面上,一只只海豚惊奇地探出头来,凤鸣长啸划破夜色,四位羽衣巫女踏着火蓝凤凰接连飞落,她们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辉,恍若天女下凡。 海岸边的结界忽然剧烈颤抖起来,一位巫女看着那三道金红色的镇妖符箓,“看来此地曾有高人布阵,拦了一部分邪祟。” 海滩上一支亲卫严阵以待,莫少言披着城主外袍,似乎等候已久,“洛门使者莅临,不知是有何指教么?” “莫城主。”洛平君从四位羽衣巫女之中走出来,裙带如飞天神女般翻飞,施施然行了个礼,“我乃赤水仙洲第二十七代弟子洛平君,奉命前来向城主寻一个人。” 莫少言已有预料,却明知故问,“不知平君姑娘要找什么人?” 洛平君笑了笑,“莫城主应该也听说了,赤水仙洲走失了天道巫女,如今仙师还在闭关修行,天道无人执掌,恐怕人间将有大灾。我等苦寻数月未果,正好在半月之前,追查到此地有灵力乍现,特来拜访城主。” “天道巫女。”莫少言沉默了一下,想起月宫闺楼上那记忆犹新的一幕,“如平君姑娘般灵秀的人,莫某应该不曾见过。” 洛平君也不急着反驳他,只是在他面前从容踱步。 “望月城如今遭此一劫,正是天道巫女擅自离开赤水,人间受到的因果。城主大人可以再想一想,哪怕不为城中子民考虑,也要为天下百姓着想啊。” …… “哪怕是为了天下万民,主公!也一定要守住望月城!” …… 袁使者的临终遗言在耳边炸响,莫城主骤然惊出一身冷汗,险些后退一步,下意识捂住了额头。 他似乎是病了,自从袁使者死后,他就经常梦到这句话惊醒,似乎成了一道禁锢他的魔咒,在每次他犹豫的时候动摇他的心神。 洛平君快速伸手扶住了他,看着他脸色不太好的样子,知道只差最后一步,微笑着开口。 “莫城主,我听说你有一个身弱的女儿,平君愿意拿一枚灵丹交换,可保月宫翁主今后身体无恙。” 【第一卷·完】 第14章 东宫 刘双瑾猛然睁开眼,半卷的竹帘垂在门口,有月光从窗棂洒落,晚风轻柔地吹了进来。 又梦见以前的事了。 她捂着额头想了一会,披上外衣就出了门,很快又折回来,取了墙上一把剑。 “你要去哪儿?” 青鬼从树上翻身坐起,面若冰霜地俯视她。 “关你甚事。”她正眼也不瞧他一眼,忽然站住脚抬头瞪他,“不许告诉洛神,小心我揍你。” 青鬼哼了一声,继续躺在树桠上望着如烟如海的星空。司天阁的夜空永远是这样,不论白天是怎样阴霾的天气,晚上都是晴朗的星空。 刘双瑾溜出了司天阁,直接几个飞身蹿上了宫楼阁檐,踩着脚下青瓦直奔东宫而去。 此时夜深人静,宫巷中还有禁卫挑灯巡夜,她半蹲在飞檐上,捡起一颗石子,精准打在了禁军统领的腰眼上。 单远廷后腰一麻,顿时火冒三丈,强忍着才没发作,只是瞪了她一眼警告。 “你们先去前面巡查,我随后到。” 刘双瑾蹲在屋檐上,捏着剑穗微笑逗他,“单统领,太子歇息了吗?” “你又想做什么。”单远廷看起来很嫌弃她,“太子说了,一个月不许你进东宫,你又想惹事是不是?” “他骗你的,他心里可想见我了。”她甩着碧绿的剑穗,调戏道,“单远廷,单统领,你帮我去通禀一声好不好呀?” 他忍着怒气,“我是统领,不是太监。” “那你帮我转告太子嘛,就说我想他想得睡不着,梦里全都是他。” “姑娘家家的,臭不要脸。”单远廷眉头皱得快要夹死苍蝇,看她的表情更是嫌弃,忍不住道,“你能不能下来,你见宫里哪个姑娘深更半夜蹿墙?” “灵兮就蹿过啊。” 她口无遮拦,单远廷突然就像吃了坨狗屎一样,表情变幻莫测,也不说话了。 刘双瑾从屋檐上飞落,光明正大地跟在他后面进了东宫。 把守的禁军一看又是这位瘟神驾到,顿时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啥也没看见。 单远廷全程臭脸,看她就跟老岳丈挑女婿,哪看哪不顺眼。 “你能不能不要东张西望,像个没规矩的村姑。” “你能不能别上蹿下跳,你当东宫是你家?” “能不能别……算了,你吃吧……” 他已经绝望了。 走到太子书房前,单远廷坚决让她滚到边上待着,自己先进去通报。 刘双瑾随手从树上捞来一个没熟透的果子,酸得掉牙。 没一会单远廷就出来了,“太子不见你,让你滚。” “哼,狗太子。” 她骂了一声,气呼呼地转身便走。 身后传来不爽的轻咳声,她立即回过头,“长安君。” 太子一身黑衣锦袍,手里拿着书卷,身后灯火幽深。 “刚刚骂谁?” 她甩着剑穗,无辜望天。 “算了,你来做什么?” 刘双瑾一下子语塞,皱着眉头苦恼思考。 该怎么说呢? 说她半夜三更睡不着,专门过来东宫骚扰他,耽误他老人家的治国大事? 一定会被太子用杀人的眼神鞭挞一炷香,然后翻个巨大的白眼,让单远廷把她扔出去。 “丢人。”他一定会这么说,极其无情。 还是说又梦到了以前的事情,过来看他死了没有? 一定会死得更惨!吊起来用小皮鞭抽个两天两夜也不是没可能。 “拖出去,斩了。”他没准会这么干,这个冷血的男人。 太子皱着眉头看她苦思冥想半天,寒着脸长袖一挥,“丢出去。” “等等等!等!”她突然急中生智,双手抓住太子的衣袖,满脸堆笑,“下个月是我生辰。” “那又怎样。”他冷着脸。 “要诞礼。”她死皮赖脸。 “大昭子民,从来都是十年一寿诞,你为什么搞特殊。” “灵兮在的时候每年都给我过的,现在你把她送走了,你得赔我。” 太子被她闹得头疼,扶着额头半天才开口,“要什么。” 她眼睛一亮,脑子里就没好主意,“我要跟你们一起下河中。” “胡闹,河中水患难平,本宫南下视察灾情抚恤百姓,你跟着做什么。” “那你要带容良娣吗?” “良娣刚刚小产不便出行,就算身体安康,后宫女子也不得随意出宫。” “那我要去。”她振振有词,“我又不是后宫女子。” “那好。”太子的目光从眼角冷冷地瞥下来,“现在按本宫说的做。” 她忙不迭松开手,乖乖站好。 “立正,转身,向前走。” “然后呢?” “滚出东宫,回去睡觉。”太子长袖一甩,转身进屋,“明天卯时要是起不来,没人等你。” “……” 单远廷差点笑出声,刘双瑾睨了他一眼,蹿上房檐就跑了。 刚回到司天阁,就看到一个人背对着坐在她的小竹屋前,刘双瑾一个没站住脚,直接从屋檐上滚了下来,摔得她半天没爬起来。 青鬼你这个卑鄙小人! 她还在心里痛骂,那人已经听见身后的动静,摇着轮椅转过身来。他戴着半张黄金面具,月光洒落在他的发梢衣角,整个人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光辉,虚幻得有些不真实。 ——去哪儿了? 空灵的声音如编钟仙乐般从四面八方响起,却见那人嘴唇分毫未启,也不知声从何来。 “东宫。”她也不打算隐瞒,直言道,“太子答应带我下河中了。” ——跪下。 声音刚落,便有千斤重的威压铺天朝她盖了下来,刘双瑾并没反抗,任由他被压在了地上。 ——谁准你自作主张? 洛神手中拿着根藤条,挑起她的双手,一藤条打下来,掌心立马起了一道红印。 刘双瑾一声不吭地受了。说起来这厮的控制欲实在是强得要命,动不动罚她禁闭都是轻的,她早猜到这关不会轻易过了。 洛神看出她脸上忿忿之色,拿藤条挑起她下巴。 ——不服? “没有。” ——说谎! 又是一藤条打下来,这次疼得她眼泪差点掉下来了,手指几乎没了知觉,在心里把他祖宗十八代都挖出来鞭尸了个遍, 这个变态! 洛神顿了顿,总算是收了法宝藤条。 ——不准去。 “我要去!” 刘双瑾反驳得飞快,顶着洛神犀利的目光,忍气吞声地哀求,“老师……” ——在这里跪到明天晚上,我没同意不许起来。 她怒了,“洛神……” 洛神目光一瞥,一道仙光封住她的嘴唇,她挣扎了两下,放弃说话。 不讲道理。老处男。死神棍。 她搜肠刮肚用能想到最恶毒的语言形容他,抬头望着漫天星河,咬牙切齿地等着时间慢慢煎熬过去。 一直到了黎明将晓,刘双瑾还跪在那里,见洛神推着轮椅慢慢靠近,气得别过脸去不搭理他。 洛神抿着唇瞪了她许久,直到座下童子小声催促,才恨恨地侧过脸去。 ——进去吃早饭,太子派人来接了。 刘双瑾跪了一夜,腿都已经麻了,还好青仙很快赶了过来,帮她把行李打包收拾好,还把她手心和膝盖都上了药。 她感动得快哭了,“青仙,幸好还有你人性未泯。” 青仙哭笑不得。 桌上还放着一碗温热的竹叶粥,刘双瑾看都没看一眼,只简单洗了把脸,出门后越想越气,还专门折回来一把将那碗粥倒扣在桌上。 瓷碗直接裂成两半,粥水滴滴答答地顺着桌沿淌了下来。 第15章 出宫 一炷香之后,青仙把刘双瑾完好无损(?)地送到武藏门前。 如今是大昭武康帝登基第二十五年,昭帝卧病在床,太子已监国多年,因此这次南下几乎算是半个皇帝出巡。宫门前文武百官送行,国师天一流早已开坛念了半个时辰的祷文,还应太子要求,又重头念了一遍。 朝阳已经升起了,百官听了一个多时辰的祷文,早就跪得腿脚酸麻,无奈太子不起,也没人敢动弹。 太子也等得不耐烦,已经差人去司天阁催了几趟,才远远看到刘双瑾顶着黑眼圈跟青仙出来,冷哼了一声。 刘双瑾在百官最后面找了个蒲团跪下,闭目边听边养神。 天一流念完第二遍祷文之后,太子起身焚香拜坛,待百官都起来之后,才走到刘双瑾面前,抬脚踢了踢。 “本宫叫你别迟到,你还给我晚半个时辰,你是在跟本宫挑衅吗?” 她还跪在蒲团上,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太子顿觉奇怪,目光转向一旁送她出来的青仙。 “又惹国巫生气了,封了她的嘴,罚她一天不许吃饭,也不许说话。”青仙温声解释,帮她把行李放上随行的马车。 “该。”太子毫无同情之心,冷冷道,“没规矩的东西。” 刘双瑾眼睛都快喷出火了,险些没给太子身上瞪出两个洞来。 青仙无奈耸肩,扶着她走出武藏门。宫门前已经有浩荡的车队在等候,二百兵马随行,文武官只带了几个亲信,其他官员大部分留朝,队伍一眼望去仍是大为壮观,气势恢宏。 太子还在跟众官托付国事,后宫之事也一一交代。自十年前太子生母忆君皇后驾薨之后,当朝便再无皇后,至今唯有一位皇昭仪执掌后宫。但因昭帝抱病多年,大昭后宫也极其冷清,皇昭仪之下便只有卫婕妤、李夫人和寥寥几位美人。 而太子长安掌权多年,也只纳了个良娣,正妃之位尚待招贤。 就连刘双瑾时常也在想,这父子俩怕不是双双克妻命,老子大老婆早夭,儿子好不容易纳了个妾,还不小心流了产。怪不得后宫人丁稀薄,这架势谁敢把女儿送进来。 她上下嘴唇被施法粘在了一起,只能用眼神表达对他的同情。 交代完琐事准备启程,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太子转身就看见刘双瑾用诡异的眼神盯着他,瞪了她一眼,俯身钻进马车。 刘双瑾自讨没趣,接过单远廷递来的马缰,翻身上了马背。 青仙放心不下地嘱咐她,“路上乖一点,别惹太子生气。还有,记得每天准时跟国巫传讯。” 她敷衍应付着,洛神的控制欲早就已经变态了,至于之后天高皇帝远,还能管得着她么。 南巡队伍浩浩荡荡地启程,随行军队里混进了一个肤白貌美的姑娘,穿着清绿的裙裳,长长的绿丝带垂在脖颈后,眉间一点殷红朱砂,在队伍里十分扎眼。不时有不知她禀性的单纯将士假装回头,只为趁机瞄她一眼。 大将军之子吴三宝骑着马来跟她搭话,夸张大叫,“哇!你昨晚偷牛去了?眼圈这么黑!” 刘双瑾困得昏昏欲睡,懒得抬眼理他。 吴三宝倒不介意,“出来的时候品言跟我说了,他让我路上好好照顾你。你有什么需要的,来找我就是了。” 她斜乜了他一眼,眼神很明确表达了四个字——滚边去吧。 “你还生他的气啊。”吴三宝没皮没脸地跟着,在死亡边缘疯狂试探,“女人还真是小家子气。” 一路上吴三宝嘴就没停过,围着她叽叽喳喳一顿数落,刘双瑾又烦又憋屈,捏着缰绳险些把他抽一顿。 中午队伍还没出邶阳城,便在驿站暂时歇脚,刘双瑾被罚禁食,将士们吃喝的时候,她便独自坐在角落,抱着剑闭目养神。 下午太阳烈,她又撑开了一把翠绿花伞,人群中显得更加惹眼。 连单远廷都忍不住骂她,“你能不能别这么招摇?” 她半天下来又困又饿又晒又热,不能说话也就不理他,闭着眼睛骑在马上,模样泰然自若。 “刘双瑾。”太子终于忍无可忍,掀开轿帘,“你给本宫滚进来。” 长安君说话自然有分量,她乖乖地收伞下马,滚进了太子的座驾。 太子钦用的马车自然比硬鞍子舒服得多,刘双瑾在车里睡了一下午补足了觉。只是她睡相向来不雅,可怜太子被她大马金刀的睡姿挤到边上,在角落里看了一下午的案牍。 又不好发作。 到了晚上,车马早已出了邶阳城,郊外虫豸丛生,隐约还能听见野狼的嚎叫声。 坐了一天的马车,太子也十分疲惫,掀开了轿帘,“什么时候到行宫?” 随行官员赶紧骑马凑了过来,“太子殿下请放心,今晚子时之前一定能到。” 太子看了看前后的车马,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放下了轿帘。 刘双瑾坐在边上看他,他虽然在看书,却时不时地抓手背和脖颈,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已经出现一片红痕。 原来是郊外遍布蚊虫,车内又吊着灯笼,自然全往里面钻。 啧,真是身娇肉贵。 虽是这么说,到了行宫之后,她还是去问内勤要了艾草熏香,让杨内侍送去太子房内。 滚回自己房间之后,才猛然想起忘了跟洛神传讯,依洛神的记仇脾性,她怕是已经被钉在刀板上剁了八百来下了。 算了。 她破罐子破摔地想,现在都已经是夜半三更,她传讯过去扰他清梦,怕不是又会被痛骂一顿。 反正如今天高皇帝远,他的藤条也不能隔着百八十里抽在她身上。 这么想着,刘双瑾便如一具死尸般倒在了床上。 睡到一半,突然感觉有人在抽自己的脸。 “刘双瑾!快起来!刘双瑾!快起来!” 她一把抓住在脸上为非作歹的小东西,竟是一只符纸折成的千纸鹤,正用两只翅膀扇她的脸。 刘双瑾顿时就清醒了,看天色还是半夜三更,顿时头皮发麻。 不会吧……不会这么变态吧…… 她不情不愿地拿起一面铜镜,手指蘸水在镜上画出符咒,铜镜中顿时漾开水纹,青仙的脸出现在镜中。 “国巫等你一夜了。”青仙同情地看她,“他刚才发脾气,说回来就杀了你。” “……”刘双瑾沉闷半晌,忽然暴走,“他有病吧!堂堂司天阁主这么闲的吗?我才不会回去!” 对面“咣”地一声,青仙被推到旁边,洛神双手紧紧抓着镜子。 ——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死神棍老处男,我早就受够你了,别派纸人来监视我,别以为我会回去!出了护城河自有我的去处,我不认你这个老师了!” 洛神又惊又怒,“你……” 不等他说完,刘双瑾啪地一声把铜镜扣在桌子上,被子一拉盖过头,把脚丫子露在外面。 千纸鹤沉默了一会,扑扑飞过来啄她的脚丫,她烦躁地翻身一踢,把纸鹤踢到了窗外。 第16章 乱葬岗 刘双瑾卯时而起,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她梳洗过后就出了房门。 行宫外车马已经准备好了,太子正在楼下大堂用膳,宫女内侍在一旁垂首等候。 “早,太子。” 太子眼也没抬,“才起?过来用膳。” 简单一句问候,刘双瑾却差点感动得哭了,相比性情喜怒无常的洛神,高冷太子简直就是神仙哥哥。 不愧是她的长安君! 她坐下来捧起碗,昨天禁食一天,胃都差点痉挛了,端起碗狼吞虎咽。 一旁的杨内侍很看不惯她的吃相,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咳,提醒她注意仪态。 相比太子倒是细嚼慢咽,端着碗的姿态格外矜贵。 刘双瑾翻了个白眼,一口用筷尖挑几粒米,姿态当然高雅,就是容易饿死。 她这么想着,很快就扒完了碗里的饭菜,空碗伸到杨内侍面前,“再来一碗。” 此刻杨内侍掐死她的心都有了,面上还平静自若,“宫中有规矩,早膳不宜进食过多。” 她理直气壮,“这又不是在宫里,再说我昨天一天没吃饭,今天当然会比较饿。” “……”杨内侍抬头望天,假装没听到,把刘双瑾气得七窍生烟。 太子听他们拌嘴有些头疼,默不作声地将碗里的粥倒了一半给她。 杨内侍十分不满,“太子殿下,您太宠这丫头了。” 太子不动声色,“半碗粟粥,也叫宠吗?” 刘双瑾抱着碗一个劲地点头,杨内侍则是拿眼角看她都不顺眼,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用过早膳之后,车马也都准备启程了。太子昨天吃了亏,拒绝再和刘双瑾同乘一车,直接把她赶了下去。 刘双瑾也不生气,骑着小棕马不紧不慢地跟着车队,自顾自地哼着歌。 由于太子此次出巡是微服私访,并没大摆皇家架势,出了皇城之后便伪装成商队前行。远远望去,不知情的人见了,也只会觉得是某位富商出游。 吴三宝昨晚也是第一次在水围行营中过夜,只觉得新鲜得打紧,围着刘双瑾一个劲地讲昨晚的见闻。 刘双瑾打着伞挡住烈日,“为什么要偏偏挑野路走?” “这你就不懂了吧。太子南下是为了视察水情,就是不想劳民伤财,虽说提前打过招呼,但近京的官员还是会暗中打点。再南下三百里,过了沛城之后,官员不识得太子,就可不必遮遮掩掩了。” “那为什么还有军队便装随行?” “南方水患,大批难民迁居北上,途中难免遇到流民悍匪。劫了钱财倒无所谓,万一伤了太子,可是动了国之根本。” 刘双瑾有些惊奇,“悍匪居然敢劫太子的车队?” 吴三宝咧嘴笑了,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你没听过坊间一句话吗?——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她有些诧异,再大的官也不敢在太子亲信耳边说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这吴三宝真是胆大包天。 车马前后赶了半个月的陆路,流民倒真遇到了几波,不过都是一些散兵,三两下就被吴三宝带人收拾了,连单远廷都没惊动。 倒是洛神自那晚之后还真没再派纸鹤来监视她,平静得让刘双瑾有些忐忑。发脾气她倒不怕,就怕这厮静悄悄地憋坏水。 为了掩护身份,过几天太子就吩咐身边众人不准再唤殿下,有事需谓之“二爷”。 “二爷?”刘双瑾一听就笑了,“为什么是二爷,太子不是嫡长吗?” “闭上你的嘴。”单远廷懒得理她,“二爷乐意,你能怎么样?” 刘双瑾当然不能怎么样,只是当晚就下了暴雨,大批车轮陷进满是泥水的深坑里寸步难行,已经来不及赶到下一州驿站,只好在野外留营。 太子单手撑伞立于石坡上静默等候,雨水顺着伞沿如瀑布般奔腾淌下。刘双瑾也撑着伞站在他旁边,隔着滂沱大雨看众位随行官兵齐力将陷进泥坑的车轮抬出来,另一批将士正在冒雨搭营,吴三宝和单远廷在分别指挥。 刘双瑾侧头盯了他一会,“长安君,你怕鬼吗?” “什么意思。” “刚才我仔细看了一下,这里应该是一片乱葬岗,就是以前死掉的穷人没地方安葬,只好在这里草草挖个坑埋掉的地方。”她凑到太子面前,笑得没安好心,“所以我们现在,是站在死人堆上聊天呢。” “那又怎样。” 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倒是把刘双瑾问住了,太子沉默了一会,缓缓道:“本宫十三岁那年,举国大旱,民不聊生。那次旱情应是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天灾,天一世家祈雨上百次都没能召下半滴雨水,旱死的黎民百姓不计其数。或许你我脚下这片乱坟,葬的就是当年的那批难民。” 刘双瑾掰着指头算了算,长安君十三岁的时候,应该比赤水仙洲放走她那年还要早四五年。 “那个时候,你就已经受封太子位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赤水仙洲?” 太子思索了下,“当年满朝文武动乱,朝廷已经开始准备迁京南下,陛下怕朝中动乱祸及国基,事先派人送本宫离京,直到大旱化解才又送回宫中。” 她还想追问,“那么……” 太子不耐烦地甩了甩衣袖,“你问的够多了,闭嘴吧。” 于是刘双瑾就闭上了嘴,对于当年那场大旱她也略有耳闻,所有人回想起来都还心有余悸。若不是最后洛神出现化解国难,那几乎是一场足以被载入史册的覆国之灾。 大昭举国皆知,他们的大国巫那是神仙下凡的人物,十年前刚一入世便立即设坛呼风唤雨,转眼间黑云压城雷声阵阵,大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龟裂的河道重新灌入水流,农田灌溉,枯井回春,就连百年不见雨雪的大漠都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时至如今,洛神已经坐镇昭宫整整十年,大昭也一直风调雨顺,年年丰收。 邶阳城里一年一度的洛神节,也是由他而来。 刘双瑾听着这些传闻,时常会怀疑他们口中悲天悯人的救世神仙,到底是不是她那个阴险歹毒、小肚鸡肠的老师。 她也只是略有动摇,很快就嗤之以鼻——如果老师真像他们传的那么厉害,如今河中怎么还会有水患? “你是不是跟国巫说,不回司天阁了?”太子突然冒出这句话来,转头直直盯着她。 “我、我跟他赌气了。”她底气不足,忿忿道,“谁让他成天监视我,时刻都要知道我在哪里,在做什么。买个奴隶也不至于管这么宽,像个控制狂一样。” “是你太能惹祸了。”太子不分青红皂白就偏袒洛神,“本宫劝你还是主动找国巫认个错,不然遭殃的最后是你自己。” “不要。”刘双瑾坚决不干,撑着伞跳下石坡,一溜烟就跑了。 众将士搭好行营后雨势小了一点,刘双瑾踮着脚尖数搭好的营帐,问单远廷,“我住哪一个营帐?” 单远廷转头瞪她,“出行在外,连二爷都只能将就,一个行营里要至少要住十个人,你还想要单独一个营帐?” 她毫不在意,“我无所谓啊,和其他士兵挤挤一起住也可以嘛,我不挑的。” 单远廷勃然大怒,指着她鼻子骂,“姑娘家和一群大男人住一起?知不知羞!亏你想得出来!” 刘双瑾也怒了,“那你要我怎么办?我睡马车上行了吧!” “你跟本宫一起住。” 太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二人吵架。 她这下倒是忸怩起来,“这不好吧?我倒是无所谓,可是怕坏了二爷的清誉呀。” “那你就睡马车吧。”太子懒得理她,径直走进营帐中。 刘双瑾跟着就要进去,被单远廷一把揪住了耳朵,痛得她龇牙咧嘴。 “警告你老实点,别动什么歪脑筋。”单远廷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告诫她,“这里是行营,人多眼杂,要是惹出什么风声传到宫里,十条命都不够你造的!” “知道了知道了,管家婆。”刘双瑾揉了揉耳朵,没心没肺地钻进了太子的营帐。 帐内烛火通明,焚着太子近日不离身的艾草香,满室淡雅幽香。 刘双瑾还没来得及把目光放到帐中那张床上,太子便生怕她多想了似的,将一床被子扔到她怀里,“今晚你睡地上。” 好吧。她撇撇嘴,本来也没乱想什么,却搞得好像她迫不及待要毁他清白一样。 深夜时分,太子还坐在屏后案边处理政务,帐外雨声潇潇,更深微寒。 太子端起茶盏,里面茶水见底,随口唤了一声,“添茶。” 没人应他,抬眼便见刘双瑾已经趴在案边睡着了,烛火映着她的睡容,眼下投有细睫微影,呼吸均匀绵长。 他抄起一卷书,拍在她脑门上,“滚去床上睡。”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不过刘双瑾睡得迷迷瞪瞪,倒还记得太子不让她上床的事,摸到地铺就钻进去睡了。 太子松了口气,将手边的政务处理完,便熄了灯火,合衣上床歇息。 沉沉睡到一半,突然感觉有人压上床来,钻进他的被窝,还在他身上东蹭西摸。 这个没规矩的丫头! 太子忍着一脚把她踹下床的冲动,压着声音道:“滚下去。” 他的警告似乎不起作用,身上人毫不理会,大有要将冰冷的手探进他衣襟的架势。 第17章 生变 他立时怒了,“再不下去,本宫明日便派人请国巫前来,好好收拾你一顿!” 身上人传出两道尖细的笑声,一股森寒顿时遍布全身。 太子立即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刘双瑾!” 正在熟睡的刘双瑾猛然惊醒,立刻便感觉到周边阴气寒彻入骨,剑气瞬间出鞘,直接将那东西劈成两半,绿色脓血溅了一帐。 “长安君,你没事吧?” 太子厌恶地将身上的东西踢开,下床点燃烛火,一看果然是起尸,尸身已经被斩成两半,腐肉脓血流了满床。 刘双瑾也看清了这东西,大概也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行营搭在乱坟之上,久阴之地突然碰上这么多阳气,难怪会出现起尸。” 再加上今夜暴雨,大雨掩盖了起尸的气味和动静,难怪她丝毫没有察觉到。 只不过起尸既然都入侵到能不声不响爬上太子的床,恐怕整个行营都已经被它们包围了。 她跟太子走出帐外。果不其然,只在短短一眨眼的功夫,几乎所有营帐都有了动静,有兵卒防备不及,直接被起尸捏碎头颅,大片脑浆洒在了营帐上。 单远廷第一时间带兵过来冒雨保护太子,吴三宝那边还有些招架吃力,被起尸攻击得连连后退。 刘双瑾还在看笑话,就被太子踢了一脚,“还不过去助他!” 她起身落入尸群中,三道镇尸金符震出,起尸行动明显变得迟缓起来,一时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数百起尸在大雨中接连倒下,如纸人一般被她斩了个片甲不留。 吴三宝坐在泥地里呆呆地望着她快刀斩尸的英姿,说话都结巴了,“好、好厉害!” 刘双瑾收剑落地,衣袂滴血未沾,她回头眨眼一笑。 “还好还好啦,唯手熟尔。” “……” 单远廷蹲下来,查看起尸身上的衣物,“这些布料都很新,应该是刚死不久的人,怎么会突然起尸?” 刘双瑾一点也不奇怪,“这里是乱葬岗,出现起尸很正常。” “不正常。”单远廷并不苟同,“一般的起尸队伍很零散,也没有什么脑子。而这些起尸大批进攻,还懂得在雨夜时候暗中包围,简直就是一批训练有素的起尸军团。” 刘双瑾沉默了下,“那今晚怎么办,也许还会有下一批起尸,在这里留宿还是冒雨前行?” 她回头想去征求太子的意见,忽然之间狂风大作,紫色妖风卷起雨水和树叶,所有人都站立不稳。仅仅眨眼之间,妖风便将太子卷得无影无踪。 “长安君!” “太子殿下!” 眼睁睁看着太子被妖风卷走,众将士顿时方寸大乱。山林间还留下一阵女子轻笑声,细细聆听却是在唱一首歌: 山之高,月出小; 月之小,何皎皎。 我有所思在远道; 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刘双瑾立即腾空逐风追去,大雨中一道道金符从她手中接连甩出,金色符文被卷进飓风之中,震得整座山林都颤了两颤。 “妖女!放了长安君!” 她乘风纵云,一路追到了山崖之上,却早已看不到紫色飓风的踪影,大雨倾盆而下,带着杂草泥沙在山岩间奔腾流淌。 刘双瑾在山崖边惘然站了半晌,浑身早已被大雨淋湿,颓然失神蹲在崖边。 “长安君……” 单远廷带着侍卫在山上四处寻人,大雨中能隐约听到喊她的名字。看见雨幕中她独自归来的身影,单远廷一愣,“没追上?” 刘双瑾摇头,“让她逃了。” 单远廷难以置信,忽然冷笑,“你是故意放她逃的吧?” 她冷冷看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堂堂洛门天道巫女,追不上一个山野小妖?你是还记挂着当年旧事,恨不得借那妖女之手除掉太子,既不脏自己的手,又全了你替谢桓……” 单远廷气上头了口无遮拦,那两个禁忌的字一说出来,凌厉的掌风便隔空甩在他脸上,脸颊很快浮现出一个通红的巴掌印。 将士们都惊呆了,大雨滂沱如注,满世界只剩下了雨声。 刘双瑾站在大雨之中,“不许你提谢桓,谁都不许提谢桓。” 单远廷红着眼瞪了她半晌,“太子殿下**凡胎,他会死的。” 刘双瑾没理会他,兀自在雨中淋了一会,才慢慢转身往山下走。 一道点燃的纸符扔出,水面倏地燃起大片晶蓝色的荧火。刘双瑾踩在山涧水流里,咬破手指用鲜血在水中孤树上画符念咒,水波涟漪一圈圈荡开,四周风吹草动,卷起一阵无名妖风。 她轻声唤,“风声木。” 蓝色火焰迅速蔓延开来,整棵榕树在雨中妖异地燃烧,愈燃愈烈,一条发光的树藤自水中蜿蜒而上,宛若银蛇,盘旋在了榕树枝干上。 ——我在。 刘双瑾站在银树下,浑身都被大雨淋湿,“长安君被妖女所擒,我要知道他的下落。” ——他还活着。 “那妖女在哪?” 风声木沉思了许久,树藤窸窸窣窣地生长,从树干缠绕到枝头,榕树上挂满了发光的树藤,远远望去,宛然一株通体光亮的旷世奇树。 ——方圆百里,没有妖女所在。 “那她的巢穴远在百里之外?”刘双瑾似有所悟,“你是说……她不是妖?” ——她本为人,一生颠沛流离,不得善终。她不肯去阴间转生,阳间亦无她的去处,尸寒在这乱葬岗上,怨气经年不散。如今只等一个人来渡她一劫,助她脱离苦海。 刘双瑾听出端倪,“她是谁?” ——她是你故人。 第18章 岩洞 阴暗潮湿的地下岩洞,各色各样的钟乳石杂乱交错,地面雨水顺着瀑布流入地下暗河,水里不断有紫色微光漂浮而上,如萤火般在岩洞中四处飞散。 刘双瑾拨开枯枝,顺着地下暗河往岩洞深处走,左手举着一颗夜行珠照明,脚下发光的细藤游走如蛟蛇,替她探行前方的道路,顺便清除掉挡路的杂草与毒物。 风声木是当年被压在赤水寒潭下的时候,就一直守在她身边的古木妖藤,它从来不向她透露它的来历,但对她唯命是从。它的原体还在赤水洲上,但能以元神附身在千里之外的藤木之上,只要她有需要,随时可以将它召唤出来。 身为千年的大妖怪,风声木身怀通晓古今、预知未来的能力,只是单以元神附身的形态出现,它的妖力大打折扣,大多时候只能替她出谋划策,所幸刘双瑾的修为早已化境,一般也不太需要它的保护。 “你说的那位故人,与我是有恩还是有仇?” 跟天下神棍一个尿性,风声木也有许多无法回答的问题,只能旁敲侧击地提点她,偶尔刘双瑾悟不出个中道理,被她追问得急了,它才慢悠悠来上一句“天道所制,不可言说”,然后一溜烟就不见了,把她气得吹胡子瞪眼。 刘双瑾知道自己从它那里问不出详细内情,如此关头她也没心情跟它打哑谜,不过总该知道对方是敌是友吧? “风声木?” 四周寂静片刻,细藤窸窣一声迅速钻入杂草中,眨眼间便不见踪影。 刘双瑾气得七窍生烟,正欲骂它一骂,黑暗深处传出一阵异响,密密麻麻,数量似乎不少。 她眼疾手快地丢出一张爆燃符,火苗蹭地燃了起来,无数漆黑的飞影从烈火中争相涌出,她单手飞转了两把剑鞘,以青霜剑布下的强大结界抵挡。 成百上千只鬼面蝙蝠尖嚎着从烈火中四散窜逃,不少像无头苍蝇一般撞上岩壁,撞晕了啪地掉在地上。一只小蝙蝠晕倒后身体还在动弹,刘双瑾定睛一看,竟是一只红色符纸折成的千纸鹤,正奋力推开小蝙蝠压在它身上的翼膜。 刘双瑾忍着恶心,踢开小蝙蝠将千纸鹤解救了出来,纸鹤重获自由,正欲灵活地扑腾一下翅膀,就被刘双瑾用两根手指拎了起来。 “……”纸鹤趾高气扬,抬头望天,背后冷汗直流,心虚不已。 “洛神?”刘双瑾眯了眯眼,“你……” “我没跟着你!”纸鹤赶紧不打自招,叽叽喳喳,“我本藏身在太子袖中,感应到你在附近,怕你太蠢走错路,才特意出来给你带路的!” 刘双瑾难以置信,“你还监视太子?” “胡说!我只是留了个心眼,以防太子在外遭遇不测。你是怎么保护太子的?他就在你身边,竟然也能让妖女掳走了?” 纸鹤似乎抓到了她的小辫子,顿时盛气凌人起来,两只翅膀作叉腰状,恶狠狠地教训她。 刘双瑾没中它试图转移话题的奸计,眼睛转了一圈,“你真没监听太子?那我们在帐中……” 纸鹤警惕起来,“你们在帐中干什么?” “没什么。”她松开手指,站起身来。 纸鹤崩溃了,“刘双瑾!你可是我座下弟子!怎能做出如此寡廉鲜耻的事!” 刘双瑾没理会它的尖叫,洛神平时冷冰冰得像个木头,折的传讯纸鹤却是一个比一个欢脱,不知他在那边会是什么表情,但刘双瑾光是想想,就勾起她十足的恶趣味。 此刻另一边,被掳来的太子穿着一身黑色锦袍,正襟危坐在树下一副檀木棺盖上,身体被一副森白枯骨紧紧钳抱住,丝毫动弹不得。 耳边传来一阵歌声,翻来覆去就是那一首: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凄凄婉婉,森寒悱恻。 一截皓白的手腕搭上棺材盖,女子如游蛇般攀上了太子的肩膀,她身上的红衣裳已经很破烂了,却依旧鲜红得艳丽,由于久居山洞经年不见阳光,皮肤苍白得泛青,嘴唇乌黑发紫,早已被怨气侵蚀。尖利指甲划过太子柔软的皮肤,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温热血珠滑落脸颊,太子微微蹙了下眉头,有些厌恶地躲开她的触碰。 “郎君啊。” 月中仙不依不饶地缠上去,冰冷滑腻的手指抚过他脸颊,留下湿漉漉的印子,“既然喜欢听妾身的曲子,何不留在此处,从此不再入那凡尘浊世?” “好啊。”太子诡异地笑了,低头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月中仙愣了一下,漆黑的瞳仁闪过一丝迷惘,似乎记不起自己的本名了。 “刚刚随你来时,我看见山洞外有一块墓碑,你叫昭昭是吗?”她浑身骤然一抖,太子继续轻声细语地问,“昭昭,你什么时候死的?” 岩洞外炸响一道惊雷,月中仙猛然抖了两下,表情痛苦地捂住脑袋,跪在地上言语混乱,言语都零零散散起来。 “大旱那年……武康……十五年……” 那人还在继续刺激她。 ——昭昭,你是怎么死的? ——昭昭,是谁葬了你? 仿佛有万千蚁虫在啃噬她的脑髓,月中仙尖叫起来,清秀的脸庞开始出现一道道裂痕,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吼叫声。 “你如今这副样子,”太子冷笑一声,垂眸睥睨着她,“若是答应了你,本宫怕当真不得再入人世了吧。“ 月中仙发怒了,掐着他的肩膀冲他尖鸣咆哮,鬼魅妖冶的脸如纸皮般一片片脱落,露出里面腐烂的尸肉,浓稠血液已经变成黑绿色,汩汩地在皮肉间涌动。 太子自小养尊处优,也很少见过如此惊怖的画面,此时觉得又恶心又恐怖,有些反胃地别过脸去。 洞外惊雷炸响,惨白的闪电照亮了整个山洞,月中仙整个眼珠变成漆黑色。 “长安君!” 刘双瑾随纸鹤赶来,剑气一挽瞬间劈开石墓门,一阵飞沙碎石过后,墓里竟是另一番天地。 迢迢星光自山洞垂落下来,瀑布顺着岩壁奔流而下,水边栽有鲜红的海棠花树,满树花瓣纷纷被雨水打落,哗哗地在脚下流淌,像被雨水冲散开的血河。 远处那棵海棠树下,一位红衣女子背对着他们站在那里,鲜红的花瓣飘零而下。 刘双瑾被眼前的幻象迷惑,漫天繁星像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旋转,看得她一阵晕眩。 “刘双瑾!你清醒一点!她是妖女!”纸鹤气急败坏,举起翅膀左右开弓扇她的脸蛋。 脸上的痛感将她生生唤醒,刘双瑾稍微恢复了些神智,单手挽了个剑花,剑气出鞘瞬间横劈而去。月中仙背部横贯一道剑痕,厉声尖叫一声,生生撞飞出去,清秀的脸庞迅速脱落,露出里面早已腐烂的尸骨。 尸王彻底被激怒,指甲瞬间伸长变成血红色,如利刃般划出破空之声,直直朝她心肺掏去,招数狠绝致命。 刘双瑾一边旋身躲避她的利爪,一边用左手捏起剑诀在刃上一抹,真气尽数灌入剑中,剑身顿时寒光凛凛。 刘双瑾的剑法格外漂亮,运剑身轻如燕,行剑骤如闪电,一把剑在她手中仿佛变成了十把,舞得剑影重重,落叶纷崩。 一瞬间刀光剑影,衣袂飞扬。月中仙的长甲被剑气震得纷纷崩断,十指流血如注,被逼得连连后退。 刘双瑾一脚毫不留情地踹中她的胸口,月中仙便整个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岩壁上。 趁她无法动弹的瞬间,刘双瑾将长剑从手中甩出,直直刺入心口,将她彻底钉死在岩壁上。 月中仙红唇微张,惊愕的表情定格在了脸上,雨水从她下巴滑落。 第19章 斗尸 一气呵成解决掉这个怪物,刘双瑾快步走到太子面前,一剑斩碎禁锢住他的骷髅骨架。 “长安君,你没事吧?” 太子摇了摇头,厌恶地将被斩断的森森白骨踢开,仔细整理凌乱的衣襟。 刘双瑾摸着下巴,探究道:“这就怪了。她抓你来既不吃也不杀,那是为了什么?” 太子看她一眼,然后别过了脸,紧抿住唇不愿多说。 “那这个应该就是尸王了吧。”她回头看了眼被钉在岩壁上的月中仙,“就是逃跑的本事厉害些。长安君,我们走吧。” 她说着就要扶他起来,太子沉默了下。 “本宫应该是中了尸毒。” “什么?!” “暂时动不了而已。” 二人还在说话,那边月中仙突然扭动僵硬的脖子,发出“咔咔”的响声。崭新的皮肤自胸口剑伤处迅速滋长开来,从额头到指尖,重新掩盖住整具腐烂的身体。 月中仙的眼珠动了动,两行漆黑黏腻的液体从眼眶淌出,断裂的指甲也重新长了出来。 “当心!” 太子一声疾斥,刘双瑾立即带他闪避开,血色利甲堪堪擦过她脸颊,划破一道血痕。 “郎君骗我!” 月中仙发出一声凄厉尖叫,招招直掏二人心肺,刘双瑾飞身避开,来不及收回的利爪竟直直穿透坚硬岩石,巨石瞬间炸裂,洞中碎石横飞。 刘双瑾一脚踢开檀木棺材的盖子,拉着太子翻身滚了进去! 棺材里狭窄的空间让二人都难以动弹,太子忍不住骂她,“躲进棺材做什么!” “我刚刚仔细观察过,这里只有一具棺椁,应该就是尸王下葬时用的棺木。一般来说,再凶悍无脑的起尸也不会破坏自己的棺椁,这里应该比较安全。” 果不其然,两人躲进棺材之后,月中仙明显不再躁动发狂,只是趴在棺材盖上,凄凄怨怨地喊。 “郎君骗我,是你骗我……” 凄幽哀伤的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背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你骗她什么了?” “没有。”太子面不改色地说瞎话,“只是问了她的死因和时间而已。” “怪不得。”她捂着脑袋,感觉头都在痛,“对起尸问这种问题是大忌,就像民间请笔仙碟仙的戏法,也是万万问不得这类问题,会出人命的。” “那你刚刚杀她一次,是不是也是触了大忌?”太子微微侧过脸,在黑暗中看着趴在他身边的刘双瑾。 “……” “本宫要在棺材里和你躺到死吗?”他冷冷地问。 “那你出去呀,我又不拦你。” “你……” 他显然就要发怒,刘双瑾单手撑着脸颊,“我没赶来的这半个时辰里,你在想什么?你也像单远廷一样,觉得我见死不救吗?” 太子愣了一下,“他跟你说什么了?” “你猜。” 他迟疑片刻,“单统领心切则乱,或许口不择言,你多担待些。” “我不担待。” 太子便不说话了,拥挤棺椁里只剩下寂静的呼吸声,才轻声服了软,“我罚他。” 不知过了多久,棺材外渐渐没了动静,太子侧耳听了一会,推了推她低声道:“外面没声音了。” “尸王走了吗?” 刘双瑾恢复了点体力,调整姿势将棺材盖撬开一条缝。 只见洞口天光微醺,雨已经停得差不多了,不时有水珠从岩壁落入暗河,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零散花瓣随风飘落在棺材上,月中仙闭眼坐在海棠花树下,长发泼墨般凌乱散开。纸鹤在空中扇动着翅膀,一圈圈金色光辉灌入她全身。 “是老师在渡她。” 她轻轻推开棺材盖,小心地把太子扶了出来。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 月中仙双眼闭合,还在喃喃地唱。 “她竟然还有意识。”刘双瑾感觉不可思议,蹲在她面前细细地看,“不过这尸王长得真好看,生前肯定也是个美人。” 她想起风声木的话,这姑娘曾是她故人,或许曾几何时,她们也曾相识相知,是一对情深挚友。可如今物是人非,一个是呼风唤雨、法力无边的大巫女,一个是不得转生、死不瞑目的变婆尸王。不论过去种种恩仇,如今境地天差地别,不免令人扼腕叹息。 纸鹤灵力耗损时间过长,渐渐有些支撑不住,金光慢慢黯淡下来。 ——快带太子走。 话音未落,月中仙猛然睁开双眼,苍白脸上迅速爬上黑色花纹,一把抓住从空中掉落的纸鹤。 “凭你也敢来渡我!” 似是有无形丝线勾住关节,尸王如一个纸人般被吊在了黑空中,双臂像献祭般展开,红唇微张,似在无声吟唱。 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刘双瑾却觉得耳膜巨震,脑中如嗡鸣般尖锐刺痛。 与此同时,尸王身后岩壁开始剧烈摇晃起来,有什么庞然巨物即将被召唤而出。 地动山摇。 一片片岩层如纸皮般剥落,纷纷扬扬地炸裂、抛飞! “当心!” 刘双瑾忍着颅内剧痛,第一时间给太子布下了护身法咒,周身金莲环绕。 尸王身后出现一块巨大无比的暗红石壁,如山般的肉块令人作呕地堆积在一起,扭曲蠕动着,密密麻麻地睁开了猩红的眼睛。 千目鬼壁,成千上万只竖瞳眼珠拥挤在一起,滴溜溜地转动着,最终不约而同地、齐刷刷地聚焦在下面的少女身上。 时空凝固。 岩洞崩塌的轰鸣仿佛短暂消失,在万千鬼目齐齐聚焦于刘双瑾的刹那,一种比死亡更冰冷的凝视,穿透了她的肉身,直抵灵魂深处。 她不慎与其中一只眼睛对视上,猩红鬼目似走马剧幕般展开。 …… 黑空里燃烧的灰烬飞舞,一边是血月断崖,一边是黑甲骑兵,下面江水滔滔奔腾。 被血染透的红月,一个个消弭的魂魄,还有那悲鸣不止的青霜剑。 地狱般的景象将她层层包围,尸王空灵吟唱着,鲜红的长甲接住滚落的雨水。 刚刚被山体崩塌波及的纸鹤费劲地飞起来,扑到了她的脸上,试图阻隔那鬼眼的幻控。 “不要看,那是假的!” 刘双瑾回过神来,恼怒地一把将它甩到一边!抬手就要召回青霜剑! 一双双惨白玉手从千目鬼壁中伸了出来,扒开千百只猩红鬼目的眼皮,伴着齐声震天的狰狞嘶鸣,无数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少女从里面爬了出来, 少女们穿着破烂的黑色嫁衣,赤脚悬空,漂浮在尸王前方,黑发披散,眼眶里浸墨般的黑。 “什么鬼!” 刘双瑾骇然后退,头皮都炸裂了! 面前的复制品们齐齐举起手,似是有无形的丝线操控一般,无数把带着浓烈阴煞之气的“青霜剑”出现在她们手里。 这也是幻象吗? “青霜剑”密密麻麻地升起,如万剑归宗一般,带着浓重鬼气朝她凌空劈来! 刘双瑾当即抬手布下结界,不想她这只是下意识的反应,潜意识还以为这是幻象。 “青霜剑”是复制品,但威力丝毫不减,万剑齐发之下,竟然将她的结界生生破开裂痕! 她不待结界被破,直接引天雷入阵,手执青霜剑一把插进地面! 巨大的气浪震开方圆百里,劈天雷电连接着千目鬼壁,直接炸出了一条裂缝! 血肉之山从中贯开,无数只眼睛发出惨烈的悲鸣,复制体们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带着鬼剑被震飞出去,断肢残腿落了下来,如木偶般摔在地上。 最后尸王被一团黑气缠绕,衣袂飘飘地落在了海棠树下,双眼紧闭,栩栩如生。 刘双瑾抓着从岩壁上扯来的枯藤,一边化咒一边施法,分别捆在她的脖子和手脚腕上,抬腿踢开棺材盖,把她扔了进去。 棺材盖沉重合上,她又用金色藤条将棺椁捆了个严严实实,再贴上渡灵符,彻底将尸王封死在里面。 临了她还拍了拍棺材盖。 “抱歉啊姑娘,你怨气太重,既然老师都渡不了你,那只好把你封印起来啦。” “走吧。”太子拾起落在水里的剑和纸鹤,他身上还有些瘫软,但勉强能走。 那些残破的复制品满地横尸,一双双黑洞洞的眼还在盯着她,嘴里发出诡异的咯咯笑声。 刘双瑾觉得恶心,一张爆燃符将整座肉山烧干净,熊熊烈火在大雨里燃烧,似无数冤魂在炼狱中哀鸿遍野。 被封死的棺材里面,还断断续续传出月中仙的歌声—— 前缘情,今朝祸, 风雨过后燕归窝; 何从黄泉路上过, 唯有郎君来殉我。 歌声凄凄楚楚,如怨如诉。刘双瑾回头看了眼大雨中的熊熊烈火,感觉心里很不舒服。 第20章 岁燃 从地下岩洞出来后,外面天色已经大亮,单远廷很快就找到了他们,一通呵长问短之后,把二人接了回去。 念她昨晚劳苦功高,太子难得大发慈悲让她上了马车,刘双瑾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望着车窗外。 “长安君,你说这里是一片乱葬岗,葬的都是些穷苦百姓。而刚才那个尸王的棺椁你看到了吗,那是上好的檀木,只有富贵人家才用得起,怎么会把人葬在这里?” “不知道。”太子刚喝了碗随行御医调制的解毒汤,全身血液都在流淌发烫,靠在车内闭目养神。 刘双瑾撇了撇嘴,将目光转移到了马车外。浑身湿透的千纸鹤被她用一根红绳吊在了车窗上,摇摇晃晃地等待风干。 她之前以为这只是传讯符折的普通纸鹤,直到那时看到它为尸王超度的时候,才知道那是缚灵符,符上缚有洛神的一魂一魄。不然那个时候,她也不至于去跟尸王抢一只纸鹤。 不由得想起上次跟洛神顶嘴的时候,她貌似将纸鹤一脚踢到了窗外,不免汗颜,感觉自己又将小命不保。 到了中午烈阳高照,他们的车马已经进了山下的杏花镇,这是沛城有名的风景胜地,青砖碧瓦鳞次栉比,大街小巷都飘着杏花酒香,河边也栽满了杏树,风一吹卷着细花落满石桥水面。 单远廷吃了昨晚的亏,这次提前派人探了路,安排众人在琼台酒肆暂时歇脚,用过午饭再启程。 于是整座酒肆都被他们包了下来,酒肆的老板突然接到一单大生意,笑得只见鼻子不见眼,颠颠招呼店小二给大伙添水。众位便装将士坐在一楼大堂,二楼则只有太子亲信和一些随行官员。 酒肆老板称霸镇上餐饮界多年,自是一眼就看出一行人中谁是主子,乐颠颠地拿着小菜单亲自招待太子,先让厨房送了几样招牌酒菜。 太子对当地菜式并不了解,直接把菜单丢给了刘双瑾。她不客气地接过来,随手一翻就开始砍价。 “我说老板,你这菜价也太贵了吧,半只烧鹅一两,一盘芥末羊肚二两。你是做生意呢,还是宰客呢?” 掌柜顿时叫起撞天屈来,“哎哟姑娘,您可真是折煞小掌柜了。您也知道如今河中水患严重,地里庄稼受灾,咱们镇的粮食供应起码有一半都运不过来,食材供不应求,价格自然就往上涨了。” 掌柜的一套说辞早就背得滚瓜烂熟,其实店里对本地人和外乡客是不同的两份菜单,而且看他们这么多人,正是待宰的肥羊,哪肯轻易放过。 他坚信像这般年纪的小姑娘,一看就没见过什么世面,还有她身边那位矜贵的公子哥儿,怕是连葱和韭菜都分不清,哪里懂什么柴米油盐哦! 哪知小姑娘镇定微笑,“老板,你可别欺负我们是外地人。刚才路过集市我可瞧见了,蔬菜不用说,家禽价格也不过三十文一斤,你这个地段更算不上金贵,算上铺面租金和柴火人工茶水费,你这菜单上的价起码要给我们打个对折才行。” 掌柜冷汗涔涔,“这……这未免也砍得太狠了……” “老板你不肯就算了。”她将木制菜单一合,“这家菜式没什么新鲜的,咱们换家吃吧。” 掌柜的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打眼看这么多人等着吃饭,心想你一个小丫头还能做得主了? 谁想杨内侍在他耳边悄悄说,“钱可都在这姑娘手上管着呢。她要是走了,我们十个人都掏不出两个镚。” 掌柜听得脸上的表情都要扭曲了,求救般望向那位一看就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儿。 “听你的。”太子满脸都是“纵容”。 “……” 掌柜的一颗心都快碎了。眼看他们就要起身,果断不肯放过这么大笔生意,一咬牙一跺脚,“好!今天各位客官用餐,本店所有菜式打对折!小三儿!再给每桌送一碟下酒小菜!” 吴三宝在旁边看得眼睛都直了,他只见过菜市里的三姑六婆砍价,却从没见过像她这般漂亮的小姑娘在酒楼里砍价,而且居然还砍成功了! 关键是,堂堂太子一点也不觉得丢人啊!还跟她一唱一和! 一顿饭吃下来他都还是懵的,直到结完帐拿着厚厚一打票据,才发出一声感叹,“我现在可算知道了,娶个会省钱的媳妇儿是多么重要!” 给他一个刘双瑾,他怕是能省出半个国库出来! 当然刘双瑾没给他俏想的机会,她趁众人还在歇息的时候,独自下楼去外面杏花镇逛逛。 这天正是镇上赶集的时候,街上人来人往格外热闹,刘双瑾看了看竹编的手工艺品,又蹲在摊子前看黄狗作画,最后进了一家颇为讲究的香粉铺。 她只是随便逛逛,店里的丫头便很机灵地夸赞她的美貌,殷勤地在她手背上试用店里的新品胭脂。 望着小丫头亮晶晶的目光,她有些犹豫,“那……买一盒?” “姑娘真有眼光,现在我们家新品有优惠,三盒只要两盒的价,姑娘又这般美貌,奴家再给您打个折!” 这边正极限拉扯,忽然柜台那边就开始吵起来了,原是买主已经选好了货品,正要结账的时候被人截了货,显然这位买主也不是好惹的主,不依不饶地拍着柜台。 “她明月姑娘是贵客,我们家夫人就不是了么?做生意讲究个先来后到,明明是我们家先拿的货,定钱都已经付了,现在反悔不太合适吧?” 紫衣丫头盛气凌人,老板娘只能陪着笑,“确实是店里库存不够,我先安排人取货,明日再送到府上。” “你御芳斋真是店大欺客,连熟客生意都不做了,早日关门算了!” 那紫衣丫头甩袖离去后,店里便只剩下刘双瑾一位客人。柜台后老板娘默不作声地算着账,身边一个小丫头不服气,趁着没客人小声嘀咕道:“那家人真是不讲道理,我们御芳斋本来就是听雨楼的产业,自家人拿自家的货有什么不对。她这般闹去,不知又要惹多少是非。” 她声音不大,本应只有旁边的老板娘能听到,万万想不到十步开外的刘双瑾也听得一清二楚。 饶是她这些年久居昭宫,也曾听过听雨楼在江湖中的威名。这是唯一一家纵横大昭和西望两国的商馆,原本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小琴坊,却在近几年突然脱胎换骨,一夜之间产业遍布两国,更在年初直接垄断了西国对大昭盐铁出关的贸易流通权。 她在宫里也曾听到一些传闻,这听雨楼似乎还是江湖上最大的情报窝点。它的产业覆盖客栈、酒肆、书斋、当铺、青楼、镖局、布庄、药堂、米铺等诸多行当,往来的生客中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只要让他们逮到任何一丝确切有用的消息,立刻就会集中汇报到上级,再由专门的暗线把这些消息卖出去,从中赚取一大笔情报费。 如此一手遮天的势力,连大昭朝廷都不得不有所忌惮,却丝毫查不出听雨楼的幕后靠山,背后的关系盘根错节,难免令人为之感到汗颜。 只是没想到这镇上也有他们的分舵,若是让听雨楼探听到太子的行踪,只怕会立刻转手卖给任何别有用心的人。纵然太子身边有她和单远廷等高手保护,但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非必要,还是莫要招惹他们的好。 她权衡完其中的利害关系,并没打草惊蛇,付了胭脂的钱便离开了。 老板娘看着她的背影,不动声色地召来了一个小丫头,“去报李公子。” 刘双瑾回去跟单远廷说了听雨楼的事,让他吩咐众人掩护身份,尽快离开此地。 单远廷很快吩咐启程,怎奈还是慢人一步。车马行至城关时,大批要出城的民众被拦截下来,一队官兵已经将城门封锁,声称听雨楼有宝物失窃,贼人还困在城中,勒令不许任何人出入。 “有屁的宝物!”吴三宝骑在马上,忿忿地骂了一句。分明是听雨楼势力庞大一手遮天,离了京都一般小地方官不敢招惹,随便找了个借口堵他们而已。 只是如今他们强龙难压地头蛇,太子的身份不宜暴露,唯有老老实实地派随行侍官前去申办通行文书,还打点了好些银两疏通。 刘双瑾想不通自己方才哪里露出了马脚,分明已经及时避开了与听雨楼的正面冲突,怎么还会被他们看出破绽。 “听雨楼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情报组织,哪怕你作了民间打扮,但是身上的首饰、衣服上刺绣的手法,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出自宫里。”单远廷低声斥她,“你是不是把宫里的什么东西带出来了?” “我会那么笨吗?”刘双瑾睨他一眼。她出来只带了一把随身佩剑,其他物品包括衣物都是光禄勋从宫外采购,出发前一早送到司天阁的。 前去交涉未果的侍官很快就被灰头土脸地遣了回来,在太子车前唯诺道:“二爷,今晚怕是出不了城了。咱们不妨在此地将歇一晚,明日再作打算。” 太子掀开车帘看着被官兵把守得水泄不通的城门,骂了一句,“真是反了天了。” 再看前方拥挤的人群,突然分开一条道来。众官兵将人群拦在两边,一名黑衣男子从容不迫地骑着高头大马,径直行到刘双瑾面前。 刘双瑾还在和单远廷理论,直到马蹄行到她跟前才反应过来。面前的男人容貌英俊,穿着一身黑衣劲装,脚踏绑腿长靴,护腕将袖口束紧,腰间佩一把弯刀,一副十足的江湖侠客打扮。 男子在她面前勒住缰绳,双眼微眯,正在仔细打量她。 “单远廷。” “看什么看。” 太子和她几乎是同时开口。刘双瑾被看得很不舒服,见那人还不收回目光,扬手一马鞭抽了过去。 那人一扬手接住,鞭子在他手上缠了两圈,再用力一扯,便将马鞭从她手中夺了过去。 单远廷见状抬手就是一鞭,狠狠抽在那人脸上,“啪”地一声凌厉破空,鞭尾带起一串鲜红血珠飞落。 “李公子!”随行官兵惊骇不已。 男人英俊的脸上瞬间出现一道血痕,他却只是抬起手背一抹,满不在乎地甩了甩。 “在下李夙。”那人很是自在地骑在马上,将刘双瑾的马鞭递还给她,微微笑了起来,“字岁燃。” “我不认识你。” 李夙的脸皮倒是厚得很,丝毫不介意她的态度,还朝她抬手行了个礼,“李某不才,暂时掌管听雨楼此地分舵。见姑娘面善,既然今晚无处落脚,不如请诸位前往寒楼一叙。” “我们有地方去。”她不冷不淡地答。原来此人便是听雨楼在此地的掌事人,用脚趾头想就知道没安好心,怎么可能自投罗网。 在她这边碰了壁,李夙直接转向那辆马车,“不知车内这位贵人,是否愿意赏李某这个脸?” 窗幔还未放下,太子凉凉看了他一眼,“李岁燃,是吧?” “正是。” “走吧,前方带路。”太子放下幔帘。 众人无可奈何,只好骑马紧跟上去。 第21章 听雨 出乎意料的是,到了听雨楼之后,李夙并没为难他们一行人,反而替众人都准备好了酒菜上房。宴中有数名清姬奏乐,整座听雨楼灯火通明,其乐融融。 侍女端来的酒菜都要经杨内侍验过才被允许放到案上,席间刘双瑾就坐在太子身边,半是防备半是疑虑之下,并没怎么动筷子。 倒是李夙坐在对面,要么旁敲侧击地套太子的话,要么就时不时盯着她看。前者太子还能从容应对,后者的举动实在招人厌恶,连一向看刘双瑾不顺眼的杨内侍都反感不已,“不小心”打翻了好几次碗盘。 “抱歉。”李夙回过神来,低眸看杯中的酒液,“刘姑娘长得很像李某见过的一个人,不知不觉就看得出神了。” 太子不以为然,“长相随众罢了,她跟谁都脸熟。” 一边的吴三宝险些笑出声。刘双瑾睨了太子一眼,心想这家伙年纪轻轻,怎么就患上了眼瘸的毛病。 夜半时分,刘双瑾坐在榻边,房门突然响了两声。 她打开房门,外面空无一人,门口却放了一个木托盘。 托盘上放了一只瓦罐,底部还压了张纸条,让她趁热吃。 字迹隽秀有力,还十分眼熟。她打开瓦罐,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乳鸽汤。 莫非是太子特意让人送了夜宵过来,而且还知道她爱喝乳鸽汤,炖的火候刚刚好。 刘双瑾勉强原谅了他的眼瘸,正在喝汤的时候,门外似乎又有动静。 她正欲开门,一张纸条却从门缝中塞了进来。 太子给她写的纸条? 俩人就隔了一道墙,搞什么神秘。刘双瑾有些无语,捡起纸条一看。 ——仙洲遇险。 她不明所以,紧接着又塞进一张纸条。 ——涑水截杀。 刘双瑾浑身一颤,双手冰凉地接过下一张。 ——囚困于昭宫。 “你是谁?”她隔着房门,低声问。 门外静了一会,最后递进一张纸条。 ——我在揽月亭等你。 待刘双瑾后知后觉地打开门,外面已经没有人了,夜风掠过走廊,烛火忽明忽暗。 外面下着冷雨,她披上外衣前去赴约,走之前不忘在太子门上拍了一张符。 听雨楼位于江心,夜晚冷雨潇潇,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江面上,漾开一圈圈涟漪。江上倒映着走廊的灯火,一直延绵到江亭上,雨幕下的夜晚凄清又静谧。 她走进四角垂着纱幔的亭子,里面灯火犹燃,烛影幽微。李夙背对着她站在栏边,依旧黑衣刀客装束,背影劲瘦挺拔。 刘双瑾进来一看见他,脸都沉了下来,“是你。” 李夙转过身来看她。外面小雨飘飞,刘双瑾衣角难免沾到雨丝,鬓边细发被打湿,眉目更是清艳凄楚,顾盼生姿。 她很不喜欢被这样打量,冷冷转过身,“我要走了。” 既然是听雨楼的掌事人,知道她一些事情也无可厚非。此人一看就不怀好意,她没必要多做牵扯。 “你为什么跟在公子环身边。” 李夙一开口,她生生停住了脚步,猛然回过头。他居然早就知道太子的身份! “据李某所知,几年之前,公子环曾亲口下令杀了你许多故人。”李夙丝毫不介意她震惊的目光,慢慢踱步到她身边,“既然故人死在他手上,你为什么还要留在他身边,做他的走狗?” 刘双瑾脸色一会青一会白,咬着牙反问,“你知道王八为什么命长吗?” 李夙眉梢微扬,有些诧异。 “人家从来不多管闲事!”她衣袖一甩,李夙立即避开,就近踩着亭柱在空中翻了一圈。数枚钢针唰唰刺入地板中,一排针尖寒光凛凛。 李夙落地后似乎吃了一惊,盯着她慢慢笑了,“没想到刘姑娘武功也这么高强。” “听雨楼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吗?”刘双瑾反问一句,端起石桌上的茶碟,劈空作飞盘甩出去,直接削断了他几根发丝。 李夙这回躲都没躲,飞盘嵌在旁边柱子上,笑道:“看来姑娘准头还差一点。” 话刚说完,便感觉脸颊一股温热淌下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痛。 他顿时缄了口。刘双瑾上前与他擦肩而过,“明早让官兵开城门放我们通行。若是日后江湖上流出太子的消息,我第一个杀了你。” 李夙伸手抹去脸颊的血迹,看着手掌低低地笑了起来。 刘双瑾越过他快步离开,回到房间关上门,心情却再也无法平静。 她推开紧闭的竹窗,久久眺望江面上的夜雨,蓦然有眼泪掉下来。 杏花镇本就是多雨地段,又正值微雨时节,雨一直下到了第二天早上,甚至比昨晚还大了些。飘飞的雨丝连连绵绵,整片江面水烟缈缈,楼台亭阁隐没在江心烟雨之中,如一幅写意的泼墨山水画。 虽然她昨晚威胁过李夙,但眼下的天气显然不适合赶路。果然连太子都不慌不忙,辰时才梳洗完毕,从容不迫地下楼用膳。 刘双瑾已经在楼下了,坐在窗边看江景的位置,头发随意散落下来,面前放了一些清粥小菜。 “今天起这么早。”太子在她对面坐下,身后随从立即将备好的膳食呈上来。 太子喝了一口清粥,才发现刘双瑾没搭理他,安静地望着窗外雨景,眼角有些微红湿润。 “……”太子捏着她的脸,逼她转过来,仔细盯了一会,“你哭过了?” 旁边的杨内侍闻言不由得侧目,小瘟神也会哭? “没有。”她低下头,“昨晚下雨没睡好。” 太子皱着眉头嫌弃道:“两只眼睛熬成这样,丑死了。” 刘双瑾没说话,只是低头捧着碗,一滴眼泪突然砸进粥里。 众人面面相觑,太子似乎也吓了一跳,“你哭什么,本…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 他顿了顿,很不情愿地低声道:“你只是一般丑,不过没有其他人丑罢了。” 刘双瑾,“……” 无辜被骂的其他人,“…………” 她红着眼眶瞪他,半天才憋出三个字,“有病啊!” 太子勃然大怒,“刘双瑾,你胆子肥了?” “一早起来就在打闹,二位真是感情甚笃啊。”李夙今天换了一身紫色劲装,大步从水廊走进大堂,身后还跟了两位美貌的姑娘。 他神采依旧,只是脸上还有那道受伤的血痕,大马金刀地在他们旁边坐下,“明月,让厨房再送些菜上来。” “是,公子。”左边的黄衣姑娘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 刘双瑾难免多看了她一眼,原来这就是昨天在胭脂铺截了货的听雨楼明月姑娘,竟然只是李夙的一名婢女。 转念一想又嗤之以鼻,这李夙模样风流得很,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肯为身边的婢女下这么大手笔,保不齐有什么下流的裙带关系。 她托着腮胡思乱想,明月姑娘已经端着酒菜回来了,为她添酒的时候贴心问了一句,“姑娘长发披散,怕是不便用膳,奴婢替您挽起来吧。” 说着便将她一头青丝尽数挽起,露出细白脖颈,再灵巧地插上一支珠簪。 刘双瑾看着明月温婉认真的模样,莫名觉得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明月抬眸笑了,“奴婢若是曾见过姑娘这般灵秀的人,一定不会轻易忘记。” “原来刘姑娘有这种喜好。”李夙十分诧异,满脸忍痛割爱道,“若是刘姑娘实在喜欢,便让明月……” 他话没说完,嘴里便塞进了一块糕饼。刘双瑾忍无可忍,“闭嘴。” 李夙很从心地闭了嘴,咬了口送到嘴里的杏花饼,“李某是看今日不便赶路,专门来请诸位乘船赏雨。想来各位不知,从听雨楼顺江而下,便能一睹梁山风光。” 太子用茶水漱了口,又拿杨内侍呈上的手巾擦了擦唇,“那就劳烦李公子招待了。” 刘双瑾没说话,她对深水有不好的回忆,自那以后便不喜欢坐船,甚至可以说留下了些恐水阴影。所以上了船后,她没在船头久留,直接躲进了乌篷里。 船尾有人划桨,太子跟李夙站在船头赏雨,两位婢女分别为其撑伞。两岸青山叠翠,黛青色的天幕,黛青色的江面,在飘飞的雨丝之间,连成了水天一线。 太子十分感兴趣地看了眼为其撑伞的婢女,“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微红了脸,“奴婢皎皎。” 刘双瑾在船篷里看着二人低声细语,突然帘外有人用小石子打她,还在悄声喊,“刘双瑾!刘双瑾!” 第22章 亡妻 她忍无可忍地掀开帘子。只见另一艘船与他们并水而行,吴三宝嬉皮笑脸地坐在船内,手中晃着一坛杏花酒。 “分你一坛,接着!” 刘双瑾手一扬稳稳接住,才发现酒坛上还贴了张纸,纸上画着一条大黄狗耷拉着耳朵趴在窗上,眼巴巴地往外看。 底下还有歪歪扭扭的落款:温小爷。 “品言从京城寄来的急件,让我拿给你看。”吴三宝趴在窗边,“他说他被温叔叔关了禁闭,让你回京后记得去救他。” “……”刘双瑾面无表情地把画唰唰撕得粉碎,伸出头骂了一句,“让他去死吧。最好他爹关他一辈子,省得出来祸乱人间。” “你怎么这么绝情!”吴三宝捧脸作惊恐状。 她直接拉下了帘子,拆开红色酒封,一股醉人的杏花香飘了出来。 刘双瑾抱着酒坛子喝了一口,船外小雨淅淅沥沥地落在江面上,雨声整齐密集。她心情莫名平静下来,一口接一口地喝。 “山之高,月初小;月之小,何皎皎……” 她似乎有些醉了,远方仿佛传来微弱的歌谣,夹杂在越来越大的雨声中,由凉风送到她耳边。 “我有所思在远道…… ” 酒坛不知不觉空了一半,她渐渐不胜酒力,趴在了木案上,意识慢慢发散。 “一日不见,我心悄悄…… ” 歌声已经近在耳畔,刘双瑾意识到了什么,猛然睁开双眼,抓起手边的剑就奔出了船舱。 “刘双瑾,你……” “让开!” 她急急喝了一声,拔剑从二人中间斩下。一道剑光劈过,挂在船舷外的水鬼凄厉惨叫一声,瞬间被砍成两半,大片暗沉的血在迅速水中浸染开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单远廷立即飞身翻过邻船,落到太子身边护驾,其他船只上的官员随从一片混乱,大批水鬼在水面上露出头颅,黑压压一片格外惊悚。 “糟!血会引来更多的水尸!”李夙高声急喝,“快撤退!往回驶船!” 数十只船舶缓缓掉头,只不过水鬼在水里行动敏捷,速度远远不是逆行的船只能比的。很快一只水鬼扑上船拽下了一个船夫,大群水鬼围上去,在凄厉惨叫声中咬断了那人的脖子,迅速将其血肉分食掉。 烟雨濛濛的江面上瞬间成了屠杀场,在众目睽睽之下,活生生的血肉之躯眨眼间只剩一具白骨。然后被水鬼丢弃,枯骨迅速沉入江底。 众人惊骇万分,纷纷拔出刀剑对付四面八方围上来的水鬼。雨越下越大,船上刀影重重,血肉横飞,惨叫声四面迭起。 单远廷已将太子护送进了船舱。刘双瑾剑上沾满了血,雨水都冲刷不及,水鬼一批接着一批涌现,江面上密密麻麻全是漂浮起来的死人头颅,看起来十分恐怖。 而李夙手下的明月皎皎二位婢女竟也是有功夫的,袖中数枚铜钱镖飞出,直接穿透水鬼的身体,被击中的水鬼满身窟窿,行动明显迟缓了下来。 只是暗器终归数量有限,二位婢女后来也被逼得退入了船舱避难。眼看着越来越多的水鬼逼近,刘双瑾一道剑气横空劈出,剑光过处伏尸一片。 她指间化出一道金符,重重拍在船篷上,逼得水鬼不得靠近。然后飞身下去,落在了吴三宝的甲板上。 “你干嘛!”吴三宝早已被水鬼围攻得招架不住,见她凌空画了一道符咒拍在船舷上,大批水鬼立即掉头围了过来,顿时脸都白了。 “少废话!把船上的酒都拿过来,然后你滚去别的船!”她撕开酒封将整坛酒都倒进了江里,大批水鬼闻着酒味,一路追了上来。 吴三宝呆呆地坐在地上,突然鬼哭狼嚎起来,“我不滚!我知道你是想牺牲自己!我不要我不要!品言知道会杀了我的!” “快滚吧你!”刘双瑾被他吵得心烦,忍无可忍地将人提起来,直接扔上了最近的一艘船。 “刘姑娘!”李夙站在船头上疾呼,“李某马上来助你,万万莫要做傻事啊!” “行了。”太子平静的声音从船舱内传了出来,“她对付得了,你去只会拖她的后腿而已。” 李夙回过头,深深皱起了眉。 没了水鬼纠缠,数十只船舶很快停靠在了听雨楼的码头上,众人惊魂未定地上了岸,浑身都是血迹和雨水,纷纷回房去上药换衣服。 大雨下了一天未曾停歇。傍晚时分刘双瑾还没回来,派出的巡船也毫无音讯,李夙焦急不已,又唤了一艘船来,带上兵器亲自去寻。 单远廷也受了些伤,随行军医替他清完余毒扎好伤口,勒令他在房间休息。而吴三宝就坐在他床边,抱着头没完没了地念叨,“品言会恨死我的,品言会恨死我的……” 吵得他心烦意乱,转头望着窗外的雨。 夜色笼罩在江面上,大雨还在不停地下,听雨楼内华灯渐上,倒映在水面上一片灯火辉煌。 太子在码头从白天等到了晚上,杨内侍也站在身后静默地为他撑伞,一句话也没有多问。 “杨非。”不知过了多久,太子突然开口,“你说,是不是本宫做错了。” 杨内侍垂首而立,并没有回答。 “或许刘双瑾没有本宫想得那么无所不能,也许那里还有比水鬼更加凶悍的东西。 ”太子的声音依旧平静,也不曾回头,“可是本宫把刘双瑾,把她一个人丢在了那里。” “当时的情况,太子殿下别无选择。”杨内侍第一次感到词穷,只能这么安慰太子。 夜幕渐渐深沉,雨也越下越大,太子终于被官员苦谏劝了回去,在众人簇拥下走上楼,神情格外冷淡。 刚上到二楼走廊,隔壁的房门便打了开来,刘双瑾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单衣,拿干毛巾擦着头发就出来了。 太子,“……” 随行众人,“…………” “你们干嘛?”刘双瑾刚洗完澡出来,就看见众人前呼后拥地上楼,奇怪不已,“你们那是什么表情?” 太子走上前来,扬手“啪”地打了她一巴掌。 刘双瑾莫名其妙被打了一巴掌,捂着脸委屈巴巴地大喊,“干嘛!又干嘛!我做错什么了要打我!你知不知道我连午饭都没吃……”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迎着太子的目光,才发现他头发衣角全都湿透了,脸上还带着冰冷的雨水,一滴一滴顺着下巴往下淌。 “怎么了嘛……” 太子一把将她推开,头也不回地进了客房,重重合上了门。 留下刘双瑾和一堆不明真相的群众面面相觑,杨内侍叹了口气,粉白的手指头用力戳她脑门,“没良心的丫头!” 刘双瑾无辜又被骂了一顿,稀里糊涂地被杨内侍赶下楼去,问人借了厨房,熬了一锅红豆姜汤端上去。 她抱着小砂锅,讨好地去敲太子的房门,“长安君?” 里面没理她,她推了推发现房门虚掩,顿时就乐了,“那我推门进来啦。” 屋内只燃了一盏烛灯,太子已经换了一身黑色锦服,长发微卷随意披散。正坐在案后皱着眉头看东西,见她进来也没抬眼。 刘双瑾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奔到太子案前跪坐下来,狗腿地捧上盛着姜汤的小砂锅。 “干什么。”他不冷不淡地问。 “二爷今晚受了凉,喝碗姜汤驱驱寒。”她赶紧打开锅盖,滚烫的热气涌了出来,“我刚刚下楼熬的。” 太子终于大发慈悲地把目光分给她一点,“你……” “我错了我错了,我胡闹任性不懂事,我大逆不道罪该万死,是我总惹长安君生气。太子殿下喝完姜汤之后,就狠狠打我两棍子解气吧。”她认错的话张口就来,脸皮厚得堪比城墙,笑嘻嘻地把勺子递到他面前。 “……”太子放下书,接过勺子搅了搅姜汤,漫不经心地问,“红豆姜汤什么味的啊。” 她被问得没头没脑,“啊?甜的啊。” 太子于是便没说话了,默不作声地一勺勺喝,还剩一半的时候放下勺子。 “剩下的你喝。” 刘双瑾有些受宠若惊地挑了挑眉,谁知刚喝一口脸色就变了,捂着嘴转头一脸悲愤。 居然不提醒她忘了放糖,好歹毒的男人! “怎么了?”太子还佯装奇怪地看她。 “没……”她哪敢说话。 太子十分和蔼地笑了,“喝光。” “……”她呛了两口,抱着小砂锅内牛满面。 出船寻人的李夙很快接到了消息,带着人浑身湿透地回到听雨楼,冻得脸色青白,明月皎皎赶紧上前替他宽衣递毛巾。 李夙拿毛巾擦干脸,将湿透的外袍脱给明月,“刘姑娘呢?她没事吧?” “你那么关心我做什么。”刘双瑾散着长发从楼上转角走出来,她只穿了一件白色单衣,手中却提了把剑,站在楼梯上微笑着俯视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什么人呢。” 李夙还未说话,边上的皎皎便忍不住出言顶撞道:“刘姑娘,我家公子宅心仁厚,担心你安危出船寻到深夜才回来。你不感激也就罢了,怎的还出言不逊?”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隐隐有雷声滚滚而来,楼内满堂灯火被风刮得忽明忽暗,红色纱帐翻飞,晃得烛影重重。 满堂烛火动荡中,刘双瑾提着剑从楼上信步走下来,狂风掠起素白衣摆,有发丝拂过她脸颊。 李夙皱着眉头,迟疑道:“刘姑娘,你……” 刘双瑾抬起手,指尖放出白光,仙光如游鱼般从他脚底旋转而上,从他怀里取出一块镂空鱼纹的青玉令符。 眼看青玉符被仙光拥簇着落入她手中,李夙身边侍女变了脸色,“刘姑娘你放肆!” 刘双瑾手一挥,一股无形的力道将出手的侍女轻易挥开,发光的绳索自动缠上。 “明月,皎皎,耿耿,白皓。听雨楼的姑娘,名字还真是万变不离其宗。”刘双瑾缓步走到他面前,右手慢慢握住了剑柄,“李岁燃,李公子,你认不认识一个死去的姑娘,她叫李昭昭。” 与此同时,城外乱葬岗上一道惊雷炸起,惨白的闪电照亮了立在岩洞外的一块石碑—— 亡妻李昭昭之墓! 李夙的脸上霎时惨无血色,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指尖淌下,滴滴答答汇了一地。 第23章 尘往 ………… 李昭昭是二十多年前,泗水镇鹊桥台的兰老爷在门口石狮下捡回来的弃婴。带了一辈子戏班的兰老爷没有子嗣,抬头望见月凉如水,便给她取名月中仙。 梨园历来是不许有姑娘的,兰老爷却为月中仙破了祖宗先例,将她收养了下来,因此月中仙几乎是被鹊桥台的大小爷们一同看着长大的。 从那时候起泗水镇便出现一道奇观,戏班子里一群大老爷们每天轮班带孩子。刚开始还别别扭扭,到集市上转悠半天也只敢买个小拨浪鼓回去,后来脸皮都慢慢厚了起来,轮流每天去问临街大婶讨要母乳,还会亲手给孩子做肚兜尿片。 随着月中仙慢慢长大,鹊桥台的大小角儿都已练成一身带娃的好本领,从小到大她身上的小裙子小绣鞋换着花样穿,叫街上其他小姑娘羡慕不已。 镇上的乡亲以为小姑娘长大之后,鹊桥台的一群角儿便能消停下来,直到那天一位穿着粉色戏衣的小旦急匆匆奔出来,在对门布庄前转了几圈,才羞涩地请教老板娘如何剪裁月布。 众人晕倒。 在一群大老爷们的精心照料下,月中仙无病无灾顺利地长到了碧玉年华。她在鹊桥台长大,耳濡目染都是戏里的爱恨情仇梨园春秋,纵然没有人刻意栽培她,她也练得了一副穿石入云的嘹亮戏腔,拿着长枪也能舞得英姿飒爽、精彩纷呈。 随着兰老爷年岁越来越大,便更加担心月中仙的终身大事,看着自家傻闺女还浑然不觉地舞枪弄剑,成天唉声叹气。 兰老爷不止一次戳着她脑门,让她跟绣楼学纺织刺绣,实在不行唱些“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是谁家院”或是“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也好。可她不,偏要唱“蒙圣恩更使我胆肝相见,不辜负君和民镇山把关”“太娘休把人小量,自幼习就武艺强”,把兰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一切变故发生在兰老爷病逝的那一年。 整座鹊桥台笼罩着悲痛的气息,梨园里纸钱漫天翻飞,月中仙和戏班众角儿披麻戴孝跪在灵堂里,早已哭肿了双眼,数次差点晕厥过去。 鹊桥台为老班主办丧事,整座梨园守灵三年不开园。出殡那天唢呐开道,纸钱飞洒到灵枢之上,月中仙捧着兰老爷的灵位边走边哭,悲恸的哭声淹没在锣鼓人潮中。 兰老爷被葬在镇口一处荒山之上,月中仙在墓前跪到深夜,直到梨园众人将她拽起,强行拖下山去。 下山途中便捡到了一个人,正是年方十五的李公子。 李夙当时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地倒在树下,把众人都吓了一跳,以为是山上潜伏的野兽。月中仙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凑近,照清他伤痕累累的脸庞。 “是一个人!伤得很严重的样子。” 众人围着昏迷不醒的李夙商量了许久,觉得实在是缘分一场,最终把人扛回了鹊桥台,安置在兰老爷的房里。大伙七手八脚地替他包好伤口,还找来一套比较合身的衣服给他穿。 月中仙手里拿着热毛巾,一点点擦去李夙脸上的血迹灰土,望着他的脸怔怔出神。 有人发现她的异样,关切问道:“仙仙,你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莫名觉得这个人很熟悉。不由得鼻头一酸,心想一定是爹爹不忍心丢下她,所以才派这个人出现的。 李夙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时下意识地去拿手边的剑,却抓了个空,怔怔地看着被上药包扎好的手掌。 窗外月光冰凉如水,忽而晚风吹进来,两片鲜红的海棠花瓣落在枕边。 他下床走出房门,院子里错落栽着几棵海棠树,月中仙正穿着鲜艳戏服在树下唱戏,水袖一挥卷起庭前零落花瓣,凄凄婉婉地开嗓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皎皎月光洒落在后院里,李夙站在走廊里听,大抵明白自己是被这唱戏的姑娘救了。 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赶紧往怀里一摸,却发现自己的衣服从里到外换了个彻底,贴身物件一样都没了。 他当时还年轻气盛,立时冲出去扼住月中仙的喉咙,厉声质问,“我的东西呢!” 月中仙似是被吓到了,脸上还挂着残泪,呆呆地望着他。 直到她被逼回房把他的东西从柜子里拿出来,李夙清点了一下没有少缺,才松开她的喉咙。 他捏着一块镌龟鹤镂空玉佩,默不作声地揣进了怀里,转身抱拳深揖,“多谢小娘子搭救,方才冒犯了。” 月中仙捂着喉咙大口喘气,恨恨地瞪了一眼李夙,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而李夙也并没在梨园内停留,待姑娘气消了跑回来看他的时候,屋里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下被遗忘在床边的一把剑。 月中仙捡起那把长剑,宝剑出鞘寒光凛凛,接近剑柄处刻了两个字“霁月”。 她怄气许久,心想自己约莫是救了一条俊俏的白眼儿狼。 后来她把长剑挂在了床头,渐渐地不再想起那个少年。梨园守孝三年不能开园,鹊桥台的年轻角儿许多都离开另谋生路,她便听从兰老爷生前的遗愿,收了刀枪棍棒,规规矩矩地跟镇上的绣庄学习女红,夏时庭中荷花游鲤,冬至窗前落雪纷飞,一晃便是大半年过去。 “唉,仙仙呐,你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像你这个年纪的姑娘早就出阁了,你若真要替兰老板守完三年孝,过了双十的岁数,可就真的难嫁了。” 镇上的媒婆打着一把油纸伞,替她遮去漫天飞雪,苦口婆心地替她介绍镇上的青年才俊。 月中仙从守摊老伯手中接过用油纸包好的素饼,拉紧厚厚的斗篷闷头赶路,将热乎乎的饼子捂在怀里取暖。 媒婆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唉,这兰老板走得真不是时候,把闺女的终身大事都给耽误透了。” “枕红娘!”月中仙忍无可忍地转身,“我爹爹他膝下无子,就我一个女儿,我不守孝谁来守?到底是婚嫁之事重要,还是父母安息重要?” “话虽这么个道理,但世上多的是庸俗人。”枕红娘从容撑伞站在雪中,“离开的人不能再回来,但活着的人日子还要过,不是吗?” 她扭过头,“我要的如意郎君不会在乎我的年纪,如果在意,那他不是。” “唉,世上哪有这样的好郎君。” 甩开枕红娘之后,月中仙就心乱如麻地上了山。严冬的山上藏着许多野山菌和珍贵药材,这些日子鹊桥台长期没有营收,她只有时常来山上采摘一些菌果和药材拿出去卖,才能换得一些银钱供以生活和支付绣庄的学费。 傍晚时分,她背着满满的小背篓回到半山腰的小茅屋,准备明日晒干了拿去卖。远远地就看见雪地里一条蜿蜒的血迹,伴着两排凌乱无序的脚印,一直蔓延进她以前搭起的小茅屋里。 不知为何,月中仙的心忽然狂乱地跳了起来,仿佛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 她背着小背篓冲进茅草屋,里面藏了两个人,浑身血迹的少年躺在妇人怀里,妇人衣着华贵却沾满了血尘,抱着少年哭得十分伤心。 见她冲进来,妇人哭泣的表情滞住,惊惶未定地抱着少年。 “又是你。”李夙猛然睁开眼,又释然地躺了回去,拉拉妇人的衣袖,“娘,她救过我,不是恶人。”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月中仙总觉得李夙看见她,满是血迹的脸上竟然出现一丝笑意。 真是个怪人。 她终究是不忍心看李夙伤重,摘下背篓将人背了起来,趁天没黑冒着风雪下山,雪地里留下深深的脚印。 妇人提着她的小背篓远远跟在后面,李夙半途中又醒过来,入目就是她的侧脸,和脚下满是乱石碎雪的崎岖山路。 “小娘子,你怎么这么大的力气。” “别叫我小娘子。”月中仙咬牙背着他走山路,“我十七了。看你个头不高,模样也轻,咱俩谁大谁小还不一定呢。” 背上的李夙听完就不说话了,她心里大概有了个数,这小子果然比她年少。 将人背回鹊桥台已经是深夜了,梨园里留下的长辈们纷纷来看,瞧见李夙昏迷的模样都大吃一惊。 “这这……这不是去年那个后生吗,怎么又给捡回来了?” 鹊桥台辈分最长的杨老先生把月中仙拉到一边,“仙仙,此人来历不明,且两次都受了重伤,怕不是什么本分人家。你若要救他,可得想好了。” 月中仙闻言,转头看了眼李夙母子。妇人忧心忡忡地守在床边,暗自垂泪的模样让她心里一绞。 “没关系,他们在这里待不了多久。” 她想起上次李夙不辞而别,想是这贵公子不愿意在下九流的戏楼里久留,说不定明天醒来,母子二人便又不知所踪了。 第二天李夙没走。 第七天李夙也没走。 梨园里的老先生们催得急,月中仙也莫名生了期盼,在一个下着雪的夜晚试探着问他,“你……不要回家了吗?” 李夙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坐在庭院的台阶上望着雪夜,眉梢落了点雪。 “李某没有家可以回了。” 那晚他是这么回答她的,漫天飘雪倒映在少年眼底,莫名寂寥。 第24章 情起 她心里一痛,忙安慰他,“没关系,反正戏楼里的年轻人都走了,空出许多房间,你们想住多久都行,左右……不过多两双筷子罢了。” 李夙转过头来,看得她脸颊飞红,“谢谢姊姊。” 她面色大窘,“不要叫姊姊啦,我其实……年纪也不大。” 话到最后底气都弱了起来,感觉自己很是没皮没脸,一副诱拐少年郎的嘴脸。 李夙笑了起来,长开了的眉眼清秀俊朗,笑得她羞红了脸。 虽然李夙母子对他们的来历绝口不提,但月中仙还是试着去求先生们留下二人,杨老先生摸着她的头,叹了口气。 “仙仙,你喜欢就好了。” 那个新年是他们一起过的,虽然梨园守孝不能开席放鞭炮,但自家人关起门来吃个团年饭还是可以的。厨房里热闹得紧,十多位老先生围着一张圆桌包饺子,李夫人挽起袖子坐在灶台后添柴,而李夙则从容自如地站在灶前掌勺炒菜。 月中仙出去收了些野山菌回来,右手还抱回了一些布匹,有老先生留意一眼,“仙仙,布庄今天也开门吗?” “老板娘前段时间从我这拿的绣品卖得很好,送了我两匹布。”月中仙把布放好,凑到李夙身边洗野山菌,“过两天给芸姨和你裁几件新衣裳。” “仙仙,不用麻烦了。”李夫人格外抱歉。 “没事芸姨,我们梨园里只有戏衣,适合你们穿的衣服没几套,多做几件方便换洗。” 李夙微笑抬头,“谢谢姊姊。” “夙儿。”李夫人低头添柴,轻声阻拦,“不要乱管人家姑娘叫姊姊,没礼貌。” “没关系。”她小声道,“反正我都习惯了……” 李夙笑着将刚出锅的菜递给她,月中仙满脸通红地接过来端上桌。屋里其他老先生看见这两人眉来眼去郎情妾意,心中虽对李夙母子的身份略有狐疑,但现在看来欣慰更甚。 一顿团年饭吃得和乐融融,伴着外面夜空中接连不断炸开的烟花,大家都兴致高涨。老先生们多喝了几杯,便开始开嗓赛戏,悲惋唱“一霎时把七情俱已磨尽,参到了心酸处泪湿衣襟”,又娇羞唱“扭扭捏,多俊雅,风流就在这朵花”,一时间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月中仙也有几分醉意,借着高涨的气氛跟着唱,“往日我捧读华章情痴迷,今日里同心连理识真谛。俗男儿见过多多少,秉情重谊能有几……” 姑娘家喝了酒醉态不雅,李夙将她扶回房间,月中仙挣脱他奔到庭院里,在满是落雪的树枝下又唱又转。 “茫茫人海天地间,知心着意更难期……谢郎君一个真字情无价,捧出心窝献知己;谢郎君怜香惜玉无俗意,不将门第论高低……” 那唱词似戏似真,李夙站在走廊里看她,半晌走出去从背后紧紧将她拥住。 “姊姊,我想娶你。”少年郎借着微醺诉说情意,终是满脸通红手足无措,“我可以娶你吗?” 她满眼醉意,痴痴地望着他笑,满眼倒映着夜空落雪。 李夙骤然情动,急切地拥她回房,房门“咔”地一声落闩。 “郎君啊,怕只怕一朝春尽红颜老,色衰恩弛情会移。极欢之际生远虑,不由人悲从中起难自已……” 他有些粗暴地将人扔到床上,月中仙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他便欺身压了上去,满头大汗笨手笨脚地解她的衣带,慌忙中不慎撕破了姑娘的衣襟。 月中仙迷醉中感觉衣衫尽落,身上情火躁起,她侧头望着窗外的落雪,呢呢喃喃地唱。 “他欲言未语轻叹息,我再思再量疑更生。郎君啊,莫不是其中还有难言隐…… ” 李夙将她翻过去,细细从她耳垂肩颈咬过,留下一片密密麻麻的牙印,惹得她浑身都在发抖。 “郎君啊,见钗犹如见小玉,休忘了风雨过后啊——” “燕归窝……” 有了夫妻之实后,二人的感情愈发深厚。月中仙总嫌李夙叫姊姊将她叫老了,他便为她取了个名字叫昭昭,妇随夫姓,前面冠上了他的姓氏。 “昭昭,李昭昭。”她一遍遍地念自己的新名字,欢喜得很。 枕红娘撑着伞等在戏楼外,雪地里一把鲜红的纸伞格外打眼。李昭昭捧着一个筲箕奔出来,“为什么突然决定要走?” “我自有我的理由,不便多言。”枕红娘接过她送的筲箕,掀开麻布一看,里面盛着些路上吃的干粮,还有用碎布包着的银两盘缠,略微动容,“仙仙,你……” “我改名了。”她急忙打断,“现在叫李昭昭。” 枕红娘顿了顿,“你那位意中人,我看非你良人,日后恐招来杀身之祸。如今天下即将大乱,你不妨跟我一起走,我自当保你周全。” “你嘴里就不能吐出好话吗?”李昭昭生气了,双手抱胸骂她,“动不动就说些奇怪的话,你到底是媒婆,还是神棍啊。” 枕红娘笑了起来,纸伞下露出她半张脸,意味深长。 “不管怎样,还是祝你们白头偕老,日久天长。这个给你。” 李昭昭接过她递来的小布包,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是媒婆送给新人的一些红棉线,是泗水镇自古便有的做媒规矩。 只是这次的布包略重了些,捏捏里面似乎有硬物,她拆开一看,一团红线下放了把精巧的剪子。 她不解抬头,枕红娘早已撑着伞飘然远去,身影消失在冷清的长街尽头。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李昭昭都在回想这件事情,如果当年她听了枕红娘的话,是不是以后的故事,都不会发生。 她就不会丢了戏楼,丢了郎君,丢了身边人。 连命都丢了。 第25章 成谶 仿佛被枕红娘一语成谶,那年开春之后,大昭国内便一直不太平。先是西国入侵,紧接着南方爆发蝗灾,粮食颗粒无收,又赶上百年不遇的天旱,水井河道迅速枯竭,饿死的流民家畜不计其数,城外到处都是乱葬岗,尸体腐烂发臭,很快便瘟疫横行。 而李夙早在过完年后的某天,在枕边留了一张字条,便带着李夫人不辞而别。李昭昭醒来之后疯了一样到处找他,却发现一直挂在墙上的霁月都被带走了。 她失魂落魄很长一段时间,众位老先生看着姑娘日渐消瘦,纷纷敲着拐杖痛心疾首地大骂李夙负心,骂过之后也无可奈何,看着黯然神伤的李昭昭,整日唉声叹气。 瘟疫很快蔓延到这座镇子上来,鹊桥台留下的都是老人,很快就病倒了一片。正值瘟疫四处横行,到处都请不来郎中,李昭昭束手无策,唯有眼睁睁看着把自己带大的长辈一个接一个断气。 她望着满屋子冰冷的白布,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仙仙,你走吧。”最后连杨老先生也染了病,躺在床上苟延残喘,“镇上的年轻人都逃了,你求他们捎上你。若他们不肯……便找个好男儿跟了吧。” 李昭昭痛哭着摇头,握着杨老先生的枯手拼命贴在脸上,哭得肝肠寸断,“我也要生病,为什么我不染病,让我跟你们一起去啊……” 杨老先生满眼心疼看着她,放不下这个孩子,便不舍得闭上眼,到最后断气的时候都没阖眼。 真正的死不瞑目。 最后只剩她一人,孤零零地跪在祠堂里为众位老先生守灵,三天之后将他们下葬。 泗水镇已经成了一座死城,没有送殡队伍,也没有灵枢棺木,只有李昭昭一个人,将一具具尸体用棉被裹好搬上板车,再一趟一趟运上荒山,将诸位老先生安葬在兰老爷的坟四周。 把所有人葬完花了整整十天,李昭昭一双素手早已流血如注,她面朝一座座坟堆跪拜,重重磕了三个头。 “不孝女李昭昭,多年来承蒙各位老先生照顾了。望诸位一路走好,我会好好照顾自己,莫要牵挂。” 荒山上有大风吹过,漫山遍野全都铺满了落叶,只留下了满目荒凉。 从此她一个人枯守一座戏楼,甩着水袖在台上唱自己的独角戏,台下空空落落,早已遍席生灰。 那晚鹊桥台突然闯进一批官兵,将台上独自唱戏的她抓下来,逼她跪在地上,叫她认一幅画上的人。 李昭昭看着那张画像,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领头的官兵不耐烦地骂,“问你认不认识这个人?” 她收了笑容,“不认得。” “还敢说谎!”官兵头子勃然大怒,一马鞭就抽了过去,“你既不认得他,何以见到他的画像就笑?” 李昭昭脸上瞬间出现一道血痕,眼神却依然空洞,麻木地望着他。 “笑……犯律吗?” 官兵头子愣了愣,随即厌恶地瞪她一眼,似是认定这姑娘脑子有毛病,便亲自带人在梨园里四处搜查。 留下来的官兵便趁机动手动脚,李昭昭生得貌美,脑子看起来又不太好使,便有人不怀好意想占便宜。她察觉到不对劲想要挣扎,对方一耳光打得她头昏眼花,耳边嗡嗡振鸣。 “小娘子别不识相,老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官兵揪着她的头发,压低声音威胁道。 人性往往如此,当第一个人展示出恶意的时候,其他人也纷纷原形毕露。一群官兵将李昭昭按在墙角,堵住嘴意图施暴,剩下几个官兵心怀不忍,却也只是扭头不看,并没阻拦他们。 李昭昭被按在地上无声嘶吼,手指在墙上抠出道道血痕,看起来触目惊心。 她突然好恨,恨这些人冷眼旁观,恨李夙不辞而别,恨这个世界上,到头来只剩下她孤身一人。 再无所依。 衣服一件件被撕开,无数双手在身上游走。李昭昭紧闭双眼,脑中嗡嗡作响,仿佛一条濒死的鱼。 “姊姊,我可以娶你吗?” 李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脑中轰然炸开,猛地睁开双眼,却发现施暴的官兵都散开了,只剩下衣不蔽体的她躺在地上。 原是搜查回来的官兵头子见状震怒,一马鞭打得众人魂飞魄散,裤子都顾不上提,便吓得一个个跪地求饶。 “竟敢在我手下做这等苟且之事,简直该死!” 他怒不可遏,拿着马鞭一个个抽过去,直抽得那些人皮开肉绽,痛得满地打滚,纷纷磕头求饶。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官兵头子格外痛恨这等下流之事,听见求饶也毫不手软,直把人一个个打得半死才收了鞭子,叫人把这群乌合之众绑了起来,带回去另行处置。 他看了眼蜷在墙角衣不蔽体的李昭昭,又将画像抖到她面前,“你当真没见过此人?” 李昭昭咬着牙,“没、见、过。” 于是官兵头子将画像收了起来,解下披风扔在她身上,又从怀里掏出个钱袋丢过去,走之前留下一句,“这个镇子已经空了,你最好赶紧离开这里,不然等流民贼匪洗劫过来的时候,可没人救得了你。” 李昭昭怔怔地看着地上的钱袋,纤指紧攥着披风领口,忽然抓起钱袋,冲出鹊桥台拦在兵马前。 “干什么?”官兵头子勒住缰绳,皱着眉头看她。 “你带我走吧。”她望着他,嘶哑的声音都带了哭腔。 官兵头子愣了下,随即鄙夷地嘲讽她,“所以你刚才又哭又喊,只是觉得他们身份卑贱碰不得你?” “是。” 她回答得飞快,官兵头子盯了她一会,“凭什么?” “凭这个。”她伸出一只手,手里握着他给的钱袋。 官兵头子忽然笑起来,伸手便将人提到了马上,紧紧盯着她的侧脸,“真要跟我走?” 李昭昭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鹊桥台,眼中爱恨交织,说不清楚。 “走吧。” 第26章 将军 原是这批兵马是由朝廷直接派遣下来的,那个人也不是她以为的官兵头子,而是赫赫有名的卫将军赵询,此次出兵没寻到人,即日便要返京复命。 李昭昭没有地方可以去,只能随他们一起赴京。姑娘家在男人堆里有诸多不便,赵询只答应把她带上,并没特意关照过,但她从没叫过苦,士兵干的活她也跟着干,分配下来发霉的馒头也吃。 夜晚她守着忽明忽暗的火堆,紧紧咬着伤痕累累的手指,眼睛亮得惊人。 这些天跟着兵马,大概也就打听到了李夙的事情。原来他是京城太尉之子,李家在朝廷本是呼风唤雨,谁知去年初被查出来结党营私,贪污了大笔银两。昭帝大为光火,一道圣旨降下,直接抄家夷三族,血洗了李家满门。 而李大人早已在圣旨降下之前,就将妻儿悄悄转移离京,李夙因此躲过了一劫。而君王无戏言,昭帝要诛他三族,必然不会多留一个活口,何况逃走的还是李家嫡子正妻,眼看龙颜将怒,朝中赶紧派了赵询来找人。 这一找,便找到了她。 李昭昭直直盯着火堆,忽然觉得可笑。 好个李岁燃,李公子,窃了她的身,骗了她的心,把她欺得好苦。 “啪”地一声,有重物落在火堆旁,李昭昭吓了一跳,捡起一看竟是只鼓鼓的水囊。 “哪来的?”她吃惊地望着赵询,在大旱之期,这样一袋干净的水是奢侈物。 赵询没回她,径直走进营帐里,“把脸和手洗干净,然后进来。” 李昭昭其实不太舍得用这样一袋水洗脸,但如今寄人篱下,也由不得她较劲,便十分珍惜地用水。 洗完她便进了赵询帐内,见他已上了铺,便有些不情不愿,尽量站得老远。 “认得字吗?” 她愣了一下,“认得一点。” 赵询便将一本册子扔到她怀里,“念。” 李昭昭翻开第一页,磕磕绊绊地念。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 “皎皎。” “我有所思在远道……” “用唱的。”赵询又一次打断她,“你不是会唱戏吗?唱给我听。” “……”李昭昭拿着册子的手都颤了,咬了咬嘴唇,开嗓婉转唱,“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 赵询闭上眼睛,很快便睡着了。 如此便过了几天,李昭昭发现赵询或有失眠之症,要她在旁边念书才肯入睡,像个婴孩一般。 好在每次她能换到一袋干净的水,珍惜着用的话能擦一次身子,她对此十分知足。 兵马一路北上,行至沛城歇脚,她便在那里遇见了李夙。 虽然李夙易了容,换了发式和衣服,且正值少年时期,几个月不见又长高了些许。但毕竟曾是她枕边人,李昭昭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就是她那不辞而别的夙郎君。 他刚从药铺出来,手中提了几包药材,然后走进一家大户宅院的侧门,并没发现她。 知道李夙行踪之后,李昭昭的心情再也无法平复,她要极力克制自己才没冲出去与他相认,在赵询面前假意如常。 夜里她照例给赵询念诗,只是她心里揣着事,唱得七零八落,格外难听。 赵询没一会就听不下去,“你今天怎么回事,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李昭昭心里一惊,原来早已被他看出端倪,她合上册子静默坐了一会,才说出分道而行的打算。 赵询皱着眉头没说话,半晌才难以置信地问,“你要走?” 她低眉顺眼,“已经麻烦将军这么久了,姑娘家跟着军队终归不太好,而且我在这边有远亲,可以去投靠他……” “什么远亲,不妨我带你去找。”赵询坐起来,冷冷道。 “不必劳烦将军,我自己去就行。” 赵询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垂眼看她微惊的表情,“上次让我带你走,不是要跟了我的意思?” “不是。”她答得飞快。 “……”赵询放开她,转头冷冷道,“滚吧。” 李昭昭感恩戴德地滚了,很快收拾好东西,深更半夜站在了那户宅院门前,牌匾上龙飞凤舞写着「李府」。 也是难为李夙胆大,举国通缉下还敢置办这样一座显眼的宅邸,连姓氏都不作更改。 她一路上作男装打扮,大半夜又背着包袱,很容易就被家丁认作是来讨水或借宿的。下人倒也仁善,进去通禀了总管一声,便安排她住进了一间偏房。 “我家主人仁善,这间偏房是专门给过路人借宿的。小郎君不必拘束,有什么需要唤我便是。”下人给她留了一盏烛灯,客客气气地退了出去。 李昭昭抱着包袱在床边坐了一会,她按耐不住想见他的心情,用房里仅有的半盆水洗了脸,推开门潜了出去,一路躲开值夜的家丁,朝府中唯一灯火通明的园林奔了过去。 庭院中海棠花飞,她在灯火犹燃的抄手游廊上奔跑,迎面撞上一个人,险些向后摔倒,被那人稳稳扶住。 “阿、阿夙……”看到那让她日思夜想、牵肠挂肚的少年公子,李昭昭眼眶一下子红了,这段日子一个人苦苦撑着,满腹的委屈顿时涌上来。大喜大忧之下,头往后一仰昏了过去。 半个时辰之后她便醒来了。睁眼就看见李夙背对着她坐在床边,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她有那么多的话想跟他说,那么多的事情想要问他。她想问他为什么当初不辞而别,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安家落户,为什么迟迟不去找她? 这些问题她心里隐隐有过答案,却迟迟不肯面对,总想找到他当面问个清楚。如今人在面前,她却突然变得怯懦了,不知该如何质问他。 好像她不问,就永远不会得到那个她害怕的答案。 李夙觉察到她已经醒来了,转过头来看着她,“你怎么会来这里?” 第27章 心亡 不辞而别的人竟然反过来质问她,李昭昭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这些日子的委屈涌上心头,“你、你为什么突然离开?鹊桥台没了,泗水镇遭了瘟疫,杨老先生、万伯伯、还有秀清叔,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 短短一句话,她哽咽了无数次,说完已经泪流不止。李夙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半晌后起身去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李昭昭默然喝了水,平复了一下心情,颤抖的身子也克制下来。 他还是没有答复她的问题,看着她喝完水,“你一个人逃难来的?” 李昭昭将自己在泗水镇遇到军队,一路随军而行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李夙,“一路到了沛城,我在路上偶然看见你之后,便和将军辞行了。” 李夙一言不发。 李昭昭竟然不敢再重复那个问题,屏住呼吸望着他,“你……会收留我吗?” 夜风簌簌,窗外的海棠花飘进来几片,李昭昭安静地等待他的答复,手指却出卖了她的心情,忐忑地抓紧了被面。 李夙似乎沉默了许久,“你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吗?” 李昭昭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她脑中一片灰白,只能麻木地摇着头,“鹊桥台已经没了……” 李夙拈起衣上一片海棠花瓣,在指尖慢慢转动,望着窗外夜色出神。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华衣女子带着几位丫鬟小厮走了进来,温温柔柔地喊,“夙郎。” 李夙站起来给她让出位子,那人走到床边,笑容温柔热切,“姐姐醒了呀,身体还觉得哪里不适?” 李昭昭无措地看着这一幕,女子亭亭玉立绾着发髻,两人站在一起,宛若一对璧人。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那女子从丫鬟手中端来药汤,小心吹了吹,递到她面前,“这是安神补气的汤药,姐姐多少喝一点吧。” 望着她鬓间簪着的海棠钗,李昭昭嘴唇都颤抖了,“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女子茫然地看了一眼李夙,温声道:“夙郎说是家里远房的姐姐。” 窗外树枝簌簌作响,李昭昭久久凝望着他,两顾无言,仿佛相逢不相识。 “你叫什么名字?”李昭昭问。 女子温柔颔首,“妾身李白氏,单名一个皓字。” “白皓。”她喃喃道,“我叫李昭昭。” 李昭昭顺理成章地住进了李府,可既然是李夙口中的“远房”,那便没有多少情分让她白吃白住。第二天李夙便让总管在府中给她找了点简单的活干,安排在离他们最远的偏房住下。 她想,他或许是不想再被她打扰吧。 在这乱世之中,给她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提供给她一日三餐的温饱,或许就是他对她最后的施舍和歉意。 至于过往那些情分,早就随着指间的一捧流沙,消逝得无影无踪。 李夙的母亲如今重病在床,北厢房里永远是一股浓烈的苦药味。李昭昭只是有机会借着帮忙跑腿的名头,在李母门口站了一会。 卧在床上的李母看见她,也只是轻轻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她的眼泪蓦然流了下来。 李母重重咳了两声,便翻过身去不再理会她了。 仿佛浑身被抽空了力气,李昭昭扶着门框滑落,在台阶上坐了许久,望着空中炙烈的太阳,止不住的眼泪不停往下掉。 “你不该来的。” 李夙递给她一块绢帕,语气淡淡的,“如果会痛,就不该选择留下。” “……” “明天我让人给你寻一个去处,你搬出去住吧。” “脱下来。” “什么?”李夙一愣。 “我亲手缝的衣服,脱下来。”李昭昭转头直直盯着他,眼底漆黑一片,“既然要两不相欠,还穿着别人做的衣服,不觉得好笑吗?” 李夙看了她一会,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真就当着她的面宽衣解带,将穿在里面的中衣脱下来,仔细叠好了双手递给她。见她不接,便放在她旁边的地上。 “为什么?”看见那件叠得整齐的衣服,李昭昭的情绪终于崩溃,眼睛通红地质问,“为什么不给我一个理由?当初你一声不响地离开鹊桥台,如今又不肯相认赶我走,你把我当什么?” “没有什么理由。”李夙在她身边的台阶上坐下,思索了一会慢慢道,“年少时候不懂事,胡说的爱不能作数。” 终于听他亲口说出这句话,李昭昭彻底心死,眼泪如洪水般决堤,“所以你从来没有爱过我。那我算什么?你落难时别无选择的委身,还是你李公子一时兴起的消遣?” “你救过我两次,是我的恩人,我应当敬重你。那时李某年少无知,错将这种敬重当作了爱慕,是我误了你。” 他轻飘飘一句年少,竟然妄想抹杀他们过往的一切。李昭昭的心痛到几乎窒息,头脑竟然前所未有地清醒,仿佛有另外一个灵魂在操纵她的身体,让她几近冷酷地看着他。 “如果我们有过一个孩子呢?那样也不作数吗?” 这一声如平地惊雷,李夙冷静的表情终于崩裂,他跌跌撞撞站起来,呆呆地望着她,难以置信地摇头。 “不可能。” “我们只有一次,不可能会那么巧。” 李昭昭冷冷地看着他。他像是被打击得不轻,丧失了所有风度和体面,表情还故作理智,妄图找到破绽戳穿她的谎言。 “你一定搞错了,或许是救你的那个将军,还是军营里的什么人。” 他倚仗着她的爱,随随便便说出杀人的话。李昭昭抱着肚子,笑到不停落泪,李夙似乎终于冷静下来,愣愣地看着她狂笑。 “谢郎君一个真字情无价,捧出心窝献知己;谢郎君怜香惜玉无俗意,不将门第论高低……”李昭昭一边笑一边唱,看着他恍然失神的模样,用力擦干眼泪站起来,异常冷静地道,“你不是我的夙郎君。” 李夙站在台阶上,没有回头。 当晚他在祠堂喝了很多酒,深夜来到李母的寝卧,慢慢跪在了她床前。 “娘,我要娶她。” 李母重重地咳了几声,说不出话来,只是浑身颤抖地指着他。 “我知道不应该不容许不可说,是宿命我认了,是冤孽,我也认了。” “除非我死。”李母情绪分外激动,癫狂地支起身子,气急攻心,猛然吐出一口乌血来。 当晚的李府乱成一团,十几位郎中被紧急喊来,丫鬟小厮全部守在门口,一碗又一碗的汤药送来,整个屋子都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和血气。 明月昭昭,李夙坐在冰凉的台阶上,望着空中垂挂的圆月,慢慢捂住了脸。 李母的丧事很快办完,整个府内披白戴孝,李夙将新的灵位放到祠堂,深深地磕了三个头,许久都没有起身。 后来他去找李昭昭,才知那日她很利落地收拾好了包袱,没去他安排的住处,也没要账房补贴的遣散钱,当天便离开了李府。 从此杳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