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杀神王爷疯魔了》 第1章 匪石不转 跃动的火光,描摹着谢清源的侧脸,不似人间烟火,倒像是瑶台月下谪仙影,美得惊心动魄却又万籁俱寂。 他凝视着铜盆中蜷曲、焦黑的丹青,画上纷扬的流苏,宛若仍在四月春风里的飘絮。 谢清源记得,江南菱洲那个白墙黑瓦的小院里,也有一棵这样的流苏树,是他和棠元亲手种下的。 记忆中,天井总是落满如雪的花絮。 棠元也总爱在树下拥着他,反复笑问,算不算提前共了白头?他便顺势窝进那温热的怀里,再次讨一个岁岁年年的承诺。可这个应了他生生世世的人,却在一夜之间,如春雪消融,再无踪迹。 棠元消失了,如同他最初的出现,毫无征兆。 初遇是在谢清源九岁那年的棠梨花季,满山清甜之中,他瞥见一团蜷缩的影子,几乎要被落花掩埋。原以为是只受伤的小兽,凑近了才惊觉,那竟是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孩子。 那时的棠元不会言语,喉间只滚着困兽般的低咆,枯草般的乱发下,新旧伤痕交错,触目惊心。 一年的悉心陪伴,谢清源终于换得这如山间精怪般的孩子展颜,他唇边漾开的笑意仿佛能沁入人心,比浸蜜的棠梨更甜,比之最爱的元宵更软。谢清源心下欢喜,为其取名“棠元”。 从此,生命里便多了一个形影不离,总爱拽着他衣袖,软软喊着“阿源哥哥”的人。 院中的流苏花开花落,他们又于舞勺之年,互许终身。 可在翌日清晨,当他推开棠元的房门,那个日日等他道“晨安”的少年却如朝露蒸发,唯余枕边一只孤零零的竹编相思雀。 而在棠元失踪的第七日,一场莫名的大火在他们的小院中燃起。待他寻人未果归来,看到的只有断壁残垣与仍在冒烟的焦木。 一如眼前这张,一半已烧至残片的流苏丹青。 “大公子!”一声惊惶的呼喊,将谢清源从记忆深处陡然拽回至满是焦糊味的书房。 老管家焦急地扑到铜盆边,挥着袖子不停拍打着画卷上的星火:“这、这可是老爷的命根子,烧不得,烧不得啊!” “烧不得?”谢清源眼睫微抬,纤长手指拈起另一卷画轴,在惊呼声中再次投入火中,“你去告诉他,若再截断我寻找棠元的线索,我便烧尽他所有珍藏。” “谢清源!”一声低喝破空压入。 谢卿和逆光而立,面如冠玉的容貌在紫袍玉带的映衬下更显威仪。若忽略那被长子气得发颤的袖口,任谁也看不出他已年过不惑。 他眉眼间积淀的清雅,此刻却显得锐利深沉:“四年了!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玩意儿,你还要疯到几时!” “玩意儿?”谢清源眉头倏忽蹙起,父亲的这声轻蔑狠狠扎进他心里。 棠元怎么会是玩意儿? 那是为他熬汤烫伤手、为他做衣刺破指,与自己相依相伴整整六年的恋人! 可四年前,就在他寻遍菱洲各处不见人时,这个口口声声来认儿子的父亲,却强行将他带至长安,如今又一次次截断他寻找棠元的线索。 积压许久的痛楚与愤怒轰然爆发:“他不是玩意儿!”谢清源一字一句执意道,“他是与我,天地为证的定亲之人!” “荒唐!”谢卿和仿佛听到了什么污言秽语,厉声斥责,“无媒无聘,也敢妄称定亲?!” 谢清源猛地扬起了头,如闻世间最荒谬之言,一股混杂着恶心的灼流冲向了四肢百骸:“你……是怎么有脸说这话的?” 他那未曾谋面的母亲,本是江南武林宗主的独女,却遇上了当时已有婚约在身的谢卿和。她被骗去一颗真心,不惜违抗父命,与他私定了终身。母亲随他远赴西南云州,又伴他升迁回到长安,原以为用情至深可换一世专情。 可她换来的是身怀六甲之时,亲眼撞破谢卿和与那位曾有过婚约的郡主行苟且之事!外祖父新丧的悲恸、遭背叛的惊怒,终是让她血崩难产。 “荒唐……”谢清源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再抬眼时,尽是讽刺与恨意:“你这等让妻子含恨而终又为攀高枝续娶他人的负心之辈,有何脸面用那套虚伪礼法来质问我?” 他的声音尖锐到些许嘶哑:“我认定了棠元,便是一生一世。我比你,干净一万倍!” “你——!”谢卿和勃然大怒,但对上谢清源眉目的瞬间,举到半空的手却是颓然落下了。他长叹一声,语气变得妥协:“……你先回崇学馆。” “不去。”谢清源别开脸,侧影如冷玉削成,划出一道清倔的弧线。 崇学馆,长安城中最负盛名的学府,天下学子趋之若鹜。外馆有教无类,普惠学子;内馆则精英荟萃,凡结业者,或平步青云位列朝堂,或执掌书院成为一代鸿儒。 自回到长安,谢清源便被父亲亲自送至内馆修业,内馆馆规严明,除休沐日外,不得随意外出,他如同被囚于金笼的雀鸟。 谢卿和深吸一口气,将涌到唇边的呵斥压了回去,声音放缓了几分:“你连日告假,为父只当你课业繁重,需要稍作休憩。从明日起,安心向学。以你的天资,将来仕途……” “谢丞相。”谢清源淡声道,“我已分化成坤泽。” 话音落下,满室静寂。 谢卿和脸上的疲惫瞬间被惊愕粉碎。在这个乾元为尊的世道,分化成坤泽,便意味着那条本可以平坦通往权力之巅的仕途路,在他长子面前轰然关闭。更意味着,他最出色的继承人,极可能从此沦为世家联姻的筹码。 谢清源看着父亲剧变的脸色,心底讥诮。 他本以为自己年过十九仍未分化,必是中庸之躯,却没料到生辰之后,身体竟突然出现了剧烈征兆。好不容易从崇学馆匆忙归府,就是为了熬过这难堪的分化期。 万没想到,他这个好父亲,竟利用他无法离府的时机,截留了所有搜寻棠元的信件!这让他如何不气? 谢卿和下意识地向前半步,却在嗅到一丝坤泽信香时骤然止步。 他声音艰涩:“分化……也无事。朝中并非没有坤泽为官的先例……你只需安心读书,不要再纠结前尘往事。为父...…” “晚了。”谢清源冷嗤一声,嘴角爬上几分嘲讽,“你那位郡主夫人,早已将我是坤泽之事,报予了今晚为二皇子接风的宫宴。” 按宫规,坤泽需列席特定的区域。而那位刚刚归朝,兵权显赫的二皇子,正值适婚之年,这场宫宴,无异于一场精心安排的选妃序幕。 这样既能将他这前头夫人所生的嫡长子送出府邸,又能为亲生儿子铺路的机会,她怎会错过? 谢清源向来不愿参与此类场合,能推则推,能躲必躲,眼下却一反常态。谢卿和终于醒悟,他这长子竟是瞒着自己分化后故意为之!一念及此,急火攻心。 “好,好得很!”他连道两声,官袍的阴影几乎将谢清源全然笼盖,“今夜宫宴,你最好给为父安安分分坐在坤泽席上!若敢有半分逾矩,从今往后,你休想再踏出相府半步!” 谢卿和气极拂袖而去,雕花木门被重重摔上,震得院中残柳,枯叶一阵飘飞。 谢清源缓缓坐回了椅中,方才的倔强与讥诮化作一片清醒。被这位郡主夫人擅自上报姓名,他并不恼怒,甚至正中下怀。 四年来,他一直在寻找棠元,父亲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唯独这次,当寻人线索指向西南与皇宫时,却遭到他屡屡拦截,严防死守。 就好像,生怕他在宫宴上接触到什么人,或探听到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 他踱到窗边,只来得及看见一角紫袍消失在院门的影壁之后。 “青竹。”谢清源回身唤道。 一直静立在书架阴影中的中庸侍从应声而出:“公子。” 谢清原问:“此次我们关于棠元的线索情报里,涉及那位二皇子的部分,有多少?” “很多。”青竹语调沉稳,“这位二皇子与当今太子一母同胞,却自幼被送至皇家寺院清修,从未在人前露面,直至四年前才被接入皇宫……” 四年前?谢清源眉目一顿。这个时间,与棠元的失踪近乎吻合! 青竹窥见他神色,继续禀报:“宫中的说法是,恰逢太子旧疾复发,二皇子楚烬武艺兵法俱佳,便由他代兄出山,远赴西南接手渭水骑营。” 闻言,谢清源眸光微冷。 那渭水骑营天高皇帝远,早已被本地世家把持得针插不进。起初无人将这位仅带五千玄甲卫的皇子放在眼里,直至他漠然抬手,当众拧断了那位公然抗命的副将脖颈。 杀戮的序幕,由此拉开。 营盘一夜间沦为炼狱,清洗从世家、将领蔓延至所有敢于忤逆的兵卒。血淋淋的人头高悬辕门,营前的渭水河道被染作赤红,浮尸几乎堵塞下游。待哀嚎与求饶声彻底归于死寂,七万骑营已被楚烬杀得心胆俱裂,彻底匍匐在地。 自此,腐朽的渭水骑营更名“玄甲营”,而它的新主,也以“杀神”之名,威震西南。 谢清源并不在意这位二皇子手段何等狠辣,只觉那“出山”的时机太过巧合。他靠向窗棂,轻敲其上步步锦格心,问道:“关于他的相貌、喜好,竟无半点风声?” 青竹摇头,语气歉然:“我们的人在西南根基尚浅,难以深入,只知渭水权贵皆惧他如鬼神。” 谢清源心下默然。他们的人脉根基多在江南,如今要将眼线铺进深宫与西南,青竹能探得这些,已属不易。 他敛起纷乱思绪,看向身侧始终相伴的侍从,声音放轻:“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青竹温和一笑,适时递上一盏清茶,“倒是公子,与丞相争执许久,先润润喉罢。” 谢清源接过饮尽,随手搁下茶盏:“替我备衣。”他转身望向窗外,但见残阳泼血,染透半片天际,也沉沉映入眼底。 信能被截断,人却拦不住。 他唇角无声一抿。既然西南的消息传不到手中——那他,便亲赴这场宫宴,探个分明。 第2章 既见君子 是夜,宫宴。 金殿煌煌,皇室宗亲端居于上首两侧,下首左侧列座皆是乾元与中庸臣子,右侧则以蝉翼薄纱略作区隔,专为重臣家眷中的坤泽与贵女所设。 谢清源的席位,恰在这片区域的最前方。 他仅以一根玉竹簪松松挽了半髻,墨发流泻肩头,身着素绫交领长衣,外罩一袭竹青广袖衫。在满座珠翠华裳之间,清极,冷极,宛如月下孤竹误入琼林盛宴。 那层若有似无的薄纱非但未能掩去他的形貌,反为四周或明或暗的窥探目光添了几分僭越的胆量,黏如蛛网,缠绕而上。 谢清源唇边泛起一丝冷意,微凝的目光清寒如刃,稍加掠过,便让几道最是露骨的轻佻视线仓皇垂落。 他无意再理会这些无聊之辈,径自抬眼望向玉阶。视线尽头御座空悬,而太子下首那张专为二皇子楚烬所设的座席,竟也空空如也。 ……失策了。 他千算万算,也未料到这位殿下竟会公然缺席。那他屈居于此,忍受这满殿喧嚣与冗长祝词,意义何在? 最初的筹谋在漫长的等待中渐渐消磨,一股焦躁悄然滋生。又随着殿内衣香鬓影与暖融空气裹挟着,缓慢下沉。 正当他心神涣散之际,对面席间忽传来一声清晰的脆响。 谢清源抬眸,循声望去,果然是自己在这长安城中唯一好友,李言澈。 只见他端坐在斜对面的武将首席侧位,松烟灰发高束,唯有几缕不羁地发丝垂落在皮质额带上。面上虽努力维持着正经神色,案几下,手指却灵活地比划着他们之间熟稔的暗号。 是有棠元的消息了?谢清源清冷的眉眼未动,覆在青瓷杯口的食指却极轻地叩击了一下,示意稍后再谈。 得了回应,李言澈眼底的光亮倏地盛了几分,他强自按捺,连肩背都挺得更为板正。 一想到怀中这份重要线索,周身那股快活劲儿便藏不住,明朗如秋日破晓的边塞晴空。 今日宫宴本为二皇子而设,主角既已缺席,皇后与太子亦无久留之意。待上位者离去,宾客们便三三两两散开,或赏月观花,或结伴游园。 谢清源迎上父亲饱含警告的一瞥,只敷衍地略一颔首,便随着坤泽的人流悄然退出大殿。 直到行至御苑深处,一道蕈紫色的身影从另一头如疾风般穿过曲折长廊,精准地追至他歇脚的凉亭。 “清源!”李言澈神采飞扬地凑近,声音里是按捺不住的激动,“我来了!有消息了,是西南来的确切线索!” “是棠元?”谢清源蓦然回身。 “你看这个!”李言澈迫不及待地将一幅薄绢展开在他眼前,“我们在西南的人,寻到一位当年见过棠元的画师。画师对他印象极深,凭记忆绘下了这幅小像!” 绢布上,墨迹勾勒出一位黑衣少年的身影。他眼帘微垂,墨眉入鬓,从高挺的鼻峰至紧抿的薄唇,每一处线条都雕琢着逼人的凌厉。 虽只是侧影,但这熟悉的五官轮廓与记忆中的棠元如出一辙,谢清源的呼吸骤然一窒。 “画师说,”李言澈压着兴奋低语,“四年前,就在二皇子抵达西南后不久,这少年曾在花市中出现。因其样貌气度太过出众,又穿着一身江南服饰,与当地风貌迥异,故而记得很清楚。” 谢清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棠元如今在何处?” “尚无下落。”李言澈反手将他微凉的手握住,语气笃定地安抚,“但我已加派人手,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了。” 温热的乾元气息随着靠近扑面而来,谢清源睫羽微颤,倏地抽回手,连退两步。 掌心一空,李言澈怔在原地,随即委屈地拖长了语调:“……你躲我?” “言澈,”谢清源偏过头,侧脸在月色下如玉如琢,“我已是坤泽。” “坤泽又如何?”少年将军急急上前,目光灼灼如星,“这世上有几个乾元,能及得上你分毫?” 那赤诚烫得谢清源心口微动,唇角不由牵起一丝清浅弧度,尚未抵达眼底,已让李言澈看得愣住。 随即,一个后知后觉的惊雷在他脑中轰然炸响——等等!他怎么忘了!清源……清源他如今是坤泽了!那他方才的靠近与牵手…… 一丝清雅的信香,混杂着他的无措与更多难以名状的热意直冲头顶。 “我、我去去就回!”李言澈将薄绢塞回谢清源手中,匆匆撂下一句,“你就在此地,千万不要走动!” 话音未落,人已像只受了惊的兔子,几个起落便慌乱地一头扎进了夜色深处。 亭中霎时静了下来,只余夜风穿过竹叶的“簌簌”轻响。 谢清源在原地静默片刻,终是倚着栏杆坐下,重新展开了那幅薄绢。 绢布上的棠元神情是记忆中从未有过的冷峻,与那个总学着他穿一身青衣,笑靥如浸蜜棠梨的少年判若两人。 是遇到什么事了? 为何要不告而别? …… 你究竟,去了哪里? 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画像,袖口却因这动作倏然滑落一物。他垂眸,伸手拾起那坠在膝头的玉埙。 温润的触感,瞬间勾起谢清源深埋的过往。这玉埙,原是他幼时随青竹与师父们隐居,为排遣孤寂而学的乐器。直到遇到棠元…… 那时戏称他为“小怪物”,如今想来,倒是委屈了山间的精怪。 这世上,哪有精怪能可怜到还带头疾的?每次发作,棠元痛苦的嘶吼便伴着“邦邦邦”地撞墙声,撕裂小院的宁静。是谢清源一夜又一夜地吹着玉埙,用一曲轻柔的江南慢调,陪着他熬过那仿佛没有尽头的痛苦。 他一点一点,耗费整整六载寒暑,才将这遍体鳞伤的小怪物,捂成了一颗会依恋撒娇的甜棠元。那孩子会在天光未亮时就守在他门外,只为等一句“晨安”;会在雷雨夜无声无息地钻进他的被衾,寻一份安稳。 棠元学什么都快得惊人。不过教他认了几回字,转头就能捧着话本子,用尚带稚气的嗓音一字一字地念“愿我如星君如月”;不过带他放过一次纸鸢,他就能偷藏了细篾,熬上几夜,扎出一只歪扭却结实的青雀,线轴紧攥在手,非要自己软声唤几句“好棠元”,才肯放飞…… 自那时起,这枚玉埙便成了他贴身之物,再未离身。 可如今,埙仍在手。 那个曾枕在他膝上安睡,唯有在埙声中才能获得安宁的人,又去了何方? “这位二殿下回都后深居简出,连宫宴都难得一见,当真神秘得紧!” 一阵肆无忌惮的议论声随风飘来,斩断了谢清源绵长的思绪。 他回神望去,东南角垂蔓掩映的水榭中,十数位华服子弟正说得兴起。 “我倒是听过些传闻。”另一人压低嗓音,“都说这位殿下与佛门有缘,实则是因他命格‘煞冲紫薇’,自幼便被送出宫外……” “慎言!”话未说完,便被身侧同伴厉声打断。 水榭中霎时一静。 这突兀的沉默令人难堪。方才出言制止的青年似想缓和气氛,话锋一转:“不过,二殿下代太子收编渭水骑营时,倒有一桩奇事。” 他见众人好奇,才慢悠悠道:“我兄长在皇城司任职。据他所言,殿下在西南时,曾数次抽调精于探查的好手,命其沿江而下,所查的……尽是些往来江南的商旅与人情。” 旁边有人下意识接话:“人在西南,心系江南?” 青年但笑不语,只端起茶盏,留下无限遐思。 谢清源为听得更真切,已悄然移至一丛茂竹之后。正欲细听,却见水榭中众人倏然敛袖躬身,朝着临水而立的一道颀长身影齐声行礼: “参见二殿下。” 宫灯氤氲,软纱轻扬。光影交错间,勾勒出来人高大利落的身形——这便是那位素有杀神之名的二皇子楚烬。 谢清源心头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想要看清那簇拥中心的身影。然而前方人潮如堵,密密匝匝,将他与茂竹牢牢隔绝在外。 他蹙眉侧身,试图从人缝间寻得一线空隙,入目的却只有攒动的人头与晃动的冠冕。这坤泽之身在此刻显得如此无力,竟连一步之近,都难以跨越。 几番尝试皆是徒劳,谢清源终于不再踮脚。他缓缓站稳,一股浓重的失望裹着自嘲漫上心头——连天意都不让他看清这位二皇子的真容。 可即便看清了,又能如何?皇子是天潢贵胄,而棠元……不过是他从山野里捡回来的小怪物。云泥之别,怎会是同一人? 他心下涩然,先前那些关于消息被截、时机巧合的猜测,不过是执念太深,自欺欺人罢了。 正当他心灰意冷之际,一阵夜风恰在此时拂过,送来一缕极淡、却异常熟悉的紫苏香气,那特殊的微苦气息,竟与棠元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他猛地抬首。也正在这一瞬,前方人群因变换行礼方位而略微散开一道缝隙,宫灯明澈的光辉直直映亮那张立于众人之前的面容。 下一息,谢清源的目光触及那张脸的刹那,整个人如遭雷击,骤然僵立原地。 这张脸……竟与棠元,分毫不差?! 第3章 今夕何夕 刹那间,谢清源周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息疯狂地奔涌冲回心脏,撞得他耳中嗡鸣,几乎站立不稳。 那张脸!那张在他梦中辗转了四年,在心中描摹了千万遍的脸。他绝不会认错! 他踉跄抵住身旁的竹竿,才勉强稳住身形。 棠元……? 四年的焦灼寻觅、无数次燃起又破灭的希望,在此刻带着着震惊、狂喜……尽数化作汹涌浪潮将他彻底淹没,他如被无形的力量禁锢,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楚烬在水榭中漠然颔首,转身离去。 可谢清源脑中依旧混乱,无数念头翻江倒海:是棠元吗?还只是容貌酷似?若真是他,又怎会成为二皇子?…… 直到楚烬独自步入回廊,将将从视线中隐去,他才猛地惊醒,凭借着对御苑地形的记忆,磕磕绊绊地追去。 在那道身影即将消失于一处通往偏殿的小径之际,谢清源剧烈地喘息着,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这刻入骨髓的名字—— “棠元!” 前方颀长身影的脚步倏地顿住,缓缓转过身来。 月色如水,清晰地照亮了那张谢清源魂牵梦绕的脸。 俊美依旧,墨发半束,玄色的发绳下垂着十数条底端坠饰的流苏,如判官笔末悬垂的墨迹。那已凌厉得犹如煞气淬炼而就的骨相,带着极强的侵略性。 而那双看向他的墨眸,只有全然不解的、冰冷的审视,如同在打量一个唐突且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谢清源仿佛被人钉在了地面。 他的棠元,眼神总是温软又专注的,绝不会如此……居高临下,凛冽而压迫。 难道只是容貌相似? 谢清源的目光落向对方腰间。那枚象征皇室身份的蟠龙玉牌,在月色下泛着幽冷的光。 所有翻涌的情绪在刹那间冰封,又寸寸碎裂。他的棠元是他的小怪物,是他藏在心底的小少年,唯独不是……皇室贵胄。 也许,真的只是相像? 天下之大,容貌相似,也算不得什么奇闻。 “……”谢清源张了张嘴,喉间却干涩得发不出声。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终是垂首,依规矩行礼:“……参见二殿下。” “免。”楚烬的声线低沉平稳,但视线却停留了下来:“你是?” “回殿下,在下谢清源。”他稳住几乎战栗的呼吸,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见对方目光中疑惑未消,只得低声补了一句,“家父三公之首谢卿和。” 这话出口的瞬间,谢清源便意识到不妥,若不是棠元,这般看来简直像世家坤泽在笨拙地寻求注目。 楚烬果然不再停留,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转身欲走。 “殿下!”谢清源再顾不得礼数,纵使身份悬殊、气质迥异,他也要求到一个答案,“不知殿下,可曾去过江南菱州?” “未曾。” 楚烬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后的淡淡不悦,谢清源心口最后一点星火,彻底熄灭了。 不是棠元…… 真的只是,长得像而已。 谢清源移开视线,手中那方绘着小像的薄绢已被攥得发皱,“是在下唐突,认错了人。”他垂下眼眸,声音轻了下去,“惊扰殿下了。” 楚烬锋眉微蹙,眼前这人猝然筑起的疏离,令他有些不适,又与记忆中任何一种接近他的方式都截然不同。这种难以归类的反应,令他一时默然,静观其变。 “殿下!”一道清亮雀跃的呼唤打破了沉凝的氛围。 李言欢提着一盏流光溢彩的琉璃灯小跑而来,笑容明媚:“可算是找到您了!皇后娘娘正差人寻我们呢!” 他这才注意到一旁还有一人,乖巧地点了点头:“谢家哥哥也在呀。” ——是李言澈的弟弟。谢清源记得他们有过两面之缘。一次在崇学馆外,一次在将军府内。 未等谢清源回应,他已自然地转向楚烬,声音软了几分:“殿下,我们快些过去吧?娘娘还等着我们一同放飞祈福天灯呢,让娘娘等急了可不好。” 谢清源看着李言欢轻轻牵住楚烬披风的一角,明知此人并非棠元,可那旁若无人的亲昵,仍莫名刺眼。 他还想问些什么。关于西南,关于那个消失在四年前的棠元……可对方全部的注意已被他人吸引。谢清源所有的话语都凝在了喉间,化作一片沉寂。 他垂首敛眸,依礼微躬:“在下告退。” 不待楚烬回应,他便已转身离去。身后并未传来脚步声,想是那二人仍在原处低语。他们说了什么,他已无心分辨。 视野一角,唯余李言欢裙摆间垂着的那只混合金线的竹编金丝雀,在晃动的灯影下,一闪,一闪。 ……等等。 竹编?金丝雀?! 某个尘封的角落轰然洞开,他心头剧震,倏然回身——幸而,两人尚未远去。 恰在此时,一道略感耳熟的娇嗔自假山后传来,蓦地定住了他的脚步。 透过嶙峋石隙,他看见李言欢正指着琉璃宫灯抱怨:“殿下走得太急,我的金丝雀都被石头刮坏了!”他拽着楚烬的袖口,语带撒娇,“我不管,您得赔我!就要上次在郊外为我叠的那一种!” 楚烬并未多言,信手拈过几片秋叶,翻飞缠绕间一只栩栩如生的叶编小雀便静卧于掌中。 谢清源背脊重重撞上冰冷山石。那手法!那形态!分明与昔日棠元缠着他、非要他学会的独创编法,分毫不差! * 相府的朱红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宫宴的喧嚣与御苑的月光一并隔绝。 谢清源踏进自己的院落,身形如玉,步履平稳。值夜的蓝衣小厮躬身问安,他微微颔首后穿过庭院,直到书房的门扉彻底闭合。 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这才任由自己滑坐在地。 “棠元……”一声轻唤逸出唇畔,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随即,更多的低语压抑不住地涌上来,“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就好……” 一千三百四十二天,无数个被希冀和失望反复撕扯的瞬间,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确认后的欣悦若狂。 他踉跄着起身,在暗格深处取出了一个满是焦痕的檀木箱,微颤着打开。 里头的物品都被珍藏得很好:棠元第一次为他缝制的里衣,针脚歪歪扭扭,领口内里用最细的丝线绣着两个更歪的“原元”二字;一沓写满了“棠元”、“阿源哥哥”的宣纸,字迹从稚嫩到熟悉…… 他将物件一样一样取出,这些都是他与棠元在那场火后仅剩的联系,是他封存了四年的江南。 当谢清源的指尖触到一只被月白软缎包裹的竹编相思雀时,动作不自觉地放轻了,他将它小心地托在掌心,痴痴端详。 雀儿编得精巧玲珑,雀首橘红明艳,雀身则是竹篾本真的淡黄,经纬交错间,细密如羽。连同鹅黄的喙,墨黑的眼,都透着编者的极致用心。 谢清源记得棠元编它时的模样,和楚烬编叶雀时如出一辙,专注得抿着弧度一致的唇角。 那时他躺在棠元膝上,正好能看见对方低垂的眉眼,而那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的发带,也与楚烬的流苏长度一模一样,正好都是够他抬手把玩的位置。 “不会错......”他眼底泛起湿润的光,唇角却扬起真切的笑意,“那就是棠元。” 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人欺负?……无数关切的问题在谢清源心头漫开,却忽然又被那陌生的注视生生冻结。 可为什么,为什么不认识我了? 他的指尖停留在雀儿微翘的尾羽上,这是他们的定亲信物。那年惊蛰,棠元将其中一只相思雀郑重地放在他掌心,说这雀儿永远只为他一人而编。 四载春秋流转,竹篾已被摩挲得温润如玉,色泽却依旧鲜亮如初。就像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任时光荏苒,也不会轻易改变。 “楚烬。”他轻轻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心底泛起细细密密的无措。 为何会成为二皇子?如今已是楚烬的他又身在何种棋局?可曾受伤?可曾受制于人?那双冰冷的眼睛背后,是否藏着他不知道的苦衷? 谢清源坐在旧物之间,唯有一张崭新布绢勾着玉埙的编织链,格外醒目。他凝视着薄绢上的小像,抬起的手虚虚描摹着画中人的眉眼,最终却只拿起了玉埙,将它拢入掌心,凑近唇边。 一息埙声悠悠响起,如江南缠绵的雨丝,在寂静中缓缓漾开。那轻柔的调子,是当年棠元头疾发作时,他总在枕畔吹奏的安抚之音。每一个婉转音节,都曾缠绕过无数个不眠夜,将那个不安的人引入安稳的梦境。 此刻,这带着岁月温度的旋律再起,缭绕在清冷的书房里,仿佛又让人回到了那些彼此依偎的夜晚。 他下意识向后靠去,却忘了身后并无床栏,就在失衡的瞬间,一双手稳稳托住了他的肩背。 “公子。” 那声音不高也不低,带着令人安心的熟悉。谢清源仰起头,在晃动的烛光里看见了青竹的身影。这个从他有记忆起便守在身边,被他胡乱喊过“哥哥”、也拽着衣袖哭喊过“爹爹”的人。直到他渐渐懂事,在对方的反复纠正下,才改回了如今的称呼。 “青竹?” 青竹如他幼时那般,伸手将他微乱的发丝轻轻理至耳后,温声问道:“发生何事了?” 谢清源望着那看过他所有悲喜的人,微蹙着眉,眼底情绪复杂难辨:“我,找到棠元了。” 青竹替他整理衣领的手随之一顿,瞳眸里流露讶异:“棠元少爷没有跟来?” 谢清源摇了摇头,唇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他不认识我了。”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带着深深的困惑,“不仅成了二皇子,身边还跟着言澈的弟弟。” “但是我看到他给那小公子编叶雀时,用的是棠元独创的技法。” 青竹静静听着,见他虽然笑着,眼尾却已泛起薄红:“公子若是难过,不必强撑。” 谢清源轻叹一声:“难过是有些,但更多的还是不解……”他目光渐渐清明,“青竹,你可还记得棠元最不喜与外人接触?” 青竹沉吟片刻,道:“我记得,就连我送去点心,棠元少爷都要确认是公子的意思才肯接。” 谢清源摩挲着相思雀,语速渐快:“一个用膳都要挨着我坐的人,怎会突然变成游刃有余的二皇子?还允许旁人随意近身?”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不自觉地轻柔下来,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少年。他们过去共度的六年里,这个曾满身伤痕的少年像是要将从自己这得到的全部温暖,都化作本能的守护加倍奉还。 夏日打扇,冬日暖手。谢清源读书时,他便伏在案边,像一头忠诚又警惕的小兽,任何不经允许的靠近都会引来他喉间低沉的威胁。谢清源小憩时,他连呼吸都放得轻了,稍有动静,便立刻凑上前,用气声问道:“阿源哥哥,要什么?” 棠元像一块贪婪的海绵,疯狂汲取着与谢清源有关的一切。他能从一片嘈杂中,瞬间捕捉到谢清源的脚步声;能在黑暗中凭一点模糊的气息准确找到他的方向。 当得知谢清源先天体弱,无法习武,这份守护便化作了决心。晨曦暮霭中,后山的棠梨树下,总见棠元不知疲倦的身影,手上磨出的血泡叠着旧茧。每次收剑,他便眼睛亮得惊人地跑到谢清源面前:“阿源哥哥,你看,我又进步了!” “以后,我保护你,一辈子都保护你!” 待到舞勺之年,棠元更是日日缠在谢清源身边,口口声声:“阿源哥哥,我想娶你!” 谢清源还记得自己当时存心逗弄,捏着对方汗湿的鼻尖笑问:“可我若分化成乾元,就要娶别的坤泽咯。” 话落,眼前人瞬间炸毛,像只被抢了食的小豹子,眼圈泛红地纠结半天,才扯着他的衣角,小声嘟囔:“那……不然我分化成坤泽好了……你、你来娶我吧?” 见他笑意明显,棠元又不依不饶地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他,把脸埋在他颈窝,闷声宣告:“我不管!无论我们以后分化成什么,阿源哥哥都只能是我的!你不准看别人!” …… 最后,反倒是谢清源被这纯粹、笨拙又滚烫的呵护和爱意,惯得再难适应没有棠元的日子。 谢清源记得,夏日的暴雨天他咳疾发作,棠元转身便没入雨幕,夜深归来时浑身湿透,唇色青白,唯独护在怀里治咳疾的草药完好无损;他不过随口夸了句雨后的点地梅,翌日清晨石阶下便绽开繁星似的一片;知他畏寒,那人总在秋深时分爬上爬下,用厚纸将窗隙门缝细细糊好…… 他不信这样的棠元会辜负自己,除非有什么不得已的隐衷?或是……失忆了? 谢清源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忽然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两步,衣袂翻飞间如画眉目微凛:“青竹,让人重查四年前菱洲院子的大火。” “还有与二皇子相关的所有消息。”他声线清寒,如玉石相击,“我要知道楚烬四年来所有的行踪,他是如何离皇寺,回宫前后又经历过何事、接触过何人。尤其是……他有没有受过什么伤,特别是头部。” 青竹一直静立一旁,此时方沉静应道:“是。” 谢清源转向窗外宫城方向,月光为他清癯的身形镀上一层冷辉:“动用我们所有暗线,不惜一切代价。” 第4章 崇学岁考 窗棂的轮廓如一道浅淡霜痕,凝在地面,又映向端坐在案前的谢清源。 他这几日连夜翻查线索,眼底浮着淡淡青意,一袭苍莨色常服,墨发依旧由竹玉簪松松半挽,在晨光下更显清寂。 “公子,”青竹将这从江南送来的誊抄卷宗轻置案上,“四年前菱州小院大火的原始记录有被后续补录的痕迹,墨色刮洗添改的痕迹颇为老练,绝非寻常胥吏能为。” 谢清源静默聆听着,他的指尖在摊开的舆图上巡过,停至“菱州”二字之上。冰凉的触感从指腹传来,当年那场吞噬他们小院的冲天大火,与随后“恰巧”带着官府人马赶到的父亲……无数曾被忽略的细节,在此刻串联。 他这位好父亲,当年那般急切地将他从江南带回长安,又在他真正探寻到棠元下落时百般阻挠,究竟在隐瞒什么? 谢清源微微蹙眉,又听青竹稍作停顿,继续道:“此外,我们安插在宫中的暗线回报,皇后宫中曾引荐过擅解毒的西南巫医入宫。蹊跷的是,这些人的踪迹,在二殿下回宫后,便被从宫中记录里彻底抹去了。” 解毒? 西南瘴疠之地,蛊毒盛行,秘术诡奇,确也有可能导致棠元失忆。谢清源略一沉吟,已有主张,“我须重返崇学馆。” 他不能再被动等待了,崇学馆岁考将至,期间人才辈出、策论无双,关乎国本。此等场合,历年来皆由皇子巡视,楚烬既已归朝,断无缺席之理。他正可借此良机,当面查探。 青竹面浮忧色:“公子,可您已分化。” “崇学馆规第一条,‘只问才学,不问出身’。”谢清源取出一枚崇学馆内馆刺牌,其上以银钩铁画之姿镌刻着他的名讳,“昔年能破例让我以才学入其内门,今朝便不会因我成坤泽拒之门外。” 他目光转向青竹,决断道:“派出去的人若寻不到西南巫医,便去查接楚烬回宫的仪仗旧人,或是任何可能接触过他的内侍与太医。”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他不信,真能做到毫无痕迹。 “好。”青竹应声离去,步履无声。 书房门被从外闭合,谢清源起身行至书架前,指尖掠过一列列书脊,最终停在一卷《西南边事》上。厚重书卷被徐徐展开,若他所料不差,今岁岁考策论之一必涉西南。 政国四境之中,南境篌越、东境琅环皆以水为屏,虽有骚扰却无大战;北境经两年前与蚩奴一役,暂得喘息。唯西南一地,自十八年前葬魂关外与齐国血战,端木军全军覆没后,渭水、云、翼、蘅、滇、苍溪六州自此分崩。 而今西南境外,齐国休养已毕,更联合寇、垣二国异动频频……谢清源凝神细阅,眼底虽仍有未散的倦色,周身已寻不见宫宴后的种种余绪。 这一次的岁考魁首,他势在必得。唯有如此,才能名正言顺地进入太子与楚烬的视野。这份决意沉入谢清源心底,又于数日静思中凝于笔端。直至岁考当日—— 崇学馆,朱漆大门前人声鼎沸。 这座千年学府阅尽了无数王朝更迭,却始终岿然不动地坐落于长安城朱雀大街东侧。青瓦层叠,飞檐如翼,势若垂云之翼。南侧外馆质朴庄重,每年开放春秋二季,广纳普通学子。每逢讲学,轩窗洞开,朗朗书声与庭院松涛相和,仿佛时光中永不中断的弦歌。 西侧内馆则白墙高耸,修竹环抱,唯有一条青石小径蜿蜒而入,曲径通幽。馆规严明,内馆每五载开山门一次,仅择十五人,需潜心修业五载方可出师。而每年秋末岁考,内、外馆学子不论年齿,皆需同题竞策。 此刻,正馆前的青砖路上,外馆学子的青衫与各路文士的素袍汇成一片流动的背景。在这片青素中,一抹徐行而来的玉色身影,宛若丹青妙手于青绿画卷上,不经意点下的一笔绝色。 谢清源的到来,宛如一颗投入青海的玉石,未闻其声,却已激起千层浪。他身着内馆独有的玉色黑缘襕衫,腰畔垂挂檀木名刺,作为今日唯一从外而入的内馆学子,他甫一现身,喧嚣便如潮水骤退。 惊艳、探究、打量……的视线从四面八方黏来。众人心底唯有一念翻涌:这已分化成坤泽的谢家公子,竟真敢与满堂乾元、中庸同场竞策?! 谢清源对这般情形早有预料,此刻便如清风拂过密林,径直穿过庭前浮动人潮,衣袂微扬间,已步入岁考正馆。 馆内肃穆,墨香弥漫。 太子楚珉端坐于左侧上首,一身月白银丝常服,领缘绣着云龙纹,玉冠束发,眉眼温润如玉。而在他身侧的楚烬,姿态就显得过于漫不经心了。 他神情漠然地靠坐于圈椅,右手随意搭在扶手上,玄黑文武袍勾勒出精悍利落的身形。一条衣袖密绣暗纹;另一边则被皮质护腕紧紧束起,显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凌厉。 谢清源于殿中站定,双手交叠,躬身行礼。垂首的刹那,目光扫过楚烬,心跳依旧快了一拍。 真是不一样了。 再不是那个会赖在他身边,眼巴巴求一个拥抱的少年。只是那半束墨发下垂着的流苏,随着动作轻微晃荡,瞬间勾起了他深埋的旧日习惯。 从前,他最爱人坐在身旁时,伸手去拨弄棠元的发带,直到对方宠溺地凝看他…… 谢清源的指尖在袖中无意识一捻。 明明已是天潢贵胄,怎偏扎了这一头比发带更惹他手痒的流苏。 他将那点不合时宜的心思压在心底,不动声色地直起身,转向端坐于右侧紫檀长案后的十位身着深青儒袍,肩绣四合云纹的大儒们,他们分别传授国学、律学、书学、算学等十门课业。 在谢清源恭敬行弟子礼时,十道目光同时落在了他身上。须发如雪者面容清癯,目光如炬者不怒自威……最年轻的那位指尖还沾着墨痕,神情温厚,欣慰有之、惋惜有之,更带有几分诧异。 当年,从崇学馆出师的谢卿和亲携其子来访时,馆试之期已过,正是这十位大儒惜才心切,破例联考,才将资质卓越的谢清源录入内馆。谁知四年间,这少年明明怀揣经世之才,却每逢岁考只以寥寥数笔敷衍,宛如明珠自掩其辉。 谢清源对坐镇内馆的师长们向来敬重,也深知他们寄予的厚望。只是往年他不愿遂了父亲心意,更无意卷入权势纷争,这才选择了藏锋。 玉色衣袂轻旋,他端正身形,走向考案。 就在谢清源转身的刹那,楚烬中指那枚玄鸦墨玉指环蓦地一顿,他的视线越过满殿学子,如鹰隼锁住那道落座的身影。 宫宴那晚的坤泽,竟真是来参加岁考的? 他唇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线,指环在拇指推动下再度转动。 岁考钟锣在此时轰然敲响。 殿宇深处的主壁上,一道素帛如飞瀑垂落,其上浓墨榜书般昭示着第一题:《论西南边患》 外馆学子看着题目凝眉苦思,笔尖饱蘸浓墨却悬而不落。打散而坐的内馆诸生则已从容铺纸,一派沉静。 谢清源眸光静扫素帛,成竹在胸。 压对考题了。 他并未如旁人般急于落笔,只徐徐探手研墨,待墨香微散,方执笔蘸墨,其势如行云流水,引得数位大儒悄然侧目。 这孩子,今日竟是与往年岁考不同了。 待大多学子尚在陈辞间艰难权衡之际,谢清源已搁笔于青玉笔山。宣纸之上,不过百余言,字迹清峭峻拔,笔锋如竹,风骨自成。 其文曰:“西南之弊,不在蛮勇,而在枢纽失灵。今六州三十二卫,权分六府,政出多门。渭水坐拥铁骑而困于世家内斗,云、翼仓廪丰足却互设壁垒,苍溪弩强而不用,滇、蘅力弱而无人问。其境外更有齐、寇、垣三国虎视。若中枢之令不能如臂使指,直达戍卒;庙堂之策不能凝心聚力,深入黔首。则空有百万带甲,亦如巨人身躯,小儿心智……” 太子楚珉巡至谢清源案前,目光掠过纸面时倏然定住。 他俯身细读,神色由审视渐转为惊异,最终化为一声轻叹:“一语中的,入木三分。不愧为谢相之子,果然见识卓绝。” 此文正说中了他多年来力图整治西南却阻力重重的难处。不仅精准点出了西南军政积弊的核心,更一针见血地揭示了庞大军事力量无法形成合力。 一直静立在后的楚烬在“谢相之子”四字入耳时,眼睫微抬。冰封的目光再度落向谢清源,审慎之下,暗含些微冷嘲。 世家手段,连这等文章都能预先备好。 只是这坤泽未免太过猖狂,竟片刻都不愿多等,便急着显于人前。 谢清源起身一揖,余光无声锁住楚烬,他声线清越,顺势而言:“学生浅见,西南之患,不仅在权,亦在环境。譬如西南特有的瘴疠之气,若侵入肺腑,可令人高热不退。” 指环的转动倏然停滞,楚烬侧首似在聆听风声,下颌线条却无声绷紧。 竟不是空谈? 谢清源语锋微顿,视线不偏不倚,直直迎上他:“听闻,更有一种奇异热毒,易侵心神。” 这一次,楚烬未再回避。 两道目光于空中相撞,殿内原本因策论而起的低声议论,在这一刻奇异地安静下来。 谢清源继续道:“中者,轻则心神不宁,寝食难安;重则前尘尽忘,魂不知所归。”谢清源一字一句,清晰落下,“此等无形之毒,比之刀剑,更为凶险。” 楚烬骤然抬眸,眼底审视尽褪,唯余凛冽寒意:“你对西南毒患,倒是知之甚详。” 他自然详悉。这段时日可是将能寻到的所有西南卷帙一一翻遍,字字句句,研读剖析。谢清原心道。 而楚烬的眼神愈发锐利,不见半分旧日温存。谢清源心口微刺,面上却从容依旧,甚至牵起一丝淡笑:“学生不过偶翻杂书,拾人牙慧。殿下面前,自是班门弄斧。” 话音方落,第一试香柱燃尽,第一道考题随之升起。 太子见状温和一笑,适时打断:“二弟,便莫要打扰谢公子应考了。” “殿下言重。”谢清源执礼告退,在太子含笑的目光中归座。 他抬头望向新题,思绪却仍系于楚烬的反应——确实不似寻常遗忘。 若是失忆,至少该存有些许棠元对自己的本能熟悉或亲近,可楚烬眼中唯有拒人千里的寒意与猜忌,仿佛过往种种已被连根斩断。 怕是……真与西南诡谲的毒患有关。 他敛起心绪,执笔蘸墨。一道冰冷的目光随后烙在脊背,比先前更沉,更锐利。 谢清源唇角微不可察地一牵,垂首运笔。 无妨。 他有的是耐心,让楚烬重新记住自己。 策论请读者大大们万勿深究T.T(捂脸…真的尽力了…… 此文架空架空架空时代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崇学岁考 第5章 一子叩心 待考题逐一毕,岁考终了。谢清源十门作答,篇篇珠玉在前,魁首属谁,已成定局。 诸位大儒虽不解这顽徒何以突然改变,临去时仍不掩欣慰,皆对他颔首示意。 随后众人肃立恭送太子鹤驾,谢清源静立边缘,如激流中的礁石。直至一名内侍悄无声息地近前,低声道:“谢公子,太子殿下于东宫备茶,请您移步一叙。” 谢清源眼睫微动,淡然应下。 果然来了。 他今日这番锋芒毕露,无一不是在向太子传递信号——他谢清源,有堪破西南困局之智,更有执刃破局之能。 帝后相争数十载,朝局晦暗,唯太子楚珉以国事为重,虚怀若谷,唯才是举。更因皇后曾于深宫护持他多年,故而他对坤泽之身,从无轻鄙。 如今陛下病重,太子监国,朝中大局已定。然外患却有愈燃之势,北境尚有北境军坐镇,西南边陲却军政散乱,如鲠在喉。整合西南,是太子必行之棋,四年前楚烬代兄远赴,其意已彰。 他今日抛出的策论,便是算准了太子心思,更是他叩响东宫大门的投名状。 谢清源随着内侍转身,大袖如流云轻拂,走向与人群相反的方向。 马车碾过青石,载着他驶向宫城。 三重朱门在谢清源身前依次打开,待他步行至东宫时,宫灯正次第亮起,在薄暮中勾勒出飞檐沉静的轮廓。 值守的侍卫见有人踏着暮色而来,那身玉色襕衫在宫灯下流转着清辉,仿若谪仙降临,众人竟皆怔住,直至身影行至阶前,方恍然回神,慌忙向内示意。 内侍碎步出迎,当头便撞见谢清源那张脸,呼吸骤然一滞。 他在宫中侍奉半生,阅遍贵人,却从未见过这般形貌!如同初雪落在东宫的重檐琉璃瓦上,清冷得让人心惊,唯恐下一刻便要化去。 内侍半晌才找回声音,恭声通传。 东宫暖阁内,沉香袅袅。 太子楚珉独坐棋枰前,身后立着一面素面白玉屏风,墨玉为座,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头戴素金梁冠,一袭明黄绫袍仅以暗金线勾勒云纹,腰间束着白玉龙纹带銙,一派雍容。 楚珉闻声抬眼,莞尔间将一枚墨玉棋子搁上楸枰:“谢公子,请。” 谢清源不露声色地行礼后与之对座,目光掠过那面光影轮廓略有异样的屏风,心头微动。 楚烬在。 棋枰之上,黑白对峙。 谢清源执白,似寒山远岫间的几笔留白,看似飘忽,实则步步暗藏机锋。太子执黑,棋风温厚从容,如春水漫堤,却在无声处布下绵密杀招,恰似他这些年含笑间定人生死的储君手腕。 阁内只闻清脆落子声,与沉香缭绕。 直至中盘,谢清源拈起一枚白玉棋子,轻轻落下。 全局霎时如惊鸿点水,云开月明。白棋在左上角勾勒出精妙阵型——看似两处无法做活的孤棋,却因巧借彼此外势,共享一口公气,形成了精妙的“双活”。 棋子间相依相存,宛若双雀呢喃共栖,于绝境中觅得生机。 “雀同林”。 此局在谢清源心中默念而出。那是流苏花纷飞的时节,他握着棠元的手,在纵横十九道上一步步摆出的棋局,亦是情定相思雀的回礼。 世间除他二人外,再无人知晓这局中深意。 一直静坐于屏风之后的楚烬,在看清那棋形的刹那,指间转动着的玄鸦指环彻底乱了。 这局…… 陌生的熟悉感如冰锥刺入脑海,骤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楚烬指节发白地按住太阳穴。 有破碎的画面在眩晕中翻涌,朦胧青衣、微扬唇角,还有一声贴在耳畔的轻语:“此局,唯执雀之人可破……” 不待细思,他的身体已先于理智做出反应。 在太子讶异的注视下,楚烬绕过屏风,玄色衣袖带起一阵冷风,伸手便从棋罐中取出一枚黑子,近乎失态地重重叩入棋盘某处。 一子落,整个“雀同林”的布局瞬间瓦解。 而这一手“穴眼”,是当年谢清源亲手所授,亦是破解此局的唯一方法。 楚烬怔怔地看着自己被棋盘硌得发红的指腹,他这是在做什么? 倏然抬眼,却正好撞见谢清源唇边那抹未来得及敛去的笑意。 这笑清浅得如同破晓时分的第一缕天光,却让那清冷的面容瞬间鲜活起来,又仿佛初春的溪水悄然融开了薄冰。 这又是什么蛊惑人心的新招数?! 楚烬面色骤变,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豁然起身,文袖扫过了棋盘,带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玉子乱响。 “臣弟……突发旧疾,告退。” 不待太子回应,他已猛然转身,玄色背影几乎是仓皇地消失在殿门外。 楚珉目送弟弟疾步离去,这才缓缓转向谢清源。那双总是含笑的新月眼依旧弯着,眼底却沉淀着深意:“谢公子这盘棋,下得着实精妙。” 谢清源垂首:“殿下谬赞。不过是幼时习得的偏门布局,难登大雅之堂。” “偏门?”楚珉捻起一枚白玉棋子,唇边笑意不减,“能让孤这个见惯杀伐的二弟都为之失态的偏门,倒是罕见。” 他执棋轻点案几:“崇学馆往年岁考,孤从未见谢公子如此锋芒毕露。今日这篇西南策论,字字切中要害。”他语气温和依旧,目光却已有如实质,“这般才学,埋没至今,实在可惜。” 谢清源沉稳回道:“学生如今已分化,便不能再如往日般藏拙。与其任人安排婚事,不如以才学立身。” 他又抬眸,将更深层的缘由娓娓道来:“家父曾任西南知府,学生耳濡目染,不忍见旧治之地积弊日深。今日所陈,只是将多年所思付诸笔墨。” “既如此,”楚珉将棋子叩在西南方位,发出清脆一响,“依你之见,当如何破解六州困局?” 谢清源目光掠过棋枰:“学生浅见,整合西南需从三处着手。”他在楚珉示意下继续执礼续言:“其一,请陛下明旨,授二殿下西南行军大都督之职,总摄六州军事,以定中枢。” “其二,设西南转运司直隶中枢,统管六州税赋、粮草、军械。云州专司征伐,翼州保障后勤,其功过赏罚,皆由转运司据实核定,使利出一孔,权归中央。其三,使六州人尽其才,苍溪弩强,可专设神弩营,司职攻坚;滇、蘅两州熟知地理,则继续委以运输、巡防、辅兵之责,但需开晋升之途,允其精锐补入主军。” 他略顿,方续言道:“其实殿下早在四年前便已布下关键一子,二殿下麾下玄甲营,正是整合西南所需的嫡系精锐。待新政推行,便可借玄甲营之威,逐步整合各州,重铸西南防线。” 楚珉静静听完,指尖在“渭水”的位置轻轻一圈:“你可知,十八年前葬身于西南的端木军,是孤与二弟的母家?” 谢清源垂眸,这些宫廷秘辛,他确也是近期才派人探查。 端木一族曾为楚家江山立下赫赫战功,早年皇后端木锦更是与皇帝情深意笃。奈何帝王情意终究薄如朝露。自楚烬降生,因被批命格不祥而送往皇寺后,新人便接连涌入宫闱。 此后,西南葬魂关一役,端木军粮尽援绝,老将军以身为饵,全族儿郎血洒疆场,尽数殉国。 端木军倾覆,深宫随之诡谲丛生。得宠妃嫔与皇子帝姬相继暴毙、夭亡,帝王之躯亦日渐衰颓,朝政大权,渐落皇后与太子之手。时至今日,皇室血脉已仅余他们兄弟二人。 他收敛心神,恭敬应答:“学生知晓。正因如此,由二殿下执掌西南,既是对英灵最好的告慰,亦是重整山河最名正言顺之举。” 楚珉凝视他良久,终是缓缓起身:“若孤命你来日前往西南,助二弟推行此政,你可愿意?” 机会来得比预期更快。 谢清源心下一喜,面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讶异,随即敛容正色,深深一拜:“殿下信重,学生定当殚精竭虑,万死不辞。” 楚珉明黄衣袖拂过棋盘,行至谢清源面前虚扶一下:“很好。” 他的手指并未真正触碰到人,却在俯身时带来无形威压:“你让孤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价值。” “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微沉,“孤还是头一回见二弟失态至此。” 谢清源欲开口,楚珉已直起身,语气轻描淡写道:“有些旧事,如这局残棋,乱了,便该让它过去。” “谢公子,”他唇畔噙起惯常笑意,“你说对吗?” * 月色如霜,浸染在相府后院唯一的残柳上,枯枝在夜风中作响。 谢清源静立树下,任寒凉秋风穿透衣袍。 今日棋局之上,他亲手布下的“雀同林”与楚烬精准的破局,已然胜过千言万语。 是他的棠元,没有错。 幸而……那些镌刻在过往岁月里的印记,依旧能在楚烬心底激起涟漪。 可太子殿下最后那番提点,无疑是在警告自己,于宫中探查旧事的举动,早已落入东宫眼中。可为何又将通往楚烬身边的路,亲手指了出来? 此中深意,究竟为何? 这团疑虑,如同宫城深处那簇摇曳的烛火,在谢清源心底明灭不定。 而那烛火之下,楚烬正对镜自视,镜中映出的面容,在晃动的光影里支离破碎。 他这是怎么了? 不过一个相府坤泽,这攀附手段比起渭水世族蓄意调教的棋子尚显拙劣。 怎会让他心神不宁至此? 那惊心动魄的清冷面容,与崩碎的棋局不断交叠,令他的额角持续传来噬骨的钝痛。 楚烬一拳砸在铜镜上,血丝溢出,生生压住脑海中的轰鸣。直至那剧烈耳鸣也一同消退,整个世界终于沉寂。 风止,树静。 谢清源收回望向宫墙的目光,转而遥望西南天际。那里,一颗孤星正穿透云层,清冷而坚定。 他不会放手的。 棠元也好,楚烬也罢。他都会走到他的少年面前,亲手劈开这重重迷雾,将其带回。 【小剧场】 原原:呼吸、浅笑 楚烬:他竟敢勾引我!? 【小剧场2】 原原:没良心的狗崽子。 亲妈暗戳戳:对对对,见色起意的玩意,看到大美人心动就以为是美人计了。 原原冷冷瞭一眼。 是,小的告退(:跪安去码字…… 注: “利出一孔”思想,该政策起源于春秋时期,由政治家管仲首次提出。 “雀同林”灵感来源于围棋“双飞燕”,指在对手星位挂角后脱先时,另一方从对称位置实施夹击形成的飞燕展翅棋形,在象棋中也有同名阵法。(源自度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一子叩心 第6章 冬至宫宴 秋末崇学馆岁考放榜,谢清源之名果然高居魁首。正当他思忖着该如何名正言顺地再见楚烬一面时,冬至宫宴的邀贴便递到了相府。 太和殿内,暖融如春,炭火驱散了殿外初冬的寒意。帝后与太子尚未临席,唯有二皇子楚烬已至。 他独坐玉阶之侧,指间玄鸦指环幽光流转,与满殿锦绣格格不入,不似皇子,更像一尊镇于殿前的活阎王,令隐晦窥探的目光都染上几分惧意。 数日不见,这身气势倒是愈发慑人了。 谢清源坐于坤泽席侧,清冷的目光悄然流转着却次次留恋在楚烬身上,细细描摹着他比记忆中更显冷硬的轮廓。 他看得入了迷,反对自己造成的骚动毫无所觉。 今日他头回换了华服,那一身荻色锦袍流泻着银白竹纹,如烟似雾,墨发间一枚雪玉,宛若九天仙客误坠凡尘,衬得周遭纷纷失了颜色。 谢清源肩膀微动,这外罩的冰绡纱层层叠叠缠得他别扭,若非探得楚烬今日确会列席,他断不会忍受这份磋磨。 可这人到好,从入席起便只垂眸转着指环,连半分眼风都未曾扫来。 一番心思,全白费了。 谢清源正望的出神,案前光线忽暗。 今日宫宴为显节气同庆,并未设蝉翼薄纱隔断,几位宗室子弟便借机围拢过来。 为首的赵王世子目光黏腻,手中酒杯轻佻地递到谢清源眼前:“表弟今日,真真令人移不开眼。如此良辰,可否赏脸共饮一杯?” 那混杂酒气的油腻感迫近,谢清源眼底厌烦一闪,正欲避开,身形却倏然凝住。 玉阶之上,那道原本低垂的视线,正直直锁向自己这边。 ……蠢货有时倒也并非全无用处。 谢清源心念一转,他垂下眼帘,长睫如受惊的蝶翼,在玉白的肌肤上投下不安的阴影。 楚烬姿态未变,唯有指间那枚玄色停止了转动。直至谢清源“不经意”间抬眸,眼中漫上一层浅淡的易碎水光,无声流露出一丝为难。 “咔。” 指节爆出的细微声响,如同理智锁链的崩裂。一股裹挟血腥的威压席卷而来,惊得赵王世子后退半步。 “赵世子!” 一声清朗的断喝却在这时响起,李言澈大步插入人群,不着痕迹地将谢清源护在身后。 只这一瞬,楚烬便已恢复淡漠,谢清源望着他转开的侧脸,暗暗咬唇。 头回布饵,鱼儿将触,竟被好友惊走了…… 李言澈浑然未觉,拍开酒壶朗声笑道:“几位好雅兴,激得我酒瘾也犯了!” 北境烧刀子的烈香弥漫开来,只需一杯,便足以让这几个养尊处优的纨绔领教厉害。 他好整以暇地抬了抬酒壶,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来,我给诸位满上?” 赵世子一行被搅得阵脚大乱,这酒闻着辛辣冲鼻与殿中温软御酒截然不同,若是喝醉了御前失仪,可不好收场。 “我们可不及李小将军酒量!”赵世子身后跟班得了眼色慌忙摆手。 李言澈就着酒壶仰头自饮,动作干脆豪迈:“可惜了,那我只能独自啜饮了。” 赵世子脸上青红交加,正下不来台时,扫向谢清源席旁,那位出身他们赵王府的郡主,正以绢帕掩唇,轻咳了一声。 他如蒙大赦,立刻朝着郡主的方向躬身:“姑母,打扰了,小侄先行告退。” 他又目光闪烁地略一拱手,算是与李言澈打过招呼,随即带着一行人颇有些狼狈地匆匆离去。 谢清源的视线自始至终未向继母偏移半分,只对李言澈微一颔首,清冷的声线里含着暖意:“有劳。” 自老赵王去世后,他继母这一脉便肉眼可见地败落下去。空有异姓王爵位,却养出这般不知礼数的子弟,竟以为在宫宴上这般行事,就能攀上谢家。 李言澈收起酒壶,转身时那垂下的手打了个“回见”的手势示意。 谢清源目送好友离开,视线再次掠过玉阶,楚烬依旧垂眸,指间那枚玄鸦指环被反复摩挲,仿佛要从中盯出一朵花来,浑然忘却了方才的失态。 总有一日…… 谢清源指尖于微凉的杯沿轻轻一划,一个促狭的念头浮上心头:要将他这黑漆漆的指环,换成个顶针,令他于绷框前坐上个十日十夜,不绣满一百只头戴牡丹的乌鸦,不许停针。 他这般专注想着,并未留意对席处,父亲谢卿和已将一切收入眼底。 “老谢,别总板着张脸啊。”一旁的武将似有察觉,举杯隔空一敬,“放宽心,有我家这小子盯着,没人能欺负到清源头上。” 说话之人身着紫色狮豹纹武官袍服,腰束十三銙金玉带,虽已年近不惑,却依旧挺拔如松,眉目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风姿。此人正是当朝太尉李暨,与谢卿和同列三公,为武官之首。 满朝文武中,唯有端木皇后与谢卿和知晓他真正的来历——他本出身于端木军,在那场惨烈的覆灭之战前,因端木老将军惜才,将他提前调往后方督运粮草,这才侥幸生还。此后他改名换姓远赴北境,从马前卒一路浴血搏杀,凭借赫赫军功与帝王信赖,最终官至太尉。 在这三公九卿的朝堂之上,他作为坚定的帝党,曾与早年便追随太子的谢卿和泾渭分明,没少在御前争执。直至后来太子羽翼渐丰,大权在握,这两位分属不同阵营的挚友,方才心照不宣地“和好”。 谢卿和板着脸:“乾坤有别。” “是是是,丞相大人教训的是。”李暨从善如流地赔笑,“不过话说回来,清源既已分化成坤泽,这婚事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他话音未落,眼角余光瞥见身侧正襟危坐的儿子,那耳朵尖几乎要竖得抖起来,心下不由一阵大笑,重重一拍李言澈的肩头:“不如考虑考虑我家的,如何?” 谢卿和连眼皮都懒得抬,从唇缝里挤出一个字: “滚。” “别急啊,你先听我吹……”李暨在儿子无声的瞪视下硬生生改口,“……听我说!别的先不提,我李家可从没有蓄婢纳妾那套破规矩,男子丧妻亦可不续,守着回忆过一辈子也使得!” 什么意思? 这莽夫是在拐着弯骂他谢卿和家风不正,发妻尸骨未寒便续弦新人? 谢卿和胸口堵得发慌,一股郁气直冲脑门,索性闭紧双唇,连眼都阖上了。 李言澈见父亲哪壶不开提哪壶,只得扶额暗叹。靠父亲这张嘴,他这辈子怕是都刷不够谢世叔的好感了。 求人不如求己。他深吸一口气,姿态放得极低,郑重道:“世叔,我知自己年轻莽撞,但我必倾尽所有待清源好,此生绝不辜负!若,若清源哪天愿重论婚嫁,恳请您千万千万,考虑考虑我!” 竖子敢尔! 谢卿和几乎要拍案而起,奈何身为文官之首,他座席居于最显眼处,只能强压下怒意,愤愤抄起半凉的茶汤,连灌了两大杯。 李言澈见他非但没消气,脸色反而更沉,忙求助般望向对席的谢清源。 谢清源感知到他的目光,清凌凌的一瞥,无声询问:你又说什么了,把他气成这样? 李言澈立刻用力摇了摇头,满脸都写着“我冤枉”。 他怎敢得罪未来岳父? 清源虽言明已与棠元定了亲,可此人始终下落不明,若哪天清源放弃了,他的机会不就来了吗? 楚烬将两人这番无声的眉眼往来尽收眼底,一股无名的烦闷盘踞心头,更甚之前。 李言澈……皇兄极为看好之将才,竟也与他如此熟稔? 这位相府坤泽,当真招蜂引蝶。 楚烬这边气息骤冷,一直关注着他的谢清源立刻便察觉了。 好端端的怎么脸色都变了? 他正暗自蹙眉,衣袖却被人轻轻扯动。 侧目望去,竟是李言欢。少年坤泽一身绯色衣裳,仰着小脸莹白如玉,一双杏眼笑意盈盈,灵动生辉。 “谢哥哥。”他声音清亮,带着几分亲昵。 谢清源忆起上次宫宴,楚烬似乎与这少年相识,还亲手为他编过一只叶雀……他心底便不由生出些微抗拒,只略一颔首,算作回应。 少年却不以为意,凑近些悄声问:“谢哥哥,是不是我兄长又说错话,惹人笑话了?” “并未。”他答得简短。 李言欢笑得更甜,目光在他清绝的侧颜上流转,语出惊人:“谢哥哥,你生得真好看。我常想,若是你能给我当嫂子,该有多好。” 谢清源闻言一怔,终于转眸看向他,如画的面上难得浮现一丝真实的错愕。 这是什么意思? 这边李言澈见他正与弟弟交谈,便自个儿重新斟酌起了用词:“谢世叔,可是小侄方才言语有失,惹您不快了?”见对方面色不善,他急忙补道:“若有不当之处,小侄一定改!” “对对对,这小子随我,嘴笨!”李暨蒲扇般的大手一挥,“若有不对,你尽管打。他一个乾元,皮糙肉厚,禁打!” “老夫一个文官,打他这正三品的昭勇将军?”谢卿和简直气笑了。 “诶,什么将军不将军的,不过是去北境混了点资历,蒙陛下恩赏罢了。”李暨浑不在意地摆手。 谢卿和目光扫过身姿挺拔、眉眼英气的李言澈,心下却不以为然。这少年十三岁便能于北境枪挑敌酋,十七岁凯旋后直入禁中,如今在郎中令麾下执掌机要刚满两年,家世能力皆是上上之选,前途岂止是不可限量。 可一想到他每逢休沐便雷打不动地眼巴巴守在他长子身边,谢卿和刚刚平复些许的眉头,又紧紧蹙了起来。 “说正经的,”李暨忽然敛了笑意,身体□□,声音压至只容二人听见,“太子与二皇子皆是适婚之龄,中宫昨日特意召我夫人入宫探问口风。我看那意思,除却我家的小儿子,皇后对清源……也颇为属意。” 他看向谢卿和瞬间凝重的面色:“老谢,若你不愿清源卷入,他的婚事,便得尽早定下。” “老夫知道。”谢卿和暗自沉吟。皇宫是决计不能进的,以他儿子的心性,岂能忍受与人共事一夫?只是,不知崇学馆岁考后太子单独召见清源,究竟密谈了何事。 他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不远处的楚烬,心头更沉。眼下他那胆大包天的逆子,竟已动用江南那点人脉,将手伸入了宫闱禁地,若非自己暗中周旋抹平痕迹,加之太子似乎无意深究,此事一旦败露,便不好善了了。 “所以你看,”李暨见人没有反驳,立刻打蛇随棍上,声音热切,“遍观这长安城,还有谁比我家小子更配?这分明就是天定的缘分!” 谢卿和瞬间气结,他当年是造了什么孽,在战场上捡回这么个混不吝的莽夫,如今倒好,这老子带着小子,一起惦记上他的心头肉了! 就在谢卿和耳边还萦绕着李家父子锲而不舍的絮叨时,内侍尖细的声音忽然响起—— “陛下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