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经》 第1章 葛 成碧真的打死也没想到自己能再遇到裴彦先,更别提是在儿童乐园这种地方。 当天是礼拜六,她本来安排得挺好。晚上圆山大饭店有个推不开的酒局:这些年酒桌舞场结识的干姊妹们,大凡本事到家的,一个接一个都钓到金龟,上岸当老板娘和议员夫人去了;再不济也捞到安身本钱,住进小公馆或市区新修的高层公寓。也难为她们风光仍不忘带自己一把。有个澳门客商近日来台北,几个姊妹得了消息便忙来牵线,请她一起去接风认识。 发邀请的是陆太太。她本来是越剧团花旦,有一次演《情探》,恰逢运输公司的陆经理在台下,台上桂英自己还没还魂,四尺水袖就把他三魂七魄勾了去。她荣升陆太太后新搬到新生南路的小院子,周中约姊妹们去打牌用晚饭。几个人你请我让地入座,成碧环视一圈突然恍惚:牌友们自打成了太太夫人,在自家姓前面冠上夫姓,本名三个字的,现在名片请帖上都用四个字,好像格外雍容几分。就她还单用一个旧姓,雷打不变的殷小姐。 打了几圈,陆太太突然道:“殷妹妹,不是我爱蜚短流长,但花无百日红,要早为自己打算。我们都是外省来的,本地又没依靠,难道能当一辈子交际花不成?” “还在等你那男朋友呢?”另一人问。“他哪里人,姓什么来着?” “这都多少年了,你念大学的时候他就失踪了吧?” “不是说家里惹上事情,在台北待不下去才跟家人出国的?多半回不来了。” “提这些旧账做什么?”陆太太又转向她,放软口气道,“成碧,听阿姊一句劝,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正巧礼拜六我们家牵头,要在圆山给澳门的客人接风。听说他刚丧妻不久,要是只有我们这些人跟自家老头子在,跟他说话打牌都束手束脚的。成碧你可要赏光,大家好一起热闹热闹。” “陆阿姊,我......” “他年纪大是大点,但性格是好的。男人嘛,顶重要的是身家和性情。年轻的只有嘴巴甜,靠不住。” “你妹妹不是还在美国读书?离那么远不好互相照应,你一个人太辛苦,早点安定下来,她也放心。” “你摸牌手气好,看男人也得跟上才是。” “阿姊们说得对。”她只好笑道。难道她不比别人懂这些道理?她殷成碧好歹也多念了几年书、在台大喝过古今中外的墨水。老话讲三十而立四十不惑,那是对男人,女人的处境则险恶得多。风月场更甚,三十岁后但凡乍露一点岁月之感,即使再鲜妍招摇,也会迅速在旁人眼裡变成霜打的茄子。她总不能过半辈子人老珠黄了,自报家门仍是放春山遣香洞、离恨天上灌愁海中,变成天大的笑话。 但她也不是真铁了心要等裴彦先,相信他有朝一日终会回来、跟世道如旧无事发生一样迎娶她,抑或相信他首先还在人世——听她们刚才那番议论,他的大名在台北想是没几人记得了,裴家在迪化街上的中药铺也轮换了几次招牌,现在不是小吃店就是茶房。但等待,或者说等待的姿态已成习惯,她甚至不觉得苦涩,只是方便,好比鞋子穿久了越发顺脚,熨贴得像裹着第二层皮肤。除非有场合,她都爱几双旧鞋轮换着走街串巷,很少买新鞋吃高跟鞋磨脚的苦头。所以被误会仍苦心空等生死不明的故人,成碧也不觉得冒犯。他是远景里的一座灯塔,安全地框在风景明信片裡,压在书桌玻璃下,总不会一个浪头拍过来将她卷走。 酣战后她们从牌桌移到饭厅开晚饭,陆太太忙招呼众人尝她家的鲍脯文思豆腐羹和鸡汁蒸鱼。她是无锡人,陆经理为让她吃上家乡菜讨她开心,四处寻访给她请淮扬厨子,最后颇砸了些钱,从空军饮食部裡挖来一位,据说当年随空队一路从淮安迁到重庆又跟来台北。她往成碧碗裡夹了一筷鱼腹肉,问:“成碧,你嘴巴最刁,你来评评,我家大师傅做的这鱼怎么样?” 她在陆太太眼光下郑重其事吃完了一整块鱼,抬头笑道:“难怪都说陆经理是能人,台北居然也有这样的淮扬菜师傅。姊姊真有福气。” 厨子上心不假。方才姨娘往厨房送面碗,她看到了:厨子怕先下料在碗裡搁久,干的湿的泡到一起味道糊涂,碗也凉了会杀去热汤气,都现烫过面碗,再挨个洒入猪油酱醋胡椒粉,冲进高汤面条就立赶着端上桌。但淮扬菜的鸡汁蒸鱼要太湖白鱼才对,台北跟江苏相去天涯,只好用同样高价的石斑鱼代替,可海鱼再肥美也终究赶不上入秋的太湖白鱼细腻,就像海水有失鲁莽,总不及湖水丰润。本地难买到正宗金华火腿,台湾又气候湿热难以晾制,不知厨子是否用美国咸肉替代,导致鸡汁也吊得差点意思。陆太太是江苏人,怎会吃不出?她夸一句就罢了,天知地知彼此心知肚明,不过求个安慰,听人说自己是真被男人捧在手掌心,否则像是一番苦心落空。 何况她好怨厨子吗?她是福建人,和台湾只隔一道海峡,父母在世时,她都数不清听他们感叹多少次这里不比老家,连本地闽南话的腔调都不习惯。大厨更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流落到这一方小岛,掌勺时难道不会犯嘀咕?且不说白鱼,就算长出三头六臂,本地也弄不到出水就死的梅鲚鱼和能上桌活炝的白虾,纵有一身的武艺都施展不出。陆太太现在当然不登台了,不知她在家还票不票戏?成碧暗想。陆太太说不好还记得多少《情探》的唱词,她家这大师傅才该当一出《四郎探母》,如虎离山受了孤单、浅水龙困在沙滩了。 礼拜六的接风宴还是得去。但混了这么些年,成碧越发不爱直接从家中直赴酒场:变相的两点一线,挤得人喘不开气,和上班族没有区别。于是她算好了时间,打算当日起早,去圆山儿童乐园走走,看各家带孩子出来玩,好沾点人气。这样时间充裕得很,完了还能去发廊做头发,回家换身赴宴的衣服。 她从迪化街家里老房子打计程车到儿童乐园,北向基隆河对岸便是圆山大饭店:油黄的飞檐琉璃瓦在太阳底下煌煌反光,豪横的红漆大阁高踞在一片绿树裡,依山面河,好不扎眼。她遥望一下便被刺得眯起眼睛,背过身去。出入圆山无数次了,那楼猛一看还是让她心头发紧,尤其是晚上有约的时候,它越发像一面巨大的座钟,指针逼向她不得不屈就的数字。 这一转身睁眼可不打紧。成碧先看到一个没人陪同的小男孩,大概四五岁,穿红套头卫衣、深蓝丹宁裤子。两人视线对上,小孩好奇,摇摇摆摆向她走来,一双雪白的球鞋吧嗒吧嗒响在砖石路面上。他长得也讨喜,粉圆脸两边搭鬈头发,眼睛含笑。她蓦地觉得那笑眼有些熟悉,正没头绪时,听到不远处铃响夹着乐声,是游乐园的花车开过来。 小孩也想看花车,仍张着胳膊朝她的方向走,后面追过来个男人,一手领个小女孩,另一手忙将他捞起。 成碧看向那下蹲抱孩子的男人:和小男孩同款的白球鞋,直筒牛仔裤,腰间扎条皮带,其上是和裤子同色的丹宁夹克,裡面套一件字母印花白上衣,胸袋裡插雷朋飞行员太阳镜。花车从中驶过,她没看清他脸,只见小男孩在他臂弯里仍扭着身子,想探出去抓车上纷纷的彩旗和挂饰。车上穿戴头套戏装的卡通人物也对他招手,从车顶递风车给他。终于抱孩子的人抬起头,五色风车叶片交错,走马灯一样现出一大一小两双笑眼。她看到男人的正脸:眼睛上一双豁然开朗的刀眉,指向浓黑的两鬓。不像学生时代参差青臭的短发,他头发留长了,齐齐拢到脑后,呼应下半脸蓄的洋务的小胡子。 花车上电子录放机的乐声突然跌出耳朵。不知道什麽地方传来隆隆的震响,像山崩坠下巨石,落到眼前四下漆黑,一任大裙摆和漆金的飞马羽翼贴脸行过;接着是海盗船和天鹅车,塑胶绿叶上粉白相间的大朵玫瑰,顶上一只红色心形气球。 她于是想到巡游最后有台长方形花车,形状其实够晦气,涂黑描金边就像灵车载着棺材。 又漫想:五内如焚也许不只是修辞。前人不知道有胃酸这种束西,所以个中不适只当是腔子里有火在烧,其实是酸性液体上涌腐蚀内壁。 笑眼男人垂脸贴了贴儿子额头,用英语说:“怎么可以乱跑?很危险。”小男孩淘,仍挥舞风车指向成碧这边,说着些她听不清的话。他迅速瞥了成碧一眼,又看向儿子,专注道,“没有大人一起,也不可以随便和陌生人讲话。” 像在露天的墓坑里躺了太久,刚才那块不知哪来的巨石正好滚到坑口,终于结结实实把天光封死了。 成碧等回过神来,脑中冒出第一个想法竟是:彦先的英语已经这么好了。 他们都是随家迁来的外省人。彦先是广东人,起初国语说得不好,两人一起时基本只互相讲闽南话和广东话。他照着报纸写武侠小说时,则会请教她国语特定词汇的用法。大学英文课又用狄更斯当教材,他几种语言的故事换着读,偶有突发奇想,说以后也要试试写英文的故事。 “武侠也好,别的中文小说也好,外国人都看不懂。”她说,“张爱玲用英文写书在美国都卖不出去。”或者译成英文,像亚瑟伟利译《西游记》,节选热闹的几章做个情节大概,改名《美猴王》,颇受英语世界追捧,再有人翻了全本读者反而没兴趣。 “但你会看的,对不对?”他问,嘴里咬着钢笔盖躺在一堆零落开口的香港报纸中问,正忙着往笔记本上糊胶水。他们有个大笔记册子,专门剪贴报章连载的武侠小说。 “那你要帮我补补英文。”她又说,“否则以后写英语的我要看不懂了。” 他笑道:“当然要帮你。” 人的记性究竟是样吊诡的东西。毕业后没多少用到英文的场合,学过的自然也渐渐忘掉,然而可恨永远不到能忘得一干二净的程度,于是他方才和孩子用英文交流也还听得懂:刚刚好够用。 小男孩也用同样的语言回话:“我不会乱跑了。” “对嘛。”他带两个孩子转身准备离开,低头去问女儿,“妈妈要著急了,现在回去找妈妈,好不好?”从背后她能瞥见他眼角鼻翼两边的笑纹。他问过女儿,又望回正前方,肩上伸出来的风车和已去远的车轮一般滚滚不住。原地只留一双车辙,横在方才两人对视的广场中间。 附注: 《本草纲目》钦定四库全书本,草之七蔓草类七十三种附一十九种,葛:时珍曰,葛有野生,有家种。其蔓延长。 《说苑》引先秦逸诗:绵绵之葛,在于旷野。良工得之,以为絺纻。良工不得,枯死于野。《诗经·採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诗经·葛生》: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第2章 续断 成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儿童乐园回到家的。至少计程车付过钱,否则那司机一定不会放她进门。她甩掉便鞋就急忙冲去镜前。晚上去圆山,得换身撑得起场面的衣服——不能太素淡,她不是那群干姊妹,还没到安心做大婆、两眼一抹黑交代下半辈子的时候;又万不能太花俏,就算自己是为亮相,客人再如何说也没了老婆,妆扮得大红大紫卖骚,显得她不识趣,还让主人挂不住面子。 思来想去,最终找出从前的一件,孔雀绿地洒金粉缠枝花的旗袍。不是台北有些绸缎庄接缝都对不准花、糊弄人的东西,这件是母亲当年在上海量身裁衣,一路带到台北来的。她跟妹妹成琨打小就听母亲讲:上海师傅做的,才配得上称旗袍!当年好些法国时装屋在上海开业,招裁缝学徒,她找的大师傅就是跟着法国人出师的一批。别说量身的精细劲,光是画纸样和摆花纹,来来回回商量斟酌着就得一週多;钮门也是师傅亲自手开的,苏绣花色是平套针刺上,不露丁点针迹,摸在手里滑得像一匹水,做好上身又亮眼又禁着。 她成人的时候,家里要给她做新衣,也是现在这样四处物色,最终还是觉得都比不过大陆带来的那些。母亲又信不过本地裁缝手艺,托朋友问到一个也是上海来的裁缝,把这件旗袍略改过,贴合成碧的尺寸。试穿那天母亲帮她抚平肩膊,眼光随手指巡过脊骨,最终落到比原先收去太多布料的胸省,叹道:“果然人年轻穿什麽都好看,我只是怕以后儿婿看了,要怀疑我们家不让你吃饱。” “哎哟,妈!” “怎么,不愿意听了?” “我就爱吃家里的,别人家的还吃不惯呢。” “那爸妈养你们一辈子?” “或者我找个上门女婿。”镜子里映出成琨,门框边闪过半个身子,还没发育全,比她更像一只细脚伶仃的换毛期鹭鸶。她笑道,“这样不用我离家受累,还多个人一起孝敬你们。找个会下厨的,今天煲鸡汤,明天煲猪脚,也好把成琨餵胖点。” 谁想到她后来真找到了会下厨会熬药、还同在迪化街的,有几次他在药房里煮好药膳送来,上门把汤汤水水转到她家锅里,再捧着砂锅回去,那锅还热着。两人近到如此——并非有意为之,但台北毕竟是个小地方。成碧在包厢里再次深感台北之小。客人是医疗业的吴经理,据说有葡国血统,因此以这年纪的华人来说,脸庞格外红、皮肉格外松。圆山的烧乌参挑在筷子尖,恐怕都不如他面皮垂得多。 但她在看和吴经理同来的客人。好巧不巧,他从儿童乐园回去,也换过衣服了。没一手抱一个孩子,更显挺拔洒落。牛仔服变成通身长石灰西装,深红丝领带打了个十分饱满的温莎结,反光在身前摇荡,活像积了一汪流不去的陈年红酒;口袋巾和衬衣同色,不是呆板的一字,折成正三角锥,从左胸探出雪白的尖尖。男人不像女人能满头满手琳琅,所以对手上那点东西都分外用心:一只迪通拿錶——当然是迪通拿;还跟美国人似的,左手无名指颇郑重地戴着婚戒。他在美国待得久,不只习气和外国人一样,脸上也峭拔了。少年的脸颊如退潮消去,峨眉竦立,在包厢顶灯下越发目若愁胡。 吴经理向她们道:“这是裴先生裴彦先,美国海归的才俊,经营西药的。”又对他介绍,“这是陆经理和夫人,这是王部长和夫人。”各家双双对对的,到了她殷成碧单立着一个,陆太太忙道:“这是我干妹妹,殷小姐。 ” 她见彦先神色似变。原来他以为她已经结婚了,他当然会以为她已经结婚了。除开澳门的客人,他俩竟是席间唯二没有家属同行的,平添一种尴尬。 冷盘热碗都有了,上到八宝扒鸭,一阵此起彼伏的“请——请——”,吴经理起身,亲自挖一块丰肥的鸭脯舀给彦先,问:“裴先生在海外多年,一定想念家乡味了?” “吴经理是明白人。”彦先答道,“加州算是中国移民最多的了,我在唐人街也吃过不知多少家,但还是滋味不对。”为照顾吴经理,他们都讲国语。 陆经理问:“裴先生是广东人?国语讲得真好。” “都是我太太的功劳。”彦先说。 “太太是哪里人?” “她家北平的,但早就移民到美国。”彦先笑道,“我在加州念药学的时候,总去学校华人社团。那里各省人都有,只说广东话不方便,鸡同鸭讲。她热心教我国语,每周末单独给我上课。一来二去,我见面不为学国语,变成只为见她了。” 席间一阵会意的哄笑。 “一来二去,她也觉得不对了。有一次上课,她问我:‘彦先,’”他模彷她用北平官话称呼自己名字的口音,学得唯妙唯肖,“‘我教你国语这么久。你一开始进步飞快,怎么教到现在,不只没再长进,还说得越来越磕巴了?’我知道瞒不住了,说,还不是想多和你说上两句话,才故意装不会。” 陆太太笑出了眼泪,侧身看陆经理道:“听着倒像我家这位先生,看过我演的越剧,来后台约我去跳舞吃夜宵,都用上海话!” “之后就结婚了?”吴经理问。 “我毕业就结婚了。”彦先说,“我以前在文学院,半路转的专业,毕业晚一两年,幸亏她等得住。” 吴经理赞道:“这么说,裴太太眼光很长远了!” “是得感谢我太太。不会国语,生意谈不通,药怎能卖得出去?” 陆经理举杯笑道:“这才叫当代严兰贞、穆桂英!我敬裴太太一杯,裴先生得代夫人干了。”陆太太剜他一眼:“我们这里说多浑话,到时候喝得裴先生找不回家,人家太太要‘盘夫、索夫’了!” 所以陆太太并没把越剧忘乾淨,只是不登台,用到了别的地方。成碧想。 吴经理又问:“怎不把太太一起带来?” “裴先生有这么好的太太,一定当成宝,藏在家里生怕别人偷去!” “不敢不敢。”彦先连连摆手,笑道,“她一直住在加州,刚搬到台湾气候太湿不习惯,水土不服,这几天有点懒得动弹。我就不叨扰大功臣了。” 成碧从不算顶大方的人,但听到彦先说为了太太学国语,从学校恋爱结婚到儿女双全,夫妻想来感情很好。再僭越些,可以说她如果成了裴太太,他也必定一心一意。这样想着,她居然平白感到安慰,知道自己至少不是白为他蹉跎,只是福气被另一个女人占去了。彦先要是成了浮浪的人,她会看不起,那比求不得更让她难受。 陆太太大概怕冷场,黄了她牵线的计划,见成碧一反常态话少,留心来招呼她。陆太太今晚穿了一身黑地牡丹花色旗袍,钉金绣的金蕊金叶子,红牡丹大团大朵地攒满全身,从领子开到膝上。她腰身比从前做花旦时圆滚一些,因此衣裳剪裁格外用心思,没做时兴的短下摆短袖,而是稍长了几分,遮住膝盖下最易显粗笨的地方。月亮袖绷着她酥酪般的臂膀,戴缠丝金镯子的那隻手勾着成碧的胳膊,为她杯里斟满,道:“成碧,我们姐俩上次打牌没尽兴,这次你可得和我喝个双盅儿。” 她刚端起杯,陆太太又转向桌首,冲吴经理笑道,“吴经理,别看我这妹妹苗条得林黛玉似的,也是一位巾帼英雄,喝起酒谁都不输的。我们姊妹喝酒从不心疼,您也别放过她!” 成碧只好随陆太太一仰头干了,自己的翡翠镯子跟金镯子擦到一起,在她视野里撞出串火星,落到眼底下燎得四周发乌,更往下胃里是酒在烧。她没禁住,心里依次骂了通在座主客的老娘。她起初学喝酒时,两杯下去就不省人事,后来被人教,去酒场前先冲一杯麦芽粉喝,能撑久些。全怪儿童乐园那一遭,给她惊得魂飞天外,再出门时竟忘了麦芽粉的事情,空着肚子就去赴会了。恰似关云长人到东吴才发现两手空空,把青龙偃月刀忘在营地。 成碧夹两口菜吃了压住,又一杯下去,感觉椅子上都长出了钢针。席间都是眼睛,她不便耍滑往酒里掺茶水,陆太太又慷他人之慨为她夸下海口,这下推说不能喝也没人信了——或许只有彦先信,他俩还好的那时候,自己滴酒不沾,但他在这事上说话算不了数。 她殷成碧岂能因为几杯黄汤丢脸?陆太太组局把她叫来,她要是一杯倒,当着各家客人给做姐姐的拆台,像什么话,陆太太回去不知道要怎样讲她呢。她那样的女人,从小吃童子功,在戏台上假笑拿乔,有朝一日山鸡翻身做凤凰了,更怕跌份子变回原形,处处要看自己强过别人。说到底她也不易,男人则好做得多,他们到哪有陆太太这样的捧着,只会信自己一定强过别人。 又如坐针毡许久,成碧借口去洗手间失陪,出了包厢门,狂奔进洗手间就吐。方才没吃多少的菜和灌的酒,没待熟又返出来,在喉间刮起酸风。呕完吐一口唾沫都像带着辣味,火剌剌地刮嗓子。 许久不用这招了,没想到各桩事情碰到一起,她也被逼到如此境地,让她觉得自己还是喝白酒会嫌辣的鸡崽子。 她出来在洗手台整理仪容,又一阵酸水涌上来,猛得来不及跑脱,身子往前一捣,对着洗手池便又吐了。这次吐完才清明些,她开水龙头冲洗满池狼籍,正扶着池沿喘气,抽纸巾擦去纵横的眼泪口水,背后突然伸来一双手,帮她撩起耳边脸前倾覆的头发。 眼前交错遮挡的头发被掀到后面去,镜灯的光重新洒下,照得台间和那左手上的婚戒一片亮堂,照得成碧心里也死白一片。她差点就又要在心里痛骂彦先的老母和祖宗,但蓦然想起,自己甚至不知道他母亲是否仍在世,于是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她略直起身子看向镜中,彦先在她背后,被挡住下半脸。镜子里看不到他的小胡子,只有上半脸,乾淨的额头、惊讶挑眉,乍一看小了许多,像平白减去十数岁。她恍惚错觉,以为是青春的彦先,在她第一次试喝药酒喝吐那次,帮她在水槽前撩起头发。 然后成碧想起来他终究不是,厉声道:“你在这做什么?” “我来……上洗手间。”胡说八道,她没见过哪个内急的人能像这样站得住。 “我弄好了,你放下。” 他放开了头发,仍然郑重的手。头发一归位,她气也泄了大半,再撑不住方才喝问的样子。喉咙里还在烧,也提不起声调。 轮到他了。 “你以前不喝酒的,怎会把自己灌成这样?” 你也知道那是以前,她想。 还没完。“我以为你在台湾这些年,不说飞黄腾达,找个知心的人,过上好日子总不难。怎么会……” 她没有说话。她知道彦先还有一个憋久了的问题,最后一口最呛人的胆汁。 果然。 “当年你明明早和我说好的,成碧,”他问,“为什么没有跟我走?” 附注: 《本草纲目》钦定四库全书本,草之四隰草类上五十三种,“续断”,释名:属折(《本经》)、接骨(《别录》)、龙豆(《本经》)、南草(《别录》)。时珍曰︰续断、属折、接骨,皆以功命名也。 宋李光《次韵补之药名十绝》:风外笛声闻续断,海桐摇落夜敲砖。宋洪浩《药名一绝》:独活他乡已九秋,刚肠续断更淹留。 严兰贞、盘夫索夫:《盘夫索夫》为越剧《十美图》中一段。剧中曾荣因父亲被奸相严嵩陷害逃亡在外,被严党鄢茂卿收为义子,并与严嵩之孙女兰贞结为夫妇。兰贞曾因曾荣不与其亲近十分丈夫,后盘问得知曾荣身世,深明大义,力图救夫。 第3章 半夏 水龙头拧紧,最后一滴水坠下来,在两人无话的沉默里不啻于撞响一记警钟。她看着镜子,彦先从镜子里目不转睛看她,竟像铁了心要等她作答。成碧下意识想放声尖笑: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明明约好了、但在他出国的时候没跟他走?——这要她怎样回答?不如掰开了从头算,三界、四大洲、二十八天、六十二种有情,为什麽她偏偏就跟他裴彦先看对了眼。他俩第一次牵手,都不是现在小男女们谈恋爱:又是长椅上头靠头又是坐单车后座的,一碗面都没吹凉的工夫,眉来眼去拉完手就摸腰。他俩第一次牵手还是他给她把脉——把脉! 那是高中时暑假,家里要煮药膳,打发她去抓药。同乡前几天刚和母亲推荐同一片街上裴家的药行,说医师不欺客,从不给下脚料;加上同为外省人,也该彼此帮衬。入门便见正对面的百子柜,满墙密密麻麻的抽屉。墙角一台小风扇转来转去,柜台前趴着一个人,正捧着部厚医书读得入神,门响都没听到,直到她走到柜台前才发觉,忙站起身问候:“您要什么?” 原来是个看着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年人,薄鬓发、削眼角,短袖衬衫。走近了面对面,风扇忽地把他身上的气味全扬进她鼻子,丝丝皂粉味,混着薄荷油和龙脑香,和他黑白顾盼的眼睛一样分明,腾地扑上天灵盖冲开了暑气。她心情也不自觉明朗起来,对他笑道:“我来抓药,你家医生呢?” “我就是医生,今天当班的。” 她没料到这一出。心里想的医生该是个穿盘扣的白胡子老头,仙风道骨,两手像鸡爪;或起码是开始谢顶、不苟言笑的中年人。 “可是你……” 而不是像他那样显小,站起来不比她见高,像个药房小伙计。“我找裴医生。”她回想爸妈教的名字,“裴医生在吗?” “我就是裴医生呀。”他笑着指自己衣服上别的名牌,蓝水笔手写的三个字:裴彦先。她撇嘴。手写算不得什么,学校发要家长签名的考卷和通告单,不也有人自己彷冒笔迹签上充数?多半是小伙计趁医生不在,偷拿了他名牌顶替,过过干瘾。但成碧没立刻揭穿。她倒要看这小伙计有多少本事、什么时候会盖不住出丑。 “要一帖四物。” “家里煲汤?” “是。” 他没再问,回身拉开抽屉挨个抓药:当归、白芍、川芎、熟地。两手上像长了眼睛,不用细瞧,就摸得到哪一样在哪处抽屉。待配齐了,他把药排在柜台纸上,取一支黄铜小秤来称重,称好包起来,包一样看她一眼。 “看我做什么?我又不会跑了不给钱。” “望闻问切,看是第一步。”他竖起一根指头,“不要紧张,我是看你气色。” “不必。”她偏开脸笑道,“我来买汤料煮鸡汤,又不是问诊。” “四物鸡汤是药膳,药食同源,补养都是一回事,医师都要管的。” 嘴还挺巧,成碧忍笑想。 四样都包好了,他掀起医书拿到旁边,手一滑,书里夹的小册子抖出来,掉到柜台外。 “麻烦你……”他要她帮着捡,突然又自知失言般闭嘴,伸向柜台外的手收回去抓抓头发。她觉得奇怪,捡起册子翻开瞥一眼,以为会看到满纸天书,却见上面写道:“……这铜尸生性残忍,敌人越强,他越是要使他们死得惨酷。” 她下意识跟着读出来,“何况敌人伤了他爱妻,尤甚于伤害他自己。黑风双煞十指抓人的‘九阴白骨爪’与伤人内脏的‘摧心掌’即将练成……” 她打住,瞄“裴医生”一眼。自从进店,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他面露窘迫、眼神游移,心下好笑。 “哎哟,裴医生。”她拎着那《射雕英雄传》在他眼前晃,故意把裴医生三个字喊得字正腔圆,个个铿锵落地,“请教一下,我怎麽从没听说过还有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这两味中药?您看的什么医书?” 他夺回书,眼睛又一转。后来成碧知道,那是他脑子里冒歪理的样子。 “也不能说《射雕英雄传》就和中医没关係。你想想,黄药师就有九花玉露丸和无常丹,他都叫药师了……等等,你看过吗?” “东邪嘛。你们医生就学他?”她嘁道,“医术再高明,也没救活他老婆。” 他急道:“那怪他不懂体贴,丢了《九阴真经》就发疯,老婆怀着黄蓉还得给他默写,劳累过度才……” “行了,裴医生。把药给我,我得回去了。”她已经拿出口金小包从里面数钱。 “你等等。”他招手,回身拉开百子柜,抓一把干红枣,急急包了一起塞她手里。 “这些送你,刚才的事……别说出去。”他压低声音道,两人距离不觉更近了些,“我爸爸不准我坐诊时候看小说,这是我偷偷攒零花钱租的,他还不知道呢。” “这么快就贿赂上了?”她看他忙把武侠小说塞回去,乐道,“你白送我东西不是折本?这种事情多来几次,你家药行就开不下去了,到时候看你老子怎么收拾你。” 他佯怒道:“你数学好,你会算,怎麽不来做会计。我为了联考还要突击数学呢。” “你也是这一届考?” “我明年考。那你比我高一届。”他好奇道,“你不会真在考商科吧?” 她摇头:“我在乙组文科。” “我也要考乙组,我想去国文系。虽然家里还要我学中药,但辅修也有办法。”他眼睛突然更亮,“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说不定能当同学呢。” 他彻底不装医生了。她暗觉好笑:“殷成碧。殷红的殷,碧绿的碧。附近的布行是我们家开的。” “哦,殷同学。还是说该称呼你殷学姊?” 这就给他叫上了。“所以你真名叫什么?裴医生今天去哪了?” “我就叫裴彦先。”他笑,“你要找的裴医生是我爸爸,我还在见习。” “哦,你是小医生。”一声小医生叫得他有点窘,两手插在裤袋里搓来搓去,但没再反驳,算是应下了。 后来在台大,两人已相当熟悉了,彦先才坦白:“我第一次见你就总想多看。我坐诊的时候,爸爸就在楼上歇着。如果我遇上拿不准的,或者客人有需要,可以随时叫他下来。但我没叫他,不然他下楼,给你抓完药你就走了,没机会看你。” “滑头,还说什么望闻问切,全是哄人的。” “也不全是。”他正色道,“也能看出来点名堂。” “你倒是说说,看出什么了?”明明是她初见就发现他在坐班时偷看小说。 “看出你漂亮。” “少来,不是这个。”学生路过,不论男男女女,多少要往他们这里看一眼,有的匆匆走远了还偷着回顾。她知道他们相貌如何,用不着医生开药方诊断。 他又开始不好意思:“看出来你气血不佳,多半失眠肝郁、手脚冰冷,而且……”他声音越来越小,“经期不调。” “好你个裴医生!”她窘极反怒,扑上去扯他耳朵,“见女生第一面,对着不认识的人就想这些东西?药行天天多少女客人,你见哪个都这样想?”他俩在流苏树下,撞得树梢花序乱颤,像他们长这么大都没亲眼见过的雪,在头上纷纷扬扬然而不落。 他后仰躲开,两臂一挡,把她的手抓到自己手里:“你那天说要买四物,也是补血调经用的。而且四物活血,那期间又不能用,我就想,是不是你或者家里谁刚来完,才来买药补……” “那你送我红枣也是因为……” “也是。补血的嘛。”他眨眨眼睛,向她邀功。“我又不是见哪个女客人都折本送东西。你就说,是不是对症下药?” “我真没办法了。”她好不容易把手抽回来,作投降状,“全被你说中了。” “所以四物是给谁用?你还是家里人,你妹妹?” “是我。”她翻白眼,“全家就我最虚。” 成碧立在洗手台前,感到无力。女人身上的痼疾和血流,他初见时都能看穿,她在他面前似乎没有秘密。曾经觉得这是福气:有个人这般懂自己,比她自己还懂体内阴阳五行的运化,用不着说话或者眼神,就知道该用哪一味药贴补或疏通。世异时移,福气现在变成凌迟,岂止像赤身露体,剥去的不只有衣服还有一身画皮,连经络穴道都摊开了在他眼前,一本只待去读的大字书。即使她再把头发散下来遮脸,也遮不住四散的困顿、躲不过镜子里彦先的眼睛。望闻问切,他看着她,然而看只是第一步。 “你本来肝脾就不好,不注意补养,还喝这么多……” “我今天疏忽了而已,没做准备。平时不会喝这点就醉。”她辩解,没说疏忽是因为早些在儿童乐园,被他带孩子的样子惊得。但游乐园大家都能进,她总不能禁止谁人带小孩来玩,只能怨自己运气不好、风声鹤唳,怪不到彦先身上。 “平时?”他声音不觉高了,“你根本不能喝酒的,成碧,你从前一点都不喝,怎麽就变成‘平时’了?” “那是从前。”她终于说出来了,他也顿时像泄了气。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这样。”他打了个空虚的手势。不怪彦先词不达意,是想说秦楼楚馆,抑或是章台、金谷、崔女郎窟宅?成碧曾经也是国文系的,现在照样概括不好过的哪种生活。她只清楚一点:那不是她以前和彦先说好的。 但也没有办法。方才饭桌上宾客都不知他俩曾认识——岂止认识的程度,因此她和人敬酒、干杯、喝双盅的,都轮不到他插嘴。但他泄气什么?她不明白,这里横竖没他半点责任。他甚至没随着起哄灌酒,仅凭这一点,就该她觉得感激。 “哪来这么多为什么?我自己乐意。” 不知是不是残酒导致的幻觉,她似乎听到了彦先倒吸一口气的声音。但她头发妆容整好了,觉得再度理直,终于转过身来面向他,“倒是您,裴先生,又不是我娘老子又不是医生,平白无故追着慰问是为什么?您要卖药就回桌上,我们敞开了谈。别在洗手间和单身女的拉拉扯扯。我没关系,我已经这样了,但您有家有室的,被人看到会笑话!” 话甫一落地,酒也全醒了。她见彦先逐渐面有愠色,但也只是愠色。他没法反驳,因为中药行早就不开了,他的确没做成医生。这关头上,她心里还有个小小声音,不知从哪冒出来,悄悄说:生气也伤肝。 “那好,我们回去。”他抬脚就要走。 “不,你再等一等。”她突然劝道,“我先来的,就我先回去。别让人见我们一起从洗手间回来……显得奇怪,会有人多想。” 两人终于达成共识。他会意点头,收住脚在原处站定,示意成碧先走。她回包厢时,故意一路重重落脚,将鞋跟踏得铮铮作响,昭告不知何处的耳朵此处只有一个人的足音。到半途她偏过头回望,彦先仍然在原地,没有丝毫要挪窝的意思,他果然是专门跟来,不是碰巧前后脚去洗手间的。只听他又拧开水龙头,冲得哗哗作响。片刻关上,重再拧开,关上拧开如此反复,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附注: 《本草纲目》钦定四库全书本,草之六毒草类四十七种,“半夏”:五月半夏生。盖当夏之半也,故名。辛,平,有毒。半夏能泄痰之标,不能泄痰之本。 唐王建《寄刘蕡问疾》:赊来半夏重熏尽,投着山中旧主人。唐张籍《答鄱阳客药名诗》:江皋岁暮相逢地,黄叶霜前半夏枝。 唐张鷟《游仙窟》:承闻此处有神仙之窟宅,故来祗候。 第4章 墨 或许是吐得太狠神经暂时麻掉了,吐完又几杯下肚直到散场,成碧都没再觉得烧过,更谈不上醉。彦先过一阵也回到包厢,和吴经理你来我往聊得火热,一个讲美国,一个讲葡国。在座没出过洋的如听大城讲经,只觉天花乱坠,不知两地有多少对应,却见吴经理竟讲得动了真情,落下男儿泪来,本就红的脸膛过了酒,又用力擦眼泪,直抹得眼圈像两座火盆。 “彦先你是明白我的,我们这种人在外,打拼不易——呃!”吴经理抽得一口气没上来,打出猛嗝,“像我呢,因为一半是客家人,混血,在葡国没少被人给眼色看、叫‘清国奴’!可清国都亡了多少年啦?到了这边又怎样?一半是葡国人,被人当红毛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呃!” “当心身体,吴经理。”彦先拍他的背,柔声劝道。他倒是清醒得很,成碧和陆太太对视一眼,都没明白彦先怎麽被吴经理划成同类:他明明是广东人。 因为忙着和彦先慷慨不已,这顿晚饭吴经理并没和成碧牵上线,陆太太大为惋惜。临行时在圆山门前,陆太太半个人坐进了自家车厢,身边计程车和公家车来回交错闪着车灯,仍拉着成碧的手依依不捨道:“殷妹妹,这次是我不周到。” “哪里的事,陆阿姊。”成碧笑道,深感逃过一劫,面上还不能喜得太明显,“阿姊为我这麽费心,我该感激才对。”又和陆太太约了下次打牌喝茶才重获自由。她在原地挥手送别陆经理和吴经理的车,四下互相道别的人中遍寻不见彦先,他大概早早回去了。 待自己也归家,成碧第一件事是踩上凳子,从书柜顶层找一只旧书箱。顶层最里侧是她和成琨的中学教材和练习簿,外侧父母的旧杂志摞出几座山,她试着从中间抽一册,杂志到柜顶塞得严丝合缝,根本抽不动。不到要找东西时,不知道家里有多少旧物。她从不记得要卖旧物处理废品,即使杂志里印的外国时装早已过时。 但她记得书箱里有什么,终于找到:大学课本最上方,是几册订到一起的笔记簿。箱子里狠命塞了几大包樟脑球,笔记簿免于虫蛀,只是陈旧,封面红褪色成灰、校徽烫金磨尽。翻开便掉出张旧照片,是她和彦先——只可能是和彦先。拍得并不十分成功,她眉眼有点皱巴,像是被太阳照得睁不开。两人背后是台大正门,两列大王椰子树招摇在头顶。 相纸背面两人各自题了名字:殷成碧、裴彦先。在笔记里夹久了,也沾上笔记扉页的墨迹,同样褪出焦褐色的蓝墨水,二人署名:作者裴彦先、殷成碧。再翻一页是彦先写的章回目录,从第一回一口气列到八十回,然而只有二十回填了标题。 适才在圆山,尴尬归尴尬,她其实也有些期待彦先多追问一句,让她归还他没写完、阴差阳错在她这里扣了十年的武侠小说。成碧再有一万个不忿,物归原主也天经地义。但他没有。 她冲着彦先喊他不是医生,没被反驳,但她竟不知道他连小说也不写了。 成碧认识彦先后,再一次在药房之外见到他,是报纸上他的名字。她升入大学一年级时,彦先开始在本地报纸上发表文章,多是散文和新诗投稿,偶尔写旧体作,填一些“云台拜将”“扶风豪士”的古调。版面虽小,拿稿费也算是在涓滴处养家。她想起他在药行偷看小说、说想去文学系的样子。当作家听起来艰辛,先靠文字拿到钱,才好糊父母的嘴。 一份报纸家里传着看,轮到她的时候,成碧往往略过头版,在父母妹妹眼皮底下,找文艺版小方块里油墨印的彦先的名字,偷着多看两眼。父母有时看过也提到他,说这作者是药行的儿子,真有出息,听说成绩也相当不错,发心要考台大。四邻多有年龄相近的孩子,彦先的成绩动态是巷谈中的通货:他第一次模拟考,六科分数在建国中学乙组领先,甩第二名十几分。因为是文科组,志愿报不了时兴的电机、资讯和土木,也报不了医学院,和家人商量之下,决定首选志愿填外文系,懂得英语以后好找工作,其次才是国文。 不知为何,彦先的名字乍一出现在父母口中,立显陌生,简直是另一种方言,因此格外如雷贯耳,让她心惊肉跳,好像怀揣秘密,突然被别人拿出来放到光天化日下讲。有时听这些话,她又莫名其妙心里发酸、发堵,像裴彦先三个字由手写名牌变成铅字印刷,他就突然成了自己不认识的人;像小时候逛集市买气球,正抓着气球高兴,线突然脱手,气球飘悠悠飞了,升空变成红色小圆点直到挂上树梢,引得旁人纷纷仰望。她拿不下来,只能举着头看,看得眼睛被太阳照酸,鼻子里痒得像有蚂蚁在爬,一个喷嚏飙出鼻涕眼泪。他明明是在药行里和她交头接耳偷看小说的小医生,忽然豹变,被街坊闾巷乃至整个台北瞩目,荣升一个众人口耳共享的作者,而她居然不是先于他人第一个看到的。 后来她明白这种情绪叫嫉妒。 彦先忙联考,高三一年很少出台坐诊。那时她已揽下家里抓药的活,临近联考那几个月,去过几次药行,都是裴医生本人在。据说彦先是晚来子,裴医生倒是很符合成碧对中医的最初想像:头发已经花白,两道法令纹如石刻。不同于彦先的衣服闻起来是薄荷油和樟脑,他褂子上有更持重的药味。但之前见彦先太多了,她变得看不习惯年长的中医。 裴医生话不多,看诊开方抓药,靠一双手动得飞快。如果遇上他看诊后不得不多费口舌的场合,才是情况严峻需要警惕。只因成碧是邻里熟客,又同为外省子女,他偶尔抓好药寒暄两句,有一次问她:“你在台大?” “是,刚读一年级。”和彦先的投稿登报一样,谁家孩子考上台大、交大和师大,都是共享的知识。 “你念什么专业?” “我在国文系。” “国文系。”他又问,“你知不知道外文系怎么样?哪一个更难考?” “都很难考,外文系考进去,英文的课业更重,很多人说做英文系的学生更难。”她如实相告。 “我想也是。中国人多学一门外语,肯定是更难的。”他点头,若有所思,把药交给她的时候眼神飘远,脑后似有一根丝牵着,不住想往回看。 成碧很少见裴医生神情如此,猜到彦先正在楼上。不知他在补英文还是数学,总归又要挑灯战到深夜。她想说,没关系的,不用太操心。即使是台大最难进的专业,每届招收的前四五十号基本都是建中校友开大会。彦先本来就在建中,成绩又顶尖,怎么可能考不进?她如此想着,不知是为裴医生定心还是安抚自己,但说多了又显得奇怪。未婚的女学生不好像主妇们一样,见谁都太熟络像母鸡展开翅膀,将一条街都列入自己的管辖范围。 于是话到嘴边变成:“谢谢,我走了。”随即她推门离开药行,背向楼上一牆之隔的彦先走远。但她有几次从学校晚归,街上商铺都已关张,四下都寂,唯见几家二楼亮着灯,一格一格的小窗子,知道其后都是要联考的高中生,其中有一个是彦先。 七月上旬两天联考,时天大暑,考试也是烤人。街上有几家店铺为了亲自送考,甚至闭店。家里要买莲心和甘草,成碧想着彦先也要联考,药行大概不开了,路过却见裴医生仍坐在正当中。 她便进去抓药,见他仍然寡言,忍不住道:“今天联考第一天,我看好多人都去送考????” “彦先不让我们送。”他笑答,有一点自得。这时她发现父子俩的确相像。 “伯母也没去?” “他说不用麻烦,让我们考完等消息就好。再说,药行还是该开着,说不好什么时候有人来。” 考完后一天,彦先重又出现在药行,接了裴医生的班。他头发长了些,仍穿着建中的制服衬衣,左胸绣着已成过去式的学号。她特意扒在门边瞧他这次有没有偷看小说。他手上没拿书,竟是在柜台上铺开了笔墨纸砚写字,正挽着袖子磨墨。纸上前几列是十分端丽的柳体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到“金生丽水玉出昆冈”,突然拦腰截断,变成重复写他的名字,三字来来回回越写越飞:裴彦先裴彦先裴彦 先—— “裴彦先。” “你来了。”他忙把墨放下,纸来不及收起,只能让她倒着看满纸的名字。 “你考完了?”话音未落她就在心里啐自己,明知故问的蠢话。 “考完了。”彦先笑道,好像只是过了一场段考,和以前无数次没有任何区别。他太笃定,让成碧心里突然荡了一下,像踩空台阶,本来酝酿好婉曲询问的话,都不再有必要。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考八股文?” “是我爸的主意。他说我该继续练字,免得以后写方子写急了,别人看不懂。而且我也在想????”父子一致的自得,“以后万一成了作家,要签名的。我在练签名。” 成碧噗嗤一笑:“我看到你登在报纸上的文章了。” “你觉得怎样?” “你应该来国文系。” “外文系也很好,我可以自己翻译自己写的小说。” “你写小说?”她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我以为你只写散文和诗。” “看多了武侠小说,自己也想试试。”彦先总是这样,刚用得意的神气说出近乎狂妄的话,立刻又垂下眼睛,从睫毛底下用那双笑眼看人,跟一句轻描淡写,似是在自谦。 “你开始写了?” “只有一点,我还在学。”还有他知道万事尽在掌握时露出的虎牙,“放榜后就容易写了。只要我名正言顺考进台大,看武侠小说就不用偷着摸着了。” 成碧本来想说,祝你成功考过。但也许祝愿是不必要的,从那一刻起她对彦先生出近乎迷信的信赖。他对自己所梦想的都志在必得,所以她自然也只接受一种结果,改口说:“等写出来记得给我看。” 他答应很爽快:“当然。你可是国文系的,我要你帮忙把关呢????对了,”他突然一敲桌道,“你要什么?只顾着聊闲话了,差点忘了问。” 要什么?成碧也被问住了。前几天刚找裴医生买过,她今天根本不是来抓药的,是两只脚有鬼,自顾自把她带来,不知不觉就进了药行、从联考聊得离题万里。她忙越过彦先看他背后的百子柜,想随便凑个答案,然而满墙药名看得眼花。情急之下,她想起上次买的药方,脱口而出:“要????莲心和甘草。” “煮茶?” “对。”她只能答应。 “那我给你少抓一点。”彦先不疑有他,用和裴医生如出一辙的姿势开百子柜,取莲心和甘草,很小心地数出来一撮上秤,“莲心很寒的,别喝太多。” “????谢谢。”她只好说。 “没有的事,医生的本分。”他摆摆手,她莫名又觉得很潇洒。 后来真的看到了他的小说,成碧更相信从医和从文本为一回事。就算只是见习医生,彦先坐在一整面百子柜前,按心里默记的秘笈,拉开各个抽屉找出药材按比例配好,也像是掌管一整个世界的规则。他夹在医书里看的武侠小说不也是这样,上天下地都由作者一人安排?古书里写,山中的肉灵芝以小人乘马的形态出现,食之可以长生不老。也许某个放着灵芝的抽屉就通向这样的世界,菌芝的精怪乘马打仗,有它们自己的演义和通史。而锁钥机括尽在彦先手中。 放榜是八月。联招录取结果宣读那天成碧在家,说是帮着打扫厨房,其实手头不知道在虚忙什么。她一直支着耳朵听广播,把声音拧得极响。开始宣读联考录取分数时,她正端盘子整理碗柜,听到那些数字手哆嗦得抓不紧,一摞碗碟捧在胸前,哐啷互撞,直传到院子里正晒衣服的成琨耳中。成琨还要一年才联考,听广播开得热闹,以为长姐在给她鼓动气氛,也没说什麽。直到宣读念到文科乙组,成碧心里又一激灵,盘子差点脱手摔碎,在家中再待不下去,借口说朋友有约,出门跳上巴士就直奔台大。 这一天巴士好像格外拥挤,一席座位也无,她只能一路站着摇晃颠簸。司机开车也毫无章法,过弯猛得整车人前后左右乱甩,成碧一颗心险些也被从喉咙口甩飞出去,忙腾出一只手捂住口鼻。车厢中挤逼的肩膀里有几个高中制服,除了建中还有大同中学。难道这一车人全都是去看放榜的?其中有多少报了文科乙组、有多少在和彦先争?迎面挤过来一面建中制服的肩膀,汗味扑鼻,她希望他不要考过彦先。 台大的榜单拉在校门旁。隔着椰林大道前那条斑马线,成碧远远地看到了彦先,今天他有父母陪着看榜,但他们之间还隔着数层来回蜂涌的头顶。日光太盛,照得数尺长的大榜一片雪白,竟看不到上面满当当的名字。人群像烧开的水一阵一阵爆开议论,头顶上大王椰子树叶片摇啊摇的,往地面抖下乱舞的光斑,遮不住丝毫暑气。她感到一股火往头顶直冒,想拨开他们挤进去、想喊话问哪一面是外文系的榜。然而她已经是大学生了,没有别人手上挥舞的粉红色准考证,也不是考生的父母血亲,在这里做什么?成碧自问,她是—— 裴医生突然从人群中脱出来。他选一处角落站定,掸掸衣服,从口袋里摸出火柴烟盒,没急着走,也不像另一些人在墙边顿足跺脚。成碧见过裴医生抽烟,但记得他节俭,一向只抽手卷烟;在市集也几次遇到彦先的妈妈,买过饮食日用还去买烟叶子。这是她第一次见裴医生抽店里买的香烟:从胸袋里拿出结结实实的纸盒,摇出一支擦火柴点着了,衔进嘴里深吸一口,扬起下巴,屏气眯眼再吐气,一口烟缓缓散进上空。椰子树沙沙作响的声音似乎顿时冲淡了许多。 他抽得极自在,那口烟长得母子二人都走出来看到了成碧。彦先向她招手,她走过斑马线,听彦先对父母道:“爸爸,妈妈,你们应该见过的,这是台大的殷学姊。” 附注: 《本草纲目》钦定四库全书本,土之一凡六十一种:墨,松之烟也。世有以粟草灰伪为者,不可用;须松烟墨方可入药,唯远烟细者为佳,粗者不可用。辛,温,无毒。 魏曹植《幽思赋》:何余心之烦错?宁翰墨之能传。唐卢照邻《于时春也慨然有江湖之思寄赠柳九陇》:形骸寄文墨,意气托神仙。唐孟浩然《南归阻雪》:少年弄文墨,属意在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