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第1章 序·刑姥姥 “姥姥!”焦急匆忙的喊声入耳时,姥姥正在睡觉。这一喊,把她惊醒了。 姥姥姓刑,放在几百年前,她总要带着那么点小骄傲地告诉旁人——就是战神刑天的那个刑。那个时候,刑姥姥还是个小仙,官品虽低,却也是仙制管辖下正儿八经的在编人员。而现在,刑姥姥待在玉极峰的地下,掌管着方圆百里的妖精鬼怪,官品也由天庭小仙降为下界掌事。一切都因为,她犯了个错。 如今几百年过去,刑姥姥依旧还是个掌事。玉极峰此处人烟罕至,妖怪等级也都不高,出不了什么幺蛾子,但同时就意味着没有什么立功的机会。这一点,刑姥姥很清楚。所以一听这少有的咋呼叫喊,她立马就从地底冒出头来。 甫出地面,刑姥姥就兜了一脸风雪,只得暗骂了一声:“这鬼地方,又开始下雪了。”边抱怨边施个咒隔断周身十米风雪,这才看清不远处跪着个小妖。这小妖刑姥姥认识,山脚五里坡黄鼠狼家的三姑娘,才升妖不久。飞身上得地面后,刑姥姥敲了敲手杖:“黄三,你这么着紧,可是有大事?”黄三低头俯首,乖乖回答:“禀姥姥,天大的事,不然也不敢扰姥姥清梦。” 刑姥姥哼了一声,心想姥姥在这鬼地方待了几百年,还没碰到过擀面杖大的事儿,你个才升的小妖,一来就碰上天大的事,那可真是天神眷顾……但嘴上仍不见情绪,只道:“准你说。” 黄三略略抬头,有些惶恐地朝远处望了一望,然后才道:“姥姥,小妖虽妖力浅薄,也没见过甚市面,但早前有幸目睹仙家得道,因此对仙气有所觉警,方才闲至玉极峰顶,竟是见那洞穴里隐隐有仙气,小妖便偷偷去看了,见那雪狐冬身上果有仙气!小妖不知个中仔细,便想着先来报予姥姥,请姥姥指示。” 刑姥姥听她说完,先是一惊,那雪狐冬她知道,但不过是个精,连妖都没修成,身上怎么可能有仙气?转念一想,定是这黄三年纪还小,见识薄浅,把冬修炼时凝聚的精气误当成了仙气。这样想着,也就不甚有兴致,只淡淡道:“如此,你且退下,待姥姥查明再行处理。”黄三道声“领命”,乖乖退了。 刑姥姥叹了口气,虽然觉得没必要,还是晃晃手杖移身到了峰顶。雪狐冬的洞穴看起来跟以前一样,并没有什么所谓的仙气,但刑姥姥觉得奇怪——她感受不到冬的行迹。按理说,她管辖下的精怪她都能感知得到,比如她就知道黄三现下躲在不远处偷看,而冬,即便站在洞穴入口,她都感知不到对方。 不对劲。刑姥姥想着,移身进洞。穴中无人,但冬的榻上有几痕血迹。刑姥姥心下一惊:莫非冬已经死了?正寻思,耳边突然听见声响。刑姥姥手杖一动,突的射出一道寒芒,从看似虚无的空气里,结结实实钩下一个人身来。伴着一声呜咽,那身子“嘭”地摔在地上,刑姥姥定眼去看,正是雪狐冬。 刑姥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那人身变做狐身,片刻又变回人身,如此反复不休。刑姥姥大惊,厉声道:“雪狐冬,责你立时说明个中详细!” 冬伏在地上,人形狐身不停转换,终于艰难地捂着腹部叫了一声。刑姥姥看时,吓得面如死灰——这雪狐冬,竟是行将临盆! 邢姥姥到底是经过事的人,慌乱间也没忘先捏个诀将整个洞穴封住,而后才走到雪狐冬身边查看。雪狐冬身形不断变化,无法看清形势,邢姥姥只得输了些法力让她稳定在人身。羊水已经破了,隐隐有出血的趋势,雪狐冬也几乎失去意识知觉。邢姥姥知道,这种情况不仅问不出什么,再拖下去,怕是一尸两命。当下,不管个中对错曲折,先让雪狐冬顺利产下胎儿才是正当。 邢姥姥一面跟雪狐冬说话,一面又给她续了些法力,冬渐渐有了些反应。邢姥姥也不说废话,只反复道想活着就用力,不想这孩子死就用力……冰雪覆盖的洞穴里,两人都是大汗淋漓,然而那孩子,终究是好好降生了。 但这让邢姥姥更加惶恐。 因为那孩子并非凡胎。 新生的女婴静静躺在那,通体光滑如玉,肌肤雪白透亮,粉雕玉琢。邢姥姥心知肚明,黄三确实看到了仙气,而那仙气的来源,就是这个女婴。 这是个货真价实的仙胎。 这个认识让邢姥姥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突然就记起了自己当年犯的那个错。 那时候邢姥姥还不是姥姥,才列仙班不久的小仙女总是好奇心重,得闲以后就喜欢四处晃悠。一次闲逛时,邢姥姥不小心撞破了九天玄女跟戉灵大仙的奸情。这可是了不得的事,邢姥姥想,于是毫不犹豫地跟王母告状去了。 她预想的结局是九天玄女跟戉灵大仙革去仙职贬下凡间历劫,然而最后受到惩罚的只有她一个,被革去仙职的也只有她一个。如今几百年过去,她终于在玉极峰从姑姑熬成了姥姥,也终于看清所谓神仙,不过就是活在高处的人。但一如人总是想往高处走,即便深知仙道也有其不美好,邢姥姥还是希望有一天能够重返仙班。 可望着眼前的女婴,邢姥姥明白,她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雪狐冬终于转醒,看见身边襁褓,百感交集。邢姥姥望着她的眼泪,微不可闻一声轻叹,而后厉声开口:“雪狐冬,你一介狐精,道行浅薄,谁给你的胆子私通上仙!”雪狐冬仓皇跪起:“请姥姥责罚。” “姥姥责罚?”邢姥姥冷冷道,“这可不是姥姥能干涉的事,你好好看看你的女儿,这样一个仙胎,如何能瞒得住天上?”雪狐冬看了一眼沉睡的女婴,低头啜泣。邢姥姥突然轻笑,认命一般:“等吧,就在这儿,等着我们的命运吧。” 第2章 序·雪狐冬 已是暮春,玉极峰上却仍是风雪漫天,雪狐冬缩在洞里,懒懒地伸了个腰。这样的天气,她才不想出门打湿自己漂亮的皮毛,为了不让饥饿感来袭,只好蜷着身子睡觉。 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先是远而模糊,后渐渐近了,也清晰起来。她听见一个男人说:“这里风景不错,我们就在这儿摆局吧。”另有一个年迈些的男人,哈哈笑了几声,接着朗声道:“除了你东宫,再不会有谁说这里风景好了……也罢,我们就在此处摆局吧。” 伴随窸窣声响,雪狐冬闻到一阵奇妙的香味,那原本隐忍的饥饿便翻江倒海铺天盖地而来。没来得及多想,雪狐冬便已经蹿出洞口,循着香味前行,终于找到所在。 两个男人,一老一少,无遮无掩,席地坐在这风雪中,摆了一盘棋,一桌糕点茶果,安稳宁静地对弈。年轻些的,雪狐冬想,定是那个叫东宫的了。只见东宫着一袭青袍,外套一件米白丝绸罩衫,衬着漫天风雪,越发显得容颜清俊,气度超群。雪狐冬望着,渐渐就移不开眼了。她见的人并不多。一是玉极峰地处偏僻,人烟罕至;二是姥姥说过,不要去招惹人。 但这个人真好看啊,皱眉沉思,举杯饮茶,解困微笑……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都好看得叫她胆战心惊。雪狐冬就那么静静看着,忘却饥饿,也不在乎皮毛被沁湿。 一局战罢,东宫似乎是赢了,心情大好,笑容也极为温暖。雪狐冬被他的好心情影响,亦觉通体舒畅,忍不住就地打了个滚,再爬起来时,正好对上东宫打量的眼神。一瞬的窘迫与羞赧让冬无所适从,连滚带爬地想回到自己的洞里,才蹿出去两步,身子突然被定住。不好,冬脑子里闪过一丝恐慌:这两人会法术。 意识得太晚,整个身体就这样被冻在风雪覆盖的半空中,连发抖都不行。“镇元大仙,你这是为何,不过一只小狐狸罢了。”是东宫的声音。这话让冬稍稍安下心来,他应该不是个坏人——可是,等等,镇元大仙?雪狐冬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他们是神仙啊!这所有妖精鬼怪拼命修炼为之奋斗的目标,她一只初具精魄的小狐狸,居然有这样的运气? 还没激动完,身子凌空而起,已被镇元大仙拽着尾巴提在手里。“啧啧,”镇元大仙感叹不已:“这只雪狐可真漂亮啊,看看这皮毛,做成大氅肯定好!”冬看着他垂涎欲滴的样子,那点见到神仙的激动早烟消云散,小心脏扑通扑通,害怕一转眼真就没了皮毛。 东宫突然笑起来,拍了拍镇元大仙的肩膀道:“老朋友,别闹了,你一介上仙,居所四季如春,要件大氅做什么?你看这只小狐狸都被吓死了,快放下吧!” 镇元大仙呵呵笑了两声:“开个玩笑嘛,这荒山野岭的,难得见到活物!”说着一摆手,雪狐冬安稳落地,也终于能动弹。东宫慢慢走过来,摸摸她的脑袋,又塞给她一块糕点,笑道:“小东西,吓坏了罢,赶紧回洞里待着,这块糕点给你压压惊。”雪狐冬美美地眯了会眼,然后舔舔东宫的掌心,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回到洞里,雪狐冬许久不能回过神来。东宫,东宫,东宫……她念叨着这个名字,想着他的神态样貌,时不时舔一舔那块糕点,身心愉悦地滚来滚去。 冬不知道自己几时睡着的,醒过来时洞里已经黑了,她擦擦口水,把没舔完的糕点收好,然后惊讶地发现——自己有手了。她反反复复检查了好久,终于确定:没错,她的狐狸爪子变成了手掌,跟人一样的手掌,也就是说,她的精魄渐渐变强,很快就能有人形了!这个发现让冬惊喜不已,她想跟谁分享喜悦,冲出洞口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没有朋友的。 没有谁愿意跟弱者成为朋友,尤其当大家都忙着修仙忙着实现目标的时候。不过没关系啊,雪狐冬并不怎么难过,转身回洞,拿出没舔完的糕点,自言自语道:我可以跟东宫上仙说…… 修仙是一件艰难的事,尤其对雪狐冬这种资质平平的小狐狸而言。先修精魄,精魄稳定后方能成人形,也开始慢慢有法力,不过初始仅限于隔空取物,低空飞行此类。之后再行修炼,法力见长,至一定程度为妖,妖之后再是怪。然而怪不一定都能成仙。成为怪后,法力与一般小仙无异,但有正邪之分。正者,得仙家引导或是自身品性端正,即可成仙,邪者则多入魔道。魔道不受神佛庇佑,也不得招惹仙家佛众,但凡有犯神佛,得必诛之。 雪狐冬自知悟性不高,所以并不奢望能成仙,做个小妖于她已是足够。于是如今人形将成便喜不自禁。 事情到了临界点后便进展很快,半个月后,雪狐冬终于拥有了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人身。看到湖水里那个娉婷少女时,她几乎移不开眼睛,这般身姿袅娜,顾盼神飞。真好看啊,冬不住慨叹:谁还认得出来我是只狐狸…… “小狐狸,你好啊。”耳边突的响起一道声音,雪狐冬只觉得脑袋轰了一声,然后循声望去,只见东宫神态悠然地坐在不远处的雪丘上,提了一壶酒,慢慢喝着。 雪狐冬噌地蹿到他脚边,巴巴地望着东宫:“上仙,你怎么在这儿?”东宫拍拍她的脑袋,闲闲笑道:“落了东西回来拿,刚好看到你修成人形。”说着上下打量了一眼:“这身子不错,挺衬你。” 雪狐冬正要高兴,突的想到什么,撅起嘴不满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东宫惊讶地扫了她一眼,理所当然地开口:“我是神仙啊。”雪狐冬哼唧了一声表示认可,接着垂下脑袋叹气:“真好啊……”东宫皱眉:“哪里好?”雪狐冬诧异抬头,略显堂皇:“哪都好啊,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担心受欺负,心情不好的时候还可以去捉几个小妖怪消遣消遣……” 她还想继续说,东宫噗嗤一笑打断了她。他戳着她的脑袋,好笑地问:“小狐狸,你这都是打哪儿听来的,难道你就是为了这些才修仙的吗?”冬赧然一笑:“大家都这么说啊,不然为什么谁都想成仙呢?”东宫宽容地看了她一眼,虚无笑笑:“你便这般以为吧,有个念想,也好……” 雪狐冬不解地望着他,他却摆摆手站起身来,揉揉她的脑袋:“好了小狐狸,我要走了……”雪狐冬依依不舍地跟在他身后蹭了两步,终于弱弱开口:“上仙,你还会再来吗?”东宫侧头,有些疑惑:“怎么,你有事找我帮忙?”冬摇头,咬着嘴唇:“只是,我一个人,很无聊。”东宫怔了怔,而后沉声道:“你不是一个人啊”——冬茫然地扬起脑袋,东宫坏笑:“你是一只小狐狸啊……” 冬又羞又气,别过脑袋怒道:“我不跟你玩了,你走吧走吧!”眼神却不听话往这边飘着。东宫温和地笑了:“好了好了,小狐狸,我真要走了,下次再一起玩吧。” “下次是什么时候?”冬不甘心地追着他转瞬消散的身影,执拗发问。 “等我无聊的时候。”东宫的声音遥遥传来,轻柔明了。雪狐冬静静又站了一会,终于笑起来:好歹有了个盼头。 已经三个月了。雪丘上的雪渐渐消融,冬每天或坐或站或打滚,耐心又焦急地期待着东宫的到来。第四个月的倒数第二天,雪狐冬在等待中迷糊睡去,醒来已近子夜。抬眼看见满天星光,美得叫人目眩。 “小狐狸,你醒了。”东宫的声音淡淡传来,应着夜色星光,既暖又凉。雪狐冬“咻”地一声蹿到东宫怀里,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还把沾着口水的脸往他衣服上蹭:“上仙,你终于来了,我都等了三个月了!”东宫愣了片刻,虚无一笑:“是吗,对你来说,是很久了吧……” 雪狐冬听了不解,松开东宫的胳膊滑坐在地上,巴巴地望着他。东宫揉揉她的脑袋:“小狐狸,你要知道天上的时间跟地上是不一样的,对你而言已经过了三个月,对我而言,不过一眨眼罢了。”冬愣愣地看着东宫,反应了一会,突然哇地哭出来。东宫顿时无措,手忙脚乱地去拍她的背:“哎呀小狐狸,你好好的哭什么啊,我最怕女人哭了……” 冬终于停止哭泣,含着泪楚楚可怜地开口:“我只是突然想到,我的一生,不过是你的一瞬罢了。即便我陪了你一辈子,对你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你能记住的,不过是那些跟你一样的神仙……” 东宫的手定在她背上,良久,他在她身边坐下,语气哀凉:“小狐狸,我确实曾遇见很多人很多妖,他们也确实陪了我他们的一辈子。你说的没错,对我而言那不过只是一瞬,但那样的一瞬,会一直陪伴着我。他们的一辈子里,我都在,而我的一辈子,他们却都是回忆,我只能靠着这回忆度过那漫长的一成不变的日子。所以其实,你们比我幸运,你明白吗……” 话音消散在冬温暖的眼神里。她专注听他说完,定定地望住他,目光很温柔。最后她说:“那你还是不要记得我了,回忆是很痛苦的事情,我知道的……” 是的,回忆是很痛苦的事情,越美好越显眼前不堪。东宫伸出手,却没有再拍向雪狐冬的脑袋。他轻轻把她拥在怀里,呢喃道:“小狐狸,我会记得你的。” 第3章 序·东宫上仙 整个天宫都这么叫他,东宫却并不喜欢。上仙,无时无刻不在在提醒他——你是神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厌恶神仙这个群体的?东宫有时候会坐下来,幽幽回想。当自己还是凡人之际,他也有对神仙的憧憬与向往,无所不能无可阻挡的神仙,不老不死的神仙,谁不向往?那个时候他是乌啼国的太子,他的父王不喜欢他,还抢走了他爱的女人。于是在二十五岁那年,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父王。 而往后,往后就没有了,因为那并不是他的人生。他不过是个附属品,为他父王的人生服务,当他的父王死去,一切就结束了。他的父王,乌啼国国王,真身乃是天上的清祖帝君,因为一次过失,弄瞎了始泰帝君的一只眼睛。始泰帝君不想计较,因为有没有眼睛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但清祖帝君无法原谅自己,自行责罚,前往人间历劫。十世,渡三千劫,每一世的结局都是被自己的儿子,也就是东宫所杀。如此反复,五百年过去,清祖帝君重回九天,而东宫,因助清祖历劫有功,得以位列仙班。 东宫,不过是他人世所居宫殿的名字,他甚至都没有自己的名字。一切只因为,清祖的劫数里需要一个准时诞生的婴儿,而他投生的时辰,正好与之重合。所以他无从选择,为他人的人生按部就班地服务。 他们让他成为上仙,算是一种补偿吗?东宫想着,冷笑开来,如果可以自己选择,他宁愿要一个完整的,属于自己的人生。七情六欲生老病死,是多么美好的东西。 而神仙,神仙其实不是他从前想象中的那般美好。到天上的第一日,他就知道。 清祖渡劫的五百年,于天上不过百日,这百日里,其他神仙就在凌霄台上,透过琉璃镜,事无巨细地看着。知道这一点的时候,东宫觉得有些恶心。当然,很久以后他终于明白,他们不过是无聊。因为无聊,所以渴望变数。但同时,却又害怕变数。因为变数意味着麻烦。 神仙是这样的一个群体,渴望热闹,又害怕麻烦,所以心甘情愿地过着无休止一成不变的日子。 于是东宫渐渐有意识地将自己与他们隔绝起来,他喜欢与地上的东西亲近。当然,除了人,因为经受不起再一个渡劫的天帝。 他觉得妖精鬼怪才是最可爱的。他们没有什么复杂的想法,要么为了活命,要么为了成仙。虽然成仙以后他们就失去了可爱,至少在那之前,与他们相处很舒服。他有过几个妖怪朋友,也喜欢过几个妖精,但他们会老会死,不过几面便是永别。这让他觉得难过,因为他记得他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有过的样子,却再也无法见到他们。而最令他恐慌的,是这痛苦将一直伴随着他,除非他飞灰湮灭。所以慢慢的,他也不再和那些精怪往来,转而把目光投向地下的神仙。 他遇到了镇元大仙。 镇元大仙原来也住在天上,后来主动请命,下界看守被压在隐山脚下的邪祟。至于这邪祟是什么,却鲜有人知。东宫也曾好奇问过,镇元大仙却只神秘笑着,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东宫便绝不再问。 与镇元大仙相处颇为随意,捡个地方饮茶对弈,日子倒也悠哉。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一只小狐狸。 第4章 序·东宫狸 东宫狸十五岁了。在这人烟罕至偏僻幽静的地方,她安然地生活了十五年。十五年来,她乖乖跟着姥姥,不时从妖精鬼怪那寻些消遣,日子倒并不无趣。 姥姥在玉极峰呆了很久,具体多久东宫狸也没有问过,但不管道行多深的妖怪都要对姥姥尊敬礼让。当然,大家对东宫狸也很礼让,她明白,这全是因为她跟姥姥亲近,大家不敢拂姥姥的面子。 自小跟妖精鬼怪混在一起,东宫狸并不觉得异常,毕竟这种地方,人才是异数,才应该提防小心。只是有一点让她不是很高兴,虽然大家都很谦让于她,却没有谁愿意和她成为朋友。每次她想深交,对方便急于找各种借口脱身。其实他们一说谎,东宫狸就能看出来,但她从不拆穿。如果拆穿,就更没有谁会想跟我成为朋友了。她想。 不过好在还有姥姥。一想起姥姥,东宫狸的嘴角就会上扬,这世上对她最好的就是姥姥了。姥姥教她法术,给她做玩具,还给她各种好吃的…… 当然,姥姥也会让她做一些很奇怪的事。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东宫狸想,姥姥给了她这么多,她自然是要回报的。虽然她并不明白那些事的意义,但只要是姥姥说的,她都会去做,而且这些事多简单啊:给几只小动物一些法力,然后把它们送到人界去;取几只狐狸或狼的内丹,放到指定的地方;去一些没听过的地方,拿一些没听过的东西……不过是这样一些小事罢了,对东宫狸而言没有任何难度,她也从来没有失败过。 所以在十五岁这天,姥姥再让她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她没有任何犹豫就一口应了下来。姥姥却反常地有些犹豫,叹了几次气,终于摸摸她的头:“阿狸,你不能跟着姥姥一辈子,这次让你去做的,是一件大事,一旦做成,就表示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不再需要姥姥教你什么了。也就是说,等你完成这件事,就要离开姥姥了……” 东宫狸茫然地望着姥姥,有些委屈:“可是姥姥,阿狸并不想离开您啊……”姥姥慈爱地笑着:“阿狸,你长大了,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玉极峰容不下你,你要去外面,看看这世上的风景,找到你自己的位置。你想想,这玉极峰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还有什么是值得你去学的?” “没有了,所以你要走了……” 东宫狸撇着嘴,不说话,但眼神里都是不甘。姥姥给了她一张地图,告诉她要去的地方要找的人要做的事,之后摆摆手:“那你现在就动身吧。” 东宫狸并不起身,忧伤地犟了一会,然后问:“姥姥不能跟阿狸一起走吗?”姥姥无奈地笑起来:“阿狸,姥姥是这个地方的掌事,这儿所有的妖精鬼怪都要我来看管照料,如果姥姥走了,他们怎么办?” 东宫狸不说话,又撇起嘴。姥姥幽幽叹口气,直起身来往地面而去,边道:“又有哪个小妖精闹事了,姥姥得去管管,你赖够了,也就走吧……” 东宫狸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这样踏上旅途。 第5章 种人参的地仙 东宫狸要去的地方叫香山,她要去找一只狼,一只她从未见过,并且肉身已经消亡的狼。她的目的是拿到这只狼的内丹。 取一只狼的内丹东宫狸觉得不难,难的是从玉极峰到香山,再找到这只名叫中山的狼。在遵照地图指引和胁迫小妖带路的双重保障下,东宫狸的寻狼之旅顺利拉开帷幕。 这日正行至一片树林,时值晌午,天气炎热,东宫狸准备坐下歇息一会,听得暗处有声音传来。一个道:“快点快点,有人来了。”另一个道:“怕什么,人而已,敢妨碍我们就吃了她!” 接着路边矮丛一阵窸窣,东宫狸侧头望过去,看见两只狐狸扛着一个半大的人参娃娃走了出来。人参娃娃头上贴了道隐身符。两只狐狸直视前方,若无其事地并肩走着,直到其中一只突然瞟了一眼坐在路边的东宫狸。 东宫狸带着笑,正定定望着她——这胆小的狐狸,乃是一只敏狐,另外那个,则是一只赤狐。赤狐向来喜欢欺负敏狐,所以敏狐常常避之不及。如今看见二者和平共处,东宫狸不禁好奇又好笑。 敏狐被东宫狸一看,猛地定住了脚步。赤狐见她停下,不满回头:“干嘛不走了?”敏狐身子微微发抖,带着哭腔:“她在看我呢。”赤狐望向东宫狸,东宫狸也看着她,笑笑,没有说话。赤狐也吃了一惊,但随即摆摆头:“看你怎么了,说不定她只是在看风景呢……” 说是这么说,心下仍不免惴惴。又往前跐溜了几步,两只狐狸终于还是定住,因为东宫狸突然开口了。 “这人参娃娃你们是从哪得来的?”她问得很平静,两只狐狸却给吓得瞬间丢了人参娃娃就跑。东宫狸无奈摇头,一扬手捻了个诀,两只狐狸登时被定住,再一招手,两只狐狸并着那只人参娃娃一齐飞到眼前。东宫狸坏笑着望向那只敏狐。敏狐生性胆小,此际更是给吓得哭出来,东宫狸直视着她问:“告诉姑姑,你从哪偷的?” 敏狐委屈巴巴地看了眼赤狐,赤狐露出凶相试图恐吓敏狐,被东宫狸伸手在额上点了一下,立时哼唧一声,脖子一歪没了声息。敏狐又急又怕,一时只知嗷嗷叫唤,东宫狸五指张开,在她面前施法晃了几圈她才安静下来。 “她没死,你别怕呀,”东宫狸有几分无奈,“再说,姑姑又不会吃了你,只是想知道这人参娃娃是从哪里偷来的,隐身符又是谁给的。你只要告诉姑姑,姑姑就放了你们。” 敏狐哼唧了两声,这才小心翼翼开口,“隐身符是羚大人给我们的,人参娃娃也是羚大人要我们去偷的。穿过这片树林,前面有座云岭山,山上那个遍知真人种了一爿人参娃娃,听说百年才熟一回,今年正巧赶上成熟,羚大人知道了,就让我们来偷。” 她说的仔细,东宫狸也听得明白。遍知真人她虽没见过,但知道民间俗称地仙,不是他们妖精鬼魅惹得起的。这两只精魄初成的小狐狸既有胆子来偷一个遍知真人的东西,想来这个羚大人也绝非俗物。 “有趣。”东宫狸说着,将人参娃娃笼进袖笼,一挥手撤了定身咒,冲刚转醒的赤狐道:“回去告诉你们那位羚大人,谢谢他孝敬的人参娃娃,如果他还有什么其他礼物要孝敬,姑姑就在云岭山等着他。” 送走两只狐狸,东宫狸顺着敏狐说的方向到了云岭山,再以从两只狐狸手上夺来的人参娃娃为引,找到了遍知真人种人参娃娃的地方。乃是悬崖下的一个山洞,自悬崖上边往下是看不见的,从崖底向上看倒是能看见,但入口处被茂密的枝丫遮挡,甚是隐秘。 这羚大人能找到这里,倒也是有些本事的。东宫狸想着,捻了个诀飞身入洞,目之所及皆为石床,不由诧异:这石床上也能种出人参娃娃来吗?正思索着,脚下猛地一塌,东宫狸这才发现,原来这遍知真人使了个障眼法。 “妖孽!还不还我人参娃娃来!”一袭道袍映着一方拂尘扫至面门,东宫狸忙闪身后撤,抵在山洞顶端石墙上打量说话的人。 “你就是这山上的遍知真人?” 遍知真人吹胡子瞪眼,老大不高兴,“你这女娃娃,腚都还是青的就想着延年益寿,好不狡猾!偷了一个不罢休,还敢再上门来,好不知足!” “你这老道!”东宫狸学着他的语气答话:“不分好歹开口就骂人,好不知羞!堂堂一个地仙,竟被两只初具精魄的狐狸偷了东西,好不能耐!” 遍知真人没料到这不经人事的女娃如此牙尖嘴利,一时哑口,只继续吹胡子瞪眼:“你,你……” 东宫狸飞身落地,一甩袖把人参娃娃丢进遍知真人怀里,“我好心来还你被偷的东西”——一扬手又笼回袖里——“你既然不领情,那这人参娃娃就只好归我了!” 遍知真人又急又羞,猛地往地上一扑,拽住东宫狸的衣角,涕泗横流,“女娃娃,是老道错了,老道跟你赔罪,但这人参娃娃并非老道私有之物,如若丢了,老道要被治个失察之过,还请你女娃娃顾念老道年迈,将这人参娃娃物归原主罢。” 东宫狸别过脸去。“哼,你这老道果然好不知羞!我和你素不相识,你被治罪跟我有什么关系?还有,既然你说这人参娃娃非你私有之物,怎么又要我物归原主?” 这道人见东宫狸虽语气不甚和善,但面色已稍缓,忙伺机从地上爬起来,一掸拂尘撤了障眼法,指着周遭的人参娃娃道,“你女娃娃有所不知,这些人参娃娃虽是我养我种,却是归这爿土地所有,等到熟了,便由这土地自行收入。我这土地的收成是每百年产一进(注:进为七十)?,多产者,便归我所有,凡不足一进,便折我一寿。今年正值熟年,明日收入,我今日寅时点数正足一进,巳时再点,竟少了一只,老道我猜想定是有妖孽来犯,恐它再来,故此使了障眼法,哪里承想你女娃娃是来还我人参娃娃……” 谁知东宫狸听了这缘由反倒更生气,“你这老道好不狡猾!瞧姑姑年纪小不经事,一而再再而三地骗我!你这土地今年明明产了一枠(注:枠为九十)?,自行收入不过一进,哪里不足?我看是你贪心不足,想给自己多留几只人参娃娃吧!” 被点破心思的遍知真人却未见恼,反倒瞪大眼睛惊恐地打量着东宫狸,“你女娃娃到底是什么人?如何能识破老道的障眼法?” 东宫狸揪着他的胡子,没好气道,“你这老道好没眼光,姑姑我就不是人!”遍知真人被扯疼了胡子,一边往后退一边道,“如此说来,你女娃娃法力甚高,我老道竟看不出你的本体。” 东宫狸有些得意,“那是自然,姥姥说,我虽然现在还是妖,但法力已经比那些小仙高出许多了……”遍知真人闻言拽住了东宫狸的衣袖,“既是如此,老道有一事相求,还望你女娃娃能发善心助我一助!” 东宫狸仔细听得解释才明白,原来这遍知真人如此算计于她的理由,是他多得的人参娃娃都要供奉给山顶上的太子庙,为了多少能留下一只半个,遍知真人有意向羚大人泄露了情报,并设计引小仙北北来偷。原本是想等时机成熟自己再去拿回来,谁料半道杀出个东宫狸。 “这太子庙供的是天界哪位太子,中坛元帅么?”东宫狸决心一探究竟。 遍知真人压低声音凑近来,“哪里比得中坛元帅。说是太子,其实不过是个有些道行的罴怪,仗着本事占地自封三太子,要一方地仙纳贡。偏生此地的掌事也是个胆小的,交了一次手觉察斗不过对方,就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我们央她上报天界,她却忧心管制无方会受上神责罚,一直压着不动作。久之,那罴怪越发放肆起来。” “好玩。”东宫狸无聊太久,甫一听完就抚掌叫起来,“那罴怪现在哪里?”遍知真人瞧见她的神情,不由有些担心,“女娃娃,我知你法力不浅,可那罴怪到底修行多时,你想好了,老道可不乐意你因为老道我丢了性命。” “你这老道忒不识趣!”东宫狸不高兴地板起脸来,“我好心要去帮你对付罴怪,你却在这说些咒我命短的话!”遍知真人忙赔笑:“女娃娃先别急着生气,老道无心咒你,只是怕你斗不过那罴怪,反误了性命。” 东宫狸便歪着脑袋想了想:“那好吧,我不去了。” 遍知真人闻言跳起来:“什么?那不行不行!你女娃娃怎能说话不算话嘛!” 东宫狸摊手:“去也不是,不去也不行,那你想怎么样?”遍知真人捋着胡须想了想,道:“女娃娃,我老道有一言谏之。那罴怪虽然厉害,但每逢冬腊月本体入虚,是他法力最弱的时节,你可趁这时逼得他形神分离,再灭其本体。” 东宫狸掐指算算,连连摇头:“这才刚过桂月,姑姑我还有要紧事在身,可没办法在这耗上两三个月!”遍知真人道:“老道亦无此意。只是见你女娃娃法力甚高,不妨试试请风伯青女,让此地暂降风雪,便宜行事。” 东宫狸听了眼前一亮:“那你快把请令的法子告诉我!” 遍知真人闻言大惊:“你女娃娃不曾习得请令之法?”东宫狸摇头:“平日姥姥都是教我捻诀施法,这请令之法还真没听过。” 遍知真人于是领东宫狸到自己平日起居之处,取过纸笔给她画了两张符令,解释道:“此一张风字符一张霜雪符,老道我倒是知道画法,可惜法力有限,请不来真神。”又把请令之诀口授东宫狸。 东宫狸记下,人还在屋里就作势要施法,遍知真人吓得一把摁住她手腕:“女娃娃女娃娃,可不敢在这里施法!” 东宫狸便照他指示,到山林里寻了处空地,将两张符令一左一右拍至半空,结一套密宗手印,同时口中喃喃请令诀,随着一句“风伯青女借法”,符令骤升,飞天而去。 遍知真人原本以为东宫狸这次不过练手,还特意多备下了几张符咒,见这架势不由一惊,暗道这女娃娃果然本事不俗。 符咒入天足有半刻钟什么都没发生,东宫狸垂头丧气转向躲在远处的遍知真人:“真人,你那还有没有多的符,我们再试一次罢……”话音甫落,周遭突然狂风大作,接着气温骤降,一阵暴雪袭来。 遍知真人跳将起来:“成了!” 第6章 罴怪三太子 风雪大作时,赤狐小仙和敏狐北北正带着羚大人来云岭山找东宫狸,霎时眼前一片迷茫,什么也瞧不清。羚大人勉力施了个隔断咒,但法力有限,只堪堪让三人得以免遭风雪。 北北偷偷问小仙:“现在是什么季节了,怎么今年雪下得这么早?”小仙还未出声,羚大人抬头看了眼天,道:“怕是有高人请了风伯青女借法,我们先在此歇息,等雪停了再去找那贼人。” 无言呆坐半晌,北北已经有些瞌睡,正当时似乎有谁一脚踢在她背上,叫她往前一滚,扑在羚大人身上。北北吓得面无血色,忙跪地求饶:“羚大人饶命……”忽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哎呀,是刚才那两只小狐狸”。小仙率先跳起来:“羚大人,就是她抢了我们的人参娃娃!” 东宫狸闻言,盯着羚大人仔细看了半天:“我还以为羚大人是一只羚羊,没想到也是只狐狸,还偏偏,是生得最丑的藏狐!” 藏狐羚得知就是东宫狸抢了自己的人参娃娃,已经火冒三丈,又听她如此诋毁自己样貌,气得捻了个诀便纵身往空中一跳:“好你个狂妄小儿,看我不好好教训教训你!” 东宫狸一扬手甩过一个定身咒,起跳的藏狐羚“哎呀”一声被定在半空。东宫狸拍着手欣赏他的姿态,边闲闲开口:“人参娃娃姑姑已经帮你物归原主了,你如果答应我乖乖听话,姑姑马上放你下来。” 小仙北北早撒开蹄子跑了,藏狐羚身体不能动弹,只得转了转眼睛示意自己会乖乖听话。东宫狸满意点头:“早这么乖不就省了姑姑的事嘛。”边说边解了咒。藏狐羚“噗通”一声砸在地上。 东宫狸手指微动,一个隔断咒隔绝身后一里路程风雪,终于远远瞧见了气喘吁吁的遍知真人。东宫狸赶紧冲他招手:“你老道动作快些,都要来不及了!”说完把想趁机开溜的羚大人又拎回来:“别急着溜呀小藏狐,我看你也会些法术,不如跟姑姑一起去山顶会会那罴怪吧?” 羚大人闻言,一张苦瓜脸更显苦相,可怜巴巴地蹭了蹭东宫狸:“姑姑饶命,那罴怪法力甚高,我不是他的对手,去了也只白白送命罢了。”东宫狸就势摸摸他的脑袋:“放心,你只要紧跟着姑姑,姑姑肯定不会让你送命的!” 那遍知真人好容易赶上,径直往地下一坐,摆摆手道:“女娃娃,我老道是走不动了,你且自己去罢,我等这雪停了路好走些再说。”东宫狸一把抢过他的拂尘:“你这老道好没用,堂堂一个地仙,连个隔断咒都使不好!”说罢拂尘往藏狐羚头顶一扫,那藏狐顷刻显出真身,饶是遍知真人正大口喘着气,一见藏狐那张方脸,也没忍住笑了起来。 东宫狸把他往藏狐羚背上一丢:“你老道快别笑了,省着点气力待会好帮我的忙。”又俯身摸着藏狐的脑袋:“小藏狐,你可是答应过姑姑要乖乖听话的,不然,仔细我扒了你的皮作狐裘!”说完闪身走在前头,那藏狐羚自恃斗她不过,只得驮着遍知真人一路小跑紧跟上。 半炷香功夫,一行抵达山顶太子庙,此时庙顶已全部被雪覆盖,门口的雪也没过了一半门槛。东宫狸解了藏狐羚的咒,指着外门和内堂之间的香炉鼎就是一句:“砸!” 遍知真人和藏狐羚自知惹不起三太子,也不能得罪东宫狸,权衡半晌,硬着头皮跨过门槛,砸了几处香火炉。不过那供台上的东西,却是无论如何不敢碰,尚自犹豫,猛听得半空中一阵怒吼,直把这地仙和藏狐吓得一溜烟躲出外门。 东宫狸也不拦着,一挥手扫落供台上的供品,又把那台子移到院子里,盘腿坐在台面上,静静等着那罴怪现身。耳听得那怒吼声一阵强似一阵,地仙和藏狐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东宫狸仍大喇喇坐着,还不时左瞧瞧右看看,猜想这罴怪会从哪个方向现身。 正当时,那罴怪猛地从庙墙后跳将出来,趴在左侧屋檐上,借力之后又纵身一跃,正落到东宫狸面前。供台被他下落的力道震得前后晃了几晃才稳下来,东宫狸望着眼前这庞然大物,呆呆地“哇”了一声。 罴怪落地之后,又再大张着口一阵咆哮,饶是东宫狸及时捻诀护住了自己,身上也还是溅上了罴怪的口水。东宫狸嫌弃地站起来抖了抖。那罴怪突然开口道,“你这女娃!我与你素无怨仇,为何平白无故毁我庙宇!” 东宫狸叉着腰道,“听说你这妖怪占地为王,作恶多时,姑姑我今天就要替天行道!” “无知小儿!”那罴怪说着一掌挥向供台:“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 东宫狸脚尖轻点台面,在罴怪拍碎供台前及时后撤停在了檐上,跟着捻诀出掌,轮番将倒在地上的香火炉引向罴怪。哪知那怪物皮糙肉厚,几轮下来竟毫发无伤,反倒是接连出招的东宫狸先有些疲了。 遍知真人见了,赶紧朝东宫狸喊话:“女娃娃,你且拖住他,等他在室外待得久了,法力自会受损。我老道再与你画个形神剥离符,好待他法力受损后将他元神剥离肉身!” 东宫狸闻言怒道,“你这老道简直不知分寸!既然早知道要用这符,为什么不提前画好?” 遍知真人预备的确不周全,因此稍有心虚,又被这一催促,越加手忙脚乱。那藏狐有意帮忙,使了个化身变作一张书桌,方便遍知真人伏案作画。谁料气温越来越低,画到一半时笔毫上的朱砂竟被冻住,说什么也画不出来了。 眼看僵持不下,那罴怪趁东宫狸回头查看院外进展的空当,化雪成水又凝水成冰,一只冰箭直射向东宫狸肩头。东宫狸吃痛,一个踉跄,退出好几步才勉强在雪地上站定。 那地仙见东宫狸受伤,罴怪眼看要冲出来,情急之下,猛地咬破自己食指,竟是想以血代朱砂,继续画完这道符。 东宫狸被罴怪所伤后,怒上心头,双手伏地猛地一拍,学着罴怪的招式化雪成水又凝冰。她速度极快,罴怪还未结束新一轮蓄力,她已率先出招,随着一句“诛邪”,地面积雪全数飞至半空,伴着她适才凝成的冰箭,一股脑涌向罴怪站立之处。 那罴怪身形巨大,移动不便,饶是及时撤步,还是挨了几箭。东宫狸并不指望这几箭真伤得了他,不过打个障眼法,等大团积雪罩住那怪物,立刻又再施法凝冰,将那怪物冰封在了地上。 这时遍知真人画完了符,兴致冲冲地拿着符想交给东宫狸,却没注意已被雪完全覆盖的门槛,结结实实地绊了一跤。一阵穿堂风伴着雪吹过,眨眼将那张才画好的符吹了个没影踪。 那地仙忙不迭爬起来,从身上再摸出一张符纸:“女娃娃莫慌,老道我再画一张便是!”东宫狸没了耐心,一扬手把遍知真人送到封印罴怪的冰块前:“你老道就直接在这冰上画吧,姑姑有些累了。”边说边懒懒打了个哈欠。 藏狐羚这时回复真身,跨过门槛走到东宫狸身边,讨好般蹭了蹭她的腿。东宫狸挼了一把他的皮毛,突的想起什么:“小藏狐,你手下那两只小狐狸呢,怎么不见踪影?”藏狐垮着脸道:“适才在山下见我有难,那赤狐和敏狐早趁机开溜了……” 东宫狸用力揪着他的一撮毛:“好你个藏狐,你老实说,是不是平日里常压榨这些小狐狸,所以她们才这么对你?”藏狐一边吃痛一边喊冤:“姑姑明鉴,这些小狐狸都是一心想修道才自愿跟着我学习法术的,我平日里待她们亲如家人,绝无欺压!” 那地仙也出言佐证:“女娃娃,这藏狐虽生得丑,但行事的确颇为仗义,如若不然,我老道也不会设计让他来偷人参娃……” 话音未落,猛地后蹿出好几步,哆哆嗦嗦指着还差两笔就能画成的符咒:“他,他,他动了!” 东宫狸闻声跳将起来,再次施法凝冰加固四周,同时示意真人:“继续画!”那真人只得壮着胆上前,咬牙哆嗦着画完便立时大步向后蹿去:“女娃娃!” 东宫狸移步到那地仙原先站立的位置,迅速结手印念咒,到最后一句“形销神灭”,场中的冰块已隐隐有裂开之势。血符在法力引领下发出祥光,逐渐向冰块内部发散后迅速收缩,那罴怪发出阵阵哀嚎,继而吃痛暴走,竟生生震碎了冰块。 好在灵符已经生效,符咒化作一道精光刻在罴怪身上,那怪物在地上来回滚动,终于现出真身。神形剥离之际,东宫狸捻诀将其元神引到了庙观里的三太子塑像中,又从遍知真人那里学了道符画在塑像额间,总算是将那罴怪封印了起来。 至于那具熊罴真身,东宫狸看了眼藏狐羚:“小藏狐,区区一只熊罴,你应该对付得了吧?”藏狐羚乖巧地点了点头,捻了个诀冲了上去,缠斗一番后成功咬住对方喉咙。那熊罴怒吼着在地上翻滚,藏狐羚不理会他的抓挠捶打,嘴上始终没有松动半分,直至熊罴彻底没了声息。 东宫狸赞赏地摸了摸藏狐羚的脑袋,回头问瘫坐在雪地上的遍知真人:“真人,这雪还要多久才能停啊?还有那臭罴怪的元神,总不能就由他在三太子塑像里待着吧?” 遍知真人已经被雪遮住了眼睛,咬破手指时留下的伤口也因为寒冷而失去知觉,他抬手疲惫地挥了挥:“女娃娃,要想这雪停,你还得施法送神。”东宫狸瞧他衰弱得紧,走近来对着他手上的伤念了几句咒,那伤口便很快痊愈如初。 遍知真人谢过东宫狸,又记起她刚刚也受了伤,忙问:“女娃娃,你的伤可有大碍?”东宫狸揪着地仙的髭须笑了:“你老道有所不知,姑姑我自幼得天神庇佑,平常兵器根本伤不了我!” 说完又道:“对了,你快把送神之法也告诉我,不然啊,这云岭山怕是要发雪灾了!” 等依着遍知真人的指示成功送走风伯青女,这风雪也渐渐止息,东宫狸又问起元神的事,遍知真人觉得奇怪:“你女娃娃法力甚高,怎么却没有处理元神的法子?”东宫狸坐在地上叹了口气:“姥姥跟我说过,修仙者不能造杀孽,所以我从来只寻这些妖怪的消遣,或者取他们的内丹,没试过真的杀死他们……” 遍知真人认真思量了一阵:“如此,我们且把他交与此处的掌事,由着掌事处理善后罢!”说着一掸拂尘,呼开一块雪盖,用尘柄持续敲击着地面。 不多时,手握法杖的掌事现身,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阵,接着冲东宫狸鞠了个躬:“云岭山掌事方无影,谢过小友搭救之恩!”东宫狸不以为意,只追问道:“那罴怪的元神会怎么样,你会杀死他吗?” 掌事摇了摇头:“小友放心,我会待其元神炼化之后送他重新轮回。” 东宫狸便果真放心,拍拍屁股站起来,边招呼地仙和藏狐:“那我们也走吧!” 第7章 老鼠无窃 解决罴怪后,东宫狸顺势在遍知真人这里待了一阵,吃了几只人参娃娃,学了不少符令咒语,还帮藏狐羚找回了以为他死了所以飞速逃跑的赤狐敏狐。 但赤狐敏狐自觉已经没有颜面再和藏狐学法术,加上整个云岭山都在传颂东宫狸大战罴怪三太子的英勇事迹,两只小狐狸便缠着要拜东宫狸为师。 东宫狸开始态度坚决:“我不收徒弟!”后来架不住遍知真人和藏狐轮番说情,加上寻找中山的路途实在漫长,想着有个伴也不错,到底答应带着两只狐狸一起走。 “不过先说清楚了”,动身前东宫狸三令五申,“不许叫我师傅,叫我姑姑!还有,路上不要给我找麻烦,要……”小仙和北北嗷嗷叫着接下去:“要乖乖听话!” 离了云岭山,转眼已过月余,一妖两狐翻山越岭,走走停停,这日不觉到了新国界。 东宫狸先飞身至山巅环视一番,发现此地多寺庙,心里不由有了计较。再回山脚和小仙北北会合时,袖笼里已带着一笼的糕点,直把两只狐狸馋得涎水止不住,忙着追问东宫狸是哪里来的。东宫狸满脸神秘地摆摆手,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 既尝了甜头,此后东宫狸不免故技重施。这日又经过一“灵觉寺”,东宫狸支开小仙北北,使个隐身法闪身进了庙门,看见香案上供奉的糕点,满意地舒了口气:“啊,够今天的了。” 伸手正去拿时,虎口突然一刺,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打到了。东宫狸一惊,五指在空中轻摆划了一圈,再收回来,手里已握住攻击自己的东西。摊开手掌看时,不免有些疑惑——竟是一把米。 环顾四周,却并未发觉什么异常。东宫狸握住那一把米,轻声捻了个决,然后朝手掌吹了口气。那把米瞬间聚在一起,凝成鹅卵石大小,“噗”地朝一个方向砸去。 随着“哎哟”一声,地上倒下一物。东宫狸看时,吃惊不小——原来是只大老鼠!那老鼠一落地便显出人形,之后身形渐长,直长到和东宫狸一般高才停了下来。那人形看着东宫狸,定定施了个佛礼:“阿弥陀佛……” 东宫狸见一只老鼠这般,不免哈哈大笑。那老鼠打量着她,问:“施主盗我佛供,又出手伤我,不知是何居心?”东宫狸想了想,故作正经道:“听闻佛祖普度众生,我眼下确有需要,又无别处可得,就想借些来用,日后自会添补上。” 老鼠摇了摇头:“阿弥陀佛……施主并非初犯,我已三番两次容忍,施主不但不加悔改,竟还强词夺理!佛祖普度众生,但却不是为你一人,雨露均泽,方为普度……” 东宫狸吐舌,有些羞赧地笑了:“哎呀,你都知道啊……”老鼠不说话。东宫狸摸着肚子装可怜:“老鼠师父,我也不是故意的,可我实在没吃的了。前些日子还能在林子里摘些果子,这几天连果子都没了,我总不能让自己饿死吧……”老鼠顿了顿,缓缓道:“施主何不行至附近村落,化些斋饭?” 东宫狸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师父,那是你们佛家弟子或者人间乞丐干的事,我是只妖啊,妖怎么能去招惹人呢?姥姥说过,不管发生什么,千万不能与人往来的!” 老鼠又打量了她一眼:“你不吃人?”东宫狸吓得不轻,诧异地望着老鼠:“我为什么要吃人?这世上虽然有吃人的妖,但如果不是被逼无奈,谁会选择去吃人?毕竟妖的最终目标便是成仙,可若吃了人,成为怪以后,便只能堕入魔道。哪个妖会愿意这样呢?” 老鼠闻言点头,又看了眼案上糕点,无奈道:“如此,你拿些糕点,便走吧。” 东宫狸大喜,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多谢老鼠师父。”说完快速取走案上糕点,边往门外溜边回头对老鼠笑:“我们有缘再见啊师父……” 东宫狸没有想到,再见面这般容易。当她指挥北北和小仙去偷些吃的回来的时候,还没有料到他们会带回来一只老鼠。一只她见过的,会念“阿弥陀佛”的老鼠。 无窃见到东宫狸,伸手施礼:“阿弥陀佛,小施主别来无恙。”东宫狸颇为心虚,只得尴尬微笑:“老鼠师父……”无窃略一低头:“小施主莫要再叫我老鼠师父了,我乃如来座下黑金罗汉,无窃是也。”东宫狸赶紧笑着打哈哈:“是,无窃师父,又见面了,师父别来无恙。” 无窃无奈叹了口气:“小施主,无窃上次已经不与你计较,但你如今再犯我佛门,却是不能容忍了。”东宫狸瞪着眼睛装无辜,一边使劲踢小仙的屁股:“无窃师父,这你可冤枉我了,是这两只狐狸扛不住饿,自己要去偷的,与我并不相干啊……” “阿弥陀佛,”无窃边念边摇头:“施主,诳语乃我佛家大忌,我先前念你年少可怜便不予计较,但你若执意欺我,休要怪我不讲情面!” 东宫狸到底也知道自己理亏,只好讪讪笑着,小心开口:“无窃师父,我要去的地方实在太远了,山高水长,没有吃的我都要饿死了,何况还带着两只除了吃什么都不会的狐狸……这样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中山啊……”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上,皱着眉挤眼泪。 无窃却抬眼望住她,满是诧异:“你要去找中山?”东宫狸虽疑惑他的失态,但还是老实点头:“姥姥让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去找中山,拿到他的内丹。”无窃惊异过后,又接着问东宫狸:“你知道中山是谁?” 东宫狸点头又摇头:“我只知道他是一匹狼,其他的,姥姥没有告诉我。”无窃轻笑着摇头:“不知者无畏。” 接着盘腿席地而坐,缓缓道来: “中山乃是一只狼怪,法力高强,但最可怕的一点,是他善揣度人心。能度人心思,便能攻其弱点,于是败在中山手上的妖精鬼怪不尽其数,死在他手上的人,自然也不少。 中山深知自己为恶颇深,继续修炼只会堕入魔道。他不愿也不敢与六道为敌,便将自己元神封印,又设下陷阱,让本体为人类所杀。 自此中山从世上消失。而他封印元神的地方,就是你要去的地方,叫做无底洞。 洞口有结界,洞内先有渊薮,名为欲壑。凡有**者,必堕其中,魂消形散。过了欲壑,又有畏水,心生畏惧者,立时溺毙,魂飞魄散。渡了畏水,又有情廊,一条不过二十米的廊道,两旁全是镜子,一入情廊,镜子里便显出爱恋之人模样,一旦你应了镜子里那人说的话……” “就魂飞魄散嘛……”东宫狸忍不住打断他,接着无所谓地耸耸肩:“无窃师父,你说我不知者无畏也好,说我不怕死也行,反正无底洞我是一定要去的,因为这是姥姥要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再说,既然洞里的情况你知道得如此清楚,说明肯定有人出来过……他能做到,为什么我不能?” 无窃苦笑着摇头:“他能做到,不代表你能做到。而且他虽出来了,却也因此失却佛法,只得重入六道,轮回投胎。” 东宫狸惊叹不已:“你说的,是佛?”无窃轻叹着点头。东宫狸忙追问:“那他败在哪一关,情廊吗?他既然是佛,为何放不下情?” 无窃继续苦笑:“他既是佛,自然不会为情所困,他败给的,恰恰是佛。” 东宫狸茫然又好奇,静静等着无窃往下说。无窃叹口气,轻声再开口:“情廊里的最后一面镜子,据说是一面真正的镜子,可以看到你自己——你这一生所为之孽,所欠之债,所遗留之憾事……甚至那些你自己都不记得或刻意遗忘的事……他就败在这一步。” 东宫狸听完,认真想了一会,又笑起来:“我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姥姥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也没有害怕的东西,因为最多也不过是个死。我年纪还小,自然也没有喜欢的人。至于最后一面镜子,我既无孽债,也没有什么憾事,他能拿我怎么样?” 无窃愣了一阵,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接着他望着东宫狸,有些担忧:“即便过了这些结界,凭你的法力,可对付得了中山?中山虽以度人弱点见长,法力却也十分强大,对付你一个小妖,怕是不费吹灰之力。” “总要先试过,才知道结果啊,说不定我可以呢。”她说着,笑容灿烂。如所有那个年纪的人间少女,美好如斯。无窃看着,幽幽叹了口气,闭眼念了句:“阿弥陀佛……” 最后二人告别,无窃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布包丢给东宫狸:“我佛慈悲,这些糕点,许是够应付几日,往后,施主便自求多福罢……”东宫狸恭恭敬敬地还了个佛礼:“多谢无窃师父。” 小仙和北北这才知道姑姑要去的地方是个顶危险的地方。于是不解地问东宫狸,“姑姑为什么要去无底洞呢?”东宫狸一脸理所当然,“因为姥姥让姑姑去,那姑姑就一定要去。”小仙接着追问,“那姥姥为什么一定要姑姑去呢?”东宫狸只能摇头,“这个姑姑也不知道。但姥姥让我做的事,从来没有为什么的。” 一句话倒是勾起了东宫狸的思乡之情,不知道玉极峰今天有没有下雪,是不是哪个不懂事的小妖又惹姥姥不开心了,窗边那株已经修成灵的月季法力有没有长进…… “姑姑,”小仙瞧见东宫狸的神色,在她旁边坐下,轻声道,“依那黑水罗汉说的,咱们现在应该离香山不远了,等姑姑找到无底洞取了中山的内丹,就能回玉极峰,也能见到姥姥了!” 东宫狸轻抚着小仙柔软艳丽的皮毛,“是啊,等拿到内丹,我们可以就回玉极峰去了。”小仙在东宫狸臂弯里蹭了蹭,舒服地闭上了眼睛。东宫狸伸出另一只手,把旁边委屈巴巴的北北也捞了进来。 北北突然猛地一哆嗦,不安道:“姑姑,你听,好像有人说话。”小仙呼了她一掌:“别自己吓自己,不过是风声罢了!” 东宫狸也凝神细听,的确不是北北的幻觉,有人说话的声音,而且还不止一个。 第8章 天师和九尾 听得人声,东宫狸脚尖点地,纵身抱着两只小狐狸坐到一颗茂密大树的枝丫上,边使了个隐身术。不多时,果然一队人马走近来,领头是个一袭白袍的年青人,束髻,但不摇扇,一只手背在身后,步伐轻盈。 “哇,”看清这人的脸,小仙 险些掉下口水,“他生得真好看呀!” 东宫狸想捂住她的嘴,却还是慢了一步。落后那白衣公子半步的一个蓑衣道人察觉树上声响,抬头张望一番,双手合十用力旋了几旋,手心升起一簇火苗。蓑衣道人将那火苗往上一送,试图以此逼迫隐在树上的东西现身。 东宫狸见状,蓄力捻诀打了个响指,那火苗便瞬间熄灭。 蓑衣道人见状大惊:“何方妖孽?还不快快现身,别逼你爷爷出狠招!”东宫狸见他出言不逊,正要现身,被小仙拉住了。小仙附耳跟她说了句什么,东宫狸莞尔一笑。跟着如小仙所言,使了个“隔空打牛”,“啪”地掴了那道人两掌。无意惹麻烦,所以力道并不很重,却还是把那道人吓得不轻。道人如临大敌,作势一低头,边结密宗手印边念诀御剑出鞘。 东宫狸暗道不好,低垂手掌将小仙和北北轻轻放到树枝上,自己则飞身落地,双手快速在胸前结印,催出一团火猛地朝已出鞘的桃木剑一丢。本来奔着小仙北北去的桃木剑冲击之下变换了方向,软绵绵又回到了剑鞘中。 因为她的隐身咒还没撤,落在众人眼里,就是一团不知何处出现的火光突然攻击了蓑衣道人,一时间慌乱更甚。只有那白衣公子,依旧是浅浅笑着,仿佛对周围的危险全不在乎。 “少主,”那蓑衣道人将白衣公子护在身后,“这妖孽来者不善,且道行高深,还请少主小心!”被称为少主的白衣公子摇了摇头:“道长,我们在明,对方在暗,若真来者不善,恐怕我们现在都已经没命了。” 白衣旁边一个虬髯大汉闻言点头:“少主说的是,想来对方没有恶意,只是不愿现身罢了。”白衣于是抬头望向半空,依旧笑着:“既然阁下不愿现身,那我们便就此别过,多谢这位朋友手下留情!” 东宫狸满意地点点头,心道这人倒是个明事理的,于是又闪身回到树上,等这行人走远才撤了隐身咒。小仙对那白衣的美貌念念不忘:“姑姑,那人生得真好看,是小仙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东宫狸还未说话,北北先吐了吐舌头:“人妖殊途。”小仙被戳中痛处,伸出爪子挠了北北一爪,东宫狸笑道:“何况你都还不是妖,有这思凡的功夫,不如多修修精魄,早些独当一面罢!” 如此又行了两日,跨过一汪湖,经了两架桥,三人终于抵达一座大山。吃了果子正休息时,东宫狸冲小仙和北北道:“附近有狐狸的气味,你们且去问问,看这到底是不是我们要去的香山!” 北北害怕地摇着脑袋:“姑姑,这里还不知是谁的地盘,小仙和北北法力又弱,万一遇上什么厉害的妖怪……”小仙被她这一说,也有些怕了:“姑姑,不然,还是我们一起去吧?”东宫狸闻言,捧着脸叹气:“本来以为可以找两只小狐狸跑腿打杂,谁知道给自己找了两个祖宗!” 三人一起循着气味搜寻许久,终于找到了一个狐狸洞。小仙在洞口不停打喷嚏:“姑姑,这八成是个九尾狐!”北北也点头同意。“管它九尾还是八尾,”东宫狸道,“只要能给我们指路,姑姑再多给它一条尾巴也行!”说着冲洞口一扬手:“去把它带出来!” 小仙北北三两步蹿进洞里,不多时,一左一右架着只受了伤的九尾狐出来。“姑姑,”小仙边喘气边道:“这狐媚子昨日下山,在那湖边遇到了我们先前见过的白衣公子,结果被蓑衣道人的桃木剑所伤,咱们再来晚些,怕是就断了气了!” 东宫狸听了,先生起气来:“谁让你去招惹那些人类的?觉得自己法力高还是嫌命长?”那九尾本就气息微弱,听得东宫狸发怒,吓得不敢出声。北北于心不忍:“姑姑,我看她已经知错了,姑姑你快救救她吧!”小仙也叹了口气:“是啊姑姑,毕竟我们还指着她问路呢!” 东宫狸叹道:“看在小仙和北北都替你求情的份上,姑姑我且饶你一命!”说着伸出手,张开五指在九尾头顶转了几圈,口中喃喃净心神咒。 得了神咒加持,九尾很快好转。她修行本就长于小仙和北北,也因此昨日才敢化作人形下山去。 “我只是想装作人间女子,和那公子说说话罢了,”状态回转后九尾开口道,“谁知那道人忒不讲理,不由分说就将我打回原形!”东宫狸有些诧异地看着九尾:“你是说,你并没有用幻术迷惑那公子?” 九尾咬牙发誓:“姑姑明鉴!九尾之前只潜心修行,从未曾有过凡念,昨日下山见到那白衣公子才第一次动了凡心。九尾不敢妄想,只不过想和公子多说几句话……” “好吧,”东宫狸道,“姑姑且信你这一回!那你可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九尾低头想了想:“听他们交谈,似乎是要去找中山大人。” “中山大人?”东宫狸诧异:“那只狼怪,中山吗?”九尾吓了一跳:“可不敢这么说!姑姑,在香山,我们都要叫中山大人的。”东宫狸带着几分不满道:“不然呢?那狼怪肉身已死,元神又被自己封印,你真以为他能听得见你的话?再说,我本来也是来找他的!” 九尾瞪大了眼睛:“姑姑也要去找中山大人吗?”东宫狸点点头:“找到中山,拿到他的内丹,姑姑就能回家了!” 九尾把脑袋摇得飞快:“不行的,姑姑,太危险了!” 东宫狸望着九尾,一思量,厉声道:“九尾,你知道无底洞在哪里对不对?”九尾垂首,忧心忡忡:“姑姑若一定要问,九尾自然知无不言,只是姑姑,中山大人法力甚高,姑姑千万要小心行事。” “放心吧小九尾!”东宫狸抚着九尾的脑袋道,“我们且去无底洞附近守着,等那白衣公子一行人到时,姑姑先帮你报了仇,再进洞一探究竟!” 九尾一步一叹息,终是领着东宫狸和小仙北北往香山深处走去,行了约莫半个时辰,九尾顿住脚步,指着不远处的悬崖峭壁:“姑姑,便是这里了。具体位置九尾也不清楚,不过从前听他们说起,入口应该在峭壁上,有结界封印着。” 东宫狸为难地拍了拍脑袋:“这可如何是好,老鼠师父没跟我说结界的事,那地仙教我画的符,也都是些请神请令的……” 小仙往前踱了两步,悄声道,“姑姑,那白衣公子行伍里不是有个道人吗?瞧着也是有些法力的,不然,等他们来了,我们问问那道人?” 东宫狸又是叹气:“好吧,也只能如此了。” 直等到翌日辰时,东宫狸才重又听得白衣公子一行动静,于是故技重施,又施了个隐身咒,一妖三狐都藏在灌木丛后,观察着靠近的队伍。 依旧是那蓑衣道人走在前头,因为这两天连着遭遇了东宫狸和九尾妖狐,那道人行动甚是小心,自己先探了路,确定没有危险再招手示意后面的队伍跟上。 等几人都在崖边站定,蓑衣道人从怀里摸出一面玄光镜来,又咬破手指在镜面上画了道符,随着他口中喃喃,那玄光镜中突然发出一道闪烁的金光。蓑衣道人握着玄光镜又往崖边小心翼翼靠近几步,根据金光的强弱左右移动步伐,调整着自己站立的位置。 最后他停下来,颇为肯定地点了点头,回身对白衣公子道:“少主,便是此处了!” 东宫狸见他果然有确定无底洞位置的方法,十分满意地撤了隐身咒,现身后抱着手臂倨傲地看着蓑衣道人:“姑姑果然没白饶你一命,你这老道还算有些用处!” 突见灌木丛中走出一个女子,后面还跟着三只狐狸,白衣公子一行不免有些惊慌。蓑衣道人双手一扬,作势要结密宗手印出剑御敌,东宫狸无奈地摇了摇头,接着一扬手,直接把蓑衣道人背上的桃木剑拿在了手里。 仔细查看一番后,东宫狸又把剑丢了回去,不满地“哼”了一声:“瞧你结的是密宗手印,用的是道家桃木剑,还以为是个正经天师!没想到,你本事没学多少,脾气倒是大得很,不分青红皂白就御剑杀生!” 这一出招,蓑衣道人已知自己不是这小姑娘的对手,被她这一抢白,面子上挂不住,但又不敢正面得罪东宫狸,沉默片刻,硬着头皮问:“哪,哪里冒出来的女娃娃,在这里胡乱说话?” 东宫狸尚未开口,那一直微笑着的白衣公子突然道:“那日在树林里不肯现身,又高抬贵手的,也是姑娘吧?” 东宫狸拍拍手,满目欣赏地望着白衣公子:“姑姑算是看出来了,这里面只有你是个聪明人,其他的,都是草包。” 白衣公子身旁的虬髯大汉听了,立马吹胡子瞪眼:“你这个小姑娘忒没教养,我们姑且也是你的长辈,你家里人没教你礼数规矩吗?” 东宫狸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满脸无辜地转头,问小仙和北北:“什么礼数规矩?”小仙往东宫狸肩头一跳,附耳说了几句,东宫狸边听边点头:“哦,原来是这样……” 等小仙重又跳回地面,东宫狸摇着头道:“你们人类的礼数规矩,跟我们是不一样的,既然你们不讲我们的礼数,那我们自然也没有必要守你们的规矩!” 那大汉听了,额头上沁出汗来,他靠近白衣身侧,轻声道:“少主,这,听她的意思,她就不是人呀……” 蓑衣道人在旁边急得跳脚:“哎哟,七问大人,您怎么现在才回过神来?就之前跟今天露的这两手,加上这一口一个‘姑姑’的,她还能是人吗!” 七问也慌了神:“那,道长,那她是个啥呀?” 蓑衣道人叹了口气:“她法力比我高,我看不出她的本体,不过既然她和这几只狐狸为伴,想来也是只狐狸罢……” 第9章 为人臣,为人子 得知东宫狸并非人类,对面一行人很快躁动起来,只有白衣公子依旧脸色从容,不见半分惊惶。没急着安抚受惊的队伍,他抬头直视东宫狸道:“相逢即是有缘,在下癸阳莫闵千,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东宫狸带着几分好奇打量起他:“你没听见他们说的吗?我可是只法力高强的妖,你为什么不怕我?” 白衣公子轻笑:“你若有心害人,何必跟我们费这半天口舌讲道理?” 东宫狸听了,满脸欣喜:“你果然是个聪明人!”说着冲他招了招手:“你过来,姑姑跟你说几句悄悄话!” 七问和蓑衣道人同时出声制止:“少主万万不可!” 七问吼完这一声,又是吹胡子瞪眼地看着东宫狸:“你有什么话跟我说就行,我们少主身份金贵,不便近身你们这些妖魔鬼怪!” 东宫狸不喜欢他说话的口气,眉间满是怒意,猛地化作只大猫,突的一声吼,直把众人吓得退出好几步,站在最末的小厮脚下一滑,险些掉下悬崖。化作大猫的东宫狸疾冲出去,把他叼了上来,气呼呼往地面一摔。未及众人反应,又叼着莫闵千往前一跃,将他丢进了灌木丛中。 莫闵千拍拍衣服站起来时,东宫狸已回复人身,气鼓鼓对莫闵千道:“你带着这帮子草包,就算真给你找到了无底洞,也决计见不着中山!” 莫闵千略显惊讶:“姑娘怎么知道,我要找中山?” 东宫狸侧头唤了一声:“九尾!” 九尾闻声,将身跃至东宫狸身边,东宫狸伸手在她头顶晃了晃,不多时,狐身便起了变化,现出人身来。莫闵千抬眼打量九尾一番,蓦地点了点头:“你是那日湖边与我说话的姑娘!” 九尾施施然行了个礼:“公子别来无恙。” 莫闵千带着几分惊奇问:“你当时伤得很重,现在没有大碍了?”九尾感激地看了眼东宫狸:“托姑姑的福,九尾已经好得差不多,有劳公子记挂!” 等她说完,东宫狸摆摆手,九尾便又化作狐身,踱回小仙北北身边去了。 东宫狸这才跟莫闵千解释起来龙去脉。得知她也要去找中山,莫闵千很是惊喜:“如此,姑娘可与我们结伴而行!” 东宫狸略带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果断摇头:“你们进不去的!” 接着她说起从无窃师父那里听来的情况:“进无底洞见中山,需要过欲壑,渡畏水,穿情廊,关关致命,凭你们这些雕虫小技,如何进得去?” 莫闵千对她所知之多表示讶异,略一沉吟,抬头望向蓑衣道人的方向:“这些事情,道长可曾有过耳闻?” 蓑衣道人面上闪过一丝狼狈,伸手捋着髭须,斟酌道:“回少主,贫道并不曾听说过,不过这女……这位姑娘,想来是受过高人点拨,我以为这些话,**成可信。” 东宫狸嗤了一声:“姑姑说的话自然可信!不像某些心术不正的天师,没什么本事就算了,还非要拉着别人一起送命!” 蓑衣道人老脸一红,正要抢白几句,莫闵千摆摆手,挡了回去。东宫狸好不得意,满脸赞赏地对莫闵千道:“姑姑瞧你倒是顺眼得很,不忍心你白白丢了性命,这样吧,你告诉姑姑,你找中山所为何事?若和我此行目的不冲突,我就帮你一帮,做个顺水人情!” 莫闵千听了,又是低头沉吟,东宫狸不甚有耐心,候了片刻没得到回答,起身欲走。 莫闵千伸手拉住她一片衣袖,缓缓道:“不是什么光彩事,本不便与外人说,但我见姑娘法力甚高,若能得姑娘相助,或许,还有挽救的余地……” 东宫狸眨了眨眼睛,而后盘膝往地上一坐,托着下巴示意莫闵千开始。莫闵千也随她盘腿而坐,双手分盖在两膝之上,慢慢讲起了自己来寻中山的理由。 原来莫闵千乃是癸阳城的少主,他的父亲,癸阳城城主莫天辰,某日与姬妾欢愉后突然倒地不起,各处寻医问药皆不得其法。 两个月前,一位自称“无崖子”的蓑衣道人经过癸阳,揭了城墙上的告示,告诉莫闵千,莫天辰并非染恙抱病,而是中了毒。并且他所中之毒,正是传说中的“海魔之血”。 海魔之血,诚如其名,乃是海魔的血液所制,而海魔早在上古神魔之战中被灭族,如今留下来的海魔之血,举世罕见,因此十分珍贵,同时又因为年岁久远,毒性被弱化,也多亏于此,莫天辰才保住了一条命。 无崖子说完,莫闵千扬手示意七问将那日侍寝的姬妾带过来。这舞姬乃是国君所赐,几经盘问,才终于承认毒是自己下的,但并无解药。 莫闵千质问她为何下此毒手,她只低着头回了句:“妾身只听命令,不问缘由。”说完,趁众人不备,取出藏在发髻中的一把短匕,自尽而亡。 其实缘由亦不难猜,莫闵千心如明镜,不过是新帝即位不久,心有戚戚,恐莫天辰功高盖主,加上身旁奸佞谗言,一时迷了心窍。 身为臣子,他无法直接质问帝君,但身为人子,他必须要救自己的父亲。面对他的孝心,以及黄金万两外加城池一座的悬赏,无崖子自然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 世间传言海魔之血无药可救,其实不然,只不过这解药本身亦是毒药,并且比海魔之血更为稀罕,同样取自海魔本体——海魔之眼。 海魔之眼通体浑圆如珠,晶莹剔透,色呈赤朱,据载,神魔之战后三界六道仅余四颗。人妖两界的都被性狡善诈的中山所得,也因此,封印中山元神的无底洞,成为莫闵千一行的首要目标。 东宫狸听得入迷,等莫闵千讲完,她先侧身诧异地看了蓑衣道人无崖子一眼:“我原以为这老道不过是个仗着年纪大招摇撞骗的假天师,没想到,他懂的确实不少,还真不是白长年纪的!” 莫闵千赶紧为无崖子正名:“无崖子道长出身天师世家,见多识广,法力高强,姑娘怕是对他有所误会!” 东宫狸撇嘴,不敢苟同:“见多识广我同意,法力高强就算了,连我这么个小妖都斗不过,哪门子的误会!” 莫闵千摇头笑道:“是姑娘本事太过高强,寻常人哪里是你的对手……” 东宫狸听他左一个“姑娘”右一个“姑娘”地叫,此际终于忍无可忍,皱眉道:“我可不是什么人界的姑娘,你要么随小仙北北叫我姑姑,要么就干脆别叫,别再喊我姑娘了!” 莫闵千不解:“我看你也不过十来岁,怎么就做了人家的姑姑?” 东宫狸认真想了想:“这跟年纪没什么关系,姥姥是玉极峰的掌事姥姥,那姥姥管辖下的妖精,自然都要叫我姑姑的!” 莫闵千有意逗她:“可我并不是玉极峰的妖精,也不认识你姥姥呀。” 东宫狸闻言犯了难:“我不是人,不能用人类的称呼,你也不是妖,不能沿用妖界的叫法,那怎么办?” 莫闵千见她认真地在苦恼,到底于心不忍,佯装着想了想,恍然道:“啊,我倒有个法子,或许可行!” 东宫狸抬头望他,眸子里闪着兴奋的光:“什么法子?你说!” 莫闵千被她看得有些心虚,错开目光道:“不管是人是妖,总归都有一个名字的。” 说着抬手指向远处的虬髯大汉——“比如他叫七问。” 又指向蓑衣道人——“他叫无崖子。” 最后指向自己:“我叫莫闵千。” 东宫狸恍然大悟:“对呀,无所谓姥姥姑姑,大家都用名字称呼才是最简单的!我怎么没想到呢!” 莫闵千笑道:“因为你平时接触的都是些尊你敬你的妖精,太习惯在他们面前以姑姑的身份自居了。” 东宫狸点头又摇头,突然满脸笑意地望着莫闵千:“你又何尝不是一样,习惯在这些草包面前以少主身份自居?” 莫闵千一愣,继而哈哈大笑:“是,你说的对!这么快都学会举一反三了,真是孺子可教也!” 东宫狸皱眉:“我可不是什么孺子,我叫东宫狸,姥姥平时叫我阿狸!你叫莫闵千,那你姥姥平时叫你什么呢?阿千吗?” 莫闵千有些犯难:“该怎么说才能让你更好地理解呢……我们人类除了正式的姓名,还会有自己给自己取的字,以及家人朋友平时称呼的小名外号。我姥姥还在世的时候,都是管我叫元宝的。” 东宫狸歪着脑袋听得认真:“也就是说,除了莫闵千和元宝,你还有其他的名字?” 莫闵千点头:“是这样没错。” 东宫狸摇头,深深叹了口气:“你们人类真麻烦,难怪姥姥说不要跟人类打交道!” 莫闵千下意识发问:“那你又为何跟我们打交道呢?”东宫狸无奈道:“先前在树林,是小仙祸从口出引起了你们注意,无崖子出招狠厉,我不能不应对。至于这次嘛,是因为我需要借你们的力量找到无底洞的具体位置。” 莫闵千点头:“那既然无崖子道长已经定位了无底洞的方位,不如我们结伴而行,也好有个照应?” 对于莫闵千三番两次提议的“结伴而行”,东宫狸脸上显出几分为难。她看着莫闵千,眼神莫名有些闪躲,“我其实挺喜欢跟你聊天的,既能听到新奇故事,还能知道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人类规矩。” “但是吧,”东宫狸说着叹气:“进无底洞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之前也说过,这洞里凶险异常,你们就算进去了也出不来的。” 莫闵千恍然大悟:“你是怕我们拖你后腿?” 东宫狸并不避讳:“是,而且,原本我就只打算自己进去的。” 莫闵千看了眼远处的三只狐狸:“就你自己?那几只狐狸也不带?” 东宫狸摇头:“那两只狐狸比你们还要草包,去了也是白白送死!再说,我也需要它们替我守在外面,万一我真出不来,还得靠她们去给姥姥送信呢!” 莫闵千闻言大震:“这么说来,你已经做好了出不来的打算?” 东宫狸不置可否:“若果真如无窃师父所说,连佛都不能全身而退,那我确实没有毫发不伤的自信。”东宫狸说着,又苦口婆心地劝莫闵千:“元宝啊,看在跟你聊天很愉快的份上,听我一句劝,你们都别进去了。至于那个什么海魔之眼,我会替你留意着,如果找到了,一定帮你带出来!” 第10章 无底洞 莫闵千自然知道东宫狸所言非虚。虽然他千里迢迢来此为父寻药,断没有到了洞口却不进去的道理,但从眼前形势来看,他确实不能贸然以身犯险,更不能拿同行之人的性命开玩笑。 思索良久,他对东宫狸颔首道:“阿狸姑娘,你说的对,我对法术一窍不通,进去也于事无补,但我希望你能让无崖子道长和你同去,万一真遇到危险,也好有个照应。” 东宫狸依旧摇头:“无底洞虽险,但洞里的情况我多少从无窃师父口中有了个大概了解,可你们在洞外会遇到什么,却是不可预测的。听九尾说,这香山虽白天看着平静,可一旦入了夜,山里的虎豹豺狼便倾巢而出,四下觅食,到时候你们就是最好的食物。无崖子道长是在我之外唯一有能力保护大家的人,我需要他留下来。” 莫闵千到底被说服,拱手道:“那就有劳阿狸姑娘。” 东宫狸笑道:“彼此彼此,我也得有劳你们帮忙照顾那两只小狐狸呢。” 既商议一致,莫闵千便请无崖子将无底洞的准确位置告知东宫狸,东宫狸则催促无崖子寻个安全的山洞归置众人,又叮嘱入夜之后别忘了用隐身咒藏匿行迹。 无崖子对于找山洞的事一口应允,对于隐身咒则表现颇为心虚。他面露尴尬地看了看东宫狸:“这,阿狸姑娘,老道我道行尚浅,还只能以隐身符催动隐身咒,此行所带符纸又有限,怕是……” 东宫狸带着几分无奈打断他:“无妨,我教你捻诀施法便是。”说着立时将口诀教给无崖子,又演示了一遍结印手法,而后侧身退开几步:“你且试试。” 无崖子反复默念了好几遍,勉强才把口诀记下。抬手正准备施法,发现又记不请结印手法,只好硬着头皮再次转向东宫狸:“阿,阿狸姑娘,老道年岁见长,忘性颇大,能否……” 东宫狸耐着性子又演示了两遍。 无崖子这次倒是都记住了,但毕竟法力有限,几番尝试都只能隐去在场半数身形,最后险些体力不支,喘着粗气道:“阿狸姑娘,老道我法力不够,恐怕还需要些时日修炼……” 东宫狸到底没忍住,怒气冲冲道:“没有时间等你修炼了!我们在这里待得越久,面临的风险就越大!你不是很厉害的天师吗?怎么连个隐身术都使不好!” “阿狸姑娘,”莫闵千见气氛越发紧张,温声劝道,“无崖子道长在人界的确法术匪浅,这一路,我们也是在他的护卫下才能平安从癸阳走到这里,但他到底只是**凡胎,比不得你们长久修炼者。况且道长如今年事已高,法力减退也在所难免,你又何必大动肝火?” 东宫狸颓然往地上一坐,叹道:“我不是生他的气,我是在生自己的气!想我当初从玉极峰下来时,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只等找到中山拿了内丹就立时回家,谁承想现在真找到了中山,却在这一洞之隔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你说,”她气呼呼地看着莫闵千,“这能不叫人生气吗!” 莫闵千语气依旧温和。他问东宫狸:“这样不好吗?从前你无牵无挂,孤身一人,现在有了陪伴,也学会了关心爱护他人。” 东宫狸皱着眉头道:“可我们修仙讲的是绝七情断六欲呀!” 莫闵千想了想,缓缓道:“七情六欲指的是小情小爱,佛说绝小情断小爱,为的乃是成就大爱。你如今因为担心我们而畏首畏尾,难道不正是你爱世人的表现吗?” 东宫狸闻言,思索了一番,突然满脸警惕地抬起头来:“你口口声声皆是‘佛’和‘大爱’,该不会其实是佛门中人吧?” 莫闵千笑道:“若说地缘,我们癸阳倒确实信的是佛,可若论道,我以为仙佛之大道都是大同小异的。不先爱世人,如何能做到庇佑世人?” 东宫狸捧着脸想了一会:“我只知修仙需绝情断欲,专注自身,勤加修炼,法术精进后自会得道飞升。姥姥也从未提过成仙还要庇佑世人爱世人,难道你们人界修仙的法子,跟我们妖界不一样吗?” 莫闵千其实并不知道人界修仙的具体法子,他自己虽不信佛,但诚如他所言,癸阳当地自古便有崇佛礼佛的习俗,他生于斯长于斯,多少会受些耳濡目染。又因为癸阳城少主的身份,父母师长平日也都教育他“爱民如子”。适才他劝东宫狸的话,其实不过是一家之言,并不客观。 如此想着,莫闵千摇头道:“一样也好,不一样也罢,至少,我们眼下的目标都是中山,对吧?” 东宫狸没说话,缓了一会,终于又打起精神来,她看了眼无崖子,又看了眼小仙北北和九尾三只狐狸,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小仙,北北,九尾”,东宫狸边唤边起身,“姑姑刚演示的隐身咒口诀和结印之法可有谁学会了?” 北北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小仙点头又摇头:“结印手法记住了,但是口诀没怎么记。”九尾跟着点头:“我也是,口诀没记住。” “无妨,”东宫狸活动着手指,“无崖子道长,我们一起再练几遍!” 等确认无崖子和三只小狐狸都记住了口诀和结印手法,东宫狸这才退到一边:“现在你们一起捻诀施法,我就不信了,我东宫狸教出来的弟子,连个隐身咒都施展不出来!” 一人三妖于是同时催动口诀和手印,及至最后一个“隐”字出口,除东宫狸自行破解未被隐身外,几只狐狸和莫闵千一行终于都成功隐去了身形。 东宫狸激动得打了个响指,刚隐身的众人便又齐刷刷地现出身来。“哎呀,”东宫狸面露歉意,小声嘟囔,“忘了撤力。” 众人瞧见她的神情,以为是仍未成功,不禁有些懊恼,莫闵千倒是白脸唱到底,“无妨,我们再试一次!” 东宫狸赶紧制止,“已经成功了!你们都给我节省法力和体力,不要再试了!” 习得隐身咒,一行又在九尾的带领下找到了适合休憩过夜的山洞。简单吃了些干粮和野果,东宫狸便打算出发前往无底洞。 小仙北北恋恋不舍地依偎在她身旁,希望她和大家一起过了今晚,明天再去也不迟。东宫狸摇了摇头:“这会时机正合适,说不定趁那狼怪睡着,姑姑顺利取到内丹,明早你们一睁眼就可以跟姑姑一起回家了。” 莫闵千倒是没多说什么,只嘱咐了句“一切小心”,东宫狸点点头,正要转身,听见无崖子喊了声“阿狸姑娘留步!” 东宫狸带着几分不解回过头来,无崖子递给她一册画卷:“阿狸姑娘,这画卷乃我家传之物,当中记载了许多四海八荒的奇珍异兽。今日听你说起这洞里既有沟壑又有深水,我想,或许可以带着做个参考,届时相应化作巨翼善飞或鱼尾善水的鸟兽便宜行事。” 东宫狸大喜,恭敬地双手接过,躬身道谢:“多谢道长。” 无底洞,入口。 东宫狸循着无崖子的指示,成功抵达了这藏在瀑布后的洞穴入口。按照无崖子的推断,过了这入口便会进入结界。而每个结界的破除方法不同,只有找到对应的破除之法,才能顺利出得结界。 至于如何寻找破除之法,无崖子所在的天师一脉,沿用的乃是醒龙咒,只能在结界入口处使用。施咒者需要在进入结界前,划破掌心对准结界,而后闭眼施法催动咒语。咒法生效后,施法者会看到一只烛龙,待烛龙睁眼时,施咒者同步睁眼,即可看到结界的解除之法。 确认东宫狸掌握了醒龙咒后,无崖子还没忘补充一句“如果结界设置者的法力远高于施咒者,即便咒法催动成功,烛龙也看不到具体之法。” 东宫狸不知道仅剩内丹和元神尚存的中山和自己法力孰高孰低,但她如今没有别的法子,只好依言在进洞之前划破掌心施咒。 闭眼后目视皆为黑暗,就在东宫狸疑心施咒失败时,一道赤光隐隐出现,由暗到明,接着果然看见一只人面蛇身的红色巨兽。此兽双目竖生,就在东宫狸看清它眼睛的同时,那巨兽猛地睁开了双眼,东宫狸赶紧也跟着睁眼。 直至那赤身巨兽的幻影完全消失,东宫狸还呆立在原地。 她的确看到了结界的破除之法,这意味着中山的法术并不高出她许多,但这破除之法却令她感到为难。 借由烛龙之眼,她看到的是六个金字——“元神散,结界除”。 东宫狸叹了口气。 因为一心修道成仙,所以一直以来她都不曾造过杀孽,可中山这个结界,却是不造杀孽便破除不了。 也就是说,要么放弃内丹,要么放弃成仙。 东宫狸自然两者都不能轻易放弃。但她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无窃师父明明说,有位佛曾经进去并且出来过,可如今结界尚在,那对方到底是如何出来的? 没人可以给她一个答案。东宫狸也很清楚,想知道答案,就必须要进去。 她转过身来朝着玉极峰的方向望了一望,终于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第11章 中山其狼(一) 入得洞来,东宫狸颇感意外,因为这里看上去就是个普通平常的山间洞穴,并没有所谓的“欲壑”或“畏水”。她不以为无窃师父有说谎的必要,那么,就只可能是中山在这里用了障眼法,或者另一个结界。 东宫狸双手结印抵在眉心,口中喃喃催动咒语,最后缓缓摊开手掌,一只金羽短尾鸟赫然站立在她掌中。东宫狸轻轻抚了抚小鸟的头:“幻灵鸟,辛苦你去帮姑姑探探路。”说着吹了口气,让幻灵鸟飞向左侧通往深处的一条小径。 幻灵鸟飞出后,东宫狸双手合十交握,只留出食指指尖抵住眉心,以此和幻灵鸟共用视角。小径初始还算通畅,而后渐窄,光线也越来越暗。随着幻灵鸟彻底停在一块黑色岩石上,东宫狸对着眼前连绵的石壁,终于确认这是条死路。 东宫狸用力一合掌,幻灵鸟随即消散,接着再次催动咒语,幻化出另一只灵鸟。 洞里只有一左一右两条通道,这只幻灵鸟本该用来探右侧通路的,但不知为何,东宫狸总觉得自己正对着的这面石壁有些诡异。非要说的话,倒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看向这面石壁时,有种仿佛在和谁对视的异样感。 短暂犹豫后,东宫狸还是把这第二只幻灵鸟朝着正中的方向送了出去。 眼看就要撞壁,那灵鸟却不减速也不转弯,直愣愣冲着面前的石壁飞了过去。东宫狸颇为担忧地惊叫出声,却发现灵鸟竟直接穿墙而过没了踪影。 东宫狸再次双手合十交握尝试共用视角,但什么都没看到。 “看来,”东宫狸低声呢喃,“这也是一个结界。”而后上前几步,再次催动醒龙咒,发现这道结界和洞口结界破除之法完全相同——“元神散,结界除”。 东宫狸有些不解,如果都是同样的破除之法,那为何要多此一举设两道结界呢? 难道……她远远张望了一眼右侧的通路,难道那边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出于好奇,她最后幻出一只灵鸟勘探,发现右路全程幽深黢黑,寒气逼人。东宫狸四望无涯,只隐隐听见水流之声,但那股迫人的戾气和寒意让她没有再继续深入。 穿墙而过后东宫狸发现自己所处正是山峰峭壁之上的一块岩石,眼前是万丈深渊,对面是另一片绵延的山峰。 这必然就是无窃师父所说的“欲壑”了。 目测了下两峰之间的距离,因相距太远,且中间没有任何支撑借力点,她没有把握可以直接飞过去。 如果是鸟的话,或许可以?东宫狸想着又摇头:“那恐怕需要身形异常巨大,行动如风的鸟才行。” 说着脑内灵光一闪,想起无崖子借给她的那本画卷。干脆席地而坐,开始认真翻阅起来。翻到“北山篇”时,发现有种人面犬身巨翼的大风鸟,画卷上赫然写着“其行如风”。 东宫狸抚掌大笑:“正合我意!这个无崖子,关键时候还真靠得住!” 选定大风鸟后,东宫狸立马参照画卷的文字描述和图绘幻形化身,当然,也没忘记把画卷化成一颗珍珠含在嘴里以防丢失。 大风鸟振翅而上,随之卷起飓风,所过之处树木皆摧折四散。东宫狸见状,暗自心惊:“这巨鸟破坏力如此之大 ,若有心作恶,定会在六道三界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没等她担心完,彼岸已至,而她振翅不过三匝。 未及落地,东宫狸先感受到一阵凉意,似乎有雨滴自空中落下,东宫狸开始以为是下雨,定睛一看才注意到面前已是一片汪洋。而空中落下的,乃是大风鸟巨翼卷起的水滴。 东宫狸收起化身,落在一棵环抱大树的粗枝上,暗骂了句:“这个狼怪,连个休憩喘息的功夫都不给留!” 一边骂,一边掏出画卷继续翻,翻到“南山篇”,找到一种九尾四耳羊身的猼訑?兽,东宫狸啧啧称奇:“居然还有眼睛长在背上的动物,真有趣!” 当然有趣并不构成选择的条件,让她最终下定决心的,还是画卷上标注的四个字——“佩之不畏”。 这不正是畏水的天然克星吗!东宫狸想着,立马施法幻化,而后一头扎进畏水。 因为眼睛长在背上,东宫狸可以看到自己的尾巴,而猼訑有九条尾巴,随着浮游动作而向上轻摆。东宫狸玩性大发,开始尝试左右腾挪,想看看是否可以单独控制特定的某条尾巴。可惜没等她研究明白,就听得“咚”的一声,羊头已然撞了岸。 东宫狸只得上岸化作原形。本以为会迎面撞见那二十米长布满镜子的情廊,谁料目之所及只有一条狭窄小径,路面杂草丛生,路两边却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东宫狸觉得不对劲,从脚边摸了颗石头投掷过去,没有触发任何机关,但石头砸在路面的声音还是让东宫狸咂摸出味来——听起来倒像是打磨过的铜镜。 如果没猜错,东宫狸想,这的确就是无窃师父说的情廊,只不过镜子不是布在两边,而是直接铺在脚下。 虽然和无窃师父说的情况有些不一样,但东宫狸还不至于慌张。翻开画卷又开始寻找,找了几页突然顿住——这可是情廊啊,鸟兽也懂爱情吗?等翻完整本画卷,发现确实没有相关描述,最多也就是比翼鸟“相得乃飞”稍微能沾上边。 “但是,”东宫狸无奈叹气,“我只有一副身体,也没办法化作两只鸟呀。” 叹完又觉得不对——既然要对抗情廊,那应该是找断情绝爱,或者不被情爱蛊惑的鸟兽? 想到这里忽而茅塞顿开:“对了!这情廊用镜子布局,不过是为了方便施展幻术罢了,那我只要找到可以抵抗幻术的鸟兽不就行了!” 最后还是在“南山篇”找到了一种形状像鸠,名叫灌灌的鸟。东宫狸满意地念出图绘旁边的标注:“佩之不惑!” 化作灌灌后,东宫狸朝小径径直飞去,那路面杂草立时向两边散开,果然显出地面整片的铜镜来。东宫狸盯着镜面,却发现只能看见灌灌的倒影。恍然大悟后又不由有几分嫌弃:“啊,原来这鸟最喜欢的是自己啊……” 小径尽头是一面大镜子,应该就是无窃师父说的那面可以看到自身罪孽、遗憾和亏欠之事的镜子。东宫狸想着,颇为好奇:“我倒要看看,这鸟能有什么罪孽!” 说着前后左右调整着位置,甚至还转了几圈,好让镜子全方位地映照到灌灌的样子。然而什么都没发生,无论她如何调整,镜子里始终还是那只鸟。 又等了一阵,终于确信镜子不会再有变化后,东宫狸叹了口气决定继续前行,却猛地发现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这面镜子,就是道路尽头。 东宫狸静心想了想,既然还没见到中山,就绝不可能是要原路返回。但这面巨大的镜子,的确已是终点。那就只有两个可能,一是镜子后面还有其他路,需要打破镜子才能看到;二,是镜子又是另一个结界。 东宫狸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因为无窃师父讲述的无底洞只到镜子就结束了,如果镜子后面还有其他路,他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 至于结界的破除之法,东宫狸这次干脆懒得再浪费法力。反正只要散了中山的元神,她想,我就不信自己还出不去! 穿过镜子后又是一个山洞,和东宫狸在瀑布后所见相差无几。算算时辰,现在应该已经入夜了,但多亏了四周的长明灯,洞内依然明亮如昼。 洞内不再有左右通路,只有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石壁,以及倚靠石壁搭建的一张石床,石床上并排放着三个盒子。 东宫狸正想上前,抬脚发现自己仍是灌灌的身体,于是先化回了原形。 才刚站稳,听见有谁讶异出声:“哎呀呀,怎么是个小娃娃?” 东宫狸循声望去,见石床中间的那个盒子里,缓缓长出一道幻影来。她听见的人声,正是来自这幻影。东宫狸看时,幻影已经完全现身,乃是个布衣青衫,散发跣足的男人。 “你就是狼怪中山?”东宫狸直视着他,问。 那幻影不仅不生气,反而笑道:“狼怪中山,好久没人这么叫过我了……” “果然是你!”东宫狸一身疲惫和怒气终于找到发泄对象,双手叉腰,气呼呼道:“你这狼怪心肠也忒狠!光是结界就布了三个!欲壑畏水情廊还都一关接着一关,连个喘气休息的功夫都没有!” “哦?”中山愈加笑得放肆,甚至还生出几分自满,“你不觉得,这些设计很有意思吗?” 没等东宫狸回话又顾自解释起来:“第一个结界,就像一张嘴。第二个结界,是喉咙。欲壑是胃,畏水是肚子,情廊是肠子。最后,最后是元神所在的地方,心脏。” “这么说来,”东宫狸边点头边带着几分不甘道,“虽然有点恶心,但确实还挺有意思的……” “是吧?是吧?”中山见她点头认可,激动地靠近东宫狸身侧:“看在你这小娃娃眼光不错的份上,我再告诉你个秘密——其实,外面流传的洞中结界关卡的消息,都是我故意放出风去的。” “什么?”东宫狸大惊,“你是说,‘欲壑’‘畏水’‘情廊’这些信息,其实都是你自己传出去的?” 得到肯定回答后,东宫狸又冷静下来一细想:“难怪整体和我听来的一致,但细节上又略有偏差,因为这些是你选择性放出的消息。” “不错,”中山得意道,“我要人们知道,但又不能完全知道。越是告诉他们过欲壑时不能有**,他们就越容易看到欲壑就想起自己的**。” 东宫狸感到一阵恶寒,但很快又有些疑惑:“可是,我记得进入第一个结界后,左右两侧都还各有一条路。这两条路你为什么没放出风去呢?” 中山不期然收了笑:“因为这两条路,是留给我自己的,跟旁的人没有什么关系。” 东宫狸更加不解:“留给你自己的?” 中山不知为何叹了口气,但很快又笑道:“是啊,我的两手准备——一手向死,一手求生。” 东宫狸沉吟道:“我进来时用灵鸟探过路,左侧确实是死路,可右侧那条,看起来也不像生路呀……” 中山笑着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天机不可泄露。” 第12章 中山其狼(二) 好容易见到中山元神,东宫狸也无意对洞内情形追问过多,正寻思该如何打听内丹的消息,听见中山道:“哎呀呀,好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绕着东宫狸又飘了几圈:“你这么个小娃娃,能只身闯到这里,本事也算不小。” “那么,”中山在东宫狸面前三步开外停下,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发问:“小娃娃,你为何而来呢?” 话音刚落,只见东宫狸袖影一闪,随着手印送出咒语的最后四个字:“形销神灭!” 中山大惊失色,迅速向石床处翻身躲避,虽堪堪避开,但左肩还是着了道,瞬时元神大伤。缩进石床后中山仍惊惧不已:“你是来杀我的!我如今肉身已失,元神又困于结界,对你们没有半分威胁,你们竟还是不肯放过我吗!” 东宫狸听得奇怪:“你们?” 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中山很快冷静下来,沉声问东宫狸:“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 东宫狸疑惑又委屈:“解除结界的方式不就是要灭了你的元神吗?再说,不是你先动的手?” 从进入镜子后结界开始,东宫狸就持续感觉到有谁在施幻术,直到中山直视她眼睛一字一句发问,她才终于确定施法者就是中山,所以才借衣袖遮挡结印施咒抵抗。 对于东宫狸想要灭他元神解除结界的意图,中山愤怒之余又疑惑:“你为何想要解除结界?”东宫狸比他更为疑惑:“不是要解除结界才能出去吗?” 中山不解追问:“是谁说,要解除结界才能出去?” 东宫狸说起自己催动醒龙咒后看到的六字箴言:“莫非这醒龙咒有问题?我就说这个无崖子靠不住!” 中山无奈叹气:“醒龙咒没有问题,你看到的,确实是结界的破除之法。但如果只是出入,并不需要破除结界!譬如一间房子,只要有门就能进出,不需要整间屋子全部拆掉,是也不是?” 东宫狸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心想难怪无窃师父明明说有位佛曾成功出过结界,而无底洞的结界和中山的元神却都还完好无损。 得知无需造杀孽也可以出结界,东宫狸大喜过望,招呼躲在石床底下的中山:“那门在哪里?你出来仔细说与我听!” 中山却不敢贸然现身:“万一你还想杀我呢?我现在元神受损,可躲不开第二回了。” 东宫狸表示自己无意置他于死地,至于适才突然发难——“谁让你先用幻术的!” 中山不否认自己施幻术的行为,但他和东宫狸一样无心造杀孽:“我不过是想了解你来无底洞的意图罢了。” 东宫狸大为震怒:“那你直接问我不就行了?我是来取你的内丹的!拿了内丹我就能回玉极峰跟姥姥交差了!” 中山轻笑道:“我见过太多心口不一两面三刀的人了,多到我不再相信任何人说的话,只相信自己通过幻术直接看到的人心。” 东宫狸对此无意置评,只道:“那你就更应该明白,我说的都是真的,没有半句欺瞒。” 中山听得糊涂:“你似乎以为,自己已经中了幻术?”东宫狸更糊涂:“你的意思是,我没有中幻术?” 中山摇头:“我也觉得奇怪,饶是我肉身已失法力有限,但我这洞里的长明灯会催化幻术,我瞧你法力并不在我之上,没理由不中招啊?” 东宫狸仔细想了想,目光扫及腰间,瞬时明白过来:“灌灌!”说着摘下腰间所佩之物,感激道:“要不是它,我可就真着了你的道了!” 中山小心翼翼伸出脑袋,看清东宫狸手中之物后仍是不解:“这是,羽毛?” 东宫狸朝手掌吹了口气,羽毛登时化回本体,正是无崖子给她的那本画卷。幻形成灌灌时为了方便,她干脆将画卷化作了羽毛,再幻回人形时,这羽毛竟成了佩饰挂在腰间。 东宫狸打开画卷,跟中山解释起原委,中山听了,泄气摇头:“原来如此……” 跟着他自石床后现身,飘至东宫狸面前,盘腿而坐,指着石床上最左边的盒子道:“这里边便是我的内丹,你只管拿去罢!” 见他如此爽快大方,东宫狸惊疑又防备:“你愿意交出内丹?” 中山叹道:“即便元神完好,我也未必是你的对手,何况如今元神大伤。与其强行缠斗一番不得已交出内丹,倒不如双手奉上,对你我都好。” 东宫狸正要赞叹:“识时务……” “不过,”没等她说完,中山又长叹一声,忽而涕泗交流:“我本已无肉身,今又被你伤了元神,现下连内丹也已失却,怕是没多少时日便要形销神灭了……” “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中山说着已是泣不成声,“你小娃娃,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中山肯主动交出内丹,东宫狸心中已有几分赏识,如今见他说得可怜,加上才因误会大伤了他元神,不由点头道:“你且说来听听,能帮的我一定帮!” 中山闻言停止哭泣,缓缓道:“我自十三修道,由精成妖再为怪,所闻所见诸多,然有一物,及至身死仍未曾见,不可不谓之恨也。若能有幸得见,必将死而无憾!” 东宫狸叫他勾起了好奇心:“听无窃师父说,你是个很厉害的怪,这世上还有你想见未曾见的东西吗?” 中山哀叹:“一步之遥!” 东宫狸追问:“是什么?” “万妖锁。” “万妖锁?”东宫狸轻声重复,又疑惑:“是一把锁?用来锁什么?锁妖吗?” 中山摇了摇头:“虽名为锁,实物据传形如铃铛,乃以万妖为引炼制而成,能大能小,和仙界的凌霄晷,佛界的云壑灵钟齐名。后两者我都有幸见过,独这万妖锁,归地阙云泽所有,我不曾得见……” 听得“地阙云泽”四个字,东宫狸骤然一惊。 她当然没有去过,但所有妖精鬼怪都知道这个地方,因为地阙云泽乃是魔界之所在。 东宫狸皱眉,犯了难:“你要我去魔界帮你偷东西?” 中山又是摇头:“我如今这副模样,得了万妖锁又有何用?但求一睹真容,便已经心满意足!” “那我怎么帮你?”东宫狸更为不解:“总不能让我带着你的元神一起去地阙云泽吧?” 中山继续摇头:“无底洞以我元神为界,我出不去,但你可以用通识之术,让我得见万妖锁全貌。” 东宫狸满脸无辜地望着中山:“通识之术?” 中山大感意外:“你不是说你可以驾驭幻灵鸟吗?” 东宫狸点头:“幻灵鸟是我自己法术幻化而来,所以可以共用它的视角,你的元神本就已经存在,并且受困于这无底洞,我怎么和你共用视角?” 中山听了无奈摇头,语气满是惋惜:“杀鸡焉用宰牛刀啊……” 通识之术,依中山所言,乃是最古老的法术之一,只需默念被施法者名字和所在地,催动咒语即可。通识期间,施法者可以完全感知被施法者的所见所闻,通识时间长短则取决于施法者法力的强弱。在通识之术的基础上,后续仙界又延伸出了移魂术、附身术等诸多法术。然而与附身移魂之术不同的是,通识之术并不会影响施法者本身的思想行动,被施法者也不会失去通识期间的记忆。 东宫狸听得入迷:“这么说,理论上我们可以对任何人使用通识之术?” 中山不置可否:“最多就是法力不够,不能成功施法,或者通识时间太短,不会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东宫狸想了想,蓦然警觉:“你不会是诓我,想届时借机对我用通识之术,实则使坏吧?” 中山示意东宫狸看看自己几乎半透明的元神:“无肉身,无内丹,即将无元神,你居然觉得我还能使坏?” “可是,”东宫狸仍在犹疑:“我既不知道地阙云泽在哪,又不知道万妖锁的具体位置,万一还没等我找到万妖锁,你元神就先散了怎么办?” 中山笑道:“你可以用通识之术随时查看,若我果真元神散尽,你便无需守诺,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东宫狸又问:“那万一,我到了地阙云泽,却打不过那些魔,被魔界所擒陷入险境怎么办?” 中山指着石床上最右边的盒子:“这里有去地阙云泽的地图,还有可以保你不被魔界所伤的秘宝。你服下我的内丹,法力自会大增,寻常妖魔奈不何你。如果遇上大魔,你有秘宝护体,他们也断然不会对你不敬。” 东宫狸走近石床,将床上三个盒子全数打开。左边第一个盒子里,是一粒褐色内丹。中间的盒子空空如也,最右边放着一张地图,和两颗外形同内丹相差无几的丹药。 东宫狸指着最右边的丹药问:“这秘宝原就有两颗吗?” 中山捋了捋髭须道:“这秘宝举世罕见,三界仅有四颗,若独服一颗,便是神仙难救的剧毒,需两颗同服,才是无价之宝。” 东宫狸点头,稍加思量,担心中山使坏,率先取出了左边盒子中的内丹,一边紧盯着中山元神,一边果断服下。 这边厢刚入喉下肚,那边厢就听中山大惊失色叫出声:“哎呀,坏了!” 东宫狸下意识退开几步,将背抵在石壁上,作势结印防御:“什么坏了?” 中山作懊恼状:“原本确实左边盒子装的是内丹,右边盒子装的是秘宝,但我后来细想,担心有人得了内丹便走,无意去地阙云泽替我寻万妖锁,所以又将左边换成了秘宝,内丹和另一颗秘宝则放在了右边的盒子里……” “你又诓我!”东宫狸闻言大怒,立马运气想将自己吞下的秘宝逼出体内。 中山表示自己在洞中已太久,有些细节难免淡忘,又劝东宫狸放弃施法逼出秘宝的想法:“这秘宝落肚即融于体内,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服下另一颗秘宝解毒。” 东宫狸气得跳脚:“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又诓我!” 第13章 尊者问道香山 将内丹和秘宝悉数服下后,东宫狸心灰意冷地坐在石床上,中山绕着她飘来飘去,好声好气地解释自己无意使坏,只是最早布设结界时秉承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念头,做过几次调整,谁承想后来时间久了,自己都忘了。 “毕竟,”中山猛然长叹,“这洞里实在太久没有过闯入者了。” 东宫狸听得这一句,突的想起无窃师父说过的那位佛,于是摈开情绪,出言问中山:“我听说,在我之前有位佛曾经来过?” “佛?”中山闭眼认真回忆一番,带着几分惋惜点头,“哦,是有位尊者来过,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我在洞中不知具体年岁,想来应该有两百多年了吧……” 两百年前,无底洞。 中山躺在元神盒里悠闲小憩,突然感应到有人闯入结界。那时结界才设下不久,闯入者众多,但往往连欲壑都没过就失了声响。因为会来这里的,都是有所图,有**的人。所以一开始中山没有太过在意,但意识到这个人不过片刻就连闯欲壑畏水直抵情廊后,他猛地从元神盒里冒出了头。 就在他冒头的同时,那人已通过镜子结界,和中山正打了个照面。 只见一位身着金赤袈裟的尊者,赫然端坐莲台之上,慈眉轻笑:“阿弥陀佛。” 中山大震之下反而先笑了:“我还道何方妖孽竟有此等法力,看来,佛门得道者亦有所求!不知尊者所行何为?内丹,秘宝,抑或是灭我元神?” 尊者不躁不恼,平视中山,笑着念了句佛偈:“一切众生性清净,从本无生无可灭。” “啊,”一句佛偈让中山明白过来:“你是来度我的。” 尊者点头:“你可愿放下?” 中山摊开两手:“我本两手空空,何谈放下?” 尊者双手合十而笑:“既已两手空空,缘何执着?” 中山闻言大笑:“执着?我一心修道成仙,业未成身先死,如今困元神于此,不过自保罢了。尊者说我执着,可依我看,尊者比我更执着。” 说话的同时,中山也在尝试施展幻术,但对方法力远在他之上,未能成功。不过好在他已从佛偈和来意中猜出这位尊者身份。 “闻羊山之北有善者,其子幼而好学,弱冠离家求佛问道,尝感众生本性清净,世人之苦皆因执念太深,无不可度。”中山将尊者生平娓娓道来,“此子游历八方传道度人,后修得大乘佛法,立志‘度尽三界一切可度之人’。” “度尽一切可度之人,”中山直视尊者,“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执着吗?” “阿弥陀佛!”念及往事,尊者神色略有松动,但仍轻笑道,“我所念有尽,然业未尽,皆以世人执着未尽。” 中山叹了口气:“不愧是尊者,口口声声众生、世人……敢问尊者,可还记得自己也曾是这众生之一?” 尊者闻言,神情本已有所松动的脸上显出短暂无措,中山知道他回忆起了成佛前的那段经历,而这就是中山最好的机会。因为那个时候尊者还是人,中山坚信,只要是人,就一定有弱点。 通过幻术看到尊者过往经历后,中山几乎掩不住窃喜,仔细挑选后,中山选中了几段最有机可乘的回忆,在其中植入了三段幻象: 其一。 尊者记得自己离家求佛的那天,妹妹刚刚及笄,他辞别父母后,隔窗望了眼正在结发的妹妹,转身走出大门,自此再未踏入过这个家一步。 记忆中却出现了他离家之后的情景: 妹妹风光大嫁,又因“妒忌”犯七出而被夫家休弃,归家不过三月便投井自尽。母亲深受打击,重病卧床不起,弥留之际叮嘱父亲务必想办法找到尊者,带他归家。母亲病逝后,父亲随即遣散家仆,踏上寻找之路,一去六年,最后乘船出海途中遇海难而亡。 其二。 尊者问道至平安镇,和一书生相谈甚欢,一见如故。书生邀其到舍下小住。书生家中清贫,结发妻采药为生,某日采药归家途中跌倒受伤,书生便代为采药卖药。 一日书生上山采药期间,尊者外出化缘,偶然得见书生结发妻出入青楼。书生归家后,尊者据实相告,书生羞愤难当,随即请尊者先行离开,自己需要妥善处理家事。 记忆中再次出现他离开之后的情景: 书生以七出中“淫佚”之罪休书弃妻,妻性刚烈,撞柱而亡。次日书生上街卖药,遇青楼伙计给付字画所售银钱,始知结发妻乃是瞒着他偷卖字画补贴家用。书生大恸吐血,未出三年,郁郁而终。 其三。 尊者修得大乘佛法前,传道度人至庞若城,听闻此地有一大恶霸,素来欺压邻里,积怨者众。尊者入城前途经一处村庄,正欲问路,听见远处喧哗吵闹声,闻声而至,正遇此恶霸和村民对峙。 尊者立足观之。 原来今日正值恶霸收佃租,因今年粮食歉收,佃户正低声下气地说好话,希望可以免除掉部分佃租。 恶霸端坐于撵上,顾自饮茶吃食,不为所动。立于轿旁的小厮见村民形状可怜,于心不忍,低声求情:“老爷,今年西北大旱,周围城镇的确都收成不佳,这些佃户也都是靠天吃饭的,您看……” 话未说完恶霸已一掌掴来:“我看什么?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是这些佃户养你还是我养你?老爷我供你吃喝供你穿住,你也不想想,这些钱难道是大风刮来的吗?他们不交租,我们吃什么?” 小厮捂脸退至一侧,不敢再言。佃户见状,纷纷跪地告饶:“求老爷大发善心,等丰年我们定会添补上,今年实在没收成,就算不吃不喝也交不齐这佃租啊……还望老爷可怜可怜……” 恶霸有些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就算你们吃土喝风,跟我又有何关系!实在不行,你们还可以吃人啊。你们不是整天说我吃人不吐骨头吗?那你们不妨也都尝一尝,看看人肉到底是什么滋味!” 目光扫及一位农妇怀里的婴孩,阴笑道:“我看你怀里这个小娃娃就不错,细皮嫩肉的,指定好吃!” 众人闻言皆变色。尊者亦摇头叹息,上前几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虎毒尚不食子!施主此言实在骇人听闻,如此逞口舌之罪,岂不怕身后下拔舌狱!” 恶霸看清是个出家人,颇为轻蔑:“哪里来的和尚,在这多管闲事!” 尊者于是言明身份,表示自己行走四方传道度人,今日见此恶行,断不能袖手旁观。 恶霸冷笑:“度人?老爷吃喝不愁,生活优渥,何需你度?你要是闲得慌,就去度这些刁民,别让他们在交佃租前饿死!” 说着又佞笑:“对了,你不是说虎毒不食子吗?那不如,就让他们吃你的肉好了……” 边说边从袖中摸出一把短匕丢在地上:“我这里有一百佃户,你每割下一片肉,我就免去一户全年的佃租,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瘦和尚能有多少肉,度不度得尽这些刁民!” 众人又是哗然。尊者双手合十又念了几遍“阿弥陀佛”,而后果真捡起短匕,袒露手臂,径直割下一片肉,又把那血淋淋的肉递到恶霸面前,笑着道:“一片……” 恶霸骤然色变,尊者面不改色,继续割下第二片第三片……佃户村民小厮无所不骇,有避而走之者,有掩目叹息者。 尊者割完一侧手臂,又转而开始割大腿,割完两腿,又转腹部。 恶人早已是冷汗淋漓,两股战战。尊者面色惨白,但仍继续计数。“六十三……” 佃户感念其恩德,但更怜惜其性命,纷纷面向尊者跪倒,求他停手不必继续。尊者只看着恶霸,继续割肉计数。 数到七十二时,恶霸望着撵下的血肉堆,终于瘫倒在地:“够了!够了!别再割了!我都免了……都免了就是!” 尊者闻言,终于停下,笑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随即气绝而亡。 佃户村民感念尊者大恩,纷纷仆地磕头祈求上天垂怜。善念上达天听,佛祖显法相复生尊者,尊者因而修得大乘佛法。 恶霸经此亦被感化,乃捐大愿寺,每日念经诵佛,行善积德。 记忆中出现尊者离开后的情景: 因此地显佛法神迹,大愿寺修建未成便信众不断,香火鼎盛,然维护修缮不勤,一日殿中九十九米金身轰然倒塌,致死伤无数。 随着三段回忆轮番闪现,尊者额头已逐渐沁出冷汗,双手合十强自镇定:“阿弥陀佛!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中山笑道:“尊者口口声声众生世人,更立下宏愿‘度尽三界一切可度之人’。敢问尊者,你自己又是不是可度之人?” 尊者大怵,口不能言。中山再次施展幻术,凭空幻作佛祖之形,怒而视之:“此等孽障未消,谈何度人!” 尊者骇而仆地,恸哭流涕:“弟子知错,弟子有罪!愿拂去一身佛法,再行历劫重修,此一去,再不度人,只为自度!” 听完中山这一番讲述,东宫狸唏嘘不已,心下一面感叹中山的确善于操纵人心,一面又庆幸还好自己没中他的幻术。想着又扫了眼腰间,猛然发现那画卷早已回复了原形,不再是灌灌之羽的模样。 中山瞧见她的神色变化,没忍住笑了起来:“放心,我若有心害你,在你服下第一颗秘宝时只管不作声便是,何苦费这诸多口舌?” 他这一说,东宫狸反而更加疑心:“那你凭什么相信我呢?” 中山收了笑,略带哀伤地看了眼东宫狸:“因为你没想过要骗我。”见东宫狸一脸不相信,又轻笑道:“当然了,还因为,虽然同服两颗秘宝可以克制毒性,但这秘宝终究是毒药,若一年之内不服下解药,还是会毒性发作。” 东宫狸听了,反倒松了口气:“不愧是狼怪中山……想来,解药便是在地阙云泽了?” 中山赞赏地点了点头:“正是!无需我多言,你到了地阙云泽,自然就能找到!” 中山说着,幽幽叹了口气:“好了,我再告诉你最后一个秘密,你就可以走了。” 东宫狸侧头望着他:“什么秘密?” 中山双手拍肩,轻声道:“这结界的出口,就是我的元神,你只需穿过我的元神,便能出去。” 东宫狸哑然。 就在中山以为她没听清打算再开口时,东宫狸看着他,不无担忧地问:“你的元神已经这么虚弱了,我穿过去不会散吗?” 中山笑着摇了摇头:“只要你不施法不运气,我就只是一扇门,你穿过每一扇门的时候,都会把它们弄散吗?” 东宫狸低头想了想,然后笑了:“那还真没有!” 就在整理好行装准备穿过中山元神离开结界时,东宫狸终于想起来答应莫闵千的事,转头问中山:“对了,我答应一个人帮他打听海魔之眼的下落,他们说你这里有两颗,你见过吗?” 中山闻言,神色变得有些古怪,顿了一会才道:“有是有,但在我这里它不叫海魔之眼,并且两颗都已经被你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