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尘遗书》 第1章 镜城之泪 镜城没有雨。这里的“雨”,是永不间断的光。是无数悬浮艇曳尾留下的霓虹残影,是摩天楼宇外立面上奔腾不息的数字瀑布,是千万扇窗扉将虚假天幕的阳光反射、折射、衍射后,汇聚成的,一片浩瀚而冰冷的、悬浮于高空的光之海洋。它们流淌,倾泻,却从不落下,只是永恒地笼罩着这座由晶体与数据构筑的迷宫,将每一个角落都浸泡在一种无孔不入的、缺乏温度的辉光里。 汐音的工作室,是这片光海深处一枚纯白的贝壳。 四壁、天花板、地板,皆是毫无杂色的白,光滑得映不出人影,只在特定的角度,会流淌过一丝数据流经过时的微光。这里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一种被精心设计出来的、用于安抚混乱意识的“绝对秩序”之境。房间中央,悬浮着一团不断变幻形态的柔和光晕,那是未经处理的、原始的记忆数据流,像一团被捕获的星云,内部蕴藏着他人一生的悲欢离合。 汐音就站在这团星云之前。 她穿着一身同样素白的连体工服,布料柔软而富有科技感,将她纤细的身形勾勒得恰到好处。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是长期浸淫在他人记忆碎片中、缺乏真实日照的结果。一头鸦羽般的长发被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额前,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她的眼睛很美,是罕见的深紫色,如同两颗沉淀了亿万年的紫水晶,但此刻,这双美丽的眼睛里,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专注,倒映着眼前流动的数据星河。 她的手指在虚空中轻盈地舞动,指尖划过之处,留下淡蓝色的操控界面轨迹。那些躁动不安的记忆碎片,在她精准的引导下,如同被驯服的萤火虫,开始寻找彼此,拼接,融合。 今天的客户是一位年迈的退伍军人,名叫霍恩。他的记忆核心因一次意外的神经冲击而受损,丢失了与他已逝伴侣最后一次共同观看“光之瀑布”的场景。那是镜城为数不多的、被允许存在的集体浪漫仪式之一,在特定的时刻,全城的能源会短暂汇聚,在城市上空制造出一次极其盛大、绚烂的光之喷发。 “这里,”汐音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些脆弱的记忆,“是触觉数据。感觉到了吗?那天晚上有微弱的电磁风,吹在皮肤上,有轻微的刺麻感。” 她小心翼翼地剥离出一段代表着“微风”的感知代码,将它引导至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旁边。那轮廓代表霍恩。 “还有这个……是嗅觉记忆。隔壁店铺刚刚出炉的合成面包的香气,混合着……她常用的那款雪松调香水的味道。” 汐音微微蹙眉,从一堆杂乱的数据中,精准地捕捉到了那缕几乎被掩盖的、独特的香气编码。她将它轻轻放置在代表霍恩伴侣的、另一个更模糊的轮廓旁。 “香水……” 汐音的心,像是被一根极细的针无声地刺了一下。空羽从不使用香水,他身上总是带着工作室里精密器械的冷冽气息,以及……偶尔,会有一丝她无法溯源、仿佛来自遥远荒野的、淡淡的草木清气。她曾以为那是他独特的体味。 现在想来,那或许只是另一个世界的残响。 她甩开这瞬间的恍惚,将注意力重新集中。记忆修复师最忌讳的,就是在工作时代入过多个人情绪。她是医生,手术台上不能有自己的悲喜。 “视觉模块受损严重,需要进行碎片重组和像素补偿。”她低声自语,像是在对无形的助手说话,又像是在确认自己的步骤。她的指尖更快地舞动,无数细微的光点从主数据流中被抽取出来,如同散落的马赛克,在她强大的精神力引导下,开始重新排列组合。 模糊的色块逐渐清晰,勾勒出镜城熟悉的棱角天际线。然后是那场盛大的“光之瀑布”——不再是窗外那种冰冷的、永恒的光海,而是充满了生命力的、奔腾咆哮的、由纯粹能量构成的奇迹。金色的、紫色的、蓝色的光流,如同挣脱了枷锁的银河,从城市之巅倾泻而下,仿佛要将整个镜城洗涤一遍。 影像越来越稳定,越来越清晰。 汐音看到了年老的霍恩,穿着笔挺但略显陈旧的旧式军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身边,是一位穿着淡蓝色长裙的老妇人,头发银白,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像少女,仰望着天空的奇景,充满了惊叹与喜悦。 最关键的时刻到了。老妇人似乎感觉到了霍恩的注视,她转过头,看向他。在全息影像中,她的面容还有些许的不稳定,边缘带着数据重组的微光。 “注入最后的情感标记数据,”汐音深吸一口气,将霍恩记忆深处,那段被埋藏、却从未真正消失的、对伴侣最深沉的爱意与眷恋,如同最后的钥匙,插入了数据流的锁孔。 一瞬间,影像彻底稳定了下来。 老妇人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真实。她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霍恩布满老茧的手。没有声音,但通过唇语识别和情感模拟,系统在影像下方生成了一行淡淡的字幕: “看,霍恩,像不像我们年轻时,在废弃天文台看到的那些流星?” 记忆中的霍恩,紧紧回握住她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他看着她,那眼神,是汐音在无数修复案例中见过,却从未在自己身上体验过的——一种历经岁月沧桑,褪去了所有激情与火焰,只剩下醇厚如酒、深入骨髓的依恋与满足。 就在这时,现实工作室中的老年霍恩,身体猛地一震。他一直在紧张地观看记忆重构的过程,当看到老伴侣最终转过头,露出那完整而熟悉的微笑,说出那句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私密的话语时,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类似呜咽的声响。 两行浑浊的眼泪,顺着他饱经风霜、布满褶皱的脸颊,肆无忌惮地滚落下来。他没有去擦,只是贪婪地看着那全息影像,仿佛要将那失而复得的画面,死死地刻进自己真正的、不会再次遗忘的记忆里。 “找到了……我找到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而颤抖,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幸福,“露西亚……我又看到你了……我又记得了……” 他泣不成声,像个迷路多年终于归家的孩子。汐音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她的工作完成了,完美无瑕。她又一次成功地充当了神明(或者恶魔)的角色,从时间的废墟里,为一个人抢回了他最珍视的宝藏。 工作室纯白的光芒,柔和地笼罩着老人喜极而泣的身影,也笼罩着她面无表情的脸。 她能修复任何人的记忆。她能缝合情感的裂痕,能找回遗失的美好,能让他人的世界重归完整。可是……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虚拟操控界面在她手边无声消散。可是她自己的记忆呢? 那片关于空羽的,庞大、清晰、却带着致命残缺的记忆,又该如何修复? 两年前,“静默事件”如同一声冷酷的判决,将天才梦境建筑师空羽的存在,从整个宇宙的数据流中彻底抹除。没有预兆,没有过程,没有结果。他就那样消失了,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没有留下丝毫涟漪。官方报告语焉不详,民间流传着各种猜测,从实验事故到意识叛逃,莫衷一是。 对她而言,世界从那一刻起,被硬生生剜走了一块最核心的部分。留下的,不是一个需要修复的伤口,而是一个永恒的、虚无的空洞。 她能修复霍恩与露西亚的“光之瀑布”,因为她拥有完整的数据碎片,拥有霍恩潜意识里残存的、对“圆满”的渴望作为指引。 但她与空羽的过去呢? 那些数据似乎完好无损,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每一次对话,每一个拥抱,都清晰地储存在她的记忆库里,随时可以调取、回放。然而,她总能感觉到,在这些看似完美的数据背后,隐藏着某种巨大的、不协调的“噪音”。仿佛一段优美乐章中,混入了一个始终无法消除的、来自异次元的杂音。 空羽看着她时,那温柔眼神深处,偶尔闪过的、她无法理解的歉疚与疏离。 他设计的、他们共同居住的家,每一个细节都完美得像是从某个顶级家居杂志上复刻下来的,却总让她觉得缺乏真正的“人”的气息,像一个精心搭建的、用来展示的舞台布景。 还有他留下的唯一遗物——那枚通体漆黑、不反射任何光线的晶石,“溯时之镜”。他曾说,如果有一天他消失了,它会告诉她答案。 答案?她连问题是什么都快要忘记了。 她只知道,自己被困在了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里。迷宫的墙壁,是由她和空羽看似甜蜜的回忆砌成,却冰冷刺骨。她日复一日地修复着别人的记忆,像一个守在宝藏门口的乞丐,看着别人失而复得,狂喜哭泣,而她自己,只能一遍遍抚摸着自己口袋里那枚冰冷的、沉默的黑色晶石,感受着那足以将灵魂冻结的孤独。 “谢谢你,汐音小姐……真的……太感谢你了……”霍恩老人终于稍微平复了情绪,用袖子胡乱地擦着脸,激动得语无伦次,“我以为……我永远失去她了……至少是失去那一刻的她……” 汐音强迫自己弯起嘴角,露出一个职业化的、温和的微笑。这个动作她做过太多次,已经成了肌肉记忆。 “能帮到您,是我的荣幸,霍恩先生。”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记忆已经稳定,建议您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内,多次沉浸式回顾,以强化神经链接。如果有任何不适,请随时联系我。” 她将储存着修复后记忆数据的、一枚小巧的水晶芯片递给他。 老人颤抖着双手接过,如同接过世间最珍贵的瑰宝,紧紧捂在胸口,又是一连串的道谢,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工作室。 纯白的自动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工作室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只有那些悬浮的、尚未处理的新记忆数据流,还在空中缓缓旋转,散发着朦胧的微光,映照着汐音骤然垮下来的肩膀和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 她维持的平静外壳,在客户离开的瞬间,便土崩瓦解。 疲惫,如同深海的暗流,从四肢百骸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慢慢地走到房间角落,那里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片纯粹的白。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蜷起的膝盖里。 纯白的空间,像一个巨大的、无菌的囚笼。 窗外,镜城永恒的光之瀑布依旧在无声地流淌,绚烂,冰冷,如同亿万颗凝固的眼泪。 她能治愈别人的爱。却治愈不了自己的失爱。 这份无能为力的痛苦,比任何记忆的创伤都要深刻,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她的灵魂。在这座由记忆和数据构成的辉煌城市里,她,最顶级的记忆修复师,却是一个永远无法修复自身的、最孤独的碎片。 第2章 空羽的遗物 离开工作室那片纯白的囚笼,汐音回到了另一个囚笼——她和空羽的家。 这间公寓位于镜城一座梭形高塔的中上部,拥有近乎完美的全景视野。巨大的落地窗取代了整面墙壁,将窗外那永恒流淌的光之瀑布毫无保留地框成一幅动态的、价值连城的画作。此刻,正是“黄昏”模式,人工智能将天幕调成了温暖的橙红色,光流也染上了蜜糖般的色泽,温柔地泼洒进室内。 然而,这温柔,穿不透室内的冰冷。 公寓是空羽设计的。他是镜城最富盛名的“梦境建筑师”,擅长将抽象的情感与概念构筑成可触摸、可栖居的现实空间。他们的家,曾被誉为“镜城爱情范本”,是无数人艳羡的、极致浪漫的产物。 可现在,在汐音眼中,这里更像一座设计精良、一尘不染的……博物馆。一座,只为陈列一段逝去爱情的博物馆。 每一件家具都拥有流畅而独特的曲线,像是凝固的音符,材质是顶级的合成材料,触感温润,色泽低调而高级。它们被放置在最精确的位置,多一寸则满,少一寸则空,遵循着某种苛刻的黄金分割美学。悬浮的沙发,不对称却平衡的茶几,从天花板垂落的、如同水滴凝固般的灯饰……一切都美得无可挑剔,却也冷得毫无生气。 这里没有随手扔在沙发上的外套,没有看到一半反扣在桌上的纸质书,没有喝到一半冒着热气的咖啡杯,甚至没有一粒灰尘。智能家居系统忠诚地维持着空羽离开那天的状态,一丝不苟,如同守护陵墓的机械卫兵。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模拟“阳光晒过织物”的香氛,也是空羽调试的。他说,这味道能让人安心。 汐音踢掉了脚上柔软的室内鞋,赤足踩在冰凉的、模拟天然石材纹理的地板上。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而上,让她打了个哆嗦。两年了,她始终无法习惯这地板恒定的低温,就像她始终无法习惯这个没有空羽的“家”。 今天,是空羽离开的第730天。 两周年忌日。 镜城没有传统的祭祀习俗,死亡意味着数据意识的终结,是彻底的“静默”。官方不鼓励无意义的悼念,认为那会影响社会效率。人们的哀思,大多转化为加密的云端日志,或者,像汐音这样,将悲伤囚禁在一座名为“家”的堡垒里。 她像一抹游魂,无声地在空旷的客厅里移动。手指拂过悬浮沙发的光滑表面,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空羽倚靠时留下的、想象中的凹陷。她走到餐厅那张长长的、足以容纳十人却从未招待过客人的餐桌旁,指尖划过冰冷的桌面。她记得空羽喜欢坐在这头,而她坐在另一头,漫长的晚餐时间里,很多时候只有刀叉轻碰的细微声响,和他偶尔投向窗外、变得悠远的目光。 “你在看什么?”她曾问。 他回过头,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迅速聚焦,对她露出一个温柔却略显疲惫的笑容:“没什么,只是……一些光。” 现在她明白了,他看的,或许从来不是窗外的光,而是透过这片虚假的光幕,投向某个她永远无法触及的、真实的远方。 她走进卧室。巨大的床榻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智能织物根据预设的程序,维持着最适宜的睡眠环境。她甚至很少睡在这里,更多的时候,她宁愿蜷缩在工作室那张冰冷的扶手椅上。这张床太大了,大得让她感觉自己像一艘迷失在无边海面上的孤舟。 卧室的一面墙是内置的衣帽间。她打开,一边是她的衣物,整齐,但至少有些许色彩和柔软的褶皱。另一边,属于空羽,清一色的深色系,款式简洁到近乎刻板,每一件都像制服一样挂着,仿佛主人只是暂时出门,随时会回来穿上。 她的目光落在最里面,那件挂着的深灰色高领毛衣上。那是他常穿的一件。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脸埋了进去。 没有味道。除了智能清洁系统留下的、千篇一律的清新剂气味,什么都没有。他的体温,他皮肤的气息,他偶尔沾染的、工作室里器械的冷冽,甚至那丝若有若无的、让她困惑的草木清气……全都消失了,被彻底地、高效地抹除了。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一种巨大的虚无感攫住了她。她松开毛衣,踉跄着退后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地呼吸,却感觉不到一丝氧气。 这个家,是一个完美的骗局。每一处设计,每一个细节,都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谎言——一个关于完美爱情、完美生活的谎言。而她,就像被精心摆放进这个空间里的、一个符合尺寸的人偶,扮演着“空羽爱人”的角色,直到男主角缺席,她还被困在舞台上,对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上演着荒诞的独角戏。 答案……你说过它会给我答案…… 她在心里无声地嘶喊,可答案到底是什么?是这个冰冷完美的牢笼吗?是你看着我却像看着别人的眼神吗?是你从未真正对我敞开过的心扉吗?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用力擦去,不能哭。至少,不能在这个地方哭。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仿佛在监视着她的脆弱。 她离开卧室,走向公寓最深处,那间属于空羽的书房。 书房的门通常是锁着的,智能系统设置为只有她和空羽的生物信息才能开启。两年来,她很少进去。那里残留的空羽气息太过浓烈,也太过……专业。那是完全属于他的领域,一个她即使作为最亲密的人,也始终觉得隔着一层玻璃的领域。 今天,她必须进去。 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书房和外面是截然不同的风格。如果说外面是极致简约的未来美学,这里则更像一个……遗迹。墙壁是未经修饰的深灰色金属质感,没有任何装饰。巨大的、布满接口和指示灯的工作台占据了大半空间,上面还散落着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精密工具和半成品的晶石元件,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靠墙是一排顶天立地的储物架,上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资料存储器和一些奇特的、像是天然形成的矿物标本。与整个镜城的数字化格格不入,这里有许多实体的东西。 汐音的目光,直接落在了工作台下方,一个不起眼的暗格上。 她知道那里有什么。她走过去,蹲下身,手指有些颤抖地按在暗格的识别区。微光扫过,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声。暗格弹开,里面没有她预想中的复杂物件,只有一个材质古朴、甚至有些粗糙的木盒。 这木盒与周围充满科技感的环境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它不是镜城任何一家合成工艺店的产物,木质纹理天然,带着一种原始的、温暖的触感,仿佛来自某个遥远的、未被科技浸染的星球。 汐音小心翼翼地拿出木盒,捧在手里。很轻。她走到工作台前,将木盒放下。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即将开启的不是一个盒子,而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或者……一座坟墓。 盒盖被轻轻掀开。内部衬着柔软的深蓝色丝绒,而在丝绒的中央,静静地躺着一枚晶石。 那就是“溯时之镜”。 它约莫鸽卵大小,通体漆黑。那不是普通的黑色,而是一种极致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无”。它不反射任何光芒,窗外的“黄昏”光晕落在它表面,就像被吸了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颗凝固的、来自宇宙尽头的眼泪,又像一扇微型的、通往绝对虚无的门户。 这就是空羽留给她的唯一遗物。两年前,在那个没有任何征兆的傍晚,空羽就是在这里,将这个木盒交到她的手上。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她当时无法理解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音,”他叫她,声音很轻,却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记忆里,“这个,你收好。” 她接过木盒,好奇地看着里面这枚奇怪的黑色晶石。“这是什么?新的设计素材吗?” 他摇了摇头,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指尖冰凉。“如果……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汐音,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我了……”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望进她的眼睛,“它会告诉你答案。” 那时的她,完全沉浸在他罕见的、带着一丝忧伤的温柔里,将这句话当成了建筑师特有的、浪漫而晦涩的情话。她甚至笑着回应:“说什么傻话,你怎么会消失?你要消失到哪里去?” 他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吻了她。那个吻,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力度,仿佛要将她揉碎,融入他的骨血。那成了他们之间最后一个吻。 第二天,“静默事件”发生。空羽,连同他正在进行的一个绝密项目“伊甸园”的所有数据,一起消失了。官方给出的结论是“高维意识实验意外坍缩”,一个听起来足够科学、足够冷漠的解释。 只有她,守着这枚冰冷的晶石,守着那句“它会告诉你答案”的承诺,度过了七百三十个日夜。 如今,这浪漫的誓言,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等待、怀疑和痛苦的复盘中被消磨殆尽,蜕变成一句冰冷的谶语,一个残酷的玩笑。 她凝视着那枚黑色晶石,心中一片荒芜。你告诉我,答案到底是什么?是让我守着这个虚假的家,抱着一个虚幻的回忆,直到生命尽头吗?是让我明白,我所以为的爱情,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吗? 她伸出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那枚晶石。刺骨的冰凉。仿佛能冻结血液,冻结灵魂的冰凉。 两年来,她无数次这样触碰它,握着它,甚至将它贴在胸口,试图从中感受到一丝一毫属于空羽的温度,或者哪怕一点点的能量波动。 但什么都没有。它就像一块真正的、死去的石头,沉默地对抗着她所有的希冀与探寻。 “空羽……”她对着晶石,喃喃低语,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异常微弱,瞬间便被寂静吞噬,“今天……是第七百三十天了。” 窗外,人工智能准时切换了模式,“黄昏”褪去,深沉的“夜”覆盖了天空。光之瀑布变成了幽暗的蓝色和紫色,如同一条缓慢流淌的、悲伤的银河。 “他们都说你死了,意识彻底消散了。”她继续说着,像是说给晶石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可我总觉得……你还在。不是以数据的形式,而是……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存在着。” 她的手指收紧,将晶石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让她疼痛,却也让她有一种病态的、真实的存在感。 “你留下它,不是为了给我答案,对不对?”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却倔强地忍着,“你是为了……让我不要忘记你?还是为了……让我不要忘记,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得到过你?” 泪水终于冲破了堤坝,无声地滑落,滴在她紧握着晶石的手上,滚烫,却无法温暖那深不见底的冰冷。 她在这个设计完美、却毫无生气的家里,在她爱人的书房,握着他留下的唯一遗物,像一个被遗弃在时间之外的孤魂。 博物馆里的展品依旧完美,但那个赋予它们意义的、唯一的参观者,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而她,这个曾经的“女主人”,此刻才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或许,从来都只是这座博物馆里,一件比较特殊的、会呼吸的展品而已。 答案,或许就藏在这枚“溯时之镜”里。但她害怕。害怕那答案,会比这七百三十天的等待,比这冰冷的家,比这永恒的寂静,更加残忍。 她紧紧握着晶石,如同握着一枚注定会引爆的炸弹,蜷缩在空羽曾经坐过的椅子上,在镜城虚假的夜色里,独自品尝着这份迟来了两年、却愈发刻骨铭心的绝望。 遗物依旧沉默。如同死亡本身。 第3章 琥珀色的幻影 时间在悲伤中失去了流速。汐音不知道自己蜷缩在空羽的书房里多久了。窗外的光之瀑布已从深蓝的“夜”过渡到泛着鱼肚白的“黎明”,但那光芒无法穿透“溯时之镜”的漆黑,也无法照亮她内心凝固的黑暗。 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种干涸的、火辣辣的疼痛盘踞在眼眶。手中的晶石依旧冰冷,像一块永不会融化的坚冰,冻结着她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绝望如同深海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要将她的骨骼碾碎,将她的意识压成一片虚无的薄片。 她太累了。累于日复一日的等待,累于在回忆的迷宫中徒劳地寻找出口,累于扮演那个被留在完美舞台上的、合格的女主角。支撑了她两年的、寻找“答案”的执念,在这一刻,在这个冰冷寂静的“忌日”里,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本相——它或许根本不存在,它或许只是一个更残酷的、让她无法安息的诅咒。 就这样吧……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她脑海深处响起,带着放弃一切的疲惫。空羽,如果你真的在里面,如果你能听到……带我走吧。或者,就让我彻底湮灭。 与其在这没有答案的谜题中永恒地腐烂,不如寻求一个彻底的终结。 一种自毁般的冲动攫住了她。她不再试图去“感受”或“理解”,而是凝聚起残存的所有精神力,像一头濒死的困兽,用尽最后的力量,狠狠地将自己的额头撞向那枚冰冷的黑色晶石! 不是温柔的触碰,而是决绝的、带着血肉之躯全部重量的撞击!一声闷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额骨与晶石接触的地方传来剧痛,温热的液体(或许是血,或许是汗)渗了出来,黏腻地沾染在晶石光滑的表面。 也就在这一瞬间——世界,碎了。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碎裂,而是认知的、感官的、存在本身的壁垒,轰然崩塌。 那枚沉寂了两年、吞噬了所有光线和希望的“溯时之镜”,骤然爆发出无法形容的光芒!那不是镜城人造的、冰冷的光,而是一种温暖的、流淌的、仿佛具有生命质感的琥珀色光辉! 这光芒并非向外扩散,而是向内——如同一个无形的漩涡,产生了一股无可抗拒的、庞大的吸力,瞬间攫住了汐音的全部意识! 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感觉自己的灵魂被硬生生从躯壳里剥离、拽出,投入了一片奔腾的、色彩与感知的洪流之中。天旋地转,时空错乱,她像一叶小舟被抛入了宇宙诞生时的原始风暴,无数破碎的影像、声音、气味、触感如同陨石般砸向她几乎要崩裂的意识。 这个过程仿佛持续了永恒,又仿佛只是一瞬。当那令人窒息的撕扯感骤然停止时,她“睁开”了眼睛。但看到的,不再是空羽那冰冷、充满设计感的书房。 她悬浮在一个……梦里。一个真实得让她浑身颤栗的梦里。 天空,是温暖而澄澈的琥珀色,像一块被阳光浸透的巨大蜜糖,均匀地涂抹在整个视野的上方。没有太阳,光源似乎来自于天空本身,柔和而饱满,洒在肌肤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与镜城人造恒温系统的体感截然不同。 空气是活的。充盈着泥土被雨水浸润后的清新芬芳,混杂着无数种不知名野花的甜香,还有植物叶片被揉碎后散发出的、略带青涩的草木气息。她甚至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一种蓬勃的、未经驯化的生命力。 她“站”在一片柔软的、如同绿色天鹅绒般的苔藓地上。周围是巨大而奇异的植物,它们的枝叶呈现出梦幻的蓝紫色,边缘散发着柔和的、呼吸般的磷光。一些像蒲公英却又闪烁着星点光芒的絮状物,在空中慵懒地漂浮。远处,传来潺潺的溪流声,还有清脆的、她从未听过的鸟鸣。 这里……是哪里? 镜城没有这样的地方。蔚蓝之星的任何官方记录中,都不存在如此……原始而丰饶的景象。这更像是人类远古记忆中的伊甸园,或者某个被时光遗忘的仙境。 而紧接着,她的目光,被不远处的一棵巨大的、枝桠如同发光珊瑚的树下的身影,牢牢地钉住了。 呼吸,在那一刻停滞。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树下,坐着一个少年。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亚麻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清瘦却线条流畅的小臂。下身是卡其色的长裤,沾了些许草屑和泥土。他背对着她,或者说,背对着她意识投射的方向,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膝上的画板,手中的炭笔在纸上游走,发出沙沙的轻响。 只是一个背影。 但汐音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都在确认—是空羽!是年轻了太多、青涩得如同初春嫩芽的空羽!他身上还没有后来那份被岁月和秘密磨砺出的、沉郁的疏离感,肩膀的线条更单薄,脖颈的弧度还带着少年的柔软。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垮了她的理智。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他,质问他,向他哭诉这两年来所有的痛苦和思念! 但下一秒,她的动作,她的思维,她的一切,都凝固了。 因为少年空羽抬起了头。他不是在看画板,也不是在看远方的风景。他的目光,越过画板的边缘,投向了不远处。 那目光,像一道拥有实质的光束,瞬间穿透了汐音虚幻的意识体,在她灵魂深处烙下了永恒的、灼痛的印记。 汐音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在溪流边,一片开着铃铛般垂下、散发着微光小花的灌木旁,站着一个少女。 她赤着双足,纤细的脚踝沾着晶莹的水珠,踩在湿润的、深绿色的苔藓上。她的裙子是某种柔软的、未经染色的天然织物,呈现出淡淡的米白色,裙摆被风吹拂,像一朵蒲公英的绒毛,轻盈地飘动。她正微微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一只翅膀受伤的、身体如同琉璃般透明、内部却闪烁着磷光的小生物。那生物在她掌心微弱地颤动,发出细小的、如同风铃碰撞的哀鸣。 少女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掌心的小生命。 汐音无法看清她的全貌,只能看到她的侧脸轮廓,柔和得像月光下的山峦曲线。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透着年轻的光泽。长长的、如同海藻般的墨绿色头发随意披散着,发间点缀着几朵细小的、发光的小花。 然后,少女似乎感觉到了空羽的注视,她抬起了头,看向了树下的少年。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汐音清晰地看到了她的眼睛。 那不是镜城居民常见的、因长期面对屏幕而显得有些淡漠的瞳孔。那是一双……如同最纯净的森林湖泊般的眼睛,清澈见底,倒映着琥珀色的天空和发光的植物,眼底深处,蕴藏着一种未经世事、对万物抱有纯粹怜惜与好奇的光芒。野性,灵动,却又无比温柔。 而也就在少女抬起头的瞬间—树下的少年空羽,脸上浮现出一种汐音从未见过、甚至无法想象会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 那不是她在镜城里所熟悉的、那种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歉疚的、克制的温柔。 那是一种……混杂着惊艳、痴迷、向往,以及深不见底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爱意。仿佛他整个生命的光,都在那一刻被那个少女点燃了。他的世界,因为她的存在,而从黑白默片瞬间变成了色彩饱和度爆炸的、万物复苏的史诗。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勾勒出一个纯粹而毫无负担的笑容,眼睛里闪烁着星辰般璀璨的光芒,那光芒如此炽热,如此专注,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他穷尽一生追寻的、宇宙的唯一真理。 他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不再有丝毫的忧郁和疏离,而是充满了蓬勃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生命力与创作欲。他看着她,就像沙漠中的旅人看到了绿洲,就像迷失的航船看到了灯塔。 那是倾尽所有的、燃烧整个灵魂的凝望。是汐音在两年相伴、无数个日夜中,从未得到过的凝望。她甚至怀疑,空羽是否曾用这种眼神,看过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 汐音感觉自己的灵魂被硬生生撕成了两半。她像一个卑微的偷窥者,躲在阴暗的角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爱若生命的男人,如何将他最完整、最炽热、最毫无保留的爱,献给另一个少女。 她看到少年空羽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没有声音传出,但通过他唇形的翕动,以及那强烈到几乎形成实质的情感波动,汐音的意识深处,如同被最锋利的冰锥刺入,清晰地“听”到了那个名字。 那个被他用尽生命去呼唤,却在她面前讳莫如深、从未提起过的名字。那个……属于那个赤足少女的名字。“野萤。” 幻象,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开始剧烈地抖动、模糊。琥珀色的天空碎裂,发光的植物凋零,溪流声和鸟鸣远去。 那股庞大的吸力再次出现,将汐音的意识从这片唯美而残忍的梦境中,狠狠地拽离!又是一声闷响,伴随着额角传来的、更加剧烈的疼痛。 汐音猛地睁开眼,剧烈的眩晕和恶心感让她几乎呕吐。 她发现自己依然蜷缩在空羽书房冰冷的地板上,后背紧贴着金属质感的墙壁,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窗外,镜城虚假的“黎明”光线,苍白地照射进来,落在她颤抖不止的手上。 那枚“溯时之镜”,依旧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漆黑,沉默,仿佛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幻境,只是她悲伤过度产生的、一场逼真到极致的幻觉。 可是……那个名字。那个眼神。那个她从未参与过的、琥珀色天空下的下午,那个赤足的少女“野萤”,以及少年空羽凝望她时,那种燃烧整个生命的光芒…… 这一切,比任何真实的记忆都要清晰,都要刻骨铭心! 原来……他不是不会爱。他只是……没有那样爱过她。他不是天性冷漠,不是被工作耗尽了热情,他只是把他所有的热情、所有的光芒、所有作为一个少年最纯粹的爱意,都留给了一个叫“野萤”的少女,留在了那个她永远无法触及的、琥珀色的世界里。 她所以为的爱情,她珍视了两年、痛苦了两年的回忆,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一个巨大的、可悲的谎言之上。她不是他生命里的光,她只是……光消失之后,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用来填补空虚的黑暗。 她连成为那个影子的资格都没有。影子至少还证明光曾经存在过。而她,或许只是他在失去真爱后,于绝望中随手抓住的一根稻草,一个……拙劣的、用来模仿过去、麻痹痛苦的替代品。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来自灵魂被碾碎时发出的呜咽,从汐音痉挛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她猛地蜷缩起身体,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剧烈的颤抖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 那枚黑色的晶石从她无力松开的手中滚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叩叩”声,一路滚到了书桌的阴影里,像一只冷漠的眼睛,注视着它的杰作。 巨大的悲伤,不再是缓慢的侵蚀,而是如同整个宇宙在她体内瞬间坍缩,释放出无法想象的能量,将她所有的认知、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爱恋,都炸成了齑粉。 她不是失去了爱人。她是参加了一场迟到了两年的、属于她爱人和另一个女孩的、盛大爱情的葬礼。而她,连吊唁的资格都没有,只是一个误入墓园、窥见了墓碑上最深情铭文的不速之客。 终于,那撕心裂肺的、再也无法压抑的痛哭,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了所有束缚,从她胸腔最深处爆发出来。她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胸口,指甲陷进皮肉,仿佛想要把那颗已经碎裂成千万片的心脏挖出来。 哭声在冰冷、空旷、设计完美的公寓里回荡,撞击着光洁的墙壁和地板,显得如此突兀,如此绝望,如此……微不足道。 窗外的光之瀑布依旧在永恒地流淌,绚烂,冰冷,无声。它见证了一场宇宙中最盛大的悲剧。 一个女孩,在她爱人的葬礼上,迟到了整整两年。而直到今天,她才真正看清了墓碑上,并排刻着的,那两个名字。其中一个,不是她。 第4章 破碎的清晨 意识,是被一种钝器敲击般的剧痛,从一片混沌的泥沼中硬生生拽回来的。汐音睁开眼,视野里先是一片模糊的重影,天花板上那盏如同凝固水滴的灯饰,分裂成数个晃动的光斑,刺得她眼球后方一阵阵地抽痛。她试图聚焦,但每一次尝试,都换来太阳穴更猛烈地悸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锥在里面有节奏地凿击。 她花了几分钟,才勉强辨认出那是自己卧室的天花板。她正躺在卧室那张巨大、平整、冰冷得如同手术台的床上。身体像是被拆解后又胡乱拼接起来,每一寸肌肉都泛着深沉的酸痛,尤其是额角,传来清晰的、火辣辣的胀痛。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指尖触到一片已经凝固的、略显粗糙的痂块,以及周围微微肿起的皮肤。 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退去后裸露出的狰狞礁石,带着冰冷的硬度,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的脑海——漆黑的晶石……决绝的撞击……琥珀色的天空……发光的植物……少年空羽专注的侧影……赤足的少女……还有,那一道如同烈焰般、足以焚毁她整个世界的凝望…… “野萤。”那个名字,无声地在她的唇齿间滚过,带着血锈般的苦涩滋味。 汐音猛地从床上坐起,这个动作牵扯得她一阵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她用力闭了闭眼,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将那过于真实、过于清晰的幻象驱散。是幻觉。她对自己说,声音在因干渴而沙哑的喉咙里艰难地成型。一定是悲伤过度,精神耗竭产生的幻觉。就像……就像低血糖时眼前会出现的金星。 她需要证据,需要现实来锚定这艘即将在回忆风暴中倾覆的孤舟。她掀开那床轻薄却无比沉重的智能恒温被,赤脚踩在地板上。那股熟悉的、恒定的冰凉从脚底直窜上来,让她打了个寒噤,却也带来一丝扭曲的“真实感”。 她走向浴室。镜面自动亮起,柔和的光线打在她脸上。镜中的女人脸色惨白如纸,眼下是浓重得无法忽视的青黑色阴影,嘴唇干裂起皮。额角那一小块结痂的伤口,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像是一个耻辱的烙印,标记着她昨夜失控的疯狂。 看,这就是证据。她对自己说,你弄伤了自己,所以产生了荒谬的幻觉。空羽怎么会是那个样子?他从来都是……都是…… 她试图在脑海中勾勒空羽日常的样子——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家居服,坐在客厅的悬浮沙发上,看着窗外永恒的光流,侧脸线条冷静而优美,偶尔回头看她,眼神温和,却总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雾。 可那个少年的影像如此强悍地闯入——白色的亚麻衬衫挽到手肘,卡其裤上沾着草屑,坐在发光的树下,画笔沙沙,回过头时,脸上那毫无阴霾的、如同旭日初升般的笑容,和那双燃烧着生命之火的眼眸…… 两个影像在她脑中激烈地交战、重叠,撕扯着她的神经。 不!那是假的! 她几乎是粗暴地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泼在脸上,试图用物理的刺激唤醒理智。水流刺痛了额角的伤口,她却感觉不到,只是死死盯着镜中那个狼狈不堪、眼神涣散的女人。 空羽是梦境建筑师,是镜城的精英。他设计我们的家,他和我一起生活了两年……那个野萤……那个原始的世界……根本不存在!是我想象出来的!是因为我太痛苦了…… 她一遍遍地重复着,像是在念诵一道能够驱魔的咒语。 洗漱,更衣。她像一台被设定了固定程序的机器,试图用这些日常的、重复性的动作,将自己拉回“正常”的轨道。今天还要去工作室,还有客户的记忆等待修复。生活总要继续。 然而,当她走出卧室,再次踏入客厅时,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感觉,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这个她生活了两年的空间,这个曾经被她视为与空羽爱情堡垒的地方,此刻,每一处细节,都仿佛活了过来,带着嘲弄的意味,无声地指控着她的无知。 那悬浮的沙发——他曾坐在那里,目光悠远地望向窗外,她以为他在构思新的设计,现在却觉得,他是否是在透过这片虚假的霓虹,眺望某个琥珀色的天空? 那不对称的茶几——他曾说,这种打破平衡的设计象征着生命的动态之美。此刻她却觉得,那扭曲的线条像极了一个嘲讽的鬼脸。 那从天花板垂落的水滴状灯饰——他曾说,这代表“凝固的时光”。现在想来,他想要凝固的,究竟是属于他们的时光,还是另一个她无从知晓的、与“野萤”共度的瞬间? 甚至连空气中那经过精密计算的、模拟“阳光晒过织物”的香氛,此刻闻起来也带着一股虚假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这味道,根本不是阳光,只是对阳光的拙劣模仿! 她走到餐厅那张长长的餐桌旁,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光洁冰凉的桌面。她记得无数个清晨,他们坐在这里,沉默地用餐。他坐在长桌的那一头,有时会抬起眼,静静地看她片刻。那时她以为那是深情,现在回想,那眼神深处,是否藏着的,是一种透过她在看另一个影子的、令人心碎的对比与衡量? 这个家…… 汐音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它根本不是一个家,它是一个……按照某种既定模板精心搭建的舞台。而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女主角,却原来,只是一个误入了别人布景的、蹩脚的临时演员。 每一件家具,每一处设计,都像是一双冰冷的、充满审视意味的眼睛,无处不在,无声地拷问着她:你真的了解他吗?你真的认识过那个名叫空羽的男人吗?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不得不扶住墙壁才能站稳。墙壁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却无法熄灭她内心那片被幻象点燃的、灼热的荒原。 窒息感越来越重。 这个空间,这个她曾经视为唯一避难所的地方,第一次让她感到了无法忍受的囚禁感。墙壁似乎在向她压迫而来,天花板低垂欲坠,那些完美和谐的线条和色彩,构成了一座华丽而冰冷的牢笼,要将她活活闷死在其中。 她踉跄着冲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寻求一个出口,一口新鲜的空气。窗外,镜城的光之瀑布依旧在永恒地流淌,绚烂,冰冷,如同亿万颗被串起的、虚假的钻石。它们照亮了这座钢铁森林,却照不进她内心分毫,反而将她的孤独和绝望映衬得无所遁形。 她曾经那么喜欢这个视野,觉得这是空羽送给她的一片独享的星空。 可现在,她只觉得这片光海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粘稠的沼泽,而她正深陷其中,缓缓下沉。 那个琥珀色的、充满草木气息与生命力的世界,那个有溪流、有鸟鸣、有发光植物的世界……真的是幻觉吗? 如果是幻觉,为何每一个细节都如此清晰?为何那种心被生生撕裂的痛楚,如此真实,如此……新鲜? 额角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昨夜那不顾一切的撞击。 “溯时之镜”她猛地转身,目光投向书房的方向。那枚黑色的晶石,还静静地躺在书房的某个角落吗?一个冰冷的、带着恐惧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上了她的心脏——如果……如果不是幻觉呢?如果那枚晶石,真的如同空羽所说的,藏着“答案”呢?如果那个叫“野萤”的少女,那个拥有森林湖泊般眼眸的少女,那个让少年空羽倾注了全部□□去凝望的少女……是真实存在的呢? 那么,她这两年的深情,这两年的痛苦,这两年的坚守,算什么?一场盛大而可悲的……误会?一阵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喉咙,她捂住嘴,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 她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一刻也不能。这个家,这座华丽的坟墓,这些无处不在的、嘲笑着她无知的眼睛……她快要疯了。 汐音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向了玄关,甚至来不及换上外出的鞋子,赤着脚,踩在冰凉的仿石材质地上,一把拉开了公寓的门。 门外,是镜城千篇一律的、光洁如镜的走廊,反射着冰冷的人造光。她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将那座充满了虚假回忆的囚笼,死死地关在了身后。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她急促的、带着哽咽的呼吸声,在密闭的空间里孤独地回响。 她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埋入膝盖。 额角的伤口在隐隐跳动,提醒着昨夜发生的一切。而那场“琥珀色的幻影”,早已如同最顽固的病毒,深深植入了她的意识深处,开始无可挽回地,啃噬她过去两年所构建的、关于爱与失去的整个世界。 幻觉与否,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怀疑的种子已经落下,并且在她破碎的心土里,扎下了带着剧毒的根须。 这个清晨,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所以为的真相,或许,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巨大的、温柔的、残忍的谎言。 第5章 第一声回响 工作室的纯白,此刻不再是安抚人心的秩序,而像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目眩的雪原,反射着内心无处遁形的荒凉。 汐音蜷缩在她常坐的那张符合人体工学的椅子上,却感觉不到丝毫舒适。身体的每一根神经都像被拉紧的弦,微微震颤着,对外界最细微的声响——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远处悬浮艇掠过时几乎不可闻的呼啸、甚至她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都报以过度的警觉。 她试图工作。面前悬浮着一位新客户的记忆数据流,标签显示是“童年宠物丢失的创伤修复”。一团混乱的、代表着恐惧和悲伤的灰色与暗蓝色光斑在缓缓旋转。放在往常,她会立刻投入进去,用专业的手法梳理、安抚、重塑。但今天,她的手指悬浮在虚拟操控界面上,迟迟无法落下。 那些灰色的光斑,仿佛映照着她自己内心的颜色。 那个琥珀色的幻影,如同一个无法驱散的幽灵,在她意识的每一个角落徘徊。少年空羽的眼神,野萤赤足踩在苔藓上的画面,以及那个名字……一遍遍在她脑海中重放,带着令人心碎的清晰度。 是幻觉吗?真的……是幻觉吗?这个问题像一台永不停歇的研磨机,碾压着她的理智。额角伤口的隐痛,无比真实地提醒着她昨夜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那枚晶石……它真的只是碰巧在她情绪崩溃时,激发了她潜意识的想象吗? 一种近乎偏执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她需要确认。哪怕确认的结果是更深的绝望,她也需要一个答案,来终结这凌迟般的猜疑。 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潜入深不见底的寒潭,汐音从工服贴身的口袋里,缓缓取出了那枚“溯时之镜”。 它依旧漆黑,沉默,躺在她的掌心,像一颗凝固的、来自异次元的瞳孔,冷漠地倒映着工作室惨白的光线。昨夜的疯狂似乎没有在它表面留下任何痕迹,除了……她指尖触碰时,那仿佛能烙印进灵魂深处的、熟悉的冰冷。 恐惧攫住了她。她害怕再次被拖入那个唯美而残忍的幻境,害怕再次看到少年空羽凝望野萤的眼神,那比镜城最冷的寒冰还要刺骨的眼神。 但,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对真相近乎自毁般的渴望,推动着她。她不能再活在一个由虚假记忆和未知秘密构建的摇摇欲坠的世界里了。无论是彻底的崩塌,还是残酷的证实,她都需要一个了断。 她没有再像昨夜那样,用额头去撞击。那太疯狂,太绝望。这一次,她尝试用一种更“专业”的方式。作为记忆修复师,她最擅长的,便是与意识、与精神力打交道。 她闭上眼,努力排除脑海中所有的杂念,将全部的精神力,如同涓涓细流般,小心翼翼地汇聚起来。这不是攻击,不是祈求,而更像是一种……探询。一种试图建立连接的尝试。 她将所有的疑问、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期盼,压缩成一个最简单、最直接的意念,如同投出一枚无声的石子,向着掌心那深不见底的黑暗,轻轻地发送了过去: 你是谁?意念发出的瞬间,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全身的感官都绷紧到了极限,等待着可能到来的任何反应——或许是再次的天旋地转,或许是那琥珀色世界的重现,或许……依旧是无边无际的、令人发狂的死寂。 时间,在等待中被拉长成一种酷刑。一秒,两秒,十秒……一分钟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掌心的晶石依旧冰冷,工作室依旧死寂,只有她自己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在耳膜上咚咚地敲击。 一股混合着失望和自嘲的苦涩,涌上她的喉咙。 看吧,汐音,果然是你想多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声音充满了疲惫。它就是一块奇怪的石头,空羽留下的一个谜题,或者干脆就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遗物。你所看到的,不过是你悲伤过度产生的臆想。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带来的不是轻松,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坠入无底深渊的无力感。连那残酷的“答案”都吝于给予,只留给她永恒的猜测和怀疑,这或许才是空羽留给她的、最真正的惩罚。 她几乎要放弃了,准备将那枚晶石重新收起来,继续面对她那苍白而绝望的现实。就在她的精神力因为失望而微微涣散的那一刹那。就在她几乎认定昨夜一切皆是虚幻的瞬间。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如同最纤细的蛛丝,轻轻拂过了她的意识边缘。不是影像,不是声音,不是任何她所熟悉的感官信号。 那是一种……纯粹的意识波动。像是一滴墨汁滴入清水,缓慢地晕染开来;又像是一阵微风,吹动了意识深处一片从未被触及的、沉睡的风铃。 这波动极其微弱,极其遥远,仿佛来自星河的另一端,穿越了无法想象的时间与空间的屏障,才如此艰难、如此飘忽地,抵达了她这里。 汐音猛地屏住了呼吸,所有的感官再次提升到极致,像最精密的雷达,死死锁定了那缕微弱的波动。 它没有形态,没有色彩。但它携带了……信息。那波动在她高度集中的意识中,如同水痕般缓缓凝结,最终,化作了一行……文字。不是镜城通用的、由冰冷的光点构成的数字文字。 而是一种更古朴、更生动,仿佛是用沾着露水的树枝,在饱含晨雾的空气中轻轻划出的痕迹。笔画间带着一种稚拙的、未经雕琢的纯净,每一个字的边缘,都仿佛萦绕着山谷间微风拂过树叶时,那沙沙的、令人心安的轻响。 那行字,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直接浮现在她的脑海深处:风之精灵,你今天又在哭吗?山谷里的花都垂头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汐音僵在了椅子上,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她听到了自己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时带来的轰鸣声。握着晶石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风之精灵?山谷里的花? 这……这是什么?这不是空羽的回应!这语气,这内容,这充满了自然意象的表达……完全不属于她所认识的、那个生活在高度科技化镜城里的空羽! 而且,“又”在哭?她昨夜确实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可……远在另一个时空。如果那幻境是真实的话的存在,怎么可能知道? 除非……一个让她浑身冰凉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所有的迷雾。除非,昨夜她看到的不是幻觉!那个琥珀色的天空,那些发光的植物,那个叫野萤的少女……都是真实的! 而此刻,回应她的,不是空羽……是野萤!是那个少女,将她——汐音,因为极度悲伤而散发出的、穿越了时空的精神力波动,误认成了她所在世界的……“风之精灵”! 巨大的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汐音的认知。她,一个生活在未来科技都市的记忆修复师,竟然被一个来自过去,或者另一个空间的、看似原始的少女,当成了自然精灵? 这错位的沟通,充满了某种宿命的、令人啼笑皆非的无奈与……诗意。 然而,这诗意之下,隐藏的是更刺骨的冰寒。空羽不在这里。 在这枚他留下的、据说藏着“答案”的晶石另一端,不是他残留的意识,不是他想要传递给她的信息。而是另一个女孩。一个他曾经用那样炽热、那样毫无保留的眼神凝望过的女孩。 汐音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扇紧闭的大门前,拼命敲打,以为会看到门后的主人,却没想到,开门的,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拥有着这扇门真正钥匙的人。 而她,成了一个可怜的、不被期待的访客。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哭腔的笑音,从她颤抖的唇间逸出。她看着掌心中那枚依旧漆黑的晶石,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荒谬,有一丝微弱得可怜的、建立连接的激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命运彻底嘲弄后的、深入骨髓的悲凉。 她不是得到了答案。她是被引向了另一个,更庞大、更幽深的谜团入口。而这个入口处,站着一个名叫野萤的少女。 山谷里的花,因为感知到“风之精灵”的哭泣而垂头? 多么纯真,多么……残忍的问候。 汐音闭上眼睛,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悲伤,而是混合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集中精神,试图再次凝聚意念,去回应,去询问,去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无论她如何尝试,那枚晶石再也没有传来任何波动。刚才那一行字,就像一场短暂而虚幻的梦,仿佛只是她过度渴望下的又一次臆想。 只有脑海中那清晰无比的、带着草木清香和风之絮语的字句,以及掌心那枚冰冷坚硬的晶石,无比真实地提醒着她—— 有些界限,已经被打破。有些回响,已经从遥远的时空,传到了她破碎的世界里。 而这条刚刚建立的、脆弱得如同蛛丝般的沟通渠道,通往的,不是她渴望的爱人,而是她爱情悲剧的……另一个女主角。 这第一声回响,没有带来救赎,只带来了更深的、无处诉说的孤独。 第6章 星衍的疑云 镜城的光,照不进所有角落。在悬浮轨道交错纵横的都市骨架之下,在能量管道如同巨型血管般搏动的深处,存在着被官方地图刻意抹去的缝隙。这里是废弃数据中转站的遗址,是城市新陈代谢遗落的盲肠,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金属与臭氧混合的陈旧气味,以及一种被主流遗忘后特有的、颓败的寂静。 汐音拉紧了身上不起眼的灰色连帽外套,帽子边缘垂下的人工毛领遮挡住了她大半张苍白的脸。她熟稔地穿梭在锈蚀的管道和暴露着粗线缆的墙壁之间,脚步放得极轻,像一只警惕的夜行动物。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来自上方轨道震动的灰尘,在她经过时,被微弱的气流搅动,在偶尔从缝隙漏下的、来自地表世界的惨淡光柱中,徒劳地翻滚。 她停在一扇看似与周围锈蚀墙壁融为一体的巨大金属闸门前。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早已失效的物理手动转轮,以及旁边一个极不起眼的、没有任何光源的信号接收区。她伸出右手,将掌心轻轻按在冰冷的金属门上。 没有声音,但片刻后,厚重的闸门内部传来一连串复杂的机括解锁声,低沉而富有质感,与镜城普遍采用的、悄无声息的电磁滑门截然不同。闸门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混合着过热服务器散热、咖啡因、以及某种类似雨后电路板般奇特气味的暖风,扑面而来。 汐音侧身闪入,身后的闸门立刻无声地合拢,将外界的腐朽与寂静彻底隔绝。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一个被数据和钢铁填满的,喧嚣而孤独的巢穴。 巨大的空间,挑高惊人,原本似乎是某个大型枢纽的调度中心,如今被改造得面目全非。成排的、型号各异甚至有些看起来是自行拼装的服务器机柜,如同黑色的金属墓碑,林立在整个空间,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指示灯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在昏暗中明明灭灭。粗大的、包裹着不同颜色绝缘皮的线缆,如同疯狂的藤蔓,从天花板垂落,在地面上蜿蜒盘绕,最终汇入那些机柜深处。 数十面大小不一、新旧程度各异的数据屏幕,占据了所有可利用的墙壁空间,有些甚至悬浮在半空。屏幕上,无数汐音无法理解的代码、波形图、星图碎片、以及不断刷新的监控画面,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流淌、闪烁、碰撞。空气因为大量电子设备持续散热而显得有些闷热,带着一种独特的、干燥的焦糊味。 这里就是星衍的实验室。镜城最顶尖,也最见不得光的数据分析师的巢穴。 一个穿着略显皱巴巴的深蓝色工装连体服的身影,正背对着她,蜷缩在一张堆满了各种拆卸到一半的精密仪器、电路板和空能量饮料罐的工作台前。他头发有些凌乱,几缕深褐色的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正专注地盯着面前一面悬浮屏幕上疯狂跳动的参数,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星衍。”汐音轻声开口,声音在这充满电子噪音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微弱。 那身影猛地一顿,敲击键盘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转过椅子,露出一张清瘦却轮廓分明的脸。看上去年纪与汐音相仿,或许稍长一两岁,肤色是长期不见自然光的苍白,下巴上带着没来得及修剪的青色胡茬。但他的眼睛,那双深灰色的、如同被精密打磨过的金属般的眼睛,却锐利得惊人,仿佛能穿透一切数据的迷雾,直抵核心。 他是星衍。空羽的大学同学,曾经被誉为天体物理与信息工程双料天才,后来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理念不合”,脱离了主流学术界,成了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数据掮客兼独立研究员。也是汐音唯一能够信任,且有能力帮助她的人。 “汐音?”星衍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惊讶,随即迅速被担忧取代。他放下手中的事情,站起身,快步走过来。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技术宅特有的、介于笨拙与敏捷之间的奇特协调感。“你怎么来了?脸色这么差?出什么事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额角那块已经结痂、但仍显红肿的伤口上,眉头立刻紧紧皱起,灰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冷冽。“这是怎么回事?” 面对这一连串毫不掩饰关切的问题,汐音一直强撑的镇定,几乎瞬间瓦解。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说起。是先从那个琥珀色的幻影开始?还是从脑海里那行来自“风之精灵”的问候? 最终,她只是默默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那枚用一块软布小心包裹着的“溯时之镜”。 当那枚通体漆黑、不反射任何光线的晶石呈现在星衍面前时,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实验室里只有服务器持续的嗡鸣和各种设备指示灯闪烁的声音。星衍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枚晶石,仿佛看到了某种极其危险,又极其迷人的东西。他脸上的随意和关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混合着极度警惕与浓厚兴趣的严肃。 “这就是……空羽留给你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质感,仿佛怕惊扰了这枚沉默的晶石。 汐音点了点头,声音干涩:“他说……如果有一天他消失了,它会告诉我答案。” 星衍没有立刻去接,而是返身从工作台上拿起一副特制的、镜片上流动着微光数据的眼镜戴上,又取过一个巴掌大小、造型奇特的手持扫描仪。他示意汐音将晶石放在旁边一个相对干净、铺设着抗静电垫的小桌上。 扫描仪发出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可见的扇形波束,缓缓笼罩住“溯时之镜”。星衍紧盯着扫描仪连接的悬浮屏幕上瞬间爆发的、如同瀑布般刷新的数据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星衍的眉头越皱越紧,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他时不时地快速操作虚拟界面,调整着扫描参数,口中发出无意识的、低低的惊叹或困惑的咂舌声。 “不可思议……”他喃喃自语,“能量读数……几乎是零,但又不对,不是零,是……是某种形式的‘负值’?或者说是……‘折叠’状态?它的内部时空结构……我从未见过……” 突然,扫描仪发出一阵尖锐的警报声,屏幕上代表能量波动的曲线猛地炸开成一个混乱的、毫无规律的尖峰图案! 星衍猛地后退一步,飞快地关闭了扫描仪,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种像是刚刚目睹了物理学大厦在眼前崩塌般的震撼与疲惫。 “汐音,”他转过头,看向她,灰色的眼眸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你从哪里得到这东西的?不,我的意思是……空羽到底是从哪里弄到它的?” “我不知道。”汐音老实地回答,心脏因为星衍的反应而揪紧,“他只说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和他最后的研究有关。” “研究?‘伊甸园’项目?”星衍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冰冷的讽刺,“官方报告说那是个失败的能量稳定项目,狗屁!” 他走到主控台前,快速调出几面屏幕,上面开始滚动大量被加密、涂黑或是明显残缺的档案碎片。 “我一直在私下调查‘静默事件’,”星衍的声音低沉而迅速,带着一种揭露秘密的紧迫感,“官方说法漏洞百出。空羽的意识消散?就算是最高级别的实验事故,也不可能抹除得如此干净!连他在公共网络留下的浏览记录、购物清单、甚至是他公寓门口的监控影像中无关紧要的帧……所有与他,与‘伊甸园’项目直接或间接相关的数据,都被一股无法追踪、强大到匪夷所思的力量,‘清洗’过了。干净得……就像他这个人,以及他研究的核心,从未在镜城存在过一样。” 汐音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她知道“静默事件”有疑点,却从未想到,背后隐藏着如此庞大而刻意的抹除行为。 “那这枚晶石……”她看向桌上那枚沉默的黑色晶石,声音有些发抖。 “它……”星衍也看向晶石,眼神复杂,“它是我目前发现的,唯一一个没有被‘清洗’掉的,与空羽最后研究直接相关的实物。而它的能量特征……”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完全违背了已知的所有物理定律。它散发出的波动,不是我们宇宙的任何一种基本力,更像是……像是从某个‘被折叠的时空’,或者说,是从某个我们无法观测到的‘维度夹缝’里泄露出来的回音。” 被折叠的时空……维度夹缝的回音……这几个字,如同惊雷般在汐音的脑海中炸响! 那个琥珀色的天空!那个发光的植物!那个名为“野萤”的少女!还有那句“风之精灵,你今天又在哭吗?山谷里的花都垂头了”! 一切,似乎都有了某种疯狂而合理的解释! “星衍,我……”汐音急切地想要告诉他自己的经历,那幻境,那回响。 但星衍抬手打断了她,他的表情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汐音,听我说。”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知道空羽到底触及了什么,也不知道这枚‘溯时之镜’到底是什么。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东西……极度危险。它所连接的那个‘被折叠的时空’,其物理规则可能与我们截然不同,强行交互,后果不堪设想。而且……” 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什么无形的存在监听:“那股能够完美‘清洗’空羽所有痕迹的力量,其掌控者,或者说,其背后的意志,绝对超出了我们所能想象的范畴。他们既然能抹去空羽,如果发现这枚晶石的存在,发现你在调查……”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含义,如同冰冷的匕首,抵在了汐音的喉间。 实验室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有设备的嗡鸣如同不详的背景音。屏幕上流动的数据,映照在星衍凝重而担忧的脸上,也映照在汐音苍白而震惊的瞳孔中。 她低头,看着那枚“溯时之镜”。它依旧漆黑,沉默,像一颗通往未知与危险的门户。 空羽留下的,不是答案。是一个可能将她,也将星衍,一同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巨大的谜团与灾厄。而星衍,这个看似疏离于世界之外的天才,却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毫无保留地向她展示了隐藏在平静表象下的惊涛骇浪,并向她发出了最严厉的警告。 他看向她的眼神里,除了对朋友的关切,对未知的警惕,似乎还藏着一些更深沉的、她此刻无暇去分辨的东西。 那是守护,是担忧,或许,还有一些未曾言明、却在此刻危机笼罩下,显得格外清晰的情愫。 疑云,从未如此浓重。而前路,也从未如此凶险。 第7章 遗忘之谷的少年 镜城的喧嚣,无论是悬浮轨道的嘶鸣,还是数据洪流无声的奔腾,在此刻,都被一种更古老、更轻柔的韵律取代了。 汐音将自己锁在工作室的纯白空间里,隔绝了所有外部通讯。她需要绝对的安静,来面对那可能再次响起的、来自遥远时空的回响。星衍的警告言犹在耳,那关于“被折叠时空”和“极度危险”的判断,像冰冷的锁链缠绕着她的理智。但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一种混合着自虐般痛楚和病态渴望的探求欲,驱使着她,再次拿出了那枚“溯时之镜”。 它静静躺在工作台抗静电垫的中央,依旧是无法穿透的漆黑,像一颗凝固的、通往未知宇宙的虫洞。 她没有再鲁莽地撞击,也没有试图强行发送意念。她只是盘膝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双手轻轻覆在晶石两侧,闭上眼睛,努力调整着呼吸,让自己的精神频率趋于一种平和而开放的接收状态。像一台调整到特定频段的收音机,在宇宙的噪音中,搜寻着那一缕独一无二的信号。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几乎要再次被失望淹没时,那熟悉的、如同蛛丝般微弱的波动,再次拂过了她的意识边缘。 这一次,它比上次更清晰一些,更稳定一些。不再是短暂的问候,而是一段……更绵长的信息流。 依旧没有影像,没有声音。但一段段充满稚拙笔触的文字,如同被无形的手,用沾着花蜜和星尘的画笔,在她脑海的幕布上,一行行,缓缓书写开来。那字里行间,仿佛带着阳光的暖意、溪流的湿润、草木的清香,以及一种未经世事打磨的、纯粹的喜悦与好奇。 风之精灵,你又来了,真好。 开篇的问候,就让汐音的心脏微微抽紧。那纯粹的喜悦,像一根柔软的刺,扎在她布满伤痕的心上。 你今天过得好吗?山谷今天下了场雨,不大,细细密密的,像无数透明的丝线从天空垂下来。雨后的空气特别干净,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深深吸一口,连心里都变得清爽了。 汐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镜城没有自然的雨,只有根据程序定时喷洒的、用于清洁建筑表面的水雾,带着消毒剂的味道。她几乎能想象出那片被细雨洗涤后的山谷,琥珀色的天空被洗得更加澄澈,每一片树叶都挂着晶莹的水珠,折射着微光。 我住的地方,叫做遗忘之谷。婆婆说,山谷是有生命的,它守护着我们,而我们,也要守护它的秘密。所以,我们不能对外面的世界提起这里,这是最最重要的一条规则。不过,风之精灵你应该不算‘外面’吧?你本来就是山谷的一部分呀,对不对? 遗忘之谷……不能对外界提起……星衍提到的“被折叠的时空”,难道就是指这里?一个被某种力量刻意隐藏、与世隔绝的地方?空羽……他怎么会去到那里? 山谷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有一条会唱歌的河流,它的水声不是哗啦啦的,而是像好多好多小小的风铃在轻轻碰撞,叮叮咚咚的,尤其是在有月亮的晚上,听起来就像星星在河里游泳时发出的笑声。 会唱歌的河流……星星的笑声……汐音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勾勒出那样的画面,与她窗外那永恒不变、冰冷炫目的光之瀑布,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对比。她感到一阵莫名的酸楚,为自己,也为那个被困在镜城、却心系这片世外桃源的空羽。 还有哦,到了晚上,森林里会有很多发光的蘑菇!它们不像月亮那么亮,是柔柔的,像落在地上的小星星,蓝色、绿色、紫色……什么样子的都有。我有时候晚上睡不着,就会偷偷跑出去,坐在那些发光的蘑菇中间,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颗会发光的小蘑菇,嘿嘿。 野萤那带着点小得意的、俏皮的笑声,仿佛透过文字,直接响在了汐音的耳边。如此鲜活,如此生动,如此……刺眼。这个少女,拥有着她无法想象的、充满诗意和灵性的世界。 然后,文字的内容,开始触及那个核心。那个让汐音呼吸骤停的核心。 对了,风之精灵,山谷里最近来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汐音覆在晶石上的手指,猛地收紧了。 他是一个少年,看起来比我大一点点?他是突然出现的,婆婆说,他像是‘从天而降’。他穿着和我们不一样的衣服,很干净,但是有点奇怪,料子滑滑的,颜色也很素。 他不太爱说话,总是很安静。有时候会一个人坐在高高的山坡上,或者那块像巨鹰翅膀一样伸出来的岩石上,对着天空发呆,一看就是好久好久。他的眼神……怎么说呢,好像装着很多很多我们这里没有的东西,有时候看起来有点难过,像迷路的小兽。 迷路的小兽……汐音的心被这个形容狠狠戳中。那个在她面前总是显得游刃有余、冷静自持的空羽,在少年时期,在另一个女孩眼中,竟然是“迷路”的?他那时,在为什么而迷茫?为什么而难过? 不过,他画画的样子很好看! 野萤的文字里,透出一种单纯的欣赏。他有一个扁扁的、硬硬的本子,还有细细长长的、黑黑的笔。他画画的时候,特别特别专注,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和他的画板了。他画天空,画云朵,画森林,画那些发光的蘑菇……画得可像了!好像能把风景的灵魂都抓到纸上去一样。 画画……空羽会画画?汐音从未知道。在镜城,他使用最先进的全息建模和意识构图,从未拿起过一支实体的笔。他那些充满想象力的建筑设计方案,原来,根植于如此原始而纯粹的表达方式吗? 我偷偷观察过他几次,他画画的时候,眉头会微微皱着,嘴唇也抿得紧紧的,好像在做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有时候画到一半,他会停下来,抬起头,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眼神空空的,不知道在想什么。那时候,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孤独……连周围的风好像都变得安静了。 孤独。这个词,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汐音记忆的闸门。她想起空羽在镜城的家里,也常常这样,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光流,眼神放空,周身笼罩着一层她无法穿透的、淡淡的疏离感。她曾以为那是天才固有的沉思,现在才明白,那或许是一种……流淌在他血液里的、从未真正消散的孤独。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乡愁。 野萤的文字,还在继续,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小心翼翼和兴奋: 有一次,我鼓足勇气走过去,问他:‘你在画什么呀?’ 他好像被吓了一跳,抬起头看我。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近看他他的眼睛,颜色好浅,像我们这里最清澈的溪水,里面好像有光在流动。他看了我一会儿,好像才回过神来,然后把画板稍微侧过来一点给我看。 他画的是山谷西边的那片‘星陨之湖’,湖面上倒映着天空和发光的飞絮,画得可美了!比真的还要美! 他说:‘这里……很特别。’ 他的声音也很好听,轻轻的,带着一点和我们这里的人不一样的语调。 然后他又低下头继续画了,没再理我。 不过,从那以后,我好像没那么怕他了。 星陨之湖……汐音记住了这个名字。空羽清澈的、像溪水般的眼睛……她努力回忆,空羽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在镜城的人造光下,常常显得深沉难测。是时光改变了他,还是……他从未在她面前,流露出那般清澈的底色? 野萤的独白,像一幅用最纯净色彩描绘的画卷,在汐音面前缓缓展开。画卷里,有会唱歌的河流,发光的蘑菇,不能言说的秘密,还有一个“从天而降”、沉默孤独、却拥有着惊人绘画天赋的少年空羽。 每一个字,都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所以为的“真相”是多么的苍白和可笑。她所了解的空羽,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被现实打磨过的棱角。而冰山下那庞大的、真实的、充满生命力的部分,早已在另一个时空,被另一个少女,悄然窥见。 她像一个饥渴的旅人,贪婪地阅读着这些来自过去的文字,每一句都让她心痛,每一句都让她更加绝望。 她不是在了解爱人的过去。她是在旁观一场,她永远无法企及的、盛大爱情的序幕。而这序幕,正通过这枚冰冷的晶石,由那个天真烂漫的、被称为“野萤”的少女,亲自,为她这个来自未来的、可悲的“风之精灵”,娓娓道来。这独白,是馈赠,也是凌迟。 那场来自遗忘之谷的、带着草木清香和星尘微光的独白,如同一种效力强劲的致幻剂,药效退去后,留下的不是平静,而是更深、更尖锐的戒断反应。 汐音几乎是逃离了她的工作室。那片纯白的空间,曾经是她隔绝外界喧嚣、专注于修复他人创伤的避难所,此刻却变得无比逼仄,墙壁上仿佛写满了无形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嘲讽。野萤那纯净而充满生命力的文字,像一面过于光洁的镜子,将她所处的现实照得无比粗糙、冰冷、了无生气。 她回到了公寓。这一次,不再是昨夜那种被悲伤浸透的恍惚,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清醒。她像一个初次踏入此地的陌生人,或者说,像一个终于睁开了眼睛的囚徒,开始重新审视这座她生活了两年、曾以为充满爱意的“堡垒”。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刑具。 那悬浮的沙发——空羽曾坐在那里,目光穿透窗外的光之瀑布,是否在回忆野萤口中那片“会唱歌的河流”?那叮咚的流水声,是否远比镜城永恒的嗡鸣更动听? 那不对称的茶几——他所说的“生命动态之美”,灵感是否来源于遗忘之谷里那些恣意生长、从不遵循黄金分割的、发光的蘑菇丛? 那水滴状的灯饰——“凝固的时光”,他想要凝固的,究竟是哪一段时光?是与她在镜城看似平静的日常,还是与野萤在琥珀色天空下、某个被星尘点缀的瞬间? 甚至连空气中那精心调配的、模拟“阳光晒过织物”的香氛,此刻闻起来也带着一股人工香精的虚伪甜腻,与野萤描述的、雨后混合着泥土与青草的、蓬勃而真实的气息,隔着云泥之别。 第8章 看不清你的眼睛 她缓缓走过客厅,手指拂过那些光洁冰冷、毫无瑕疵的表面。这里的一切都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展示柜。没有随手放置的个人物品,没有即兴创作的涂鸦,没有因为真实生活而留下的、温暖的磨损痕迹。所有的“个性”都被精心设计过,所有的“情感”都被约束在美学框架之内。 这才是真正的他吗?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心底尖锐地响起。这个设计出如此冰冷、如此克制空间的男人,真的是那个会在阳光下为野萤画画、眼神清澈如溪水的少年吗? 还是说,镜城的空羽,只是那个少年被迫套上的一层僵硬外壳?而这座公寓,就是他为自己打造的、符合这层外壳的……精美囚笼?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光之瀑布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奔流,将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种虚假的、缺乏温度的辉煌之中。霓虹勾勒出摩天楼宇冷硬的轮廓,悬浮艇像忙碌的工蚁,沿着看不见的轨道穿梭不息。这是一个高效、整洁、高度秩序化的世界,却也是一个……没有鸟鸣,没有溪流,没有会发光的蘑菇,没有雨后青草香的世界。 野萤的文字,如同魔咒,在她脑海中回响: “会唱歌的河流……像星星在河里游泳时发出的笑声……” “发光的蘑菇……像落在地上的小星星……” “雨后的空气……连心里都变得清爽了……” 每一句,都像一根烧红的针,刺入她被镜城冰冷现实麻木的感官。她几乎能“听”到那叮咚的水声,“看”到那柔和的、如同星尘洒落的光点,“闻”到那带着生命气息的芬芳。 与之相比,她所处的这个世界,算什么?一座巨大的、由晶体和数据构成的……监狱?而她,汐音,这个生活在镜城顶尖区域、拥有体面职业的记忆修复师,算什么? 一个穿着华服、住在豪华单间里的……囚徒?这个认知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失去了爱人的未亡人,沉浸在个人的悲伤里。直到此刻,透过野萤的眼睛,她才骇然发现,她所处的整个现实,她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温柔的、残酷的牢笼! 空羽的消失,“静默事件”,这枚诡异的“溯时之镜”,还有那个被隐藏的“遗忘之谷”……这一切的背后,是否隐藏着一个关于这座“监狱”的、更可怕的真相? 一种强烈的、想要证实什么的冲动,驱使着她快步走到了书房——那个还残留着空羽工作气息的地方。她启动了书桌上的沉浸式终端,淡蓝色的光幕在她面前展开。 她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那个名字,用最清晰的精神指令,输入了宇宙通用数据库的搜索栏。 遗忘之谷 光幕上,代表搜索进行的流光符号快速旋转了几下,然后,突兀地停了下来。 没有预想中的搜索结果列表,没有相关的星图坐标,甚至没有任何模糊的传说或边缘记载。 光幕中央,只有一行冰冷而绝对的、由官方系统自动生成的红色字体: 查无此地。权限不足或目标不存在。 汐音愣住了。查无此地?怎么可能?! 野萤的描述如此详细,如此真实!会唱歌的河流,发光的蘑菇,琥珀色的天空……那样一个生机勃勃、充满灵性的地方,怎么可能在浩瀚的宇宙数据库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不死心,尝试了各种关键词组合:“琥珀色天空”、“发光植物”、“星陨之湖”……甚至尝试搜索“野萤”这个名字。 结果无一例外。查无相关记录。信息缺失。搜索目标未定义。一次次的否定,像一记记沉重的铁锤,砸在她刚刚燃起一丝求证希望的神经上。冷汗,沿着她的脊柱悄然滑落。 这不是简单的“没有记录”。 这是一种……抹除。一种彻底的、干净利落的、仿佛用最高效的橡皮擦,将某个存在从宇宙的记忆中,毫不留情地擦去的……抹除。 星衍的话,再次在她耳边尖锐地回响起来:“所有与他,与‘伊甸园’项目直接或间接相关的数据,都被一股无法追踪、强大到匪夷所思的力量,‘清洗’过了。干净得……就像他这个人,以及他研究的核心,从未在镜城存在过一样。” 难道……“遗忘之谷”,就是空羽“伊甸园”项目研究的核心?就是因为触及了这个被隐藏的世界,他才招致了被“清洗”的厄运? 而这个山谷本身,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被从所有官方记录中彻底抹去,成为一个“不存在”的地方? 她瘫坐在空羽的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将她紧紧包裹。 她生活的世界,她信奉的数据库,她所以为的“现实”,原来是可以被如此轻易地篡改和抹除的。 那个拥有着琥珀色天空和发光蘑菇的山谷,那个让少年空羽流露出清澈眼神和孤独气息的地方,那个孕育了野萤这般纯净灵魂的所在……它真的存在过吗?还是说,它也像空羽一样,成为了某个庞大阴谋下的牺牲品,被放逐到了“不存在”的领域? 如果它不存在,那她通过“溯时之镜”接收到的一切,又是什么?是她疯了吗?如果它存在,那它现在在哪里?是否正被那股无形的、可怕的力量监视着、掌控着?而空羽的消失,是否与守护这个秘密有关? 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黑暗的迷宫入口,脚下是摇摇欲坠的木板,四周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她窥见了一角真相,而这真相,却将她推向了更深的、更令人窒息的迷雾与恐惧之中。 她不再是那个只为失爱而痛苦的女子。她成了一个窥见了世界虚假表皮下、那狰狞裂缝的囚徒。而告诉她这一切的,不是任何冰冷的证据或理性的分析,而是来自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山谷里,一个天真少女,对她这个“风之精灵”的、纯真而残酷的……独白。 镜城的光,依旧冰冷地照耀着。 而她,坐在爱人留下的、充满谜团的书房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不仅是爱情的囚徒,更是这片冰冷钢铁森林、这个被精心编排的“现实”的……囚徒。遗忘之谷的阴影,从未如此巨大,如此沉重地,笼罩在她心头。 工作室的纯白,此刻像一块巨大的、等待书写罪状的羊皮纸。空气凝滞,只有汐音自己过于用力的呼吸声,在空旷中显得格外粗重。野萤的独白如同魔音灌耳,那些关于少年空羽、关于遗忘之谷的鲜活描述,与她所处的这个冰冷、虚假的“家”形成了尖锐的对峙,几乎要将她逼疯。 她需要一个锚点。一个能够连接那场“琥珀色幻影”与冰冷现实的、确凿无疑的证据。否则,她怕自己会在这真假莫辨的漩涡中彻底迷失,分裂成两个无法相容的个体——一个是为空羽痛苦了两年的未亡人,另一个是窥见了残酷真相的、可悲的旁观者。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工作台中央那枚漆黑的“溯时之镜”。但它沉默依旧,像一扇紧闭的、拒绝再次开启的门。 那么,唯一的线索,就只剩下那场幻境本身了。 作为镜城最顶尖的记忆修复师,她最擅长的,便是在模糊、破碎、被时间磨损的数据中,挖掘出被掩埋的真相。现在,她要修复的,是她自己脑海中那段来自“溯时之镜”的、短暂而震撼的记忆。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专业素养像一层薄冰,覆盖在她汹涌的情感之上。她启动了工作室最核心的记忆处理单元,柔和的光带从天花板和墙壁中延伸出来,如同拥有生命的触须,轻轻连接在她太阳穴两侧的特制感应器上。 闭上眼睛,摒除杂念。她开始回溯。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数据海,无数记忆的碎片像彩色的鱼群般掠过。她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块——带着琥珀色暖意、草木清香和某种心悸痛感的记忆区块。 那是“第一次接触”的记忆。额头撞击晶石后,被强行拖入的那个世界。 她小心翼翼地调动精神力,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开始剥离这段记忆外围的情感噪音和因剧烈冲击造成的扭曲波动。她需要最原始、最清晰的画面数据。 眼前的黑暗逐渐被色彩取代。琥珀色的天空,如同温暖的背景幕布,再次缓缓展开。发光植物的柔和光晕,溪流的潺潺声,这次她“听”得更清晰了,确实像野萤描述的,带着风铃般的清脆,还有……树下那个少年的背影。 她的心脏又是一阵抽搐,但她强行压制住。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她是修复师,是调查员。 她将所有的精神力聚焦在少年空羽,以及他膝上的那块画板。 画面很模糊。就像隔着一层布满水汽的毛玻璃。只能看到大致的轮廓,他低头的姿态,手臂挥动的幅度,画板大致的形状。 不够……远远不够……她需要细节。需要看清楚,他到底在画什么!是什么,值得他那样专注,那样投入,仿佛倾注了全部的灵魂? 汐音咬紧下唇,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记忆修复是极其耗费心神的工作,尤其是修复自身这种带有强烈情感冲击和未知能量干扰的记忆片段。她感到太阳穴两侧的感应器微微发烫,精神力如同开闸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增强分辨率……过滤情感干扰……聚焦视觉细节……”她低声念着操作的指令,像是在为自己鼓气,又像是在对无形的系统下达命令。 脑海中的画面开始轻微地抖动,像素颗粒如同受到惊扰的蚁群,开始重新排列组合。模糊的色块逐渐变得清晰了一些,边缘锐利了一些。她能更清楚地看到少年空羽衬衫的褶皱,看到他握着炭笔的、修长而有力的手指关节。 画板上的内容,依旧是一片混沌的灰度,只能隐约看到是一些线条和色块的组合,似乎是风景?是树木?还是…… 她将精神力催谷到极致,几乎能感觉到血管在突突跳动。她无视了身体的抗议,将所有的“算力”都集中到了画板那一小块区域。 “动态补偿……边缘锐化……高频信息增强……”指令一个接一个。脑海中的画面如同被无形的手一次次地擦拭,水汽在消退,玻璃变得透明。 渐渐地,画板上的内容开始浮现出更具体的形态。那似乎……是一片湖泊。湖岸线的轮廓,水面的波纹……对,是湖泊!就是野萤提到的“星陨之湖”吗?画得确实很美,水光潋滟,仿佛真的有星光坠落在里面,随着波纹荡漾。 一种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他笔下描绘的,是他此刻身处的、真实而美丽的世界。而这个世界,没有她。 她强忍着不适,继续深入。目光越过近景的湖泊,投向画板的远景部分。那里通常用来描绘天空、远山,或者……其他的环境元素。 远景部分比近景更加模糊,几乎融入了琥珀色的背景之中,只有一些非常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线条和阴影。 这里……有什么?一种强烈的直觉,像冰冷的电流窜过她的脊背。那里一定有什么!空羽不会无缘无故在远景留下笔触! 第9章 这么近那么远 她调动起自己作为记忆修复师压箱底的能力——一种近乎“数据考古”的深度挖掘技术。这需要极其庞大的精神力和对记忆数据结构最精微的掌控。她如同一个在时间的废墟中挖掘化石的考古学家,用最柔软的工具,一点点地刷去覆盖在真相之上的尘埃。 精神力以前所未有的强度输出,她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和恶心,眼前甚至开始出现黑斑。但她不管不顾,死死地盯着那段记忆,盯着画板上那片模糊的远景。 一点,一点……像素被强行唤醒,灰度被重新定义。那些淡到极致的线条,开始如同沉睡的巨龙般,缓缓苏醒,连接,成型…… 首先出现的,是一个轮廓。一个……建筑的轮廓! 汐音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轮廓……为什么……如此眼熟? 她继续挖掘,增强。更多的细节浮现出来——屋顶独特的、流畅而带着微妙弧度的曲线,那不是镜城常见的平顶或尖顶,是一种她非常熟悉的、空羽标志性的设计语言! 还有……窗户!那些窗户的排列方式,那分割的比例,那隐藏在阴影里的窗棂结构…… 不……不可能!一股冰寒彻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她像疯了一样,猛地切断了与记忆处理单元的连接,踉跄着扑到工作室的另一端,那里有一个用于展示建筑模型的全息投影台。她颤抖着手指,飞快地调取出了一个数据模型—— 那是她和空羽在镜城的家的、完整的建筑结构图! 每一个尺寸,每一个角度,每一处细节,她都无比熟悉!这是空羽亲手设计的,他们爱情的象征,她在这座冰冷城市里唯一的温暖港湾! 她将刚刚从记忆幻境中挖掘出的、那个远景建筑的轮廓和细节,与眼前全息图中自己家的结构,进行了重叠比对……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工作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汐音僵立在原地,瞳孔放大到极致,死死地盯着那几乎完美重合的两个影像轮廓。 画板远景里,那个被少年空羽在遗忘之谷、在野萤身边、在琥珀色的天空下,用那样专注而充满爱意的神情,尽管她当时只看到他的背影,但她能感觉到!描绘出的建筑…… 正是她和空羽在镜城的家!一模一样!分毫不差!!!仿佛整个宇宙在她脑海中爆炸了。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所有的思维,都在这一刻被炸得粉碎。她听不到自己粗重的呼吸,看不到周围纯白的墙壁,感觉不到自己冰冷的手指。 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两个在她眼前死死重合、如同最恶毒诅咒般的建筑影像。 原来……如此。原来她所以为的、独一无二的、承载着他们爱情梦想的家……根本不是什么爱的创造。它只是一个……复制品。 一个少年空羽,在另一个时空,对另一个女孩,许下的承诺的……拙劣模仿! 他坐在野萤身边,看着星陨之湖,心中构画的、梦想与野萤共同居住的“家”,就是后来他送给她的这个“镜城爱情范本”! 她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她只是一个……住进了别人梦想蓝图里的、可悲的房客。她所珍视的每一个角落,她所感动的每一个设计细节,原来都早已在多年前,被另一个女孩的身影所填满。她睡在空羽为野萤设计的卧室里,坐在空羽为野萤设计的沙发上,看着空羽为野萤设计的窗外风景…… 她活在一个,从头到尾,都不属于她的爱情故事里。一声不似人声的、破碎而绝望的呜咽,终于从她痉挛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她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像一片在狂风中凋零的叶子。 原来,星衍说的“被折叠的时空”是真的。原来,野萤的独白是真的。原来,那个琥珀色的幻影是真的。原来,她这两年所有的深情、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坚守……都是一个天大的、荒谬绝伦的笑话! 这比单纯的背叛更残忍,比单纯的失去更绝望。这是对她存在意义的、最彻底、最精准的……否定。 她引以为傲的家,她爱情的最后堡垒,在此刻,化作了一座华丽而冰冷的墓碑,墓碑上刻着的,是她永远无法企及的、另一个女人的名字。画中的秘密,不是答案。是死刑判决书。 第10章 初遇 镜城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那被“画中秘密”刺穿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汐音将自己放逐在工作室的纯白荒漠里,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机械地应对着日常,内心却是一片被野火焚烧过的焦土。 她恨那枚“溯时之镜”,恨它带来的残酷真相,却又像染上毒瘾般,无法抗拒它可能带来的、更多关于空羽的碎片。那是一种混合着自毁倾向的、病态的渴望——既然痛苦无法避免,那就让这痛苦来得更猛烈、更彻底些吧,至少,这痛苦是“真实”的,不再是她被蒙在鼓里时那愚蠢的悲伤。 就在这种自我折磨的煎熬中,那熟悉的、如同微风拂过意识之湖的波动,再次不期而至。是野萤那个拥有着森林湖泊般眼眸,赤足踩在苔藓上,如同山谷精灵般的少女。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汐音整个世界的否定。然而此刻,汐音却像即将溺毙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几乎是急切地、颤抖着敞开了自己的意识,迎接那来自遥远时空的“回信”。 这一次,野萤传递而来的,不再仅仅是描述风景的独白。而是一段……更私密,更具体,关于她与那个“从天而降”的少年,第一次真正交谈的记忆。一段被时光打磨得温润,却在此刻如同淬毒匕首般,精准刺向汐音的记忆。 风之精灵,我今天……又遇到那个奇怪的少年了。 开篇的文字,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少女的雀跃与羞涩,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汐音死寂的心湖中,漾开一圈圈苦涩的涟漪。 是在溪水唱歌最欢快的那段河湾附近。我正趴在岸边,看水里那些像小彩虹一样的鱼儿打架,忽然就听到旁边林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树枝被踩断的脆响。 汐音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野萤描述的场景——阳光透过琥珀色天空,洒在波光粼粼的溪面上,岸边是柔软的青草和湿润的石头,少女无忧无虑地观察着水中的生命。而那闯入的、不和谐的声音……属于空羽。 我抬起头,就看到他从一片发着蓝光的灌木后面钻了出来。样子有点狼狈呢! 野萤的文字里带着一丝善意的调侃。他的头发上沾了几片亮晶晶的叶子,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那身滑溜溜的奇怪衣服,也被树枝勾了一下,扯开了一点点线头。 狼狈的空羽……汐音无法想象。在她记忆里,空羽永远是整洁的、从容的、一丝不苟的,仿佛任何尘埃都无法沾染他分毫。原来,他也有这样笨拙、这样……像普通少年一样的时候?而且,这份笨拙,被另一个女孩看在眼里,记在了心里。 他看到我,好像愣了一下,那双像浅溪一样的眼睛里有片刻的茫然,然后很快,又被一种……嗯……像是迷路的小动物找到方向一样的亮光取代了。他朝我走过来,脚步有点急,但又好像怕吓到我,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开口说话了,声音还是轻轻的,带着那种好听的、不一样的语调:‘请问……你知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一种……能储存声音的石头?’ 能储存声音的石头?汐音的心猛地一跳。空羽在研究“伊甸园”项目时,最核心的方向之一,就是意识与记忆的实体化储存!难道……他的研究灵感,就来源于此?来源于这个被遗忘的山谷? 储存声音的石头?野萤当时显然也很惊讶。我摇了摇头,老实说:‘石头怎么会储存声音呢?声音就像风,吹过去就没有了呀。’他听了,眼神黯淡了一下,那里面刚刚亮起的光,好像瞬间就熄灭了,又变回了那种迷路小兽的样子,让人……有点不忍心。 汐音几乎能想象出空羽那一刻的失望。那种追寻某种渺茫希望,却又再次落空的孤独与挫败感。她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在她面前,他永远是给予者,是创造者,是那个无所不能的“梦境建筑师”。我也不知道怎么了,鬼使神差地就补充了一句:‘不过……我知道有一种水晶,它们好像……能记住东西。’他猛地抬起头,眼睛‘唰’地一下又亮了,比刚才还要亮!他急切地问:‘在哪里?能带我去看看吗?’我看着他那么期待的样子,点了点头。然后,我就带着他,沿着溪流往上走,穿过了一片长满会发出微光苔藓的石滩,到了一个平时很少人去的、小小的山洞入口。 带领的过程,野萤描述得很简单,但汐音却能感觉到字里行间那种微妙的、混合着冒险兴奋和与陌生少年独处的紧张感。那是属于少年少女之间,最纯粹、最动人的情感萌芽。 山洞不深,里面很潮湿,洞壁上有许多天然形成的、像冰凌一样透明的水晶簇,在黑暗里自己发出柔柔的、像月光一样的光。就是这里了。我告诉他:‘就是这种水晶。婆婆说,它们叫‘共鸣水晶’。如果你对着它们唱歌,或者说话,它们好像……能记住你的声音,过一会儿,还会轻轻地‘学’给你听呢!不过有时候灵,有时候不灵。’ 共鸣水晶!汐音屏住了呼吸。星衍提到过的,空羽研究的最高机密项目“伊甸园”,其核心似乎就是一种能够储存情感和记忆的介质!难道就是这种来自遗忘之谷的“共鸣水晶”?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去触碰那些发光的水晶,指尖都在微微发抖。他选了一颗不大不小的,形状像一滴眼泪的水晶,轻轻把它从石壁上取了下来。 他把水晶捧在手心里,闭上眼睛,好像在想什么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他的眉头微微皱着,嘴唇抿得紧紧的,整个人都绷紧了。 然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野萤的文字里充满了惊叹。他手心里的那颗水晶,原本散发着的是柔和的、像月光一样的白光,突然之间,它开始变色了!慢慢地,变成了……一种暖暖的、像傍晚云彩一样的橘粉色!而且,光芒也变得比之前亮了一些,像一颗小小的心脏,在他手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动着光! 橘粉色……暖暖的……像傍晚云彩……汐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那是……那是空羽此刻注入的情感吗?是找到希望时的激动?是面对未知的兴奋?还是……因为眼前这个带他找到水晶的、赤足的少女? 更神奇的事情还在后面! 野萤继续写道,那水晶发出的光渐渐稳定下来后,竟然……开始有声音传出来!不是很大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梦里的呓语。但我们都听清楚了! 那是……他刚才在心里想的事情!不,不完全是‘想’,是一种……感觉!一种混合着‘终于找到了’的喜悦、‘原来真的存在’的震惊、还有……还有一点点……好像是‘能和她分享这个奇迹真好’的……开心? “能和她分享这个奇迹真好”……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匕首,带着嗤嗤的声响,捅进了汐音的心脏最深处!她能想象出空羽当时的心情,那种在孤独探索中突然遇到知音、遇到奇迹见证者的、难以言喻的激动与喜悦。而那个“她”,是野萤,不是她汐音! 声音很短暂,很快就消失了。水晶的光芒也慢慢变回了原本的、柔和的白色。 他睁开眼睛,看着手心里的水晶,又抬起头看着我。他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神情!不再是迷路,不再是沉默,而是一种……像是看到了整个星空在眼前绽放的、灿烂的光芒!他笑了,不是浅浅的,是露出了牙齿的、特别开心、特别好看的笑容! 他对我说:‘谢谢你!真的……太感谢你了!你找到了……最珍贵的宝藏!’ 他的笑容…… 野萤的文字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也在回味,……像一下子驱散了所有雾气的阳光,暖暖的,亮亮的,让人看了,忍不住也想跟着他一起笑。 像驱散雾气的阳光……暖暖的,亮亮的…… 汐音闭上了眼睛,泪水无声地滑落。她从未见过空羽这样的笑容。在镜城,他的笑总是温和的,克制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从未如此刻这般,毫无阴霾,仿佛整个生命都在那一刻被点亮。 原来,他不是不会这样笑。他只是,没有对她这样笑过。 这次初遇,这段关于“共鸣水晶”的发现,在野萤的叙述中是如此美好,如此充满奇迹般的色彩。它展现了空羽作为研究者、作为探索者的另一面,展现了他少年般的兴奋与纯粹。 然而,这美好的一切,对于汐音来说,却是最残忍的酷刑。她看到的是,空羽最珍贵的笑容,最激动的心情,最真挚的感谢,都给了那个在溪边初遇的、名叫野萤的少女。 而她,这个后来者,这个所谓的“爱人”,拥有的,只是一些被稀释了的、带着歉疚和替代意味的……温柔。 共鸣水晶能储存情感。而空羽最初、最炽热的情感,早已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被永远地封存在了那片遗忘之谷,封存在了那颗变成橘粉色的水晶里,封存在了……野萤的记忆中。 这初遇,是空羽奇迹的开始。却是她汐音,爱情坟墓的第一铲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