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随舟》 第1章 蝉鸣里的跟屁虫 八月的风是粘稠的,裹挟着无孔不入的热浪,将整座城市蒸成一个巨大的桑拿房。柏油马路被晒得发软,沿街的香樟树叶都卷起了边,唯有树干上鼓噪不休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宣告着盛夏的主权。 对于钟杳杳来说,夏天最讨厌的是高温,最喜欢的,也是这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漫长假期。 “蒋随舟,你走快点呀!” 少女清亮又带点娇气的嗓音划破了午后的沉闷。她像只花蝴蝶,穿着一身明黄色的连衣裙,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不停地回头催促,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皮肤上,却丝毫不影响她旺盛的精力。 被她催促的少年,蒋随舟,跟在她身后不疾不徐地走着。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黑色运动短裤,身形清瘦挺拔,裸露在外的胳膊是常年运动晒出的蜜色。和咋咋乎乎的钟杳杳不同,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眉眼清俊,透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冷淡疏离。 听到她的催促,他只掀起眼皮,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脚下的步子依旧不紧不慢。 钟杳杳不乐意了,几步跑回来,拽住他的胳膊,整个人几乎要挂在他身上。“你干嘛呀,走那么慢,冰淇淋都要化光了!” 她晃了晃自己手里的草莓甜筒,顶端的奶油已经开始融化,顺着脆皮的纹路蜿蜒流下,眼看就要滴到她的手背上。 蒋随舟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嫌她吵,又像是嫌她笨手笨脚。他没说话,直接从她手里拿过了那个岌岌可危的甜筒,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干净的纸巾,捉过她的手,把她指缝间沾到的那点粉色奶油细细擦掉。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一丝不同于夏日炎热的微凉触感。 钟杳杳早已习惯了他这种“嫌弃又照顾”的模式,乖乖地让他擦完手,然后眼巴巴地看着被他“没收”的冰淇淋。 “蒋随舟……”她拖长了调子,开始撒娇,“那是我的”。 “知道是你的”,他声音清清冷冷,像是被冰镇过的泉水,“再拿给你,三秒钟就能滴到新裙子上”。 说完,他垂眸就着她的甜筒咬了一大口。 “诶!”钟杳杳急得跳脚,“那是我的草莓味!” 全天下都知道,蒋随舟从来不吃草莓味的东西,嫌它太甜太腻。 少年咀嚼的动作顿了顿,似乎也被那股甜腻的味道冲击到了,但他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然后把甜筒重新递到她嘴边,言简意赅:“快吃”。 钟杳杳这才满意了,哼唧一声,低头凑过去,小口小口地舔着开始融化的冰淇淋。蒋随舟就那么举着,调整着角度,确保奶油不会滴落。一个举着,一个吃着,两个人身高差了将近一个头,这个姿势在旁人看来有些怪异,他们自己却习以为常,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条路,他们从幼儿园走到小学,又从小学走到了初中毕业,闭着眼睛都知道哪里有一个坑,哪一家的屋檐在雨天会变成水帘洞。 “对了对了,我跟你说”,嘴里含着冰凉的甜意,钟杳杳的分享欲又上来了,“我暑假追的那个剧,男主角真的好帅啊!就是那种,平时看着冷冰冰的,但只对女主角一个人好,我的天,简直了!” 蒋随舟没什么反应,只“嗯”了一声。 钟杳杳自顾自说得起劲:“而且他还会为了女主角跟全世界作对!你说是不是特别酷?我要是女主角,我肯定爱死他了”。 蒋随舟又“嗯”了一声,顺手把吃完的甜筒纸和刚刚用过的纸巾一起丢进路边的垃圾桶。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啊?”钟杳杳终于察觉到他的敷衍,不满地鼓起脸颊。 “在听”,蒋随舟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瓶冰镇的柠檬汽水,递给她,“你说男主角很帅,为了女主角跟全世界作对”。 他甚至连细节都复述出来了。 钟杳杳顿时没话了,接过汽水,心里那点小小的抱怨瞬间烟消云散。她就知道,蒋随舟虽然看着爱答不理的,但她说的每一句话,他其实都记在了心里。 她心满意足地去拧瓶盖,使了半天劲,小脸憋得通红,瓶盖却纹丝不动。 “……”她把汽水递到他面前,眼神里写满了“我需要你”。 蒋随舟无声地叹了口气,仿佛在说“真拿你没办法”。他接过瓶子,手腕一用力,只听“啵”的一声轻响,瓶盖就松了。他没有立刻还给她,而是又拧紧了一点,拧到一个她刚好可以轻松拧开的力度,才重新塞回她手里。 “给你”,他言简意赅。 钟杳杳笑得眉眼弯弯,像一只偷吃到糖的小狐狸。她“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汽水,碳酸饮料的气泡在喉咙里炸开,带走了一身的热气和黏腻。 “我们快点去书店吧,黎珈妤和宋南乔肯定都等急了”,她喝完,重新拉住他的胳膊,这次是真的拖着他往前跑了起来,“开学就要上高中了,想想就激动!你说,我们会不会还在一个班啊?” 蒋随舟被她拽着,脚步终于快了起来,声音平稳地回答:“不知道。分班是随机的”。 “肯定会的!”钟杳杳的语气笃定得像是在宣布一个真理,“我们从小到大都在一个班,高中也肯定会是的!” 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有不在一个班级的可能。 在她的世界里,蒋随舟就应该理所当然地在她身边。帮她拿她够不到的东西,拧她拧不开的瓶盖,吃掉她吃不完的零食,听她分享所有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是她的竹马,是她最亲密的家人,是她整个少女时代最清晰、最不可或缺的背景板。 很快,两人到了市中心最大的那家新华书店。冷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所有暑热。 黎珈妤和宋南乔果然已经到了,正站在畅销书的架子前聊天。看到他们俩,黎珈妤立刻夸张地招手:“我的天,两位祖宗,你们可算来了,我们还以为你们迷失在去年的暑假作业里了”。 宋南乔是蒋随舟的发小,性格开朗,他笑着捶了蒋随舟一拳:“随舟,你又被杳杳缠住了吧?我就说她是个属口香糖的,粘人第一名”。 钟杳杳不服气地反驳:“要你管!我乐意粘着他!” 蒋随舟没理会他们的调侃,只是目光在书店里扫了一圈,问:“文具区在哪边?” “二楼”,黎珈妤指了指楼梯的方向,“走吧走吧,赶紧买完,我们还能去看个电影”。 四个人一起上了二楼。 高中的教辅书和文具琳琅满目,钟杳杳的购物欲瞬间被点燃了。她像只进了米仓的老鼠,在不同的货架之间穿梭,一会儿拿起一本印着可爱图案的笔记本,一会儿又拿起一套五颜六色的荧光笔。 “蒋随舟,蒋随舟你快看!”她举着两个不同封面的笔记本,献宝似的凑到他面前,“你觉得是这个星空的好看,还是这个猫咪的好看?” 蒋随舟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秒,然后才落到笔记本上,毫不犹豫地指出那个藏蓝色星空封面的:“这个”。 “为什么呀?我觉得猫咪的也很可爱啊”。 “你上周刚说过,最讨厌粉色”,蒋随舟淡淡道。那个猫咪笔记本,是粉色系的。 钟杳杳愣住了。她自己都忘了随口说过的话,他居然还记得。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痒痒的,麻麻的,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悄悄蔓延。 “哦……那就这个吧”,她拿起星空本,把猫咪本放了回去,耳朵尖悄悄地红了。 她又跑去看笔,黎珈妤和宋南乔在另一边讨论着什么牌子的中性笔更好用。钟杳杳的目光被货架最高一层的一套限定款的樱花系列中性笔吸引了。粉色的包装,晶莹剔透的笔杆里还有流沙,简直精准地击中了她的少女心。 她踮起脚,努力伸长了胳膊,指尖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距离。她不甘心地跳了两下,还是够不着。 正当她准备放弃,打算去叫店员帮忙时,一道阴影从身后笼罩了下来。 紧接着,一只手臂从她耳边擦过,轻松地取下了那套笔。 钟杳杳整个人都僵住了。 蒋随舟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的身后,离得极近。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温热气息,鼻息间萦绕着他身上独有的、清爽好闻的洗衣皂味道,混着一丝柠檬汽水的淡香。这个距离太过亲密,让她浑身的汗毛都仿佛竖了起来。 她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紧接着,便如擂鼓般狂跳起来,一声比一声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是这个?”他的声音就在她头顶响起,低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钟杳杳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瞬间短路,失去了语言功能。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以惊人的速度升温,从脖子一直烧到耳根。 她几乎是抢也似地从他手里夺过那套笔,猛地转过身,和他拉开距离,低着头不敢看他,语无伦次地说了句:“谢、谢谢……” 说完,她抱着那套笔,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逃也似的跑到了黎珈妤身边,假装认真地挑选着什么。 蒋随舟站在原地,看着她慌乱的背影,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困惑。 他只是……帮她拿个东西而已。 为什么跑那么快? 另一边,黎珈妤看着钟杳杳红得快要滴血的脸,奇怪地问:“杳杳,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中暑了?” “没、没有!”钟杳杳立刻否认,抱着那套笔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可能是……可能是书店冷气开太足,一冷一热的,有点不适应”。 这个借口蹩脚到她自己都不信。 她偷偷抬眼,越过货架的缝隙,看向不远处的蒋随舟。他正垂着眼,安静地站在那里,傍晚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照进来,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侧脸的轮廓精致得像一幅画。 蝉鸣声、热浪、冰淇淋的甜腻、汽水的冰凉……所有夏日的元素在这一刻仿佛都褪去了颜色,唯有少年安静站立的身影,在她心里被无限放大,定格成了一帧独一无二的画面。 钟杳杳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忽然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悄悄地变了质。 买完东西,四个人走出书店,夕阳正浓,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钟杳杳刻意和蒋随舟隔开了一点距离,走在黎珈妤身边,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晚上要看的电影。 蒋随舟走在宋南乔身旁,一言不发,目光却时不时地落在前面那个明黄色的身影上。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从书店出来后,那个一直粘着他的跟屁虫,突然就开始躲着他了。 不过,他也没有多问。反正过不了多久,她自己就会忍不住,又重新凑过来的。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钟杳杳确实如他所料,没能坚持多久。在去电影院的路上,看到小摊上卖的糖画,她又忘了那点莫名的悸动,兴奋地跑过去,然后熟门熟路地回头冲蒋随舟喊:“蒋随舟!我要那个小兔子!” 蒋随舟无奈地走过去,付了钱。 钟杳杳举着兔子糖画,心满意足地跟在他身边,之前那点刻意的疏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看着走在身侧的少年,夕阳的光柔和了他的轮廓,他微微蹙着的眉,紧抿的唇,在她看来都那么顺眼。她理所当然地认为,从幼儿园到小学,从初中到即将到来的高中,甚至更远的未来,蒋随舟都会像这样,走在她的身边。 这是定律,是她世界里唯一不变的真理。 彼时的钟杳杳还不知道,少女心事是一场无声的兵荒马乱,而这场混乱的开端,就在这个蝉鸣喧嚣的夏日午后,从一次过分靠近的心跳失速,悄然拉开了序幕。 第2章 八月十六日晴 天气预报说,八月十六日,晴,偶有微风,最高气温三十二度。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夏日,但对钟杳杳来说,这一天是整个暑假里最重要、最闪闪发光的一天。 因为今天是蒋随舟的生日。 天刚蒙蒙亮,钟杳杳就醒了。她没有赖床,悄手悄脚地从床上爬起来,从床底拖出了一个被她包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方形礼品盒。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最外层的保护塑料膜,露出里面深蓝色的、印着烫金星辰的包装纸。这是她跑遍了三条街才找到的,最配蒋随舟的颜色和气质。 包装盒里,是一个小小的星空投影仪。 但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投影仪。外壳是她用黏土一点点捏出来的,模仿着他们最喜欢玩的那款游戏里的一个星球模型。而里面的投影灯片,是她拜托学美术的表姐,按照真正的星图,将夏夜星空最清晰的几个星座蚀刻上去的,其中最亮眼的一个,是他名字里的那个“舟”——南船座。 为了赶在他生日前做好,她熬了好几个通宵,手指被胶水和刻刀弄出了好几个小口子,眼下也挂着淡淡的青色。 可她一点也不觉得辛苦。 她想象着蒋随舟收到礼物时的样子。他大概率还是会板着那张清冷的脸,顶多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不咸不淡的“嗯”,或者说一句“幼稚”。 但钟杳杳知道,他一定会喜欢的。就像她送他的每一件礼物,无论是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还是一只画花了脸的玩偶,最后都会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房间的书架上。 那是只属于她的、心照不宣的特权。 她将礼物重新包好,抱着它在床上傻笑了半天,直到妈妈在楼下喊她吃早饭,才恋恋不舍地将其放回了床底。 一整天,钟杳杳都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她给蒋随舟发了十八条“生日快乐”,每一条都带着不同的颜文字和表情包,直到蒋随舟忍无可忍地回了她一串省略号。 她捧着手机,都能想象出他皱着眉头的无奈模样,笑得更开心了。 傍晚时分,一行人约在了常去的那家餐厅,老板特地给他们留了最大的那个包间。 钟杳杳是第一个到的,她把巨大的礼物盒藏在身后的椅子上,想给他一个惊喜。黎珈妤和宋南乔随后也到了,看见她那副期待又紧张的样子,忍不住打趣。 “杳杳,你今天怎么跟要上战场的士兵一样,坐得这么笔直?”黎珈妤笑着说。 宋南乔探头探脑地想看她藏在身后的东西:“哟,这么大一个盒子,今年又给咱们舟哥准备什么惊天动地的宝贝了?” “不给你们看!”钟杳杳像护食的小兽,把礼物往身后藏得更严实了。 正闹着,包间的门被推开了。 蒋随舟走了进来。他今天穿了一件很简单的黑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大概是刚洗过头,发梢还带着一点湿气,整个人在餐厅温暖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干净清爽。 钟杳杳的目光一下子就被他攫住了,心脏又不争气地加快了跳动。 “随舟,生日快乐!”宋南乔和黎珈妤齐声喊道。 蒋随舟点了点头,目光习惯性地在包间里搜索,最后落在了钟杳杳身上。看到她亮晶晶的眼睛,他嘴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看什么呢?”他问,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 “看寿星公呀”,钟杳杳笑得眉眼弯弯,正准备把礼物拿出来,包间的门却再一次被推开了。 这次进来的是几个同班同学,也是宋南乔大大咧咧喊来热闹一下的。钟杳杳都认识,笑着跟他们打了招呼。 然而,当最后一个人走进来时,钟杳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那是一个她有点印象,但并不算熟的女生,叫林微雨。是他们在外面补习班的同学,长得很文静,皮肤白皙,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是很多男生口中的“白月光”类型。 林微雨似乎有些害羞,她走到蒋随舟身边,将一个包装精致的扁形礼盒递了过去,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蒋同学,生日快乐。听说你喜欢听歌,这是送你的礼物”。 钟杳杳的目光落在那礼盒上,是市面上最新款的一款名牌耳机,价格不菲。 那一瞬间,世界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周围同学的起哄声、黎珈妤担忧的眼神、宋南乔略显尴尬的解释——“我看她问起,就顺便叫上了”——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钟杳杳只看到蒋随舟接过了那个盒子,虽然表情依旧淡淡的,却还是说了一声:“谢谢”。 两个字,像两根细细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她的心里。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打翻了的醋坛子,又酸又涩,从心底深处咕嘟咕嘟地冒了上来,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喜悦和期待。 为什么? 为什么别人可以这么自然地送他礼物?为什么他会收下?而且是这么……这么贵重,这么……有指向性的礼物。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脚边那个巨大的、被她用幼稚的星星贴纸包装起来的盒子。里面那个她熬了好几个通宵捏出来的黏土星球,和那个昂贵的、设计感十足的耳机比起来,好像一下子变得廉价又可笑。 她从来没想过,除了她以外,还会有别的女生,在蒋随舟生日这天,为他精心准备一份礼物。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最特别的。 “杳杳?杳杳?发什么呆呢?”黎珈妤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压低声音问,“你没事吧?” “没事啊”,钟杳杳猛地回过神,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能有什么事,人多热闹嘛”。 可她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被蒋随舟随手放在桌角的那个耳机盒子,像是要把它盯出两个洞来。 林微雨被安排着坐在了蒋随舟的另一边,席间,她偶尔会找些话题,小声地跟蒋随舟说话。问的是高中的分班,还有一些学习上的问题。 蒋随舟的回答还是一贯的简洁,大多是“嗯”、“不知道”、“还好”。可就是这样,也让钟杳杳觉得刺眼无比。 那明明是她的位置,是她专属的、可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频道。可现在,被另一个人占用了。而她,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引以为傲的“跟屁虫”技能,在另一个文静优雅的女生面前,是那么地笨拙和上不了台面。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她全程低着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把它们想象成林微雨那张带笑的脸。 蒋随舟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他有好几次看向她,眉头微蹙,像是想问什么。但他身边的林微雨总能适时地提出一个新的问题,将他的注意力拉回去。 终于,服务员推着生日蛋糕进来了。 “来来来,寿星公许愿吹蜡烛了!”宋南乔张罗着大家唱生日歌。 熟悉的旋律响起,烛光跳跃着,映在蒋随舟清俊的脸上,柔和了他平日里略显锋利的轮廓。往年,这个环节是钟杳杳最喜欢的。她会第一个凑到他身边,抢着要他许愿,然后在他吹蜡烛的时候,用奶油偷偷抹他一脸。 可是今天,她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隔着喧闹的人群,远远地看着他。 她看到他闭上眼睛,睫毛在烛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她看到他吹灭了所有的蜡烛。 她看到林微雨笑着递上了切蛋糕的刀。 她看到蒋随舟接了过来。 钟杳杳再也坐不住了。 胸口那股酸涩的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让她无法呼吸。 在所有人欢呼着分蛋糕的混乱中,她猛地站起身,从椅子后面捞起那个巨大的礼物盒,快步走到蒋随舟面前。 他正准备切下第一块蛋糕,抬起头,有些讶异地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她。 “你怎么了?”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 钟杳杳什么都没说,只是把那个承载了她所有心意和期待的盒子,“砰”地一声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力气大到让桌上的杯碟都震了一下。 “给你的,生日快乐”,她的声音又快又硬,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说完,她甚至不敢看他的表情,转身就往外跑。 “钟杳杳!” 她听见蒋随舟在身后喊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愕和不解。 但她没有回头。 她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只想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逃离那片她不喜欢的、属于别人的欢声笑语。 她一口气跑出了餐厅,夏夜晚风夹杂着热气扑面而来,吹得她脸颊生疼。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眼眶越来越热,视线也渐渐变得模糊。 她不懂。 她真的不懂。 为什么心里会这么难受?像是自己最宝贵的东西,被人窥探,甚至即将被人抢走。那种恐慌和愤怒,让她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这不仅仅是一个女生给蒋随舟送了礼物那么简单。 这是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蒋随舟的世界里,不只有她。他会长大,会认识更多的人,会有女生喜欢他,对他好,送他礼物。而她钟杳杳,并不是理所当然的唯一。 这个认知,像一把锋利的刀,划开了她包裹在青梅竹马温情外壳下的、从未宣之于口的少女心事。 疼得她措手不及。 餐厅包间里,气氛一度陷入了死寂。 所有人都被钟杳杳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蒙了。 宋南乔挠着头,不知所措地看着蒋随舟:“舟哥,这……杳杳她怎么了?” 黎珈妤担忧地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又看了看一脸无辜的林微雨,最后目光落在蒋随舟身上,欲言又止。 蒋随舟的脸色有些难看。他盯着钟杳杳跑出去的方向,眉头紧锁。桌上,那块他切下来、本该第一个给她的蛋糕还孤零零地放在盘子里。 他沉默了片刻,拿起桌上那个巨大的、包装纸有些用力的礼品盒。他修长的手指抚过上面烫金的星辰,然后几下撕开了包装。 当他看到里面那个有点歪歪扭扭的黏土星球时,愣了一下。 他打开了星球模型的开关。 一瞬间,一束光从模型顶端投射出来,在包间天花板上散开一片璀璨的星空。群星闪烁,星座清晰可辨。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由几颗亮星组成的、熟悉的南船座。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夜,钟杳杳指着天文图册上的那个星座,兴高采烈地对他说:“蒋随舟你看,这里有你的名字诶!以后你就是天上的星星啦!” 原来她一直都记得。 蒋随舟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有点闷,有点涨。他再去看桌角那个精致的耳机盒子,突然觉得无比碍眼。 他关掉投影仪,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他熟悉得能倒背如流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无人接听。 他再打,对面直接挂断了。 蒋随舟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站起身,对其他人说了一句:“你们吃吧,我出去一下”。 说完,他拿着车钥匙,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间,留下了一屋子面面相觑的人,和一块没来得及送到那个人手里的生日蛋糕。 八月十六日,天气晴朗,夜空中应该有星星。 但钟杳杳的整个世界,却仿佛下起了连绵不绝的阴雨。 第3章 不一样的教学楼 八月的尾巴,暑气未消,但钟杳杳心里的那场夏雨,却淅淅沥沥下到了开学。 蒋随舟生日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在街上逛到深夜,手机被她调成了静音,固执地不去看任何消息。最后还是被不放心的黎珈妤和宋南乔找到,硬是把她塞进了车里送回家。 她没说为什么跑出来,黎珈妤和宋南乔也默契地没问。 但那晚之后,某种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蒋随舟没有再打来电话,也没有发来消息。 钟杳杳每天抱着手机,刷新着聊天界面,那个熟悉的头像始终静默着。她有好几次点开对话框,打了一长串的字,质问他为什么收别人的礼物,质问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冷淡,但最后都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她在气什么呢? 气他收了林微雨的礼物?可他也收了她的。 气他对林微雨的态度?可他对谁不都是那副冷淡的样子吗? 她找不到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去发脾气,那种憋闷的、无处宣泄的酸涩,让她第一次尝到了“无理取闹”的滋味。而更让她恐慌的是,蒋随舟竟然真的就这么由着她“闹”,没有像往常一样,不出一天就会主动出现,用他特有的方式把她哄好。 他们之间仿佛隔上了一层看不见的膜,谁也没有主动去戳破。 这场冷战,一直持续到高中开学。 九月一日,云海一中门口人声鼎沸。 钟杳杳穿着崭新的蓝白校服,站在汹涌的人潮里,却觉得有些孤单。她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索那个熟悉的身影,然而高她一个头的男生比比皆是,却没有一个是蒋随舟。 “杳杳!”黎珈妤从后面拍了她一下,把一瓶冰牛奶贴在她脸上,“一大早发什么呆呢?找舟哥呢?” 钟杳杳被冰得一个激灵,接过牛奶,含糊地“嗯”了一声。 “别找了,我刚问了宋南乔,他们爷俩早就到了,估计在公告栏那边看分班呢。”黎珈妤拉起她的手,“走,我们也去,看看我们是不是还跟初中一样有缘分。” 公告栏前挤得水泄不通,像是一场盛大的开奖仪式。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期待、紧张与好奇。 钟杳杳和黎珈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前面。鲜红的打印纸上,密密麻麻地排满了新生的名字和班级。 钟杳杳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的目光像雷达一样,从“高一(1)班”开始,一行一行地扫过去。她不敢看得太快,生怕错过。 “找到了找到了!”黎珈妤忽然兴奋地叫起来,指着中间的一张纸,“杳杳你看!高一(5)班!钟杳杳,黎珈妤!我们俩在一个班!太棒了!” 钟杳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自己的名字和黎珈妤的名字紧紧挨在一起。一股小小的喜悦升起,但很快就被更大的焦虑所覆盖。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在(5)班的名单里寻找。 没有。 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她看了三遍,都没有那个她刻在心里的名字。 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怎么会……”她喃喃自语,不死心地又把(4)班和(6)班的名单看了一遍。 还是没有。 “珈妤,你帮我看看,蒋随舟……他在哪个班?”她的声音有点发干,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 “我看看啊……”黎珈妤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凑过去仔细查找,“欸?在这儿呢!高一(3)班!蒋随舟,宋南乔!他俩也分一起了,就在我们隔壁班啊!” 隔壁班。 高一(3)班。 短短三个字,像一块巨石,轰然一声砸进了钟杳杳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波澜,而是让她瞬间失重的空洞。 从幼儿园起,他们就在一个班。小学,初中,从未变过。她习惯了一回头就能看到他的侧脸,习惯了课间十分钟的嬉笑打闹,习惯了作业本放在一起交,习惯了放学后一起走出同一间教室。 这些理所当然到让她从未思考过会发生改变的日常,在这一刻,被一张轻飘飘的A4纸,彻底打破了。 “……隔壁班也挺好的呀”,黎珈妤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试图安慰道,“你看,三班就在五班旁边,还是一个楼层,下课见个面也方便。” 方便吗? 钟杳杳的脑子有点乱。她看着那张分班表,指尖在冰凉的玻璃上划过,像是在丈量一个世界的距离。 三班和五班,中间只隔着一个四班的宽度。可她却觉得,他们之间仿佛隔了一整条银河。 “走吧,去教室了”,她收回手,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转身挤出了人群。 黎珈妤担忧地跟在她身后,一路无话。 云海一中的教学楼是回字形设计,高一年级在二楼。她们的五班在走廊的东侧,而三班,则在西侧。 钟杳杳站在五班的教室门口,门口挂着崭新的班牌。她往走廊的另一头望去,能看到三班的门牌,门口同样站着几个陌生的新同学。 那么近,又那么远。 她走进教室,里面已经坐了很多人。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陌生的桌椅。她和黎珈妤选了靠窗的倒数第三排坐下。 窗外是学校的操场,绿草如茵。可钟杳杳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堵将五班和四班隔开的墙壁。 她知道,墙的另一边,再另一边,就是蒋随舟现在待的地方。 他会坐在哪里?也是靠窗吗?他的同桌会是谁?会是一个爱说话的男生,还是……一个文静的女生? 林微雨的脸,毫无预兆地跳进了她的脑海。 她猛地甩了甩头,想把这个念头赶出去。 “请同学们安静一下,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我姓王……” 讲台上,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老师开始做自我介绍,分发新课本。周围的同学都兴致勃勃地翻看着崭新的书籍,互相介绍着自己,教室里充满了新学期的生机与活力。 只有钟杳杳,像一个置身事外的幽灵。 班主任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不清,只是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她机械地领书,写上自己的名字,目光却始终无法从那堵墙上移开。 那堵墙,明明那么薄,薄到似乎能听到隔壁的粉笔声,却又那么厚,厚到隔断了她整个少年时代的习惯与依赖。 “叮铃铃——”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漫长的第一节课结束了。 在铃声响起的那一刻,钟杳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在以往的无数个日子里,这个铃声就是她冲向蒋随舟座位的信号。 可她站起来后,却僵在了原地。 去哪里? 他的座位,不在这个教室。 黎珈妤也看出了她的失魂落魄,拉了拉她的衣角:“杳杳,我们去小卖部买点喝的?” “……我想去趟洗手间”,钟杳杳找了个借口,逃也似的走出了教室。 她没有去洗手间,而是径直走向了走廊的另一端。 高一(3)班的门口,比她们班更热闹。宋南乔那个社交达人,显然已经和新同学打成了一片,正站在门口跟几个人吹牛。 钟杳杳的脚步慢了下来,心跳得厉害。 她像一个做贼的小偷,躲在四班门口的柱子后面,悄悄地往三班里面望。 她一眼就看到了蒋随舟。 他也坐在靠窗的位置,和她在同一个方向,仿佛隔着两堵墙遥遥相望。他正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书,阳光落在他柔软的黑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边。侧脸的线条依旧清冷利落,只是身上那套和她一样的校服,让他看起来多了一分陌生的感觉。 而他的身边……他的同桌…… 钟杳杳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是林微雨。 林微雨正侧着头,拿着一道题,小声地在问蒋随舟什么。她的头发扎成了温柔的低马尾,说话时,嘴角带着浅浅的梨涡。 蒋随舟没有看她,目光仍然停留在书上,但他的手指,却在习题册上点了点,似乎是在给她讲解。 那一幕,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在钟杳杳的瞳孔中无限放大。 原来,他们不仅分到了一个班,还成了同桌。 原来,生日那天的主动,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的靠近。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慌和委屈席卷了她。她感觉自己的领地被入侵了,自己耗费了十几年时间才占据的“最特别”的位置,正在被另一个人轻而易举地取代。 她站在三班的门口,像一个迷路的游客,窥探着一个本该熟悉却已然陌生的国度。那个国度的国王,依旧是她熟悉的那个人,可他身边的位置,却不再为她虚位以待。 就在这时,蒋随舟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朝门口的方向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淡漠中带着一丝疏离。 钟杳杳的心,被他这个眼神刺得生疼。 她狼狈地转过身,几乎是跑着回到了自己的教室。 “杳杳,你脸色怎么这么白?不舒服吗?”黎珈妤担忧地问。 “没事”,钟杳杳坐回座位,把头埋进臂弯里,闷声闷气地说,“就是有点……晕”。 她确实很晕。 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接下来的几天,对钟杳杳来说,简直是一种煎熬。 她试过在课间操的时候,从五班的队伍里,伸长了脖子去找三班队伍里那个挺拔的身影。可隔着上百个晃动的脑袋,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试过在午休去食堂的时候,故意绕远路,从三班的后门经过。可大多数时候,她只能看到一个空荡荡的座位,或者他被一群男生簇拥着,根本看不到她。 她也试过,像以前一样,鼓起勇气去找他。 有一次,她拿着一道自己明明会做的数学题,在三班门口徘徊了很久。终于等到宋南乔出来,她把他拉到一边,假装不经意地问:“宋南乔,你们班学到哪里了?这道题我不太会,蒋随舟在吗?” 宋南乔大大咧咧地说:“舟哥啊,他在呢。不过他正被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围着问问题呢,估计没空。怎么了杳杳,你题不会,可以问我啊!” “……不用了”,钟杳杳扯了扯嘴角,把练习册收了回来。 她隔着窗户,看到了宋南乔口中的“学习委员”——正是林微雨。 原来,她已经成了需要“排队”才能说上话的人了。 钟杳杳彻底放弃了。 她不再去刻意寻找,不再去制造偶遇。她开始学着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发呆。黎珈妤虽然一直陪着她,但她知道,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孤独感,是谁也无法填补的。 这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自习课,窗外忽然下起了大雨。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天空阴沉得像一块黑色的幕布。 钟杳杳看着窗外的雨,心里也跟着一片湿冷。她今天没带伞。以往这种时候,她只需要往蒋随舟身边一站,他就会撑开那把永远为她预备的伞。 可是今天,他不在了。 放学的铃声响起,同学们都撑着伞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教室里很快就只剩下寥寥几个人。 “杳杳,你没带伞吗?”黎珈妤收拾好书包问她,“我的伞小,要不我送你到校门口,让你爸妈来接你?” “不用了,我等雨小一点再走吧”,钟杳杳摇了摇头,“你先走吧,别让你妈妈等急了”。 “那好吧,你注意安全,到家给我发消息。” 黎珈妤走后,教室里就只剩下钟杳杳一个人了。 她趴在桌子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心里空落落的。她拿出手机,打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最新的消息,还停留在半个多月前,她发的那一连串的“生日快乐”。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正准备收起手机,屏幕却忽然亮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短信。 【我在教学楼门口,带了伞。】 没有署名,但那简短又冷淡的语气,除了蒋随舟,不会有第二个人。 钟杳杳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他……他在等她? 一股巨大的狂喜瞬间冲散了连日来的所有阴霾。她几乎是抓起书包就往外冲,甚至忘了自己刚才还在自怨自艾。 她一口气跑到二楼的楼梯口,从栏杆的缝隙往下望去。 教学楼大门口的屋檐下,站着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他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背对着她,手里撑着一把黑色的伞。雨水顺着伞沿流下,形成一道细密的水帘。 是他!真的是他! 钟杳杳的眼眶一热,差点哭出来。这么多天的委屈、失落和不安,在看到他背影的那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她想,他果然还是在乎她的。他们的冷战,是不是就要结束了? 她提起嘴角,正准备大声喊他的名字,却看到另一个人影从旁边的楼梯走了下去,快步跑到了蒋随舟的身边。 是林微雨。 “等很久了吗?”林微雨的声音很轻,却足以穿透雨声,清晰地传到钟杳杳的耳朵里。 钟杳杳看到蒋随舟侧过头,对她说了句什么,然后,他把那把黑色的伞,微微倾向了林微雨那边。 两人并肩走进了雨幕中。 那把伞很大,大到可以装下两个人。 那把曾经只为她一个人撑开的伞,现在,也为另一个人遮挡了风雨。 钟杳杳站在二楼的走廊上,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被冻结了。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把黑色的伞在雨中越走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最后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原来,那条短信,不是发给她的。 原来,他等的,也不是她。 原来,从一个教室到另一个教室,只需要走过一条十米长的走廊。但从蒋随舟的身边,回到自己的位置,却需要跨过一整个青春的距离。 而她,就站在这距离的起点,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得浑身冰冷,无处可逃。 第4章 心跳失控的瞬间 那场倾盆大雨,似乎也浇熄了钟杳杳心里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自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去三班门口徘徊过,也再没有刻意制造过任何“偶遇”。她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缩回了自己的壳里,小心翼翼地舔舐着不为人知的伤口。 她的世界,被一道无形的墙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她和黎珈妤所在的五班,是按部就班的上课、写作业、和新同学慢慢熟悉起来的平淡日常;另一半,是蒋随舟所在的三班,是那个她只敢在走廊里匆匆一瞥,却不敢靠近的,属于他的,崭新而热闹的世界。 她听说,他在三班人缘很好,很快就成了班长。她听说,他代表新生在开学典礼上发了言,冷静沉稳,引来无数关注。她还听说,林微雨组织的学习小组,他每次都会参加。 这些“听说”,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时不时就扎一下她的心。她只能假装不在意,把头埋得更深,用一道道复杂的数学题和一个个拗口的英文单词,来填满所有胡思乱想的空隙。 “杳杳!发什么呆呢?周五下午的班级篮球赛,你去看吗?”午休时,黎珈妤拿着一张画得花里胡哨的海报,凑到她面前。 “篮球赛?”钟杳杳的眼皮跳了一下。 “对啊!高一年级的班级循环赛,我们五班对三班!重头戏啊!”黎珈妤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们班的体育委员说了,对手实力强劲,尤其是三班的蒋随舟,初中就是校队的,我们必须去给咱们班加油打气,在气势上压倒他们!” 五班对三班。 蒋随舟。 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让钟杳杳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去看他打球吗? 去看那个在球场上挥洒汗水、意气风发的他吗?去看他被无数女生的目光和尖叫所包围的场景吗?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拒绝。那种感觉太糟糕了,就像是去围观一件曾经属于自己的珍宝,如今被公开展览,引来无数人的觊觎,而自己,只是一个买了门票的普通游客。 “我……我下午还有几张卷子没做完,就不去了吧”,她垂下眼眸,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黎珈妤看穿了她的伪装,把海报往她桌上一拍,双手叉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钟杳杳!你到底要躲到什么时候?你不去,不正合了某些人的意?你不去,球场边上就全都是给蒋随舟加油的了,我们五班的男生多没面子啊!再说了,你这是承认自己输了吗?还没上战场呢,就先当了逃兵?” 最后一句话,精准地戳中了钟杳杳的痛处。 是啊,她在躲什么呢?她和他又没有吵架,甚至没有正式地说过一句重话。从头到尾,都只是她一个人的猜测和难过。她这样躲着,不正像一个被抛弃后自怨自艾的可怜虫吗? 凭什么?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倔强涌了上来。 “……谁说我不去了?”她抬起头,从黎珈妤手里抢过那张海报,语气生硬地说,“我当然要去!我还要给我们班喊加油喊得最大声!” 黎珈妤愣了一下,随即笑开了花,用力抱了她一下:“这才对嘛!我们杳杳就该是这个样子!” 钟杳杳扯了扯嘴角,没再说话。只是,那颗沉寂了许久的心,因为这个决定,不受控制地,悄悄加速了跳动。既有奔赴刑场般的恐惧,又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期待。 周五下午的最后一节课,铃声一响,整个高一年级都沸腾了。 云海一中的室外篮球场,瞬间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学生围得水泄不通。阳光正好,微风不燥,空气里弥漫着青春独有的、混杂着青草与汗水的气息。 钟杳杳被黎珈妤拉着,好不容易才在靠近球场中线的位置挤到了一个空隙。周围全是兴奋的脸庞,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快看快看!三班的蒋随舟出来了!” “哇!他穿球衣也太帅了吧!那个7号就是他!” “听说他打球超厉害的,初中就拿过市里的奖!” 钟杳杳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蒋随舟正和宋南乔一起,从球场的另一端走过来。他换上了一身红色的7号球衣,红与白的配色,衬得他皮肤愈发冷白。宽松的运动短裤下,露出线条流畅、肌肉匀称的小腿,充满了少年人的力量感。额前的碎发被汗水微微打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平日里那双总是显得有些清冷的眼眸,此刻在阳光下,因为专注而显得格外明亮、锐利。 他不再是那个穿着校服、坐在教室里安静看书的少年,而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耀眼得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钟杳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想把自己藏进人群里。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微雨。 她没有像其他女生一样挤在人群里,而是站在三班的休息区,手里拿着几瓶矿泉水和毛巾,俨然一副后勤负责人的模样。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在喧闹的球场边,显得格外文静柔美。她正微笑着和蒋随舟说着什么,然后自然地递了一瓶水过去。 蒋随舟接了过来,拧开喝了一口,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种熟稔自然的姿态,刺痛了钟杳杳的眼睛。 看,她果然来了。而且,是以一个比“观众”更亲近的身份。 黎珈妤也注意到了,她撇了撇嘴,在钟杳杳耳边小声吐槽:“看见没,有些人,段位就是高,知道怎么不动声色地宣示主权。” 钟杳杳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哔——” 哨声响起,比赛正式开始。 球场上的气氛瞬间被点燃。五班的男生们虽然也很努力,但在以蒋随舟和宋南乔为核心的三班面前,还是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蒋随舟像是球场上的王者。 他时而如猎豹般迅猛地断球快攻,轻松上篮得分;时而又展现出惊人的弹跳力,在篮下抢得关键的篮板球。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游刃有余的潇洒。每一次进球,都能引爆全场的尖叫。 “蒋随舟!加油!” “7号好帅啊!” 钟杳杳站在一片为他而起的声浪中,感觉自己像一座孤岛。她努力地想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班的同学身上,想为他们加油。可她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被那个红色的7号身影所吸引。 她看着他奔跑,跳跃,投篮。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滴在地板上,折射出破碎的阳光。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充满张扬生命力的蒋随舟。 她的心里五味杂陈。有为他精彩表现而感到的一丝骄傲,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排挤在外的疏离感。 原来,他一个人的时候,也可以这么光芒万丈。原来,没有她在身边,他的世界,一样精彩纷呈。 比赛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终场前一分钟,五班凭借顽强的毅力,竟然将比分追平了。球权在三班手里,所有人都知道,这最后一攻,必然会交到蒋随舟手上。 整个球场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钟杳杳也屏住了呼吸,她的手心全是汗,目光死死地锁住那个运着球,寻找机会的身影。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五班的防守队员死死地贴着蒋随舟,不给他一丝出手的空间。就在计时器即将归零的最后三秒,蒋随舟一个漂亮的假动作晃开了对手,在距离三分线还有一步远的地方,猛地起跳! 他的身体在空中舒展成一道完美的弧线,手腕轻轻一抖,橙红色的篮球带着全场的期望,脱手而出。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篮球在空中划过一道高高的、优美的抛物线,精准地、空心入网! “哔——” 终场哨声同时响起! 绝杀! 沉寂了两秒之后,整个球场像是被引爆的炸药桶,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尖叫声! “啊啊啊啊啊!进了!三分绝杀!” “蒋随舟!蒋随舟!蒋随舟!” 黎珈妤激动地抓着钟杳杳的胳膊用力摇晃:“天哪!太帅了!这球简直神了!” 而钟杳杳,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在篮球入网的那一刻,在所有人都在看球、欢呼的时候,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个刚刚落地的人。 在震天的狂潮中,蒋随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立刻振臂欢呼,也没有立刻冲向他的队友。 他喘着气,汗水浸透了额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目光越过蜂拥而上的队友,越过前排雀跃的林微雨,精准地穿透了层层叠叠的人海,穿透了嘈杂的声浪,像一枚蓄谋已久的子弹,不偏不倚地,射向了钟杳杳所在的方向。 然后,他的目光,与她惊慌失措的眼神,在空中死死地撞在了一起。 那一瞬间,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周围所有疯狂尖叫的女生,所有激动挥舞的手臂,所有嘈杂的声音,都化作了模糊不清的背景板。在钟杳杳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他。 只剩下他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 他的眼神里没有胜利的狂喜,也没有被簇拥的骄傲。那里面翻涌着一种她看不懂,却又莫名熟悉的情绪。有疲惫,有探寻,有一闪而过的,仿佛积压了很久的郁气。他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仿佛在用眼神质问她:你看见了吗? 看见我进球了吗? 还是在问:这段时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钟杳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地捏住了,瞬间停止了跳动。一秒后,又以一种雷鸣般的、完全失控的频率,疯狂地撞击着她的胸腔。 砰!砰!砰! 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四肢百骸都泛起了一阵酥麻。 就是这个瞬间。 心跳,彻底失控。 这个对视,短暂得不过两三秒。 宋南乔他们已经兴奋地冲了过来,一把将蒋随舟抱住,兴奋地揉着他的头发。他的视线被迫中断,那条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只有他们两人能感知的电波,也“滋啦”一声被切断了。 世界的声音,轰然回到了钟杳杳的耳朵里。 “蒋随舟!你好棒啊!” “学长看我了!他刚刚是不是在看我这边?” “啊啊啊他刚刚那个眼神!我死了!” 女孩子们兴奋到破音的尖叫,像无数根钢针,狠狠地扎进了她的鼓膜。 *刺耳*。 这是钟杳杳第一次觉得,这些为蒋随舟而起的欢呼,是如此的刺耳。 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初中打比赛的时候,也有很多女生为他尖叫。但那时候,她总是骄傲地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帮他拿着水和毛巾。比赛一结束,他会拨开所有人,径直走到她面前,接过她手里的水,仰头灌下,喉结滚动。他会用带着汗气的毛巾胡乱擦一把脸,然后对她露出一个只有她能看懂的、带着点邀功意味的笑。 那时候的尖叫,对她来说,是背景音乐,是为他们共同的胜利而奏响的赞歌。因为她知道,在万众瞩目之下,他的目光,最终只会为她一个人停留。 可是现在呢? 现在,她被淹没在成百上千个为他尖叫的女生之中,成为了最普通的一个。她手里没有为他准备的水,身边也没有为她预留的位置。他那个短暂的、意蕴不明的眼神,或许只是在人群中无意识地扫过,却足以让无数个像她一样的女孩,产生“他在看我”的错觉。 她不再是那个独一无二的例外了。 这个认知,比之前任何一次的失落,都来得更加清晰,更加残忍。 刚刚那个失控的心跳,那瞬间的悸动,此刻都化作了巨大的酸涩与狼狈。原来,他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轻易地让她辛苦筑起的防线,溃不成军。 “杳杳?杳杳?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黎珈妤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钟杳杳回过神来,勉强地笑了笑,声音有些沙哑:“没什么,就是……人太多了,有点闷。” 她看着被队友们簇拥着走向休息区的蒋随舟,看着林微雨第一时间迎上去,递上干净的毛巾。他们站在一起,一个红衣似火,一个白裙如雪,在夕阳的余晖下,竟是说不出的登对。 钟杳杳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先回教室了”,她拨开人群,几乎是逃也似的,逆着庆祝的人流,仓皇地离开了这片属于胜利者的狂欢之地。 身后是经久不息的欢呼,身前是空无一人的走廊。 钟杳杳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胸口里那颗失控的心,还在狂跳不止。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悸动,而是因为一阵阵铺天盖地、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