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 第1章 楔子 佛前惊鸿 十六岁那年的暮春,长安城外慈恩寺的桃花开得正盛。 沈云舒扶着母亲卢氏的手臂,踩着落英,步入香烟缭绕的大雄宝殿。她身着一袭藕荷色齐胸襦裙,臂弯间挽着淡金的批帛,一如这长安城里最寻常的贵族少女,眉宇间却自有一股灵秀之气。 殿内诵经声悠远沉静,母女二人虔诚跪于蒲团之上,为远在边关戍守的父亲祈福。 忽闻殿外一阵骚动,一名做香客打扮的汉子面露凶光,猛地自袖中抽出一柄匕首,直向卢氏刺去!电光火石间,沈云舒不及多想,下意识侧身挡在母亲身前。 那刺客见一击不中,手腕一转,冰冷的利刃便抵上了沈云舒纤细的脖颈,将他狠狠掳入怀中作为人质。 “放开我娘!”她失声惊呼,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 就在那泪珠滚落的一刹那,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如惊鸿般掠过。一直静立于佛殿一侧的了尘和尚,在所有人都未及时反应时,已如松柏般挺立在刺客面前。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刺客方寸大乱,厉声呵斥:“秃驴滚开,否则我杀了她!” 了尘目光沉静,视线掠过刺客凶戾的脸,最终落在沈云舒蓄满泪水的眼眸上。那双眼睛,清澈得如同山间初融的雪水。此刻盛满了惊惧和无助。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到不容置疑的冲动自心底咆哮而起——护住她,绝不能让她受到分毫伤害。 再无犹豫,他身形微动,出手如电,一记精准的手刀劈在刺客腕上。匕首“当啷”落地,不待刺客反应,了尘已顺势将沈云舒轻轻一带,护至身后。整个过程不过瞬息之间,行云流水。 沈云舒惊魂未定,踉跄着扑进母亲怀中,单薄的肩头因后怕而微微颤抖。待心绪稍平,她在母亲的搀扶下转身,望向那位救她的年轻僧人。 彼时,殿外天光云影徘徊,恰好照亮他清俊的侧脸与挺拔的身姿。他合十垂目,长身玉立,宛如一株沐浴在佛光中的青莲。 沈云舒走上前,深深鞠躬并道:“小女子沈云舒,多谢大师救命之恩。”而后缓缓抬头。 了尘不得不抬头,再次对上她的眼睛。先前盛满惊惧的双眸,此刻如被山泉洗过的墨玉,清亮而真诚,倒映着他平静无波的面容。 “阿弥陀佛。”他强迫自己稳住声线,“分内之事,女施主不必挂怀。” 她闻言,却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毫无预兆地,她向他展颜一笑。 那一笑,该如何形容呢?彷佛沉寂的古刹忽然被春风灌满,刹那间,冰雪消融,百花绽放。了尘沉寂的心湖,被投下了一颗注定将涟漪千年的石子。 她亦娇羞地低下了头,在侍女的簇拥下转身离开。空气中,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淡雅清香。 了尘捻动着佛珠,默念心经,试图平息胸腔里那不寻常的剧烈心跳。 这,正是他们白首终老的起点。 新手作家,希望小伙伴们多多支持,有什么意见可以多多评论,谢谢大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佛前惊鸿 第2章 第一章 天倾 元和三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都晚。长安城外的柳枝才刚抽出些鹅黄的嫩芽,风里还裹着为散尽的寒气。 对于刚满三岁的沈云舒而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还太过遥远。她记忆里的天地很小,小到只有自家那座散洒满阳光的院落,有爹爹沈安之将她高高抛起时爽朗的笑声 ,有母亲卢氏在窗下缝衣时温柔的侧影。父亲是军中校尉,戍卫边关,聚少离多,但每次归来,都会用他那满是胡茬的下巴蹭她娇嫩的小脸,惹得她咯咯直笑,那粗粝的触感和着阳光与尘土的气息,构成了她关于“幸福”最初始、最深刻的印记。 她生辰的前一夜,便开始兴奋地睡不着。母亲搂着她,轻声说:“舒儿乖乖睡觉,明早醒来,爹爹就回来了。”这句话像一句甜蜜的咒语,让她在梦中都翘起了嘴角。 三月十六,天色未明,卢氏便已起身。厨房里很快飘出诱人的香气,那是她精心烹制的几大桌菜肴。一来是为了犒劳远归的丈夫;二来是心心爱的女儿庆生。小小的院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厅堂里甚至破例点上了两支红烛,映得满室温馨。沈云舒被打扮得像年画上的福娃娃,穿着簇新的小红裙,乖乖坐在门槛上,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王者那扇紧闭的木门,等待着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将它推开,然后高呼着她的乳名,将她一把抱起。 从晨光熹微,等到日上三竿。桌上的菜肴热了又凉,凉了又热。卢氏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勉强。她不时走到院门口张望,嘴里喃喃着:“许是路上耽搁了......你爹答应过的,今天一定会回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院门外。沈云舒眼睛一亮,欢呼着“爹爹”就要往外冲。 然而,进来的却不是她朝思慕想的父亲。 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进来的是父亲军中最好的同袍,张奎张叔叔。他一身风尘甲胄上沾着早已干涸发黑的泥点。更刺目的是,他那张被边关风霜雕刻得坚毅的脸上,此刻毫无血色,嘴唇干裂,眼眶通红,彷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他脚步踉跄,几乎站不稳,目光扫过满桌的菜肴,扫过打扮一新的小云舒,最后落在脸色瞬间苍白的卢氏身上,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两行热泪混着脸上的尘土,滚滚而下。 “张兄弟......安之他......”卢氏的声音颤抖地不成样子,手中正准备给红烛剪灯花的剪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张奎这个在战场上刀剑加身都不曾皱眉的汉子,此刻却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猛地跪倒在地,以地触头,发出压抑至极的,如同困兽哀鸣般的呜咽。 “沈校尉他......三日前,为掩护大军撤退,在葫芦谷......力战......殉国了!” “轰——!” 卢氏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和颜色。她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里有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她张着嘴,像离水的鱼,拼命想呼吸,却吸不进一丝空气。眼前的一切开始 旋转、模糊,丈夫离家前夜,在等下摩挲着女儿小衣,笑着说“这次回来,定要好好陪你们过个生辰”的场景,与张奎那张悲痛欲绝的脸交替闪现。 “不......不可能......”她徒劳地吐出几个字,身体晃了晃,随即像一尊被抽去骨架的泥塑,软软地瘫倒在地,甚至没有力气哭出声来。 而年幼的沈云舒,被母亲突然倒下的身影和张叔叔那骇人的哭声吓住了。她不明白“殉国”是什么意思。但她看到懂母亲脸上那灭顶的决绝和悲伤。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她小小的身体,她“哇”地一声放声大哭。不是因为理解了死亡,而是因为她温暖的小世界,在这一刻,伴随着母亲的崩溃,轰然倒塌了。 后来的一切,都像是在一场昏沉的噩梦中进行。朝廷的抚恤和追封忠武将军的旨意相继而至,哪些冰冷的文字和闪亮的赏赐,堆砌不出一个活生生的父亲。在张奎和几位军中叔伯的帮衬下,父亲的衣冠冢入了土。 沈云舒穿着粗糙的麻布孝服,跪在冰冷的坟前,看着那方崭新的黄土一点点覆盖了父亲的衣冠。她依然不太明白,为什么爹爹要睡在这么冷、这么黑的地方,再也不起来抱抱她。她只记得母亲扑在坟茔上,那撕心裂肺、彷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的恸哭,那哭声里带着血,带着绝望,将那个春日午后温暖的阳光,都染成了凄冷的灰色。 父亲的离世,带走的不仅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更是一个家庭全部的喧嚣与光亮。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院落,彻底沉寂下来。卢氏彷佛一夜之间都被抽走了所有的鲜活气儿,她变得沉默而枯槁,像一株迅速失去水分的花。 然而,生活还要继续。为了女儿,为了沈安之留下的这点骨肉,她必须站起来。她卖掉了城外的院子,带着年幼的云舒,回到了长安的沈府本家。依靠着朝廷微薄的抚恤和沈家看在“忠烈之后”名份上给给予的些许接济,孤儿寡母,在诺大的府邸小心翼翼地生存。 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官家小姐,如今挽起袖子,坐在了冰冷的河边,一下一下,捶打着永远也洗不完的衣物。那“砰砰”的沉闷杵声,一声声,一下下,不仅敲打在浸湿的布料上,更敲打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也沉闷地响彻了沈云舒整个沉寂的童年。 她知道,她的天,在三岁生辰那天,已经塌了。而母亲,正用她那副被苦难压得越来越弯的脊梁,试图为她,撑起一片残破的,却能苟活于人世的屋檐。 更新啦,这章有点想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一章 天倾 第3章 第二章 寺门深似海 父亲殉国的消息,伴随着朝廷追封的旨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长安沈氏这个庞大的家族中,激起了层层涟漪。忠烈之后的名号,像一道耀眼却冰冷的光环,骤然落在了年仅三岁的沈云舒和她年轻守寡的母亲卢氏身上。 她们从城外那座充满回忆的小院,搬进了位于崇仁坊的沈府本家。朱漆大门缓缓开启,映入小云舒眼帘的,是层层叠叠的飞檐斗拱,是望不到头的抄手游廊,是比原先整个家还要大的庭院。这里没有父亲练武时留下的刀架,没有母亲亲手栽种的花草,只有无处不在的、沉甸甸的规矩,和族人投来的、复杂难辨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对“忠烈”名头的表面敬重,更有对这对孤儿寡母未来将成为家族“负担”的隐隐不耐与算计。卢氏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切。她将所有的悲恸死死压在心底,用一副沉默而坚韧的外壳将自己武装起来。她深知,在这深宅大院中,她们无依无靠,唯一的凭仗,便是陛下那句“忠烈之后”的褒奖,以及亡夫用性命换来的、微薄却不容侵犯的尊严。 她变得更加谨小慎微,对族中长辈晨会定省,从不懈怠;对待妯娌,谦和有礼,不争不抢。她将朝廷赏赐的大部分金银都充入公中,只留下极小部分作为母女二人的用度,以此表明态度,不授人以柄。然而,夜深人静时,沈云舒常能看见母亲对着一件父亲的旧衣默默垂泪,那压抑的啜泣声,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生活的重压与内心的郁结,很快便摧垮了卢氏原本就不算强健的身体。在沈云舒七岁那年的寒冬,卢氏染上了一场来势汹汹的时疫,高烧不退,咳嗽不止,几日之间便憔悴得脱了形。请来的郎中换了好几茬,汤药灌下去一碗又一碗,病情却不见丝毫起色,反而愈发沉重。 “若是熬不过今晚,只怕......”老郎中捻着胡须,后面的话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年幼的沈云舒彻底淹没。她跪在母亲床前,紧紧握着那只瘦骨嶙峋、滚烫如火的手,巨大的恐惧让她连哭声都发不出来。她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失去母亲了!族中虽也请医问药,但那关切之下,似乎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疏离。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回天乏术之时,一位常年给沈府送丝绸的商人提及,城外慈恩寺的慧明大师,不仅佛法高深,更精于医道,尤其擅长治疗各种疑难杂症,常有起死回生之能。 病急乱投医,此时的卢氏已被移出主院,安置在一处僻静的偏房,几乎等同于放弃。沈云舒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趁着仆妇不备,一路哭喊着跑到祖母院外,不顾一切地磕头哀求,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一片青紫。 “祖母,求您......求您让母亲去慈恩寺试试,求您了!” 她那撕心裂肺地哀求,混着额上的伤痕,最终打动了向来重视家族颜面的沈老夫人。毕竟,若忠烈遗孀真的病逝府中,传出去于沈家名声有碍。老夫人终于点头,派了马车和两个稳妥的仆妇,护送已是奄奄一息的卢氏前往慈恩寺。 那是沈云舒第一次踏入佛门清净地,暮色中的慈恩寺,被一层淡淡地金色余晖笼罩,庄严肃穆。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气息,伴随着悠远沉静的钟声,奇异地抚平了她连日来的惊恐和焦灼。 慧明大师是一位须眉皆白、面容慈祥的老僧。他并未多言,只是仔细为卢氏诊脉,观其气色,然后便亲自去药房配药、煎煮。他用的药看似平常,配伍却极其精妙。一碗浓褐色的汤药灌下去,不过一个时辰,卢氏那骇人的高热竟开始缓缓消退,原本急促困难的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稳悠长。 沈云舒跪在禅房外的蒲团上,对着大殿中宝相庄严的佛祖,一遍遍地磕头。她不知道佛祖能否听见,她只是将所有的希望和恐惧,都寄托在那袅袅的青烟与慈悲的佛像之上。 连续三日的诊治与汤药,卢氏竟真的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她虽然依旧虚弱,但性命已然无虞。慧明大师看着守候在母亲床边、眼圈乌黑却强打精神的小云舒,目光中流露出怜悯与了悟。他轻轻将手放在沈云舒的头顶,那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他对挣扎着想要起身道谢的卢氏缓声道:“女施主,令媛与佛门有缘。她命格清奇,早年坎坷,若能时常聆听佛法,沾染佛光,或可化解其命中劫数,保一生平安顺遂。” 这句话,如同暗夜中的灯塔,为在绝望中漂泊的卢氏指明了方向。自此,卢氏便成了慈恩寺最虔诚的香客,每月初一、十五,必带着沈云舒前来上香听经,雷打不动。 起初,沈云舒只是贪图寺中的清净。这里没有沈府那些复杂的目光和暗流涌动的算计,只有让人心安的檀香和诵经声。她喜欢看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喜欢听僧人们早课晚课时,那低沉而富有韵律的吟唱。 年复一年,她在佛殿的袅袅青烟中慢慢长大。也是在这些年里,她开始注意道那个沉默的小沙弥。 他总是一个人安静地做着事情,或是执着一人高的扫帚,一下一下,极其认真地清扫着庭院里的落叶,神情专注,彷佛那不是劳作,而是一种修行;或是在廊下专注地擦拭着佛龛,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动作轻柔而虔诚;又或是独自在放生池边打坐,背影挺拔,与周遭的喧嚣隔绝,自成一方天地。 她听到其他小沙弥叫他“了尘”。 他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眉眼干净,面容平和,与其他偶尔还会嬉笑打闹的小和尚截然不同。她来的次数多了,偶尔会与他在廊下迎面相遇。他总是垂敛目,双手合十,微微躬身,道一声“女施主”,便匆匆离去,从不多看她一眼,也从不多言一语。 对他而言,她似乎与所有来寺中上香的女眷并无不同,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个模糊的影子。然而对沈云舒而言,这个沉默寡言、气质独特的小沙弥,却像这古刹里一道固定的风景,悄然印在了她的心底。她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看到他,心里便会莫名的安静。 直到她十六岁那年的暮春,那场突如其来的劫难,和他那如天神般降临的身影,才将“了尘”这个名字,从他身后那片模糊而庄严的佛国背景中,清晰地、用力地推到了她的面前,再也无法忽视。 那平静的“寺门”,因他一人,在她心中,已然成了情愫暗涌、深不可测的“苦海”。 更新啦,周末快乐[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二章 寺门深似海 第4章 第三章 禅心微澜 沈家母女的马车辘辘远去,最终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连同那缕若有若无的兰麝香气,也一并在山风吹散。慈恩寺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只有檐角的风铃,偶尔被风佛过,发出几声空灵的轻响。 了尘手持扫帚,依旧每日清晨清扫着落叶。只是那“沙沙”的声响,听在耳中,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那声音里,彷佛掺杂了少女压抑的啜泣,和她最后回眸时,那双清澈眼眸中惊魂未定却又强自镇定的水光。 他步入大雄宝殿,在熟悉的蒲团上盘膝坐下,试图如过去十年每一个清晨那样,将心神沉入浩瀚经卷与规律的木鱼声中。然而,今日却格外艰难。香烟袅袅,勾勒出的不再是庄严佛像,而是她骤然受惊时苍白的脸颊;梵音阵阵,入耳却化作了她带着哭腔的那句“放开我娘”;就连眼前摊开的《金刚经》,字里行间也彷佛映出了她最后那抹,让满殿佛像都似乎柔和了几分的浅笑。 “反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他低声诵念,试图驱散心头的杂念。可那“相”如此真切,那惊鸿一瞥的身影,那双含泪的眼,竟比佛经上的文字更具象,更挥之不去。 他微微蹙眉,捻动佛珠的速度不自觉地加快。这莫名的躁动,这不受控制的思绪,让他感到一丝陌生的恐惧。十年修行,自认心若止水,为何今日,只因一个偶然闯入的少女,便泛起了如此清晰的涟漪? “了尘。”慧明大师平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知已站立了多久。 了尘心中一凛,慌忙起身,合十躬身:“师父。” 老方丈的目光沉静如古井,落在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和略显急促的呼吸上,却并无责备之意,只有洞悉一切的慈悲。“风未动,幡也未动,”他缓缓道,引用了那段著名的禅宗公案,“是仁者心动。” 了尘的心垂得更低:“弟子......弟子愚钝,心生妄念,请师父教诲。” “烦恼即菩提。”慧明大师的声音依旧平和,“一念妄心起,百万障门开。然而,障与悟,本是一体。重要的是观照你的心,看清这念起念灭,从何而来,因何为起,而非强行压抑,视若洪水猛兽。去藏经阁,将《维摩诘经》请来,再读一读‘心静则佛土净’的篇章。” “是,师父。”了尘依言前往藏经阁。指尖佛过泛黄的书页,他翻到那熟悉的章节——“若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图净。”字句依旧,此刻读来,却别有滋味在心头。他的烦恼,他的悸动,莫非也是这“心”的一部分?净心,并非将心掏空,而是看清它本来的面目吗? 他正凝神思索,寺中知客僧前来禀报:“了尘师兄,山下来了一位沈府的管家,说是奉老夫人和夫人之命,特来答谢那日援手之恩,并送来厚礼,还欲邀请师父与师兄过府,参加明日的一场素斋宴席。” 沈府......了尘捻动着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慧明大师沉吟片刻,对知客僧道:“我寺乃方外之地,援手乃分内之事,厚礼不便收受,还请施主带回。至于素斋宴......”他目光转向了尘,“了尘,此缘因你而起,你便代寺中前去,亦是红尘中一番历练,切记,持心守正,莫失莫忘。” “弟子......遵命。”了尘垂首应下。胸腔里那颗本该平静的心,竟因师父这句话,不受控制地、重重地跳动了一下。那朱门高墙之后,会是怎样的光景?能否......再见到那双眼睛? 那个念头甫一升起,便被他强行压下,如同触碰到了滚烫的戒律。他深吸一口气,默念心经,试图将那刚刚平复些许的湖面,再次镇压回绝对的静止。然而,那投入湖心的石子,已然沉底,激起的涟漪,却远未平息。 是夜,了尘在禅房打坐,窗外月色清冷。同室的师兄弟早已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唯有他,依旧清晰地听见自己并不平稳的心跳。闭上眼,便是刀光剑影,是少女温软的身躯被他护在身后那一瞬间的触感,是他倚在母亲怀中微微颤抖的肩头,以及那抹最终定格在记忆里、带着泪痕的笑。 他想起幼时师父教导的“慈悲”。慈悲,是视终生平等,愿解其苦。那么,他对沈小姐瞬间爆发的、不容她丝毫伤害的保护欲,是慈悲吗?为何这“慈悲”,独独在她身上,变得如此具体,如此灼热,甚至......扰乱了禅心?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他低声诵念,试图以无上智慧,照见这突如其来的“蕴”之虚妄。 可那“色”,是她惊慌的容颜;那“受”,是他心悸的触动,那“想”,是她挥之不去的笑靥;那“行”,是他不受控制奔向她的脚步;那“识”,是此刻纷乱杂陈、无法空寂的灵台。 五蕴炽盛,如烈火烹油。 他慕然睁开眼,额角竟有细密的汗珠。十年青灯古佛,晨钟暮鼓,自认禅心已固,不染尘埃。却未曾想,只那佛前匆匆一瞥,那少女甚至未曾多言,便已在他心中,投下了如此深重、如此清晰的影。 这慈恩寺的夜色,似乎与往常,再无相同。 更文啦,周末快乐[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三章 禅心微澜 第5章 第四章 侯门深似海 翌日清晨,了尘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青灰色僧衣,虽仍是方外打扮,却比平日更显整肃。他随着沈府前来引路的管家,第一次不是为了化缘或法事,而是以“宾客”的身份,踏入了那巍峨的朱门。 穿过层叠的影壁与曲折的回廊,喧嚣的市井之声被彻底隔绝在外。府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奇石叠嶂,流水潺潺。初夏的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光洁如镜的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名贵花木的馥郁香气,与慈恩寺清冷的檀香截然不同。仆从如织,皆屏息静气,步履轻捷,见到他时虽面露讶异,却依旧恭敬行礼,规矩森严。这一切,都与他所居的简朴禅院,恍如两个世界。 宴设在水榭之中,四面通风,垂着薄如蝉翼的竹帘,既阻了蚊蝇,又纳入了满池初绽的荷香。沈老夫人端坐主位,卢氏陪坐一旁,见了尘到来,皆含笑示意,态度客气而周全。 “小师父不必多礼,快请入座。”沈老夫人声音温和,带着久居上位的雍容,“那日多亏小师父出手相助,才保全了小女,老身感激不尽。” 了尘合十还礼,依言在客位坐下,目光微垂,落在自己面前那套细腻如玉的白瓷餐具上,姿态恭谨而沉静:“阿弥陀佛,老夫人言重了。佛门以慈悲为怀,见义勇为,乃分内之事。”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环佩叮当,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下意识地抬眼,只见沈云舒扶着丫鬟的手,袅袅娜娜地步入水榭。 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身鹅黄底绣缠枝玉兰的齐胸襦裙,衬得她肤光胜雪,乌黑的秀发绾成双环望仙髻,簪着两支点翠蝴蝶簪并几朵细小的珍珠珠花,随着她的步伐轻轻颤动,流光溢彩。比之在寺中时的惊慌苍白,此刻的她,宛如一颗被拭去尘埃的明珠,散发出侯门千金应有的端庄与明媚。 她先是向祖母和母亲盈盈一拜,然后转向了尘的方向,微微屈膝,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了尘师父。” 了尘立刻起身还礼:“沈小姐。”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沈云舒的颊边迅速飞起两抹不易察觉的红云,迅速低下头去,走到了母亲下首的位置坐下,姿态优雅,目不斜视。了尘也重新落座,只是捻着佛珠的指尖,微微收紧。 素斋极为精致,模拟着荤菜的形态与口感,用料考究,烹调得法。沈老夫人与卢氏不时温和地询问些寺中日常、佛法道理,了尘皆一一谨慎作答,言谈举止,不失分寸。 宴过三巡,气氛愈发融洽。沈老夫人放下银箸,状似无意地闲话道:“说起来,舒儿年已及笄,她的终身大事,如今已是府中的头等要事。前些时日,吏部李侍郎家还曾遣人探过口风……”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与考量,“那日寺中遇险,更让老身觉得,需得早日为她觅得一桩门当户对、稳妥可靠的良缘,方能安心。我们这般人家,女孩儿的归宿,终究是顶顶重要的。” “哐啷——” 了尘手中那柄用来舀汤的纯银调羹,不知怎的,竟脱手滑落,在碗沿磕碰出一声清脆的异响,在这骤然安静下来的水榭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立刻意识到失态,稳住微颤的手,将调羹轻轻放好,垂眸敛目,低声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试图掩饰那一瞬间的心旌摇曳。 然而,那握着茶杯的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门当户对,良缘……这几个字,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他耳中,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与眼前这位光芒万丈的侯门千金之间,隔着的,不仅是这道朱门高墙,更是整个世俗礼法与阶级身份的、难以逾越的鸿沟。他是方外之人,她是阁中珍宝,本是云泥之别。 宴席终了,沈老夫人面露倦色,由卢氏扶着先行回房歇息。沈云舒得了母亲默许,以带小师父观赏园中那株罕见的并蒂莲为由,与了尘一前一后,走到了水榭相连的莲池曲廊之上。 丫鬟仆妇远远跟着,保持着恰好的距离。 此时已是午后,阳光透过竹帘,变得柔和。池中莲叶田田,那对粉白的并蒂莲依偎绽放,在绿波中轻轻摇曳。 “那日,多谢小师父。”沈云舒停下脚步,倚着朱红的栏杆,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比在宴席上软了许多,像微风拂过莲叶。 “沈小姐言重了。”了尘站在她身侧一步之遥的地方,目光落在池中那对相依的莲花上,声音依旧平稳。 “我……”沈云舒忽然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勇气,“我叫沈云舒。”她执拗地重复着自己的名字,仿佛不想只做他口中那个客套而疏离的“女施主”或“沈小姐”。 了尘微微一怔,不得不迎上她的视线。阳光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那里面有一种他熟悉的坚定,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炽热的东西。“沈……小姐。”他终究还是加上了敬称,恪守着那道界限。 沈云舒眼底的光芒黯淡了一瞬,她转过头,望着池水,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祖母的话,你听到了。”她顿了顿,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带上系着的丝绦,“可我……并不想嫁给一个只识门第、素未谋面之人。如同笼中的雀鸟,被安排着飞向一个未知的金丝笼。” 了尘心中巨震,猛地抬眸看她。阳光透过荷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映出她眼中的不甘、无助,以及那份与这深闺似乎格格不入的、决绝的勇气。 他该如何回应?佛门的戒律清规,侯门的金科玉律,像两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捆住,让他寸步难行。千言万语在喉头翻滚,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干涩的、带着佛理外壳的劝诫: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沈小姐……世事无常,还需珍重自身。” 他看见她眼中的光,如同风中的残烛,倏然间,彻底地,黯淡了下去。那原本挺直的脊背,似乎也微微垮塌了一分。 她没有再看他,只是沉默地望着那对并蒂莲,许久,才极轻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然后,她转过身,没有再看他也一眼,沿着来时的路,挺直了背脊,一步步地离去。那鹅黄色的身影,在曲折的回廊与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格外单薄,也格外决绝。 了尘独自立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向池中那对亲密无间的并蒂莲,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手中的佛珠,不知何时,已被他攥得温热。 周末更新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四章 侯门深似海 第6章 第五章 暗潮汹涌 自沈府归来,了尘将自己重新投入慈恩寺的日常之中。晨钟暮鼓,诵经念佛,洒扫庭院,一切仿佛都与过去十年无异。他刻意让自己的身体忙碌到极致,试图用疲惫来镇压那不该萌动的心绪。然而,那缕若有若无的兰麝香气,那抹鹅黄色的倩影,以及莲池边她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神,早已如同无声渗透的细雨,浸润了他看似平静的心田,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无法抹去。 他跪在佛前,一遍遍诵念《清心咒》,可那咒文仿佛失去了往日的效力。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她倚栏而立的身影,耳边回荡着她那句带着颤音的“并不想嫁给一个只识门第、素未谋面之人”。那份不甘与无奈,竟与他内心深处某种隐秘的共鸣悄然应和。他自幼失怙,被师父收养,虽得佛法庇佑,但那种身不由己、命运系于他人之手的飘零感,他并非全然无知。 就在这时,长安城关于沈家小姐议亲的消息,如同初夏时节无孔不入的柳絮,伴随着香客们的窃窃私语,飘进了这方外之地。 “听说了吗?吏部李侍郎家的公子,就是那个李明辅,前几日正式向沈家提亲了!” “李家?那可是宰相的侄孙,真正的权贵之门啊!沈家虽是忠烈之后,但如今人丁单薄,这算是高攀了吧?” “高攀?哼,那李明辅虽说家世显赫,可满长安城谁不知道他的名声?整日里流连平康坊,斗鸡走马,结交的都是些纨绔子弟……可惜了沈家小姐那般品貌……” “嘘……小声些!这等事也是你我能妄议的?不过,沈家如今就剩孤儿寡母,恐怕也难以拒绝李家的权势吧……” 这些话语,如同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了尘的心上。他捻动佛珠的速度不自觉地加快,那光滑的木珠彼此摩擦,发出急促而细碎的声响,仿佛是他内心焦灼的外化。 李明辅……这个名字他并非第一次听闻。其父李贽是吏部侍郎,叔祖更是权倾朝野的宰相李林甫。这样的门第,对于如今的沈家而言,确实是难以抗拒的诱惑,或者说,是难以抵挡的压力。他想起了沈老夫人在莲池边那看似温和实则不容置疑的话语,想起了卢氏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忧愁。 一股名为“担忧”的情绪,如同暗夜里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试图坚守的禅心。那藤蔓带着刺,勒得他胸口发闷,呼吸不畅。他想起沈云舒那双清澈坚定、不愿屈从的眼睛,若她真的嫁入那样的门第,面对那样一个夫婿……她的刚烈,她的灵慧,将会遭遇什么?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明媚的笑容如何在深宅内院的倾轧中逐渐枯萎,那清澈的眼眸如何被泪水与失望侵蚀。这个想象,让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泛起一阵尖锐的疼痛。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他再次低声诵念,试图用佛理来化解这突如其来的、强烈到令他心惊的情感波动。他告诉自己,红尘俗世,恩怨纠葛,不过镜花水月,终将消散。她是侯门千金,他是方外僧人,她的归宿,她的悲喜,与他了尘,本无干系。 然而,道理明晰,心却不再听从理智的号令。 那担忧,那悸动,那莫名的不安,并非源于佛法所言的“慈悲众生”。那是一种更为具体、更为灼热、甚至带着一丝独占意味的情感。它指向明确,只关乎那一个名唤沈云舒的女子。 他开始在夜深人静时,于禅房窗前伫立,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长安城的方向。那里的万家灯火,有一盏属于沈府,属于那个让他心绪不宁的少女。他仿佛能穿透这遥远的距离,看到她或许正对烛垂泪,或许正倔强地挺直脊背,与家族的压力无声抗争。 寺中的生活依旧平静,木鱼声、诵经声、扫地声,交织成不变的韵律。但在了尘看来,这平静之下,早已暗潮汹涌。那潮水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他已然失守的内心。 他不再试图强行镇压,而是学着师父所言,开始“观照”这份妄念。他清晰地看到,那名为“了尘”的坚固外壳,正在从内部生出细微的裂痕。一种陌生的、炽热的、属于“周尘”本我的渴望,正试图破壳而出。 这认知让他感到恐慌,却又隐隐带着一丝解脱般的战栗。 他依旧每日完成着僧人的功课,履行着僧人的职责。但他的眼神,偶尔会掠过一丝游离;他捻动佛珠的手指,有时会无意识地停顿。那青灰色的僧衣之下,包裹着的,是一颗正在经历着无声风暴、逐渐脱离既定轨迹的心。 慈恩寺的桃花早已落尽,枝头缀满了青涩的果实。而了尘心中那棵不该萌发的幼苗,却在暗流的滋养下,悄然扎根,顽强生长。他并不知道这幼苗最终会开出怎样的花,结出怎样的果,他只隐约感觉到,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山雨欲来的沉闷,不仅笼罩在长安城的上空,更沉沉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第7章 第六章 宁折不弯 沈府,锦绣阁。 熏香袅袅,却驱不散室内凝滞的空气。沈老夫人端坐于上首的紫檀木嵌螺钿扶手椅上,面容沉肃,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沉香木佛珠。卢氏垂首坐在下首,指尖紧紧绞着帕子,面色苍白,眼底满是挣扎与忧虑。 沈云舒站在堂中,一身月白襦裙,素净得与这富丽堂皇的室内格格不入。她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雨中一枝不肯弯曲的修竹,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上祖母威严的视线。 “舒儿,”沈老夫人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李家的婚事,你心中究竟作何想?李公子家世显赫,人才出众,与你正是门当户对。这门亲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祖母,母亲,”沈云舒的声音清晰,不带一丝犹豫,如同玉磬轻击,掷地有声,“我不嫁。” 三个字,斩钉截铁,让卢氏倒抽了一口冷气。沈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倏然停住,眼底闪过一丝厉色。 “糊涂!”沈老夫人手中的佛珠重重按在茶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任性妄为!李家这门亲事,不仅关乎你的终身,更关乎我沈家未来的依仗!你父亲去得早,我们孤儿寡母,若不寻一门强有力的姻亲,日后在这长安城中,如何立足?” “立足?”沈云舒唇角勾起一抹凄凉的弧度,那笑容与她年轻稚嫩的面容极不相称,“祖母,那李明辅是什么人,满长安城谁人不知?终日流连平康坊,眠花宿柳,结交的都是些斗鸡走马的纨绔!您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孙女跳入这样的火坑,用终身幸福去换取那虚无缥缈的‘依仗’吗?” “放肆!”沈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猛地站起身,指着沈云舒,“长辈为你精挑细选的良缘,岂容你如此诋毁!李家势大,岂是我们能轻易得罪的?你若不从,便是要将我沈家置于何地!” “若以孙女终身幸福换取家族安稳,”沈云舒毫不退让,眼中泛起泪光,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这安稳,不要也罢!女儿宁愿剪了头发去做姑子,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也绝不嫁此等纨绔,辱没了父亲用性命换来的‘忠烈’门风!” “你……你这个不孝女!”沈老夫人见她竟搬出逝去的儿子,更是怒不可遏,盛怒之下,厉声对门外喝道,“来人!将小姐给我关进祠堂!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她出来!谁也不准给她送饭!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能硬得过祖宗家法!” 两个粗壮的仆妇应声而入,面带难色,却不敢违逆老夫人,只得上前低声道:“小姐,得罪了。” 沈云舒深深地看了祖母和母亲一眼,那眼神里有失望,有决绝,唯独没有屈服。她挺直脊梁,无需仆妇押送,自己转身,一步步,坚定地走向那供奉着沈氏列祖列宗牌位的、冰冷而幽暗的祠堂。 “母亲!您不能啊!”卢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沈老夫人的腿,泪如雨下,“舒儿身子弱,禁不起饿啊!母亲,求您开恩……” “都是你平日太过娇纵,才让她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沈老夫人甩开她的手,语气冰冷,“若不给她点教训,她怎知世事艰难!此事不必再议!” 幽暗的祠堂,常年不见阳光,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香火和木头腐朽的气息。森然的牌位层层叠叠,如同无数双冷漠的眼睛,注视着下方跪着的、那抹纤细的白色身影。 沈云舒跪在冰冷的蒲团上,腰背依旧挺直。黑暗与寒冷包裹着她,她却感觉不到害怕,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知道,这是她的战场,她不能退。 侍女春桃偷偷藏了点心,想趁夜送去,却被沈云舒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春桃,拿走。”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去告诉祖母和母亲,除非她们答应退婚,否则,我沈云舒便饿死在这祠堂里,也好过嫁过去受辱,让我父亲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透过门缝,传到了守在门外的仆妇耳中,也最终传到了沈老夫人和卢氏那里。 饥饿感如同火烧般灼蚀着她的胃腹,喉咙干得发疼,四肢开始无力。她依旧维持着跪姿,目光空洞地望着那些冰冷的牌位,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慈恩寺中,那个青灰色的身影,和他那双平静却曾为她泛起波澜的眼眸。了尘……你在寺中,可会听闻我的消息? 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身体冷得厉害,仿佛所有的热量都随着生命在一点点流逝。她仿佛看到了父亲,穿着戎装,微笑着向她招手……就在这时,祠堂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母亲卢氏撕心裂肺的哭喊。 “舒儿!我的舒儿!你开门啊!母亲求你,吃一点吧!” 紧接着,是沈老夫人颤抖而疲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把门打开!” 光线涌入,刺得沈云舒闭上了眼睛。她感到有人冲了进来,将她紧紧抱住,温暖的泪水滴落在她冰冷的脸颊上。是母亲。 她用力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站在门口、脸色灰败的祖母,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声音微弱却清晰:“祖母……退婚……否则……孙女儿……不孝……” 看着孙女苍白如纸、气若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香消玉殒的模样,沈老夫人踉跄一步,被仆妇扶住。她想起了儿子殉国时的嘱托,想起了沈家“忠烈”的门风,若真逼死了嫡亲的孙女,她如何向儿子交代?沈家又有何颜面立于世?与李家的联姻固然重要,但若是以孙女的性命为代价…… 良久,她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颓然地挥了挥手,老泪纵横,长叹一声,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妥协:“罢了,罢了……去……去回复李府,就说小孙女福薄,命硬,唯恐冲撞了李公子,高攀不起李家的门第……这桩婚事……就此作罢吧!” 话音落下,卢氏抱着女儿,失声痛哭。沈云舒紧绷的心神一松,彻底的黑暗终于吞噬了她。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赢了。 第8章 第七章 暗流汹涌 李府退婚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长安权贵圈层投下了一颗石子。表面上,涟漪很快平息,李家甚至派人送来了些安抚的礼物,言辞客气,仿佛全然不计较沈家的“不识抬举”。然而,在那朱门高墙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砰!” 一只上好的邢窑白瓷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滚烫的茶水洇湿了名贵的波斯地毯。李明辅胸膛剧烈起伏,面目狰狞,眼中燃烧着屈辱和暴怒的火焰。 “沈云舒!好一个忠烈之后!好一个刚烈女子!”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几个字,“宁愿饿死也不嫁我李明辅?她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死了爹的孤女,也敢如此折辱我李家!” 他想起那些平日里与他厮混的纨绔子弟,那些或明或暗的嘲讽目光,仿佛都在说他李明辅连个孤女都搞不定。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他脑海中反复浮现沈云舒那张清丽绝俗却冷若冰霜的脸,那是一种他从未得到、也永远无法征服的挫败感。 “还有那个秃驴!”李明辅猛地转向坐在太师椅上、面色同样阴沉的父亲李贽,“父亲!一定是那个叫了尘的和尚!定是他在其中作梗!否则沈云舒何以如此决绝?一个方外之人,也敢觊觎我看上的人!” 李贽缓缓捋着胡须,眼神锐利如鹰隼。与儿子的暴跳如雷不同,他的愤怒是内敛的,却更为致命。“慌什么!”他斥责道,声音冰冷,“不过是个女子,一个和尚,也值得你如此失态?” “难道就这么算了?”李明辅不甘地低吼,“这口气,儿子咽不下!我李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算了?”李贽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幽光,“明着来,自然不行。沈家顶着‘忠烈之后’的名头,陛下都高看一眼。那了尘,如今看来,也非寻常僧侣,在慈恩寺似乎有些地位。”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明的不行,还不能来暗的吗?他周尘……哦,了尘,不是重情重义,非要护着那沈云舒吗?沈云舒不是冰清玉洁,宁死不屈吗?那我们,就在这‘情义’和‘清白’二字上,好好做做文章。” 李明辅眼睛一亮,凑近了些:“父亲的意思是?” “他一个还俗僧人,如何与深闺中的沈家小姐相识相知?这其中细节,大可推敲。”李贽语气阴冷,“你可派人,在茶楼酒肆,勾栏瓦舍,悄悄散播些‘风流韵事’。就说那了尘在寺中时便不守清规,六根不净,与常去上香的沈小姐早有眉目传情,私下往来。沈云舒为何坚拒我李家婚事?恐怕并非刚烈,而是早已与那和尚暗通款曲,甚至……珠胎暗结也未可知!” 李明辅脸上露出扭曲而快意的笑容:“妙!父亲此计大妙!此等香艳之事,最是引人津津乐道!一旦流传开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那沈云舒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除了以死明志,还能如何?而那了尘,一个德行有亏的淫僧,还有什么颜面立足?到时候,看他们还如何成其好事!” “不止如此。”李贽补充道,目光更深沉,“你要设法,让御史台那几个与我们交好、又以‘风闻奏事’、‘刚正不阿’自居的言官,‘偶然’听到这些风声。到时候,自有那等急于表现、或受我们暗示的御史,会上书弹劾了尘品行不端,亵渎佛门,甚至欺君罔上——毕竟他如今也算有个‘救驾’之功在身。陛下就算再宽仁,也容不下一个德行有亏、引得朝野非议之人!” “是!儿子明白了!这就去办!”李明辅兴奋地搓着手,仿佛已经看到了周尘身败名裂、沈云舒投缳自尽的场面。 李贽最后叮嘱道:“记住,手脚干净些。流言如水,无形无迹,方能杀人于无形。要让它看起来,像是自然发酵,而非有人操控。” “儿子省得!” 就在李府紧锣密鼓地布置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时,慈恩寺内,了尘正跪在佛前,心神不宁。 沈云舒绝食退婚的消息,终究还是通过香客之口,隐隐约约传到了他的耳中。他知道得并不详细,只知她以性命相搏,最终逼得家族妥协。 “绝食……三日……”他捻着佛珠,指尖冰凉。他能想象那是何等的决绝与痛苦。那个在莲池边显得单薄而无助的身影,竟蕴含着如此刚烈的力量。为了不屈服于命运,她真的可以连命都不要。 一种混合着敬佩、担忧、心疼以及……一丝莫名悸动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翻涌。他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将此仅仅视为一段红尘俗事,一句“如梦泡影”便可轻轻带过。 那根名为“沈云舒”的刺,已经深深扎进他心里,稍一触碰,便牵连着血肉,带来清晰而持久的疼痛。 他闭上眼,试图诵经静心,脑海中却浮现她可能苍白虚弱、奄奄一息的模样。这种想象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慌。他忽然意识到,那座名为“了尘”的坚固堡垒,城墙正在加速崩塌。而城外,那个女子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山雨欲来风满楼。长安城的天空依旧明媚,但在那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恶意的菌株正在阴暗处悄然滋生、蔓延,目标直指那刚刚经历过一场抗争、尚未恢复元气的沈府千金,和那寺中禅心已乱的年轻僧人。一场针对名誉与清白的风暴,正在暗处悄然酝酿,即将席卷而来。 第9章 第八章 流言如刃 李家的行动迅捷而阴毒。不过两三日的功夫,一些暧昧不清的流言,便如同附着在阴影下的苔藓,在长安城那些最易滋生是非的角落悄然蔓延开来。起初,只是在平康坊的酒肆雅间,或是一些品级较低的官员家眷的茶会上,有压低的嗓音、交换的眼色,伴随着意味深长的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慈恩寺那个年轻俊俏的了尘师父,和常去上香的沈家小姐……” “可不是嘛!都说那日英雄救美是佳话,谁知内里还有什么勾当呢?” “一个方外之人,一个闺阁千金,啧啧,这私下里不知见了多少回……” “要不,沈家小姐怎会那般决绝,连李侍郎家的婚事都拼死拒绝?怕是……早已心有所属,身不由己了吧?” 这些流言如同投入池水的石子,初时涟漪不大,却一圈圈扩散开来,逐渐变得面目全非,愈发不堪。很快,传言不再是简单的“眉目传情”,而是添油加醋地描绘出“月下私会”、“暗通款曲”的香艳场景,甚至隐约暗示,沈云舒之所以宁死不嫁,乃是因已非完璧,甚至可能珠胎暗结,怕事情败露。 流言如同无形的瘟疫,迅速从市井向官宦阶层渗透。它精准地抓住了人性中猎奇与窥私的弱点,将一段本可传为佳话的患难之情,扭曲成了违背礼教、亵渎佛门的丑闻。 这恶意的风,终于还是无可避免地吹进了沈府高墙。 最先察觉的是沈云舒的贴身丫鬟春桃。她外出替小姐购置针线时,被相熟的另一家丫鬟拉住,对方目光闪烁,言辞躲闪,最终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春桃姐姐,外面传的那些……关于你家小姐和慈恩寺那位师父的……可是真的?” 春桃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手中的丝线包“啪”地掉在地上。她几乎是踉跄着跑回沈府,一口气冲到沈云舒的绣房,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胸口剧烈起伏,话未出口,眼泪先流了下来。 “小姐……外面……外面那些人,他们胡说八道!他们污蔑您和了尘师父……说得……说得可难听了!”春桃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将听到的污言秽语复述了一遍。 沈云舒正对窗绣着一方帕子,上面是并蒂莲的图样。闻言,她拈着银针的手指猛地一颤,锐利的针尖瞬间刺入了指尖,一颗殷红的血珠迅速沁出,染红了素白的绢面。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微微颤抖,那双清澈的眸子先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被巨大的屈辱和愤怒所淹没。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身子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他们……他们怎么敢……”她的声音嘶哑,带着破碎的颤音。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沈老夫人压抑着怒火的呵斥和卢氏带着哭音的劝慰。房门被猛地推开,沈老夫人站在门口,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手中的沉香木佛珠几乎要被捏碎。卢氏跟在她身后,已是泪流满面,看着女儿,眼中满是心痛与无助。 “孽障!你听听!你听听外面都在传些什么!”沈老夫人指着门外,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我沈家清誉,你父亲一世英名,都要毁于一旦了!早知今日,当初还不如……” “母亲!”卢氏尖叫着打断她,扑到沈云舒身边,将她紧紧抱住,仿佛这样就能替她挡住所有的恶意,“我的儿啊!这是哪个杀千刀的要如此害你!这让我们以后还怎么做人啊!” 沈云舒任由母亲抱着,身体僵硬,目光却直直地看向祖母,那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冰冷的倔强:“祖母,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女儿与了尘师父,发乎情,止乎礼,天地可鉴!这些无稽之谈,伤不了我!” “清者自清?”沈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人言可畏!众口铄金!你以为你不在乎就行了吗?沈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你让你父亲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她看着孙女那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最终化作一声长叹,由仆妇搀扶着,踉跄离去。 卢氏抱着女儿,哭得几乎晕厥。沈云舒轻轻拍着母亲的背,目光却越过母亲的肩头,望向窗外那方被高墙切割的天空,眼神空洞而冰冷。她知道,祖母下令禁足,并非惩罚,而是无奈的保护。沈府的门庭,瞬间变得冷落起来,往日交好的人家,此刻也避之唯恐不及。 几乎在同一时间,慈恩寺的清净也被打破。 了尘在去藏经阁的路上,隐约感觉到一些香客投来的异样目光,有探究,有好奇,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起初他并未在意,直到一位与他交好、负责采买的师兄,将他拉到僻静处,面带忧色地低声告知了外界那些不堪的流言。 “……说得有鼻子有眼,甚至牵扯到慧明师父管教不严……了尘,此事非同小可,恐对你和寺誉不利啊!” 了尘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周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愤怒,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涌,几乎要冲破那副平静的躯壳。他攥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住一丝理智。 李家!定是李家!如此卑劣,如此恶毒!他们不仅要毁了他,更要彻底毁了云舒!一个女子的清誉,何其重要!这比刀剑更狠,比毒药更绝! 他几乎能想象到,此刻的沈云舒,正承受着怎样的压力与屈辱。那个在祠堂里宁愿饿死也不屈服的女子,如今却被这样的污秽之言包围……他的心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疼痛难忍。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立刻去找李家算账的冲动。他知道,越是此时,越要冷静。冲动,只会让事情更糟,落入对方的圈套。 他转身,快步回到自己的禅房,铺纸研墨。笔尖蘸饱了墨,却悬在纸上,微微颤抖。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他落笔,字迹因内心的激荡而略显凌乱,却依旧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道: 「流言蜚语,止于智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万望珍重,信我勿疑。尘必竭尽所能,还卿清白,绝不令尔蒙冤受辱。尘手书。」 他将信纸仔细封好,唤来那位可靠的师兄,低声嘱咐务必亲手交到沈府春桃手中。他现在必须立刻想办法,在事态进一步恶化之前,寻求破局之道。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皇宫的方向。或许,唯有那至高无上的皇权,才能遏制这恶意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