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被缠上了》 第1章 重逢 长生殿内熏烟缭绕,羯鼓与琵琶缠绵交织。 一阵环佩叮当传进来,殿内喧闹声竟不自觉低了几分。蒋云款款走到御前,顺势倚在皇帝臂弯里,声音软得发腻:“来晚了些,陛下可别恼。” 皇帝替她理了理微乱的步摇,低声笑道:“不晚,好戏还没登场。”他击掌三声,鼓声渐退,舞姬踏着琴音翩跹而至,身姿曼妙,宛如仙子临凡。 “啊……”几声极轻的惊叹,在殿内四散响起。 腰肢曼转,水袖翻飞。 蒋云身体前倾,目光追随那道道倩影。 御座旁,绿袍内侍觑得真切,当即躬身近前:“娘娘瞧着可欢喜?此《凤归云》,乃陛下月前亲训梨园,专为娘娘寿辰所备。” 蒋云听了话唇角噙笑,亲手执壶斟了杯葡萄酿递给皇帝:“陛下,这舞真好,像梦一样呢。”她目光盈盈,“您对臣妾可真好。” 皇帝就着她的手腕抿了半口,伸手揽住她的腰,让她更稳地靠在怀里。 蒋云眼波微侧,精准地捕捉到吏部尚书齐尚眼中未褪的冷意,她唇角弧度未减,继续巡睃满殿,待舞姬尽退,方启朱唇:“如此良辰美景,高朋满座,怎么……竟不见王公的身影?” 殿内丝竹声都显得突兀起来,席间众人瞬间屏息,目光或垂或闪,无人敢接话。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御史大夫张谨的身影动了。 “启禀娘娘,御史中丞王璞因旧疾复发,确于今日请辞归乡调养。”他讪笑,“臣本欲宴前禀明,但见陛下天颜甚悦,娘娘华诞盛隆,实在不忍让这等琐事烦扰了天听,扰了佳宴清兴。” 蒋云抬起眼睫,目光淡淡地掠过张谨:“原是如此,那真是可惜了。”言罢,执起金樽,垂目浅啜。 前日王璞刚以“妖妃祸国”之辞犯颜直谏,今日便称病请辞,个中缘由,明眼人自是心知肚明。 内侍省总管王立坐在下座首席,悠悠开口道:“回了倒干净,奴看这王中丞近来所奏之事,尽是些昏话,怕是年纪大了,脑子早不清醒了。” 话里称着“奴”,口气确倨傲的很。 皇帝半阖着眼,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羊脂玉韘。 殿内一时只有茶盏轻碰的微响,众人好似全身心地都投入到了乐舞之中,全然未闻上首之言。 四方表奏,皆先呈总管,小者即决之。 这是内侍省向来的传统。 太康三年淮西兵变后,皇帝不欲武臣典重兵,又将京中禁军交给总管统辖。 自此,王立不仅职掌表奏,还手握玉龙军,深受宠信,权倾朝野。 纵是无礼之词,皇帝都没说什么,阶下群臣谁又敢对大总管有半声置喙。 恰在此刻,殿外传报:“启禀陛下,贵妃娘娘,睿王殿下遣人进献贺仪,恭祝贵妃娘娘华诞之喜。” “他倒是心里还有你这个母妃。”皇帝鼻尖溢出一声笑,“传。” 两名内侍躬身垂首,小心翼翼地抬着朱漆托盘,从殿外趋步而入。 托盘之上,整齐叠放着几匹锦缎,烛火映照之下折射出难以言喻的华美光泽。 是江南云锦。 寸锦寸金,一匹难求。 “禀陛下,娘娘,睿王殿下因公未至,深表歉意,特遣奴等来进献贺礼,恭祝娘娘嘉辰纳福,福寿安康。” 蒋云微微侧首,向侍立一旁的文心递了个眼色。文心立刻会意,上前两步,从内侍手中接过托盘,奉至御案之前。 垂目扫过托盘,蒋云执起团扇,半掩娇容:“睿王殿下也太见外了,不过是个寻常生辰,竟送来这般贵重之礼。” “六郎素来周全,是个有心的。”皇帝颔首赞道。 今日贵妃生辰宴,凡是京中有几分头脸的,皆在受邀之列。皇后为避其锋芒,早已称恙不赴,其膝下雍、睿二王,亦自当托故缺席。 这时,王立自席间起身,步履从容地行至御前,躬身行礼道:“陛下,娘娘,奴原想讨个巧,抢个头彩给娘娘献上贺礼,”他故作懊恼,“没成想倒叫睿王殿下抢了先去!”微微转身,他朝着皇帝的方向又深深一揖,“陛下您说这殿下也真是,既然人不来,宴下再献礼就是了,还跟我等抢风头。” 皇帝闻言大笑,王立适时直起身,抬袖朝后虚点一下,内侍立马捧着一只细长的乌木画匣上前。 王立接过画匣,缓缓展开。 只见绢素之上,衣带当风,神女绰约,气韵流动。 有几位深谙书画的老臣,忍不住倒嘶一口凉气。 “此乃画祖真迹——《洛神赋图》,奴偶得之,观其神韵,唯有娘娘仙姿玉质,堪配此画!故以此献之,愿娘娘芳华永驻。” 云锦珍贵却并不罕见,然此真迹乃画圣呕心沥血之作,当世仅此一卷。王立口中轻飘飘的一句“偶得之”,落入殿中清流耳内,只觉喉间梗刺,在座之人哪一个不明白,若非倚仗那等侵夺纳贿的手段,焉能“偶得”此等价值连城的传世孤本? 蒋云唇角微翘:“总管过誉了,洛神乃天上神女,本宫不过凡俗女子,岂敢相比?” 刚刚对蒋云趋前献语的绿袍内侍孙成海,已经躬身将画卷呈至御前。 皇帝略一抬手,卷轴便“唰”地展开,他指尖虚悬于上,顺着衣袂飘举的流云纹路轻轻移动,喃喃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抬眼睨向王立,他笑骂道,“好你个老汉,竟能寻得这等绝品。” “托陛下洪福。” “油嘴滑舌。”皇帝挥袖,示意他退下。 见此情景,殿中诸臣竞相趋奉,将备下的奇珍异宝、精心贺礼一一献上,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待献礼毕,笙歌再起,觥筹交错。 直至月上,帝妃尽兴,方携手同归。 步辇停稳,皇帝携着蒋云踏进紫宸殿,殿内烛火摇曳,沉香浮动。 皇帝显露出疲态,在临窗软榻坐下,蒋云便在一旁侍坐,温顺地应和着皇帝,陪着说些宴上的趣事。 窗外月色清冷,殿内滴漏声声,将近亥时。 蒋云适时掩口打了个哈欠,柔声道:“陛下,夜深了,臣妾就不扰您休息了。” “嗯,路上当心。”皇帝声音带着倦意,抬手替她拢了拢披帛,动作迟缓。 “陛下也早些安……” 蒋云话音未落,屏风外传来孙成海的通传:“陛下,王总管殿外求见。” 蒋云脚步一顿,面上浮起疑惑:“总管怎的这个时辰……” 皇帝眉头已经蹙起,他撑着扶手起身,对蒋云道:“随朕到前殿看看,正好让他调派些人手,稳妥送你回去。” 前殿空旷,巨大的蟠龙柱森然矗立。丹陛之上,御座孤悬,在无数烛台的映照下泛着冷硬的金光。 皇帝负手立于御案前。 蒋云依礼在侧后方落座,她目光投向那扇即将开启的殿门,指尖无意识地收拢。 不知怎的,心中竟没来由地忐忑不安。 殿门缓缓开启,一袭紫袍赫然出现在门口,王立抬步踏进殿内。 蒋云定睛一瞧,他身后却还跟着一躬身垂首的绯袍内侍。 瞬间,她控制不住得瞳孔微震,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陛下,看奴把谁带来了?”王立带着笑,径直行至御前。 话落,他身后那绯袍内侍一撩袍角,叩首跪拜:“奴张贵,参见陛下,参见贵妃娘娘。” 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在空旷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殿内烛火的光晕在他深绯的官袍上跳跃,勾勒出紧绷的身体线条。 “张贵?”皇帝垂首看向阶下伏跪的身影,眼底掠过一丝困惑,随即猛地一亮,“张贵!是你小子,快起来!”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因骤然绽开的笑意而舒展,“朕听王立说你在益州监军得力,屡建奇功,他特此将你调回京中。”皇帝笑意不减,“竟到的这般快。” “奴也没成想。”王立笑着接话。 “你翁父倒是真看重你,这就迫不及待地带你来见朕,”皇帝拍拍张贵的肩:“既立功回京,自当重用。”他侧头看向王立:“有什么想法?” 王立沉吟片刻,微微欠身道:“奴现下手边无堪用之人,想来可迁少监一职,为奴分劳,亦为陛下效犬马之力。” “准。” 张贵深躬行礼:“谢陛下,奴定当恪尽职守,不负圣恩。” 皇帝连道三声好,“蜀道难行,你日夜兼程,想来现下也是劳顿甚矣,且去将息罢。” “谢陛下体恤,奴听闻今日恰逢贵妃娘娘寿辰,特备薄礼以献之。” 皇帝惊诧地笑了:“王立啊王立,你这次可真是认了个好儿子,一路风尘仆仆赶回京,人还没来得及歇息,便惦念着咱们贵妃娘娘的寿辰。”他看向蒋云,伸手招呼道:“来看看。” 蒋云早已平稳了心绪,突然受到所有人的目光也不慌不忙。 缓缓起身移步至皇帝身侧,蒋云对着张贵微微颔首,莞尔道:“少监有心了。” 张贵作揖:“奴不敢当。” “拿上来吧。”皇帝扬首道。 张贵朝殿门外看去,侍立在门口的小黄门立刻心领神会,捧着紫檀木托盘快步而入。 张贵抬手,轻轻揭开了锦袱。 刹那间,殿内似乎都亮了一亮。 只见托盘之上,以极其精妙的方式折叠着一件成衣,即使尚未展开,那份沉静内敛的奢华与扑面而来的奇异美感也瞬间攥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张贵解释道:“此乃蜀锦所制单丝碧罗笼裙,采蜀地独有蹙金技法织就。” 王立走近瞧了瞧,笼裙之上绣着鸟雀,栩栩如生,纹样仅黍米大小,却能完整呈现眼、鼻、嘴、爪等细节,他啧啧叹道:“竟是要生生把我送的《洛神赋图》都比下去了。” 皇帝揶揄道:“你同自己儿子也要争个高低。”他瞧向蒋云,“可还欢喜?” 蒋云目光划过衣裙,只微微颔首,对着皇帝浅浅一笑。 皇帝莞尔欲言,忽感额角生痛,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王立见此,赶忙作揖:“那奴先告退,陛下早些安置。” 皇帝颔首,又抬眼道:“带了人过来没有,把你们娘娘送回去。” 王立顿了一下,道:“奴亲自送。” “奴去吧,总管也早些回去歇息。”张贵倾身向前,适时开口。 “怎的不多带点人过来,你真是要把你儿子累死。”皇帝挥挥袖,“去吧去吧。” 转过身拍了拍蒋云的手,皇帝便抬步往后殿去了。 “恭送陛下。” 殿内三人一齐躬身。 待皇帝靴声渐消,他们方抬首起身,向殿门外走去。 行至殿外阶下,蒋云搭上文心的手,对着王立莞尔道:“总管带着少监一起回吧,少监一路舟车劳顿,就不劳烦他了,本宫自己回就是。” “万万不可,陛下的吩咐,奴怎敢违背,定是要护送娘娘安全的。” 王立开口拒绝并用眼神示意张贵。 “不劳烦,都是奴应当做的,咱们走吧娘娘。”张贵挪步蒋云身侧,“总管得听了奴回去禀报娘娘安然归殿,才能安寝呢。” “是呢娘娘,让张贵把您送回去,奴也好跟陛下有个交代。”不等蒋云推辞,王立连忙欠身,“娘娘慢走,奴先告退。” 言罢,转身向宫外走去。 殿门外,蒋云、文心、张贵三人就这么看着王立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三人噤若寒蝉,谁都没动。 第2章 试探 晚风微凉,拂过蒋云发梢。她暗吸一口气回过身,勾起唇角道:“走吧,少监。” 张贵早已挺起了脊背,好整以暇地扫视她一番,唇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垂下眼睑,退后一步让出了路。 蒋云无视他,搭着文心稳步向前。 张贵跟上她的脚步。 宫中的夜静得很,风轻轻,抚过树叶,细碎的簌簌声伴着稀稀落落的蝉鸣。 一路无言,只有脚步落在青石板上的“咚”、“咚”、“咚”,一声,又一声,仿佛鼓槌一下一下敲在了人心上。 直到承欢殿前,这场鼓乐方才奏罢。 “少监回吧。”蒋云没有感情的启唇,她目视殿门,并没有回身看着他说。 张贵不在意,依旧在后方作揖,开口道:“娘娘,”他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地接道,“安寝。”随之利落跟上一句“奴告退”,张贵转身而去。 蒋云同步跨过殿门,二人相背而离。 绕过影壁,文心终于呼出一口气,她屏息垂首一路,这才抬起了头,眼神布满担忧:“娘娘……” 蒋云轻轻拍拍她的手,柔声安抚道:“没事。” 从鼻尖轻轻呼出一口气,文心也不再多说什么。 跨过垂花门,略显压抑的气氛被玉书一声欢快的“娘娘!”打破,她站在正房门口喊了句:“我去煮面!”一溜烟地就跑走了。 蒋云笑着摇摇头。 主仆三人围坐在东次间的花形方几前,玉书执筷捞面:“来来来,一捞祝您身体好,二捞祝您永不老,三捞祝您身体棒,四捞祝您福气旺!” “好啦,快吃吧!”她把小碗推到蒋云面前,眼睛亮晶晶地道:“吃了这碗长寿面,咱们娘娘就永远健健康康,开开心心!” 文心把筷子递给蒋云,也眼巴巴地望着她。 蒋云甜甜笑着,挑起一根面送入口中。 细嚼慢咽半天,待整根吃尽,三个人一齐笑出声。 “娘娘,方才你们回来前,紫宸殿的小黄门送来件成衣,也是贺礼嘛?怎的单独送过来。”说着,玉书面露陶醉:“可真美啊,下午送回来的那几匹云锦都感觉成衣后会很美了,没成想这晚上的一送来,那个就入不了眼了。” 蒋云闻言,挑面的动作微顿。 “送回来的寿礼都好好收到库里了吗?”文心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梭巡,开口问道。 “哎呀,你放心啦,都登好册了。”玉书根本没察觉到被岔开了话,又说道,“齐尚书还送了轴……啊,”她眨眨眼,低下头,嗫嚅着说,“没什么。” 蒋云吃着面,没抬头:“快说。” 玉书面露难色,求助地看向文心。 文心跟着重复道:“快说吧。” 玉书一绞帕子:“就是送了轴关于咱们将军的挽词。” 她说完,不安地抬眼看蒋云。 一碗面食尽,蒋云接过文心递过来的帕子:“他这是点我呢。”轻轻拭了拭唇角,“让我别辱了家风。” 太康二十一年,陇右节度使蒋既明以身殉国,追谥“忠武大将军”,为使功臣之嗣得沐天恩,永续簪缨,敕令其女入侍椒闱,册为贵妃。 玉书见蒋云脸色未变,放下几分心来。心下暗骂自己多嘴,戳了娘娘的伤心事。 “齐尚书真是老糊涂了!陛下这两年怠政荒嬉明明是因为自己岁数大了想及时行乐,”她忿忿不平地道,“关您什么事?不过是凑巧赶上您受宠的时候罢了,这就赖到您身上了。” 蒋云扯了扯嘴角,不欲置词。 反正大家都这么认为,也不差他一个。 翌日午后,柔风掠湖,荷香阵阵。 数叶小舟滑入碧波,蒋云倚坐舟首,几位华服贵妇环侍左右。 舟中笑语晏晏,惊起了几只白鹭,掠过水面扑棱棱地飞走了。 蒋云今日于太液池畔设下小宴,邀了三五相契的命妇入宫泛舟,采芰摘莲。 兰桡轻漾,紧挨着蒋云的杏装妇人探出身去,折下一朵莲蓬,笑得花枝乱颤:“哎呦,把我裙边都沾湿了。” “姐姐真是孩提性儿。”倚在船尾的年轻美妇轻摇着团扇,腕间金钏叮当。 又一妇人抬袖,和左右递了个眼神,掩唇笑道:“谁让人家有郎君宠呢。” 大家笑作一团。 那杏装妇人乃是工部侍郎赵修之妻,二人鹣鲽情深,是京城出了名的一段佳话。 “柔姐姐不仅心性年轻,脸蛋也嫩的跟垂髫小儿似的。”蒋云也出声调侃道。 她名唤江柔,和蒋云最是好,常常入宫陪侍。 “好啊娘娘,你也跟着她们学坏了。”江柔贴上去,作势拧蒋云。 若逆了光细瞧上去,江柔眼角是有几痕淡纹的,其实她已过了花信年华。 蒋云笑着躲开了。 这边笑语连连,皇后居处蓬莱殿内却全番别样。 “儿臣不敢。” 面对皇后对他的逼问,睿王沉声答道。 “你最好是。”皇后冷声,“问了安就赶快回府,别在宫中逗留。” 睿王始终叉手行礼,没抬过头:“母后万安,儿臣告退。” 待睿王出了蓬莱殿,蒋云这边都上了岸。 一只脚刚沾上松软的泥土,方才在舟上掩口调笑的那妇人就迫不及待地喊到:“雪奴——” 只见一只蓝眼白猫挣脱了宫婢的怀抱飞奔过来。 妇人一把抱起它,用脸颊狠狠蹭了蹭它的长毛:“想死我了。” “呦,县主又得了一新猫,”戴金钏的年轻美妇甩着腰凑上来,手里还摇着团扇。她低头瞧了瞧:“倒是乖的,抱在怀里半点都不动。” 金乡县主儿女都成家了,平日里素来爱养些猫啊狗啊的放在府里。 她顺了顺猫毛,得意地抬首道:“怎么样,可人吧,这可是从西域那边新引回来的波斯猫。” 年轻美妇是安阳郡王的填房,平日里和县主府间往来颇多,见过不少她府上的爱宠。 郡夫人伸手捋了捋猫毛,算是表示赞同。 一行人步至席间,方几上早已经摆好了精致的茶点。 县主把雪奴放下,任它自己玩闹。 她们正聊着天,雪奴蹭到了蒋云脚下。 蒋云忽感裙摆异动,低头瞧见雪奴,将它抱在了怀里,抬起头一边继续说着话一边抚着雪奴长长的白毛。 县主瞧见,笑道:“娘娘可喜欢,我还得了几只小猫崽,给您送一只过来怎么样?” 蒋云摇了摇头:“我还是更喜欢狗。” “狗?”县主顿了顿,旋即展颜笑道,“好说呀。” “我给娘娘淘个康国猧子怎么样,那狗可聪明了,”她身子都挺了起来,比划道:“听说还能曳马衔烛呢,”她看看大家,急道,“你们别不信啊!” 江柔浅浅笑道:“信呢信呢,我也听说过。” 县主得了此话才算满意,兴致勃勃地看回蒋云:“怎么样,娘娘,明天我遣人给您送来?” 蒋云顺毛的动作没停,只垂目淡淡道:“不用了。” “我喜欢的是那种小土狗,”她抬起头,“嗯,就是最土的那种。” 县主一听傻了眼,多名贵的品种她都能给贵妃娘娘寻来,这……小土狗,她上哪去弄啊,难不成叫人去那腌臜巷子里抓一个? 这也不大合适吧…… 她一时无言,扯着嘴角看蒋云。 蒋云“噗呲”笑了:“还能真让你去弄不成,本宫没想养。” “从前在鄯州养过一条罢了。” “随便说说。” 她把雪奴放下去,看向江柔:“小弟可到了凉州?” “到了呢,劳娘娘还记挂着他,前个我阿娘刚传了家书过来,”提起弟弟,江柔就面带忧色,“说是刚一到就马不停蹄地去衙署了,成日里忙得都见不到人。” 凉州为河西节镇,江柔夫妇皆出自河西士族,其弟江映前岁赴京赶考,得中进士,授校书郎,今迁凉州互市监丞。 “这多好啊,有几个像他这般上进的。” “哎,就是怕他又莽莽撞撞的。” “经了回事,本宫瞧他长进了不少,柔姐姐也不必太过担忧。” 江柔面带苦涩的笑了笑。 江映那年在曲江宴上醉了酒,大骂阉竖祸国,被人传到了王立耳朵里,直接就被玉龙军抓进了狱中。 要不是她凭着和娘娘的几分交情求她帮忙,江映他别说做官了,连命都差点没了。 思及此,江柔不免又暗叹娘娘真是个顶好的人,她们这交情的开始也是因为娘娘帮了她,她还记得当时接不上飞花令时的窘迫呢,幸亏有娘娘替她解围。 “侍郎夫人,你郎君又来接你了呢。” 暝色入楼,余辉脉脉,几位命妇相携着出了宫门,有眼尖的妇人逗弄道。 “他刚好下了职嘛。”江柔找借口道。 “是是是,我们知道。” 看她臊的脸红,大家也不拿她打趣了。 挥着手说了再见,江柔撑着赵修的手臂上了马车。 车身一沉,便摇摇晃晃地走了起来,碾过一处坑洼,猛地晃了一下,车帘被风掀起个小角,喧闹声渐响,百味杂糅也竞相涌入。 江柔窥着对面人的神色,忍俊不禁道:“这是怎么了?板着脸板一路了。” 赵修抬眼,挥袖哼道:“古往今来,哪有让阉人上朝议事的?一个王立就算了,如今又来一个。” “这……是陛下给授了官职嘛?” “授官?王立都没个一官半职,他能有什么官职,就是内侍省的一个少监而已。” “他怎么如此得了王立的青眼,从前王立把内侍省的人带到玉龙军管事,也没带着上过朝啊。” “不过是些巴结奉承的手段罢了,还能有什么本事。” 赵修撇了撇嘴,半晌还是闷闷接道:“在益州监军是立了点小功。” 江柔不免好笑道:“那人家就还是有本事的嘛。” 瞧着赵修脸色还是不好,她又开口劝慰道:“你往好处想,内侍又没个一官半职,只要他们失了陛下的宠信,自然就偃旗息鼓了。” “话是这么说,可这都多少年了。”赵修叹了口气。 “会好起来的,总不可能每一个都是这样的。” 话只能说到这了,再往直白了讲就是大不敬了。 赵修的肩膀垮了下去,伸手握住江柔。 江柔回握上去。 被大骂的张贵此时正立于御前研墨。 皇帝悬腕提笔,力透纸背。 “陛下笔走龙蛇,气韵自生,真是让奴叹服不矣。” 皇帝但笑不语,搁笔轻置,默自观赏。 良久,皇帝才神情平淡地开口:“今日贵妃邀了几位命妇入宫作伴。” 张贵暂不知他是何意,只恭谨回道:“娘娘好雅兴。” “知道去岁凉州仓曹畏罪自尽的事吧。” “奴在益州时听过一耳。” “都知道些什么?”皇帝指尖摩挲笔杆,“说来听听。” “凉州户曹整理往年账册时,发现太康二十一年三月廿二,仓曹王岱上报‘病毙官驼三十六峰’,但当日官仓仍按八十六峰额度支取草料,隧上报刺史。” “刺史命人调查,经询病畜焚场周民,果然得知那年从未见过浓烟。” “刺史立疑当年粮草延误实为**,飞书朝廷,围控王宅。” “王岱当夜畏罪自尽。” 张贵语调始终平缓,没有一丝波澜。 太康二十一年春,吐蕃突袭陇右,节度使蒋既明上书敌势颇凶,恐余粮后继不敷。 朝廷敕凉州输粮济军,然牲畜疫病,运力受损,行程被迫延缓。 “没错,”皇帝微微颔首,带着意味不明的目光投向张贵,“你说,这凉州户曹多兢兢业业啊,五年前的帐都对的如此仔细,朕是不是应该给他升个官,以示嘉奖。” 张贵陪笑道:“户曹常年负责账务,难免心细。” “到底是心细,”皇帝止住话,目光却未从张贵身上移开,接着说道,“还是受人指使呢。” 张贵立即停下研墨的动作,面向皇帝躬身垂首。 皇帝半阖眼眸,指尖轻叩桌面,不知是念给张贵还是念给自己听:“凉州……河西……” “朕若告诉你,工部侍郎赵修之妻江氏素与贵妃交好,你作何想?”皇帝睁眼,目光射向张贵,等着他的回答。 第3章 初见 张贵立时叩首:“奴不敢妄议娘娘。” “朕允你说。” 张贵依旧跪伏不起。 “朕让你说。” 张贵没法,只得跪立起来,垂首回话道:“既陛下允奴说道一二,奴便斗胆猜测,若不是凉州户曹本身就心细如发,那便是赵侍郎为求娘娘青眼,特命凉州族人查探当年秘辛,以此讨好娘娘。” 他将头垂得更低,道:“毕竟娘娘盛宠,无人不知。” 皇帝默不做声,半晌,带着诱导的问道:“你不觉得是她借女眷主动交通外臣嘛。” “娘娘素来恪遵内则,奴想来,当是不会。” 皇帝垂眸,遮住了眼中情绪,笑道:“起来吧,不必紧张。” 张贵垂首起身。 “接着研墨。” 张贵上前,于研堂滴入一滴清水,执起墨锭,缓缓打圈。 皇帝染毫挥笔:“朕与贵妃甚笃,自不疑她,不过随口问问,不必往心上放。” “奴晓得。” 一室墨香,皇帝停笔,不疾不徐地再次开口:“怎么替贵妃说话,你不是被她逐出承欢殿的嘛。” 张贵动作未停,做出苦笑状:“陛下都知道了。” “内廷之事,自不出朕眸。” 张贵放下墨锭,似有些不安地躬身道:“陛下,奴万万做不出偷盗这等卑劣之事,请陛下信奴。” “朕看你也不似那般人,”皇帝打量了他一番,挑眉,“被冤枉了?” 张贵摇头:“大抵是误会罢。” “莫不是被哪个狗奴陷害了,知道是谁吗?朕帮你处置了。” 张贵叉手深躬:“往事如烟,奴已不愿纠结。只是陛下如此厚待,奴,奴感激涕零,不知所言。”说罢,就要跪下去。 皇帝赶忙叫停:“行了行了,你来我这紫宸殿一会儿想跪几回,倒显得朕像是那等苛待奴婢的了。” 瞧着张贵站起来恭敬垂首的模样,皇帝又问:“真不怨她?” “娘娘贵不可言,得入其殿已是三生有幸,奴怎会怨。” 皇帝勾起唇角:“是个心中有数的,怪不得你翁父如此看重你,”他掀起眼皮看向张贵,语焉不详道,“你很感激吧。” 张贵闻言,压下此时按捺不住的心跳,面上沉稳道:“总管对奴有知遇之恩不假,但陛下有所不知,当年初入内廷,奴也是差点死于总管之手。” 皇帝蹙额不语,示意他接着说。 “内给事黄中健于太康二十二年上元夜亡于火灾,不知陛下还有没有印象。” 皇帝蹙眉思索片刻,颔首。 “因奴是最后离开黄给事房中的,次日总管不欲听奴辩驳,就要处置了奴。” “所幸,最后放了奴一把。”他似强忍哽咽着道,“但此后,奴为总管做事,就算得了所谓的看重,每每忆起前事就心有余悸,宛若惊弓之鸟,对这看重始终揣揣不安。”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在紫宸殿内抬起了头,目光炯炯地看着皇帝:“好在奴现下有幸得了陛下的几分眼,终于心安下来,只愿从此陪侍陛下左右,踏踏实实地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皇帝闻言抚掌大笑,终于在殿中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颜。他目闪精光,抬起苍老枯瘦的手有力地拍了拍张贵的肩:“朕看好你。” 张贵再次伏地,叩首谢恩。 这一次,皇帝没叫罢。 趁天边尚存几缕残霞,蒋云乘着肩舆前往紫宸殿。 她懒懒倚着靠背,撑着扶手,指节微屈抵着额角。 一抹绯色衣角突从拐角处探出,闯进了蒋云的视线,她蜷缩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夕阳此刻正用尽全力倾泄自己最后一丝余晖。 蒋云眼见着那一抹绯变成了一片,浸润在金光中。他向阳而来,棱角分明的面庞笼上了一层金晕,显得柔和不少。 似感受到她的注视,那人本微垂的头抬了起来,向这边瞥过来。 蒋云转走视线,侧头看向一边。 张贵听见一片脚步声,抬首望过去,宫婢掌扇持盖,一架四人抬的肩舆缓缓而来。 靠坐在舆上之人,好似从万丈霞光中飞下来的九天玄女。 可玄女,不肯普度众生。 至少,没有度他。 她微微侧着脸,没有给他半分目光。 黯然垂首。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近到他都能听到环佩轻撞的脆响。 他目不斜视,按着本来的路线一直走,一直走…… 直到擦肩而过,一片朱墙碧瓦间,只余他一人。 无力的停下脚步。 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啊。 她难道不应该停下来,问他怎么了嘛。 “怎么了?” “你怎么了?” “喂,醒醒!” 张贵手里紧紧攥着一件衣袍,听到有人叫他,他想睁眼却睁不开。 又被人抓着肩膀猛晃几下,他才费力地睁开一条缝。 刺眼的红光照过来,迫使他又合上了眼。 “离远点照,他醒了。” 张贵又试着睁眼,挣扎几次后终于又睁开了一丝缝隙。 意识混沌,他只看见面前戴满珠钗的朦胧面庞,再用力向上睁,两个宫婢提着灯笼站着。 眼前阵阵重影,灯笼变成了一排,眼皮又重重合上。 “你醒了?” 张贵悠悠转醒,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那身材微胖的小黄门冲出门外叫道:“娘娘!他醒了!” 微弱的烛火不足以照亮整个屋子,他堪堪扫了一遍,才确定自己现在应是在某个宫殿的倒座房里。 动了下身子,感觉压到什么,他低头看过去,是他方才攥着的衣袍。 “能起来走吗?”那小黄门又折了回来。 “能。”喉间的沙哑让张贵自己都诧了一下,他撑着床板欲起身,那小黄门忙来边上搀着他。 “谢谢。” 好不容易坐起来,张贵低声谢道。 “没事,去谢我们娘娘吧。”小黄门扶着他站起来,边走边说道,“大好的上元夜怎么倒在路边了,还烧成那样,幸亏碰到我们娘娘把你捡回来。” 张贵低咳几声,问道:“你们娘娘是谁?” “贵妃娘娘啊,也就我们娘娘这么善良。” “谢谢。” 外面还飘着雪,穿过游廊到正房门口,小黄门通传了一声就转身侍立在门外。 一位着缟色裙装的婢女出来引他进了房内。 他不敢四下乱看,只盯着身前婢女的脚步,跟着进到了西次间。 “给他拿个凳子,人才刚醒呢。” 一道清脆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他恭谨垂首,弯腰接过婢女递来的月牙凳,开口道:“谢娘娘。”却复躬身站立。 等到上首之人说了句:“坐吧。”他才低头坐下去。 “你是哪个司的?还是别省的?不会是哪个宫殿里的吧?” “回娘娘,别省的。” 所有未分配的内侍都归内侍别省管理。这些没有门户的最末等内侍被动辄打骂,欺压是常有的事。 “怪不得,被人欺负了?怎么生病还往外跑。” 张贵喉间滚动,这是他入宫以来第一次受到关怀。 “不小心弄脏了黄给事的衣袍,给事不高兴,让奴去太液池洗干净。” “欺人太甚!”侍立在旁的另一粉装婢女突然出声喝道,“脏了在屋里洗就是了,寒冬腊月的,让人去太液池,湖水都结冰了,摆明了搓磨人!” 张贵低声道:“是奴做错了事,罚是应该的。” “那现在你想怎么办,洗完衣袍再回去吗?” 张贵听到贵妃娘娘温声问话,他双手放在膝上,攥了攥衣裳。 “娘娘……” “没关系,想什么说什么。” “奴……奴还没分配职事……”他说完,第一次在房中抬起了头,目光带着期盼看过去。 同时,也是他第一次看清蒋云。 夜深了,珠钗已卸,她一头乌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绾着。这里的烛火点的很亮,照得屋子亮堂堂的,人也亮堂堂的,晃了他的眼。 蒋云鼻尖溢出一声轻笑,扬起唇带着几分促狭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张贵被她的笑晃了一瞬神,立即跪地叩首道:“奴想入娘娘宫殿做事,任凭娘娘差遣。” “哎哎哎!怎么跪下了,快给他扶起来!”蒋云没料到自己一个反问把人问跪了,看着他虚弱的身形伏在地面,为自己方才的逗弄起了几分心虚,赶忙指使道。 穿粉色宫装的玉书听了话就一脚冲过去把人扶了起来,看着蒋云道:“娘娘,他这模样再去洗衣服会死的,明天不能拿着衣服回去更是死没影了,婢子看行,反正咱们殿里本来就没多少人。” 张贵坐回凳面,垂首等候自己的审判。 “那你就留下来吧,今晚就住这,明日本宫让人去跟别省的主管说一声。” 真好听啊,张贵感觉空气好像琴弦,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次拨弄,给他奏了一首温煦柔和的曲子。 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刚才的倒座房里,小黄门还在叽叽喳喳:“哎呦,你可真是因祸得福啊,这就到我们殿里了。” “以后就跟我住这屋吧,咱们这人少,可不用住大通铺。” 张贵接过他递来的被子,只低声谢道:“劳烦了。” 倒座房里没有刚才那么旺的炭火,他刚退热其实还是有些冷的,但他拥着被子,心里热得很,这是他这一冬睡的最沉的一次。 他终于可以摆脱过去的所有了,还有了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