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回】宿傩大人今天也不打算吃掉我》 第1章 香消玉殒什么的才不要啊! 我从未设想过死亡会在14岁时降临。 我只是一名来自伊豆的、平民出身的孩子,父母花了半辈子积蓄打点关系,让远房亲戚将我带进了御厨子所打杂——虽然只是在皇宫附近的湖泊中凫水打渔,也比在乡下淤泥中刨食来得容易。别当和小预们(御厨子所的官职名)看我年纪小,便对我有一份特殊的照顾:御厨子所每日剩下来的边角料会成为我的晚餐。所以我一直很珍惜这样的生活,谨言慎行努力不给姐姐们添麻烦。 那我又是如何落到这般引颈受戮的境地的? 事情的起因大概是明石更衣的受宠吧。她新入宫来,便有了好大的作派,每次跟着高桥小预去送餐时,总能看到她穿着不同花纹的长袴或是梳妆抑或是照镜。奇珍异宝、山珍海味流水总是流水般向她宫中送去,侍女们为了进她的宫殿当差费劲了心思。我倒是从没动过这样的念头。 不过说到底,总归有人看不惯明石更衣的风光。在给一名年老色衰的女御送点心时,她突然指着我向站在身旁的侍女发问:“菊子,你不觉得这孩子长得有点像——?” 我一时没明白她们的嬉笑中包含着怎样的恶意,等走出宫殿后高桥小预才攥着我的手小声和我解释。我不理解自己长得像明石更衣为什么会惹女御发笑,但高桥姐姐警告我不要讲这件事情说出去,我听话地点了点头。 但从后来的发展来看,女御的那番话绝对被故意传播了出去。被拿来与卑微的下人比较的确不是光彩的事情,听说明石更衣在宫内大发雷霆又染上了疾病,到最后甚至惹得皇帝去探望。在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皇帝将女御迁到了很偏僻的地方,而我呢?我就这样被几个士兵架着迈向了死亡。 他们的动作很粗暴,我的木屐早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丢了,脚底被磨得生疼,不用看就知道是沙子卡进伤口里了。被拖行了很久很久后,我听不见宫内匆匆的脚步声,也闻不到御厨子所的饭香了。 “有遗言吗?”一个士兵开口问道,他显然是很同情我的,仁慈地给了我说话机会。不过遗言是否能带回家里就不得而知了。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有太多想说的话,它们堆在一起却变成了沉默。在最后的关头,忽然间,我没由来的想起前几天和小预们玩笑般的对诗会: “蜘蛛垂下丝, 风一来它就断掉, 我也是一样。” *** 预想中疼痛并没有到来。我听见一阵笑声从夜风中传来,隐隐约约听不真切。身旁的人突然静止不动,我尝试努力去看清发生了什么,却看到了士兵们脖颈上血色的空荡。他们的头落在几步之外,死不瞑目。 我的脚没有知觉了,但是腿软让我扑通一声呈土下座式跪在地上。随后,我感觉到有人落在了我的身前。 “小鬼,季语呢?” 季语?我迷茫地眨眨眼,思维已经被血腥的场面锈蚀住了,自然无法回答来者的提问。投在我面前的阴影很庞大,和服下摆却是女式纹样。 我知道自己在发抖。 或许是没得到回应,那人无聊地“啧”了一声,“你能看见我?” 这是什么问题?我呆呆地点点头,意识到面前站着的可能不是人类。我听过很多神鬼怪谈,却没见过鬼怪无缘无故救人的情节。 “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存在?” “神明大人。”我斩钉截铁地说道。从死神手中救回我的生命,无论如何都算得上善举了。 他又笑了,不过却带着一丝玩味。我一定取悦到他了。 “抬起头来。” 我不敢将头抬得很高,以免显得不尊重,所以鼻息间仍是铁锈混着泥土的呛人气味。当我看清楚他的样貌后,脑海中只有一个疑惑:日本何时有了一位长相如此凶煞的神明?我没读过什么书,自然也无法拿言语去细细描摹这位大人的面容,但总之不如寺庙内供奉的那些佛像慈眉善目。 那又何妨呢?至少赐予我这第二次生命的,是眼前的,他。 眼眶有种被撒了盐的酸涩感。我知道自己将呜咽憋在胸腔内的样子一定很可笑,便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将眼泪憋回去,可泪珠仍旧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滑落,在沙土地上留下几滴痕迹。 “来得好慢。”几分钟后,神明大人突然发话了,“里梅,我刚刚可是看完了一场好戏。” 第二个人的到来也无声无息。我只听见“簌簌”的轻响,身旁的人就很快地单膝跪下了:“路过的咒术师来凑热闹,多花了些时间,请您恕罪。” 神明大人只是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随后话头又落到了我身上:“站起来,俯视你也是很累的啊。” 听到这话,我立刻以最快的速度直起身,从而彻底看清了眼前二人的模样:这对主仆组合根本和我认知中的神佛一点不沾边,白发男子身上血迹斑斑的僧服更称得他们不似活物。更诡异的是被称作里梅的人身后那口漂浮的冰棺,里面明显冷冻着一个人——那光彩夺目的样子我再熟悉不过了。他们要把明石更衣带到哪里去? 我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选择沉默。里梅见到我这副样子很不屑,目光冷冷地在我身上扫了几遍,“宿傩大人,她是今天的配菜吗?” 我僵在原地,血液在瞬间冻结,耳畔只有风的呼啸和心脏砰砰的跳动声。刚刚逃离一种死亡,又要立刻面临着另一种更可怕的终结了吗? “不。”被称作宿傩的神明大人——现在我知道了他的名字——懒洋洋地开口,四只眼睛同时眯起,像是在审视一条搁浅在海岸上的小鱼,“只是突然想听听完整的俳句。” 里梅微微蹙眉,但立刻垂下头:“是。” 宿傩大人转向我,那股无形的压迫感让我几乎又要跪下去:“所以,想起来了么?季语。” 我绞尽脑汁,御厨子所里姐姐们吟诵的诗句在脑海中混乱地搅作一团。恐惧让我舌头打结,最终只能颤抖着挤出零碎的记忆:“春、春霞……蜘蛛丝在春霞中……断掉……” 他嗤笑一声,显然对我的笨拙感到无趣。但这声嗤笑却奇异地让我松了口气。如果能让宿傩大人感到一丝丝的愉悦,我是不是还能有生的机会? “里梅,走了。”宿傩大人转身,宽大的和服袖摆划破夜色,对地上的无头尸体和呆立原地的我彻底失去了兴趣。 里梅无声地跟上,那口承载着明石更衣的冰棺悬浮在他身后,散发着森森寒气。 眼看着他们的身影即将融入黑暗,强烈的求生冲动猛得攫住了我。我不能就这样让他们离开!这条由神明随手捡回来的命,如果就这样被遗忘在此地,与刚才被斩首又有何异? “请、请等一下!”我踉跄着追上前两步,踩在碎石上而传来尖锐的疼痛让我几乎栽倒。我顾不得这些,用尽力气喊道:“宿傩大人!” 前方的身影停住了。 宿傩大人缓缓侧过半张脸,月光落在他面颊的黑色纹路上,妖异非常:“还有事?” 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狠狠抵住地面,沙粒几近被嵌进皮肉中:“求您……让我追随您!我什么都能做!打扫、烹饪、洗衣……我曾在御厨子所帮忙,我会伺候人!求您给我一个报答恩情的机会!” 空气中的杀意似乎凝固了,我只是跪在那里,等待宿傩大人给我的命运降下最终的审判。我能感觉到里梅冰冷的视线落在我的脊背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哈!我肯定将他得罪透了,毕竟没有人愿意无缘无故多出一个随时会拖后腿的同僚。 “报答?”宿傩大人的和服下摆摇晃着凑近了,“你觉得我需要你这种蝼蚁的报答?” 里梅发出一声轻哼。 他的话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心上。我知道自己卑微如尘,我的报答对他而言一文不值。我是多么渺小,小得像一株枯草,山羊路过也只会用蹄子毫不留情踩上去的那种。宿傩大人从这株草里得不到任何东西。但他是我在这世间浮沉中唯一能抓住的锚点了。离开了这里,离开了这位随手就能决定生死的“神明”,我能去哪儿?回御厨子所吗?皇宫不会再容下一个“已死”之人。回家乡?只会给贫困的父母带来灾祸。放眼天地之大,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我知道自己无用,”我的声音因哽咽而断断续续,“我的生命是您赐予的……若不能为您做些什么,这第二次生命也将毫无意义。请您……请您随意使用我,无论是作为仆役,还是……”我不敢说出“配菜”那个词,只是将头埋得更低,“无论是什么!” 长时间的沉默。风吹过树林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几片叶子打着旋落在我的手背上,带着夜露的濡湿感。 “呵。”终于,我听到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看着我。” 我依言抬头,泪水模糊了视线,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想跟着?”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是!”我急切地应道。 “哪怕会死?” “是!” 死于他手,和死于刚才那些士兵刀下,或者死于未来的颠沛流离,对我来说,前者反而更像是一种归宿。 他沉默地看了我片刻,那四只眼睛仿佛能看穿我灵魂里所有恐惧和那点可笑的坚持。然后,他像是突然失去了交谈的**,转身随意地挥了挥手:“随你吧。能跟上,就活着。跟不上……” 他没有说完,话音悠悠地散去,但未尽之语清晰无比。 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同时淹没了我。我再次重重磕头:“是!谢谢宿傩大人!谢谢您!” 里梅经过我身边时,又冷冷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自寻死路”。但我顾不上了,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忍着脚底的剧痛,踉踉跄跄地跟在那两道身影之后。 我知道,我即将踏入一个远比皇宫深邃得多的世界。 第2章 宿傩大人等等我! 前方的两人行走速度极快,好像脚不沾地似的飘着走,我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缀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体力在慢慢流失,精神上更是有一番折磨。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情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太超过了,我的上下眼皮正在无意识地贴近。但我不敢喊疼,不敢要求慢一点,甚至不敢大声喘息。我只能咬紧牙关,死死盯着前方那两个模糊的背影。 周围的景物越来越荒凉,早已离开了皇城范围,进入了人迹罕至的山野。树木扭曲的枝桠在夜色中如同鬼爪,不知名的虫豸在草丛中窸窣作响,偶尔还能听到远处传来令人心悸的野兽嚎叫。 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景象时而清晰时而重叠。我好累,好想就这样躺下去,闭上眼睛,永远睡去。但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尖叫:不能停! 是宿傩大人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如果连跟随都做不到,我那可笑的誓言连同我这个人,都将成为一个转眼即忘的笑话。宿傩大人恐怕都不会为它发笑,里梅倒是会发出嘲讽的冷笑。我这样想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苦中作乐。 信仰是可以创造奇迹的。在御厨子所时,我也曾跟着姐姐们去神社参拜,祈求风调雨顺,家人平安。但那些泥塑木雕的神佛总是敛着双眼不曾看我,从未像此刻前方那个身影一样,给我如此真实,如此强烈的存在感。他即是力量本身,是行走于人间的灾厄,却也是我溺水时唯一抓住的浮木。 目前为止,我对宿傩大人的感情复杂得连自己都无法剖析。有救命之恩的感激,有对绝对力量的敬畏,有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有一种……扭曲的安心感。我这条随风飘荡、随时可能断裂的蜘蛛丝,终于缠绕上了某种亘古永存的、可怕而坚固的东西。 就在这时,走在前方的宿傩大人忽然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里梅也随之停下。 我用尽最后力气快走几步,在距离他们三丈远的地方停下,忐忑不安地低下头,生怕是自己跟不上引起了不满。 然而,宿傩大人并未回头。他的目光投向侧前方的密林深处,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还有不怕死的来找死。” 里梅上前一步,挡在宿傩大人侧前方:“不敢劳烦大人出手。” 话音未落,前方的黑暗仿佛活了过来。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树林中窜出。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色装束,脸上戴着诡异的面具,手中握着闪烁着寒光的武器。那肯定不是普通的刀剑,上面缠绕着让我头晕目眩的、粘稠的恶意。 是咒术师?我想起里梅之前提到过的词语。 里梅的周身开始弥漫出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气,“竟敢觊觎宿傩大人之物。” 宿傩大人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动作快点,里梅。耽误了时间,今晚的‘配菜’用你来做。” “是。”里梅应道,身影瞬间从原地消失。 下一刻,惨叫声划破了夜空。 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我看不清里梅的动作,只能看到白色的寒气如同拥有生命般在黑影中穿梭,所过之处冰棱骤起,鲜血飞溅。那些看似强大的人在里梅面前如同纸糊的玩偶,轻易地被撕裂、冻结然后粉碎。 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比刚才士兵们被杀时还要浓烈数倍。刺骨的寒意伴随着死亡的气息蔓延开来,我冻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这就是我下定决心所追随的力量吗? 突然,一个身影突破了里梅的寒气封锁,浑身是血地朝着宿傩大人——或者说,朝着宿傩大人身后的冰棺——扑来!他手中结着一个复杂的手印,狂暴的能量在他掌心汇聚。 “小心!”我想都没想,身体先于意识行动,猛地向前冲去,想要挡在宿傩大人身前。尽管我知道这毫无意义,我的身体脆弱得连对方的一丝余波都承受不住。 宿傩大人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动一下。 就在那名诅咒师即将扑到的瞬间,他随意地抬起了手,食指轻轻一弹。 “噗——” 非常轻微的一声响。 那名诅咒师的动作僵住了。他脸上的面具碎裂开来,露出下面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从他的额头开始,一道血线迅速向下蔓延,贯穿了整个身体。下一秒,他像一块被劈开的木柴般整齐地裂成了两半,内脏和鲜血哗啦啦流了一地。 我僵在原地,维持着前冲的姿势,大脑一片空白。 宿傩大人放下手,像是掸掉了一粒灰尘。他这才缓缓转过头,四只眼睛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戏谑:“想保护我?” 我猛地回过神,脸瞬间变得滚烫,羞愧和恐惧让我无地自容。我竟然……竟然妄图去保护一个弹指间就能让人灰飞烟灭的存在?我的行为是何等的愚蠢,何等的自不量力! “对、对不起!我……”我语无伦次,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却似乎觉得很有趣,观赏了几秒我的羞愧,“里梅,走了。” 里梅已经解决了所有敌人,正用一方白绢擦拭着手上的血迹。他闻言扫了我一眼,像是在看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丑。 战斗结束得如同开始一样突然。山林恢复了寂静,只留下满地狼藉的尸块和冻结的血污,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我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那些尸体,而是因为宿傩大人那轻描淡写的一弹指,以及我那十足可笑的冲动。 我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我和他们之间的差距,是云泥之别,是天堑鸿沟。 *** 接下来的路程,我走得更加沉默,也更加艰难。体力严重透支,脚上的伤口已经麻木,只剩下沉重的肿胀感。每一次迈步都像是拖着千斤重担。 天空开始泛起鱼肚白,黎明将至。 我们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前方出现了一座破败的神社。鸟居上的朱漆早已剥落,石阶布满青苔,本殿歪斜,似乎随时都会坍塌。这里显然早已被遗弃。 宿傩大人径直走向本殿。里梅快步上前,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寒气涌出,瞬间将门口的蛛网和尘埃冻结。 我犹豫地站在鸟居外,不敢贸然进入。这里虽然破败,但毕竟是神灵的居所,而我跟随的这两位…… “站在外面等死吗?”宿傩大人的声音从殿内传来,带着一丝不耐。 我心中一凛,连忙小跑着跟上,踏上石阶时差点因虚脱而摔倒。 本殿内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空旷,除了一个倾倒的香案和几尊蒙尘的、看不出面貌的神像,别无他物。里梅已经熟练地清理出一块地方,那口冰棺被放置在角落,明石更衣美丽的面容在冰层下若隐若现。 宿傩大人随意地坐在一个积满灰尘的蒲团上——那蒲团在他坐下的瞬间,灰尘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拂去。他支着一条腿,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下巴,两只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光,另外两只眼睛却闭上了。 “名字。”他问。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在问我,赶紧低下头,恭谨地回答:“……他们没有给我取名,在御厨子所,大家都叫我‘阿叶’。”一片无足轻重的叶子。 “阿叶……”他玩味地重复了一遍,不置可否。 里梅走上前,递上一个水囊和一些用干净叶片包裹的食物。宿傩大人看都没看:“给她。” 里梅动作一顿,看向我,谴责之意溢于言表,但他还是将东西递到了我面前。 我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接过,却不敢享用:“谢、谢谢宿傩大人!我、我不饿……”话音刚落,肚子就不争气地发出了响亮的“咕噜”声。我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再次钻到地下去。 “吃。死了的废物更没用。” 宿傩大人的笑点好像非常低。我接过里梅手中的小包裹,他总是能被我的窘态所取悦。如果我一直扮演这样一个角色,会像皇宫里负责娱乐的侏儒那般获得幸福吗?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叶片,里面是几块精致的糕点。它们散发的甜美香气,一闻就非民间俗物。我拿起一块,小口小口地吃着,甜味在口中化开,几乎让我落下泪来。自从被拖出御厨子所,我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了。 我吃东西的时候,能感觉到两道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一道冰冷如刀(肯定来自里梅),一道兴味盎然如同打量新奇玩具(来自宿傩大人的——一双还是两双眼睛?)。这让我如坐针毡,每一口都咽得无比艰难。 吃完一块糕点,我小心地收好剩下的,又喝了一小口水,然后将水囊和食物双手奉还:“谢谢您……我、我吃好了。” 里梅冷哼一声,接过东西。在我惊愕的眼神中将未吃完的糕点碾碎成粉末了。早知道多吃一点了,我有些懊恼,宿傩大人和里梅一定不会再碰我用过的食物了呀! 宿傩大人终于移开了视线,看向里梅:“弄清楚那群杂鱼的目的了?” “是。”里梅躬身回答,“他们似乎以为冰棺中存放着您珍视的宝物。” “不自量力。”宿傩大人评价道,“我在他们眼里就那么肤浅?” “是否需要属下……”里梅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必。偶尔看看也挺有趣。”宿傩大人懒洋洋地说,目光再次扫过我,“倒是这个……有点意思。能看见我们,还能在那群杂鱼的咒力残秽里活下来,灵魂的味道……哼。” 我的心猛地一跳。灵魂的味道?他是在说我吗? 他没再解释,只是对里梅吩咐道:“给她处理一下伤口,看着碍眼。” 里梅眉头微蹙,但还是应道:“是。”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宿傩大人……竟然注意到了我的伤?还让里梅大人替我治疗? 里梅走到我面前,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他蹲下身,示意我抬起脚。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抬起伤痕累累的脚。脚底早已血肉模糊,沙石和血块黏连在一起,惨不忍睹。 里梅伸出手指,指尖凝聚起白色的寒气。我吓得一缩,却被他用眼神制止。 “别动。” 冰冷的触感落在伤口上,并非预想中的刺痛,而是一种麻木的冻结感。我看到伤口表面的血液和污物迅速凝结成淡红色的冰晶,然后碎裂、剥落。露出下面粉色的新肉,虽然看起来依旧可怕,但疼痛感却大大减轻了。 咒力的治疗?我敬畏地看着里梅。 处理完伤口,里梅站起身,不再看我,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项无聊的任务。 “谢谢您,里梅大人。”我小声说道。 里梅没有回应。 我重新穿好破烂的鞋袜——木屐早已丢失,只剩下足袋和草鞋,此刻也破烂不堪。脚底的冰凉感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我跪坐在角落里,偷偷抬眼看向宿傩大人。他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那副平静的样子几乎让我忘记了他弹指杀人的残忍。 阳光从破败的窗棂间照射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灰尘在光柱中飞舞。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鸟居潮湿的霉味儿让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在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刻,我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活下来了。 这条命,从此以后,是属于宿傩大人的了。 无论未来是成为仆役,还是“配菜”,都无所谓了吧? 第3章 里梅在线教做人 我在破晓的寒意中惊醒。 身体像被拆散重组般酸痛,尤其是脚底,经过里梅大人用冰咒力处理过的伤口传来阵阵钝痛,提醒着我昨日经历的一切并非噩梦。熹微的晨光透过神社破败的窗棂,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本殿内另外两人的身影。 宿傩大人依旧坐在那个蒲团上,姿势与我睡去前所见并无二致。他闭着眼,四只手臂自然地垂落或搭在膝上,呼吸悠长平稳。但一种庞大的压力以他为中心弥漫在整个空间,连光线似乎都在他身周微微扭曲。我不敢长时间凝视,生怕惊扰了他——虽然我怀疑,像我这样的存在,根本不足以被他感知为“惊扰”。 里梅大人则站在冰棺旁,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冰雕。他正用一块洁白的绢布,极其细致地擦拭着冰棺的表面,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明石更衣那张被誉为绝色的面容在剔透的冰层后,呈现出一种非生非死的诡异美感。 我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了轻微的鸣响。在寂静的神社里,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里梅大人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但宿傩大人的眼睛却缓缓睁开了,那双非人的眼眸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带着几分慵懒和审视,像刚结束冬眠的黑熊那般。 我吓得立刻匍匐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非、非常抱歉!宿傩大人,我……” “饿了?”他打断我,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是。”我不敢撒谎。 “里梅。” “在。”里梅停下擦拭的动作,转过身垂首听令。 “去找点吃的。人类的食物。”宿傩大人吩咐道,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我身上,像在观察一只被揪住尾巴的小鼠的反应。 里梅微微蹙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躬身道:“是。”他身影一晃,便如同融入空气般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缕微不可查的寒气。 本殿内只剩下我和宿傩大人,以及那口冰棺。压力陡然增大了数倍。我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过来。” 他的命令简洁明了。我心脏狂跳,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挪到他面前约五步远的地方,再次跪伏下去。 “再近点。” 我又往前挪了挪,距离他仅三步之遥。我能闻到他身上奇特的味道,混合着血腥气与某种古老的香料。 “抬头。” 我依言抬头,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目光只敢落在他和服下摆那繁复的女式纹样上。 “害怕吗?”他问。 我诚实地点头,又立刻摇头:“怕……但、但更多的是感激。” “感激?”他似乎觉得这个词很有趣,“感激我让你踏入这个随时会死的世界?” “感激您给了我选择如何死亡的权利。”我轻声回答,这是昨夜奔逃时在我心中逐渐清晰的想法,“比起莫名其妙地死在宫廷倾轧中,能为您而死,至少……至少这条命,有了些许意义。”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哼。“意义……”他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咀嚼着什么无味的东西,“愚蠢,但还算诚实。” 这时,里梅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再次出现。他手中提着一个油纸包,还有一串用细绳穿起的、红艳艳的果实。他将东西放在我面前的地上:“附近村落里买的。团子有些硬了,果子是野生的。” “谢谢里梅大人!”我连忙道谢,又转向宿傩大人,“谢谢宿傩大人!” 宿傩大人不再看我,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三个已经有些干硬的糯米团子,微微散发着米香。那串红色的野果看起来十分诱人。我拿起一个团子,小口小口地吃着,干硬的米粒需要用力咀嚼才能下咽,但我却觉得这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我又尝了一颗野果,酸涩的汁液在口中爆开,让我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我吃得很慢,一方面是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另一方面也是想尽量延长这份“饱足”的时间。 *** 我们在这座破败神社停留了整整一日。宿傩大人似乎并无明确的目的地,或者说,他的目的地无人能揣测。里梅大人大部分时间都侍立在侧,或是整理物品,亦或是如同最警惕的守卫般感知着四周。 我则缩在角落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脚底的伤在咒力的作用下好了大半,但行走间仍有些许不适。无所事事的时间里,我偷偷观察着他们。 宿傩大人偶尔会离开片刻,回来时身上有时会带着极其淡薄的血味。他从不解释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里梅大人也从不询问。他们之间自有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 有一次,宿傩大人带回了一只奇怪的生物,形似麋鹿,头顶却生着骨质的角,周身缠绕着不祥的黑气。那生物在他手中温顺得像只家犬,但那双猩红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恐惧。宿傩大人只是随意地抚摸着它的角,像是在把玩造型别致的器皿,片刻后,又似乎觉得无趣,随手一挥,那生物便化作一团黑雾消散了。 我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那是“咒灵”吗?我在乡间听说过类似的存在,但从未亲眼见过。在宿傩大人面前,连那样的怪物都如同玩具。 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将破败的神社染上一层暖橘色,却驱不散那股森然的寒意。宿傩大人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 “里梅。” “在。” “今晚的膳食,你带她一起。”宿傩大人微微指了指我所在的方向,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用那个吧,新鲜度应该还行。” 我的呼吸微微一滞。是指冰棺里的明石更衣吗?用……她来做菜? 里梅似乎也顿了一下,但他立刻垂首:“是。”他转向我,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的冰冷,“过来。” 我依言站起身,走到里梅面前,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难以言喻的茫然。用曾经高高在上的更衣殿下的身体作为食材,这超出了我过去所有认知的范畴。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恶心或抗拒。在御厨子所,我处理过各种食材,从鱼虾到禽兽,本质上,不都是生命吗?弱小的牲畜沦为人类的口粮,人类又何时能确信自己不在更高级生物的食谱上?更何况,这是宿傩大人的命令。 里梅走到冰棺旁,指尖寒气缭绕,轻轻拂过棺盖。坚冰无声地消融出一角,露出明石更衣苍白却依旧美丽的面容和一小段脖颈。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 “看好了。”里梅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讲解如何分解一条普通的鱼,“人体的结构,与牲畜并无本质不同。关键在于下刀的精准,以及保留‘精华’的部分。” 他手腕微动,刀光一闪,动作优雅而精准。一小片近乎透明的、带着细微脂肪纹理的肉片便被削了下来,落在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中的一个白玉盘里。那片肉甚至没有渗出多少血珠,断面光滑如镜。 “首先是部位的选择。这里,”他的刀尖虚点明石更衣的脖颈下方,“肉质最嫩,适合生食或轻炙。”他又指向手臂和大腿,“这些部位,筋络较多,需要耐心处理,或炖煮或久炙。” 我睁大眼睛,努力记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和讲解。在御厨子所打下手的经验让我对处理食材并不陌生,只是从未想过对象会是人。但此刻,我的大脑似乎自动屏蔽了“人”这个概念,只剩下对食材和技艺的学习。 里梅停下动作,看向我,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探究:“如何?用曾经相识之人的身体作为食材,不会感到难受吗?” 我眨了眨眼,老实回答:“在御厨子所,姐姐们教导我,对待任何食材都要心怀敬意,专注于将其变成美味,而非思考其来源。明石更衣于我而言,与伊豆海边捕到的鲷鱼,或是山林里猎到的野雉,并无不同。它们都曾是生命,如今都将成为……供养宿傩大人的食粮。” 我说的是实话。在我简单的认知里,宿傩大人的意愿是绝对的。他要什么,我便学什么,做什么。道德、伦理、恐惧,这些情绪在生存这个最根本的**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更何况我对明石更衣没什么好感,一只死去多时的花蝴蝶并不值得我为她得罪里梅大人。 里梅凝视了我片刻,眼神中的冰冷似乎淡去了一丝,转化为某种更深沉的东西。他不再说话,只是将手中的寒冰小刀递给我:“试试。从手臂外侧开始,只取纯肉。” 我接过那柄冰冷刺骨的小刀,手指因为低温而微微发抖,但动作却异常稳定。我走到冰棺旁,看着明石更衣那截裸露出来的白皙手臂,深吸一口气,回忆着里梅刚才的动作,小心翼翼地落刀。 刀刃切入冰冷的肌肤,触感微妙,与切割鱼类或兽类确实不同,更细腻,也更坚韧。我全神贯注,努力模仿着里梅大人的精准,一点点将覆盖在肌肉上的薄薄筋膜剥离。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稳定,稍有不慎就会破坏肉的完整性。 宿傩大人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身体,四只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笨拙却认真的动作。 “你在御厨子所没白待。”他评论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里梅,以后这类杂事,可以慢慢交给她。” “是,宿傩大人。”里梅躬身应答。 我终于剔下了一小条完整的、粉白色的肉,放在另一个盘子里。额角因为专注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做得不错。”里梅看了一眼,淡淡地说,“记住这种感觉。下一次,你要学会分辨不同部位蕴含的咒力多寡,那会影响最终的味道和……对宿傩大人的益处。” “是,里梅大人,我记住了。”我低头应道,心中竟泛起一丝被认可的喜悦。 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最后一丝暖光被夜幕吞噬。神社内,篝火再次燃起,映照着冰棺、里梅大人平静的脸、宿傩大人玩味的表情,以及我:一个刚刚学会了如何以人为材的厨娘。 我握着那柄冰冷的刀,看着盘中那条取自昔日贵人的肉,心头一片澄澈。 这是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