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血海而来,将取天下》 第1章 生存或是死亡 食腐的乌鸦和秃鹫在深秋的草原上空盘旋,偶尔发出几声凄厉的嚎叫。 冲天黑烟中,皮肉烧焦的刺鼻气味混着浓重的血腥,久久不散。 秋末的狼川,本是叱吕鲜卑最美的一片草场。 而此刻,处处是浓稠到化不开的晦暗、绝望、死亡。 叱吕鸣羽低着头从大帐走出来,穿着不合身的大号皮甲,左脸上是一个红红的巴掌印。 她没有哭,只是死死抿着嘴唇,眼眶红得仿佛要滴血,却硬生生没让眼泪掉下来。 “你阿翁怎么说?” 一个身穿深紫色皮袍的女人迎了上来,捧起她那张犹带泪痕的小脸,眉头紧蹙,“老家伙又对你动手。” 鸣羽偏头躲过了母亲的手,声音沙哑:“阿翁说,叱吕部只有战死的鬼,没有投降的人。他说……” 少女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压抑胸腔里翻涌的岩浆。 “女人和孩子可以走,但他要留下来,把血流干,这片草原是鲜卑人世代生存的地方,他要这里永远记住叱吕南星的名字。” 牧云嘉华的手僵在半空,随即发出一声凄厉的冷笑。 “好个叱吕南星,真是有骨气啊!三个儿子都为救他战死了,你阿耶在他面前被射穿了脖子,现在又要拉着剩下的孤儿寡母陪葬!” “所以,我们就在这儿等死吧。明天就是玄臻总攻的最后期限。他们的马刀挥起来,你会死,我会死,你弟弟会死,叱吕部无辜的老老小小都会死。 包括你阿翁,伟大的代北王,他一定死在最后,因为蒲简一定会拿他的脑袋祭祖。我猜长安的太庙连香炉都准备好了……” “阿娘。”鸣羽突然打断了她,眼神直直地盯着母亲,“别骂了。骂没有用,你想怎么做?” 牧云嘉华一愣,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女儿。 她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神色变得无比严肃。 “明天一早,我们必须走,趁乱往西北方跑。但是,你阿翁是大王,他不走,队伍就没法动。” 鸣羽抬头看着远处连绵的玄臻军营,那是死亡的罗网。 “他不会走的。”鸣羽的声音透着一股与其年龄不符的绝望,“他是狼王,狼王死也要死在领地上。除非你把他绑走。” “哼,绑不走,他的亲卫只听他的。”牧云嘉华的手微微颤抖,从怀中掏出一个不起眼的小药包,递到鸣羽面前。 “除非……让他自己睡过去。” 鸣羽浑身一颤,目光落在那药包上,像是在看一条毒蛇。 “这是……” “安神散,放在今晚的羊奶里,他会美美做个好梦的。” 牧云嘉华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嘴唇勾了勾,笑意却未达眼底。 “放心,不是毒药。我要想要他的命,早就动手了,就算跟老家伙同归于尽,也不会等到今天。只有你递过去的东西,他才会毫无防备地喝下去。” 鸣羽沉默地低下头。 这种生与死、荣与辱的选择,对于一个十二岁少女来说,未免太沉重了。 “阿娘……这是背叛。”她咬着牙,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阿翁醒来会杀了我的,他把荣耀看得比命还重,如果让他苟且偷生,他会恨死我们!” 这时,传来一阵软糯的孩童哭声,一个四岁大的男孩被伽罗抱着跑了进来。 他长得粉雕玉琢,皮肤白皙得像是上好的羊奶凝脂,过分秀美的眉眼和牧云嘉华一摸一样。 “阿、阿娘!”叱吕鸣歌张开短短的手臂。 见到鸣羽眼睛亮了起来,扑过去用小手搂住她的脖子,“吧唧”亲了一口,“阿姐抱抱我!” 这奶团子柔软的身体,让叱吕鸣羽心里泛起一阵难言抽痛。 她闭了闭眼,那浸透了黑血的生铁马刀、贴在弟弟粉嫩脖颈上的恐怖场景,即使只是一瞬想象,都让五脏六腑被攥揉成一团。 再睁开眼时,眼底的惶恐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给我吧。” “鸣羽……”牧云嘉华反而有些怔然,“你……” “阿翁想做英雄,但他忘了,英雄是要流血的。”鸣羽将药包死死攥在手心,“既然他下不了决心带族人活下去,这个恶人,我来做。” “放心,阿娘。”她转过身,瘦小的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柄还没开刃却已露锋芒的刀,“我会让他喝下去的。” “好孩子。”牧云嘉华惨淡地笑了笑,轻轻抚摸着女儿冰凉的脸颊,“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叱吕部活下去。” …… 当晚,大帐内的烛火昏黄跳动。 叱吕南星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羊奶,浑浊的老眼里满是血丝。 他看着跪坐在面前的孙女,叹了口气,伸出布满老茧的大手,笨拙地揉了揉她的头。 “丫头,下午打疼你了吧。唉,如果你是个男孩,我一定再狠狠抽你一顿,可你是个女娃……”老人声音低沉下去。 “明天打起来,你就跑吧。嫁个本分人,忘了叱吕这个姓。你没有义务为这个姓氏殉葬。” 鸣羽低着头,看着那一碗乳白色的羊奶,心跳如擂鼓。 “可是啊,阿鸣……阿翁一直都把你当小伙子养了,我这一脉的男人都战死了。那些女娃里,只有你、只有你让我看到了一线希望,我实在忍不住想让你挑起这个担子来,终有一日,恢复叱吕部昔日的荣光啊!” “阿翁,”鸣羽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灿烂却破碎的笑容,“孙儿不走。孙儿陪您喝完这碗奶,咱们……好好睡一觉。也许梦醒了,一切都会好的。” 老人愣了一下,似乎被孙女这难得的乖顺触动了。 “好,好孩子……” 叱吕南星没有丝毫怀疑,仰头将那满满一碗羊奶一饮而尽。 鸣羽看着那碗底逐渐变空,感觉自己身体里名为“天真”的那部分,也随着这碗奶彻底死去了。 药效发作得很快。没过多久,老人雄壮的身躯晃了晃,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 “怎么……这么困……” “阿翁,睡吧。”鸣羽跪着挪过去,让老人沉重的头靠在自己瘦弱的肩膀上,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睡着了,就不疼了。” 直到老人发出如雷的鼾声,彻底失去了知觉,鸣羽才慢慢把他放平在榻上。 跪在榻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阿翁,对不起。” 少女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帐里回荡,带着一丝颤抖的哭腔,却又异常坚定。 “这骂名,孙儿替你背了。只要你活着,鸣歌活着,叱吕部的血脉就断不了……只要活着。” 她站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张苍老而威严的脸,然后猛地转身,飞也似地冲出了大帐。 冷风扑面而来,吹干了脸上的泪痕。 接下来只要按照阿娘的计划,把阿翁抬上车,连夜突围…… “小别吉,你怎么在这儿?” 伽罗提着一盏昏黄的羊皮灯走了过来。 “阿姐,阿翁睡着了!快叫阿娘来,我们准备出发!”鸣羽急切地抓住她的手臂。 伽罗是阿娘的贴身女奴,鸣羽从记事起就被她悉心照料着,她的身姿挺拔如草原上的白杨,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却满是忧虑。 “夫人正在和贺兰大人商议路线。她让你回帐篷乖乖等着,天不亮我就来叫你。” “贺兰叔叔来了?”鸣羽心中一喜。从属的各部中,贺兰部实力强劲,有他们护送,突围的把握就更大了。 阿娘是个胆色见识都不输男儿的女人,部落里大大小小事务都离不开她操持。 尤其是阿耶战死后的几年,她带着女人们撑起帐篷,拉扯孩子,牵着瘦弱的牛羊,举起刀剑守护家园,硬是撑起了半边天。 “去吧,小别吉。今晚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伽罗推着她往小帐篷走,手掌温暖而粗糙,“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记得,夫人是最爱你们的。” 鸣羽确实累极了。高度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松懈下来,巨大的疲惫感瞬间淹没了她。 在帐中,鸣羽蜷缩在厚厚的毛皮褥子里,抱着伽罗那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像儿时那样紧紧攥在手心里。 到了半夜,帐外狂风呼啸地异常凶猛,夹杂着远远传来的尖锐狼嚎,更添了几分肃杀与不安。 鸣羽听见一阵阵沉重的马蹄和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不知在忙碌什么。 “别怕,别怕,小别吉,伽罗在呢。”伽罗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拍着她的后背,唱起一首古老的草原歌谣。 “风儿吹过草浪,我的小羊羔快快睡吧,狼群躲进了深山,雄鹰守护着月光……” 在低沉而令人安心的吟唱中,鸣羽终于抵挡不住困意,沉入了梦乡。 太阳照常升起时,人们总要醒来,面对未知的一切。 “鸣歌睡了吗?” 在另一顶守卫森严的帐篷里,贺兰真的手轻轻揽住牧云嘉华微微颤抖的肩膀,低声问道。 “睡了。”牧云嘉华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准备得怎么样?” “放心,大王睡得很香,鸣羽这孩子够狠,一点剂量都没减,省了不少麻烦。各部的人马都已到位,就等着天亮时分,一切就能尘埃落定了。” 牧云嘉华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突然把脸埋进手掌,压抑地抽泣起来,越哭越厉害,泪水不断从指缝中溢出。 贺兰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搂紧了她,“哭吧嘉华,哭吧……” “我不是个好阿娘。”她的声音破碎不堪,“我没脸见死去的叱吕也,更对不起鸣羽……” “不。”贺兰真沉声道。 “活下来的人会感激你的。至于鸣羽……既然是叱吕氏的血脉,从生下就要背负责任,这是她的命,我们都无可奈何。”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在牧云嘉华看不见的地方,嘴角却压不住勾起一抹淡笑,“至少,我们救了鸣歌。”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令人心悸的寒意将鸣羽惊醒。 屋内依旧点着那盏昏暗的羊油灯,四周死一般的寂静,连风声都听不见了。 天还没亮吗? 鸣羽坐起身,发现伽罗已经不见了。一种莫名的恐慌像毒蛇一样爬上脊背。 不对劲。太安静了。 没有马匹嘶鸣的声音,没有士兵巡逻的脚步声,甚至连平时此起彼伏的鼾声都消失了。整个营地仿佛变成了一座死城。 “阿娘?伽罗阿姐?” 她赤着脚跳下床,心慌得厉害,跌跌撞撞地冲到帐帘边,一把掀开—— 两个高大的黑影如同两座铁塔,死死堵在门口,冰冷的甲胄在月光下泛着寒光,那是贺兰部的服饰。 “让开!我要见我阿娘!”鸣羽厉声喝道,试图拿出那吉的威严。 左边那个满脸横肉的军汉低下头,露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眼中没有丝毫敬意,反而透着一股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小特勤,别喊了。” 军汉粗声粗气地说道,手中的长刀柄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夫人已经带着大王和小公子走了,总得有人留下来……” 他咧嘴一笑,那笑容在深夜里显得格外狰狞。 “留下来,把这场戏演完啊。” 鸣羽的瞳孔猛地收缩,脑海中“轰”的一声巨响。 走了? 只有她……被留下了? 第2章 历史啊,真是讽刺 天阴沉得像块脏兮兮的裹尸布,压得人喘不过气。 叱吕部的族人们纷纷走出毡房,神情复杂,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愤与震惊,沉默地聚集在道路两旁。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一辆由玄臻士兵押送的、缓缓驶过草场的囚车。 车上坐着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少年。 并没有想象中被吓破胆的痛哭流涕,那个瘦小的身影只是蜷缩在角落里,双手抱膝,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执拗的眼睛。 男人们死死盯着囚车,把牙咬得嘎吱嘎吱响,眼中喷射出仇恨的火焰,狠狠瞪着那个他们或许只见过几面的小特勤。 绝大部分族人并不清楚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既没兴趣、也没能力搞清背后所谓的真相。 只知道一夜之间,曾经雄踞一方的叱吕代国,沦落为玄臻王朝的农奴。 老王自尽了,小特勤被人像畜生一样拉去长安问罪,在族人背叛部落之前,小王早已把灵魂卖给了敌人?耻辱啊、太耻辱了! 玄臻的军官骑在马上,一边宣扬着他们 玄臻的军官骑着高头大马,一边驱赶着围拢过来的鲜卑人,一边得意洋洋地宣读着皇帝的赏罚分明和仁德教化。 “叱吕部特勤叱吕鸣羽,深明大义,阵前倒戈,迷晕其祖叱吕南星,献俘乞降!此乃顺天应人之举,特免叱吕部全族死罪,许其就地归顺!” “喂不熟的狼崽子!叛徒!” 不知谁喊了一声,伴随着一团黑乎乎的土块,精准地命中囚车中少年的额头,留下一个污浊的印记。 有人带头后,更多被煽动起来的愤怒的族人抡起胳膊,各种污秽的东西雨点般朝着少年身上砸去。 玄臻军官嫌恶地赶快捂着鼻子远远躲开。 蔬菜、鸡蛋、干粮,对于草原人来说都是极其珍贵的食物,怎么可能轻易浪费? 此刻泄恨最趁手的,是随处可见的、混着马粪、牛粪、羊粪和干草的土嘎达。 没什么杀伤力,只是侮辱性极强。 族人们一想到那位敬爱的老族长,就是被这个昔日被捧在手心里、骄纵任性的小羊羔子害死,就愈发怒火中烧。 仿佛多伤害他一分,老族长在天的灵魂就能多得到一分安息。 自从和大臻开战以来,叱吕南星的五六七八个儿孙都相继死于乱军之中,族人们也记不清还剩下哪几个。 叱吕鸣羽这个名字不陌生,无疑是叱吕南星很喜欢的一个孩子。 然而,此刻他们悲伤得知,叱吕南星这一脉的男丁几乎都死绝了,不由得埋怨长生天无眼,怎么偏偏活下了这么个贪生怕死的孬种?! “滚出草原!” “你不配姓叱吕!” “长生天会惩罚你的!” 被亲切的鲜卑话夹杂着最难听的词汇痛骂着,叱吕鸣羽就像木头人一样,任由污物沾身,面无表情地蜷缩着。 穿过一道道仇恨的目光,接受一切来自族人的全部的诅咒与唾弃。 本以为这趟离去,留给故乡的只会是一张麻木苍白空洞、毫无生气的死人脸。 直到几个躲在人群后方的女人,悄悄把用干净布包着还冒热气的烤饼和风干羊肉,飞快地扔进囚车,砸到她脚边。 叱吕鸣羽那残破不堪的魂魄才从九天之外,重新回到这具僵硬冰冷的身体中。 “小特勤,谢谢您。”其中一个女人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因为您,我的丈夫、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和肚子里的这个孩子都能活下来了……为了我们,您牺牲了自家的荣耀,您很伟大……” 鸣羽的眼眶红了。 这微弱的声音,虽然迅速淹没在群情激愤的声浪中,却像一根救命稻草。 她不敢奢望什么,只祈求在族人的心中,或多或少、哪怕只有一丝这种想法,也好。 至少不要让她被部族、被故国毫无保留地、彻彻底底地抛弃…… 尽管,对于外面发生的一切,她知道得比在场所有人都要晚。 当贺兰部的士兵用粗麻绳反剪她的双手,像拖死狗一样把她拖出帐篷;当她看到阿翁的大帐空空如也,和营地里杂款的马车辙印时,她终于明白那个军汉的话是什么意思。 “总得有人留下来,把这场戏演完。” 原来,她就是那场戏的落幕。 那一刻,长生天似乎在她耳边发出一声悲悯的叹息。 她的灵魂飞走了,只留下一具空壳,任由绝望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 鸣羽的脑子很好用,于是,世界的坍塌仅在一瞬。 甚至不用多余问为什么。 她明白,自己被牺牲了。 阿娘不仅带走了阿翁和鸣歌,还带走了所有的生机。留给她的,是千斤之重的罪名——私通敌国、绑架首领、献部投降。 被反战的叱吕部军官,被野心勃勃的贺兰部,被那个她最信任的人、自己的亲生母亲,当成了最合适的替罪羊和投名状。 是啊,为了部族的延续,为了更多人的存活,她区区一个女孩子,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呢? 作为牧云嘉华,连一丝犹豫都不该有。更何况,她还有鸣歌。贺兰鸣歌。 鸣羽忽然明白,难怪阿翁从不抱鸣歌;难怪阿翁常指着阿耶的牌位骂他是个只会播种的窝囊废,连自己的地都被别的马给踏了…… 哼哼,现在想来,阿翁啊,真是个不能再慈祥的、有些犯傻的老头! 所以,才会最终落了个这样的结局。 在这片弱肉强食的草原上,他犯了一种名为善良的罪。 就像阿翁说的,女孩早晚要嫁人,可以尽情享受叱吕部的荣耀,却不必承担延续这个姓氏的责任。 或许,她可以和剩下的表姐妹们呆在一起。 长大后,像草原上大多数女子那样,找一个骁勇善良的男人嫁了,生儿育女,至少能过上安稳日子。 至少不用像现在,担负叛徒的罪名,独自走向那吉凶未卜、九死一生的未来。 阿翁讲过不少历史,她知道,玄臻的皇帝是不可能允许一个战败国、古老家族的继承人,轻易回到故土的。 血脉本身就是一面旗帜,哪怕这人比刚出生的羊羔还弱小,也象征着希望、独立、尊严和抗争。 如果她不去,那就只有鸣歌了,尽管他只有四岁。 想到这里,一股混杂着剧痛的、扭曲的快意如野火般燎原而起,烧干了她眼眶里最后一滴泪。 她突然想笑,疯狂地大笑。 凭什么让那个流着贺兰血的野种去长安? 凭什么让他用那张只会哭啼的脸,顶着“叱吕”这一荣耀的姓氏去受审? 又凭什么作为叱吕南星的孙子去死?! 他不配。 这一刻,鸣羽忽然觉得,以叱吕氏继承人的身份死去,让内心那份与生俱来的骄傲随之而去,似乎也不错。 或许,自己的名字还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后人们会笑着评说:“瞧,那个叫鸣羽的叱吕鲜卑,空有翱翔九天的雄鹰一般的名字,却做了摇尾乞怜的野狗一样的事迹。 啧啧,历史啊,真是讽刺。” “骂吧,砸吧。如果我的污名能让你们觉得自己还是高贵的叱吕部族人,能让你们在被奴役的日子里还有个发泄的出口,那就砸吧。 这是我作为特勤,最后能为你们做的——成为你们仇恨的靶子,让你们别忘了仇恨!” 囚车吱呀吱呀地远去,只留下草原上一道深深的车辙,很快就被风沙掩埋。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长安城,却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狄人政权终结诸胡大混战、一统北方,定都长安,建立大臻,已历一百二十余年了。 蒲氏皇族源于狄人,却一直有意推行汉化,学习中原典章制度,尤其是当今英主蒲简,对汉学、儒家可谓情有独钟,励志使大臻成为一个文化大融合的帝国。 蒲氏对草原各胡人部族算不上苛待,依然保留部落建制,允许封王,准许在原先的草场上放牧,只不过年年上贡牛羊,岁岁献出精壮男丁充军。 平时若是水草丰美、牛羊膘肥也就罢了,草原人尚能忍受。 可一旦受了大灾,贡赋依旧,没吃没喝,这些部族注定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开启南下抢劫的谋生之路。 这次,席卷北境的叛乱,就是在连续几个暖冬和随之而来的大旱灾后爆发的。 然而,因利益和灾祸临时的联盟,必将轻易地崩塌。 几天后,一个前线传来的大新闻,成了长安朝野上下、大街小巷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历时四年,由原代北国王族叱吕鲜卑领头,裹挟了茹茹人、高辕人、阔勒人等数个部族,轰轰烈烈的北境叛乱—— 自叱吕部而起、又因其覆灭而彻底宣布失败。 这个曾世代为大臻镇守北境的小小代北国,大逆不道、率众谋反,负隅顽抗、不自量力。 最终,在皇帝陛下英明神武的指挥下,叱吕部族长一败涂地,被多部联军联合绞杀。 而最有意思的是,代北王叱吕南星唯一继承人叱吕鸣羽,竟是个天大软骨头,直接被战场吓破了胆,居然联合贺兰部,暗中抓了自己的阿翁,强行装入囚木笼,献与王师请降! 那叱吕南星虽不识时务,但也算英雄一世,岂能受此奇耻大辱?悲愤交加之下,竟在被押解长安的路上拔剑自刎、不屈而死。 “啧啧,没想到叱吕氏,也曾出过数位雄主,历经起起落落百年,竟然落得这么个荒唐的结局。真是,子孙不肖啊,连个善终都捞不着。” “这就是命啊!同是鲜卑大部,看看人家牧云部早早归降了。如今陛下海纳百川,一点不曾亏待,那牧云天垂都当上京兆尹了,牧云家的孩子个个恩宠有加!” “嘿,说起来,那牧云冲刚入宫时也十二三吧,生得那叫一个神仙玉骨。若是这叱吕小子也有那般姿色,保不齐陛下也能‘既往不咎’,收入帷帐之中呢,哈哈哈哈!” “当年要不是国师坚决劝阻,陛下好龙阳这口估计早发扬光大了。哼,到底是胡人,再学咱汉人的东西,也是改不了蛮夷的底子!” “嘘!小点儿声。我看,咱那南朝廷也没啥指望了,压根不可能打过来!这北玄臻还不错,管他皇帝老子是胡是汉,能吃饱肚子比啥都强!” “就是,那帮胡子打群仗、就算人脑袋干出狗脑袋来,关咱小老百姓球事?” …… 皇帝的恩准投降的旨意很快到了前线,随之而来的是一辆特制的囚车。 蒲简陛下从小受过儒家汉文化的专业熏陶,尤其以信奉“圣朝当以孝治天下”。 因此,虽然表彰了叱吕部及时归顺、平息战火的明智选择,却对小特勤叱吕鸣羽这种卖祖求荣的举动表示深恶痛绝! 整个迷途知返的叱吕部、附属贺兰部,都是忠实可爱的大臻子民,一概过往不究。 只有参与抓叱吕南星的亲信,以及主谋叱吕鸣羽,罪不容赦! 蒲简特别批示,将这头贪生怕死的小白眼狼塞进木笼子里,每天只给一个饼子一碗清水、一路日晒雨淋押回长安! 第3章 皮囊之下,都是野兽 蒲简陛下没有等太久,便见到了那个可气、可笑、又可悲的叱吕鸣羽。 对于这位已是不惑之年的狄人皇帝来说,处理战俘通常是一件乏味的事。 玄臻王朝统治北方百年,作为一个狄人,他却是自小读着圣贤书长大的,不过,比起圣人教化,他更喜欢读历史。 然后他发现,甭管你是什么汉人、狄人、鲜卑人、阔勒人、沙羯人…… 一旦涉及**裸的利益纠葛,这副皮囊之下,都是野兽。 叱吕部和贺兰部的内情他知道一些,但并不十分在意。 部落之间的权力斗争向来是你死我活、无所不用其极,父母兄弟儿女,为了活命,没有谁是不能出卖的。 比起这种史书上屡见不鲜的事,他对叱吕鸣羽更感兴趣。 牧云天垂说:此子骨软,且有殊色。 一个秋高气爽的上午,心情不错的蒲简带着刚在棋盘上厮杀一番的将军姚陵,信步来到宫苑外围的处置场。 远远望见,单薄瘦弱、小小的一团跪在粗糙的石坪上。 三道沉重铁枷——颈枷、手枷、脚枷——将他的身体牢牢禁锢在冰冷坚硬的地面。 那个曾经在草原上纵马驰骋的少年,此刻像只被拔光了羽毛、折断了翅膀的雏鸟,蜷缩在宽大的囚服里。 散乱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尖削的下巴。 “叫什么名字?”蒲简漫不经心地问道,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常年居于上位的威压。 地上的少年动了动。 极其缓慢地、伴随着铁链刺耳的摩擦声,直起了上半身。 “叱吕鸣羽。” 声音沙哑,干裂,像是在吞咽沙砾,却意外的平静。 “啪!” 没有任何预兆,站在皇帝身侧那半截黑塔般的将军姚陵,抡圆了胳膊,一记蒲扇般的大巴掌狠狠甩在她的左脸上。 鸣羽整个人被扇得猛地向右一歪,脖颈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 若是寻常孩子,这一巴掌下去,早就哭爹喊娘了。 她没有。 而是保持着这个姿势,停滞了一息,然后,像个没有痛觉的木偶一样,慢慢地、执拗地把头转了回来。 姚陵愣了一下,倒没什么怒意,更多像是找乐子。“陛下问话,要跪好回话。谁准你直着腰的?再说。” “叱吕……” “啪!” 两巴掌就让整个右脸肿了起来,灼烧的痛感都像隔了一层酸麻发烫的肉垫。 鸣羽这次正过脸来,一声不吭,只是抬眼,直直地望了上去。 她看不见自己眼中流露出怎样的神情。 大概就像被马蹄踹开肚子、肠子脏器流了一地的小白毛狼,一边舔着自己的血、一边凶惨惨地盯着体型大上好几倍的烈马。 眼中是极度的痛苦、憎恨、不甘、怒火,又是那么脆弱、破碎、可笑、自不量力…… 两团闪着荧绿色的凶光,像暗夜里明灭的鬼火。 “嚯,”皇帝轻哼一声,玩味地眯起眼睛,笑了笑,“眼神不错。” 旁边的将军闻声,笑着带上了一枚带着棱角的铜戒,二话不说,直接抡圆了膀子—— “啪!” “啪!” “啪!” 眼前一明一暗,疼痛如烧红的铁浪一般,一波又一波地席卷而来,天旋地转。 疼吗?疼得快死了。 她在心里冷冷地问自己:要哭吗? 不。 阿翁说过,狼在被捕兽夹夹断腿的时候是不叫的。因为它知道,叫声只会引来猎人更快的屠刀。 只有狗才会叫。 可现在,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想要的不就是一条听话的狗吗? 鸣羽咽下满嘴的血沫,强忍着脑中剧烈的眩晕,双手撑着冰冷的地面。 这一次,她没有等姚陵再动手。 她主动地、重重地将头磕向地面。 动作标准,卑微,挑不出一丝错处,仿佛刚才那个眼神阴鸷的少年只是众人的错觉。 “罪奴知错。” 她努力压制着胸口起伏,声音平静,只是因疼痛而不受控地轻微颤抖,“谢将军教导。” 脸颊上的几道创口是被戒指打裂的,鲜血汇成几道,横着淌过鼻梁、沾在睫毛上、流进嘴里。 蒲简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终于凝住了。 他挥了挥手,止住了姚陵还要落下的巴掌。 “有意思。” “姚卿啊,下手有些重了。” “陛下,您还没看出来嘛,这就是只随时咬人的小狼崽子!不给他点教训,以后见谁都敢呲牙,不知道天高地厚。您得好好给他立个规矩才行。” 蒲简往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血肉模糊的少年。 “你的族人骂你是叛徒,你的母亲把你当弃子。朕听说,这一路囚车过来,你没少挨石头砸。” 姚陵蹲下身,一把薅住鸣羽的头发,强迫她把脸扬起来。 那张脸已经肿得没法看,半边脸颊血肉模糊。 但如此狼狈不堪,也难以掩盖那股子清艳脱俗到令人心惊的骨相。 眉骨高挺,眼窝深邃,是鲜卑人特有的英气;可那双眼睛,此刻含着泪、带着血,眼尾那一抹被迫屈服的红晕,竟生出几分惊心动魄的凄美。 蒲简不由心中感慨,还真有几分故人之资! 就是可惜,是个丫头。 “告诉我,你恨吗?” 这是一道送命题。 说恨,直接人头落地;说不恨,是包藏祸心。 鸣羽被迫仰视着这个掌控着北方生杀大权的男人,此时此刻,只要这个他动动手指,自己就会变成一滩烂泥。 她能感觉到,蒲简在审视她,像熬鹰一样,在寻找她眼底哪怕一丝一毫的桀骜。 于是,鸣羽笑了。 因为脸颊肿胀,那个笑容显得扭曲而狰狞,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惊的乖顺。 “罪奴……不敢恨。” 她喘息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叱吕部能活,便是陛下最大的仁慈。罪奴……只有感激。” 蒲简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 那双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片澄澈的、近乎愚蠢的顺从。所有的锋芒、所有的血性,仿佛都在刚才那两巴掌里被彻底打散了。 要么,这是个天生的奴才。 要么,这是个只有十二岁,却已经学会了把灵魂藏进九幽地狱的……怪物。 无论是哪一种,蒲简都很满意。 如果是前者,好用;如果是后者,好玩。 “好一个雷霆雨露。” 丫头也无伤大雅,叱吕部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男性继承人来承担责任,而他,需要用这个人以儆效尤,仅此而已。 其实,丫头比小子让人放心多了,不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更加柔软脆弱。 只需把她扔进泥潭里滚两年,在她几近绝望的时,轻轻抬手将她捞回来……被磨平了刺的小狼,也自然而然成了一只乖顺的小狗。 汉人用了千百年驾驭人心的法子,对付这些刚开化没多久的胡子,应该是杀鸡焉用牛刀了。 蒲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下的少年,清了清嗓子。 “叱吕鸣羽。” “你顺天应命,率部投降,本是一桩功劳。然你,身为人孙,竟然敢胁迫祖父,致使其悲愤自刎!” “此乃罔顾孝道,悖逆人伦!我玄臻朝以忠孝治天下,你此等行径不罚,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正纲常!” “念你年幼无知,死罪可免。朕今日便判你鞭笞三十,刺字,流放蜀地为奴。三年之后,观你后效再定赦免与否。” “叱吕鸣羽,朕的判决,你可心服口服?” 死寂。 鸣羽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自己一生的命运,就被这个人几句话定下了。 这,就是权力吗? 她趴在地上,也不知道是喜是悲,说悲、太过矫情,说喜、过于下贱……不重要。 只要不死。 姚陵眉头皱了皱,下意识地看向地上的少年。 三十鞭,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几乎是要半条命。刺字,更是要将耻辱刻入皮肉,伴随一生。 本以为她会崩溃、求饶、哭喊。 然而,什么都没有。 那个瘦小的身影只是深深地伏在地上,像一只在此刻彻底折断了脊梁的幼狼,将头颅埋进尘埃里。 “罪奴……” 少年的声音从地面传来,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 “叱吕鸣羽,谢主隆恩!” 蒲简满意地笑了。他喜欢这种把硬骨头一寸寸敲碎的声音。 他转身离去,明黄色的背影在阳光下刺眼得令人眩晕。 风吹过广场,卷起几片枯叶。 没有人看到,在低垂的头颅之下,在无人窥见的阴影里,少年的指甲已经深深地抠进了石缝之中。 指尖崩裂,鲜血无声地渗出。 姚陵看皇帝走远了,蹲下身,带着点戏谑地拍了拍鸣羽的肩膀,压低声音笑道: “小子,你外公牧云天垂给我打过招呼了,托我尽量照看你一些。要不今天可就不止几巴掌这么简单了。另外,” 他指指鸣羽后脖颈处露出的那个绯红的鹰头刺画,补了一句,“幸亏你长了张好脸,陛下仁德,就不把字刺你脸上了,我看,就改到这儿得了。” “一会儿别吱哇乱叫的,叱吕是鲜卑第一大姓,你阿翁虽说冥顽不化,也算是个铁骨铮铮的草原汉子。你这个做孙子的,好歹给他留点儿颜面吧。” 说完,姚陵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追随皇帝而去。 鸣羽明白,自己被几乎所有的玄臻高层集体鄙夷了。 不管哪个族、哪个部、哪个姓氏,孙子出卖并逼死了阿翁,无异于一条咬死老狼王的狼崽子,狼子野心、卑劣无耻! 不管下场多么凄惨,都不值得半分同情怜悯,完全自作受、自食恶果,死了活该。 不过,无所谓…… 鸣羽深深地望了一眼远处长安城灰色巍峨的城墙,和那些面色各异、渐渐散去的百官。 反正,也要离开这里了,或许这一走,就是永诀。 不过,没关系。 鸣羽低下头,看着指甲缝里抠进一点点混着血的砂砾。 如果有一日,鲜卑人的铁骑踏碎这块石坪时,这上面粘的,又会是谁的血呢? 第4章 活着回来 还没神游多久,就有几个凶神恶煞的士兵走过来,粗暴地去掉她身上的几道枷锁。 然后架着她的胳膊,将两手用麻绳结实地吊在了宫门外高耸的刑台上。 只听身后传来了行刑官蘸着盐水的鞭子在空中甩出的凌空脆响。 鸣羽死死咬住嘴唇,浑身汗毛倒立。 台下准备回家吃午饭的大小官员见此情景,又留下不少,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对她指指点点。 鸣羽闭上眼睛,没必要忍着了,还是叫出声吧,有多痛就叫多大声。不是都想看热闹吗,满足你们。 反正她此刻表现地再隐忍、再坚强,在这帮人眼中形象也改善不了一丁点。 再说,笑话嘛,看过很快就忘了,用不了多久,她就会被北方大地彻底遗忘了。 鞭子一道道凶狠地抽下来,不知道是不是牧云天垂打点过了才有的力度,能让她居然中间只痛昏过去一次,嗓子喊得半哑,便扛过了这三十鞭。 掌刑地军士明显是收着力的,毕竟流放一个路都走不了的残废去蜀地,便达不到陛下既震慑诸族、又收买人心的预期效果。 最后,来了两个面无表情的刺青师傅。 身后军士“撕拉”一声,将她上身被抽烂的白色里衣后领扯开。 布料早已和伤口黏在一起,这一下连着血红的皮肉被生生撕裂。 两人一左一右按住她的肩膀、扯着头发让她伸直脖子。 老师傅掏出一跟锋利的刺针,在火上简单燎了燎,转到她身后,在那只阿翁亲手描绘的赤鹰正上方,慢腾腾地扎了下去。 “嗤——” 第一针刺破皮肤的声音,轻微却异常清晰,像是一条冰冷的小蛇钻进了肉里。 第二针、第三针……密密麻麻的刺痛感连成一片,温热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顺着脊背往下滑,痒痒的,却不敢动。 吸饱了墨的粗布在伤口上反复擦拭,墨汁渗入皮肤,刺痛瞬间变成钝刀割肉般的折磨。 鸣羽识趣地一动不动,只是抬着头、目光悠远地望着万里无云的晴空,和那轮耀眼得近乎残酷的烈日。 刺目的光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睫毛上凝结的汗水与血水,折射出细小而破碎的微亮,像是一道微小而虚幻的彩虹挂在遥远的天边。 她还是喜欢草原上的云,大片大片像羊毛团子,蓬松地飘得很低很低,又如纱幔般轻盈,能悄无声息地拂过毡房的顶端,掠过一望无际的碧绿原野。 旷野的风猛烈又带着青草香,打着旋儿卷起尘土,吹得帐帘外挂着的风铃呼呼作响,如同展翅腾飞的雄鹰在长啸…… 她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真是打死也想不到,自己身上会出现如此荒唐的一幕啊。 听说汉人总说胡人“披发左衽,不知礼仪”。 她摇摇头,骂就骂吧,但鲜卑人总也是人,还是要脸的。 比起皮肉之苦,还是那个黑漆漆的、硕大的“罪”字刻在身上——刻在这个只有奴隶和牲畜才会烙印的地方——给人的侮辱和折磨大得多。 鸣羽恍惚间悟出些什么。 尊严是别人给的,完全取决于你是王侯将相还是街头臭狗。 唯有自尊,是自己给自己的,虽然听上去一点不爽、也没什么意义,甚至有些可怜兮兮,但只有它,谁也夺不走。 而叱吕鸣羽此刻,仅剩的这一份自尊,怒吼着提醒着她: 你不仅是个人、是个骄傲善战的鲜卑人、还是代王叱吕南星唯一的后代! 所以,你要堂堂正正地活着! 站着、不要跪! 走、不要爬! 虽然穿好衣服的下一秒,她就马靴被踩着后背、像臭狗一样按在地上,接陛下的旨意。 然后一次次起身又跪下、三拜九叩的谢恩。 搞不懂为什么汉人有这么多要了命的繁文缛节,又被狄族的蒲氏照单全收地采纳,只是为了彰显他们的帝王威仪吗? 鸣羽想,皇帝大概都喜欢看臣子像驯服的狼狗般趴在地上,收着獠牙利爪、表面恭顺地笑着。 至少,看起来可爱许多。 最后,她被带到医馆简单处理一下伤口,便扔进了黑洞洞的单人牢房。 大半个月里,没人和她讲过一句话。 若不是头顶上开了一扇小窗能粗粗感知一下时间地流逝,死一般的安静和极度漫长的等待,真能轻易把人折磨疯掉。 当身上的上口结痂后,叱吕鸣羽又被套上手索脚镣。 摇摇晃晃地走出牢房时,连阳光都是惨白的、冰冷的。 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感觉自己像是老了十岁,虽然也只是个半大孩子…… 暂时毁掉一个人,真的太简单了。 至少此刻,她完全不会再像一匹撒欢地小野马一样到处乱窜; 不会在开心时发出一串串公鸡打鸣般响亮爽朗地大笑; 不会在难过时夜莺叫似的呜呜放声嚎哭; 更不会在看见熟人的瞬间喜笑颜开、蹦着高地冲过去。 哪怕,这人是她的阿娘和弟弟,最该熟悉、又无比陌生。 身后的看守暂时卸掉了她的脖枷和手索。 鸣羽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爱也好恨也罢,她现在都没有力气了。 牧云嘉华站在不远处的马车旁,目光复杂地望过来。 眼神里交织着难以言喻的愧疚、尽量掩饰的心疼,以及一丝深埋的、近乎冷酷的无奈。 这是那事之后,母女第一次见面。 鸣羽猜自己被扇巴掌、当众鞭打、扒了衣服刻字的事牧云嘉华早就听说了。 虽然叱吕部的混蛋玩意儿没被当场打死有些遗憾,但此等羞辱也足够长安百姓乐呵好几天吧。 脚镣冰凉、沉重。 她的皮肉也太嫩了些。 铐子内是凸起的棱,一个月前戴了一路磨出来的伤口结了痂,如今这几步又被掀起露出粉红的血肉,每走一步都在研磨着伤口。 说实话,比起同牧云嘉华说什么话,鸣羽更担忧的是: 带着这样的伤、拖着这么沉的链子,一路翻山越岭走到蜀地,会不会直接把双脚废掉。 母女二人面对面站着,相顾无言。 鸣羽看着牧云嘉华眼里在阳光下闪烁的泪水和红肿的眼眶,竟突然有些想笑。 这样可不好—— 她讨厌对一个人有过于复杂的情感。 这种爱恨纠葛、牵肠挂肚,且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结束的折磨,太消耗心力,她实在是撑不住了。 于是,鸣羽扯了扯嘴角,尽量挤出一个在旁人看来还算开朗温和的笑,低哑地唤了一声,“阿娘。” 牧云嘉华闻言浑身一颤,抿住嘴,只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压抑的哽咽,随即,两行滚烫的泪水便不受控制地滑落。 鸣羽眨了眨眼睛,眼球干涩得厉害,她舔了舔嘴唇、干裂得起皮。 或许是水分实在是不够用了…… 她此刻没有一丝流泪的冲动,只能维持着这副干枯麻木、冷漠疏离,连敷衍都显得演技奇差的烂表情。 委屈的不该是自己才对嘛,怎么对面那人跟受了多么苦大仇深似的? 离了叱吕家,她大可以做回牧云天垂的宝贝养女,享受着贺兰真的浓情蜜意,抱着那个小崽子鸣歌,共享天伦之乐啊! 这么美满的好日子都要掉眼泪的话,鸣羽觉得自己当场就可以一头撞死了。 心里翻腾着冷笑,无论怎么看,牧云嘉华舍弃她这个选择都挑不出一点毛病。 她唯一失去的,可能就是那点一文不值的良心,和这个即将下贱到泥里的便宜女儿,哦、现在是儿子了。 反正是要死的弃子,女儿儿子的也不重要了。 鸣羽完全没话讲,只觉得矫情和浪费时间,本想转身就走,但忽然考虑到一个现实问题——怎么活着走到蜀地。 牧云家的大小姐,随便摘下个翡翠镯子、琉璃耳珰、金钗来打点押送的差人,她这一路受的折磨就能减轻大半。 或许就少了这一步的通融,未来路上丢没的就是半条命。 无论如何,她还是得表示表示。 按照众所周知情节,她此刻该跪下痛哭流涕地忏悔自己卖祖求荣、禽兽不如的忤逆行为,乞求母亲大人的原谅,并表示自己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要是能传给皇帝或者国师一耳朵,那就没白费力气。 可是,哪怕觉得自己心理年龄已经过分早熟了,身体上却还是个孩子,表演青涩、技术拙劣。 看着眼前的这个给予自己全世界、又把它亲手摧毁的女人,鸣羽努力了几次,却连膝盖都弯不下去。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牵着女人的手,一脸天真懵懂的小孩身上。 孩子是有灵性的。虽然眼前这暗流汹涌的情感,是一个三岁小屁孩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 鸣歌的表现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沉重压抑、令人哀伤的氛围。 他的眼睛里渐渐水光朦胧,在鸣羽俯身将他抱起来的那一刻,小孩便像终于找到了抚慰和宣泄口般,嚎啕大哭起来。 柔软的小身体依赖地靠进鸣羽怀里,两只小胳膊紧紧搂住她的脖子,仿佛生怕一松手阿姐就会消失。 鸣羽默默闭上眼睛,干涸心房的缝隙里,竟渗出一丝湿润的酸软。 唯一没有错的,就是他了。 她终究,还是没办法讨厌这个天真无邪的弟弟。 虽然,不管从感情还是现实考量,他们今生还是尽量少见面的好。 鸣羽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擦掉弟弟脸上纵横的泪水,笨拙地哄着:“乖、乖,小歌不哭了。” “阿姐,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带小歌去?我不要你走,我要你给我讲故事!” 小孩抽噎着,带着浓浓的鼻音追问。 鸣羽勉强笑了笑,望进他清澈的眼睛道,“阿姐是去远方读书了,等小歌长大了也要上学啊。 你看到外公门口那棵银杏树结三次果子的时候,阿姐就回来啦。” “真的么?三次!”小孩睁大了眼睛,认真地伸出三根胖乎乎的手指。 “当然,阿姐从不骗人。”鸣羽抬眼望向牧云嘉华,“不信你问阿娘。” 小孩不知道,牧云府前那颗雄性的银杏树,永远也结不出果子。 她骗了他。但这不重要。 因为等他明白雄树不结果的那一天,他早就忘了还有一个叫鸣羽的姐姐。 “阿姐不在的时候,一定要帮我孝顺阿娘、听阿娘的话,做个乖孩子,可千万不要被阿娘讨厌了,知道吗?” 鸣羽强忍着心头酸涩和几乎要冲破喉咙的阴阳怪气,继续道。 “也要好好孝顺贺兰叔叔,他是咱家的大恩人呢,不如你认他做义父好了,以后也能多个照应。” 这话脱口而出,鸣羽气得想扇自己。 自轻自贱,也是要有个度,太贱了,连自己都受不了。 她最后收敛了所有情绪,轻声说了一句,“记着,你姓叱吕。” 小孩却没心没肺地咧开嘴笑,“当然啦,小歌永远都是叱吕鸣歌呀!” “好孩子。” 鸣羽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向牧云嘉华,她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注视。 果然。 拼死拼活保下来的“叱吕氏根苗”,原来是个冒牌货。而自己这个正牌货,却要顶着冒牌货的身份去流放。 这世道啊……该死的世道……。 鸣羽把弟弟放下来,后退了几步,示意探视结束。 两个看守过来,把三道枷锁给她配齐。 “夫人,您还有什么吩咐吗?京兆尹牧云大人指示过了,下官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监狱里管事的立刻弯腰凑到牧云嘉华身前。 牧云嘉华望了望鸣羽,鸣羽将目光垂下去,落在双脚上。 “大人,”牧云嘉华终于开了口。 “您看,这身上的刑具什么时候能放松一些,不是我有意让您违背国法,只是入蜀实在道路艰险,这孩子身子又弱,万一出了什么闪失,大人也不好交差不是?” 一小包沉甸甸的银钱暗暗被推到那管事袖口。 那人立刻脸上笑得更生动了。 “诶呦夫人,这可不敢当,牧云大人平日一向多看顾下官,大人外孙的事,哪敢不尽心?只是毕竟是流放,路上太舒服了,一路人多眼杂的不好看…… 我吩咐过了,等出了长安就给小公子把刑具都去了,怎么方便怎么来,您看这样可行?” “如此甚好,有劳大人了。” 管事嘴上推辞着,却动作飞快地把那钱袋塞进袖子里。 “走吧,叱吕鸣羽。” 身后的两个看守不耐烦地拽了拽连接脖枷的链子,像牵牲口拉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外走。 “伽罗陪你去,路上好照顾你。”牧云嘉华说的倒数第三句话。 “蜀地气候不同草原,要注意身子,天凉记得加衣,不要喝生水,别不吃饭,别逞强……”牧云嘉华的倒数第二句话。 “鸣羽,活着。” 最后一句。 鸣羽想要仰天大笑,她甚至吝啬说一句“活着回来。” 哪怕只是一句虚伪的祝愿呢? 不过,自己回来,只会搅扰他们一家人的岁月静好,还是一辈子流落在外,而且活着,让人既放心,又心安。 “承你吉言。”她回头,最后望了牧云嘉华一眼。 “我会好好地——活着——回来。” 望着女儿决绝的背影,牧云嘉华苦笑,“鸣羽,恨我吧。要恨,更要记住,这个世道该怎么活下去。” 第5章 机会、和死亡,总有一个要先来临 和鸣羽一道上路的有二十几号人,她一眼就看出,基本都是阿翁的好战派死党。 对叱吕部核心圈子把握的这么精准,除了刚才那位牧云嘉华,她也想不出第二个人了。 伽罗站在最前面,远远望见鸣羽被人一前一后地牵了来,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扑跪在她脚下,泪水奔涌。 “小别……小特勤,你……伽罗对不起你、伽罗有罪!可是伽罗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天晚上,我真的只想让你睡得安稳一些……原谅我吧……求求你,原谅我吧,小特勤!” 伽罗边哭诉边磕头,一遍遍地把额头贴在鸣羽满是灰尘、单薄的布鞋上。 鸣羽知道,这只是个傻姑娘。 两个月前,自己还和她一样,怀抱着少女对世界最美好、最纯洁的想象。 可现在,她曾经的一切,都死得很彻底。 她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胸口,那个墨黑的“罪”字从领子里隐隐露出个头。 为什么色彩那么饱满、那么刺目,能如此轻松地盖住了下面那只饱经摧残的赤鹰。 “伽罗,你起来吧,不要跪我,也不要叫我小特勤。” 鸣羽平静地望着她,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 “蒙陛下开恩,给了我一个活着赎罪的机会。你面前的,只是一个待罪的奴隶而已。” 伽罗以为鸣羽不肯原谅她,直接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无助地摇头流泪,嘴里一遍遍念叨着。 “不、不,你是小特勤,你是我的主人,你不是罪奴,你不是……” 鸣羽本可以什么都不说的,至少别让这小阿姐吓得发傻。 可她不得不开口,不得不当着曾经这些看着他长大的族人的面,再一次狠狠碾磨自己作为人的尊严。 靠墙的阴影下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形挺拔如孤松,面容俊美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他肤色偏白,鼻梁高挺,一双细长的凤眼正漫不经心地斜睨着这场闹剧,眸色深沉,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冷冽。 看守很有眼力劲地松开铁链。 鸣羽慢慢地向那年轻人走去,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颇为“丝滑”地屈膝跪了下去。 脖枷太宽了,脊梁弯了一个弧度便卡住,额头碰不到地,只能以一个滑稽而屈辱的姿势,被不上不下地架在那里。 “罪奴叱吕鸣羽,见过四皇子殿下。” 蒲阳垂眸望着跪在尘埃里的人,浑身裹在肥大、灰扑扑、脏兮兮的囚服里,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 他一时间完全无法将她与记忆中那个身着火红骑装、在狼川草原上骑着短腿小白马飞驰的女孩联系在一起。 那女孩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热情、奔放,某个瞬间、似要把他一向凉薄的心都融化了。 可眼前人,面色苍白,眉目低顺,神情冰凉淡漠。 这死气沉沉的样子,简直像是在照镜子,却比自己更多了一抹暗暗涌动的愤怒和不甘。 可当蒲阳望进她抬起双眸的那一刻,他知道,那团火没有熄灭,只是不得不深深地隐藏在冰层之下,默默燃烧。 他沉默地伸出一只手。 鸣羽本不想借力,可凭自己被枷锁困住的身体实在难以起身,只得搭上他的手,踉跄着站稳,“谢四殿下。” 鸣羽用余光瞥了几眼蒲阳。 在她还是叱吕部的小别吉时,在玄臻还需与各部胡人兄弟保持微妙而脆弱的平衡时,她曾和这位酷爱骑射的四皇子算是“玩伴”。 长安城里精致的桂花糕、香甜的酪樱桃,都是蒲阳在叱吕部最丰饶的狼川马场纵情驰骋的通行证。 鸣羽其实不喜欢和他一道骑马射箭,也不愿给他什么好脸色,除了拿到心念念的吃食时会甜甜地唤一声“阳哥哥”之外,基本能躲就躲。 他的眉眼极冷,看人时像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每次望向她,总让当时的小鸣羽觉得,自己仿佛欠了他八百吊钱没还。 然而,此刻的叱吕鸣羽再也没有给任何人冷脸的资格。 就算是狠掐着自己大腿肉,也必须扯出个比在牧云嘉华面前更加“礼貌温顺”的微笑。 “请问四殿下有何训诫?罪奴洗耳恭听。” “不要笑了。”蒲阳的声音没什么温度,“太假了,难看。你一向演得很烂。” 鸣羽皱了皱眉,难道这货专程跑来,就是为了看她有多落魄,好跟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置气? “毕竟朋友一场,我送你个东西。” 蒲阳从兜里掏出一枚骨戒,递到她面前。 戒指质地粗糙,上面刻着一个歪歪扭扭、却气势十足的老虎头,雕工豪放不羁,一看就是出自某个喝高了的老猎手之手。 “这是你阿翁一次打猎输了送给我的。知道他的东西都被收了,这个,给你留个念想。” 望着那熟悉的纹样,鸣羽眼神有些发直。 回忆的闸门一旦放开一个小小的口子,往日的欢声笑语、草原的风、阿翁粗糙温暖的大手…… 就会同决堤的洪水般一泻千里,然后把她推入死无葬身之地的深渊。 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沉静。 “不。我是罪人,我不配。我对不起阿翁。多谢您的好意,不过,请您收回去吧。” “陛下没工夫搭理这种小玩意儿。不敢收,太刻意,更显得你心思不纯。” 蒲阳嘴里从来没有一句废话,“还是说,你想让陛下‘特殊关照’你一下?” 鸣羽反应极快,当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从善如流地接过戒指,“好。谢谢四殿下。” “你阿翁他说草原上的猛兽,哪怕只剩一口气,也得咬断猎人的喉咙。但你现在最好忘了这些。” 蒲阳清了清嗓子,换上了一张极为官方的严肃表情,毫无波澜地念着台词。 “到了蜀地,好好看看那些像猪羊一样活着的南人。想活命,就学学他们怎么跪着吃草。毕竟,这天下姓蒲,不养吃人的老虎。” 仆人牵过马来,蒲阳回头,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但那笑意和他冰冷的脸搭配起来,显得有些瘆人,压低声音道。 “诶,那个,好好留着。这大概是你身上,唯一还像个叱吕氏族人的东西了。别真把自己活成了一条只会摇尾乞怜的狗,那样……太无趣了。 说罢,他不再看她一眼,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鸣羽把戒指塞进了贴身的衣兜。 早就不耐烦的差人们开始骂骂咧咧了:“起来!都给老子起来!赶快启程,天黑前到不了驿站,老子全给你们踹河里去!” 脖子上的铁链又被人狠命一拉,鸣羽向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多亏伽罗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小特勤,为什么只有你要戴这些铁疙瘩啊?”伽罗扶着她的胳膊,心疼又不解地问。 鸣羽很想对她说,因为我要锻炼身体,把自己练得看起来像个男人一样强壮。 最后却只能化为一声苦笑,认真解释道:“因为我犯罪了,阿姐。你们只是战奴,而我是罪奴。在陛下准许我摆脱这个身份之前,我永远都没法摘下来。” “那……也有好处啊!”伽罗脑子也挺怪,总是在不合适的氛围开玩笑。 “至少……至少走路叮叮当当的,晚上不怕撞到鬼啦!它们一听这声儿,就知道咱们小特勤不好惹,全吓跑啦!” 她努力想让气氛轻松些,可话一出口,自己先红了眼眶,这玩笑听上去,比哭声还要悲伤。 在熬过了最艰难的十八天后,鸣羽身上的锁链终于去掉了。 但是,还是要她自己背着,因为进了成都交接的时候还要再戴上。 鸣羽自知不是个嘴甜的孩子,用鲜卑话都是一些比马刀还直筒子的表达,更不用说讲汉话了。 要么词不达意,要么就是拿出阿翁让她练写文章的老底子,拽些文绉绉的词句。 她习惯往常多琢磨一些巴对各路牛鬼蛇神要说的话,提前打好腹稿,到时候再用那种与氛围极不协调的、缺乏真情实感的样子,背书似说出来。 在这一点上,伽罗是最好的老师,她的每一句话都带着近乎天真的赤诚和笃定,不由得人不信。 仿佛只要她自己相信是真的,那便一定是真的。 最近她在集中精力说服自己接受小别吉变成小特勤这个现实。 鸣羽都怀疑,或许以后就算有人指着她的胸质疑,伽罗都会斩钉截铁地反驳。 “我家小特勤从小到大都是个顶天立地、能上马挽弓、下马挥刀、喝酒最是豪爽的、纯得不能再纯的草原汉子!” 鸣羽不会控制、或利用自己的情感,她最多只能把不必要的情感暂时踢出去,用空荡荡的脑子和心脏,面对必须面对的境况。 有一点好,至少不会突然失控。 路上,鸣羽还是忍不住问伽罗,“杜叔呢?你知道他的下落吗?” 杜祥平是阿翁的亲随,在她还没出生时就被阿翁捡回家当徒弟加半个干儿子养着。 若是论忠诚,阿翁在整个叱吕部最信任恐怕就俩人,第一,小孙女叱吕鸣羽,结果亲手给他下了迷药。 第二,便是杜祥平了。杜叔一向寸步不离地跟着阿翁,可自从那晚之后,鸣羽便再也没见过他。 若没有与玄臻这一战,他和伽罗估计早就在长生天的见证下拜过天地了。 伽罗脸一红,摇摇头,“我不知道,那晚之后,他给我留过一张字条,说有事要去做,便没人影了。” 鸣羽眉头舒展又皱起,至少杜叔没被害死。 叱吕家玩儿完了,若是为避祸不告而别也正常,只是……连女人也不要了吗? “对不起,阿姐,要不是牧云嘉华非安排你陪我走这遭,杜叔可能已经带着你远走高飞了,何至于在这路上受苦?我怕他将来找不见你,这么好的姻缘,都被叱吕家毁了。” 伽罗却并没显得多么伤感,只是露出一个大大咧咧的、带着点傻气的笑。 “祥平说汉人有句老话,叫‘有情人终成眷属’,若真是有缘分,不管中间隔着多少磨难,老天爷总会帮他们走到一起的。我只要静静地等着那天到来就好。” 鸣羽真的羡慕她,羡慕她单纯的脑子、赤子的心。 故意玩笑逗她,“要是哪天在草原上遇上狼群,你手里只有一张弓、一支箭,你是救我,还是救牧云嘉华?” 伽罗眨巴着大眼睛,想都没想就答道:“嗨!这算啥问题!我把弓扔给夫人,把箭给你,然后我自己扑上去让狼咬住,你俩不就能跑了吗?” 鸣羽心里一暖,又问,“你不恨她?” 随即又自嘲地摇摇头,“也对,你恨不着她。整个叱吕部,大概该恨她的只有我。” 伽罗认真地想了想,却没想明白。她只是摇摇头:“夫人是夫人,您是您。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得陪着小特勤。” 她似乎觉得气氛太沉重,又赶紧换了个话题。 “对了!小特勤,你知道咱们部里......” 一路上听着伽罗喋喋不休地叨叨,鸣羽竟然也不觉得烦,反而奇怪怎么以前从没注意过叱吕部还有这么多新鲜事啊,挺有意思的。 也是,那时候听着阿翁的英雄故事长大,天天梦里做的都是弯弓射雕、横刀立马、驰骋沙场的壮举。 仿佛马踏北境、逐鹿中原、横扫天下,是多么触手可及的一件事。 曾经,她至少还有胡侃两句的资格,而现在,连梦都不敢做了。 跟伽罗这种人待久了,人很容易变得平和而淡然,就像庙里那尊大佛似的。 觉得没什么事情不能发生、没什么境遇不能接受,反正无论如何,都能想法子活着,把日子过下去。 如果阿翁还在的话—— 听见她俩对谁家老太太偷了哪家邻居刚下的小羊崽, 或者哪家的爽烈女孩看上了隔壁部落的帅小伙,骑马把男人追出十几里地去,才终于抱得美男归 ——这类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琐事津津乐道,一定会生老大、老大的火气,骂她“不务正业、难成大事!” “也别读书骑马了,赶紧琢磨找婆家吧!完了呀,这丫头完了!祖宗啊,就给我叱吕南星一个像点样儿的继承人吧! 唉,叱吕鸣羽啊,阿翁太失望了,阿翁心都要碎了!长生天,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后继无人呐!无——人——呐!” 老头没事儿就爱这么仰天疾呼,鸣羽稍微懈怠了一点,他就要气鼓鼓地去质问祖宗和老天爷。 后来,鸣羽也皮了,觉得唠唠叨叨,烦死啦!甚至还有点搞笑。 可现在…… 午夜梦回,她裹着单薄破旧的毯子,缩在冰冷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地透过破烂透风的窗子望向潮湿阴沉的夜空。 阿翁啊,我已经快记不清握刀的感觉了,也好久没读书写字了,学过的成语和典故忘了好多,孙子兵法只能背到第五篇了…… 我、我甚至连祖宗的名字都记不全了! 我现在满脑子想的,只有明天能不能多吃半个饼子,脚上的脓疮什么时候能结痂。 阿翁啊,你在那边问没问祖宗,能不能好歹派个人在我梦里吱一声: 咱叱吕家后继到底还有没有人啊?! 不要让孙女玩命拼到头来还是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凄凄惨惨地身死异乡,那多可笑啊…… 或许就像伽罗说的,老天爷是最喜欢写故事的说书人,在冥冥中早已安排好每个人的命运。 如果自己真是命带飞龙在天,只需要活着、忍着、静静地等着就好了。 反正,机会、和死亡,总有一个要先来临的。 一颗长尾巴的流星倏地划破夜幕,像一滴迅速坠落的银色泪珠,短暂地照亮了她潮湿的脸颊。 鸣羽抬手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阿翁啊,我真的、有点累了。求你,再骂我一句好不好……